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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真相 第三章

真相 第三章

接连走了两个人,家里彻底沉默下来,连闹钟都变得一声不吭。

在沉默中办完丧事,办完丧事以后依然沉默。直到有一天,我失手打翻了一个暖瓶,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让我嚎啕大哭起来。父亲似乎这才注意到我,他向我伸出手来,我用一个果断而不屑的动作躲开了他。我知道这很伤他,我的目的就在于此,我要利用这个机会,狠狠地伤他一下,替母亲伤他一下,替姐姐伤他一下,她们死的死,逃的逃,而他作为家长,却静坐家中,安然无恙,他是有责任的,他逃不掉这个责任。

他猛地哭出声来,是我的动作把他惹哭的。这一哭就无法收拾,他哭了足足一个下午,然后,就像雨过天晴,就像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站起身来,吸了吸通红的鼻子,走向厨房。他开始做饭。

“日子还长得很呐。”他从冰箱里取出三根肋排。我很讨厌他这样的语气,好像在说,没有母亲,我们一样可以过得很好,而且可能过得更好。

然而父亲往下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丧事刚刚办完,他就遇上了大麻烦,这个麻烦再一次推迟了他寻找姐姐的计划。

他是长乐坪银行信贷部门的负责人,谁都知道这是个肥差,虽然他坐上这个位子还不到一年,批出去的贷款也不多,但一样尝到过不少甜头。也许是时局使然,也许是管理不善,没多久,他批出去的贷款就开始一步步坏死,那些贷款企业,不仅归还本金无望,连每月的利息都付不出来,而且渐渐露出些不好的征兆,信贷员上门收贷收息,他们想方设法避而不见,万一堵在家里,也是千方百计推诿、敷衍,而这时,上级行资产质量管理正在酝酿一个新的高潮,呆帐达到一定数目,不仅批贷款的人要下岗收贷,分管负责人也要受到牵连。

父亲当然是奋力挽救,不分白天黑夜地打电话,威吓,求情,打官司,手段使尽,百无一用,贷款方早就熟知了银行的招数,反过来给他出主意,让他再贷一些给他们,还掉旧帐,重建新帐,这样一来,坏帐没有了,关系也活了,两全其美。父亲明知这个主意不怀好意,明知这样下去可能会陷进一个无底洞,还是不得不重新放贷,否则他无法应付上级行的检查。

谁知这次的检查员过硬得很,他不看某个时点的报表,他越过父亲,径直找办事员调来大量台帐,很快就发现了父亲以贷还贷的把戏。谁都知道,这是个危险的游戏,贷款数目会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越大越没有还清的希望,最后变成一笔呆帐,一笔死帐,说到底,银行将背上一笔巨大的亏损。也是时运不济,这样做的人远远不止父亲一个,这几乎是所有信贷部门常玩的花招之一,但那些人个个都没事,偏偏父亲就出了事。父亲被当成一只鸡,杀了给猴看。父亲被撤职了。

其实父亲走下坡路是个必然,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父亲原来只是营业柜台上的出纳员,他是个称职的出纳,经手的钞票很少出错,再加上年纪的原因,他渐渐被小青年们尊为师傅,平静的生活令人不胜厌烦,针尖大的成就感也能让人想入非非,父亲越来越感到怀才不遇,认为自己至少应该调到机关里去,应该去承担更加复杂的工作,而不是成天坐在这里机器人似的数钱。再说,母亲对他也有更高的要求,母亲在机关见过那么多官员,回到家来,说来说去都是那些官员的名字,她多么希望有一天,父亲的名字也能这样被人说来说去,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空有一张聪明面孔,除了小的智巧,比如玩牌之类,大的智慧他一点都没有,而且还有一身懒骨,她早就看透了,早就对他失望了,可她有苦说不出,谁让她年轻的时候眼力不济,竟把他这些坏习气看成是成大器的胚芽。

“有些人活了一辈子,除了打牌,从来没有一个人叫他的名字。”

她经常这样奚落父亲。她那时没想到,有时玩牌也能玩出一些名堂来。

父亲心里清楚,要想往上走,要想有点作为,首先得有机会跟科长行长们接触,可一个小小的柜面出纳,哪有这种机会呢?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父亲终于跟这些面上的人坐在了一起,当时他们正在打牌,其中一个临时有事出去了,撂下另外三个意犹未尽地坐在那里,父亲刚好从那里路过,其中一个便叫住了他。父亲那天发挥得很好,他们对这个牌技很高的出纳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就在那段时间,父亲和姐姐分外亲密,他拆散了我和姐姐,让我独自留在家里,等候经常加夜班的母亲,他则带上姐姐去打牌。这是我们唯一不同的地方,姐姐跟父亲一样喜欢打牌,我却跟母亲一样,宁肯捧着杂志和报纸发呆。

很快我和母亲就知道,姐姐并没有真正参与打牌,她只是个看客。那些夜里,烟雾缭绕中,笑骂与无遮拦的粗口中,姐姐紧挨着父亲坐着,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桌面,盯着对方的额头,偶尔也看一眼父亲手中的纸牌或麻将。只要有她在身边,父亲就只赢不输,试了又试,无一例外。那时的牌桌边流行这样几句话:旁边站条猪,不输也得输,旁边站尊神,不赢也得赢。姐姐渐渐赢得了“神仙妹妹”的称号,毫无疑问,姐姐在牌桌上施展她的“特殊才华”了,姐姐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当众作弊了。等我和母亲知道这一消息时,父亲每月打牌的收入已经远远高出了他的工资。作为奖励,父亲从这些钱中拿出一部分给姐姐,姐姐则用那些钱来买衣服,买零食,和我一起分享。

“你这是不道德的,无异于抢劫。”我指责她不该去跟那些人玩牌,不该用她那双特殊的眼睛去对付那些普通的眼睛。

“你错了,人要有点是非观,我在用行动教训他们,玩牌是不对的,应该及早醒悟,离开牌桌。”

我第一次从姐姐身上感到说不出的危险,她开始为自己的眼睛狡辩了,只要她愿意,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到借口,这是否意味着,姐姐会无视家里给她订下的规矩,大开“杀戒”,大肆施展她的超能力呢?

母亲似乎也看出了这种危险性,她没有去指责姐姐,而是对父亲说:“你迟早会把方兵的秘密泄露出去,你迟早会害了她。”

“笑话!只要她自己不说,谁会知道她有那个本事,人家只知道我们父女两个都是绝顶聪明之人,玩牌玩得出神入化。”

母亲似乎比父亲看得更远。“干嘛要赢人家的钱呢?有些东西比钱更有价值。”她让父亲再也不要赢钱回家了,身边有了姐姐,既然能够赢,肯定也能够输,为什么不把赢钱的机会让给那些特殊的对象呢?比如父亲的上司,以及父亲想要讨好的任何一个人。母亲说,这叫打业务牌。

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她只是不想让他们再联手赢人家的钱,她知道那些钱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可父亲却茅塞顿开,他开始有目的地输钱,原来赢回来的那些,飞快地从他手上流了出去。看人落败真是快事一桩,牌友们生怕父亲心疼钱,再也不当这个“运输大队长”了,再也不给他们赚钱的机会了,全都笑嘻嘻地过来安慰他,说是运气这东西,忽东忽西,别看这时飞到了别处,它肯定还会回来的。父亲表面上很沮丧,心里却越来越有底。他知道谁的口袋里装着他的多少钱,到了一定的时候,就非常巧妙地向那些人提出他的要求,那些人赢得高兴,随口就答:“好说好说。”“有机会一定优先考虑你。”“知道了,不会忘记你的。”

姐姐就是从这时起开始与父亲吵架的,她不明白父亲输钱的深意,眼看她的信息被他横掌击破,又被人家杀得七零八落,她就气得满脸通红,泪流满面,她觉得父亲再也不相信她了,她开始罢工,不再跟着父亲一起出去玩牌,幸好这时父亲已经从出纳柜台上走出来了,先是到机关里当了一名信贷员,不到一年,父亲前后输给信贷科长人民币近两万元,中层干部轮岗的时候,科长向领导提出由父亲接替原来的副科长。继续输牌,输给副行长近三万元,下一次中层干部轮岗的时候,副行长提议,由父亲接替原来的信贷科长。

母亲说:“好了,缓一缓再说。”她知道父亲只有几斤几两,她担心他升得太快,不能适应那个高度,在一定的程度,糊弄是必要的,是可以给自己带来好处的,超过了这个界限,只会适得其反,自己给自己拆台。母亲了解父亲,信贷科长这个职务,对于父亲已经是勉力而为,他已经站到了一个岌岌可危的高度,以后的路如何走,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信贷科长被撤职还只是个开端,打击就像预先排好了队似的,接踵而至。

父亲先是下岗收贷,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把放出去的贷款如数收回,这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些企业,一直以来对银行虎视眈眈,银行的钱,说到底,是国家的钱,不要白不要,千方百计要过来,至于还款,那是另一个问题,没有钱肯定还不了,有钱也不一定还得了,用钱的地方多的是,干嘛要还给银行呢?父亲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并不敢跟人家闹翻,现在变成他求人家了,不像放款之初,是人家求他。他耐着性子一趟一趟地跑,偏偏他越是耐着性子,人家就越是耐不住性子,没跑几趟,人家就开始避而不见。没办法,只好诉诸法律,漫长的诉讼,官司倒是打赢了,还款仍然遥遥无期,企业玩起了金蝉脱壳,一个新的企业脱胎而出,留给父亲的只有几个老弱病残和一堆不值钱的破设备。

下岗收贷颗粒无归,父亲只好接受新的惩罚,信贷科长的位置想都别再想了,去当信贷员,一个星期至少有三天泡在工厂里,整天夹着一个简易公文夹,跑来跑去,皱着眉心,鼻梁上沁出一层汗珠。

信贷员只当了两个月,又出了纰漏,一个生产不锈钢产品的公司,好不容易收回了一批货款,早就承诺父亲款到即还贷的财务人员,事到临头变了卦,他没有还掉父亲这边的贷款,而是还了另一家银行的贷款,科长得知此事,大发雷霆,“我们的驻厂信贷员守在那里都没有收回贷款,人家没有安排驻厂信贷员的倒收回了,这说明什么?我们的驻厂信贷员被收买了。”父亲感到冤枉,又无法申辩,只能忍气吞声。

忍气吞声也不行,另有柜台上的业务人员在追求进步,来势汹汹,势必要淘汰掉父亲这种不称职者,尤其是这种落水狗似的不称职者。于是父亲被安排跟柜台上某个出纳员作了调换,彼此接替了对方的工作。也就是说,晃了一大圈,父亲重又回到了最初的出发点。

父亲在家闹情绪,赖着不上班,不去坐柜台上那把小椅子。“我一把年纪了,他们竟这样无情地羞辱我,对我实施精神虐待。”他打电话请病假,头疼,胃疼,关节疼,所有的地方都疼遍了,我开始替他担心,终有一天,一个人该得的病都得完了,他用什么理由请假呢?

父亲开始不停地念叨姐姐。“她有那样的眼睛是福气,我哪怕有一半那样的福气,也不会这么倒霉。”他把背运的原因归咎于自己不会揣摩别人的心思。“瞧他们申请贷款时那副诚恳的样子!我要是知道那些人一心只想骗银行的钱,怎么也不会放款给他们。”“早知道那个不锈钢公司的小出纳收了人家的好处,我就会守在那里,寸步不离,直到他把钱划到我们的帐上。”

想到这里,他一点都不替姐姐担心了。“她那么聪明,只要她善于利用她的眼睛,一定会生活得很不错,在家里我们禁止她用,可出门在外,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她不会用的。”我曾经跟姐姐讨论过这个问题,她说她一辈子都不会施展她的那个特殊能力,她说把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也没意思,就像看电影,刚刚开始就有人告诉了你结局,那电影还有什么看头呢?她说她有时候倒挺羡慕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团漆黑,至少会有意外,有惊讶,不像她,生活对于她而言,永远不存在惊险与刺激。

“放心吧,总有一天她会用的,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人最难管束的就是他自己。”

“面对厄运,人比毒蛇还要自私。”这话真有道理。父亲倒霉之后,竟然提都不提去找姐姐的事了,他呆在家里,蹙着眉头,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哪也不去。

深夜,我听见硬币掉在地上,弹起一串铮铮铮的响声,这声音让我紧张,也让我悲伤,父亲在掷硬币,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开始无可奈何地向一枚硬币求助了。

父亲来到我的房间,手心里摊着一枚硬币。他深深地看着我,一副有话要对我说的样子。

可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你睡吧。”他只对我说了这三个字。

变故果然在第二天降临,放学回家,屋里不见了父亲,寂静像一锅沸水一样扑面而来,我一下子就想到,父亲可能跟姐姐一样离家出走了,他昨天晚上就想告诉我来着,可他最终没有说出来,他不忍心,他想让我最后一次睡个好觉。

警报很快就解除了,我一眼瞥见了父亲的钱包,他外出归来,习惯把钱包从衣兜里掏出来,放在壁橱边上。如果他要出远门,他一定不会忘记带上钱包。

紧接着,我又在卧室里发现了父亲的便西服,他若是外出,必定会穿上这件衣服,这是他最近常穿的衣服,也是他最爱的衣服,每当他要照相,或是参加聚会,这件衣服必定是他的首选,也就是说,父亲还在家,他并没走远,他就在附近。冷汗这才像泉水一般冒了出来。

再也没有比惊恐之后的平静更让人感到幸福了。我放下书包,开始做晚饭。我得做点什么以报答父亲没有丢下我一走了之的恩情。

我还远远没有学会烧饭,我是小女儿,又是学生,而且近视,我有无数理由远离家务。一切都是想当然,我想凭着记忆复制一顿母亲做过的晚饭,于是锅勺乱响,乒乒乓乓,一片狼藉。

晚饭刚刚告一段落,父亲突然出现在客厅,我怀疑他根本就没有出去,他就躲在家中某个角落。他看看我做的晚饭,看看我身上的围裙,又看看乱糟糟的厨房,频频点头。

“很好,很好,你长大了,就算家里没有大人,你也不会饿死了。”

我把筷子递到他手里,让他品尝。他尝着,频频点头。“很好,不错,就是这个味道。”

他不住地表扬我,真正吃下去的东西却很少,他似乎更想说话。

“你今天知道了吧?做饭一点都不难,无非是把饭煮熟,炒菜的时候,把调料罐子里的东西依次放进去。”

“现在家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不可能每天都在家,你应该了解我们家的一些情况了,我们在哪家银行开户,存折放在哪里,在哪里交水电费,在哪里交电话费,在哪里买柴米油盐,洗衣机怎么开,冰箱怎么用,热水器怎么用,这些你都应该一一了解。”

他把这些全都告诉了我,他似乎不准备当这个家了,他要把当家作主的权利交给我。“这就是持家,是一个女孩子必须学会的本领。既然你母亲不在了,你姐姐也不在家,这个家就由你来当。”他的话不容置疑,听上去也不是没有道理。

“你要出远门了吗?你要去哪里?”

“还不到时候,等我要出去时自然会告诉你。”他看着我,眼底慢慢升上来一些水雾,像一汪清水从草根底下缓缓渗出,静静地盛在那里。

“你和你姐姐,你们将来都会过上好日子,我会把一切都给你们安排好。”

我不屑地一笑:“你又不是什么大官,凭什么安排我们?”

“那不一定,小人物更能为子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慢慢接受了那把出纳员的椅子,还兴致勃勃地在家地里钻研起业务来,他看金融书籍,看信用卡及证券资料,还看地图,他买来全国的地图,用放大镜逐省逐省地看,他看得聚精会神,吃饭的时候,手里掉了一只筷子,他都浑然不觉。

“总有一天,你姐姐会回来的,到那时候,不管我在哪里,你告诉她,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我,这对你们都有好处。”

这个意思,这段话,他不止一次提起,也许他想调到别的银行去,也许他想换一个地方生活。这是有可能的,他以前就提到过这件事,他说他不喜欢长乐坪这个小地方了,他想到大一点的地方去,他说这对我和姐姐有好处,可母亲不屑一顾,她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在长乐坪都混不出个好模样来,还想到大地方去,当心被人家不小心踩死了。”母亲说这话时,父亲还没有发掘出打牌这条升迁之路,还在心安理得地当他的小出纳。

父亲似乎在寻找某样东西,也许是一种容器,他看了看家里的米桶,装咸菜的小坛子,又看了看一些旧棉衣,旧棉被,他神色匆匆,不声不响,既不要我帮忙,也不告诉我他在找什么。

父亲突然决定装修房间,他买来一些木板,涂料,又请来一个木匠,他要把家里的墙面装饰一下,尤其是我和姐姐的房间。有一段时间,我和姐姐几乎把墙面当成了画布,我们准备用自己的涂鸦之作盖满它,我们想让自己的卧室与众不同。

我们的画作三下两下就被铲掉了,两张小床整个儿蒙上罩布,在装修结束之前,我只能睡沙发。

墙壁做得很漂亮,肉红色的墙面,淡黄色的护墙板,这种装修很流行,只是有点奢侈,我没想到,在遭受了一连串的打击之后,父亲居然还有雅兴装修房屋。

木匠走了之后,父亲拿出起子和凿子,拆开一块护墙板,说是要检查检查装修质量。他很熟练地取下一块木板,眯起眼睛朝里面看,又用手摸,还用起子在木板里划了划,起子不停地硌着墙壁,碰着木板。见我盯着他看,他笑了一下。“看起来质量还可以。”他装好那块拆下来的木板,拿着起子和凿子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不再瞎折腾了,回到家就琢磨着做好吃的,他不是个好厨子,于是就去外面买来吃,这家饭店的烧鱼头,那家餐馆的卤大肠,只要是有名的,他都买了回来,大盘大盘地放在桌上,不停地要我吃,他自己也吃得津津有味。他要了那些地方的名片,没有名片的就记下人家的电话号码,他把它们集中在一个地方,对我说:“以后你要是想吃这些东西了,就打电话,他们可以给你送上门来。”吃完了他就看电视,面前摆一本地图,插播广告的时候,他就低下头来看地图。我觉得很奇怪,他会突然对地理发生兴趣。

他还约请几个同事吃宵夜,他们坐在路边的大排档里,敞开衣襟,大口大口喝啤酒,他们每人面前竖着一瓶,脚下还踩着一箱,喝完一瓶,再从脚下摸出一瓶,豪气盖天,气吞山河。父亲那天喝醉了,被人扶着回来,一路呕吐,骂骂咧咧,“我日你妈!”“婊子养的!”“我日你祖奶奶!”满嘴肮脏的字眼,却连不成句,既没有主语,也没有宾语,没人知道他在骂谁,尽管如此,一同喝酒的人却清清楚楚地安慰他:“别想得太多了,不就是上班吗?不就是挣钱吃饭吗?当总统也不过是一天三顿饭。”“人生在世,就这么回事,你还没看穿?”“该知足了,起码风光过几天。”

他第一次带我去火葬场看母亲。母亲的骨灰还摆在那里,众多格子间里的一间,母亲顶着满额头的留海,静静地看着我和父亲,因为留海的原因,母亲看上去还很年轻,不像一个四十八岁的女人。她在相片上平静得很,完全没有散步时的抑郁,也看不出长年坚持长跑的痕迹,更看不出她曾在长跑时嚎啕大哭过,至今为止,这个秘密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父亲对着相片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这话让我大吃一惊,再看母亲时,竟发现她眉目间果真带着一丝怒气。

父亲接着说:“跟我结婚以后,你就没有高兴过,你呀,吃亏就吃在太要强了,我是胸无大志,可你也看到了,那么多志向远大的人,不一样窝窝囊囊过了一生?”

父亲让我去外面摘两朵月季花来,献在母亲的骨灰盒前。来的时候我提醒过他,可他说:“我们存放你母亲的骨殖是出了钱的,摘两朵花还不应该?”

我进来时,他正在对母亲说话。“……这回我终于要干大事了,可惜你看不到,没办法,只有走这条路了,穷养儿子富养女,我不能让我的女儿们……”我的身影在玻璃橱柜上晃了一下,父亲回过头来,冲我一笑,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他什么也不干了,回到家里就睡觉,我不知道他睡得好不好,往常睡觉时总有鼾声响起,现在却安安静静,如果不是床上那高高隆起的身形,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屋里睡觉。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天晚上,父亲很奇怪地要求跟我换房睡觉,他让我去睡他的大床,他来睡我的小床。

后半夜,我依稀听见屋里有些动静,可我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索性拉上被子蒙住头,睡了过去。

第二天,刚一起床,发现早餐已经摆在桌子上了。我的房间收拾得分外整洁,连小时候的玩具熊都被找了出来,调皮地靠在被垛上,桌上的书也分门别类清理好了,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帘斜斜拉开,用蝴蝶结松松挽住。不过,我总觉得屋里有点异样,可又说不出这异样发生在哪里。最后,我注意到门边有一块碗豆大的小木渣,也许是装修时留下来的。

我坐下来吃早餐,豆浆,油条,卤鸡蛋,全都是冰凉的,父亲知道我的怪脾气,喜欢凉的油条,咬不烂的感觉,喜欢凉的豆浆,可以让豆腥味变甜。至于他自己,有可能早锻炼去了。那天去火葬场看完母亲,他就声明他也要开始跑步了,还说他可不像母亲,就在城里跑跑,他要跑就要跑出去很远。我随口说好呀,别跑得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行。

他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有可能,真的有可能。”

父亲整天未回。

我打电话给父亲的同事,他常常向我讲起的那一个。“你不知道吗?你居然会不知道?他在休假,他请了三天假,说是你在外地上学的姐姐让他去一趟,学校老师找他有事。”

姐姐?看来姐姐要回来了,他一定是得到什么线索,去找姐姐去了,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去厨房,冰箱里装着满满的菜肴,全是他加工好了的,只要拿出来热一下就行。三天够了,足够了,他走之前,给我做好了足够吃三天的饭菜。

我去拿钱,明天要交试卷费,五斗柜抽屉里的那个小铁盒,里面装着满满一盒百元大钞,才三天,他居然给我这么多钱?不会的,肯定是他忘了存进银行,他一向不喜欢在家里存放太多现金。

我去洗澡,去拿明天要穿的衣服,柜子一开,里面像中药铺一样整齐,他收拾过了,只不过三天,他竟像要出远门似的,连明年才穿的衣服都给我收拾好了。

我去睡觉,枕头底下有个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年,是个镜框,里面嵌着我们的全家福,父亲戴着鸭舌帽,母亲和我顶着厚厚的留海,我们每个人都只露着半张脸,谨慎地看着镜头,唯有姐姐坦坦荡荡地露着光滑的前额,两眼晶亮,目视前方。

直到这时,我还没有意识到父亲有可能再也不回来了,父亲有可能已经撇下我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三天后,我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是父亲的同事,但是个陌生的声音,他问我父亲回来没有,我说没有,他又问我父亲到底去了哪里,我想了想说:“到姐姐的学校去了。”

对方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你姐姐在哪里读书你不知道?那你有没有你姐姐的电话号码?通信地址有没有?都没有?那你们平时怎么联系?”

很晚了,我正要上床睡觉,突然有人敲门。

是父亲的同事,还有两个穿制服的,是银行的经济民警。他们亲热地喊着我的名字,面带笑容,可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他们脸上有些紧张,他们心里装着一件大事。

我带他们到父亲的房间,他们看得很仔细,类似搜索,小书柜,衣柜,被子,他们似乎在找一样东西。当然,他们什么也没找到,开始把目光转向我。

他们当中的领头人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他很严肃,也很温和,他伸手拍我的肩,告诉我发生了一件事。“你父亲很可能逃走了,他只请了三天假,到了第四天,还是见不到人,我们打过他的电话,他停机了,他肯定是逃走了,至于他为什么要逃走,目前还不清楚,我们正在查他经手的帐目,但愿他走得光明磊落,不要留下什么麻烦才好。”他一边说一边窥视我的眼睛,他想知道我是否在骗他,他注定一无所获,因为我几乎听不懂他的话,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炸雷,我被炸得晕头转向,神志不清。最后他说:“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跟我们说。”

他们走了,杂沓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我站在屋子中央,没法动弹。他们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搜查?抄家?父亲怎么会逃走?他工作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逃走?他们为什么要查他的帐目?他们在怀疑他什么?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没有人可以回答我。

虽然已经独自度过了三个夜晚,但这天才是真正的开始。突然不能容忍一丁点黑暗,于是跳起来去开灯,所有的灯,每个房间的灯,屋里顿时灯火通明。

电话突然在深夜响起,令人心惊肉跳。拿起话筒,里面却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会不会是父亲呢?过了很久,里面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也许只是不小心漏出来的呼吸声。我在等着,那边不挂上电话,我也不挂,就那样握着话筒,凝神静听。

天亮前,我终于趴在餐桌上睡了过去。

我在课堂上被人叫出来,是两个穿制服的人,不是经济民警的制服,像是公安的制服,我搞不清,这种制服与那种制服,我还没有弄清它们之间的界限。他们站在教室门口,我从他们身上闻到了类似武器的铁屑味和硝烟味。

这两个制服比昨天晚上的经济民警严肃多了。他们让我上车,把我带到一间屋子里,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我坐在他们对面,坐着一张没有靠背的凳子。他们中的一个打开文件夹,拿起笔。他们警告我,一定要说实话,如有任何隐瞒,一经发现,我将被追究刑事责任。他们接着问我懂不懂什么叫刑事责任。我浑身发抖,下腹阵阵发紧,直想尿尿。但他们的眼睛告诉我,我此刻哪也不能去,我只能坐在这里,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们的目光带电,我只看了一眼,就被电得再也抬不起眼皮了。

“你父亲是在几月几日几点几分离开家的?”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父亲现在在何处?”

“不知道。”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最近要出门,要去某个地方?”

“不知道。”

啪地一声巨响。“抬起头来,不许说不知道。”

我哆嗦着抬起眼睛,却不敢正视他们,就看着那只放在文件夹上的握笔的手。

“你知不知道,你父亲私自从一个储户帐上取走了50万,现在负案在逃,你有义务跟我们配合,将你父亲捉拿归案。”

我终于看着他们的眼睛了,一双又深又黑,一双细长浅淡,一双愤怒,一双鄙视。这么说,捉拿归案?父亲成了罪犯?我是罪犯的女儿?我正在接受审讯?50万?50万是多少钱?他要那些钱干什么?我想抬手掐一把自己,说不定只是在做梦,可我的手重若铁锤,根本拿不起来。

一阵细微的嘀哒声,接着,更多的嘀哒声响了起来,越来越密集,像在下雨。

有人小声说:“她尿裤子了。”

恍惚间,一个人走了出去,不一会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女的,她向我走来,她身上有股香肥皂的味道。“快跟我来。”她的声音不像他们,她没有吼我,她的声音是柔软的,跟她身上的制服完全两样。

我想起身,但不管用。她柔软的手插进我的腋下,向上拉我。我开始大哭。有生以来,我从来没有那样大哭过。

“好了,好了,别哭了。”她弯下腰,她的气息吐在我的颊上,她的脸险些贴上我的脸,她再次说道:“好了好了。”她的手揉捏着我的手,我感到自己成了幼儿园的小朋友。

她带我到另一间屋里,那里有个简易卫生间,她找出一条纸内裤,再找出一条长裤。是她的制服裤。我还在哭个不停,她递给我一杯水,摸摸我的头发,拨一拨我那童花头的前留海。

“别怕,做坏事的又不是你,他们只是找你了解些情况。”

这话似乎很有效,我的声音低了很多。

“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他做什么跟你没关系,人只能自己对自己的命运负责,就算是一家人也帮不了忙。”

我喝过了水,坐着发呆,女警官建议我过去做笔录,早结束早走人,不要耽误了上课。我不想走,不想再见那两个凶神恶煞的人,我问她,能不能由她来给我做笔录。她摇头。“不要紧的,他们都是好人,只是养成了粗声大嗓的职业习惯,他们必须那样说话,不那样说不行。”

这回好多了,他们的语调柔和了好多。

“你父亲走了以后有没有打过电话回来?”

我摇头。

“你家在外地有些什么亲戚?”

我还是摇头。我们家的亲戚都在本地,绝大多数在长乐坪乡下,我们早就不跟他们来往了。母亲不喜欢他们,即便是她那一方面的亲戚,她怕他们的脚会弄脏她的客厅。

“你得说话,你不说话我们怎么做笔录呢?你实在不想说,我们就只好写上拒绝回答了。”他们中的一个尽量放低自己的声音,眼睛同时瞄向我的大腿,他可能担心我会再尿裤子。

后来的三个多小时里,他们又问了无数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出来,包括我自己的姓名和就读学校,不是我不想回答,而是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记忆也没有。我的身体也是如此,他们后来又朝我吼过,拍过桌子,甚至把记录笔狠狠扔到桌上,弹起来,崩上我的脸,可我再也没有要尿的欲望了,我的身体像我的大脑一样空空如也。

一拖再拖,两个星期转眼就过去了,一定得把女警官的裤子还回去了,也就是说,我不得不独自去一趟公安局,去那个我最不愿去的地方。

阳光亮得邪门,每个人都眯缝着眼睛走路,太亮和太暗都使视力模糊,很多人迎面走过来,又回过头来看我,他们也许看不清我,就像我也不大看得清他们的面孔一样。

公安局门口围着一群人,他们在看墙上贴的那张纸,我知道,那多半是布告,一些名字上打着红叉,他们活不了几天了,或者说,他们已经死了,像灰尘一样被扫走了。我原来看过一次布告,是跟母亲一起看的,当时我们在路边等候三轮车,那张布告上满是红叉叉,一个人只有十九岁,却强奸了一名十岁的女孩,尔后又把女孩的眼珠挖了出来。我紧紧拽着母亲的手,不停地问,为什么他要强奸她,她为什么不跑,她又不是没腿,他要怎样才能强奸一个活生生的人。其实我真正想问的只有一件事,我想知道强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母亲捂住我的眼睛,低声说:“别看了,肮脏!布告上全是肮脏的东西。”

女警官在那里值班,她的面色像那天一样和蔼,她问我是如何来的,我告诉她是走来的。她接过裤子,掏出两个硬币给我,让我坐三轮车回去。“太远了,太阳又这么大。”

她真好。我想起母亲说的话,永远不要沾好人的便宜。我把钱还给她,我说我可以走回去。她不依,不由分说给我拦了一辆车。她交待车夫。“路上不要停,直接把人送到家。”

快到青河桥的时候,我让车夫停下,他不停,因为女警官交待过。我顿着脚,把自己的家指给他看,他只好停下来,结束了这笔生意。

青河桥头有个书摊,那里是我常去的地方,我喜欢那里的武侠小说,尤其喜欢书里的姑娘,她们冰清玉洁,身怀绝技,尽管江湖险恶,可她们美丽动人,长生不老。

马路对面有人喊我的名字,是我的同学,她身后密不透风地站在一堆人,她向我又是

招手又是顿脚,要我赶紧过去。

隔着一米来远,同学就伸出胳膊,像抓接力棒一样抓过我的手。“方圆你快看,你爸爸上了通缉令,他们在通缉你爸爸。”

刷地一声,我听见所有的目光都从布告上撕扯下来,转向我,我真真切切听见了那声音,像疾风吹过树林。我试图挡开那些眼睛,去看看墙上的父亲,可短兵相接的一瞬间,我就像沙器一样垮了,溃不成军了,我的意识已经逃走了,身体却被一根巨大的木桩钉在那里,动弹不得,我看见天地突然推远,我听见周围一片寂静,人人都在无声地动着嘴巴,汽车来来往往,仿佛行驶在海绵大道上。也许我中风了。很久很久,我隐约听见一阵淙淙的声音,由远而近。完了,我完了,这已经是第二次,第一次在公安局,那两个警察面前,这一次更离谱,在大街上,在所有人面前。

“她尿裤子了。”

“她吓傻了。”

我没有吓傻,尿一排完,我比任何时刻都清醒。我突然从人缝里看见了父亲,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瞪得很大,好像在说:“不是这样的,你们搞错了,你们在冤枉我。”我有预感,他的争辩是无用的,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他的辩方,他的对手,成群结队,无边无际,连我都站在他的对手一边。我听见有人在说,50万哪,这是要敲瓢的。就算不敲瓢,也会老死在牢里。

我突然想起那个女警官,她给我钱,让我直接坐车回家,又交待车夫,一定要送我到家门口。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当然知道,说不定这通缉令就是她派人张贴的,但她似乎不想让我看见它。

我站在街边招手,心里一迭声地喊:“三轮车!三轮车!”

一个人突然冲到我面前,像扛煤气罐一样将我扛起,小跑几步,上了一辆三轮。

到了家门口才看清楚,这人是李安生。见我抖抖索索找不到锁眼,他一把接过钥匙,替我开了门,将我推进卧室,叫我赶紧换衣服。我都照他的吩咐做了。

他在外面大声叫我的名字,他叫我赶紧出来,他有事找我。我就听他的话走了出来。

他说他是专程从广州赶回来的,他马上还要再赶过去,他回来只为拿一张姐姐的照片,他寻找姐姐要用,他走的时候忘了这事。他说他会遵守我母亲的遗言,不登报,不报案,他要靠自己的一双眼睛和两条腿找到姐姐。

一直忍着的眼泪到这时才苏醒过来。“求你一定找到她,叫她快回来,快回来,我求你,求你啦。”我正对着李安生,哇哇直哭,那些只对亲人才流的眼泪,现在都对着他流了。

他的嘴唇抽搐着,他也快要哭了。他不停点头。“给我照片,照片,我要方兵的照片,相信我,我会找到她的,我向你发誓,不找到她我不回来。”

我找出影集,李安生用发抖的手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他不知道该拿哪一张,我给他挑了一张最大的正面照,他用两根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只角,让我给他一本书,他要把照片夹在书页中间,免得折坏了照片。他又求我再给他几张照片,他垂下眼睛说:“我怕一张不够用,到时再回来一趟就不合算了。”我又给他挑了三四张。

然后,他开始安慰我。“不要太伤心了,父亲是父亲,你是你,他毁的只是他自己,你的生活还得照常进行。”他说起话来挺像个大人。

他接着说:“我非常能够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我的父亲也犯过一次错误,井下突然出了点小事故,他吓得撒腿就跑,没想到他的同事很快就把那个障碍排除了,他为此挨了很久的批评,一次又一次,我感到抬不起头,心里恨他恨得要死,可我现在不恨了,他那么做是为了我,他不想我没了妈,跟着又没了爹,他不想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那不一样,你父亲是为你着想,他呢?他为了谁?他谁都不为,只为他自己。”

“谁知道呢?你怎么就不想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疯了?大人的心思都不会明白无误地说出来,要靠你自己慢慢去悟。”

我不想跟他再谈这个问题,我问他打算如何去找姐姐,他让我别管,他自有办法。我又问他,不上班行么?他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每个人或迟或早都会遇到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我说:“还是让我去吧,又不是你的姐姐。”

他坚决反对。“别弄得第一个还没找回来,第二个又丢了。”

他接着说:“而且我有责任,如果我不借给她钱,如果我不给她找那辆便车,说不定她就不会走,是我促成她犯了那个错误,理所当然应该由我去把她找回来。”

我起身去给他倒杯水,就冲他最后这段话,也值得我去给他倒杯水来。

回来一看,李安生已经走了,影集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凌晨两点,街上空无一人。我悄悄来到青河桥头。我想仔细看看那张通缉令。这是我必须做的一件事情。

原来父亲利用同事的疏忽,盗用了同事的印章,从一个客户帐上取走了50万元,逃走了。事发之前,他有预谋地向单位请了三天假,他利用这三天时间,逃得无影无踪。

原来他蓄谋已久,他放手让我做饭,锻炼我的独立生活能力,他告诉我存折在哪里,各项交费证在哪里,他整理衣橱,因为他料到自己可能没有归期。他请同事们喝告别酒,骂骂咧咧,出尽窝囊气。他带我去火葬场,去向母亲告别。他甚至重新装修房屋,作为他对这个家的最后一点贡献。他是有意这么做的,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然后点了一把火,他想自焚,用这种耻辱的方式自焚。难怪那天从火葬场出来,他莫名其妙说了那样一句话:

“人生在世,最后无非是个死,好人要死,坏人一样要死,所以说,做个为所欲为的坏人,要比做个循规蹈矩的好人划算得多。”

“可坏人名声不好呀。”我说。

“名声是身后事,自己哪里知道呢,他的后人也许会觉得烦恼,可他们很快就不会烦恼了,因为不是人人都有胆量去做个坏人,他们很快就会停止烦恼,转而佩服他的勇气。”

他那时就已打定主意要做这件事,他当好人当得不耐烦,也当得无望,决定转而当个坏人。

父亲在通缉令上的表情跟白天相比有了些变化,他不像是在生气和狡辩,而是在振振有词,慷慨激昂。他毛发浓重,鼻梁高挺,鼻梁根部略略有点隆起,他看上去像个钻进牛角尖的有点神经质的人。

学校不能去了,那里比法庭还要可怕。

我本来没想逃学的,我背着书包,尽量若无其事地出门。刚一踏上青河桥,就感到气氛诡异。几个同学走在前面,我叫她们的名字,她们回过头来,并不像往常那样等我,相反,他们瞥了我一眼,立即变换阵形,从原来的零零散散变成三五成群,我听见了她们在窃窃私语。“她爸爸……50万……搞错了,是500万……噢,原来是百万富翁的女儿……”

我硬着头皮走在她们后面,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假装什么也没听懂,现在该怎么办呢?勉强挤入她们的阵营,还是从此与她们保持距离?我决定先去早点铺,我想利用吃早点的机会好好想一想,很明显,今天将是接受挑战的第一天,全校都知道了,这是肯定的,消息越刺激,传播就越快。

也许我该去找一个人,她是个脾气温和的女孩,又是我们的班长,对待这种事应该有个公正的立场,父亲犯了罪又怎么样?世界上犯罪的又不止他一个,那些人的子女都不许活了?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没有株连这一说了。对,就这样跟她说,让她以班长的身份,站在讲台上向同学们呼吁:不许歧视方圆,不许孤立方圆,方圆是无罪的,方圆跟那些事情无关。

老师也可以发表这样的声明,但找老师没有用,表面上唯唯诺诺,老师刚一转身,鬼脸和白眼就会朝他的背影飞过去,所以不能让老师去发出这样的呼吁,那只能引起抵触情绪,远远不如班长站到讲台上振臂一呼,长有这个号召力,她人长得不难看,成绩也好,父亲又是长乐坪人事局的局长,她的综合实力得分最高。

零零星星的议论一直跟随着我,我感到自己像一条狗,在杂草丛里打了个滚,浑身上下就沾满了抖不掉的草屑与虫子的尸体。顶住!这才是第一天,也是关键的一天,顶住就是胜利。

我看到班长了,她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坐在教室里,她穿戴整齐,面孔清爽而冷静。我径直向她走过去,一口气说完了我要说的话。她抬起清澈的眼睛,没有表情地看着我。

“为什么要由我来说?”她的面孔那么平静,黑黑的瞳孔发着幽光,像一种名贵珠宝。

“因为你是班长,大家都听你的。”

“还是你自己去说吧,我只管班务方面的事,老师交待我的事,个人私事不在我的管辖范围。”

第一节课是数学课,老师走上讲台,第一件事就是在同学们当中搜寻一个人,他把全班同学扫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到我的头上。他看了我一会,清了下嗓子,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今天要讲的新内容。

他以后几乎再也没有看过我,那天的课他讲得格外耐心,格外生动,格外透彻,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的一堂课,同学们的反应也格外热烈,他一提问,底下就举起一片森林般的手,他受到鼓舞,两眼晶亮,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可他就是不肯看我一眼。我也在努力附合同学们的应答,我也举过手,也许跟他的站姿有关,他的目光始终只望着一个方向,我一再举手,他一次也没看到过。

第二节课上到一半,我开始遭到射击,小粉笔头,蚕豆,小纸团,也许还有小土块,每次都在老师背过身去时准确地弹射到我的后背和后脑勺。

我把那些“子弹”收集起来,送到老师的讲台上,告诉他有人攻击我。他似乎吃了一惊,良久,他点着讲台说:“还有没有课堂纪律?嗯?这些东西别放在这里,谁的东西谁自己来把它拿回去。”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景,四十多条喉咙一起向老师喊道:“是方圆的东西!”

然后就是哄堂大笑,以及各种辅助的声音,拍手,拍桌子,顿脚,连老师都忍不住歪了一下嘴,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他板着脸,把数学课代表叫了起来。

“你来,把这些东西给我拿出去扔掉。”

数学课代表在哄笑声中极不情愿地站起来,红着脸捧起那堆东西。外面的垃圾桶响起哐的一声,这声音又引来一阵更响的哄笑。

下课后,我找到班主任,如实汇报了数学课上发生的一切。她摘下胳膊上的袖套,从眼睛上方看着我,用软绵绵的母亲般的声音说:“这些家伙真是不懂事,唉,有什么办法呢?青春猛于虎,你先忍几天,等他们闹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她用无可奈何的感慨软化了我的愤怒,我开始哭泣。她抽出纸巾,亲自帮我拭泪,然后她问我:“你认识你父亲的同事吧?我想请你帮个忙,我有张存单存在他们那里,还没到期,但我想取出来。都说你父亲还有内线藏在银行里,我有点担心……存点钱不容易,总要安全才好……”

与此同时,另一场灾难已经在教室里上演完毕。当我回到课堂的时候,已经没法坐了,我的坐椅被砸得散了架,课桌被划得稀烂,书本也惨遭蹂躏,面目全非。

幸好,班主任来了。她必须来,正好是她的课。她看着现场,目瞪口呆。我说我要报警,她拦住了我。“算了,这是内部矛盾,我们可以自己调解。”

她停止上课,专门调解这件事情。她苦口婆心,讲了好些大道理,然后让每个人写个纸条,向她检举是谁砸的东西,是谁领的头,她收到了很多纸条,然后,她当众一一打开,看到最后,她没吱声,对我没有任何交待,对那些人也没有交待。下课铃响了,她用一张纸包起那些纸条。她把我叫了出去。

在她的办公室里,她让我看那些纸条,几乎每张纸条上都写着“全部同学”四个字,只有一张与众不同,上面写着:“让通缉犯的女儿滚出去!”

“我做了什么?我又没惹他们!”我向她喊。

“你是没惹他们,但你知不知道落井下石这个词,还有痛打落水狗这个说法?这就是人的本能,告诉你,人的本能都是向下的,之所以要教育学生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让你们从小学会尊重他人,友爱互助,就是因为这些品质不属于人的本能,是要经过挣扎和努力才能做到的,是向上的东西。凡是教育要做的东西,都是向上的东西,跟人的本能相反的东西,所以说,教育其实是对人性的革命,是个漫长而艰苦的事业,而且成本巨大,收效甚微。”

班主任脱口而出,一气呵成,让我目瞪口呆,一直以来,她不是个善谈的老师,虽然她是班主任,但她不是凭口才和水平在征服我们,她是凭着母亲般的细腻和爱心在征服和管理着我们,何况她在黑板上的粉笔字歪歪扭扭,可以说是全校板书最差的老师。她看出了我的惊讶,迅速收起渐渐亢奋起来的脸色。

她言归正传,说到我的问题。我说我想转班,离开这些人,到别的班上去读。她不置可否。

“我对另外几个班一点信心都没有,我对所有人都没有信心。”她显出疲惫而消极的神情。

我站在她办公室不走。最后她说:“我有一个主意,不知你同意不同意,你可以休学一年,明年再来,我还当你的班主任。到那时,你的同学将不再是那些人,而新同学又对你一无所知。”

“那不就等于留级吗?”我的成绩一向不坏,留级对我来说,无异于一种耻辱。

“不是留级,是休学,如果是我,我就选择休学这条路,同学就是你的环境,环境不好,直接影响心情,影响学习。”

虽然还在犹豫,还觉得委屈,泪流不止,其实心里已经答应下来了,除此以外,我无路可走。

后来我才得知,向我推心置腹的班主任,其实别有用心,她必须把她的班平平安安送到学年底,她正在评选优秀班主任,她已经评了两次了,如果连续三届被评为优秀班主任,她将上调一级工资。她终于评上了,刚评上没多久,她就退了休,她的退休工资因此跨入另一个行列,比一般的退休老师高出一个档次。也就是说,她许诺一年后再当我的班主任,根本就是一个兑现不了的诺言。

难怪我办完休学手续的那天,她不惜挪动脚步,亲自将我送到学校大门外,我想她那天的心情肯定好极了,她为自己幸福的老年生活搬走了一块绊脚石,实在是值得庆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