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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台 第1章

这几天给话剧团装台,忙得两头儿不见天,但顺子还是叼空,把第三个老婆娶回来了。

顺子也实在不想娶这个老婆,可神使鬼差的,好像不娶都不行了,他也就自己从风水书上,翻看了日子,没带一个人,打辆出租车,就去把人接回来了。

接回老婆那天,大女儿菊花指桑骂槐地在楼上骂了半天,还把一盆黄澄澄的秋菊盆景,故意从楼口踢翻,一个倒栽葱下来,连盆带花,四分五裂地解体在小小的天井院中,吓得正发眯瞪的断腿狗,一骨碌爬起来,汪汪叫着,跑回房里,去寻找自己唯一的保护伞顺子去了。

那阵儿,顺子的第三任老婆蔡素芬,正蹲在院子角落的厕所里小解,一个迸碎的陶片,噌地穿过半截布帘飞进来,擦过她的小腿,差点没击中要害处,吓得她急忙撸起裤子,拔腿跑出来,顺着墙根儿溜回了房里。

断腿狗正颤巍巍地把屁股塞在顺子腿弯下,头向外汪汪叫着,那条断腿,轻轻踮在地上,还惶悚得一抽一抽的,蔡素芬就失脚慌忙跑回来,看看顺子,想他能有个硬扎态度。谁知顺子嘴里只叨咕了一句:“惯得实在没样子了,狗东西!”就再没下话了。

菊花已经骂半天了,蔡素芬一直希望顺子能管管,可顺子就是生闷气,最多也就嘟哝一句:“啥东西!”连门都没敢出,还别说上楼管人了。蔡素芬也不好明说,毕竟这婚姻,是自己找上门来的,顺子一直都在来回着,最终能把自己接回来,也算是顺子硬了头皮,下了狠心的,太不容易。可没想到,刁菊花有这么厉害,她才回来第一天,就觉得这日子,是没法往下过了。

蔡素芬用被子捂住头哭了起来,顺子就偎到床边哄,手里剥了根香蕉,硬要朝蔡素芬嘴里塞,还被蔡素芬抬手打掉了半截,他急忙从枕头上捡起来,塞在了自己嘴里。

顺子嘴笨,过来过去就那几句话:“女儿迟早是要嫁的,你跟我过,又不跟她过,怕啥?家家经都难念,忍忍就过去了。”

这话还算管用,蔡素芬渐渐不哭了,只用枕巾,盖着哭红的眼睛和大半个脸,留着嘴和鼻子,在外面呼呼地出气。顺子就又把香蕉剥了一根,在蔡素芬嘴边慢慢揉磨着,蔡素芬突然张大嘴,美美地咬了一口,连香蕉带顺子的大拇指,一起咬了进去,顺子哎哟一声,蔡素芬就顺势把他腕拢到了床上。

虽然才是晚上九点多,顺子就灭了灯。

断腿狗看到顺子和那个女人在床上翻动,又早早没了灯,就有些着急,对着床汪汪叫个不停,顺子骂:“没良心的东西,见不得别人锅里米汤起皮,难道也见不得我米汤锅里沁点油花花。”把蔡素芬惹笑了,扑哧扑哧的,如放了气一般的绵软无力。

正在他们享乐着人的那点要命的快活时,菊花已经下楼来了,她先是上了趟厕所,然后又在水龙头接水,故意把水开得很大,冲得满池子噼啪噼啪地响,像是老天在行风暴走。顺子和蔡素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就那样定格在一个姿势上,静静等待着。谁知菊花就在快要上楼的一刹那间,又撂出一句狠话来,像是一支毒箭,直接穿过窗户,射在了他们的心窝里:

“尾巴一揭,只要是母的,都能领上床,哼,贱种!xx货!”

顺子这回是真的忍无可忍了,他猛地翻起来,就要发飙。

蔡素芬却一把搂住他的腰,把脸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说:“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顺子觉得这回是严重伤害了自己做父亲的自尊,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是咋样把你拉扯大的,你就敢说亲生父亲这样的坏话,今天无论如何,是得给她点颜色看看了。

可蔡素芬咋都没让他下床。蔡素芬就那样死死把他腰搂着,直到他唉声叹气的,又慢慢把身子溜了下去。

可这晚上,顺子也再耍不起做男人的威风了。

断腿狗看床上再没啥动静,也就舔了舔那条断腿,早早安寝了。

大概是睡到半夜时分,素芬突然说浑身痒痒,问:“是不是家里有虱子?”

顺子迷迷糊糊地说:“瞎说,早都没见过那玩意儿了,先前有。”

“哎哎哎,都爬到我身上了,还说没有。”

顺子就开了灯,一看,是蚂蚁,还不是一个两个,越找越多,个头都一般大小,是跟猪鬃差不多粗细的那种小黑蚁。这些家伙,单个行走,几乎不容易发现,一旦集体行动起来,就是一种牵连不断线的浩荡大军。

顺子顺着蚂蚁行走的方向一看,说:“是蚂蚁搬家。咱这村子,蚂蚁多,不稀奇,小时我们经常看见蚂蚁搬家哩。”他看蚂蚁都是从房门底下钻进来的,就打开门一看,果然,月光下,一支黑色大军,正以五寸宽的条形队列,从他家院墙东头翻进来,经过七弯八折,最后消失在了西墙脚的一个窄洞里。这些小家伙,多数都用两个前螯,托举着比自己身体笨重得多的东西,往前跑着。而跑进卧房的这些,估计都是出来找东西,或者是开小差跑散了的。素芬问咋办,顺子说:“它搬它的家,咱睡咱的觉,估计天亮就搬完了。”顺子说着,把床上的被子拿起来抖了抖,素芬就用脚,把跌在地上的蚂蚁朝死里踩。顺子急忙制止说:“别踩!”他用扫帚把那些蚂蚁都扫进灰斗里,然后拿到蚂蚁队伍前,轻轻倒了进去。

素芬就笑了,说:“你是吃斋念佛的呀?”

“唉!都可怜,还不都是为一口吃的,在世上奔命哩。”

早上起来,那浩浩荡荡的队伍,果然不见了踪影,只有它们行进过的路线上,丢下了不少米粒、虫卵和其他小动物的尸首。当然,也还有些散兵游勇,在四处奔走着,形不成阵仗的小东西们,就免不了,要被人有意无意地踩在脚下了。连顺子自己一脚下去,也踩死了好几只。

素芬就在后边说:“你也把蚂蚁踩死了。”

顺子说:“唉,那就是它们的命了。我不是故意的。”

顺子新婚,只在家耽误了一天一晚上,就赶到舞台上去了。十几个伙计早都来了,不过都袖笼着双手,散落在后台门口扯咸淡。大吊正说顺子今天肯定爬不起来了,让那个蔡素芬抽干了,顺子就蔫蔫歪歪地走过来了。虽然平常顺子就是这副神气,扁扁脑袋还有点偏,走路两腿总是撑不直,往前移动着的,像是两截走了气的老汽车内胎,但今天这两截内胎好像格外缺气似的,越发地拖拉着,就把大家都惹笑了。

猴子先蹦了句怪话:“完了完了,顺子好像连蛋都让人夹碎了。”

连年龄最小的墩子,也眯缝着小眼睛说:“顺子哥都过五十的人了,还娶个三房,真格是不要命了。”

“你懂个萝卜,人家过去有钱人,老了老了还娶几房,图的就是养生哩。顺子他太爷就娶过好几房呢,这家伙是学他太爷哩。”大吊话还没说完,顺子就已经走到跟前了。

“狗贼都说我啥坏话呢?”顺子问。

“说你金刚钻硬,能揽瓷器活儿。”大吊说。

大家又哄地笑了。

一直趴在一个道具“龙椅”上的猴子说:“说你肾功能好,能咥哩,都过三房了。不过双腿也都快软成棉花套子了。”

顺子照猴子沟门子踢了一脚:“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没看都啥时候了,非等着我来才装呀。一早瞿团长就来电话了,说今晚台必须装起,人家明天有重要接待演出呢。”

“尽弄这急煞火的事,的,前天昨天,连住两天两夜给话剧团装台,今晚再给秦腔团装一夜,几天都没睡过囫囵觉了,还不把人挣失塌了。”

“猴子,你甭扰乱军心,咱就吃的这碗装台饭,不想熬夜了你喝风把屁去。都少撂干话,快上台。”顺子说着先进后台了。

猴子在后边还嘟哝说:“那中午给大家一人加个鸡腿吧。”

顺子说:“我还给你加个鸡巴要不要。”然后就吩咐了起来,“墩子,你几个吊软硬片景。大吊,你四个还装灯,瞿团长说了,要按去北京调演的灯位装,六十四台电脑灯,一百二十个回光,一个都不能少。”

大吊说:“这么短的时间,肯定装不起来。”说着,大吊还把一个灯箱狠狠踢了一脚。顺子回过头来,冲着大吊说:“装不起也得装,人家加了钱的。猴子,上去放吊杆。”说完,自己先驮起一个灯箱,往耳光槽走去。那灯箱至少也有百十斤重,他双腿明显有些打闪,但还是颤巍巍地驮到耳光槽里去了。大伙也就跟着嘟嘟囔囔地干了起来。

顺子是这十几号人的老板,但从来也没人叫过他什么老板。顺子有个口头禅:咱就是下苦的。谁能下苦,谁就跟咱干,下不了苦,就趔远。这世上七十二行里,还不包括装台,装台是新兴行业,如果能列进第七十三行,在顺子们看来,大概就算最苦的一行了。基本上没明没黑,人都活成鬼了,人家演出单位,基本都是白天上班排练,舞台就得晚上装好。到了白天,你也闲不下,还得在一旁伺候着,那些导演们基本都是脏嘴,开口骂人就跟家常便饭一样,连女的都是那样一副德性,开口“操你妈”,闭口“我操你姥姥”,有时直接还给你个中指:“啧!”不过说的都是极其标准的普通话而已。好多装台的,不仅受不了苦,而且也受不了气,干着干着,就去寻了别的活路,唯有顺子坚持下来了,并且有了名声。现在,整个西京城,只要有装台拆台,给文艺团体装车卸车的活儿,全都找到他顺子头上了,别人想插手都插不进去。这样,自己身边就聚集了一堆吃饭的人。也有不少人建议,让他成立个文化公司什么的,他也到工商部门办了执照,但从来不让人喊他经理老板什么的,一喊,他就说是糟践他呢,他说他就是个下苦的。

顺子手下也没有中层这些架构,就是相对固定几个招呼人,分几个组,管管灯光,管管软硬片景,多数时候是老王打狗,一起上手。反正啥他都带头干,账也分在明处,人家剧团给多少钱,大伙心里,其实都明得跟镜一样,活儿都是靠他的名头揽下的,他多分几个,大家也都觉得是情理中的事。何况顺子也不贪,总说有钱大家挣,因此,跟着他的人,有好多也都是七八上十年的老人手了,他们把这一行干得精到的,连使一个眼色,都知道是要钳子还是要锤子,是上吊杆还是下吊杆。瞿团长老说:“我看顺子这帮人手,个个都能评高级舞台技师了,比咱团里那帮不吃凉粉占板凳的人强多了。”顺子害怕引起团里那些人的嫉恨,就赶忙圆场说,咱们就是下苦的,这点手艺,也还都是人家团上那些老师手把手教下的。反正啥事都只是下苦干,不抢人家任何人的风头。瞿团长就常常笑着说:“你别看顺子,也算是天底下第一号滑头了。”顺子也总是笑着回应:“下苦,咱就是个下苦的。”

他们刚吊了几片软景,灯光还都没运到位,瞿团长就来了。行话说:要怄气,领班戏。剧团领导多数就长了个挨骂的相,活脱脱一个受气包。但瞿团长这个人却有些例外,不仅在大面上没人敢胡来,就是背后,顺子他们也很少听到有人骂他的,最多说他“耳朵根子软”、“爷”多,“奶”多,“姨”多而已。所谓“爷”、“奶”、“姨”,就是那些难缠的男女主演,行里叫“角儿”。这些人物,不光是瞿团长缠不直,搁在哪个领戏班的人手上,也不好缠。瞿团长是个作曲家,团里好多戏都是他写的曲子,据说他对外写一本戏的曲子,能挣二三十万,但自他当了团长以后,就只给本团写,再没接过外面的活儿,并且也没拿过团里的稿酬,大家也由此对他有了一分敬意。

剧团人有个习惯,爱把所有领导职务后边的“长”字都简化掉,比如刘科长,叫刘科,南队长,叫南队,赵股长,叫赵股,瞿团长,自然就叫瞿团了。好像这样平等一些,大概是也亲切一些吧,顺子也就跟着这样叫了。

瞿团对艺术要求很严,虽然戴着眼镜,文文气气的,但有时急了也会骂娘。有一回,顺子就亲眼看见瞿团摔了正讲话的话筒,不过多数时候,还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顺子跟他已经打了多年交道了。

顺子记得第一次见瞿团,是在他刚上任的时候,有一次剧团要到南方演出,带的是《游西湖》和《周仁回府》,两个戏也都是演了多年的老戏,可就是因为演得多了,演“油汤”了,舞台灯光布景也极不讲究,南方演出公司来审看节目的人,反复要求团里要提高质量,害怕去演砸了。当时瞿团才上任,对团里情况两眼一抹黑,很多工作推不前去,有些人也故意等着看他的笑话。那天,顺子趁没人时,凑到了瞿团跟前,直截了当地说:“瞿团,这回我恐怕得去。”瞿团一头雾水地问:“你,干啥的?”顺子以为以他的知名度,瞿团是应该知道的,更何况这几天加工排练,他一直都在现场,并且故意在瞿团面前绕来绕去过很多次,没想到瞿团竟然不知道他,更别说懂得他的重要性了,这实在让他有些失落。他就简单把自己情况介绍了一下,最后反复强调说:“这么重要的演出,您瞿团又是新官上任,您看这团上的情况,都成一盘散沙了,牛拽马不拽的,见晚上演出都捅娄子,我不去,这台上台下谁给您盯着呀,只怕连个浑全台都装不起来哟。”瞿团当时很不以为然地乜斜了他一眼说:“团上光舞美队就三十几号人,还需要你去盯着,该弄啥弄啥去。”直到那次演出回来,为装台拆台让瞿团费尽了心力,并且灯光布景出了好几次事故,观众连倒掌都鼓上来了,瞿团才搞明白团上舞美队里错综复杂的矛盾。不过也就从那次起,瞿团深深记住了他刁顺子。一来二去的,两人几乎成了好朋友。团上人都爱跟他开玩笑说:“顺子伢是瞿团的红人。”他还是那句老话:“啥红人,咱就是个下苦的。”

瞿团一来就喊顺子:“哎,顺子,你们装快点噢,晚上灯光师就要进来对光,明天早上八点,演员乐队准时进场三结合。误了时间,可拿你是问哟。”

顺子从灯光楼里溜下来,弄得满身的灰尘,连头发都粘满了蜘蛛网。他拍拍灰手,把灰头土脸抹了一把后说:“瞿团,您也都看见了,弟兄们干得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

“你就吹,放屁和干活有关系嘛。”

“嘿嘿,打个比方嘛。不过瞿团,今天这活儿真的有点重,你看噢,平常就装二十几台电脑灯,四十几个回光,有些还是现成的,这回全是从外地演出拉回来的,连上个螺丝的工夫都省不下。弟兄们都骂我呢,说跟我干活儿,算是皇上娘娘拾麦穗,就图混了心焦了。”

“啥意思吗?”瞿团好像没听明白似的。

顺子笑着说:“嘿嘿,挣不下钱嘛。”

“你少来这一套噢顺子。”瞿团好像有些严肃了。

顺子就急忙改口说:“不敢,咱就是个下苦的,瞿团。我这×嘴也就是好嘟嘟。”

“我可听办公室讲,装这个台,是给你加了钱的。”瞿团又笑着说。

“加是加了,也就加了一千块,大家都骂我哩。”

瞿团当下就问:“哎,你们谁骂你顺子老板了?”

猴子急忙举手:“我骂了。”

墩子也举手说:“我也骂了。”

大家就笑了。

顺子说:“你看你看。难弄得很,都钻到钱眼里了,你还指望这一伙万货给你学雷锋哩。”

“我给你说顺子,明晚是公益演出,我们一分钱也不挣,大家的演出补贴,我还不知到哪儿要去呢。行了,办公室能给你加一千块,已经是破例了,你就知足吧。赶快干活儿。”说着,瞿团就要离开。

顺子又拿出了那种死缠软磨的劲儿说:“瞿团,你看大家都说您从不亏待下苦的,加钱不说了,那中午给大家盒饭里,一人加一个鸡腿得成吗?您老亲自来一趟嘛,总得犒劳一下三军嘛。”

“你这个刁老板哪!不说了,中午一人加一个鸡腿,两个鸡翅,再外加一包奶。活要是干不好,顺子,我可让办公室在工钱里扣除噢。”

“您放心,瞿团,咱还得顾咱的脸哩。”

瞿团长走了。

墩子带头鼓了几下掌说:“哥,哥,晚上你还这样说,让他加个肉夹馍,再一人加瓶啤酒。”

顺子:“再给你沟子夹个萝卜。”

正说笑着,顺子的手机响了,是蔡素芬打来的。蔡素芬不说话,只在里面号啕大哭。任他再说忙,那边都不回音,并且越发哭得厉害了。顺子想,素芬可能是跟女儿刁菊花干上了。无论如何他都得回去看看。他跟大吊交代了几句,就急忙出了后台。

装台的地方离顺子家不远,蹬着三轮回去,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这条街叫尚艺路,省上和市上有不少文艺团体都集中在这条路上。要不然,顺子也不会终生选择了装台这职业。

顺子家还算是尚艺路的老门户。据说上世纪五十年代,这里还是枪毙人的地方,到处都是没人认领的乱葬坟。一些文艺团体从延安军转下来,就圈了成片的地,盖了成片的房子,慢慢就形成了尚艺路这条街道。而顺子的爷爷,原来是在城墙里面住的高门大户,西京解放的时候,他太爷因为窝藏国民党的要员,被镇压了,据说也枪毙在这块乱葬坟里,当时也没人敢收尸,家产也让没收了,他们就从城里出来,在这里做了菜农。顺子爷爷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就倒腾瓜果蔬菜,还是把家倒腾发了,死时给儿子留下了好几万块钱,不过不是存在银行里,而是悄悄用油布包了,塞在尿桶底的夹层里,才没被人发现。但自己却一直活得跟“吊颈鬼”一样的寒酸。改革开放初,尚艺路第一个盖起小洋楼的人,就是顺子他爹。顺子他爹有三个儿子,顺子是老幺。那栋小洋楼在顺子爹还没死的时候,就让顺子他大哥、二哥败葬完了。大哥赌博,二哥抽大烟,房完了,二哥福子也被大烟抽死了。但大哥刁大军一直还在赌,赌就是他的职业,整整赌了三十多年,在这个行当里,真正是门门清,门门精,可再精明还是把家败完了,连老婆都被人拐走了。那段时间,刁大军称之为他的“革命低潮时期”,他一直租住在一个连路灯都没有的破筒子楼里,十天半月能回去睡半晚上,其余时间基本都战斗在西京城的各个场子上,据说,中途还被讨债的,拉到长安县活埋了一次。可十年前,刁大军的“革命高潮时期”终于来临了,也不知咋的,手就红得闭起眼睛都揭“炸弹”,几乎场场赌,场场赢,以至于都没人敢跟他一起玩了。再后来,他就去了澳门,当“职业赌博家”去了。

顺子现在这点房产,是他在十几年前一点点盘下来的,那时他还在贩菜,每天早上三点爬起来,蹬着三轮出城,到菜地把新鲜蔬菜低价买回来,然后在尚艺路加价卖出去。眼看家里那栋小洋楼,被他大哥、二哥败葬掉了,他就多了个心眼,早早动手,用倒腾蔬菜的钱,给自己置了这点房产。这房是个小二层,当时很便宜,没有门面,四周都被别的楼房挡着。他一直也想加一两层,可别人先盖上去了,那空间就成人家的了,你再动,不是遮了别人的窗户,就是挡了别人的阳台,都难说话得很。他也没时间跟人闹腾,加之钱也不凑手,就先放下了。

现在楼上住着两个女子,一个是大女儿菊花,一个是二女儿韩梅。大女儿是他和第一个老婆生的,二女儿韩梅是随着第二个老婆带过来的。韩梅前年考上商洛学院,除了放寒暑假,基本不回来。楼上其实就住着菊花一个人。菊花快三十岁了,一直嫁不出去,一来人也长得丑些,随了他的相貌,脸上到处都显得有些扁平,菊花也花钱修理过几次,可到底还是底板弱了些,加之钱少,只能是小修小补,尖额头咋都拉不宽展,短下巴也抻不长,那钱也就越看越花得有些冤枉了。二来菊花脾气万怪,谁也摸不透,前几年还能与人相处,这几年连他这个亲生父亲也处不到一块儿了,动不动就摔东西,就骂人,连亲爹都不当一回事了,还有谁能说得下呢。跟蔡素芬结婚的事,他是提前给菊花打了招呼的,那天,菊花跟他要钱,说是要买手机,他本来不想给,手机好好的,偏说现在流行苹果了,她这个老款的,已经拿不出手了。他本来想说她几句,可毕竟有事要求着女儿,就咬着牙,给了她几千块,并顺便把蔡素芬的事,半遮半掩地说了一下。他见菊花眼睛一愣,凶了一句:“你没病吧。”噎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在菊花还有后边一串话:“你哪怕再娶十个,跟我有啥关系,你只要养得活。”说完就再没跟他搭过腔。这边素芬又催得紧,他就稀里糊涂把人接回来了。没想到,一接回来,这锅就炸了,昨晚闹腾半夜,今天还不知又闹出了啥新花样,弄得他把三轮蹬到门口,连腿都软得有些下不来了。

顺子轻轻推开门,见满院子都是从楼上扔下来砸碎了的花盆、碗碟和瓶瓶罐罐,连菊花最喜欢的光屁股大卫石膏像,都摔成了八瓣,那段没有遮住的下体,端直飞在了一蓬也被砸损了口面的仙人掌花盆里。

顺子一进院子,就听见蔡素芬在哭。他一眼看见院子中间摔碎了一个瓷碗,两个荷包蛋,还有几截泡涨的麻花飞溅得到处都是。他先看了看楼上,好像已经没啥动静了,菊花的房门关着。说实话,这个世界上,现在他最害怕的就是女儿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记得了,反正是越来越害怕,有时一听到楼上摔东西,他的头发就直往起竖,好在他在家的时候极少,一年四季,不分昼夜地跟舞台打了交道,家,反倒成了旅馆。女儿菊花,倒更像是开旅馆的老板娘。

他轻轻推开门,见蔡素芬正趴在床上抽搐,走近一看,半个枕头都是湿的。那条狗卧在墙角,仍独自舔着它的那只断腿,见顺子回来,才一瘸一拐地跑过来,前后跟着乱蹿起来。

“咋了?”顺子问。

素芬仍只是哭,不搭话。

顺子坐了下来,用手扳了扳素芬的身子,素芬就哭得越发伤心了。

“咋了吗?”

“你问你女儿咋了。”

顺子就不好再答话了,他也不知道菊花又干出了啥事,肯定是和那碗摔碎的荷包蛋有关,并且一定很过分,要不然,素芬也不会气成这样。在接素芬回来以前,他是专门跟素芬交代过的,说女儿大了,蹲在家里,找不下婆家,有些心烦,要她别计较。素芬是满口答应了的,说她过去在老家,婆婆和小姑子都很难缠,但她都能跟她们过到一起,保证能处好。谁知才一天一夜时间,就闹成这样,顺子心里就突然觉得连一点底都没有了。

“到底咋了吗?”顺子用枕巾帮素芬擦了擦眼泪。素芬哭得更厉害了,哽咽着说:“你女子……咋恁恶的,我早上……好心,打了两个荷包蛋,还专门出去给她……买了两根麻花,我……我……轻狂的,给她端上楼,她……她……端直给我来了个滚……滚出去,还骂我……得是得了……得了淫疯病了……”素芬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顺子急忙摩挲着素芬的后背说:“甭跟她计较,啥东西,太不像话了。甭跟她计较,啥东西……”顺子连住恶狠狠地说了几个啥东西。

素芬接着控诉道:“……我没跟……跟她计较,我把荷包蛋……放在她桌上,我刚下楼,她……她就从楼上……把碗砸下来了,碗离我头……不到一尺……一尺远,我……我差点都没……没命了哇……”

“啥东西!”顺子还是那句硬茬茬的话,“啥东西!”不过语调比先前高了许多。

“……就这……我都忍了,我没说一句话。可她……还骂,把我骂得猪狗不如,骂我是婊子……淫货……还……让我滚……”

“啥东西!”顺子说这句啥东西的时候,已经气得站起来脱了外衣,一副要动手打人的样子。蔡素芬看顺子有了这么明确的立场和态度,心里的气,也就消了许多,有点撒娇地说:“也怪我贱,咋要跟你刁顺子……你看吧,要是过不成,我……我就走了算了。”说着猛擤了一把鼻涕,就要起身的样子。

刁顺子的血,好像突然给点着了一样,一把抓住蔡素芬的手说:“你给我安生待着,我是她老子,不信还反了天了。啥东西。”说着,就准备朝楼上冲。

蔡素芬不冷不热地说:“人早出去了。”

“啊,啥东西!等她回来再说,啥东西!”顺子的后一句啥东西,明显把声音提高了八度,楼上要是有人,一定能听得真真的。

素芬嘟哝说:“我看你也就是个门背后的霸王。”

顺子本来还想再逞一下强,让蔡素芬看看,谁知手机响了,是大吊打来的,催他快去,说舞台上有好多事等着他呢,还说猴子又不好好干活了,就吊在半空里说怪话。顺子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地对着手机吼起来:“我要是死了,你们好像就不挣钱吃饭了。”不知大吊在里面又说了句啥,顺子更上气地喊起来:“我一会儿不在,天就要塌了是吧?我马上来。都啥东西!”顺子放下电话,对素芬说,“我还得马上过去,那边摆一河摊着哩。”

“那你走了我咋办呀?”素芬一下拉住顺子,故意把脸贴得很近地摇晃着顺子的瘦肩膀。顺子在一刹那间,嗅到了一股特别温馨的女人气息。他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是三个女人中最漂亮的一个,虽然也快四十的人了,可脸上、脖子上还光滑得很少有皱折,难怪大吊他们要说他是娶了个小媳妇。这个女人也确实比他小了十多岁,看着她哭得跟红桃子似的双眼,他心疼地把她往怀里揽了揽。

“你就在家待着,该弄啥弄啥,她吃不了你。”

“我不,我害怕。”素芬故意朝他怀里钻了钻说,“我也去舞台上给你帮忙啊。”

“你能帮个啥忙,装台都是技术活,你能插上手?”

“哎呀,看是造飞机造大炮呀,我插不上手。你就让我跟你去吧。”

顺子想了想,也只好这样了。今天特别忙,留她在家里,一会儿要是再跟菊花干起来,他还真是分不开身呢。

顺子无奈地把素芬带到舞台上去了,那条断腿狗也闹得不行,顺子就把它也放在了三轮车里。素芬说:“去了谁招呼呀,它不跑了?”

“嗯,你看它跑了,要真跑了倒好了。”

顺子把蔡素芬带到舞台上时,弟兄们都乐了,正吊在半空绑吊杆的猴子,美美吹了一声口哨:“还黏糊上了。顺哥,你干脆回去伺候嫂子算了,要是急了,这舞台上可没床。”

从来都不开玩笑的三皮,也突然蹦出一句来:“哎,哥,哥,这舞台拐角还有张‘龙床’呢,皇上睡妃子的,哥和嫂子上去,我给咱绑个幔帐挡着,保证露不了馅儿。”

墩子笑得把手中正绑着的一个“海水朝阳”硬片景,嘭地扣在了地上。

“都操你的闲心去,看把活儿干成啥了,到现在网子网子没吊上去一个,硬片子硬片子没吊上去一片,灯才上了七八只,烂嘴倒是都能掰掰得很。都喊着叫我来咋了?咋了?”

大吊想说啥,看了看猴子,没吱声。

猴子说:“都在卖力干着呢,别听有人瞎嘈嘈。”

大吊没好再说猴子的不是,就端直说起了另外的事:“哎,弟兄们有意见哩,他们团上搞剧务的,没按你和瞿团说的办,中午盒饭还是没有鸡腿,也没有鸡翅,更没奶,只有一些水煮白菜豆腐和两个肉丸子,说是肉丸子,其实大多是淀粉,吃不出一点肉味来。你得给瞿团说一声,免得底下办事的老亏人哩。”

“就这事还值得在电话里嚷嚷半天,我以为是天塌了呢。是都操心干活儿哩,还是都只操心吃喝哩。”

大吊说:“这重的活儿,总得让大家吃好嘛。再说,既然他瞿团吐出这话了,还能吞回去不成。”

顺子也觉得瞿团既然把话说了,不会不兑现的,瞿团不是那样的人。筋到底扭在哪里,他也说不清。他想给瞿团打电话,又觉得不合适。都说他和瞿团关系好,可他心里清楚,瞿团是什么人物,自己又是什么角色,不敢给脸不要脸,反正迟早都得拿捏好分寸。在西京城吃装台饭,主要还得靠秦腔团哩,其他剧团基本都是有一下的没一下,可秦腔团几乎天天都有演出,并且分了好几个队,几摊子都闲不下,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衣食父母。无论怎么别扭,都不能跟秦腔团弄僵了。有时跟底下人搞好关系,比跟上边人搞好关系更重要。一顿鸡腿、鸡翅不吃,一包奶不喝,要不了命,要是为这点事,把哪个环节弄散黄了,以后不让咱装台了,那才叫真正断了财路呢。顺子说:“都别为这点小事计较了,听了让人笑话。回头我请大家吃一顿火锅,该行了吧?”

大吊说:“你本来就欠大家一顿着哩,把嫂子娶回来,还没让弟兄们喝喜酒、闹洞房哩。”

顺子笑着说:“都是老房子旧家具的,还喝的啥子喜酒,闹的啥子洞房。”

猴子在上面说:“那可不成,迟早得让弟兄们撮一顿。”

顺子说:“那你都行礼了吗,我让你们撮一顿。你只要行礼,我把礼金全拿出来撮了。”

“啬皮夹夹,人家哪个当老板的,一年不请员工撮几顿,就顺子啬,吃虱子,连腿都舍不得给大伙儿掰一根。”三皮在幕布后嘟哝着。三皮本名叫胡波,每次领钱打条子,把“波”字的三点水与皮字拉得很开,三点水又几乎写成了三横,看上起很像“三”和“皮”两个字,因此,大家就把这个外号给叫开了。三皮心细,装台主要是做些零敲碎打的细活儿,平常话也少,大伙几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因此,他再从幕后唆出几句干话来,就格外有效果。

顺子说:“三皮,有屁到前台来放来。我啬,人家当老板的,逢年过节,哪个员工敢不随礼上贡,你们给我一分了?狗日的抽烟都还要抢我的,我还请你撮一顿,拿尻板子给你撮一顿。”

猴子说:“顺哥得亏没当官,要是当了,准比和珅还贪。”

“少批干,快干活。”顺子说着,扛起一个电脑灯,就上面光槽了。

跟顺子一起走进舞台的素芬,一直站在侧台,没敢朝舞台中间去。顺子让她就在侧台待着,先看一看再说,现在舞台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听着都喊累,都闲活儿干不完,可一份工就是一份钱,谁也不想再插进一个人手来,擀薄了自己的那张饼。素芬闲坐了坐,有些坐不住,她看三皮的有些活儿可以插手帮着干,就去帮忙绑起了幔帐。谁知三皮一脸的不高兴说:“嫂子你歇着,我一个人能行。”素芬知道三皮的意思,急忙说:“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帮帮你,不分工钱的。”这话反倒弄得三皮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嫂子是客人,来转转看看就行了,哪里用得着你动手。”蔡素芬说:“图好玩哩。”

这里的一切对于蔡素芬来说,确实特别的新鲜,她过去在乡下看过戏,但那些布景、道具都特别简单,不像这里,一切都做得几乎跟真的一样,只是不敢近看,一看,又觉得是那样的虚假,好玩。她甚至觉得顺子真是有一份特别好的工作,天天跟演戏打交道,在舞台上,晒不着,淋不湿的,也算是身在福中了。

“瞿团来了。顺子,瞿团来了。”三皮对舞台上喊了一声。

瞿团长给三皮点了点头,就从侧台进了前台。

三皮低声给蔡素芬介绍说:“这就是这儿的头儿,跟顺子还行。”

蔡素芬就听前台有人向高处喊:“顺子,瞿团来了。”

“我马上下来了。”

那个吊在半空的猴子突然说:“瞿团,我们中午可没吃上你说的鸡腿、鸡翅噢,奶更不知让谁喝了。”

“咋回事?”瞿团问。

接着,大家就七嘴八舌地把中午的盒饭数落了个一无是处。等顺子从面光槽下来,该数落的都数落完了。顺子一句也没听见,只连忙汇报说:“你放心,瞿团,晚上十一点准时给灯光师交舞台。”

“不能再提前了?”瞿团问。

“确实不行,大伙绝对尽力了。”

瞿团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谁知过了不到十几分钟,这个剧组的剧务就气势汹汹地来了,还没走到前台,就大声骂起来:“顺子,我日你妈倒好的,你狗日的还告我的黑状呢。×嘴馋了是不是,我啥时说不给你弄了?团长早上啥时说的,你看还来得及弄不?盒饭早都订好的,一直就是这个标准,你他妈的嘴还馋得很,要吃鸡翅,看还要鲍翅不?啥万货,还告我黑状哩。不想干了滚,外面想来装台的还一溜一串的。你狗记住,以后我再叫你装台了我都不姓寇。”剧务叫寇铁,是那种说话做事都特别狠的角色,等顺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再次从面光槽下来时,寇大剧务已经扬长而去了。

顺子就问咋回事,大吊把刚才瞿团来时猴子咋说,大伙咋数落的事说了一遍,气得顺子狠狠骂了一句:“你这些×嘴真的太贱了。我不管,反正没台装了都别挣钱。看为了过那点嘴瘾划得来划不来。”

顺子又驮起一个电脑灯,往舞台上边爬去,手里还不闲着,挽了一圈沉甸甸的皮线。那个梯子壁陡壁陡的,几乎是顺着墙壁九十度端上端下的。蔡素芬看见他在爬上梯子一半时,身子晃了晃,但很快就稳住了,然后继续向上爬去。原来装台也是这样辛苦而又危险的活儿啊,当顺子攀爬到看不见的地方时,蔡素芬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捏出一把汗了。

蔡素芬突然想起了那条断腿狗。他们刚来时,是把它放在外边三轮车上了。顺子说:“狗不能进舞台,它自己知道,不会往进跑的,过去跑过几回,挨了几回打,就记住了。”蔡素芬有些好奇,狗能这么听话吗?它能在三轮车上待这半天?她走出后台看了看,断腿狗果然还在三轮车里卧着,顺子怕它冷,还专门把三轮车放在了太阳下。狗见素芬过来,就立马站起来给她摇起了尾巴。她记得顺子好像是把狗叫“好了”的,她也叫了声好了,好了的尾巴就越发摇得欢了。她有些爱怜地把好了抚摸了几下,把顺子放在三轮车上的狗食给它喂了点儿,只听后台又有人骂了起来,她就急忙折身回后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