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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瓦砾 第二章

4.

黄一鸣陪洪承宗兜环城路是“荔林会”宣告结束的那一天。那一天市里头头脑脑忙着送客,为期两天的“荔林会”成果不错,客商签了不少合同,宾主皆大欢喜,因此送别场面非常富有感情。黄一鸣本该参与送客一类工作,他却抽身出来,专陪洪承宗活动,他说:“这是老板的意思。”

洪承宗说:“这就对了,别尽围着张生荣那些人,他们签的字比放的屁都多,吃的喝你的不能不给你开几张空头支票。只有我比较讲良心,我还真想干点事。”

黄一鸣笑道:“你最好什么都别干,空头支票你比谁开得都大张。”

洪承宗说他不开空头支票,那些人跑了,他却留下来,这就是说明。他准备看一些地点,然后派得力人员前来招兵买马,注册成立一家公司,他是来真的。

“可你到底想干什么?”黄一鸣问,“什么环保福利,尽他妈胡扯,让谁信?”

“准是你们老板让你套我。”洪承宗笑道,“我说过你们不要太认真,让我自己来办。我搞的这个项目不宜过多依赖政府,对此我有自知之明。我的事你们别管就是,我自己搞不下来的话再来麻烦你,你悄悄帮点忙就可以了。”

黄一鸣好奇道:“你总不会干什么走私毒品倒卖军火的勾当吧?”

“绝对是合法生意。”洪承宗说,“环保福利项目,不会错。”

黄一鸣说明他不是以市长助理身份,而是以熟人朋友的身份陪洪承宗,因为洪承宗的项目很可疑,政府有必要与之保持一段距离。他半真半假,完全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洪承宗却能从他的玩笑里听出某种潜在音韵。洪承宗暗自好笑,他想这些人包括市长、助理一定颇费神,别看市长万般热情优遇有加,其实他们挺犯疑,因为一些特殊背景洪承宗的事得小心对待,他们大概挺怕他给他们找些难以对付的麻烦。

那天他们坐的“凌志”接待车驶离宾馆时,洪承宗看到两位姑娘撑着遮阳伞袅袅婷婷穿越大门前的广场,忽然心有所动。

“这宾馆是你分管的?”他问黄一鸣。

“对。我这助理是管家婆,接待吃喝拉撒无所不包,这是政府宾馆,直属。”

“你这里边除了正常客人,可能也会鱼龙混杂住着些三教九流人物吧?”

黄一鸣很敏感,立刻追问洪承宗是不是接到什么暗娼的骚扰电话?他说一般情况下只要有空房宾馆都不会拒绝旅客入住,毕竟得考虑效益,因此难免有些暗娼嫖客混入宾馆,旅客时有投诉。这一次为了保证开好“荔林会”,宾馆当局加强防范,驱逐了一些可疑的独宿女青年,但是只怕弄不干净。洪承宗说这些天还真有女人骚扰他,只是不知道跟宾馆是否有关系。他说:“一个风流女贼想偷我,一直紧盯不放。我听说她跟到这里来了,好像就住在这宾馆里。我得防一点,免得让她偷去当老公。”

“你总会栽在这种人手里。”黄一鸣大笑,“你就不能老实点吗?”

他们的车驶离宾馆,他们在城里城外跑,寻访故地。洪承宗曾于幼年时期随父亲回过家乡,他记得祖父祖母当时生活在一条穿越城市的小河沟边,住的是一套长溜溜一串五进的房间,在本地只有旧日大户而后破落的人家才有这种宅邸。洪承宗没能访到旧宅,因为那一带已于两年前列入旧城改造,旧屋无论好歹均已拆除一净。洪氏在这座城市里是一个大族,但是洪承宗一支到他上辈只有他父亲和叔叔两个兄弟,且都离开这座城市在外边工作生活,到了洪承宗这一辈,与远房亲属联系更为稀少,因此他回到故乡预先未做任何访亲的安排,在商务之余,不看旧人,只看旧房子。

那一天天气很热,洪承宗和黄一鸣都怕热,因此尽量避免户外活动。他们巡视各处,多在“凌志”里隔窗观望,舍不得离开空调环境,直到城北高地。

洪承宗问黄一鸣:“我发现你这座城市里属城北这一带最破烂?这什么缘故?”

“这里位置偏离交通主干道,不受商家注意,本城人只在倒垃圾的时候才记起这个地方。迄今为止注意到此地的开发商极少。”

“台湾老板张生荣好像弄了个项目。”

“在山坳里。”黄一鸣指了一下说,“闹腾了一段时间,最近看来不怎么样。”

“该我来占点便宜了。”

他们到了高地顶端,车从一条坡道上去,开进了一面敞开的大铁门。黄一鸣告诉洪承宗这里就是城北高地的制高点,原有一片旧库房,几年前在一场春雨中倒塌成一地破烂。目前这个区域属于挂靠经委的一家企业,黄一鸣在昨天即叫人通知有关业主到此等候洪承宗到来。当他们的车开进废库区,黑乎乎的煤渣砖小楼那边果然已经有人站着等待。起初洪承宗没注意,他一下车径直往破瓦砾场走,黄一鸣把他一把拉住。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周四平总经理。”他说。

洪承宗愣了。

“是你!”

对方也挺吃惊:“你,洪承宗?”

黄一鸣惊讶道:“你们认识?”

洪承宗摇摇头直冷笑,说哪会呢他们不认识。周四平接着说可不是,一点都不。

黄一鸣知道这里有些蹊跷,他没有贸然追问,只是对周四平说,洪承宗总经理是市政府邀请前来参加“荔林会”的客人,洪总经理有意在本地发展,他在寻找一些可供开发的地点,对此市里很重视。

“黄助理亲自陪同,我们可不敢怠慢。”周四平说,“昨晚听到招呼,我把公司的一个会议改期,特地在这里等待。”

他没再说什么,招一招手,一个职员从小楼里跑出来,给黄一鸣和洪承宗各拿来一顶草帽,再加一瓶矿泉水。然后他们一起绕空场地走了一圈,那时太阳正大,他们顶着炎阳走过空旷的废墟,一直走到临江的坡顶上。洪承宗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看江流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下游前方是城市高高低低的楼房,他不禁动容。

“好家伙,是有些气派。”他说。

他想起叔叔在电话里跟他描述这个地方的口气,这一片废墟在他看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它就像附近农村某一间衰败的破猪圈一样不足为奇,直到走近临江岸顶,他才感觉到叔叔洪兆康记住这个地方可能有一点道理。

然后他们告辞。洪承宗什么都没说,黄一鸣也什么都没问。直到大铁门边,洪承宗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主人。

“请多关照啊。”他说。

周四平也取出一张名片回赠洪承宗:“好说。”

黄一鸣是上司身份,他拍拍周四平的肩膀打了打官腔。

“最近情况不错嘛。”他说,“我听说了。挺好,继续努力。”

他们上车离开。

路上黄一鸣问:“你跟那个周四平怎么回事?我看你们不太对头的样子。”

“你去查查我们的履历,你会发现有四年时间我们刚好呆在同一个地方。”

“大学同学?”

“不同系,同级。不过问题不在这里。”洪承宗说,“我跟这个家伙有一耳光之仇。要不是出了些意外,今天他就不会是什么周总经理,他可能会在某个残疾人福利工厂里做鞋子,他走起路来会一瘸一瘸跟个摆渡的一样。”

黄一鸣啊了一声。

“还有一个齐惠。”洪承宗问,“你知道这个人不?”

“工商银行行长的千金?”

“对,我记得她父亲在金融界。”

“她是市广播电台的名主持人。”黄一鸣说,“这个周四平就是她的丈夫。”

洪承宗哈哈大笑。

“果然有情人终成眷属,”洪承宗骂道,“妈的x周四平占大便宜了,可惜他至多也就是赚了个二手货。”

然后他突然转开话题不再谈论往昔,他问黄一鸣本市此次“荔林会”的名称是怎么起的,他说这个叫法简单却特别,颇上口好记。本地方言“荔”“绿”不分,“荔林会”常给叫成“绿林会”,似乎是一群强盗相聚于本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是一层不足,不过却传神得很,也许竟会比其他名堂叫得更响。黄一鸣笑着说这名称是他首先提出来的,原先还有其他诸如“荔枝节”“荔枝品尝会”之类备选名称,都因与其他地方其他活动雷同而被否决,于是竟然成就了绿林强徒,即有野趣又歪打正着让洪承宗洪总经理夸奖了一番。洪承宗拍拍手道:“你别自鸣得意,你看我的,我取个更叫得响的让你瞧瞧。”

“你这是干啥?给儿子取名?”

“不是要成立一家公司吗?得给它找个名字,这几天我总想着这事。名正则言顺,这名字不能一般,要别出心裁,即要贴切,又要独特而响亮,否则干脆别干。”

这时他们的车已经驶进城区。洪承宗一眼看到窗外一个工地,工地上插一面大木牌标明那是“花园广场”工地。洪承宗指着工地了解究竟,黄一鸣说这是个外商投资开发的房地产项目,盖高层写字楼,盖起来当然上上下下全是钢筋混凝土,即无花园又无广场,称“花园广场”只是一种写意。洪承宗听罢一拍大腿叫好,说:“有了。”

他还说他的公司,他说他灵感来了,公司的名称已经有了。

“我叫它‘青翠公众森林’。”洪承宗重复道,“‘青翠公众森林’。怎么样?”

黄一鸣大笑,竟不顾政府官员之尊粗话脱口而出,他说什么呀你那什么个鸡巴!

洪承宗也笑,说:“黄助理这么赞赏,可见好极了!”

他说全有了,思路有了,项目有了,名称也有了,大功告成,他准备打道回府,让手下人接着去办就行了。他说此刻他还是走为上策,他老呆着不光市长和助理不放心,还有个风流女贼守在宾馆里围追堵截,险象环生,这种时候宜溜之大吉。

这时他才把打算告诉黄一鸣,他对他要做的事情已经胸有成竹。他说他要把那一大片地全部买下来,包括周四平那块和附近的地,整个不受青睐破烂不堪满目疮痍如一团抹布的山坡都要据为已有,然后把所有建筑拆除,包括垃圾堆、乱坟包和瓦砾场。当山坡清理一净之后,他要实施绿化,将整面山坡用草皮复盖起来,用的是从国外进口的优质草皮,这种草皮以平方尺计价,其上乘货价格极高,连一般的大理石砖都不能望其项背。为了保证草皮的完整复盖,事先得在全部地段几次三番遍施除草剂,把原来丛生的本地杂草彻底消灭,务必灭草除根。在整个山坡植草绿化的基础上,要按照一个周密规划在山坡上纵横交错植树,种植观赏树种。不是种那种牛年马月才能长起来的小树秧子,要采用一种最先进的植树工艺,购买已经长成的树,连根带土掘起包裹妥当,用船只、大卡车搬运,迅速移植,在山坡上直接成林。这一过程争取在八九个月内完成,也就是说,靠一种现代科技手段,当然也靠强大财力,在完成一应准备真正投入运作后的短时间内让这一片山坡成为绿地,树林层层迭障,赏心悦目。

黄一鸣说:“看来应当推荐你担任本市的林业局长。”

洪承宗说:“这只是铺垫,关键在其之后。”

洪承宗要在这一片人工快速制造的草场林地里建造一些典雅的塔形建筑,让它们掩蔽于优美的绿荫之间。这些建筑物里分隔出一个个单位的空间,提供给人们居住。跟房地产商不同的是这里为一种特殊的人提供居住空间,这是些已经离开人世的人。这些人走完了漫长或短暂的人生旅途,因为各种原因死去,被送入某火葬场焚烧,最后成为一盒骨灰。人们往往忽略这种人,以为他们是些死人,人们往往忘记这些人曾经活着,且他们都知道自己终将一死,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就曾考虑死去的问题,注意到这一点非常重要。当活着的人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时候,他们首先想的是吃饱穿暖,当他们有吃有喝时他们就想能够有一套合适的住宅,当他们有了住宅时他们想要有各种家用电器,然后他们吃各种营养品希望多活几年,但是他们终将一死,到了一定的时候他们就必然进入一个过程,他们要考虑身后的居住问题,为自己安排棺材、墓室或者骨灰盒。在这个问题上人都是共通的,几千年前的秦始皇和几千年后的洪承宗没有本质的不同。就一个社会而言,当这个社会开始富足之后,一代经过艰苦奋斗终于创下家业开始可以享受人生的人突然发现他们已经老了,死之将至,他们只好去看身后,他们有了财力,更有一些勇于挥霍父辈聚敛之财的子女,于是便汇聚起来开拓了一个巨大的,目前尚未被足够认识的市场,这个市场可以称之为“死者市场”。人们往往按年龄把消费行为区别为“婴幼消费”“青春消费”和“银发消费”等等类型,他们往往忽视还有一种“死亡消费”,包括为死者提供品种质地不一的衣物、花圈、棺材、骨灰盒、墓地等等硬件,还有举行仪式吹吹打打之类软件服务,这实际是一种庞大的,且越来越庞大的消费领域和市场。

黄一鸣目瞪口呆。

“你怎么会想搞这个!”他说,“搞死人!”

“这是一种文明你知道吗?你去国外,去香港看看就知道了。”洪承宗道,“我不是搞房地产吗?以前我只管为活人盖房子,现在我连死人住的一起搞,从生到死,一条龙服务,挺有意思的对不?”

“已经有人搞了!”黄一鸣说,“台商张生荣在城北坡下办的就是个公墓。”

“他把它卖给我了,所以我才想到这个名堂。”洪承宗笑道,“这种项目的特别许可手续挺复杂,他早办好了,省了我好多事。他闹了半天,只是花钱替我铺了路,现在我好弄多了。”

“你这样的人什么不能搞?何必弄这种事?”

“你知道怎么才能赚大钱?什么才叫出奇制胜?就是这个!”

洪承宗让黄一鸣拭目以待,看看他的现代点石成金术,看看虚无飘缈面目狰狞的鬼魂在他手中怎么变成实实在在金光闪闪的钞票从天空中纷纷掉落下来。

第四章

大厅寂静无声

1.

周四平给岳父齐长安打了个电话,电话挂到岳父的行长办公室,周四平管齐长安叫“爸爸。”他听出自己的嗓音非常平稳,绝对正常。

“想找您谈谈。爸爸。”他说。

他请岳父安排个合适的时间。岳父默然片刻,说:“你来吧。”

“现在?”

“现在。”

周四平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关上公司办公室的门,吩咐手下人传唤司机出车。

他没有马上前往银行,他让司机把他送到市中心商业广场,进了一家专卖店,在琳琅满目的进口酒专柜里挑出了一瓶标价两千多元的洋酒,用自己的信用卡付了账。

然后他前往银行。

周四平对这次会见早已深思熟虑。他给岳父打电话求见时心里就有充分准备,知道齐长安可能会让他立刻就去。他断定齐长安早在等着他的这个电话。数月前的那一天,他用一支万能钥匙打开妻子齐惠紧闭的房门,打扰了齐惠与一个青年男子的幽会,而后他找出一支猎枪,准备将一对快活男女击毙于现场,末了因故离去,未酿成同归于尽的惨祸。这以后他没再回家,一直住在城北高地废墟边的小楼上,那是他的又一个藏身之所,所谓狡兔三窟,那儿可算他的一窟。在他有效地使自己冷却下来之后,他就一直在考虑这事该如何收场,天下事有开场就有收场,这是通常道理。周四平直觉要把这件破事收拾清楚可能还得借助岳父齐长安,这也许是他唯一合适的选择。

他认为齐长安了解他和齐惠之间的所有情况。齐长安是个眼光敏锐的人,他不用向任何人打听,他只要眼睛一扫就能看出女儿女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齐长安当然不会止于看出究竟,齐惠是他的爱女,他不会对爱女生活中的麻烦不闻不问,但是他也不会冒然行事,他肯定在等待一个适合他出场的时候。周四平曾跟随齐长安工作过一段时间,他对岳父的精明和干练非常清楚。

齐长安在他富丽堂皇的办公室接见了女婿。齐长安是银行行长,金融家,身上有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这种气质似乎还直接遗传给了他的女儿。齐长安的衣着谈吐无不透着一种不凡,他的办公场所也同样一丝不苟,宽大整洁的办公室看不到一点灰尘,样式新颖的“老板桌”上整整齐齐,没有丝毫零乱,跟以往不同的只是他的眼神里有一丝倦意,周四平不知这是否跟他对女儿的操心有关。

周四平把带来的酒拿给齐长安。齐长安眯起眼看了看。

“这挺贵的。”他说。

“没什么。”周四平说。

齐长安转身从身后一个柜子里取出两个精致的高脚玻璃杯放在桌上,按了一个传呼铃,立刻有一个秘书小姐推开门走了进来。

“给我找一些冰块。”他吩咐道,“另外谁也别放进来,我不见。”

他让周四平把那瓶酒打开。周四平没有吭声,立刻照办。他们往杯里倒了点酒,放了冰块,在办公室一侧豪华的皮沙发上坐了下来。

“味挺正。”齐长安品着酒,点点头说,“不错。”

齐长安能喝点酒,他喝高级洋酒,温文尔雅。他办公室的柜子里备有酒和酒具,但是只在非常特别的情况下,在极好的友人到访或者必须触及极困难问题,有必要借助一点其他东西调节交谈气氛的时候才在办公室里举杯。对此周四平十分了解。

“好久没来看您了。”周四平对岳父说,“您这一次去香港挺累的吧?”

齐长安说:“事情倒也不累人,应酬多了些。”

齐长安刚从香港回来,是陪本市主管副市长去跟香港一些实业界人士洽谈投资事宜。齐长安经常出入香港,其频繁程度跟美国国务卿于多事时节在中东的穿梭来去可以比美,市里每有大事,都要他出发协办,他在本市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周四平询问香港金融界的新情况,跟齐长安探讨香港产业结构正在发生的变化及其对本市经济发展的影响。齐长安一边摇着酒杯,一边回答周四平的问题,提出自己的意见,尽量给予指点。周四平又离开香港,溯太平洋北上日本,就日元汇率波动之际从日本进口电器配件事宜讨教,然后再东去万里,漂洋过海涉及美国,了解齐长安对美国经济政策变化的看法。齐长安对周四平的所有问题一一作答,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厌烦。他们俩在齐长安的行长办公室里谈了近半个小时,气氛一直温罄平和,充满学而不厌虚心请教和诲人不倦热情扶助的美好情调。

周四平感觉到齐长安有一种深究的眼神,显然是在等待周四平自己说出他们都非常关切的,周四平今天到访要谈的那些实质性问题。

“想跟您打听一个人,爸爸。”周四平说,“一个叫霍山的人。”

“他呀。”齐长安摇摇头,“我记得。”

齐长安记得这个人是因为此人曾在他手下工作过。周四平还在上大学还不认识齐长安时,他打听的这个霍山就从一所中等专科学校里毕业,进了工商银行。年轻人学的是轻工,不是金融专业,进银行工作不对口,但是行里还是收下来了,因为他很有来头,是本市一位很有权力的刘姓主任的亲属。霍山这人很聪明,却不思上进,工作马马虎虎,成天跟一群纨绔子弟玩车,玩摩托。后来有人告发他在办理一笔贷款业务时索取回扣,数目不算太大,情节却相当恶劣。这件事放在旁人身上可能会有大麻烦,他亏得上下有人帮忙,迅速退了钱,多方善后终于把事情摆平,对方没有再告。霍山躲过一关,却也不便在金融部门再混下去,不久便调往省城,去了省外贸公司。

“那时候我还是副行长。”齐长安说,“他刚来时我曾经劝告过他,我要他好自为之,不要给他的亲人丢脸,没用。这人不可教,没出息。”

“现在他有大出息了。”周四平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他荣归故里,这几天他天天盯着我,穷追不舍。”

齐长安脸上露出惊讶。周四平告诉他说,这位霍山已经回到本城,出任本市近日刚组建的一家合资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他供职的公司有一个非常古怪的名字,叫“青翠公众森林”。

齐长安问:“这是干什么的?种树?”

“大概也会种些树,不过实质是做死人生意的。”

“什么生意都有人做,只是这种生意跟你会有什么关系?”

“他们想要买走我们在城北高地的那片旧库房。听说还打算把附近的地统统买下来,在那里大兴土木,为有钱人建一座安息乐园。”

“对你这不是坏事吧?”齐长安问,“你那块地对你而言并无大用。”

周四平没有正面回答岳父的问题。他只是提起霍山那家公司的背景情况,提到了所谓“青翠公众森林公司”的总经理是一个叫“洪承宗”的人,齐长安“啊”了一声,有所感觉,转而问及其他问题。

“听说最近公司业务很好?”

周四平说最近他那家公司做的几笔大生意都很成功,事实上这些业绩与其说努力不如说是运气,他在那上边并没有花太多的力气。这些日子里他做其他事情,因为一些缘故他有些新的想法。

齐长安目光炯炯看着周四平,他一定是觉得谈话进入了实质性阶段。

“我正在考虑做一点跟过去不同的事。”周四平说。

这时电话铃叮呤响了,这个电话肯定意味着非常重要的人物非常重要的事情,否则必然被阻挡在秘书那个层次上。周四平没等齐长安去接电话,站起身说:“爸爸您忙吧。我先走,以后再来看你。”

齐长安没去接电话,他让电话铃自个儿在桌上响个不停,不予理睬。

“你不再坐会?”他问周四平。

“不了。”周四平道,“打搅您好久了。”

“这会我没什么事。”齐长安说。

周四平道:“我就是想来看看您。”

行长办公桌上的电话还在锲而不舍地叮呤叮呤叫,齐长安还是不接,起身陪周四平走到门边,替他打开了大门。这时齐长安才说了一句有些内涵的话。

“以后来看我不要买那么贵的东西。”他说,“不要。”

周四平注意到他提到“以后”事宜的不经意状,事实上这是他态度的着重点,他的意思就是说他认可他们还有“以后”。

周四平告辞离去。走出大门时他感到两个腋下都已经略略潮湿。

这天天气很热,但是他的出汗与气温无关。这一座银行大楼装有中央空调,齐长安的行长办公室里凉气袭人,夏日里再找不到比这更宜人的环境了。在这里周四平出汗纯因高度紧张,他做出轻松的样子,做得比齐长安还要若无其事,其实他心里极不轻松,对他而言这是一次极不容易面对的会见。他感到满意的是这次会见处理得恰到好处,尽管他们什么实质性的事情都没说,没有提到齐惠,没有涉及任何敏感话题,周四平没有对他与齐惠分居的行为做出说明,齐长安没有追问周四海究竟有什么打算,他们之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事实上他们已经用这种方式就双方非常关心的关键性问题做了极为深刻的交谈,其基本内容就是周四平做出表示,主动开始修补他与齐惠,包括齐惠身后的齐长安之间破损了的篱笆,齐长安则用他的方式表示了认可和回应。

周四平反复思考,觉得自己只能这样,必须这样。

2.

周四平说,他其实不应当叫周四平,他应当叫做周四平平。他有四个平平,一个是出身平平,一个是相貌平平,一个是智商平平,最后还有一个风度平平。

“一个人摊上这么一个平平也就完蛋了。”他说,“我还格外有幸,四个全占,在眼下人才辈出的时刻,我这种人能够活下来还能办一点事真是一种奇迹。”

那天上午周四平领着两个姑娘参观他的公司,两个姑娘都是公司的客户,来自上海某大商场,名片上都有经理之称,讲一口沪式普通话,“阿拉”不绝,音调甜美。周四平领客人参观他们公司的写字间,这一写字间被周四平自嘲为“统铺”,不久前刚刚做了装修,收拾得跟周四平的装束一样整洁干净,四面墙壁用新型涂料涂抹,张贴着醒目的禁止吸烟塑胶牌标识,天花板上安装着盏盏红色的烟尘报警小灯,到处纤尘不染。宽大的场地中间一溜两排隔间,彼此用齐胸高的白色隔板隔开,每一个隔间安有一张写字台、一台电脑和一架电话,里边都有人伏案工作,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两个女经理感觉挺好。她们说,这个公司看起来跟“阿拉”上海一些生机勃勃的新公司挺像,里边的人都年轻,干活特别有效率,走起路都是一溜小跑,干什么成什么。这种公司能够成气候都因为有一个特别能干的老总,就像“侬”周总经理一样。

周四平便笑称自己是“四个平平”,他说他总是提醒自己要有自知之明,绝对不听夸奖的话,特别是不听上海姑娘的夸奖,因为上海姑娘特别厉害,她们灌黄米汤会把人灌得神魂颠倒,像他这种平平之辈很容易就东倒西歪,把自己贱卖了都觉得合算。

“阿拉就死翘翘了。”周四平道。

两个上海姑娘即笑做一堆,她们说得了得了,早就知道“侬”周总经理刀枪不入,“阿拉”也没想占“侬”便宜,“侬”怕成那样做啥?

然后周四平将两位女经理交给公司业务科长招呼,吩咐该科长提供各有关资料供她们参考。周四平还吩咐办公室主任安排两位客人在本地各名胜古迹参观游览,吩咐公司秘书提供两套名贵化妆品供两位客人试用,吩咐公关科长组织本公司所有帅哥蜜姐,于当晚为两位客人安排舞会,务必让她们尽兴。

“先让我那些帅哥把你们弄个神魂颠倒,然后再谈生意。”周四平说,“别小看小地方的人,我公司的每一个员工都是我调教出来的,一声令下,全都是猛虎下山,因此我们公司才有今天,两位小姐可得小心。”

两个“阿拉”格格直笑,她们说行,就一起试试,看是谁更厉害些。周四平便做苦恼状,告饶说,今晚他不敢跟姑娘们上舞厅去,因为有生命危险,他的一个情敌在全城各大舞厅遍布耳目,准备打断他的左腿,让他终身无法跟姑娘们相拥共舞。

“这个人并不是钟情我的妻子,他是钟情我一块地。”周四平说,“这几天他天天盯着我,又是电话又是传真,无论如何要我见他,我让他见鬼去。”

业务科长领走两个女经理后,周四平回到办公室。周玲坐在里边,静静地等着他。

“咱们可以走了。”周四平说,“别着急。”

周四海只有周玲一个妹妹,这妹妹比他小五岁,从小跟他很亲,眼下在近郊一所小学里当老师,工作非常辛苦,周四平对此总觉得内疚。周四平记得妹妹读书时一向成绩很好,绝不比他逊色,初中毕业时周玲却不上高中,去考了中等师范,那时周四平还在上大学,得知妹妹报考情况,急忙写信劝阻,却早是木已成舟。周四平知道妹妹报考师范纯粹因为家境,那一年年初他们的母亲病故,父亲没有固定收入,家庭非常困难,为支撑他完成大学课程已经喘不过气来,很难再供他妹妹读高中上大学。妹妹非常懂事,选择了中师,中师是公费,有奖学金,可以为家里减轻很大负担。周玲在毕业后当了小学教员,后来跟一位同学结婚,两人住在近郊一所小学,有两间平房,生活不宽裕,却从不要周四平接济。

这天周玲找周四平是为了他们父亲的事。几个月前他们的父亲周大古因嫖娼被警察逮走,周四平把他弄出来后送到妹妹家,让妹妹管着他,免得孤老头难耐寂寞再惹事生非。可是老头不愿被女儿女婿管束,熬了一些时日便骂骂咧咧要回城里他那套房自己过日子去,回看守所当犯人也成。妹妹没有办法只好上公司找哥哥求助。

周四平说:“你别急,我去跟他说。”

周四平领着妹妹出了公司,下到写字楼的地下室,坐上车子离开大楼。他们的“奥迪”穿越本城闹市,意外地不远处新街口路口上被站在路中心指挥交通的警察拦住,警察举手示意轿车开往路边,停下来接受检查。

司机小吕叫道:“我没有超速!”

周四平说:“按他说的做,别跟他争!”

司机把车开到路旁停好,打开窗玻璃,夏日的热气从窗外直扑进来。这时一位警察走到车旁,要司机把执照交给他看看,司机取出自己的证件递了过去,警察看完之后点点头,并从开启的窗玻璃上往车里看了一眼。

“这位是周总经理吗?”警察问。

周四平挺吃惊。

“我是周四平。”他说。

警察朝他敬了个礼,说:“能请您出来一下吗?”

周四平只得下车。拦车的年轻警察很有礼貌,举止言谈客气得体,并没有任何强迫行为,但是无论如何周四平都得听从,因为这是在该警察的管辖地段之内。周四平走出轿车时警察朝他点了点头,和颜悦色道:“请跟我来。”

周四平整了整衬衫和领带,挺起胸,步履气派跟那警察走了。年轻警察的行为很怪,一点都不对头,周四平却什么都不问,就是走着瞧。他们一前一后走进路边大楼临街一间门面豪华装修得有如宫殿的咖啡厅,立刻有人迎上前,把他们领进一个明亮宽敞,冷气宜人的包厢,里边一男一女已经坐有两人。

有一个人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周四平伸出手说:“周总,不好意思。”

周四平啊了一声,说:“我说什么鬼呢,原来是你。”

他不认识这个人,但是记得这个声音。这人不是别个,就是前些时候周四平向岳父了解过的霍山,所谓“青翠公众森林公司”的副总。半小时前周四平对两位上海女经理提起的那个一直要见他的人也正是这位霍山。几天前霍山用电话找周四平,要周四平安排时间跟他谈谈,说是洪承宗交代他找周四平面谈。周四平不想管他,让他先找办公室主任魏国强,霍山不干,非见他不可,周四平说:“我知道你就是要那块地,你把一座银行整个儿搬来,也换不走我一块破砖烂瓦,那块地我有用。”周四平交代公司秘书不管霍山的电话,不安排访谈,不管他。不料霍山竟然就这么把他揪住。

“周总看不起我不能给点时间,我只好出此下策,否则没法跟洪总交代。”霍山说,“我请朋友帮忙。我在这里有很多朋友,各种各样的都有,我是本地人。”

周四平狠狠压住怒气,没有发作。

“下一回你得准备调美国第七舰队,”周四平道,“再靠一个警察可摆不平了。”

“第七舰队不敢说,弄一条军舰来还做得到。”霍山说,“只要需要。”

他让小姐给周四平上咖啡,他说不会占用周四平太多的时间,让周四平放心。他说他已经远远地见过几次周四平,只有今天这样见面才真正印象深刻,他说周四平果然不同凡响,一望而知是个颇得道的青年企业家。

这时霍山的警察朋友已经走开,包厢里就周四平和霍山两个男子,还有早在里边呆着的一个长发披肩的妙龄女郎,霍山说那是他们公司的公关部经理。

“把名片给周总,”他吩咐那小姐,“再一张卡片。”

他所谓的卡片是一种印制精美的宣传广告卡,正面是一张彩色照片,背面是介绍文字,有一句广告主辞:“拥有灵魂永恒的家园。”

“首先我要向周总推销本公司即将上市的产品。”霍山道,“以便加深了解。”

他对周四平说,他的“青翠公众森林公司”的产品叫做“位”,这种“位”每个基本价是五千元,购买了这么一个“位”便拥有了在“青翠公众森林”里选择一个身后安息位置的权利,在这一座为现在还活着今后必然死去的人们准备的“森林”里,他的公司将按照世界一流的设计建设起一片片一层层典雅高贵的建筑,有塔,有陵园,有纪念堂,它们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密密绿荫之中,形成了一个环境优雅的公园。凡是已经购买了“位”的雇客可以在公园的各个建筑里为自己或自己的亲友选择一个死后存放骨灰和纪念遗物的位点,选择时根据位置的优劣再增补若干“点”费。霍山说,他的公司运作方式跟房地产公司十分相似,不同的只是一个出售活人的住宅,一个出售死人的寓所,且死人寓所的售价大大低于活人的住宅。如同房地产开发公司有一批“售楼小姐”,他的森林公司也有一批“售位小姐”,推销业务即将全面展开,周四平如果听他的建议买下这么一个“位”,在没有享用之前还可以指望它增值,目前森林还没树起来,售价不能定得太高,不要多久到大家抢着要的时候,价钱就会扶摇直上,现在买,到时候转手倒卖,准可以大赚。这种机会要不抓住将来肯定追悔莫及。

周四平不动声色听霍山夸夸其谈,他在心里想:“这家伙真跟洪承宗如出一辙。他会敲开全城所有人家的房门,花言巧语兜售什么鬼‘位’,这时他们的‘森林’还连根鬼毛都没有。”

他打断了霍山的话。

“你的‘位’真不错,好好留给你们家自己用,别让人抢了。”他说,“你花了这么大的力气追我,是想白送我一个?”

“你以为是什么?为那块地?”霍山说,“别以为周总不放手就没有森林公司和成千上万个‘位’。我们完全可以把你的事先放在一边,等城北高地的一大片区域都被我们开发起来,你那块地就成了园林绿地塔楼里一块惹眼的烂疮疤,那时不要我们找,自会有人连敲带打把你从那里撵走,到时候你可能连一个子儿都弄不到。”

“也可能是你们鸡飞蛋打。”周四平说,“既然死人钱这么好赚,我自己先开发了,我一个‘位’只卖四千元,咱们试试。”

霍山大笑,说周总确实名不虚传,难怪洪总一再交代要认真对付。他一边笑一边从桌上的一个大皮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送到周四平的面前。

“其实我是专为这件事找你的。”霍山说,“洪总要我亲手把这交给你。”

周四平说:“这不是人民币吧?”

“知道你不敢拿。”霍山说,“放心,不是逼你签的合同,也不是信封炸弹。”

周四平打开信封,里边竟只是一张非常普通的请柬。

“我们定于十号正式开业,打算举办一个小型的座谈会,洪总盼望你能光临。”

“不凑巧,我要去北京出差。”

“我了解过,你参加的那个展销会七号结束。”霍山说,“当然你实在不愿来也没有办法,只好遗憾。我们洪总说有一笔几年前的老账要跟你算,他准备在十号的座谈会上跟你了结夙愿。如果你不肯赏脸,只好让他另找机会。”

“原来你是代他挑战来的,”周四平道,“跟你们洪总说,当年我没有用足力气揍他,现在我准备上点劲,他的脸会肿得跟个尿桶一样。”

霍山拍手笑道:“行了,那就欢迎光临。”

周四平没再说些什么,把桌上的请柬装进信封里,放进自己的公文包,起身离去。

他上了车后对妹妹解释说:“没大事,去喝了一杯咖啡,还不用我出钱。”

他在车上用手提电话挂通市政府办公室,找到一个熟悉的科长,向科长询问有关“青翠公众森林公司”城北高地开发项目的情况。科长说,据他了解这个公司已经通过正规途径办了各种例行手续,他们在城北高地开发的项目跟原有城市建设规划没有矛盾,加上霍山等人挺能办事,事情进展挺顺。据说跟他们项目有关的几块地差不多都已跟现业主谈成,由他们买下来了,只有少数几块地包括周四平那个废墟尚不在其列。科长向周四平担保说这个项目纯粹民营,政府没有介入的意思,当然政府鼓励投资保护外资合法权利的政策也适用于这个项目,仅此而已。

“这种事政府不便介入太多。”科长说,“我听到黄助理在叹气,他说洪承宗什么不能搞偏搞死人,不帮忙不是,帮忙了沾一身鬼气。黄助理跟他挺要好,这事倒不想管得太多。洪承宗也知趣,不找麻烦,派一个霍山来招兵买马,都自己干。”

“这就是说我可以按自己的意思跟他们打交道?”

“对,目前肯定是这样,以后会有什么变化我可说不准。”科长说,“你得小心,你那个地方好像开始有些烫手了。”

科长向周四平通报了一个新情况,说他们刚刚看到一份材料,本市文管办一位干部上书某市领导,请求市政府有关部门研究,将高地顶端旧库房区确认为含远楼遗址,由文物管理部门加予管理,并禁止一切旨在牟利不利古建筑遗址保护的开发。

“我知道那个人。”周四平说,“我得谢她,她会让我的一堆破烂身价百倍。”

他马上给公司去了一个电话,吩咐魏国强立刻去民航售票处办理更改航班手续,他准备提前两天动身到北京去。

“有事。”他说,“得加快动作。”

他在那“奥迪”上对周玲说,他有一件大事要办,这些日子他对之仔细考虑并做了不少准备。任何大事都不是容易办的,这要下大决心,他已经彻底想透了。

3.

周四平看到齐惠朝他走了过来,他端着盘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那时他们在本市晚报社成立十周年社庆的自助酒会上。周四平跟晚报社关系密切,是晚报社的重要广告客户,属应邀来宾之一。齐惠应当归入前来捧场的新闻界同仁之列,她到的晚,周四平直到酒会开始好一会儿才突然看见她。

这天齐惠穿一件花格子连衣裙,长发高高地盘在脑后,脚下是一双乳白色高跟鞋,看上去格外挺拔。她端着个装了些水果的盘子一直走到周四平面前,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周四平,目光炯炯。

自从春天的那个下午周四平离开家门之后,他们已经有几个月没有面面相对了。周四平曾在一次会议上远远看到过齐惠,两人并没有碰到一块。周四平知道他们少不了面面相对的一回,其结果如何很难料想。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齐惠开口道,“你不觉得自己太没劲了吗?”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周四平说,“我觉得自己还挺有劲的。”

“你懵得了我爸爸,懵不了我。”她说,“你又想利用他,你真该死。”

“你该活。”

她把脸一扬说:“我自己做的事自己当,你管不着,你要受不了一切听便。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别做梦,你对我爸爸做的姿态没一点用,我绝不允许你再搬回去,你的东西我会全扔进垃圾堆,你要喜欢自己捡去。你永远别想再上那楼了。”

“你得用造坦克的钢板在楼梯口做一个装甲门。”周四平说,“你可以试试。”

“用不着。”齐惠说,“我就跟你说清楚。走得远一点,别太讨人嫌,知道吗?”

“这旁边人不少。”周四平略带嘲讽道,“你就不能装得稍微友好一点吗?”

齐惠掉头走开。

周四平觉得没了胃口,他在酒会上又呆了一小会儿便独自离去。

那天他骑自行车,他踩着车子往公司走,那时大约七点左右,天还没完全暗,路灯却已经亮了,行驶在自行车道上的各式自行车如山洪滚滚。周四平混在自行车流中慢慢往前走,突然一眼看到俞怀颖,她骑一辆女式小轮车,位于他的左前方。

周四平用力蹬车,闪过几个行人,靠了过去。

“你好俞专家,”他说,“刚下班?”

俞怀颖看看他,脸上有一丝惊奇。

“周总经理怎么也会骑自行车?”她说,“跟你那条金利来领带太不协调。”

“我本来就是骑这个的,后来当了暴发户,才有一辆奥迪并系上领带。”周四平说,“俞专家还没吃饭吧?找个路边店共进晚餐如何?”

“我不叫专家。”俞怀颖说,“另外我对跟别人共进晚餐没有兴趣。”

“主要是想跟你谈谈。”周四平说,“你是齐惠的同学,我刚让齐惠在热锅里涮了一小会儿,弄得情绪反常,这时候特别想找个类似你这样的人谈点感想。”

“你以为我会表示同情?”

周四平直接了当地说:“我有事找你,关于那座楼的事情。”

几分钟后他们进了路边一家小餐馆,小餐馆还算干净,小小的餐厅里有两张餐桌,其中一张边围着两个正在低头吃东西的中年男子。

他们叫了两盘炒面,一碗牡蛎豆腐汤。后来俞怀颖说,那天她确实吃惊,她没想到周四平能把那一碗极普通的肉丝炒面吃很那样津津有味。她说她忍不住想起齐惠的挖苦话,齐惠说周四平的西装下边偶然会露出一条尾巴,俞怀颖猜想也许这条尾巴体现在他对大众食品例如肉丝炒面的喜好上?尽管他在这种时候还本能地保持坐姿,腰板尽量挺直,表现出受过严格自我训练的样子。

周四平在吃饭时介绍了齐惠刚刚给他的难堪,没有太多的躲闪。

“你的同学齐惠聪明绝顶,她一眼就把我看穿了。”他说。

“我对你们的事不感兴趣。”俞怀颖声明道。

“人有时忍不住就要诉说。”周四平说,“还要请你给我一点面子。”

他对俞怀颖说,他从小生活在一条脏水横流的小巷,他从懂事起就一心要摆脱那么一种生活,要争一方新天地。像他这种背景的人想从人群里冒出来绝对要比其他人困难得多,他得吃更多的苦头,花更多的心血,忍辱负重,刻意磨炼和修饰自身。他觉得在他的生活中有两件事带转折性意义,一件是他拼死拼活考上大学,一件就是与齐惠的认识与结婚。有些人认为他是利用与齐惠的结婚来达到进入上层圈子的目的,他差不多也一直如此自我认识,直到几小时前,在刚才的那个酒会上,当穿着连衣裙端着盘子的齐惠高跟鞋卡嚓卡嚓响着走到他面前,骂他该死的时候,他才发现不对,他跟齐惠的关系绝非那么简单。事实上他是在自己的下意识里崇拜齐惠,对他而言齐惠是一种高贵,跟深深烙在他身上的印记不可同日而语。

“可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如此服气?”周四平说,“我常有一种想法,我觉得有朝一日我会做一点够意思的事情,让齐惠,也让所有天之骄子瞧瞧,让他们看看这样一个从地底下一步一步闯上来的人绝对不比他们逊色。”

俞怀颖脸上露出惊讶。她说她不明白周四平为什么跟她说这些,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彼此几乎还是陌生人。周四平说就因为这样所以才好说些大实话,他跟俞怀颖有过两次不太和谐的接触,他对之印象深刻,他想跟俞怀颖与其云山雾沼,不如直言不讳,讲些真话,如此才能增进彼此的了解。

“不能让你不放心。”周四平说,“因为我们可能有不少交道要打。”

“为那座楼?”

周四平说不错,他知道俞怀颖已经上书市有关部门,对城北高地含远楼遗址提出要求。他断言俞怀颖不可能成功,因为那里已经没有旧日文物,他也绝对不会放弃,那地方对他挺重要。他希望俞怀颖认识清楚,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俞怀颖冷笑道:“弄半天原来你不过是要做这番游说。”

“我知道你不可能听进去,我根本不指望说服你。”周四平说,“但是我希望让你有所意识。也许咱们可以形成一个默契: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各谋其事,不必谁让谁,却都尽量克制一点,别把对方视同仇人。可能的情况下,咱们还应当合作。”

周四平从他的皮包里掏出那天霍山塞给他的那张推销“青翠公众森林”的公关卡片,放在俞怀颖的面前。

“你可以欣赏一下。”他说,“也可能你已经听说过了。”

俞怀颖仔细看过了那张卡片,包括正面精美的画片和背面的说明文字。然后她抬起头,她的眼睛在小饭馆黄昏时分的雾气里闪闪发光。

“这对你是什么意味?”她问,“一大堆的钞票?”

“现在我不考虑钞票,那玩艺儿可多可少。”周四平说,“我发现这倒是我们合作的一大基础。你一定注意到了,如果这个狗屁森林公司搞成了,咱们俩各自的打算就差不多同归于尽。”

“他们不可能成功。”俞怀颖道,“不能让他们乱来。”

“在这一点上咱们立场完全一致。”周四平说,“现在我需要你一点帮助。”

周四平说,两天后他要到北京出一趟差,他想请俞怀颖给他提供一张联络图,并附介绍信,他准备专程去拜访几个古建筑或文物方面的权威人士,向他们讨教。

“我需要一些权威性意见。”周四平说,“你对含远楼问题可能最有研究,但是你还没有权威地位,你的意见份量不够。”

“有一点你注意到没有?”俞怀颖说,“含远楼只是我们这里的一座古楼,它的名气只在本城,出了本城城墙很少有人知道它。你千里迢迢到北京去追风捕影,就跟到太平洋上撒网捉麻雀一样没有意义。”

“所以我才找你。你肯定知道我可以从哪些人那里得到帮助。”

俞怀颖追问周四平准备拿那些帮助做什么?周四平说他想把洪承宗霍山之流打垮,同时也干好自己的事情。俞怀颖说,她怎么才能断定这不是只为替周四平增加讨价还价的筹码,让他能用更好的价钱把含远楼遗址断送?周四平说:“你希望霍山赢吗?为什么不能试着相信我一回?看我在这个小餐馆里如此真诚如此倾诉衷肠的份上?”

俞怀颖看着周四平,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深究的目光。周四平用手中的筷子敲了一下碗沿,提起了几个月前他碰到的一件事,他说起春天的某个雨夜,他跟齐惠出了点麻烦,家里也出了点事情,他周四平苦中作乐,陪人喝得烂醉,然后颠三倒四,在一个隐瞒处把一支猎枪的枪口对准自己的下巴,用右脚的大拇指扣动了板机,他连扣两回猎枪都没有击发,查看时随意一勾竟然“轰”地打响,然后他便从醉里醒了过来。

“只差一点就把自己玩完了。”他说,“看来是老天有安排,还不该死。后来我想了很多,算是整个儿醒过来了。我曾经拼命想出人头地,想要有很多很多的钱,要证明自己绝对不比有骄人背景的人差,现在想来做过的那些没啥意思。如果真有意思,那就是让我混出了一点名堂,让我现在可以来办一两件真正有意思的事情。”

俞怀颖不再说什么了,她垂下眼睑,转身从她的包里翻出一个本子,撕下一张白纸,在餐桌上刷刷写了起来。

4.

周四平在从北京返回的第三天应邀出席了“青翠公众森林公司”的开业座谈会。

有四个随员陪同他前往。这四个人是周四平的办公室主任魏国强精心挑选出来的,个个高大健壮,膀阔腰圆。魏国强带着他们于当天上午去本市华侨大饭店定了房间,下午时让他们各拎一个大皮包,衣冠楚楚出门,前往位于大饭店东头的会展中心,洪承宗公司的开业座谈会就在里边最豪华的一个会议厅举行。周四平的这四个随员当然是些不速之客,没有谁邀请他们,不过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种场合往往有许多经不起推敲的环节,有如一些宾客杂沓的婚宴,只要装模作样便能擅自混入。周四平的这四个随员不常出入大场面,认得他们的人不多,因此穿件名牌衬衫,扎一条流行真丝领带,挟一老板包,鱼目混珠登堂入室并不是件特别难办的事情。

周四平在下午三点准时到会,他知道他的人已经在会场里边布置停当,这几个人已经得到非常明确的指令,无论如何不得轻举妄动,完全听从周四平现场调度。周四平动用这四个人只是一种预防措施,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要他们上。

“一闹起来就是一场武斗,”他对自己说,“岂止是一个耳光。”

周四平总是想起那个耳光,他知道洪承宗也耿耿于怀。那是早年间,当他们和齐惠都还在大学读书时的事情。那年寒假将尽,新学期将至之际,周四平提前返校,帮齐长安夫妻给齐惠捎一袋东西,因此跟齐惠打上交道,隔天黄昏,齐惠领着周四平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在那里守候了半天,然后齐惠指着走进门来的一个高个儿青年对周四平说:“就是他。”周四平走过去二话不说挥巴掌就是一个耳光,打得对方懵头转向,然后还自报家门才扬长而去。

那一回挨打的就是洪承宗。周四平充当被齐惠招募的临时打手,他对这次行动索要的报酬不是钱,是职位。周四平要求齐惠向她父亲提出把他接收到银行工作,当时他毕业在即,却因缺乏贵人相助找不到合适单位,心急火燎,齐惠就像老天爷给他送来的一颗救星。周四平听说过洪承宗,知道那是个纨绔子弟,所谓“潇洒一族”,跟他周四平天壤有别,周四平对洪承宗这类人有一种本能的敌视,乐于看到他们挨揍,只是没想到要自己去动手。那时候齐惠没有细说她跟洪承宗究竟怎么回事,周四平也不问起,他只是从齐惠的表情里感觉出齐惠跟洪承宗之间发生的一定是一起相当深刻的感情纠纷,齐惠大概深深陷进去了,也许偷偷跟洪承宗疯过,睡过,满怀激情,然后才发现被耍了,甩了,羞愤难平,非有些大动作不足于心理平衡。周四平从没干过这种业余打手勾当,他是挺而走险硬着头皮去干,他当然知道这种勾当颇危险,洪承宗不是无名之辈,猝不及防挨了一下,清醒过来时肯定要加倍索回。在后来的整整一个学期里周四平无时无刻不在提防,准备跟洪承宗或者他的朋友打上一架,他听说洪承宗已经宣布要打断他的左腿,让他这辈子像摆渡一样走路,却不料双方只有过几场小交锋,动动口舌,没出大事。后来周四平才知道洪承宗当时又与另一位女生有麻烦,一时无暇他顾,因此才让周四平溜之大吉,白赚了一巴掌,还有一份工作,并因为这份工作登堂入室当了行长女婿,彻底改变了他似乎注定暗淡无光的生活。

但是周四平并没有真的溜之大吉摆脱往昔,冤家对头洪承宗到底还是来了。

三天前周四平刚从北京飞回本市,当天就接到洪承宗的电话,洪承宗说他也是刚到本市,特地赶来主持“森林公司”的开业活动。他问周四平是不是收到了他让霍山捎的口信和请柬,他笑着说关于算老账的说法只是一种修辞,所谓不打不相识,眼下他不计前嫌,有钱赚就行。他盛情邀请周四平出席他的开业座谈会,说周四平即是校友故人又是与他的“公众森林”直接有关的业主,不来捧捧场怎么行呢?

周四平说:“我不打算把那块地出让给任何人,你那个座谈会我好像不便出场。”

“不见得。”洪承宗很干脆,“地的事还可以再谈,请你光临不附带任何条件。这里像咱俩这样有过老交情的有几个人?你要不来真是不象话了。”

洪承宗请周四平无论如何一定要来,即使准备死咬住那块地不放,这种时候也该给他一点面子。他说:“你怕什么呢?怕鸿门宴?”

他说他在开业座谈会后安排了自助酒会,酒会上有日本空运来的生鱼片,还有澳大利亚的生牡蛎。这些食物肯定比当年楚霸王项羽鸿门宴上的东西要美妙百倍。当年项羽摆出把刘邦活活吞了那种架势,刘邦硬着头皮去喝了几口酒,末了借口拉肚子逃之夭夭,周四平可以略加参考,预先在膀胱里准备一点液体以备不时之需。洪承宗说他觉得周四平有点刘邦味,今后能不能当皇帝不好说,起自草莽却很相似。刘邦起家时是舞一把剑斩一条蛇,史称“汉高祖斩蛇起义”,周四平略略逊色一点,他起家时只是挥起手用力打了他人一记耳光,这个耳光的回声一直传响到现在。

周四平说:“难得你这么夸奖,不管你鸿门宴白门宴我去就是了。”

“真是请将不如激将,周总经理豪气不减当年。”洪承宗在电话那头笑道,“你放心,咱们一言为定,要动手也等日后,场面上一律笑脸相迎。我特地挑了个黄道吉日办喜事,这种时候只求皆大欢喜安定团结为上,你也不会弄我个不好看不是?”

于是周四平决定真去赴宴。洪承宗说得有理,没有哪个主办者会选择这种特定场合大打出手自己弄自己个大煞风景。但是周四平不能不有所提防。

这天他一到会场就发觉洪承宗比他料想的要难对付,几年不见这人长进得厉害。洪承宗搞的这个开业活动以低调的“座谈会”称呼,实则张扬而耀眼。座谈会会场经过精心布置,场中设一个中央花坛,四个角落各围出一角绿地有如室内花园,居然还把一株活的棕榈树移栽到会场,张灯结彩弄得有如圣诞树。外边骄阳炎炎,会场里却是春光明媚,主人独具匠心的大制作有一种先声夺人的效果。洪承宗还不是光会大把花钱弄得花里胡哨,这个座谈会其实是个大手笔,居心叵测潜伏着杀机。周四平进门后先注意出席人员,他发现主人并没有说谎,这是一个民间性质的座谈会,除了本市外经贸委副主任做为主管单位代表出席以示关怀外,没有其他官员出场。但是这纯粹是表面现象,洪承宗没有遍请官员,却请来了几个比一般官员还要有影响的人物,其中有两位已退休的前市领导,两位都是桃李满市有许多旧部下分布于本市各重要部门,另外还有几位现职重要官员的有身份的亲属,包括最重量级的“夫人”。

周四平很在乎“夫人”。他看到“夫人”坐在正中主位上心里就有些发沉。所谓“夫人”是一个一身贵气的中年妇女,姓宋,叫宋珍,身份是本市对外经济交流协会的会长,“夫人”是一些青年企业人士私下里给她起的绰号。她挂的是闲职,其实不闲,她丈夫原在本市任主要领导,半年多前被选送首都参加一个为期一年的高级干部进修班学习,此后关于他的传闻迭起,普遍认为将有大用,是本省一颗正在迅速上升的政治新星。“夫人”原在市妇联任职,后来转而从事外经协会工作,她的背景显赫,能量超群,能解决许多政府部门难以解决的问题,在本市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周四平跟这位“夫人”关系不错,两年前他做一笔进口钢材生意,在海关碰到一些麻烦,“夫人”知道后为他打了两个电话,难题迎刃而解。不久前周四平参加竞选本市青年企业十杰,几个人选相持不下,有人去征求“夫人”的意见,她拿起红笔在名单上一一打勾,并说:“周四平小伙子挺不错的,不要他要谁?”如此一锤定音。

此刻周四平发觉她坐在会场主位上,洪承宗紧挨着她时,便知道事情有些复杂。他环顾左右,注意到他安排的四个随员都已经如计划混入会场,悄悄潜伏妥当,散布在几个不太惹眼却又可以迅速跟他呼应的角落。然后周四平站起身上卫生间,有一个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年轻人立刻跟过来,殷勤备至地问他有什么吩咐。周四平断定这人是洪承宗安排专门“招呼”他的。周四平从卫生间出来时就往门外走,跟随者紧追过来提醒道:“座谈会马上开始了。”

周四平说:“我刚好有件急事要去处理一下,先告退,一会再来。”

年轻人一脸煞白,伸手一捞紧紧抓住周四平的袖子。

“不行!”他叫道,“这不行!”

周四平笑道:“洪承宗要你把我拖进去,还是捆进去?”

年轻人松开手,尴尬道:“周总真会,开玩笑。您是我们洪总今天最留心的客人,我可不敢对您不敬。”

周四平说:“别紧张,跟你开玩笑呢。我敢来,还能就这么走了?”

他进会议厅坐回自己的座位。他心里有一股恶气,他想我倒要看看他洪承宗还能在众目睽睽下跟我玩什么!

然后开业座谈会开始,一开始就石破天惊:踌躇满志的洪承宗在主人致辞中郑重宣布为庆贺公司隆重开业,特安排一项五十万大馈赠,公司已为当天应邀赴会的百余贵宾编制一份名册,他们都将得到一份有效证卡,凭卡可以免费挑选并支配使用未来“公众森林”最佳地域里的一个“位”,仅此一项相当于公司向贵宾们馈赠五十万元。洪承宗说,为了酬谢有关人士的支持,公司特地制作了十份金质幸运证卡,要在这个开业仪式上赠送给十位贵宾。这一幸运赠送不采用通常的抽奖方式,幸运者由今天到会的最尊贵的客人现场指定,这位客人舍宋会长别无他人。

“夫人”笑逐颜开,指着洪承宗道:“小洪你就会玩花样。”

洪承宗说:“会长您就当仁不让吧。”

立刻便有十只精致的小礼品盒摆到“夫人”面前。“夫人”举头环顾全场。

“我知道小洪的一片苦心。”“夫人”说,“他要办的这件事不太容易。今天我想替他拜托一下诸位。”

她说她早就认识小洪的父亲,对小洪搞的项目也颇认可,她认为这是个填补空白,为民众服务的好事。人都会死,为死者服务就是为生者服务,洪承宗等人组建一个中外合资公司,关注开发一个全新领域,用办企业的方式办社会福利事业,可以说独辟蹊径,意义不凡。“夫人”希望大家一起为洪承宗助一臂之力,共同促成这件好事。她说难得洪承宗叔侄热心家乡公益事业,他们一个在美国,一个在省城,毕竟不比地方上的人办事方便,为了把好事办好,她决定出面来推动一下。

“我要改个名目,不叫发幸运卡,叫发点将牌。我知道小洪这件事用得着谁。”

她拿起一个小盒,笑容满面,不慌不忙地扫视会场。周四平静静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他有预感,他想“夫人”会把他第一个剔出来加以收拾。

他的感觉一点不错。

“周四平。”“夫人”微笑道,“十杰,你的头可能最不好剃,我就从你开始。”

周四平站了起来。

“会长太看重我了。”他笑道,“您这份厚待我怎么担得起。”

“我知道你。”“夫人”说,“你发展到今天挺不容易的,我相信你会珍惜你已经取得的成就。”

周四平点点头,他听得出“夫人”平静语调的弦外之音。

洪承宗拍拍手道:“周总,恭喜你荣获头奖,请到这边来,会长要亲手发卡。”

周四平在众人的注视下推开身后的靠背椅,离开座位走向主位,他感觉到场上所有人的眼光都扎在他的身上,他知道他跟洪承宗在城北高地的相持已经开始为人注意,此刻自己的举止充满意味。周四平一直走到会场正中,远远伸出双手,郑重其事地从“夫人”手上接过了那个包着红绸布的小礼品盒。

“会长,”他说,“我感到非常荣幸。谢谢你。”

“夫人”相当满意,说:“很好。”

她示意周四平退下。

“会长,我希望能在这时说几句话,您同意吧?”周四平说。

“夫人”并不感到意外:“我正要让你说几句合适的话,不过你要等一小会儿。”

她把话筒推到一边,问周四平:“我听说今天这里有几个陌生人,是你的人?”

周四平不觉吃了一惊。

“我不管你打算干什么。”“夫人”说,“现在我要你把他们指出来。”

周四平转头面向会场,高高举起右手,大声道:“都站起来。”

他安置的那四个人应声而起,从会场的四个角落站了起来。

“夫人”平静道:“让他们都退出去。”

周四平招招手,吩咐他的人立刻离席退场,他只是加了一句话,要那四个人把东西放在门边的桌子上。而后他那四个小伙子在众人注视下黯然离去,他们在门边分别打开各自的皮包,倾刻间桌子上堆起了一迭纸张。

“那是一份很有意思的材料。”周四平不等“夫人”认可就大声宣布,“希望在座诸位为洪总经理好好捧捧场,散会之后欢迎各取一份看看。里边有三位著名专家的意见,热心公益事业的洪总经理德高望重的宋会长和各位朋友一定愿意有所了解。”

他把手中的礼品小盒放回桌上,转身向“夫人”鞠了一躬。

“对不起会长。”他说,“这份厚礼我真不敢当。”

“夫人”不动声色道:“拿着,下去吧。”

周四平看到洪承宗迫不及待要站起来,立刻伸手一比道:“等等,我还有话。”

周四平说,他今天非常高兴,他本不想在这里抛头露脸,只希望安静地喝一杯茶,然后痛痛快快地享用洪总经理为大家提供的生鱼片。他没想到自己意外地蒙受宋会长和洪总经理的厚爱,中头彩成了出头之鸟,不禁满心激动,打算借此美好时机宣布一件事情,为洪总经理助兴。他说经过一番认真考虑,他和几家兄弟单位决定响应一些著名专家学者的提议,联合主办并发动社会力量,争取广泛支持,在城北高地洪总经理即将兴办公众森林的区域之上,本城古含远楼旧址处进行开发,重建古楼,争取一年建成,届时与洪总经理无比美妙的“青翠公众森林”上下呼应,交相辉映。

“我们的生活中有一些不该毁掉的东西被毁掉了,我们打算努力把它们再重建起来。”周四平说,“现在我在这里可能有些不合时宜,对不起,先告退。”

他离开前台,穿过大厅走出门去。

他感觉到身后一片静寂,鸦雀无声。

第五章

明初:通天火柱

根据本地史志记载,城北高地的那座古楼在它千余年的历史中曾经几度兴废,其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记载发生于明朝初年,为六百余年前的事情。

相传元末天下大乱之前,由于一条通向沿海的新商道的兴起,本城曾迅速发展,进入一段繁荣时期,只可惜好景不长,很快便遭逢战火。明初,在明太祖朱元璋与元朝残余势力在北方打来打去之际,本城附近有一个强人揭竿而起,自号大王,聚起数万之众,台风般席卷附近州县。当时有谋士向大王献策说,本城地位重要,百姓富庶,守军不多,可据以图大业,大王便率众扑来,兵临城下,把本城团团围住。

那时是盛夏,赤日似火,围城的大王派人给城内地方官员送去一封最后通牒,命令官军放下武器,献城投降,否则破城之日要屠尽全城生灵,鸡鸭猪狗一个不留,草人也得过三刀。当时城中的首席地方长官是个不怕死的,他认为贼人一时势大,却不见得就能攻进来,本城的城墙造成格外高大,护城河沟也挖得又宽又深,对付几个毛贼应当没有问题。该长官下令兵卒将全城能够走动的男女老少全数赶上城墙打战,务必坚守到援军到来,绝不投降。

于是双方大打出手。在几场小规模试探性的攻防战斗之后,围城一方调齐力量,完成部署,大王便选择了一个黄道吉日,要他的部下从本城的四面八方同时发动总攻,约定放火为号,一起动手。大王发现本城北郊有一块高地,地势高耸,各个角落都看得见,很可以加以利用,便命令手下人在北郊山头上寻找地点,堆放易燃物,约定部卒注意北郊山头动静,一看到山头火起,四面城墙外的强人就一起呐喊攻城,渡护河,驾云梯,蚂蚁一般没头没脑爬上去,一鼓作气攻进城里。

那时城北高地上建有一座三层建筑,建在早年曾经有过一座草庐的那个地方。明初城北高地上的这座建筑已非草屋,那是一座使用圆木、条木和各种木件盖起来的木结构楼房,三层五角,傲世独立,据传门楣已经挂有一面刻着“含远”两字的大牌匾,楼内墙上已经有一些本地名人题写的诗文。围城强人看到这座木楼真是喜出望外,他们不知道牌匾和诗文有什么鸟用,却知道那些建筑材料都有些年头了,肯定又脆又干,一点就着,烧起来准会哔哔剥剥异常畅快。

强人们在木楼下堆放了大量稻草,在大王下令动手的那一刻用打火石敲出火星,引燃了稻草。当时只见火光一闪,烈焰腾空,转瞬间整座楼被烈火吞没,红通通的火舌自下而上舔过古楼的每一个角落,越舔越长,越烧越旺,楼房通体烧着之后,整个化为一根几乎有通天之长的火柱,腾起于城北高地。城里城外无论是攻城的强人还是守城的兵民看着那通天火柱无不目瞪口呆。没多少时间一座古楼便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那天的攻防仗打得异常惨烈,双方都死伤惨重,护城河被血水染红,流淌着一沟腥红的人血。得益于沟深墙阔,加上攻城者到底还是些乌合之众,本城终究没被大王的敢死队攻打下来。

大王咬牙切齿,发誓报仇雪恨,一定要杀尽城中所有男女,把全城夷为平地。大王的兵马在本城四周安营扎寨,把一座小城围个水泄不通。而后攻守双方在城墙内外拉锯,一连数月,死伤无数。

那年夏末,天气酷热异常,被久困于城内的守军和百姓坐吃山空,开始断粮。援军迟迟不到,强人又坚围不去,找不到粮食吃的城内兵卒百姓相继变为饿鬼,成群结队在大街小巷里游荡,见鸡捉鸡,遇狗打狗,什么有肉吃什么,连老鼠和壁虎都难以逃脱。饥饿中的人总是特别会吃,没几天功夫全城生物几乎被捕杀一净,饿极了的人们挣着一对红眼睛互相打量,发现他们只剩下一件东西可吃,那就是对方,如果他们不想饿死,此刻唯有吃人。

据说那些人先吃死人,他们把丢弃在地上的阵亡或因伤因病死亡同伴的尸体丢在火堆里,烧烤那些胳膊和大腿,再一边作呕一边吃同伴的焦肉。然后他们挖开墓穴,吃已经入土的那些人的遗体,腐肉无法入口,他们就敲骨吸髓,用舌头舔去每一颗油星。再往后他们开始吃活人,他们“易子而食”,把自己的亲儿子让给别人吃,自己吃别人的亲儿子。在所有弱小的同类被吃光之后,他们吃残人,吃病人,最终举刀相向,互相杀了吃,靠同类生物的肉维持自己的生命。

终于援军赶到,围城的大王率众强人悻悻然落荒而逃,本城终于从阎罗王的十八层地狱里爬了出来,侥幸活下来的那些人匍匐在地上,都像奄奄一息的饿狼一样。

据认为这些人全吃过人,在当时的情形下,活下来的全是敢吃人的,谁不敢吃人谁就活不下来并且只会被别人吃掉。

而后本城渐渐走出浩劫的阴影,随着太平时日的到来,外地百姓的迁入和本城居民自身的繁衍,被战火弄得十室九空的古城渐又人丁兴旺。在元气慢慢恢复阶段,本城居民依然不时处于恐怖的折磨之中:在数十年时间里,本城不时发生一些孩童失踪事件,末了总会发现一些被仔细啃过的细腿骨弃于荒郊,有如虎噬狼食。然后还有许多恐怖传闻流传于民间,例如某郊外饭店出售人肉包子,有食客从包子馅的肉里发现几根男人大腿上的阴毛之类。这些传说让人想起本城当年发生于兵荒马乱岁月里的可怕故事,据说吃过人肉的人对自己的经历总是难以忘怀,他们的神经常常会发生错乱,那时他们就会想要再试着啃一块人骨头,这种毛病甚至可能遗传给后人。

那时便有人想起浩劫年月里城北高地曾经腾起的一支冲天火柱,这火柱无疑充满了象征和警示意味。人们还想起传说中韩文公韩愈先生在高地上的讲学,以及大儒离去时高地上白蒙蒙一片雾气。

人们霍然开朗,知道万事皆有根源。人性人情、世俗世风确有其恶,不予抑制,人的行径便会如同虎狼禽兽,要让人不同禽兽,知道礼义廉耻,必须教化。

后来便有含远楼再起于城北高地。

秋日篇

第一章

爆炸的传言

那一年,大约中秋前后,某一个星期日的上午六时五十分,有一辆奔驰600型豪华轿车驶上本城西环公路桥,在桥中部时车身突然发抖,然后在一瞬间整个儿飞了起来,一团火光喷涌而出,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

轿车爆炸。巨大的爆炸力把整个车子弹向空中,再砸向桥栏杆。钢筋混凝土制作的桥栏杆被轿车砸断两根,而后轿车再弹回路面,在团团火焰里痉孪翻滚,只差一点就落入桥下,桥下正有一江秋水浩浩东去。

有一个开货车的司机在桥的另一头亲眼目睹了轿车爆炸的惨状,他立刻报了案,几分钟后交通警察和消防警察一起赶到了现场。警察用高压水龙头喷水扑灭失事轿车的熊熊火焰,而后弄开车门,从倾复的破轿车里拉出三个人来。

这三个人经爆炸烧烤已不成人形。坐在前头驾驶位上的司机脖颈折断,胸部被撞得扁平,烧灼情况严重。坐在后座的男子后背上炸出了个大窟窿,其心肝肺腑在洞中被一网打尽,烂成一团,男子身上的华贵服饰尽成焦物,唯一双意大利名牌皮鞋仍依稀可辨。后座另一死者为女性,该女上身已被烧焦,下身竟奇迹般基本完好,黑糊糊一团的迷你短裙和女内裤以下,两条裸腿光滑修长,异常出色,这种裸腿通常暗示着某个粉红色故事,只是此刻已成死肉。

警察迅速对被炸毁的轿车进行甄别,辨认车牌上的字迹并立刻同总部联系,核对死者的身份。本城拥有奔驰600轿车的贵人可以说是凤毛麟角,这辆轿车的主人几乎是马上给查了出来:根据有关档案记载,这辆车属于一个叫做“徐志远”的人,这位徐志远是本城餐饮娱乐业大款,现年四十岁,身高一米七二,体重六十五公斤。由于轿车上的一切均被彻底破坏,无从求证,警察到处寻找相关人物以确认死者是否就是徐志远。结果有人报称徐志远此刻正在城东参加一所开智学校的开工仪式,警察追踪到了那个学校,该仪式现场顿时轰然炸响,有如清晨公路桥上发生的那场爆炸。

那时候有许多人聚集于经过精心布置的那一片空旷坡地上,等待徐志远先生大架光临。正要开工兴建的这所开智学校为徐志远独资捐建,将建成本地一流的为残疾和弱智少儿提供教育的学校,学校里将有办公楼、教学楼和公寓式宿舍楼,有标准操场和大片绿地,有图书馆、标本室和一个电脑机房,其设备的完善程度让其他学校无法望其项背,足以让所有四肢和头脑均健全的少年儿童对弱智和残疾人产生莫大妒忌。一个企业家如此支持残疾人教育事业,实在难能可贵,因而便有不少本城名流早早聚集于此,包括官员、企业界人士、记者等。场上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角色,从各类帮闲、各种可疑人物直至标准的社会渣滓应有尽有,这些人泥鳅般无孔不入,混迹于所有美好的以及不那么美好的场合里。有一个自称某影视公司制片人的不速之客跃跃欲试,企图借机接近徐先生,为某一部极有前景的长篇电视连续剧寻求投资或赞助。某一个小有名气的报告文学作家裹着一迭文稿在场上东张西望,准备为徐先生写作一本有如《艾柯卡传》那样的传世传记,只要价钱能够当面敲定。有两个戴着黑眼镜的瞎子卓而不群地站在一旁,高深莫测地悄声讨论着什么,不知是研讨为徐志远先生提供收费按摩服务问题还是交流为徐先生看风水定大计事宜。还有两个哑巴在人群里起劲地打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手语,谁也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然后就是一些窜来窜去的面目可憎之徒,这些人就如苍蝇一样,哪里有甜头哪里就有他们,你没法准确地判断他们是什么人,只是看见了赶紧捂住自己的钱袋绝对没错。由于徐志远比较讲究,办大事必问神明,有某现代术士确定今天上午七时十分为奠基仪式举行的最佳时刻。客人们只得如此起大早聚于城郊的荒地上。谁想左等右等竟等来了一个爆炸的消息。

警察把徐志远先生的几个部下带走,赶往现场。这些人在现场确认出事的奔驰为徐氏座车,确认前排死者确为徐的司机,同时基本确认后排女性死者是近日为徐先生提供服务的某小姐。徐先生有练气功的雅好,据说他练的是从某皇室秘笈里抄出的“房功”,操练时需要绝色小姐相陪,实际上他就是把小姐脱光了,然后在她身上操练,其状大约与其他男女差不多。徐先生练功有方,宝刀便格外锋利,特别好鲜,因此他经常更换陪练小姐,死在后排的这位小姐是前些时候才出现在徐先生身边的,因而赶到现场的那些徐氏下属只能基本确认其身份,还不敢像辨认司机时那样一口咬定。

最麻烦的是辨认最重要的那具尸体,到达现场的人没有一个敢确定那具惨不忍睹的焦尸就是徐志远。一来死者确实面目皆非,浑身上下没一块肉是原来的样子,二来责任重大,万一搞错肯定有麻烦,因此辨认者个个摇头摆手,推三托四,不知所云。

警察只好另辟蹊径。他们根据徐氏某下属提供的线索,找到了徐志远的前妻,徐妻早年跟徐同开饭馆挣钱,发家后分道扬镳,眼下也还算个富婆,只是略有些人老珠黄,不像徐时常要压在身下练气功的那些小姐光洁匀称。徐妻对前夫恨之入骨,在电话里对警察说那家伙死了才好,她坚决不来认尸,说她跟徐已经没有任何关系。该富婆也表示合作,爽快地答应通知一些能够解决问题的人前去帮忙。那时警察已经清理现场,用吊车拖走变成一堆废铁的奔驰600,把几具焦尸运到殡仪馆的停尸房去。焦尸刚在停尸房安顿下来,探访者便络绎不绝,其中大部为徐前妻通知来的徐的故人,无一例外都是些胆子特大之辈。这些人在停尸间里仔细观察被疑为徐志远真身的那具焦尸,左看右看,爱不释手模样,有的竟情不自禁要伸手去触摸把玩,一边还连连吐口水,表示对焦臭味的嫌恶。警察发现这些人物非常复杂,有前胸刺青的老一辈街头流氓,有衣冠不整的大户落魄子弟,还有一身名牌臭名昭著的前商场恶棍。这些人都管疑死者叫“阿歹”,他们说“徐志远”是“阿歹”发迹后试图人模狗样才叫起来的名字,原先他就叫“阿歹”。他们说世界上没有谁比这小子更“歹”,这人从小偷鸡摸狗,长大也不干人事。他的老婆原是狐朋狗友的女友,让他偷偷干了,强夺为妻。他让老婆出卖色相为他拉拢客户,末了却把她一脚踢开。他曾跟几个同伴一起闯越南跑缅甸做生意,同伴中有的亡命异乡有的血本无归,唯有他玩成大富,其原因只在心狠,敢于使出各种极其恶劣的致富手段,在损人利己问题上他对国人和外人一视同仁。在经营餐饮娱乐有了固定职业之后,阿歹靠暗中提供色情服务招揽顾客,只要有暴利什么都敢干。这个人有句人所共知的名言,称:“如今只要敢当婊子就成。”人称此为“婊子”理论,在他这个理论里“婊子”的概念绝不是专指女性。谁也想不到这阿歹赚成巨富之后忽然不过瘾了,挖空心思又出奇招,开始频频做功德,热心社会公益事业,又是捐钱又是赞助,俨然成了善人。尽管阿歹的新形象已被广泛注意,那天前来探访焦尸的热心者却不予认可,这些人都是徐志远的老友,多半都吃过他的亏因而个个都恨不得吃他的肉,看到焦尸横卧都有说不尽的快感,只怕那不是他。

末了,警察通过鉴定焦尸身上的钥匙,以及焦尸右臂的一处骨折旧迹,判定了焦尸的身份。他们找到的一份医院记载证实徐志远早年曾因参与流氓斗殴而右臂骨折。同时警察也判定了徐志远的死因。经技术鉴定,徐志远死于一枚高能炸弹,该炸弹被放置于车后行李箱中。根据现场勘察,警察断定这是一枚新式无线电遥控炸弹,有人把它安放于车中,并密切监视该车,在车驶上公路桥时把炸弹引爆。作案者显然打算把徐志远炸死,并让车和人全都落入江中,即毁灭一些证据,又保证效果,没把徐志远炸死也把他烧死,没烧死也要淹死,深仇大恨,可见一斑。

这事是谁干的?他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他是如何把炸弹放置于徐志远的车后,又是躲在哪里观察并引爆这枚炸弹?

警察紧急动员起来查案。当大批警察分头行动多方排查四处寻找知情人之时,本城有线电视台于当晚八点三十分黄金档点歌栏目的头条显著时刻播出了一支名叫《祝你生日快乐》的老歌,有一位细心的警察注意到迭映于蛋糕和蜡烛画面之上的文字说明,注意到这支歌是点给一位今天过生日的“阿歹先生”的。警察立刻想起今天清晨在爆炸案中被炸死的徐志远,这位名人早年绰号就叫“阿歹”。警察赶紧查核,发现果然不错,大名鼎鼎的徐志远先生确是在四十年前的今日出生于本城,然后在四十岁生日的这一天准备举办一个隆重开工仪式,捐巨款建一座开智学校,同时也于这一天被一颗遥控炸弹送上了西天。在他一命呜呼的当晚,有人在本城电视台点歌祝他生日快乐,这多少有些过份,平心而论,他这个生日真算不上有多快乐。

警察连夜赶赴有线电视台,处理点歌事宜的电视台某编辑被从被窝里弄到台里。编辑回忆说,这支歌早在一周前就已被填表点唱,填表人指定要在今晚八点三十分头条播出,并为此另交了选时费。警察在找出来的点歌单上发现:为“阿歹先生”点歌的人叫做“徐志远”,登记于表格上的身份证号码确切无误。人们知道“阿歹”就是这位徐志远发迹前的绰号。这就是说,是徐志远为自己点了支歌祝贺自己的生日。

警察注意到在表格上“徐志远”填写“家庭住址”栏时标明他住在“城北高地库房”,表格上还留有电话号码,经查这是个空号。

警察赶赴城北高地探查。事件发生的这年秋天,城北高地上的库房已经摇摇欲坠但尚未倒塌,城建部门已将其列为危房,住户已经开始疏散,产权部门正在制定维修方案,乱糟糟的旧库房里还有几户随时准备搬走的破落人家,陪伴着成群结队恣意奔驰的老鼠。本城大款徐志远哪里会呆在这样的地方?警察满腹狐疑在库房周围查了半天,意外地发现库房背后高崖上有一棵树,树下有一块平坦的空地,空地上丢着一个空烟盒和一个打火机,丢着几张报纸,还有一个军用望远镜。警察抬眼四望时大吃一惊:从这里向右看,远远可见西环公路桥,直线距离也就一两公里。

警察立刻想起那枚被安置在奔驰车里,并被监视者准确地用无线电遥控器加以引爆的遥控炸弹。经检查,警察在空地丢弃的废报纸上发现了一篇极力吹捧徐志远的长篇报道,有人用红笔在边上批了:“哈哈哈,婊子。”五字。这一批语让人想起徐志远先生有名的“婊子”理论。事后经技侦部门鉴定,那充满乐观主义精神的五字红批千真万确是徐志远的手迹,人们只是不知道徐志远这一批示意指何方,到底是自我嘲讽为婊子,还是骂为了几个钱写作以及登载此狗屁文章的人是婊子?或者他还要嘻笑所有与此有关的人全是婊子?高崖上的望远镜也被确认为徐志远的爱物,那是他起家之初闯越南经商时买下的物品,上边还刻着已经略显模糊了的三个汉字:“徐志远”。

案件初露端倪:早年极“歹”,对社会多有危害,目下却开始乐善好施并哈哈哈发出几声得意冷笑的大款徐志远被炸死于西环公路桥上。炸他的那个人在成功地安置了炸弹之后,躲在环城路坡顶库房背后,用望远镜密切观察,在徐志远的奔驰600驰上公路桥时一按按钮把炸弹引爆,把车里的三个人一起送上西天。根据初步发现的证据,这个杀人者就是徐志远。这就是说,不管是徐志远杀了阿歹,还是阿歹杀了徐志远,总之是他自己把自己杀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绝对莫名其妙,十足的就是些鬼话。但是却也有些愤世疾俗者不顾常识和逻辑而认同鬼话,他们对阿歹之流和他们的“婊子”理论招摇于世异常痛心,他们说除了徐志远自己,还有谁能把他杀了?现在的人除了一窝蜂似的跟在阿歹之流的屁股后边摇头摆尾还能干些什么?人们已经不知道廉耻,不知道道义了,人怎么就变成了这个鬼样子呢?

第二章

炒作妙术

1.

秋天里洪承宗在天上飞来飞去,秋高气爽时节是旅行旺季,从天上欣赏人间,别有一番滋味。洪承宗先去北京看望母亲和弟弟,在母亲那里小住几天,略表孝心,然后去西安,下广州,出境去了香港,一晃半个月,日子过得随意而潇洒。

在旅途中洪承宗靠一架“康柏”便携机和手提电话控制公司各业务活动,做为一家业务相当活跃的公司总经理他有很多需要关心过问的问题,在那一段时间里他比较留心交给霍山负责的所谓“森林计划”。洪承宗要求霍山定期向他汇报进展情况,要求霍山的报告包括两个部份的内容:己方如何,还有彼方如何。开头一段时间里洪承宗关心彼方甚于关心己方。

洪承宗了解到他的老对头周四平活动相当频繁。这个人已经有了些实质性动作,找到了几个合作伙伴,协商成立了一家项目公司,打的旗号是合作开发城北高地的废库房区域,重建含远楼。周四平做事相当有节奏感,事情推进得挺快,还有条不紊。

洪承宗说:“这家伙行。干得好,让他们忙去。”

霍山大惑不解,说:“老板你晕了?这还叫好!”

洪承宗说:“没他们闹腾咱们还有什么意思?”

霍山早几年跟洪承宗一起供职于省外贸公司,当时两人就天天玩在一块,彼此自嘲是“臭气相投”。霍山比洪承宗小两岁,当年总充当小兄弟,唯洪承宗马首是瞻。洪承宗出任总经理后,霍山辞了外贸公司的工作到洪承宗的公司里干。这人颇聪明,也能干,洪承宗对他相当器重。

通过霍山洪承宗知道了一个叫做俞怀颖的姑娘,这个人就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冒出来就咄咄逼人。洪承宗知道前些时候老家那边的晚报副刊发表了一篇文章,介绍有关含远楼的情况,文章颇有内容,专业水准很高,文笔也非常漂亮。这篇文章除了介绍古楼外,还公开指谪在含远楼遗址进行开发没有道理,有关方面应当出来加以制止,如此公开在报纸上对“森林计划”发难,这是第一个人。霍山注意到这篇文章的作者叫“俞怀颖”,名字挺陌生。霍山通过朋友到报社打听,知道这个挥舞白纸黑字杀过来的人用的是真名实姓,这是个姑娘,在市文管办工作。

“我特地登门去相了相。”霍山对洪承宗报告说,“挺漂亮。听说上三十了,还没嫁人,性情有些孤僻。你看了说不定还会动心。”

洪承宗笑道:“瞧,这下好玩了不是?冒出个漂亮妞,没主而且孤僻。”

“老板,人家可不是想跟你玩。”霍山说,“人家是想跟你闹。”

“这姑娘跟周四平有没有瓜葛?”

“不清楚。”霍山说,“这个人的说法跟周四平有些区别,她倒没说要重修那座楼,只提出目前要把遗址保护下来,任何人都不能随意乱开发,似乎是说咱们不能干,周四平也不能干。不管怎么回事对咱们都一样,总之这女孩不让咱们干,哪怕摸一摸。上身不行,下身更不行,这个人看来还没让谁睡过,贞女呀。”

洪承宗吩咐霍山不必担心,他说他自有办法,现在先让他们折腾去。

洪承宗在香港的时候,有一天跟朋友坐游艇去澳门游玩,霍山的电话追了过来。

“你可能得出面一下,”霍山说,“开始有些麻烦了。”

霍山报告说,这几天里有关含远楼遗址开发问题的议论已经开始升级。三天前本市师范学院历史系四位教授联名上书市政府,建议有关方面考虑专家的意见,组织相关部门着手研究含远楼遗址的保护问题,教授们称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理应全力推动。这几位教授虽未提及“青翠公众森林公司”,其倾向却已清晰。然后在一天前本市政协常委会的一次例行会议上,一位文化界人士在发言时提出同样问题,并向列席参加政协常委会的一位分管文教的副市长提出质询,这位文化界人士说,市里对“青翠公众森林公司”征用含远楼遗址搞项目开发的计划有什么意见?市里是否认为含远楼是本地一块重要历史文化建筑,其遗址是否应当保护?受到质询的副市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市里有关方面将认真对待大家提出的意见和建议,市政府历来重视文物保护,同时也重视城市的发展、有利国计民生事业的开发和鼓励外商投资。这位市长模棱两可的答复表现出地方官员在这一问题上的谨慎,这对森林公司的开发计划可能会有不利影响。

“这些事都跟谁有关系?”洪承宗问,“周四平?”

“跟周四平无关,这些天他出差,不在。”霍山说,“两件事全是那个妞干的。师范学院教授跟她都属于一个历史学会,文化界的那个政协常委跟她是一个系统的。听说她给他们提供材料,一起商量,目的在于形成舆论压力。”

“挺好。”洪承宗说,“他们在替我干活呢。”

霍山叫了起来,他说老板你不知道,这些天城北高地几个小地块的业主已经有些吃不消了。霍山想拉这几个业主以地皮入股,他们总打听这个项目究竟有几分成功把握。他们说,如果干不成,谈半天不也是白谈吗?

洪承宗说:“行,我知道了。”

霍山说:“老板,你是不是该给谁谁打个电话?”

洪承宗说:“等更热闹些再说。”

他要霍山沉住气。他说,办大事要有办大事的样子,一件大事要办得漂亮,多半要靠对头,没有对头捧场,什么事都没法做大。他让霍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走着瞧。

几天后洪承宗从香港飞上海,到浦东看房子,为叔叔在浦东设办事处确定几个可供选择的地点。他在上海时给霍山打了一个电话了解情况,霍山报称这几天平安无事,师范学院的教授们开始忙活评职称,这种事一陷进去就难管闲事。政协的常委会已经结束,在会议期间发出质询的文化界人士和被质询的副市长都不见影子了,事情暂告一段落。晚报社开始讨论中小学择校生的交费问题,人们关心的热点总是转移得很快。霍山说那个叫俞怀颖的姑娘到省城开会去了,她还有多大力气兴风作浪尚不得而知。周四平则刚刚出差返回,开始有人评论说周四平为对抗“森林计划”而提出的“重修计划”像个大气泡,据大家估计重修那座古楼耗资至少千万,靠市财政不太可能,企业和商人更没有谁会干这种傻事,因为这件事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效益。

洪承宗说:“不行,不能让他们蔫下去。得给他们上点劲。”

洪承宗查问培训工作进展如何,霍山说他精心招聘了二十个如花似玉的小姐,花大力气狠加培训,已经初见成效。小姐们个个春风满面,伶牙利齿,脸皮厚得有如铜墙铁壁,什么东西都敢卖,只要有重赏,卖x都行。霍山说目前培训已近尾声,大约再一个星期就行,到时候只要老板一声令下,立刻就可以派出去投入行动。

洪承宗说:“太迟了,要提前。”

洪承宗在电话里部署了“青翠公众森林公司”的第一个大型推销行动。他吩咐霍山在两天内结束培训程序,从第三天开始把公司招募来的二十个小姐全部派出去。这二十个小姐都是公司的推销人员,相当于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售楼小姐”,只不过她们推销的是安顿死人的“位”,不是活人的居所。洪承宗要求这些小姐全面出击,走街串门开始推销,同时要求霍山在报社和电视台登载广告,展开推销宣传。

霍山叫了起来:“老板!这是时候吗?”

“没关系。”洪承宗说,“就是要做给人看,得让他们着急起来,懂吗?”

“他们一着急不是更要跟咱们对着干吗?”

“要不这样,谁还知道咱们个鸟毛森林公司?明白不?”

洪承宗决定按照房地产开发商的“预售楼”方式,立刻推行“预售位”方式,通过预售活动筹集资金,同时扩大影响。洪承宗别出心裁,套用时下流行的一些直销公司的做法,推出一个“奖售政策”,规定凡为“青翠公众森林公司”推销出一个“位”的客户,可获得“位”价百分之二十的奖金,就是说某人替洪承宗的公司推销出一个“位”,自己便可分肥一千元,如果推销出五个,就等于白得了一个“位”,要是推销出十个,除了白得一个“位”,还净赚五千元。这样一来,一个人买了一个“位”,转过身便会急着替森林公司去推销,力争把自己拿出去的钱赚回来,他找到的那些人也会像他这样急急忙忙再去向别人兜售,这些自愿人员会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时候闹哄哄整个城都着了魔似的全在打死人的主意,还有什么景象比这更好玩的?

“眼下两条腿的东西没一个不贪小便宜,”洪承宗说,“你那里的所有人家马上会鸡犬不宁,他们的门会让人敲打得像鼓一样,所有的人都会没头苍蝇一般到处奔走四处兜售咱们的‘位’,他们先会啃自己身边的人,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全都拉下水,恨不得他们第二天全都发现患了癌症,非得靠他卖‘位’安排后事不可。我这一千元是根超级香饵,再肥的家伙都会叫我给钓出水来。”

霍山笑道:“老板你也太邪门了,眼下咱们拿什么‘位’卖?八字还没一撇,除了张生荣那个半死不活的公墓,咱们手中还有啥?主要地段还没盘下来,就有教授啊政协委员啊周四平俞怀颖什么的冲出来,这时候还敢玩空手道?要是人家赢了,咱们砸了,拿不出那些个‘位’,人和鬼一起嗷嗷叫揪着咱们算账,咱俩还有地方跑吗?”

洪承宗说:“我敢下这个注,还能没有把握?去干。”

“老板你这是个什么玩法?”

“这叫炒作。”洪承宗说,“这是一种现代战术知道不?”

“什么鸡巴炒作,”霍山评论道,“真是流氓。”

洪承宗忍不住发笑。他想霍山婊子养的真应该宰了,小子修养还不行,这种话怎么能脱口而出如此顺溜?不过这家伙也说出了些意思,如今不少呼风唤雨的东西本质上就是些流氓,这种人竟还备受崇敬,成了“雅皮士”,流氓之至竟成雅了。

2.

洪承宗在上海办完事情后去南京看一个朋友,他在南京的这个朋友叫李石山,是他大学时的同学,江苏人,毕业后回家乡就改行了,搞文化工作,如今当了处长,掌握着一些实权,在影视娱乐圈相当威风。李石山曾数次力邀洪承宗到南京找他,说:“如今总有人抨击文人们‘傍大款’,你怎么不来让我傍一傍?”

于是洪承宗去了,老同学重逢,痛快淋漓。那天晚上老友请洪承宗去一家新开张的豪华酒店吃日本菜,特地叫来属下文艺团体的两个女孩陪伴,两女孩都是金陵美人,风情万种偏又模样清纯,挺让洪承宗高兴的。他们四人在一间取名“富士山”的豪华包间里,吃喝唱舞,其乐融融。大约十点时分李石山的手提电话响个不停,一听,原来是他的一位做水产生意的好朋友约了几位熟人聚会唱歌,大家想见一见李石山。李石山顺口一问,对方居然也就在这个酒店里,在同一层楼面,斜对面的“北海道”包间里。李石山大笑,他说你们知道你们怎么会给从富士山赶到北海道去吗?是我把富士山给占领了,我在这里呢!然后李石山对洪承宗说他得出去打个招呼,洪承宗说你尽管去,只要把两位小姐给我留着就成。结果不上十分钟李石山就一脸通红步履踉跄走回包间,大叫道:“承宗你去,妈的我快不行了!”

原来李石山在“北海道”被他那几个朋友灌了。那些人用一个大玻璃杯让他喝,说里边都是本酒店特别供应的日本清酒,跟李石山在“富士山”这边喝的一样。李石山没在意,端起来一碰就干,酒一下肚火辣辣才知道不好,这哪是清淡得像水一样的清酒,这是划一棵火柴就能点着的烈性白酒!这时那些人才笑,说那是“茅台”,绝对是真货,这种酒喝进肚里,不划火柴也能把五腑六脏烧成一团。李石山大骂,他说家伙们真不懂规矩,到了日本餐馆怎么能喝这个?朋友们一起哄笑,大家说李处长咱们不是爱国吗?什么狗日的清酒那不是人喝的,日本鬼子什么东西咱们不管那一套。

李石山说:“行,你们等会。”

他过来就搬救兵。他对洪承宗说:“我知道你行,也介绍你认识几个朋友。”

洪承宗本来就是个喜欢凑热闹交朋友的人,他没有推托,跟着李石山就走。他们从“富士山”走到“北海道”,一推大门里边的人“嗷”一声一起站起来鼓掌,那一瞬间洪承宗呆若木鸡。

他看到连娜。连娜在这里边,穿一套华美的裙装,头发梳得很高,紧抿着涂得鲜红,刻薄而又冷艳得令人惊心动魄的薄嘴唇,坐在紧挨着主宾席的位子上,在某些特殊场合里这个位子多半属于陪酒小姐。

他想这不可能!哪有这么巧的事。他跟连娜只是近半年前在山庄夜总会见过一面,在类似的灯光暧昧的场所里女人的样子都很相似,别把谁都当成那女贼了。

李石山没注意洪承宗的表情。只顾叫:“把杯子都倒满,倒满,谁也别赖!”

洪承宗跟里边的人一一干杯。这时他已经把表情控制住了,他是个老手他知道场面上该怎么应付。李石山把他做水产生意的那个朋友和其他几个熟人介绍给洪承宗,他的朋友再介绍其他人,轮到主宾席旁边位子的那人时他们说:“这是连小姐。”

小姐婉尔笑道:“我认识洪先生。洪先生一定还记得我。”

洪承宗道:“好久不见,连小姐更漂亮了。”

确认无误,果然就是连娜。真所谓冤家路窄。

屋里的人一起起哄。他们知道洪承宗和连小姐果然是意外邂逅时无不兴奋不已,他们说洪先生连小姐大款美人他乡遇旧真是有缘,世界真小!如此这般还能不喝?于是洪承宗便和连娜干杯,大家又说这一杯哪能这样干这太不够意思了!洪承宗便和连娜喝交杯酒,他们互相勾着手臂异常缠绵温柔地喝光了各自的酒,众人拍手叫好。

那时洪承宗觉得手臂发抖,忍不住要去掐连娜的脖子。他发现连娜光洁如玉的脖颈很细,细得有如鸡脖子可以用力扭断。

当然这种事不便公开进行。

洪承宗不动声色应酬完“北海道”里的人,抽身同李石山一起回到“富士山”。李石山向两个女孩叙说洪承宗巧遇熟人的事,两个女孩一起发嗲,她们说洪先生跟这位小姐一定有故事,能不能说给大家听听?洪承宗说他跟这位小姐很清白没有好听的故事,有故事他也不敢说,因为眼下他很怕小姐。他说最近一段时间他常接到一位小姐的恐吓电话,两天前他在上海时,那小姐还打他的手提,再三威胁,弄得他很苦恼。

大家都笑,小姐们说她们喜欢听,她们就要听这个。

“很难听的,”洪承宗笑道,“女士不宜。”

李石山道:“别卖关子,咱们这两位小姐都身经百战,怕你什么?”

洪承宗说:“我那小姐要我给她钱,十万八万,数字大得很,而且要现金。她说她怀孕了,是我的。我说不可能,医生说我患不育症我怎么弄得出那么一个东西?”

两个小姐一起噗哧笑了。

“她说她有证据,是她的一条内裤,上边有些痕迹,据说可以拿去化验,证明是我搞的。她还拍了张内裤的照片给我寄来。”洪承宗说,“我一看不得了果然这一斑那一斑挺难看的,有这证据可不好办。我对她说可以呀咱们见见面,咱们可以谈谈。”

“你跟她谈了?”姑娘们非常感兴趣,“答应条件了?”

“我想个法子让人把她那条内裤给偷出来。在水龙头下边亲自搓洗。现在那上边什么痕迹都没有了,不管是她的还是我的。”洪承宗笑道,“小姐现在只剩下内裤的照片有这么一斑一斑,可惜那玩艺儿没法拿去化验,她真吃大亏了。”

两个小姐一起叫道:“不可能,骗人!”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是“北海道”那个水产商过来了,跟那人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姑娘,正是连娜。

“洪先生你看看这麻烦了。”水产商笑道,“连小姐一知道你在这里就跟我没心没肝了,她对你是旧情难忘。你是李处长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得成人之美不是?你看,我把连小姐给你送过来了。”

连娜笑笑道:“别听他胡说。我就想跟你聊聊。”

座中李石山和两位小姐一起想起有关怀孕、内裤和照片的故事,尽管洪承宗并没说讲的就是连小姐,这三人还是做情境联想,忍俊不禁一起笑了起来。

连娜在洪承宗身边坐下。陪她过来的水产商把手中抓着的两瓶包装古朴的“茅台”酒放在桌上,说:“日本鬼子的不要,自己的要。”

他跟洪承宗李石山各干了一杯,对洪承宗说:“连小姐交给你了。”起身回“北海道”招呼他的客人去了。

洪承宗开始琢磨怎么办。他立刻发现连娜居然异曲同工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他们在水产商带来的两瓶酒上做文章。他们各找了一个大玻璃杯,把那些高度白酒倒在大玻璃杯里,说难得大家有缘相会,接下来就喝这个。李石山的两位小姐都叫了起来,说那不行她们不喝白酒。李石山这时已经醉眼惺松,这种状态下的醉汉总是豪气冲天,他对小姐们说别怕有我,看我杀他俩个片甲不留!

于是洪承宗和连娜联手把李石山灌倒在“富士山”里。李石山的醉态极其难看,吐得桌上桌下到处都是秽物,然后在地毯上蜷成一团不省人事。两个小姐吓坏了,洪承宗连连安慰她们,担保李石山不会有事,让她们尽管走,处长由他处理就成。两位小姐如同遇到大赦的犯人一般拔腿就跑,眨眼间不见踪迹。

这时在处处秽物酸臭弥漫的包间里只剩下两个基本保持清醒的对头。

洪承宗说:“看来连小姐的业务活动很复杂,活动半径相当大。”

连娜说:“在这方面咱俩挺像,是不?”

“连小姐这回是不是还打算去报警,就像山庄夜总会那天晚上一样?”

连娜说:“这回不打算惊动警察,他们太忙了。我已经通知我的几个同伙做好准备,他们刚巧也在南京,离这边不远。”

洪承宗便左盼右顾,他说看来我还是得准备逃走。连娜直笑,说你别装相,你已经把那些证据都抹掉了你还怕什么?

洪承宗也笑,说:“既然这样你前天干嘛还打电话恐吓我?”

小姐说她喜欢。她最喜欢的当然是钱,她绝对不会放过一个挣大钱的机会。前些时候在山庄夜总会她意外地逮住了一个机会,得到了一张让她感到奇特的照片,并因此展开调查,找到了位于某乡村僻静地方的一个所谓“兴盛绿色食品研究开发部”,在仔细研究这个所谓绿色食品研究开发机构时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不料她刚想用她的调查成果做点文章,却突然发现她非常关注的那个地方变成个养鸡场,她知道有人已经采取了反措施,有一笔大钱已经跟她失之交臂,那时她真是痛不欲生。

洪承宗觉得非常痛快。他说:“我一直觉得奇怪,你怎么会对那么一个地方产生注意?你不就是从我口袋里偷走一张照片吗?那照片看起来太普通了。”

连娜说:“你把如此普通的一张照片放在贴身皮夹里,就说明这不一般。”

“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头脑的贼。”洪承宗感叹道,“你怎么会找到那个地方?说实的那真不太容易。”

“断定那里有一笔大钱,还能找不到?”连娜说,“我弄到了不少资料,调查了你参与的那些公开的不公开的项目,我知道的你的事情要比你想象的多,信不信?”

“我的事情要是这么容易让别人知道,我不是早完蛋了吗?”洪承宗笑道,“你看看,至今我还不知道我的绿色食品开发部对你怎么会是一大笔钱。”

“别装傻了,要真是这样,干嘛急急忙忙废了那地方,卖给别人搞什么养鸡场?”连娜说,“跟你说我整整调查了三个月,我了解那块地是谁买的,用什么名字,哪一些人合伙,有什么背景,生产了什么,交了什么税,都有什么人来,干过些什么事,平时有谁在里边,他们都干过些什么,跟人说过些什么。你以为你那里有保安有狼狗就平安无事了?告诉你我到里边去过,狼狗和保安我都有办法对付!我知道你们在那里干什么,知道你们是怎么干的。我纳闷的就是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已经赚了多少钱了,你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洪承宗说:“这不跟你一样吗?钱这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

连娜咯咯咯笑了起来,她让洪承宗不要再装模作样,说洪承宗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已经把要害地方摆平遮盖过去了,其实早着,她已经把他在这一项业务上的情况掌握了,洪承宗根本就没有办法摆脱她,如果不是在南京邂逅,他们也会在北京,在广州或者任何一座城市里碰在一起,洪承宗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拿出钱来,要现钱。

“我准备入股并收取股息,这样咱们就有了共同利益。我所知道的事就是我的股本,股息要看我高兴,我想至少要你这项生意纯利的百分之五,或者更多一点,我花了这么多力气,得到这么一点不算多。”连娜说:“我不打算把我知道的告诉那些会找麻烦的人,除非它再也不能给我带来效益。洪老板你真走运,你碰到的是我这样一个非常贪财的人。”

“你什么都得不到。”洪承宗说,“你就像一个让人搞大肚子的女孩忽然流产了,肚子里没那东西你还拿什么要挟去?你曾经弄到过一张照片,你还为它忙活了半天,可惜没等派上用场就已经过时了。”

“我要告诉你一个名字,你听到这个名字就不会这么自信。”连娜说,“有一个男人叫做张生荣,四十岁,已经秃顶。这个人从台湾来,他好喝酒,同时非常好色。”

洪承宗的脸色为之一变,说:“你跟这猪干了?”

“现金交易。”连娜不动声色道,“我要现钱!”

3.

洪承宗回到省城时,霍山正在国际大厦公司本部里翘首以待。霍山是专程前来汇报的,他对洪承宗说几天前“青翠公众森林公司”接到了所在地城市建设规划研究小组发来的通知,要求公司负责人参加将于下星期五举行的一次城建规划研究例会。霍山称这个研究小组是个松散的咨询机构,由有关部门研究人员、退休专家和一些民间身份人士组成。这个机构尽管不是掌握权力的执行机构,却因为组成人员背景的重要,对政府的决策有重大影响。据霍山了解,最近城北高地开发问题受到各方关注,在森林公司大张旗鼓开展推销活动之后,持有异意的人都着急起来,纷纷要求制止森林计划,政府对此不能没有态度。政府有关领导便责成城市建设规划研究小组提出意见,供政府决策参考。星期五的例会因此就有了类似外国人所谓的“听证会”那样的意味。

霍山说:“怎么样老板?依我看这种事你出面为好。”

“这种事本来用不着我认真,放个屁足矣。”洪承宗说,“现在有些不一样,咱们好像得稍微抓紧一点了。”

霍山挺敏感:“老板碰上什么事了?”

“有个女孩怀孕了,手里还抓着一条内裤,挺麻烦不是?不管是给她现钱还是拖她上医院,总之尽快为好。”洪承宗笑道,“这是比喻,你他妈总打听这些干嘛?”

“替老板分忧呗。”霍山也笑,“如今的女孩要真抓住一条内裤,敲诈勒索起来如狼似虎,不把你剥得只剩两腿中间的一丛乱毛决不松手,老板千万小心。”

然后再说正题。霍山建议洪承宗认真对待这一次听证会,这一次会议可能影响政府决策,或者说它具有政府决策中一个必要程序的地位。所谓“规划研究小组”的成员们都不是太好说话,万一他们拿出一个“不支持”意见,事情就可能复杂化。

“我已经找过其中几个人,”霍山说,“对我们好像都抱保留态度。”

“没有关系。这种事不难对付。”洪承宗说,“你要找到关键。给我搞清这些人里边谁总是当出头鸟,谁最敢说话放炮,谁负责起草决议,谁主持会议。搞清这些情况,事情就办成了一半。对这种机构我有经验,我在当公务员的时候经常处理这类事情,只要预做防范,主持时做点引导,激烈时让人讲几句四平八稳的话,起草纪要时在关键的地方加上一两个限制性词句,天大的事都能摆平。”

“要不要请黄一鸣助理或者其他人事先做点工作?”

“不要把他们吓着了。”洪承宗说,“目前给官员们出题目只能出些简单的,例如一加一等于二,对他们是举手之劳,对外界和我们则成了一种姿态,这样就够了。关键时刻请他们上,也得给他们制造一个合适的理由,以后再说吧。”

霍山说:“那就这么定了吧,下星期五你亲自出马?”

洪承宗说:“亲自出马算什么,利用这个机会,让所有人都来关注,搞他个千军万马,千军万马奔你那个听证会,这才有效果。我只是嫌铺垫得还不够,要不是他妈的那个怀孕的女孩逼着要现钱,我还想再让它发酵一些日子。”

他了解他的对头们最近都怎么样了。霍山便说俞怀颖,他说俞怀颖是首恶,从文保问题上发难并且利用这个问题兴风作浪大造舆论,这挺让人头痛。据霍山了解就是这个俞怀颖最早上书市政府,提出应当保护含远楼遗址,然后在报纸上写文章,在历史学会上发言,为政协常委会提供材料,制造社会影响,发动舆论攻势,干得不亦乐乎。这个姑娘当然也不是单枪匹马,她后边有一帮子人,形形色色,多是些出门骑一辆破脚踏车的穷酸文人,一些个老朽。霍山觉得不可理解的是这小娘们吃饱了撑着,比谁都卖劲,就算她是个文物干部有些职业毛病,似乎也犯不上如此。霍山曾经通过一个熟人请俞怀颖吃饭,打算略加沟通,不料人家根本不卖账,俞怀颖还对捎话的人说:“那个叫霍山的东西最让我恶心。”

“我发现凡是长得漂亮偏又不嫁人的娘们没有一个不是又孤僻又叫真,只听自己的,一冒头就像扫帚星一样让人碰着倒楣。”霍山骂道,“这种娘们得让鬼子拖去当慰安妇,让一个师的恶棍挨个干过,那时她才会懂点道理。”

洪承宗问:“周四平呢?他干了些啥?”

霍山说周四平也在忙活,他是干实的。周四平是一个能人,关系很多,他的岳父齐长安是市里金融界的重量级人物,他正在利用这些关系推进“重修计划”,万一让他折腾成了,森林公司的全盘方案便告彻底摧毁。

“这一对男女一哼一哈厉害得很。”霍山说,“我一想起他们就睡不着觉。”

“很好,”洪承宗说,“我给你发奖金。”

“你还是去一趟,替我把这一对好人儿收拾掉,要不你那奖金对我全是纸饼。”

“看你,这两人也在替我干活呢,我也准备给他们发奖金,让他们闹去。”

霍山感叹说他参不透洪承宗玩什么花样,他说洪承宗的炒作也是太玄乎了。洪承宗说干大事要有大气魄,独辟蹊径,敢用别人不敢用的招,如今摆个小摊卖点破烂靠坑蒙拐骗赚几个小钱的大有人在,那其实都是些蚂蚁,一些虫子,一脚能踩死一堆,干嘛要像那些人一样?

霍山报告说这些日子里公司业务有所进展。他动用了自己的许多关系,靠一些颇有影响力的朋友帮忙,土地问题的谈判大有成效。客观上,对手的起哄也帮了忙,一些业主听说有人计划重修含远楼都吓得要命,光怕自己的地盘被政府无偿征用,因此他们乐得早点脱手卖给要的人。但是周四平那个旧库房位于拟议中的公众森林最中心位置,那个地方弄不下来,其他地方都是小意思。霍山还说到他的二十个推销小姐,他说这些小姐们一个个训练有素,已经全部派出去开展推销行动,但是目前效果还不理想。社会各界普遍不了解小姐们介绍的“青翠公众森林公司”,人们对骨灰存放问题非常陌生,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事也会成为某种公司行为。有一些略略了解情况的人对推销小姐表现出极大的怀疑,他们说你们卖的不就是张生荣那个半死不活的公墓吗?你们的“位”在哪里?你们的公众森林根本就还在纸上,凭什么就卖它?有人还说起含远楼,他们从报纸上知道有人在谈论保护遗址,要真那样还有什么“位”可卖吗?

洪承宗说:“你看看,这就是周四平和俞怀颖的不是,他们就是没干够。”

“他们真干够了,咱们就该喝西北风滚蛋了。”

“你急什么,西北风用不着,我给你弄点东南风喝。”

以后几天,洪承宗忙着跟北京的一些文化主管机构联络。文化行当他比较陌生,幸而有个置身南京,能在国内影视文艺圈折腾的老同学李石山帮忙,几个电话过去,什么事都好说。洪承宗派出几个部下开始活动,跑省直责任部门,跑北京,跑各种该跑的地方,事情眉目略显之后,他才在省城挂通了黄一鸣的电话。

“黄助理。”他说,“坏了,坏了。”

黄一鸣在电话里头唉呀唉呀叫了起来。他的话音里有一种一不留神抓着烫地瓜急得要命却没法一扔了之的无奈,洪承宗不禁大笑。

“你这种官真没法说,当个助理就成这样,要让你当了市长那还了得。”他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看你吓得。”

黄一鸣也笑,说:“你小子不是东西,又什么事?要找人去给个谁谁打胎?”

“那种事还敢拖你去?”洪承宗道,“我是有好事才想到你。”

他问黄一鸣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吴心萍的姑娘。黄一鸣说:“又是你哪个新任小秘鸡婆?”洪承宗也不解释,问另一个人,是个男子,叫赵成,黄一鸣还是不认识。洪承宗又提到第三个人,是个女的,叫华嫣然,黄一鸣依然不识。

洪承宗感叹道:“黄助理黄助理,你真是整个一个官场动物,大名鼎鼎如雷灌耳这么三个人居然一个也知道。回去问你女儿去。”

“我女儿的老师?”

“狗屁老师。那是偶像,青春偶像你知道吗?”

洪承宗说这三个人都是时下香港歌坛的大腕歌星,在港岛红得发紫,唱遍台湾日本东南亚,到处让歌迷特别是年轻歌迷如醉如痴,就跟当年美国的猫王一样。这几个人灌的唱片都是成百万成千万地赚,他们的嗓音每颤抖一下都有金子在叮呤作响。娱乐界有人把这三个人和另外一个男歌星并称为“金海歌神”,这四个人的出场费都是天文数字让人听了头昏目眩。

黄一鸣感到奇怪:“洪承宗你这是干什么?你改行当歌星经纪人了?”

“我听说你们那里正在操办一个大型旅游节,听说还是你在牵头组织,据说活动内容少了点,要不要我把这些歌神给你请去,办演唱会凑个热闹?”

黄一鸣立刻警觉:“演唱会?这些金神加起来要敲人多少钱?”

“一切费用由我承担,当地政府领导只帮我办一件事:到时候光临捧场。”

“有这种好事?”

“就有这种好事。”

“我听说请那边的歌手不光要钱,手续还挺复杂。”

“这你别管了,反正我给你弄去就是。”

黄一鸣这才笑:“你看看,磨盘大的馅饼从天上掉下来了。”

“才磨盘大?”洪承宗说,“你黄助理太不知足了。我们家老岳父把女儿嫁给我,我送给他的礼也没给你的这么厚。有这三个人去,你那个旅游节不火爆才怪,谁不说你会办事?你就等着升官吧。”

黄一鸣说:“得了得了,三个歌手前边开道,后边你小子还能不开点条件。”

“即使没有这三个歌星,我的事你还能不帮忙?”洪承宗笑道,“这回你就放心,不给你找大麻烦,就一件事你帮我办:你们那里一个城市建设规划研究小组要开一个会,质询我们森林公司的事。我准备亲自去跟他们研讨,配合政府搞好工作。不过他们时间定得早了点,要我星期五去,我想最好能改一下,拖一个星期,在你的旅游节期间最好,可以把质询和演唱会一起办了。我的事很多,总不能几天跑一次。”

对黄一鸣来说这不是难事,他答复非常干脆:“没问题,按你的时间。”

洪承宗没跟他提及牵涉公司业务的任何实质性问题,黄一鸣也不问起,他们俩互相了如指掌,极其默契。

4.

那天天气不好,从下午四点开始有零星小雨,七点钟起风雨交夹。气象台发布消息说,本次降水过程属正常降水,本地进入秋季后主要降水都与台风有关,目前正有今年度第十五号台风影响本地,整个降水过程大约持续一星期。

于是那天的一切便都蒙在台风雨中。包括光临“青翠公众森林演唱会”的三位金海歌神,以及进入本市露天体育场的近万名观众和歌迷。歌手和歌迷们在雨中狂热不已,他们的情绪就像典型的台风雨,时而浩荡东来,时而飘忽向西,时而噼哩啪啦乱箭般狂暴,时而偃旗息鼓,只有夜风呜呜不止。

洪承宗非常高兴,说:“来得很是时候。”

他倒不是打肿脸孔充胖子。三天前他在省城接到报告,称可能会有台风影响时,他就认定台风雨别有一番风味,可以视为老天爷的一份殷勤。霍山问他演唱会要不要设法改期,他说:“没有必要。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不花一分钱,有一阵台风雨来给咱们助兴,千方百计想碰还不一定碰得上呢,干嘛不要?”

霍山说:“观众可能会受影响,演出效果也可能受影响。”

“你懂个屁。”洪承宗说,“这样才有效果。”

洪承宗在演出的前一天才从省城赶到现场。那时台风来临的先兆已经非常明显,天气变得极其闷热,不像秋天,倒像回到夏日。洪承宗派到本市负责筹备这场大型演出的职员个个忧心如焚,洪承宗对他们嗤之以鼻,说:“没用。”

那时三位歌神还没到达。这三位卖唱者正在湖北一座城市参加一个大型企业的节庆活动,预定在演出的当天上午才乘飞机赶来。走红的歌星演出时间总是抠得很紧,他们只为洪承宗演唱一场,而后立刻动身,分别赴广东和海南演唱,洪承宗是利用关系靠重金插一杠子把他们临时劫持到这里客串演出一场的。有两个经办人负责安排三位歌神在本市的演出事宜,他们带着一大堆音响设备和各种要求提前到达本市,与洪承宗的部下一起做演出的最后准备。经办人对洪承宗提出了天气的问题,他们主张紧急变动计划,将演出地点由大型露天体育场改到一中型室内体育馆,洪承宗断然否决。

“这事由我来决定。”他说,“你们只要按合同执行。”

那时这场被媒体广告吹捧为本地“百年不遇的超级歌星世纪性大联手”演出已经被炒得火热。满城人几乎没有不知道四大“金海歌神”里将有三位联袂前来本城开演唱会,尽管第四位“歌神”由于正在美国演出无法应邀前来,有这三位光临已经算得上是盛况空前了。那些日子里洪承宗的人以及本地协办者在体育场正对主看台的场地上搭起一个演出台,演出台上下布满了当今世上顶尖的灯光和音响设备,为歌星阵容强大的乐队和技师们准备了所有需要的设备。演出台和主看台之间的跑道上还安装排有数百个临时座位,做为前排嘉座。按照洪承宗的要求,前排座位的票价定得很高,卖到六百元一张,主看台上及后排座位的票价亦高得让本城一般人不敢望其项背,但是各类价位的票均有价无市,洪承宗只允许拿出很少的一部分票公开销售,大部分则用于赠送。他送票的范围相当广,除政府有关机构、关系企业、地皮业主外,专门拨出一些赠送给他的对手,包括周四平的公司、俞怀颖的文管办及跟他们有关的历史学会、报社编辑之类人物,当然少不了准备开展项目质询的“城市规划建设研究小组”的专家们。洪承宗一点也不在乎手中付出和送走的是成千上万的金钱,他不惜血本,他一向认为只有敢花大钱才有办法挣大钱。由于几位“金海歌神”恰在走红,首次亲临本城又只演一场,本演唱会的媒体广告做得极其充分,加上票价高得令人咋舌,那些日子里本城的青年男女歌迷以及歌迷的家长亲友们无不如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以求弄到一张入场券,亲眼一睹超级歌星风采,亲耳一闻其声。为吊高大家的胃口,洪承宗规定不允许各级各类电台、电视台做演出现场直播,只同意在体育场看台屋顶上架设高音喇叭,让歌星的歌声能够越过高墙传播于场外,这些措施有效地刺激了人们的参与欲,演唱会的入场券便如炒栗子一般滚烫滚烫。

洪承宗对此有个评价,他说:“别说是下雨,下刀子那些人也来。”

但是演唱会举办当晚老天爷有点捣蛋,它在四点开始下小雨,七点时风雨大作,在五点和七点之间,却有一段时间阴而不下,这段时间恰巧是本城有幸弄到一张入场券的歌迷和贵人出发前来的时间。这时的天气使许多不敏感的人产生侥幸心理,他们没带雨具,这些人到达体育场门口准备入场之际大雨刚巧降临,他们皆呆若木鸡。

不料洪承宗已经做了安排。他在发现老天爷有意捣蛋之时就断定会出现某种尴尬局面,他立刻安排职员紧急购置数千件帽子围裙式简易自行车雨衣,迅速运抵现场。洪承宗派员守候于体育场大门口发放雨衣,凡未带雨具者,一律无偿赠送雨衣一件,以褒奖冒雨听歌之诚。于是体育场门口欢声雷动,竟有感情脆弱者喜极而泣,泪水掺着雨水于脸盘上纵横。

然后洪承宗在台风雨中登场。时演唱会宣告开始,由组织本演唱会的“青翠公众森林公司”总经理致词。洪承宗在讲话中只字不提他那些造型别致的存放死人骨灰的“位”,他只是向所有出席当晚演唱会的观众表示感谢。他说:“我们都将记住这一个夜晚,我们万余朋友在台风和大雨中一起欣赏美妙的、当今天下第一流的演唱,这肯定是一种举世无双的感觉。”为了强化效果,他故意在致词中塞进一些有如流行歌词一样狗屁不通的说法。

视洪承宗如亲侄子的本市“对外经济交流协会”宋会长不辞辛劳,亲自到会并代表本地有关民间机构致词,赞扬“青翠公众森林公司”为本市举办如此高水平的演唱会,她说:“我们希望有更多这样的热心民众福利事业的公司到本地投资兴业。”

然后鼓号齐鸣,三位“金海歌神”粉墨登场。那时天降大雨,演出台有顶棚,可免歌神们挨淋,但是三位擅长煽情的男女歌神不约而同一起冲到演出台前沿向观众朋友致意,那时有强烈的聚光灯把光柱投向他们,强大光柱里有无数银光闪闪的雨丝如飞瀑而下,喷溅在歌神们耀眼的演出服上。场中歌迷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他们忘了自己也在雨中,他们只看到那些超级歌星的头发沾满了雨水。

洪承宗评价说:“这种事男的不如女的,大的不如小的。三个歌星里吴心萍胜赵成一筹,华嫣然又胜吴心萍一筹,华嫣然小娘们最会来事。”

黄一鸣说:“我看最会来事的还是你。”

他们俩躲在临时演出台下的一间监控室里聊天。洪承宗让人在这间隔出来的小屋里安装了一套监控设备,有四台摄像机分别从舞台和看台两侧拍摄场上情况并把信号送到洪承宗面前的监视器上。洪承宗宁愿坐在这里,从监视器上通过摄像机镜头观看一场超级歌星演唱会,尽管这不如在看台上或者跑道座位上看得清楚、真切。

“不就是三个用钱请来卖唱的吗?”洪承宗说,“我对他们唱的玩艺儿没一点兴趣,在我听来赵成不过就是在学驴叫,两个女歌神完全是在表演时装。世界上再没有谁比追歌星的那些人更弱智的了。”

黄一鸣也是个高智商之辈,这位前途远大的政府官员跟洪承宗一样,对歌星没有多少兴趣。黄一鸣来看演唱会纯粹是一种姿态,他是洪承宗的老朋友,他不能不用某种合适的方式表达对洪承宗的关切。在公开露面之后,他非常高兴能躲在监控室里跟洪承宗聊天,避开恼人的台风雨。

“只要你小子别给我出难题。”他跟洪承宗半开玩笑道。

洪承宗担保没事,他说目前他自己还能对付,以后要真不行了再说。

“迄今为止你不觉得我还干得不错吗?”洪承宗问黄一鸣。

黄一鸣认为至少可以打八十九分。

“今天的演唱会可以算一着妙笔。”他说。

“我得向你这里的各色人物显示点实力。”洪承宗说,“包括我的对头们,眼下都让我弄在那里淋着呢。我可怜他们,为他们各自准备了一件雨衣,让他们得以坐在雨中,像一群傻瓜一样听这一公两母三个白痴嚎叫。这景象够可以的吧?”

他让黄一鸣看监视器里的场面,那时场上正出现高潮,女歌神华嫣然用手拍着话筒,边歌边舞来到台前,声嘶力竭地唱一支列为最新排行榜首位的流行歌,同时气喘吁吁地鼓动歌迷们为她鼓掌,挤在台下雨中的大群歌迷为之冲动不已,一边拼命鼓掌,大声吼叫附合,一边手舞足蹈。一些歌迷手中挥动花束,一些人握着能在夜雨中闪闪发光的塑料电光棒不停摇晃,如注大雨中整个看台光怪陆离,沸腾一般热烈。

然后声响突然平息下去,歌星下场,演出台上灯光齐暗,有一束强光随着渐强音乐从看台后边扫射全场,制造一种扣人心弦的期待效果。摄像机从背后拍下了演出台下跑道临时座位上数十排观众的模样,这些位置上的观众离演出台最近,他们不像主看台上的观众一样有一个飞檐可以略略遮挡一些雨水,他们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雨中。这些观众无一例外都着简易自行车雨衣,一色白,一式的尖顶雨帽和宽大袍状雨罩,从背后看颇像欧洲中世纪穿白袍子的巫师,数百上千个蒙在白袍里的巫师一个挨一个一排又一排静悄悄浮现雨中,黑暗里强光掠过,古怪迷蒙,恍如某个鬼怪片的恐怖场面,那场面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洪承宗乐不可支。

“我他妈就喜欢玩这个!”他笑道,“把人弄到这里,浇他们一身,还要让他们感激不尽,惊叹不已。如今世界就这么回事,高智商的玩弱智的,一言以蔽之!”

他说,眼下事情已经炒得发热,接下来的戏大张旗鼓可以开演了。

第三章

相会沙场山谷

1.

周四平自我感觉良好,事情看来正按照他的计划迅速开展,基本顺利。

他对部下开玩笑说:“这种干法造一颗原子弹都成,别说修一座楼。”

周四平把城北高地顶端废库房区的那座煤渣砖小楼辟为基地,在楼外挂了块“含远楼筹建处”招牌,把二楼粉刷整修一新,在厅里摆上几张办公桌,安上电话和电脑,组织一批得力人员集中办公,处理有关事宜。按照周四平的习惯作派,筹建处布置得整齐干净,一丝不苟,周四平让人在二楼厅正面墙壁订上一块顶天立地占了满墙的木框,框里一分为二,左边镶一张巨大的彩色卫星地形照片,照片中心是本城街区,街区上方有一面小红旗插于城北高地之上,标志出小楼所在的位置。墙右侧与大照片平分秋色的是一幅精细绘制的新含远楼效果图,图上有楼阁、广场、亭台、通道、绿化带和停车场,画得有如真境。两张图各占半壁,一眼望去气魄不凡。

“绝对不比三个涂脂抹粉涂的歌星逊色。”周四平评论说,“我忍不住要去请洪承宗先生到此一赏。”

星期四上午,周四平在装修完毕的城北高地小楼上召开了一次公司部门经理以上人员会议,研究当前公司各重大事项。周四平公司里的这些骨干都久经考验,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对他的决策一向非常支持,绝对可以放心,周四平却还是就公司面临的新情况和他的安排做了一些解释。

“毕竟是要去盖一座楼,不是卖抽水马桶。”周四平说,“我还是比较擅长卖抽水马桶,也不知道怎么卖着卖着忽然就想要去盖楼。”

周四平说,由于重修含远楼项目工程浩大,困难不少,又是全新课题,需要特别认真对待,尤其在起步阶段,为此他决定委托公司副总经理刘晓岳负责公司日常工作,自己则亲自掌握城北这个项目,集中精力解决各种难题,直至项目全面推进起来。周四平让公司的办公室主任魏国强配合他处理城北项目的日常事务,担任该项目公司的具体负责人。周四平只给自己承担的这个城北项目拨少量开办费用,规定这个项目要白手起家,大量投资只能靠三条:合作伙伴分担、贷款和向社会募集。他开玩笑说他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退路砍了,通常情况下他只有一个办法:一手拿把匕首,一手拿条绳子。他要不用匕首去抢劫银行的送款车,只好拿绳子上吊去。

大家都笑,说:“周总什么事不能对付!”

周四平说他确实相信自己能够对付。他认为他们正在涉足一个新的领域,在干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对公众有利,也有助于提高公司的影响,可能导致本公司走向全新发展。对他本人或者公司来说,这一选择都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那时候周四平已经为自己找到了几个合作伙伴。最先加盟周四平集团的是本市颇有实力的旅游发展公司,这一公司的顶头上司,市旅游局局长严新华有一天晚上跟周四平在一家酒楼里见面,对周四平说:“要我看你是在为我的旅行社修那座楼。”周四平跟他连干三杯“五粮液”,事情便敲定下来,局长属下的公司加盟合股重建含远楼。随后,本市赫赫有名的运通集团也参加进来,这家企业由邮电部门派生,有强大后盾,涉足不少领域,公司的总经理叫池辉,办事又大胆又利索,这人对周四平说,他喜欢凑热闹,城北高地眼下挺热门,他不往里插上一腿怎么行。周四平知道池辉是想在高地后坡悬崖下边做文章,搞一个水上游乐场,他是试图步步深入,对周四平来说这却也不是什么大的问题。此外还有一家省城房地产开发机构在本市的分公司对周四平的计划感兴趣,这家公司有房地产开发的经验和一批用得上的专业技术人员,很受周四平看重。这家公司的负责人叫傅铨,他加盟周四平集团除了业务方面的考虑外,还有个很奇怪的原因:他讨厌洪承宗。这个人愿意跟洪承宗过不去,因为他有个女儿在读初中,是个追星族,前些时候洪承宗把三个金海歌神弄来开一个大雨中的演唱会,他迫不得已陪女儿去体育场听歌,没带雨衣,在场门口领到的雨衣偏巧又是个破的,因此整整给淋了三个小时,浑身湿透异常狼狈,那时他就恨不得痛打洪承宗一番。这个傅铨开始时对周四平感到不解,认为周四平为商之道应当是把废墟卖给洪承宗设法大赚一笔,怎么会想费吃奶之力盖一座楼?周四平承认自己跟洪承宗是老对头,就想跟他对着干,傅铨便大喜,把周四平引为知音。他说,他在省城干过,省城房地产一行的人都知道洪承宗小子不大对路,可眼下就是这种有背景敢于不对路的家伙能赚大钱,让这种人栽一下肯定大快人心。

“这叫做得道多助。”周四平对自己属下说,“我相信这座城市里至少有一半的人想跟我们一起干,另外的一半人也在到处打听我们的电话号码。我们得考虑怎么在这筹建处里边尽量地多排几张凳子,洪承宗的那些死人‘位’可没咱们的凳子热门。”

那时有电话找周四平,周四平接罢电话后匆匆结束会议,开车离开了小楼。

他接到的是告急电话,打电话的是齐长安。齐长安不常找周四平,即使在周四平与齐惠分居,数月里一声不吭的情况下,齐长安也从不打电话找他追问究竟,只等周四平自己上门解释。他主动找周四平肯定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对齐长安来说,这种事只能与齐惠有关。

这天果然如此。齐长安找周四平是要让他到水上乐园去,他说:“小惠在那。”

周四平立刻知道不妙。水上乐园是本地一家高档娱乐场所,这种地方历来多事。

“我刚知道。”齐长安说,“我不太方便。”

周四平知道岳父大人一定是害怕碰上什么尴尬场面。齐长安不方便,周四平就挺方便吗?他跟齐惠眼下是如此状态,这种时候让他替齐惠出头自然相当不宜。这一点齐长安不会不清楚,可他还是把电话打了过来,表明这不是一件好办的事情。

“你怎么样?能不能去一下?”齐长安问。

周四平听出了齐长安语音中的无奈,他没有丝毫犹豫,斩钉载铁道:“您放心,我马上去处理。”

周四平匆匆前往水上乐园。水上乐园位于本城近郊景色宜人的山川水库边,周四平直扑乐园,用了二十分钟时间。

他按齐长安吩咐先去了乐园保安处,那里值班保安是个穿制服长着一副鹰眼看上去十分凶猛的年轻人。周四平向他自报家门,给他看了证件,然后便询问齐惠。

“有一个女客在你们这里遇到麻烦了,有这事吗?”

“你这女客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她在这里叫什么。”周四平说,“你领我去见她就是了。”

鹰眼保安盯着周四平足足看了一分钟,摇摇头说:“有这么简单?”

“你准备让它复杂一点?”

这句话击中要害。此类高档消费区因为业务范围的丰富及出入人物的特殊,通常不喜欢发生些引人注目的事,尤其不喜欢让一些事越滚越大。鹰眼保安不再说什么,领周四平去了旁边的一间休息室,说:“先看看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周四平把门推开,只见偌大休息室里空空荡荡,只有齐惠独自坐在中央一张皮沙发上,手里端着个茶杯在静静地喝茶。她神态安然,没有一丝惊慌之状,衣着还如平常一般入时而齐整,浑身上下透着股处变不惊的傲气,听到推门声时连头都不转一下,照样喝她的茶。

周四平立刻退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他觉得这种情况下避免面对面是最佳选择,难道还真要走过去对她说:“早上好,老婆,你今天真是又漂亮又可爱”?

周四平跟鹰眼保安回到保安处,说:“我找的就是她。”

保安挺干脆,拉开抽屉取出一迭纸,低头开单,说:“到大堂交三百元。”

周四平着实吃了一惊。三百块钱在眼下很难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他可没想到只要这么一点小费就能把如此了得的一个齐惠从这里赎出去。

“你是不是开得太多了一点?”周四平还是故意问了一句。

“完全按照规定,不服可以投诉。”助理说,“你要舍不得可以去找那个男人,跟他报销就是了。”

保安说那个男人叫“李海”,这可能是个化名。昨天晚上这位“李海”跟齐惠一起坐着一辆出租车来到本乐园,登记入住。登记单上只写“李海”一名,同时注明“随带一人”。用这种名目登记住宿的男女通常关系暧昧。由于本乐园客房部近来入住率不高,服务人员对各类宾客都笑脸相迎,不敢怠慢,唯恐住房率进一步下降,这种情况下他们只要客人交钱,其他都可通融,没有按规定要求“李海”随带的那个女客登记,也没有查验客人的身份证件。当晚这两位男女便住进本乐园605房间。至清晨,楼层服务员发现“李海”挎一小包,早早下楼,服务员猜测客人可能是去散步,没有留意。两小时后同一房间的女客到楼层服务台结帐,服务员按规定先查看了一下房间,意外地发现卫生间的一只电吹风不见了,这是一种新式电吹风,小巧玲珑,模样别致,很受顾客欢迎,两个月前配入本乐园高档房间,已发生过一次顾客顺手牵羊事件。这天上午服务员一发现电吹风失踪立刻向保安报告,齐惠因此被请进了休息室。

齐惠说她不知道什么电吹风。她拒不打开她的包让保安检查,她说她的包里绝对没有这种东西。保安不敢贸然行事强行搜查,担心惹出什么麻烦。他们设法弄来一支类似机场安检部门用的那种金属探测器,隔靴搔痒搜查齐惠的包,这一查发现包里果然没有那一件东西,这时他们想起那个早早离去的“李海”,断定那家伙肯定有小偷小摸之癖。他们追问这个人的情况,齐惠绝口不提,连他的真名究竟是什么都不说。保安们感觉到这个软硬不吃的女客气质非常不一般,这种人可能很有来头,处置不当会吃不了兜着走。他们正为如何是好伤脑筋时,女客提出要打一个电话,保安们喜出望外,知道事情有转机了,他们允许女客跟外界联络,半小时后等来了周四平。

“她拒不赔偿,咬定不知道什么电吹风。”鹰眼保安说,“她要早拿出来不就得了,这种人身上还会没有这几个钱?”

“她要交了钱不就认了?”周四平说,“要轮到我也不干这种事。”

周四平为齐惠交了赔偿费。他声明说这些钱与电吹风无关,纯粹是花钱买省事。他说他不去见齐惠了,让保安通知她事情了了,放她走就是。办完事后他自己先离开大楼,去了停车场。他躲在自己的车里盯着大门,直到齐惠从门口走了出来。他看到齐惠站在大门台阶上,看到一阵风吹起她的头发,而后她就躬身坐进一辆出租车里。

周四平发动车子,尾随齐惠的出租车,直到进入市区。齐惠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单位。周四平把自己的车停在广播大楼门外,目送齐惠消失在大楼门厅里。

他对自己说我这人真不错,看我对老婆这般缠绵这般多情,世界上舍我其谁?他想起前些时候带着一万元罚款去领出父亲的情形,他问自己为什么这般走运,他的生活总是如此精彩。他看着天上飘过的一丝云彩,心想也许这就叫运命。在很多情况下人的遭际是他自己造成的,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际遇,这是命定的无法躲避的。

“别人想碰还碰不上不是?”周四平对自己笑道,“看我。”

2.

周四平给俞怀颖打了个电话,请俞怀颖到小楼来看看,说:“我有事请教。”

那些日子里他们时有联系,都是通过电话。电话里的俞怀颖略显平和,不再提起类似齐惠或者追名逐利之类带刺激性话题,但是语气依旧,对周四平仍然十分警惕。他们都知道对方在干些什么,在电话里却从不提及,即不互相打听,也不彼此评判,完全是各人干各人的。他们只在非得用电话通一些必要信息和需要咨询时进行联络。周四平曾经向俞怀颖要过广州一个著名古建筑学家的联系电话,俞怀颖曾经把本市历史学会讨论保护含远楼遗址的会议记要用传真机发给周四平,还有一些类似来往个案,虽缺乏热度,毕竟互有帮助。

这一天是周四平找俞怀颖,周四平接到公司副总经理刘晓岳的报告,说是市人大办公室来了个通知,本市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辖下的一个专门委员会根据一些人大代表提议,即将于两天后组织一次人民代表视察活动,这一次视察以城市文化设施建设为主题,含远楼遗址也被列为视察内容。周四平立刻断定这件事与俞怀颖有关。他打电话向俞怀颖询问,俞没有一点闪辟,一口承认。她说,是她提出将含远楼遗址列入,她同时也做为有关方面配合人员参加了这一次工作视察。

“很好,”周四平说:“在他们还没来以前,我想请你先来看一看,有一些细节问题想跟你探讨。”

周四平说本来他可以上门去拜会俞怀颖。但是他很想请俞怀颖亲眼看一看城北高地这边的情况,让她有个印象,这可能有助于她促成的这一次视察活动的开展。俞怀颖没多说什么,把电话放了。

半小时后她到了城北高地,推着一辆自行车进了库房铁门。

她说:“我总想着这一地破瓦砾。”

周四平领着俞怀颖踩着破砖烂瓦走过废墟,一直走到江边山崖上,俞怀颖站在那里极目远眺,看着江水蜿蜒而去。然后周四平领俞怀颖进了小楼,走进正有五六个人伏案工作的二楼办公室里。周四平领俞怀颖在屋里走了一圈,让她看刷得雪白的墙壁和铺着崭新地砖的房屋,看屋角的电脑操作台,看墙上的巨幅照片和新楼效果图,而后他们下楼进了会客室。

“你能感觉到一点东西了吧?”

俞怀颖说:“有一点。”

“我对这件事非常认真。我想你一定意识到了,我对谁都不会拱手相让,洪承宗,或者你,在这一点上都一样。”周四平说,“在你跟你那些代表们还在东看西看的时候,我已经千方百计开展实质性工作,一座新含远楼快要在这里诞生了。”

“我不认为你是在修复一座古楼,那座楼不可能用你这种方式匆匆修复,而且那显然不是你的事情,目前也没有谁把这件事交给你办,不管是政府,还是百姓。”俞怀颖道,“我一直觉得你这么做很可疑,我想提议你不要把含远楼筹建处写在这个大门上,也许你还是写它为‘摇钱树’筹建处为好。”

“照办,你真出了个好主意。”周四平说,“你怎么总是把我看得如此透彻?”

俞怀颖咬住嘴唇没再应答。

在分手之前,周四平向俞怀颖打听两天后来视察的主要有哪些人。俞怀颖说,除了五位人大代表,还有一位人大常委会文教卫委员会的主任带队,这人姓马,叫马悦。

“马主任到人大工作之前当过城建局长。”俞怀颖说,“他在局长任上曾经因城市道路改造主持砍倒了几棵大榕树。那时候处理这种事很简单:派几个工人扛一根大锯,一两天放倒了,砍成一段一段烧火。这位马主任直到不当局长之后才听说这几棵榕树都是千年古榕,早在宋时就被记载在府志里。他真就去翻了府志,发现果然有这回事,据说竟大哭了一场。从那以后他非常关心本地文物保护,对破坏文物事件深恶痛绝,主张将所有盗墓贼统统枪毙。”

周四平说:“这马主任听来有些脾气。”

“有点。”俞怀颖说,“行伍出身,在部队当到师参谋长才转业,很有正义感。”

周四平说:“我断定这位马参谋长会是你手中的一挺重机枪,你一勾这枪的板机,立刻火光四射。洪承宗完蛋了,我也一命呜呼,然后你就可以在这里插上某个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这一地瓦砾从此归你。”

俞怀颖冷笑道:“我没想那么简单。你留心看住自家的破烂就是了。”

周四平说行了他一定小心,他这个守财奴当然得守住自家的每一块破瓦片。他也会小心对待这次视察。人民代表就如外国的议会议员,他们大驾光临可不是开玩笑。

然后俞怀颖骑上自行车走了。周四平注意到她骑的是一部红色女式跑车,样子挺新,她上车的动作轻盈自如,身子一抬,裙裾一甩小鸟似的就飞走了。她走了后周四平总想起她上车的动作,他忽然意识到这姑娘挺漂亮,她穿裙子时尤其显得妩媚。他不明白这样的姑娘怎么会干上文物或者考古这行,处理包括挖墓拾骨之类令人咋舌的事情,而且还有那样的本事:一句话足以塞死你的喉咙眼,让你立刻就要背过气去。

两天后,马主任率五位本市人民代表及工作人员俞怀颖,于下午四点时分乘一辆面包车来到城北高地,从敞开的大铁门一直开到煤渣砖小楼前。

那时周四平和他的部下已经在小楼前守候多时。秋日下午,本地气温依然很高,周四平和他率领的一伙年轻人却个个一丝不苟,全都穿着胸前绣有标志的名牌衬衫,把衬衫下摆仔细地扎进裤子皮带里,一个个收拾得精神抖擞。为了增强气氛,周四平不光动用筹建处人员,还从公司本部里临时调来十几个小伙子助阵,排列于小楼外。客人到达时,训练有素的年轻人在门边站成两排并用力鼓掌,来客全让这番一本正经的欢迎搞得挺不好意思。

“这他妈又不是开劳模会。”马主任说,“怎么回事?”

周四平笑道:“我们非常讲究礼貌。”

他注意到俞怀颖跟在马悦后边,特地招招手道:“俞专家,你看看我的牌子。”

于是一行人便都注意到挂在小楼门边的那面有机玻璃标牌。两天前俞怀颖挖苦周四平,让他把“含远楼筹建处”改为“摇钱树筹建处”,周四平还真去换了一面牌子,不叫“筹建处”,改成了“含远楼筹建作战部”。

马主任竟对此产生了深刻印象,问:“你当过兵?”

“我在大学时参加过军训,从那以后很关心军事。”周四平说,“至今中央电视台的节目里,除了新闻联播,我最喜欢看的就是军事天地。”

俞怀颖在一边不紧不慢补上了一句:“还有外汇行情。”

周四平说:“那是我的家庭作业,荒废不得。”

周四平领着一行人先视察废墟,一直把他们领到后边悬崖上,走的是两天前他领着俞怀颖查看的路线。然后周四平再把一行人带到二楼上,所有来客一进门厅眼睛都亮了一下,经过刻意整理的筹建处办公室之整齐洁净确实能够让人留下印象。

那一天周四平让人在每张办公桌上摆了牌子,四张办公桌分别是“参谋部”、“联络部”、“工程部”、和“后勤部”。

俞怀颖嘲笑道:“这里就缺几副临时购置的钢盔和迷彩服。”

“我已经采取紧急措施,给我的职员每人准备了一套。”周四平说,“我要我的职员有一种战斗意识,我们决心歼灭一切来犯之敌。”

俞怀颖扭头说:“马主任,他这不是说你吧?”

周四平笑道:“我指的是俞专家,我知道是你老想把我们赶尽杀绝。”

大家都笑。气氛热烈友好。

周四平站在办公室正面墙下,用一支特制的银白色金属长杆指点墙上的两幅图,有如某一位作战参谋在战略形势图前分析军事态势一般。他对向他提出各种问题的视察组成员们说,他提出重修含远楼不是心血来潮,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认为自己的计划相当完整,他正在为这个计划得到有关方面的认可和支持积极努力,同时,各项筹备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

视察组三男两女五位人民代表分别来自科技、文化、教育界和城市公共建设部门,他们对所接触的题目都有一定的了解,他们问这一块高地怎么到了周四平公司手中,问周四平为什么迟至今天才提出重建含远楼,他是不是如一些人所说只是在制造一座空中楼阁。周四平在回答时大谈自己的重建计划,仔细讲解他的各方面考虑,竭力让对方了解自己的决心。他说:“你们给我支持,我就能给这座城市一座新楼。”

俞怀颖插了句嘴,直击周四平要害。

“周总经理是否认为由商人来料理本地历史文化方面的重大事务具有合理性?”

“我认为我有资格,不光因为我拥有这块地的使用权。”周四平说:“我对我要做的事情非常清楚。”

周四平讲起含远楼,讲起古楼的历史,本城涉及古楼的重大历史事件,含远楼做为古城标志性古建筑的地位以及它在百姓中的影响。周四平引用大量材料,如数家珍,表现出对这座古楼的全面了解。他也讲起文物保护问题,引用《文物保护法》,谈及“谁使用谁保护”等概念,还提到了文物保护“修旧如旧”等相当专业的术语。

“我敢说这座城市里除了在场的俞专家外,恐怕数我对有关问题了解得深。”周四平说,“我相信目前这种情况下,只有我能够把这座楼重修起来。”

“你也许会建造出一座新式写字楼,或者一个兼有桑那浴室的多功能旅游服务场所。”俞怀颖说,“也许你还在那里兼营超级商场,出售卫生洁具。你的新含远楼难道不会是一座能够产生丰厚回报的,不伦不类的商贸综合楼?”

周四平知道俞怀颖会抓住这个问题继续进攻,她会让人们猜想他不是计划重修什么含远楼。周四平是商人,商人重利,他们这样的人只会是受利益驱动,企图抓住时机大赚一把,因而他不可能去恢复一座古楼,他可以说得天花乱坠,到头来最多就在这堆废墟上盖出个农贸市场。周四平知道这样不行,俞怀颖进攻的是他的根本,让她步步进逼,视察者的看法可能会受很大影响,结果对他将十分不利。

他决定进攻,不能被动挨打,对他来说这生死攸关。

“大家知道关于城北高地的开发有一些争论。”他说,“如何评判这些争论,关键是要区别比较争论各方在实质问题上的不同。”

他提起洪承宗,他说洪承宗的“青翠公众森林公司”想把这一块地拿走,他们不是恢复古建筑,他们是要修一座经营性现代坟场,这是他们跟他的根本区别。他也提到了自己与俞怀颖意见的不同,他说:“我跟俞专家的主要区别是,她希望把一片废墟打个圈保护起来,而我希望把一座新含远楼盖起来,还给本城的父老乡亲。”

“不对,”俞怀颖说,“不是这样!”

“不是的话你又干了些什么?”周四平穷追猛打,紧紧揪着俞怀颖不放,“你组建了重建公司?你上报了立项审批报告?你画出了新楼效果图?你建立了筹建作战部还是筹集了建设资金?”

马主任摆手制止了周四平。

“你这是胡扯蛋!”他说,“你要小俞做你的事,她的事你做得来吗?”

周四平便笑,他说可不是他真是昏了头了,他哪里干得了俞专家的事情,他只是决心尽心尽责做好自己的事情。他对马主任说,眼下他天天住在这座小楼里,对他来说这是火线,他在坚守阵地,同时也组织进攻。他准备在这座小楼下边埋上足够的炸药,必要时候就把俞专家提到的那种迷彩服往身上一套,戴着钢盔冲下楼去点着炸药,跟敢于来犯之敌同归于尽。

他笑呵呵地开着玩笑,马主任也被他逗得发笑,说:“行了。”

视察组离开高地,前往下一个视察点。第二天上午,周四平往文管办挂了个电话,俞怀颖恰在办公室里,但是她不跟周四平说话,她在电话里听到周四平的声音,“啪啦”一下就把话筒甩了。

3.

周四平找黄一鸣汇报工作,这是他自己要求的。

周四平知道黄一鸣助理与洪承宗的关系,他记得夏天里正是这位助理大人带着洪承宗乘一部“凌志”车来到城北高地,拉开了他与洪承宗本次相争的序幕。通过一些朋友,周四平知道黄一鸣在省城工作时就跟洪承宗有很深交往,目前肯定比较倾向洪承宗。正是这样周四平决定要找黄一鸣汇报工作,他认为自己应当争取主动。

那些日子里周四平活动频繁,找了很多人。周四平并不处于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地位上,目前他手中唯一有利的条件只是城北高地废库房区在他掌握之中,这一点不太决定问题,他想在那上边盖一座楼,辅于各配套设施,按照现行管理制度,不经过计划、规划、城建、城管、土地、消防、环保、地震诸多部门以至政府最高权力部门的认可,理论上是不行的。周四平在他的筹建机构里设立一个联络组,专门处理这方面事务,他自己也把大量时间用在跑各部门取得支持上。周四平知道这里边最复杂的因素是有一个洪承宗,他没法避开他,既然没法避开就得迎上去,谁跟洪承宗好他就应当找谁,谁跟洪承宗最好他周四平就应当重点对付,因此他得盯住黄一鸣。

周四平跟黄一鸣预约了两次,在一个下着小雨的下午到黄一鸣的办公室跟他见了一面。周四平说明他想汇报重修含远楼计划。黄一鸣说他听说过这件事,但是城建具体事并不归他分管。周四平道:“我知道,可我觉得还是应当向您做一次汇报。”

黄一鸣没再推托,只吩咐周四平注意掌握时间,讲得概要一些。周四平便把情况向他做了汇报。在近一小时的汇报中,黄一鸣插了几个问话,周四平发现他对情况相当了解,他显然非常关注城北高地的有关问题。

他们都没提到洪承宗,似乎他们之间没有关于第三个人的任何问题。

黄一鸣年纪比周四平略大,比周四平更算年轻得志之辈,但他并不因此盛气逼人。他有意在周四平面前保持一种居高临下之势,做得却也恰到好处,并不过份。

他说有不少人对周四平的计划感到疑惑。本市知名度很高的青年企业家周四平这回搞什么名堂?这不像是他干的事情。

“你不会是打算搞房地产开发,把一座重建的古楼分成若干单元以每平方米多少钱的价格零敲碎打卖给消费者?”黄一鸣问,“你该不是头脑发热,要搞一项耗资巨大的社会公益事业,然后在那座楼下立上一块写着你的名字的石碑?”

周四平笑道:“说实的我确实是在等着黄助理您给我立一块碑以志嘉奖。”

“我已经在准备碑文了。”黄一鸣摇头道,“看来让你搞企业有些屈才,应当让你去当城建局长,或者文物保护办公室主任。”

黄一鸣讲了几条意见,其核心是说,尽管城北高地目前归周四平所有,尽管业主有提出开发方案的权力,毕竟土地属于国家,城建必须服从统一规划。目前市里有关方面对城北高地的问题还在研究之中,确定之后,任何人都得执行,不得各行其事。

周四平说:“当然,所以我才来找您和其他有关领导汇报。我相信您会支持我,因为这是一件显而易见的大好事。前些时候我分别到省里和北京跑过,我在那里有不少熟人,他们都说这项目很好,从上到下都会支持的,包括经费的支持。”

黄一鸣不动声色。周四平便告辞离去。

他想他已经给黄一鸣留下印象了,他要传递的信息已经准确传递到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官员的脑子里。

周四平又去拜见齐长安。周四平选择了晚上时间,行前特地通过某个可靠途径了解齐惠的行踪,确认她当晚没有回父母家,他不想在那里意外撞见她。周四平在动身前给齐长安打了个电话,问岳父晚上有没有要事,他想去看看他。齐长安平静道:“你来吧。”这个答复在周四平预料之中。

周四平有很长时间没到岳父家去了,他和齐惠关系一直处于僵局,这种情况下出入齐长安家门让他十分尴尬。这天晚上他考虑再三,觉得就他要谈的事而言,上门拜见比较合宜,因此也就不管其他了。

齐长安在他那宽敞的大客厅里对周四平说:“我也正要找你。”

他请女婿喝茶。他闭口不谈齐惠的事,几天前他打过一个紧急电话要周四平到水上乐园为齐惠解围,此刻他只字未提,好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可是周四平知道那件事的影子就罩在他们之间,岳父对他挺感激,他能从齐长安的言谈和语调里感觉出来。

齐长安对周四平说起本市对外经济交流协会的宋会长,这位会长跟齐长安是老熟人,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前些时候在一次晚宴上,齐长安跟这位宋会长坐在相邻的两张椅子上,宋跟他提到周四平,说:“你这个女婿有点忘乎所以了。”

“你什么时候得罪她?”齐长安问周四平。

周四平跟他说起前些时候洪承宗那家公司开业座谈会的事情,齐长安点了点头,说:“你可能太冲了一点。这个宋是个大夫人,你知道的。”

周四平苦笑道:“她帮着洪承宗逼我,没法子。”

周四平对齐长安提到了他的计划。

“我听说了。”齐长安说,“你的念头挺奇怪,不过我想你肯定有你的理由。听说进展还顺利?”

“目前不错。”

周四平把他所做的努力大略说了说,齐长安道:“你要注意,你的麻烦会在后头。比较而言,你跟洪承宗的事情只能算小事情,发展下去,可能出现的是你跟一些权力部门,包括能制约你的那些部门之间的问题,你考虑到这种情况了没有?”

“这方面您听到一些什么了吗?”周四平问。

“洪承宗有一个特殊身份,经历也特别。”齐长安说,“广告铺天盖地,推销术别出心裁,还有一场大雨中的演唱会,从这些现象看这个人确实很有能量。你现在以那块地的占有者身份还能跟他相持,但是你们相持的结果,必然就会有某个权威部门出来干预解决。我看不出到时候你会有哪些地方比他更有利。”

齐长安提到了洪承宗出席某一个城市规划研究小组例会的情况,这个小组的成员都有些来头,不是太容易对付,洪承宗却成功地得到了其中不少人的认同,让他们认定他正在为本城办一件极好的事情。这情形反过来必将成为周四平要承受的压力。

“我已经感觉到了。”周四平说,“有一些相关部门例如外经外事部门正在对这件事提出看法。他们认为应当鼓励外商投资,应当支持外资进行开发,本地企业不应相争。还有不少人认为我提出的那个建议接近于荒谬,能够把一块地拿去卖大钱,干嘛要在上边贴大钱?我知道这些议论肯定会越来越多。压力会越来越大。”

“这样的情况你还要继续干?”

“是,我是这样打算的。”

周四平对齐长安说,他认为在考虑钱的同时也应当考虑其他东西,为人做事只从钱或者利益的方面去考虑绝对是一种偏颇。他说最近他比较多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齐长安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您知道近来我有些事不太顺。”周四平黯然笑笑,“这种情况下总是多思。”

齐长安非常简洁地评论道:“这好。”

周四平说他相信事在人为。有问题不怕,一个一个去解决就是,一个方向不行,就从另一个方向去寻找突破,总能找到办法。

“今天来是想向您请教,我正在找一些可以利用的融资渠道。”

齐长安没有表现出一点意外,他非常精明,不会猜不出周四平找他的主要原因。

周四平跟齐长安提到了他们解决建设资金的办法,包括几个合伙单位的投入,从社会及海外募集资金的具体思路。周四平向齐长安询问为他的这个计划从银行某个特定项目里争取到一些低息贷款的可能,探讨从省里,从其他地方其他银行,甚至从北京有关机构融资的可能。齐长安沉吟良久,说:“小周,你是真的?你绝对不放弃这个计划?”

周四平道:“您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时不时心血来潮的人。”

齐长安低下头,轻轻朝茶杯吹一口气,把浮在茶水上边的一片茶叶吹到一边去。

“你看看我,”他放下茶杯,笑着转开话题,对周四平说,“我老是想起那一年的冬天,我让她妈妈拿一点钱,托你给....小惠送去....”

周四平垂下眼睑。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在他和齐长安之间有一条维系的纽带,这就是齐长安无比钟爱的齐惠。事实上这条纽带已经丝丝缕缕只剩一点一根指头就能扯断的关联,如果这一点关联真给扯断的话,他和齐长安就完全形同路人了。反之,如果他能维持住这条纽带,他就能够继续得到齐长安的有力支持。齐长安是一个银行行长,他的身份非常重要,可以办成许多别人无法办成的非常困难的事情。

4.

周四平为自己公司的员工安排了一次周末活动,他们的周末活动总是别出心裁。

那一回他们去打靶。周四平组织这一活动的灵感跟俞怀颖有些关系,那一天俞怀颖在城北高地小楼下对周四平说即将率人民代表前来视察的马主任有行伍之风,周四平灵机一动把小楼的招牌换成“作战部”,把自己弄得有如草头司令,居然让主任大悦,取得小胜,那以后周四平真有点走火入魔,魏国强问他周末活动搞什么,他情不自禁就提出打靶,好像他已经率公司众多员工应召入伍了似的。

魏国强去做了联系。魏国强办事能力很强,跟一些军方人士有关系,知道这类活动该怎么操作。两天后他就报告事情办成了,本市某驻军部队欢迎本公司员工去他们的靶场组织打靶活动,这一活动经批准已纳入某国防教育和民兵训练科目,所需经费双方已协商安排妥当,届时该部队将派员指导,协助开展活动。靶场地点在城郊三塘村附近某山间,是一个时有训练活动开展的军用露天简易靶场。

于是星期六上午周四平便率众员工前往靶场。三塘村靶场离三塘村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位于山沟沟里,地点相当隐蔽,想来是因为军事需要。靶场大如足球场,三面环山,正面土山下部劈开一面坡,做为靶标区,地面挖有壕沟以供报靶。靶场比较简易,只是地面略做平整,铲掉杂草蓬蒿,保证射击安全。靶场附近有一个部队军械库,有一些军人驻守于此。

对年轻人而言,打靶活动挺新鲜,那天一到靶场,大家都兴奋不已,配合活动的部队教官扛来了五支冲锋枪,让大家列队,讲解射击要领,然后把枪放在五个射击位上,每位有一位教官指导,人们一组五人,开始卧地打靶。

周四平没有下场。进入靶场之后他就在外围走来走去,耐心等待。

他在等待两个人:马悦主任和俞怀颖。

在确定周末活动内容之后,周四平便给马悦主任打了电话。周四平是在那次人大代表的视察活动之后跟这位马主任打上交道的。那一回马悦带队到高地视察前,曾请俞怀颖介绍情况,并因此认定俞怀颖有道理,含远楼遗址应当保护,他要通过代表视察活动来加以促成。可是一到周四平的“作战部”,看到周四平往两张“战略态势图”前一站,马主任对他的印象竟然相当好,听了周四平一番解说,马主任的立场开始动摇,觉得周四平也不无道理。此后周四平又专程找他介绍情况,做了不少工作,末了马主任和他率领的代表团成员讨论了半天,决定进一步了解情况,暂不对含远楼问题提出最后意见。周四平对这一结果感到满意,他知道俞怀颖肯定是另一种心情。

因此周四平要请马主任打靶,周四平在电话里说他知道马主任在部队里是神枪手,他们公司的年轻人都很想亲眼见识一下。

马主任即笑,说:“不行,年纪大了。”

“你要不来我们可会让人笑话,”周四平说,“我那些人里没几个摸过枪,他们只会浪费子弹。”

马悦便答应下来,说:“好啊,还真有点手痒。”

周四平提了个要求,请马悦叫上俞怀颖:“我不敢去叫她,她对我有误会。”

周四平说他希望借此机会消除误会。那一天出于无奈,他对俞怀颖多有打击,把她得罪了,俞怀颖至今对他耿耿于怀。周四平说其实他对俞怀颖十分看重,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愿意伤害的就是她,如果马主任能够帮他们消除误会,他会感激不尽。

“她对您很尊敬,她的工作也需要您支持。”周四平说,“您请她,她会来的。”

马悦答应了。周四平特别交代说,千万别跟俞怀颖提到他,否则她肯定不会来。

“您知道她的脾气怪得很。”周四平说。

那天上午,当靶场上“砰砰砰”响彻枪声的时候,果然有一辆“桑塔纳”轿车从三塘村方向开来,驶进靶场边的停车场。周四平迎上前去,他注意到那车对他十分敏感:车门不开,没有谁走出车来。

这情形在周四平的预料之中,他一点也不在意,径直走到轿车旁,一躬身子,打开了右后侧车门。

马悦和俞怀颖都在车里。

“你看看,小周。”马悦笑道,“小俞挺意外。她不高兴呢。”

“是我的不是。俞专家别在意。”周四平说,“马主任是好意。”

他请马悦和俞怀颖下车打靶,说:“既然上了贼船,就下来试当一回贼好了。”

俞怀颖冷冷道:“谁跟你当贼。”

她拒绝下车,说:“马主任您去吧,我对打靶没兴趣,我宁愿呆在空调车里。”

周四平也不强求,拉起马悦和轿车司机就走。

“别担心,让她休息休息。”周四平对马悦说,“一会儿我再去请她。”

周四平把两位客人带到射击区。马悦果然尚武,一听枪声就兴奋不已,按捺不住。

“给我那支枪!”他说。

周四平请教官立刻做出安排,让自己的职员撤出阵地,站在马主任身后,看这位老兵是怎么玩法。马主任也不谦让,接过一支冲锋枪,噼哩啪啦拉动枪机,东看西看一番,装上弹匣,站直身子,端枪就打,一眨眼功夫打掉了十发,又快又急的振耳枪声迫使后边的一些观众用手捂住耳朵,环绕靶场的山谷嗡嗡嗡传响着急射的回声。

不一会儿报靶的就用步话机从靶区报告说,十发子弹全部命中,打了个八十九环。

“没打好,”马悦还不满意,骂道,“妈的。”

人们一起鼓掌,请马主任再露一手。

这时周四平已经离开射击区,坐到一旁的轿车里。

“我知道你在盘算是不是下车走开,”他对俞怀颖说,“我要劝你忍一下,这条路挺远,没法走。由于安全的缘故,靶场通常远离人口密集区。”

俞怀颖冷冷道:“我哪也不去,你走开就得。”

“我想办法把你请来,是想跟你说几句话,我当然得说完再走。”

周四平对俞怀颖说,他是想对她提一点建议。他认为俞怀颖非常能干,特别地执着,在她卓有成效的努力下,关于含远楼遗址保护的动议已经形成声势。周四平认为俞怀颖下一个动作应当做得更大一些,除了通过新闻媒介、学术团体和社会组织继续扩大影响外,应当考虑让更多的人关心和注意这个问题,眼睛即要向下,又要向上,下即面对百姓,上即影响更高层次的人物来关心支持。最好能采用一种影响面大,又比较有新意能让人产生深刻印象的活动,办这种事可能要有所投入,要花钱,这一方面,如果俞怀颖需要,周四平愿意尽量给予帮助。

俞怀颖显得相当惊讶。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说,“这就是你的比较有新意的做法?”

“我这人有时自命不凡,忍不住就好为人师。”周四平自嘲道,“我总想教人怎么动手打架,独独没想到接下来该是自己鼻青脸肿。”

“也许不光鼻青脸肿。”俞怀颖说。

“难道你还非要我把命赔上?”周四平说,“我总认为咱们俩不应当是对头,咱们为的不是同一座楼吗?应当一起对付那个洪承宗才对。”

“那你为什么不退出去?”俞怀颖说,“你不要去折腾什么重建,你这种仓促应战的重建能搞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你应当把那块地交给我们,哪怕你开个价。”

“我要是图钱早把自己卖给洪承宗了。”周四平说,“我有我自己的道理。”

周四平说他曾经非常盼望出人头地,现在他发现有些事比出人头地更有意思,例如在某废墟上重修一座古楼。一个人一辈子里能够参与的有意思的大事充其量一两件而已,他这一辈子做的最有意思的事可能莫过于此,他怎么能放弃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反过来劝俞怀颖放手。他说他总觉得不可理解,如果俞怀颖真对那座古楼感兴趣,她应当希望有人把它恢复起来,而不是希望那里依然是一堆破烂。

“为什么非要把它抓在自己手里,跟逛传街娘们紧紧抓着自己的小钱包似的?”

俞怀颖冷冷道:“跟你一样,我有我自己的道理。”

周四平不觉叹气,说:“看来你就这么回事。”

他说,他从心里感激俞怀颖,俞怀颖为保护含远楼遗址奔走呼吁,跟他重建含远楼的动议有一种互相呼应的效果,他的重修工程取得的进展,跟俞怀颖让人们知道这楼是怎么回事大有关系。他常暗自思忖,认为他们本应当是天然盟友,为什么走不到一块?周四平说他知道俞怀颖对他抱有成见,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发现他不是洪承宗一类不能相信的人物,他提出的重修含远楼绝不是在玩花样。周四平说他实在不想伤害俞怀颖,在前些天的人大代表视察时,他耍了点小花招,力投马主任所好,在表现自己对含远楼的深刻了解时,他使用的都是俞怀颖早些时候提供给他的资料,他还公然对俞怀颖进行攻击,以自我解围,对他来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知道俞怀颖会感到受到莫大伤害,对此他心里颇不安,却不打算因此放弃自己的计划,因为人各有志,只能各谋其道。他希望能够跟俞怀颖合作,如果不能合作也不要敌对,希望俞怀颖一定不要非认他为敌不可。

俞怀颖一声不吭,不做任何表示。

“眼下我觉得我们都有一个具体问题,至少在这一点上咱们应当而且可以谋求一致。”周四平说,“那位马主任对咱们都不错,我请他帮忙,说我非常想通过他跟你见上一面,跟你协商,握手言和,他帮了忙。我注意到他非常欣赏你,他说你能干极了,是好样的。你如果坐在这车里呕气,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你别看他在那里打得不亦乐乎,他一刻不停都在想着你不高兴呢。”

俞怀颖使劲晃了晃头,她的短发甩过来,又甩了过去。

“你这人实在可恶。”她恼火道。

周四平笑道:“没关系,我马上给你提供一个报仇的机会。”

后来他们下了车,一前一后走向射击场。那时周四平的职员们都已经过完枪瘾,由马主任和一位教官领着,离开靶场,去参观场外军械库的一个枪支陈列室。射击场上还留着几个军人,在收拾用过的枪械。

周四平和俞怀颖穿过冲锋枪射击线往前走,一个少尉军官领他们一直走到靠近靶标的另一条射击线上。

“二十五米距离。”少尉说。

这里是手枪打靶区域。少尉取出一支手枪,给俞怀颖做了示范,介绍如何瞄准,如何击发,要掌握哪些要领,注意什么细节。然后少尉装上弹匣,把手枪递给俞怀颖。

周四平说:“等等,我来。”

他走上前去,把手枪接过来,退出弹匣,看了看。

“里边有七颗子弹。”他对俞怀颖说。

他开了个玩笑,建议俞怀颖不要瞄准对面的靶子,她可以把枪口往边上转一点,噼哩啪啦把周四平打个稀烂,这么干肯定解恨。

“我就站在这里让你打,绝不逃跑。”他笑道,“我自己讨打,不会找你麻烦,最多你就说是慌张走火把我打了。如果你认为我这人还可以留着,留神别把我打死就是。枪口往下一点,腿上脚上,怎么打都行。”

他“啪”地一下把弹匣顶上去,伸手递给了俞怀颖。

他看到俞怀颖背过脸去。她把手枪握在右手上,枪口垂向地面,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似乎在打算着什么。

忽然她抬起手臂,“砰砰砰砰”枪声骤起,几秒钟里那一匣子弹被她一口气全部打了出去。

她是乱打,她射出的子弹在靶子后边的土坡上打出一小簇一小簇土花,看上去没有一颗曾射穿靶子。

周四平向少尉要了另一匣子弹,压进手枪的弹仓里。

“你还有一次机会。”他对俞怀颖说。

俞怀颖没有看他,一抬手又把一匣子弹一口气打光。

“这不行。”周四平摇摇头道,“你全打飞了。”

俞怀颖笑了笑道:“我根本就没想打着。”

而后她交出手枪,扭头走开。

周四平有如受到电击。他第一次发现这姑娘随意一笑竟显得那样精彩,天空都因此变得明亮动人。他看着俞怀颖走向场边那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觉得她的举手投足都格外独特而动人。

第四章

神迷

1.

那些日子里俞怀颖沉溺于某个心理黑洞里,无以自拨。

俞怀颖知道自己非常敏感且情绪化,她应当让自己避开那些敏感区域,绝对不钻牛角尖,可在这方面她从来控制不住自己,她总是跟着感觉走,对自己没有一点办法。

在秋天那段日子里,俞怀颖构思并组织了一场社会咨询活动。这一活动的思路起自俞怀颖在某晚报上看到的一则关于评选最差影星的问卷调查活动的报道,俞怀颖看到那消息后突发奇想,认为自己也可以以她非常关注的含远楼为题搞这么一类活动,跟其他形式比较,这无疑很有新意,能有较大的影响。俞怀颖的这个主意产生于马主任请她去靶场之前,与周四平在那辆黑色“桑塔那”轿车里向她提的建议无关,可在那天俞怀颖还是感到颇意外,她没想到周四平提出的建议竟跟她打算做的相当吻合。

俞怀颖知道她要大张旗鼓地干这件事需要得到认可,办起来才能顺当。她细心准备了一个方案,拿着那个方案去找局长。俞怀颖所供职的文管办是市文化局属下机构,局长已于去年退休,目前由副局长郑江在主持工作,这位主持人有四十出头,颇有事业心,对俞怀颖的工作相当支持。俞怀颖找他谈开展问卷调查活动的设想,他一听就直点头。表态说:“挺新鲜,好像有些意思。”

这位主持局长年富力强,牙齿结实,味觉尚未败坏,对事物还有一种新鲜感,能准确辨别出哪些事物对他有助。他从一开始就对俞怀颖介入含远楼的行为给予有力的支持,他认为他手下的文物工作干部俞怀颖抓住了一件大事,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人包括许多上层人物不懂得什么叫做文物保护,不懂得文化行政管理部门对此拥有什么发言权,有必要让俞怀颖通过某一个含远楼的故事给他们略做一点普及教育。既然这个故事还需要加一项问卷调查的内容,那么就干吧。

“这种事有谁干过?”他问。

“各种形式的问卷调查活动很多。”俞怀颖说,“以文物工作为内容的却很少见。别的地方我不了解,至少咱们省里这是第一例。”

“这好。”他说,“开个头炮。”

俞怀颖要局长帮助解决经费,她说按照测算搞这么一项活动大约要花一万元左右。局长没有犹豫,非常爽快满口答应。

“用文管会的名义去办,”他说,“我给钱。”

局长只是提了一个问题:“人家会答理你那些问题吗?”

“会的。”

俞怀颖说,人们将感到兴趣。这种活动会让更多的人知道本地历史上有这么一座楼,知道文物是应当受到保护的。同时发起者也将通过这种方式从许多人那里知道关于那座楼的许多以前还不知道的事情,跟一些意想不到的人建立起一种沟通。

后来俞怀颖老觉得奇怪,她怎么会那么斩钉截铁地一口咬定呢?她在下意识里对某一种社会问卷调查如此认定究竟因为什么?她朦朦胧胧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心理世界里可能有一个黑洞,她可能正在让自己一点一点地滑进那个洞里。

俞怀颖请本市社会研究事务所具体操作调查工作,这个事务所是市社会科学联合会属下机构,曾组织过一些规模不一的问卷调查,对这类社会活动有一些经验。事务所派出最精干的人员,跟俞怀颖一起商定了调查问卷的内容,让所有问题紧紧扣住有关含远楼的主题。他们在问卷里询问人们对含远楼遗址有哪些了解,列出了本城四个地点,让人们打勾确定含远楼遗址所在位置,同时询问这座古楼建成于哪个朝代,最近一次毁于哪一个事件。他们还询问人们对当前报章关于含远楼问题讨论有多少了解,让他们表示对这个问题是否关心。他们还设计了调查对象的建议栏,提出几个供选择的意见,了解人们是否认为这座古楼遗址值得保护。事务所专业人员设计的问题都客观而恰当,俞怀颖却总是觉得不够达意,她没法说出这里边缺了些什么,只是下不了把问卷付诸印制的最后决心。

“咱们再想一想。”她说,“好像还得再多点什么。”

她感到这张问卷太清楚了,一张白纸上印着些铅字,一个一个字都直白明了,包括标点符号。这张纸就不能显得写意一点吗?

专业人员都大惑不解,他们说:“怎么回事?你想在这种问卷上画山水画,或者编一些字迷让人家猜去?”

“不是迷语,但是得有一种东西。”俞怀颖说,“像一层雾,一种灵光。”

没有谁知道怎么才能让那张白纸蒙上一层莫名其妙的雾和灵光,包括俞怀颖自己。

那一天傍晚俞怀颖下班回宿舍去,意外地在门外走廊上遇上白明。老人站在一片暮色里,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你很忙的。”他说。

俞怀颖注意到老人的语音略略发哑。

她让老人进了门,让他坐在沙发上,给他倒了杯茶。

俞怀颖已经有几个月没见到他了。俞怀颖对这个老人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老人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往昔的门,他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简直就是天意。俞怀颖感觉到老人对她母亲的一种深深的沉迷,也感觉到他对她生身父亲的难以抑制的敌意,这种沉迷与敌意她都必须承受,她不知道应当如何置身其矛盾之中。她只是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自己跟这老人有着一种特别的缘份。

“白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她问老人。

老人没说他为什么来,也没说他在走廊上等了多久,他只是说他吃饱了,让俞怀颖赶紧弄吃的,不要管他,别饿坏了。俞怀颖没再说什么,倒开水为自己泡了一包方便面,坐在书桌前低头吃光。在她忙活之际老人的眼光在屋子里流动,看看墙壁,看看窗户,偶尔掠过俞怀颖的脸。

然后他便起身告辞,他说:“你很忙的。”

老人什么都没说。俞怀颖感慨万端。

她想也许这是因为三十多年前的某一个记忆。人的生命中真有这么一种东西能够如此刻骨铭心?由于职业的关系俞怀颖见过许多比白明老人要老得多的人,包括数百年,或者数千年前生活过的人留下的骷髅,难道它们恐怖狰狞的躯壳里边也曾有过某些深刻的,语言所无法形容的情感?

她看着白明老师消失在夜色里。夜色中他的银发异常显眼,蒙着一层淡淡的光泽。

这时她忽然想到她那张问卷。她心潮起落,在那张问卷的空白处加了两行文字。

“您一定久已期待,您早想把您所拥有的,人所不知的,与此有关的那一段往事告诉我。请您跟我联系,请记住我的电话号码,我随时等待您的消息。”

她把她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留在问卷上。

结果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他们说这是什么呀?留言?呓语?这是调查问卷!俞怀颖不管别人怎么说,她说:“就这样印,我定了。”

他们印了三千张问卷,他们把那三千张问卷运到几家中小学,由各有关班级的班主任负责分发到学生手中。根据社会研究事务所的经验,通过学校进行社会调查比较容易组织且比较有效,是目前本地开展这类活动的通用途径。事务所事先已跟有关方面联系协调清楚,做了周密安排,请各班主任老师按要求在统一的时间里将问卷发给学生并做答卷指导,这些问题不是让学生回答,是要让学生带给其家长回答的,如果一个家庭里有多代人共同生活,那么问题最好由最年长者来回答,由学生替其打勾画圈。学校的班主任还负责在统一的时间里把问卷从学生手中收回来。有班主任出面,问卷的发放、解答和回收都比较有保证,可靠性大大增强。社会研究事务所根据各班主任完成的工作量,按照回收问卷的份数发给调查劳务费,同时也付给学校若干,这种事对大家都有好处,各方何乐不为?问卷回收之后的统计整理和分析由事务所负责,他们需要把数据存入微机,启动某个专业软件对数据进行处理,有关结果便出在其后。

那天下发问卷时,几乎每一个负责其事的班主任老师都注意到俞怀颖添加在问卷上的那两句话,已经参与过数次类似调查活动的老师们都感到奇怪。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问。

事务所的工作人员都非常狼狈,他们只能说这是委托方的问题,调查部门必须尊重客户的意见。他们说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最成功的就是这两句话。”俞怀颖道,“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它了。只有与众不同的东西才不会被淹没和漠视。”

事务所的专业人员都说有关这两句话的回复肯定无法用微机进行分析和整理。俞怀颖说这个问题由她自己负责。

俞怀颖开始等待。她认为会有很多人注意到她那份问卷上的留言,他们会跟她主动联络,有如白明一样从茫茫人海中冒出一颗银光闪闪的头来。这些人会告诉她一些什么呢?历史、人物还是扑朔迷离的鬼怪故事?在本城民间,那座古楼总跟某些超现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牵扯在一起。俞怀颖对自己有些明白了:她钟情这种社会问卷调查是因为她在寻找某种方式,能够对一些未知的人物,未知的领域和未知的过去伸出无数根触角,她相信肯定会有几根触角被触动,会有一些她在下意识里期待的信息顺着这些触角闪电一般传递过来。

为了得到这些信息,俞怀颖异常留心办公室的电话。在问卷下发的那一天,她忽然想到可能会有人在晚上的时候试拨她留下的号码,她便在晚饭后来到办公室,一边做事一边等,一直等到深夜。几个小时里办公室悄然无声,直到她准备离去时,才有一个铃声突然划破寂静。

“怀颖?我是爸爸。”

俞怀颖脑子一懵,差点昏过去。几秒钟后她清醒过来,知道这是谁了:她的继父,前处长,省城的一个退休老人。俞怀颖跟这位“爸爸”早已形同路人,在想起是他之前,俞怀颖的脑子瞬间短路,竟以为是她最近一直在寻找的,三十多年前死去的生身父亲冒出来了,那才是她真正的“爸爸”。

俞怀颖不知道省城的这位“爸爸”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把电话挂到她的办公室来。她什么也没有问。

她在那天晚上终于明白自己心里的那个黑洞是什么:她是在下意识里等待一种超自然的回音,她朦朦胧胧地在企盼一个死于三十多年前的叫林慕水的人从岁月的尘土中浮现出来,跨越一种他人无法跨越的时间和空间,通过她的某一张问卷进入她的生活。她用一种梦幻方式期待有一天她拿起电话,听到的竟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声音,她在某一张问卷上留下的句子成为她跟她的生身父亲建立一种超常联络的暗语,他们由于某一座古楼曾经有过的存在而进入一种灵境的沟通。

2.

国庆节前的一个星期日,俞怀颖到市博物馆找人,在博物馆门外的草坪边停自行车时,有个老人微笑地走过来跟她打招呼道:“好啊,小俞。”

俞怀颖挺高兴。

俞怀颖跟这位老人并不熟悉,印象却挺好。老人名字有些特别,叫焦然,感觉起来有股火烧味,人却挺和气。老人是个退休干部,退休前是本市建委的总工程师,俞怀颖听说早先他在本地赫赫有名,当年本市的几个城区改造重大项目都跟他有关。

俞怀颖是前些时候参加市建委组织的一个项目评审会时认识这位焦然的,那个评审会讨论的是一个道路拓宽项目,由于涉及一段古城墙,需要文物部门的工作人员参与。俞怀颖在评审会上恰好坐在焦然的旁边,因此跟他相识。在那次评审会上,俞怀颖只是跟焦然说了几句话,彼此交换了名片,没有更多的接触,可感觉很好。这位前总工是个很和气的老人,他在会上发言时提到古城墙的维护,特别建议要按文物管理部门的意见办,说这些话时还笑着向俞怀颖点头,颇有长者之风。

后来俞怀颖跟这位老人没再联系。

那天在博物馆门口,焦然对俞怀颖说他到这里看一个图片展,是本市摄影家协会搞的城市新貌摄影展。俞怀颖笑着说焦总总是不忘本行,时刻关心城市建设,焦然说:“人就这样,惯性。”

他跟俞怀颖说,他在报纸上看到俞怀颖的文章了。他说小俞你真做了件大好事,那座古楼的事情的确要说,要让人们都知道,那不是一间小土地庙,那是本地曾经有过的最有名的古建筑物。老人说他对古建筑很感兴趣,曾经对本地的不少古建筑做过研究。三十多年前,他在一家省属建筑公司工作时,含远楼还没倒掉,他曾经多次去看过那座楼,至今记忆犹新。

俞怀颖不觉心头一震:她立刻想起自己的生身父亲。她记得父亲当年就在焦然提到的那家省属建筑公司里工作,搞的也是建筑设计。

她脱口问了一句:“焦总,当年你们公司里是不是有一个人叫做林慕水?”

焦然眉毛一扬,惊讶道:“你怎么知道这个人?”

俞怀颖本能地躲闪了一下。她说她在搜集有关含远楼资料的时候,了解到当年死在那里的人叫林慕水,曾经在那家省属建筑公司工作,刚才听焦总一说就想起来了。

焦然摇着头感慨道:“你搜集资料可真细,问的也真到家了。跟你说,这位林慕水不光跟我在一个单位工作,我们还是一个设计室的,我的办公桌就跟他的办公桌挨在一起,我当主任,他是设计人员。”

俞怀颖一冲动,差点叫出声。她没想到焦然紧接着又补了一句话。

“那时我们就是对头。”他说,“这家伙是千古罪人。”

俞怀颖紧急咬住舌头,没再贸然打听。

那些日子里俞怀颖有一个奇特感觉,似乎不是她在不断追寻她的已故生身父亲,相反,是她已故父亲在不断地追寻她。是父亲不断地把一些与往昔有关的人送到她的身边,让他们把一些过去的事情告诉她,先是白明,现在又是焦然。这两人都是她无意中遇到的,她总觉得其实不真是无意中相逢,是冥冥中的某一个人在细心地做此安排,她总摆脱不了这样的念头。

为了不让人感到疑惑,俞怀颖克制着自己,拖了一星期才专程去焦然家拜访,就当年古楼的某个问题登门请教。

焦然住在城中心地区一幢宽大的公寓里,房间装修得相当漂亮,安有分体式空调机,铺着精致的拼木地板,摆着红木家具。俞怀颖的来访让焦然老人非常高兴,他说他从一开始就对俞怀颖印象很好,难得本市有这样一位极其敬业的文物工作者,他愿意提供他知道的关于那座楼的所有东西。

俞怀颖慢慢把话题引到他的同事林慕水身上。

“我记得那天你提起过这个人,你说他是千古罪人。你指的是他在武斗中占领含远楼,导致古楼在炮火中倒塌这件事吗?”

老人点头。他说:“跟你说,那个林慕水跑到含远楼上,不是没有缘故的。”

老人历数往事。他说,这位林慕水是个大个子,东北人,特别怕热,挺聪明,干活卖力,有一种独特的想象力,这往往是一个好的建筑师与一个平庸之辈的根本区别。就其素质而言,林慕水本可在业务上有大的发展,偏偏他有一个毛病,他有一种离经叛道的倾向,一些想法极其古怪,还特别固执。

“这个人不听话。”老人说,“我跟他共事过几年,在一些项目上合作过。他是同济出来的,我是清华,在建筑风格上我们属不同流派,想法时有不对路。这个林慕水会争,不管跟谁,我资格老,那时已经当了主任,他照样跟我争得脸红脖子粗。东北人爽快,不讲理时一副土匪样子,我没少训他,他总不服气。”

老人说他跟林慕水在业务和一些见解上分歧不小,其他方面交往不多。林慕水结婚时曾遍请同事吃糖,他也吃了。他听说林慕水的妻子在市图书馆工作,十分漂亮,丈母娘相当厉害,她让女儿嫁给一个外乡人,等于招了个上门女婿。可惜天有不测之风云,林慕水婚后不久便碰上文革,在武斗中死在含远楼下,紧接着他的妻子又死于难产,一眨眼便相随灰飞烟灭。

俞怀颖克制住解释的念头。传闻在它的传播之中变形不足为奇,尤其是一个时日久远的传闻。去对一个无关者说明林慕水的妻子也就是自己的母亲死于前些年的一场车祸,而非当年的一次难产实无必要。

焦然说,林慕水与含远楼的特殊关联,最初却跟他有关。当时林慕水刚从大学分来不久,年轻气盛,精力充沛,对这座陌生的南方城市有一种比其他人强烈得多的好奇心,工作之余喜欢骑一辆自行车在城里城外转来转去,把大街小巷穿了个遍。他知道焦然主任对本城的古建筑有研究,老向他打听这方面的事。有一个星期天,焦然带着他及设计室的另一位年轻人一起去游含远楼,那时城市远比今天范围要小,含远楼在人们印象中居远僻之地。三个人走了老半天,穿过一面荒草坡,爬过一些杂草丛生的土坎,翻过一段颓败的矮墙钻进含远楼。他们进楼的时候天正阴着,楼里光线不足,林慕水找到一支破扫帚,用火柴点着,举起来照亮眼前黑乎乎的楼墙,他们看到一些模糊的墨迹从墙面斑斑尘垢下断断续续显露出来。林慕水用一张废报纸擦拭墙壁上的灰尘,试图看清那些陈年旧迹,费了很大的力气,一无所获。

这以后林慕水对这座古楼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东北佬林慕水有一股牛劲,越是难以捉摸的东西越让他产生辨认清楚的意愿,于是那座楼便如一块磁铁把他牢牢吸住。他研究古楼的建筑特点,了解古楼的历史,在尘垢蛛网里钻来钻去之外,他还钻图书馆,遍查本城历史典籍。或许就是因此跟某一个年轻漂亮且活泼的图书管理员结识,最终娶了她?后来到了某一天,这位年轻人突然向他的主任焦然宣布说:“我想清楚了,你们全错了,这一城的人,这一城一千多年的人全都错了。”

他说,这座楼不应当叫含远楼。它应当叫“韩远楼”。这座楼最早的传说涉及中唐,跟韩愈有关。这座楼名的内在含义不是某种登高望远意思,它简单得很,它体现的不过是当年听过韩愈讲学的学子看着老师顺流而下不断远去时的一种惜别之情。

后来,这个林慕水对他的发现再次予于补充,认为包括跟含远楼有关的已流传千年的传说也是谬误百出。林慕水引经据典,提出韩愈不可能住进某个草庙并同某个山野土僧有所交往。韩愈是个以反对佛教为旗帜的大儒,他被皇帝流放的原因就因为他上疏反对皇帝迎佛骨、祟佛教,他怎么会去跟一个和尚纠缠不清?再从当年道路走向分析,韩愈往潮州,最便捷的通道并不经过本地。韩愈有可能根本没到过本地,有关含远楼的来历很可能纯属杜撰。

林慕水对自己的发现深信不疑,他认为自己揭示了本地一个千年谬误。一千多年来,本地人对这一座古楼的见解是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之上,留在史志中的那些历代名流在这座古楼上喋喋不休,留下许许多多传之后人的题咏,事实上他们把这座楼的名字和来历都搞错了,他们是以讹传讹,共同制造出一段延续千年的历史笑柄。

“这个林慕水用他的说法枪毙了所有古人。”焦然说,“他就喜欢干这种事,表明他比所有那些历史上的人物都要高明。”

俞怀颖想起三十多年前父亲在含远楼墙壁上打下的“x”,确如焦然所说,当时她父亲就像老师批改学生作业似的对古人进行了彻底否决。

焦然说当年那个时期,像林慕水这样的年轻人很多,他们思维方式都一样,他们认为他们那一辈人要砸烂整个旧世界,要建立一个新宇宙,他们反对权威,蔑视传统,一群比一群头脑发热,以破除四旧为名,从孔子到***挨个打,一个不放。这些人不惜毁掉一切,包括毁掉自己,结果他们真的就把那座楼弄塌了,把自己也弄完了。

“那时候的人折腾古人的热劲,就跟眼下人折腾钱一样。”焦然说。

俞怀颖发觉焦然总工程师跟她原先的印象有不小差距,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头有其容易激动的一面,特别在提及往事时,一激动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焦然对当年的同事和下属林慕水耿耿于怀,当年他们在业务上观点有异,对含远楼的见解也极不相同。焦然根本就不认可林慕水对含远楼的“重大发现”,他认为这座楼应当叫什么名字不是特别重要的问题,这座楼的价值在于其体现的本地历史和文化,包括古代建筑文化。林慕水对焦然主任的见解嗤之以鼻,认为焦然是死抱住一些过时的陈腐的观点,有如他的建筑风格。他们各执一端,争得厉害。由于焦然是主任,在设计室有权威地位,林慕水一直觉得受到压仰。“文化革命”时情况变了,林慕水和一群年轻人把焦然从“权威”位置上赶了下来,他们抨击他“守旧”、“固执”,提出要把他这样的人“扔进历史的垃圾堆”。焦然忽然成了落水狗,处境极其艰难。

“后来他也把自己弄完了。”焦然说,“他本可以成为一个有所造就的好建筑师,可他干的蠢事一直遗祸到现在。”

焦然有一个奇怪的见解,他认为这位林慕水不仅应当对含远楼的倒塌负责,他对三十年后如今社会上存在的种种弊端也负有责任。焦然提到了本地的某一起爆炸案,一颗遥控炸弹在一个有钱人的轿车上爆炸,把车里的人送上了西天。焦然还提到几个男孩把一个男孩活活烧死的事件,他说这些令人发指的事情都跟林慕水有关。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个千古罪人。焦然不知道俞怀颖跟林慕水的关系,因此颇直言不讳。俞怀颖难以接受焦然的这个奇怪观点,不光因为林慕水就是她的生身父亲。俞怀颖认为焦然对她父亲成见太深,深得有些不讲道理了。林慕水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他还是为某一种理念,某一个光环去死的,他的死绝无一点今日许多地方随处可闻的扑鼻的铜臭,他怎么能跟眼下一些物欲横流的人以及他们的恶闻相提并论?焦然该不是老糊涂了,像那些执迷不悟的业余道士一样,认定含远楼是所谓镇城之楼,有驱邪之效,楼倒后无物可镇,便有无数妖魔鬼怪跑出来大闹天地?

焦然坚持说:“那不是一座普通的楼,那是一个象征。林慕水当然也不是自己一人,他是个代表。他们毁掉了好的东西,坏的就冒出来像洪水一样。”

俞怀颖没跟焦然争论,她知道自己肯定徒劳。

有人说林慕水是个好汉,现在另有人说他是个千古罪人。不管说些什么,俞怀颖都觉得这是父亲的意思,是父亲让这些旧日证人来跟她相遇。父亲显然是要让她更多地知道他的事情。俞怀颖发现自己跟生身父亲有一种奇异的相通,这种相通简直具有超自然的意味。俞怀颖不知道父亲怎么会像她一样,或者不如说她怎么会像父亲一样跟那座古楼莫名其妙地牵扯起来,是冥冥中一只神秘的手安排了这种相关,还是因为他们血液里有着某个共同的神奇讯号?她做的事情和当年父亲做的事情绝非一回事,可是说不定是她父亲当年的行为预埋了今天她的行为?她的行为正是她父亲行为的合理延续?俞怀颖从来认为自己步入考古一行完全出自个人的选择,现在她感觉到自己的选择似乎很有缘故,难道遗传的影响力真是这般神奇而深刻?

她非常想知道父亲对这一切究竟有什么见解,包括他对焦然抨击的见解,她想听听父亲是怎么说的。她有直觉,她认为父亲一定还想再告诉她一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