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子萌,属牛,小名妞妞。我没见过父母,记事起就和大哥王子源,还有一大群哥哥姐姐,叔叔婶婶生活在一起。我们大多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一起挤在一个七八间房的大宅院里,其乐融融,就像一家人。
我家在南疆,天气冷了,四婶就把我打扮成个圆球,然后跟思思姐姐她们挤在一起看院子里的鹅毛大雪,暖和极了。天晴的时候,我们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四叔把我举得高高的,我看的很远,觉得人飘在空中,天旋地转,哈哈哈大笑,笑声也飘的很远很远。
思思姐姐其实不在我家住,她大我十多岁,每次都带着各种糖果,瓜子来和我玩儿。我很喜欢她,但是一会儿,她就各种借口,想方设法跑到文博哥哥房里。片刻工夫,文博哥哥又黑着脸钻到我屋里。
我知道,我都知道,一定是思思姐姐也想让文博哥哥陪我玩。
四婶厨艺很好,最拿手的是甜枣玉米粥。四叔很爱喝,每每添碗的时候,看着四婶的眼光都像是……太阳,暖暖的,好像能把寒冰给融化了。
晚上的时候,我经常和四婶睡,四婶帮我暖脚暖手,舒服极了。有一天又到临睡的时候,大哥居然在自己身边又铺了一个小窝,四婶破天荒的也没来接我,我虽然很不高兴,但绝对不会闹脾气,在冰凉的被窝里烙了半天贴饼,想了很久,是不是我惹四婶不高兴了?白天我也没干什么坏事啊!只是打着哈欠嘟囔了一句:“四婶,这床太不结实了,晚上老是动,睡不踏实。”结果四婶,四叔,大哥都闹了个大红脸。
不过四叔,大哥不在家的时候,我仍旧和四婶在一起。
其实我不太知道大哥,还有这宅院的人靠什么营生,反正每次出门的时候都带一把朴刀,风尘仆仆的,也许一个时辰就回来,也许一年也不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也许是我的错觉,反正我感觉人在渐渐减少,这宅院慢慢在变大,在变老。
即使回来,他们身上总带着一股子不太好的味儿。像什么呢?像思思姐给文博哥做臭了的鱼,还夹着一股呛人的血腥气儿。
话说我是怎么喜欢上蜗牛的呢?
从一个人说起。
或者是两个人?
我又跟四婶睡了好久,四婶面上不动声色,却再也没有做甜枣玉米粥,我很纳闷,问:“四叔呢?我很久没有见过四叔了!”
四婶脸色突然很白,像擦了一层面粉,喃喃道:“快回来了。”
好久没有玩举高高了,我很怀念飞翔的感觉。我还想放风筝,大哥笨手笨脚的,总是摔坏四叔给我做的风筝:“快回来是多久回来?”
“快……就是……快了。”不知道为什么,四婶哭了。
“四婶你为什么哭?”我也哭了,总觉得有一股悲伤的情绪顺着四婶的眼泪流出来,又跟我的眼泪接上。
四婶很快擦干了泪水,我的泪却像是倾盆大雨,倾斜如注。任谁也哄不住。我为什么哭呢,我不知道,我感觉似乎要失去什么,像是一个极为珍贵的玩具,也像是即将失去一段再也回不去的纯真时光。
六公子程显就是这个时候,第一次走进了这座宅院。
大哥睁目结舌的叫了一句:“六哥?”
四婶吃惊的唤了一句:“小诸葛六公子?”
那人十六七岁,背脊挺直,像是一支宁折不弯的竹。他面上带着笑意,看着我说:“会回来的。”
四婶陡然抬起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他,不久,眼圈一红,却生生忍住了眼泪,似乎那泪已经不需要再流了。
不要听陌生人的话!哼,这是你们经常教育我的。我怎么能忘记呢?于是恶狠狠的问:“到底什么时候?”
那人也不恼,看见了榕树下的一只蜗牛,说:“等它爬上这个位置的时候。”然后伸手在树上,他鼻梁那么高的地方做了一个记号。
我再也不吃糖果瓜子,再也不放风筝了。我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支着头,上午看那只蜗牛,下午看那只蜗牛,吃饭看那只蜗牛,起床第一件事也看那只蜗牛,梦里还是那只蜗牛。
蜗牛啊蜗牛,请你快快的爬!等你爬上了那棵树啊,我的四叔呀就能回到了家!
可是它爬的真慢啊!走走停停,刚走一盏茶时间,又缩进壳里睡了两天。我猫着腰,顺着蜗牛的眼光往上看,树枝上那浅浅的痕迹,似乎高上了云端。
又不知过了多少天,它离最开始的地方,还没有我的尾指长。
四婶一会儿过来给我擦脸,一会过来给我换着花样的梳头发,实在没事干,也跟着我看着那只蜗牛发呆。思思姐姐噘着嘴说:“四婶,哄小孩子的话,您也信?”
我感觉四婶的身子晃了晃,像是大哥放坏的风筝,摇摇欲坠。
文博哥哥狠狠瞪了一眼思思姐,冷笑着说:“六公子会哄人?我说你怎么又来了?这里不欢迎你!”说完气呼呼的走了。思思姐脸一黑,想了想,还是跺着脚追了上去。
我也觉得那个竹子样的男人不会骗人。因为,从来没有人骗过我。所以,我继续看那只慢悠悠,没有一丝烦恼的蜗牛。
当夜,我睡的迷迷糊糊的,感觉床微微在抖,还有四婶的肩膀。我猛然惊醒,心里像憋着一口重重的气,借口小解下了床,一口气跑到了那棵树下,登上我的小板凳,点着脚将那又笨又懒又可恶的蜗牛放的高的不能再高为止。
借着月光,我看见那只蜗牛摆弄了一会儿触角,又缩进壳子里了。它离那跟线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可是至少它“走”过了一半。如果明天我准备个更高的凳子,后天四叔就能回来了。
那晚我睡的美滋滋的,第二天一睁眼,我故意提醒四婶:“四婶,也不知道那只蜗牛又爬高了多少。咱们去看看吧!”
四婶楞了一瞬,苦笑着说:“也许往回走,又退到了原地了呢。”
我哪里肯依,四婶经不起我的折腾,就帮我穿好衣服,抱着我走向那棵树下。我摇摇指着前面,雀跃的邀功道:“四婶,你看你看,都走了一半呢!”
四婶睁大了眼睛,又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我也瞪大了眼睛,又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因为本应在那中点的蜗牛消失不见了!
难道老天知道了我在投机取巧,连夜把它收走了吗?我……我如果再重新找一只蜗牛,我的四叔还能回来吗?我……如果坦白,四婶就能不哭了吗?
四婶用手背摸着眼泪,激动的像个孩子:“你看你看,它到终点了,到终点了!”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顺着四婶的眼光看去。果然,那只笨笨的,懒懒的蜗牛居然静静地趴在那道浅浅的痕迹之上,耀武扬威的摆弄着一对小触角。
这……太……神奇了?
它前几天明明……,昨天晚上明明……,今天早上却……
我皱着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总感觉有些诡异。这时,大门开了,竹子似的六少来了,身后跟着好几个人,扶着我的四叔。
四婶傻了,哭了笑,笑了哭。还是我最先反应过来,飞似的扑过去,嚷嚷道:“四叔,您可回来了,我要玩举高高,我要放风筝。”
四叔吊着左臂,没有像往常一样抱住我,看我的眼光也有点……呆,像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四婶似乎也察觉到什么。
六公子让人把四叔送回房中,对四婶斟酌着说:“我们找到他的时候……胳膊断了,还摔了脑袋。他现在大概……不太认人。”声音沙哑,跟烧了十年的锅台,吸烟太多似得。
四婶脸上僵了一瞬,擦干了眼泪,轻轻点了点头,笑的十分温暖:“谢谢六公子!人回来就好,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认,慢慢想。”
听说四叔回来了,围了一屋子人。大哥,文博哥哥,五叔,六叔还有七叔。大家听说四叔失忆了,都七嘴八舌的介绍自己,说一些过去的旧事,唠了好几天,四叔的眼光仍然茫然疏离,就像初次见面似的,大家泄了气,一个一个垂头丧气的离开了。
四婶远远看了一会儿,一声不吭的做饭去了。
晚上终于可以喝到甜枣玉米粥,我喝了好几碗,四叔却没有再添,也没有暖洋洋的注视,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四婶第一次失了神。
四叔结结巴巴的说:“对不住,我……不太记得以前。我记得我是有妻子的,他……他们说……你……就是是我老婆。”
四婶苦涩的笑笑,只是问:“这粥不好喝吗?”
“好喝。”四叔低着头不敢看她:“可我记得我……夫人做的,才是天下第一好喝。”
你夫人?你夫人不就是四婶吗?你忘记了四婶,却记得玉米粥的味道?
四婶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哼着小曲儿刷碗去了。
四婶打了热水,给我洗了手脚,给四叔洗的时候,他严肃的拒绝了。
四婶拿着热毛巾说:“你手不方便,我给你擦擦脸吧!”还没碰到四叔,他差点蹦了起来,跟脸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
我觉得气氛又开始尴尬了,终于意识到这个四叔跟我以前的四叔确实不太一样。
夜渐渐深了,我不住的打哈欠。四叔一会儿看门外,一会儿看四婶,越来越不自在。四叔回来之后,我一般是回自己家睡的,正要走的时候,四婶把我留下了。她一边温柔的铺着床铺,一边十分自然的说:“妞妞,咱们还像以前那样,你睡我俩中间。”
我听见四叔悄悄舒了一口气。
我们三个并排躺着,黑暗里谁也没有睡意。我干脆爬起来,问四叔说:“四叔?”
四叔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你忘记的事情还会想起来吗?”
夜静的可怕。
四叔结结巴巴的说:“我……尽力吧!”
我想了想:“那你记得举高高吗?”
“不……记得。”
“你可以学吗?”
四叔这次没有迟疑:“好。”
“你会放风筝吗?你会堆雪人吗?你会逮麻雀吗?你会捉蟋蟀吗?”
“我……会学会的。”
不得不说,四叔很上道。
“你看,”夜里,我们三个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你不用想起以前的事儿。忘记的事情你重新学会就行。你只要知道我是妞妞,她是你的妻子。你要学会对四婶好,不能惹她生气。如果她生气了,你多喝两碗玉米粥,四婶就好了。当然,你也不能惹我生气,万一我要真生气的时候,你记得给我捉蛐蛐,买糖葫芦,买小面人……”
在我的絮絮叨叨中,四叔终于笑了,痛痛快快的说道:“好,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