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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告急 第一章 走入野性谷 2 龙山的黑道英雄们

第一章 走入野性谷 2 龙山的黑道英雄们

不知是一部《乌龙山剿匪记》电视剧的缘故,还是龙山那儿的群山本身就具有诱惑力,总之,我喜欢这儿。那山、那高入云霄的山,那苍绿这着蓝天的山,确实有股令大都市的来客为之倾倒的魅力。但,龙山给人们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怪石奇峰的峻、险、神、奇。一座山,足够组成一个迷宫,组成一个世界。

龙山的自然美,风光美。

美,常常与丑恶连在一起,不知是谁这样说过。

我踏入龙山后,听说这里出现了许多因穷困潦倒而参与偷矿抢矿,由良民变成“土匪”的人。于是,我把胆子吊在嗓门外,开始了一段不平常的闯荡……

进山的路是条土公路。据说,山里有个新开的大矿,土公路是因此而修建的。公路两边是遮天盖月的大山,我抬腕看了下表,才下午4点多一点,可天色已暮。好在公路上有接二连三的马队和拖拉机、大解放、大挂斗等各种运输车辆,因而并不感到害怕。

我走着走着,慢慢发现公路上的车辆蓦地少了,偶尔出现一二辆大车,也开得特别快,并且上面都有持枪的人押着。这让我感到既紧张又兴奋,大概到了“土匪”的地盘,或者是他们出山活动的时辰了。说实话,在这陌生的深山里,孤身只影,我的胆是颤着的。我一路走着,满脑子想着绿林小说里的那种主人公走进深山老林,突然从天上地上杀出一群土匪强盗,然后将他劫持到一个不知去向之处,断骨碎尸于荒野的场面。过去自己曾经也写过这类的小说情节,没想到眼下倒是真个身临其境了。

生活比小说更奇特。拐过一个大弯,突然,前面的一个山坳里亮起了一团黄火。那黄火四周隐约可见不少人影。过一会,传来一阵参差不齐而又疯狂的歌声,细细听去,却是一首熟悉的歌: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哎!哎!哎!”

别是山野酒吧?我不由提起精神,大步走去。

“喔——”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公路的两旁闪出几个黑影,动作极其神速地用什么东西将我双眼蒙住,然后连推带搡地将我推下公路。

双脚一高一低地被动地迈着,我感觉到是走在一条杂草丛生的山道上。

“放开我,我抗议你们无故抓人!”不知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抓来一条旧毛巾蒙在我的眼上,我喘着气,直感恶心。

“妈的,叫唤么子?老子让你抗议哟!”有人恶狠狠地往我嘴里塞了块硬邦邦的东西。恶心得我差点吐了出来。这帮家伙大概拾了块擦脚布什么的塞在我嘴里了。

“六爷,抓来一个溜子!看样子是外地来的!”

“刮了?”只听一个嗡里嗡气的声音问道,无疑他就是六爷。

“没呢!”

我感觉有人走到我的眼前,大概是在打量我,几秒钟之后,突然,六爷嗡里嗡气地命令道:“刮!”

顿时,有无数只手在我的身上搜开了。

“一个三路货,连抽的烟都不是带把的!”搜身停止了,那些似乎第一次这样带霉气的手,报复似地给了我几拳。

“把他的包打开!”

我的包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台照相机,就是二三百块差旅费。

“么子油水?还不到半叠!”这句话我懂,意思是说还不够半千。

有人在拨弄照相机。“会不会是老公?”

“嗯?!”我口中的布猛地被抽掉。“说,你是什么人?”

盘问开始了。我思忖片刻,回答:“我是记者!”

“积善?哈哈,头回听说老爷们还有这份善心!”

“瞎放妈个屁!”那个六爷显然在生他那无知到极点的部下的气。后面的话却是对我所说:“既然是当记者的,不呆在城里吃东拿西的,来这儿干么子?”

“你们这儿不是也很好嘛,许多人靠山吃山,大发横财?”我说。

“说话别带弯,谁他妈的发横财了?你小子是不是觉得老子是两腿踩着国营矿山,双手尽往家里搬金财宝的那号人?”一把冰凉的刀搁在我的脖子上。

沉默。

“六爷!山上的运输车下来了,动不动手?”正在这时分,有人气喘喘地进来报告。“几辆车?”六爷嗡里嗡气地问。

“三辆车。”

“前后有没有跟帮的?”

“没有。”

“六爷,下令吧,他妈的,好几天没得手了,弟兄们的裤腰带都松下来了。”

“对,三车矿石够我们吃一阵子的!下令吧!”

“好吧。不过,敢在这个时候出山的车都有家伙,大伙得小心点!”六爷终于开口了。他的话刚落,只听众人一边动作起来,一边说着:“不怕,我们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也有武器。

“六爷,这人怎么办?”一个家伙搡着我问。

“把他带到洞内,让老孙头看着。回头再处理。”六爷说。

劫车的队伍喧喧哗哗地走了。两个人押着我七绕八绕地走了一段,然后进了一个黑乎乎臭烘烘的山洞。

“老孙头,有个人,是外地的,六爷让你看着。我们去拿活了!”两人说完便出了洞。

“喔……咳咳咳……”一串并不很响的咳嗽声,在洞内却如打雷—般地回荡着。“你把蒙眼的布摘了,怪闷的。咳咳咳……”这人大概就是老孙头吧?

我庆幸碰到了一个好人,因为我能自由了。不过,当我摘下眼上的黑布时,却发现自己多么天真,那个躺在一堆干草上的骨瘦如柴的人手里持着一支土枪,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打哪儿来的?干什么的?”他说话有气无力,口气却像法官。

我没有回答他。心想,跟你们这些蛮不讲理的人有什么好说的。洞很大,只有几盏松子油灯在忽闪着,使人感觉阴森森的,地下有许多类似老孙头躺的干草“床”。看样子这是一个“匪”窝。

“不会是哑巴聋子吧?或、或者咳咳……咳咳……几天没有吃饭?”

我真不愿听这令人作呕的咳嗽。“北京来,当记者的!”我说。

“啊——你,你是当记者的!”不想老孙头那张死人一般毫无表情的脸摹然露出一丝兴奋的光芒,随后颇埋怨地说:“唉,老六他们搞么子名堂,不该咳咳……咳咳咳……不该抓你呀!你,你快走吧,他们要是拿不着的话,回来就要拿你出气的。走,走吧!”

半途遇难的我,万没想到到“匪”窝后竟会是这个结局!老孙头越让我快走,我倒越不想走了。我感激而又关切地说:“谢谢你了。我看你病得不轻,大概呼吸道有毛病,得上医院看看,住在洞里又湿又潮,空气又不好,会加重病的!”

老人收起土枪,苦笑着摇摇头:“山里人,有点病熬一熬就过去了。再说哪来那么多钱上大医院!”

“干你们这一行的不是很……活泛吗?”

“唉,一朝和尚一朝经,朝朝和尚都有难念的经。你不知道啊!”

又一个没想到!都说强盗土匪拉出的都是金豆子,他们就这么可怜?“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下山回家好好种地,或者搞点家庭副业,走正儿八经的致富路,干吗要当让人憎恨的——土匪?”

“什么,你也骂我们是土匪?看我咳咳……咳咳……”老孙头重新拿起土枪,欲支撑起来与我拼命,可他怎么也没起得来。“哎,土匪、土匪!可这是谁作的孽?!解放前那阵子,咱这儿十有八九的汉子出家成匪,我没去。没想到,40年后的今天,我却……呜呜……”

又一个没想到!许久,我才问他:“大爷,你刚才的话真让我不懂。为什么解放前你都没有当土匪,可今天你却……?”

老人用干枯的双手像孩子似地抹着泪,说:“好后生,其实,我还不到你叫大爷的年龄呢。我满找满才55岁。可你瞅我这样足有七老八十了吧?唉,说句心里话,谁愿干这种造孽的事?可我们心里有气,有气呀!”

看着他那样,我忙蹲下身给他后背垫上一件棉衣。“你能给我说说吗?我该称呼你‘大伯’才对吧?”

“说来话长,不过,讲给你们记者听听兴许有点用!”他长叹了一声,说:“有几年光景了。上面号召大伙发家致富,咱这儿除了山还是山,种粮没水,有木材可运不出去,日子还是那样紧巴巴的。那年不知是哪个龟孙想出个馊主意,说咱后山就是个聚宝盆,干啥不去呀!村上的人一听就来了瘾,一两天里,全村男男女女都往后山跑了。我就没去。”

“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能去吗?那是国家开的矿!”老人瞪了我一眼,接着说;“也不知是为什么,好像矿上没人管似的。咱村上左邻右舍的人大筐大车地往家里背那些宝贝疙瘩,后来就有外乡人来收购,一车石头就能换干半年地里活的收人。这下更了不得了,村上的村长、支书带着头,说要致富就上山。不到半年,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开的矿山就被糟蹋得不像样。咳……咳咳……那天我上山,碰上了1956年与我一起上省开劳模会的矿长。这老哥一见我就扑通跪在地上朝我哭嚎道:‘老哥,你村上的人据国营矿为私有,还有没有点王法了?’我出来就管了一下,他们就把我和老伴打成这个样。”他说着,扒开衣服,那背上、腿上尽是让人用藤鞭抽的血印!“丢脸,咱村上的人丢脸呀!我找村长和村支书说话,没想到这些黑了心的人骂我是吃里扒外,还停发了我的五保户生活费。打那起,我没法儿拦阻他们,又看着这些靠偷抢国家矿石发大财的生气,就有事没事地找他们茬。今天把这辆运输车放掉气,明儿把那辆马车的轴弄坏。心想:你们坑国家,我就不让你们那么痛痛快快。后来,山上又下来人跟我们合伙干,每天趁天黑就堵在公路上,专门截山上下来的运输车和那些外地来的矿贩子……时间长了,慢慢地心狠了。这不,连你也没放过。可你不能怪罪他们,他们原来都是些好人。就说老六吧,他原跟着村长干活,可村长当上矿主发了大财后,不但一脚把他给踢了,而且还把他的婆娘也霸占了。老六没活路,就提着刀把那村长给劈了条胳膊,后来便领着那些被山上那些黑心的矿主赶下来的人,专干这黑道上的事……”

中国自古有“逼贫为匪”之说,想不到80年代的中国竟然也有这类事。于是,我说:“干黑道是违法的事,就不怕政府来抓你们?”

“他抓得过来吗?再说,咱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还不是山高皇帝远!”对此,老孙头满怀乐观。

“不管怎么说,新中国建立三四十年了,再干烧、杀、抢之类的事是不光彩的。再说,你成天钻山洞睡草窝也不是个事呀!”我好心规劝他。

不想老孙头反倒慷慨激昂起来:“真他妈的倒八辈子霉!你说谁愿意受这份罪,抹一脸黑!可人们只知道咒咱偷抢是不光彩、断子绝孙的事,而他们那些明目张胆到国家开的矿上大抢大偷,反倒是响应党的号召,发家致富,能上报,当劳模!哼!老孙头我打五几年就当劳模,可没见过这些坑国害民的人也能当妈个屁劳模!咳咳……咳咳……你们骂我们是土匪,不该干这些作孽的事,可他们呢?要我说,他们才是真正的土匪,大土匪,断子绝孙的土匪!咳咳……咳咳……你,你上山去看看,看看那儿,你就会明白我的话没错。我还要告诉你,只要那些丧天良的人不从山上撤下,我就当一辈子土匪!专门抢他们装矿的汽车、马车!哈哈……咳咳……!”

山洞在震荡,在旋转……

老孙头的话强烈震撼着我的心。是啊,这个世界上谁是真正的土匪,谁是真正毁坏矿山、造成民族生存危机的罪人?

良民——“土匪”,“土匪”——良民,在当代中国,真正对号入座者该用何种经纬?

我的心飞向了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