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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奏一支梦幻曲 给你奏一支梦幻曲

没有梦幻,世界会变得苍白死寂。

——姐姐的话

年迈的数学老师把大半支粉笔气忿忿地扔在地上。

“我想我实在没必要为你们浪费精力。”他小而有神的眼睛犀利地盯住了后排座位上的几个男同学。“说句不客气的话,完全是对牛弹琴。”

“不对,应该是说‘兔’。我们都属‘兔’。”一个高挑个儿、瘦得像猴子的男生站了起来,极其认真地纠正了老师一句。他的话在教室里引起了开心的哄笑。男孩子们变声期的嘎哑声音里,夹杂着女孩子们的锐声尖叫。坐在前排的一个长了招风耳朵的男生,拣起滚落在他脚前的一截粉笔头,抡圆了胳膊,向后排呈立正姿态的瘦男孩掷去。白色的粉笔头在教室上空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形,落在瘦男孩胸脯上,他纹丝不动。

“王冰冰,看来你还是希望由你母亲来亲自教训一次。”数学老师冷冷地说。

那个叫王冰冰的同学站立不动,希望以此来表示他的满不在乎。不过他心中对此多少有些惧怕。妈妈毕竟也是一位老师,并且就在本校执教,治学严厉而且一丝不苟。

“如果你们大家都不想报考大学的话,我以为连这种夜自修都可以不上。”数学老师继续说。“坐在教室里对于你们实在是一种酷刑。”

招风耳朵的男孩在座位上耸了耸肩膀:“谁知道考大学是怎么回事呢?全城里还没有人收到录取通知书。”

“那么好吧。”数学老师挟起备课笔记。“等你们确认有上夜自修的必要,可以推举代表去通知我一声。”

老头子气愤而不失威严地走了,扔下全教室五十多个学生和满黑板的数学题。

“哈,他逃了!”招风耳朵突然大叫一声。教室里开始哗然起来,指责王冰冰故意捣蛋的和庆幸得到解脱的分为截然两派,争执不下,沸沸扬扬闹成一片。

王冰冰安然地坐在位子上。他不想加入双方的争执,这没意思。他从书包里掏出速写本,打算把刚才数学老师的愤怒形象回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黑板上一片龙飞凤舞的草体字上,这是老头儿刚刚抄下来的一道数学题:

设在一环形公路上有n个汽车站,每站存在汽油若干桶(其中有的站可以不存),n个站的总存油量足够一辆汽车沿此公路行驶一周。现在使一辆原来没油的汽车依反时针方向沿公路行驶,每到一站即把该站的存油全部带上(出发的站也如此),试证n站之中至少有一站,可以使汽车从这站环行一周,不致在中途因缺油而停车。

老头儿的字真大,把一块黑板抄得满满腾腾。白色的粉笔字在白炽灯下闪耀出一片朦朦胧胧的光,使得王冰冰眯缝起眼睛来。

“呔!”招风耳朵又将一小截粉笔扔过来,“呔!老头儿准是找你妈告状去了。别怕,我们都来帮你说话。是他先侮辱了我们,对不对?他骂我们是‘牛’!瞧,我们是牛,他又是什么?……”

王冰冰的眼睛紧盯在黑板上。那一片白色的粉笔字开始移动起来,一个接一个连成线,又绕成环。是一条环形公路。他的眼睛现在已经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在眼缝缝里隐约闪出飘忽不定的光。每逢他认真思索什么问题时,他总是这么一副痴痴迷迷的神气,眼睛缝缝里也总有这么一点点不确定的光。

“这道题目,嗯……”王冰冰说。

“你说什么?”招风耳朵没有听清。

“这道题目应该是这样解……”王冰冰异常干脆地打了个手势。“可以设绕环行公路行一周共需汽油a桶,又将n个站依反时针方向依次命之为a1,a2……ano。设ai(i=1、2……、n)站上存有汽油ki桶,我们用归纳法来证定此理。”

他大概觉得站在座位上讲不明白,或者说是讲不过瘾,干脆跨出座位,迈着一双鹭鸶般的长腿往黑板底下走。五十多个同学的眼睛紧紧地在他身后跟着,惊诧,好奇,屏声息气。可是他毫无觉察。他目不斜视地、急匆匆地往黑板下走,仿佛那是一片蔚蓝的海,他迫不及待地要扑过去,一个猛子扎进海底,自由自在地游个畅快。

星星。满天闪烁的星星。可是今夜没有月亮。西边天空有一片奇幻的红光,中间发紫,边缘部分逐渐变淡,跟暗蓝色的夜空揉合起来,呈现出一种少见的青莲色。这红光从傍晚起就贴在天边,到现在为止还久久不散,看见的人都觉得有点不同寻常了。

传达室工友老姜头迈着一双短短的罗圈腿,气急慌忙地跑到校园后边的宿舍区,喊小冰妈妈去接一个长途电话。

“哪儿的?是哪儿的电话?”妈妈奔出屋子,拿了蘸水钢笔的右手开始发抖,并且将一滴红红的墨水抖在衣袋上。

老姜头眨巴着肿泡泡的眼皮:“是如城的呀!你老家来的电话哩。”

妈妈的心慢悠悠地往下沉落。老家有她八十多岁的母亲,她害怕来自那儿的一切电报和电话。在这个小县城里,人们向来只在危难时刻才会动用此种传递信息的工具。

妈妈一路小跑地奔向校门口传达室。她虽然快过五十岁的生日了,却依然体型适中,步态轻捷。这步子害得老姜头紧赶慢赶也没跟得上来。

“那电话不大灵光了,你得声音大着点!”老姜头在后面大声叮嘱她。

妈妈没有听见。她没有也听不见了。西边天空那片非同寻常的红云,弥漫在空气中的梅花的香味,她全没有在意。哦,真是的,为什么要来这个电话?长途!她害怕这两个字,像害怕毒蛇或者蝎子一样。在学生面前那么威严持重的妈妈,这一刻竟变得像个孩子般的张皇失措。小冰爸爸若是在家就好了,他会来接这个电话,然后慢条斯理地将通话内容转告给她。可惜他不在。师范学校晚上还要上班,这真是!

妈妈冲进传达室,一把抓起搁在桌面上的话筒。话筒里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喂!喂!”地叫着,短促而且焦急。妈妈抖抖地将听筒凑近耳边。

半分钟以后,妈妈满脸飞红,站立不稳,甚至有点目瞪口呆的样子。她放下话筒,扶了扶眼镜,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一样望着走进门来的老姜头。

“嗨,是家里老人……”老姜头关切地凑了上来。

“不……不是。老姜,你瞧,是这样……”

妈妈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丢下说了一半的话,急急忙忙地往外就走。老姜头在后面劝了她一句什么,好像是让她宽宽心之类的。她没顾上回答。

她恍恍惚惚、飘飘乎乎地往前走着。脚步有些高高低低,像喝醉了酒一样。有一瞬间,她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失态了?为人师表,一个长途电话就能激动成这样吗?可是这个念头倾刻间就烟消云散。难道不值得激动吗?放在谁身上,谁也不会稳如泰山,安坐不动的。这样的事情可不是家家户户都能碰到。老天爷,这以前她甚至都没敢怎么想它……

“检查夜自修去了吗?”

一个弓腰曲背的退休老教师从对面走过来,在跟她即将相碰的时候侧身让在路边,并且极有礼貌地问她。

“哦!嗯……”她含糊不清地应了几声。走出好远,她才想到自己并没有回答出什么。而这位谦谦君子式的老先生偏偏又是自己过去的班主任。这真是!

她终于走到高二教室前面。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教学大楼,上面是高一年级,下面是高二年级。楼前有一片空地,外围栽了一排枝叶婆娑的梧桐。在整个漫长的夏季,树上的知了会使不知多少个学生做错了习题。她曾经建议把梧桐砍了另栽别的,不过校务委员会似乎还无暇顾及此类杂事。

她跨上走廊,走到窗口,把脸贴在玻璃上。她的眼镜和窗玻璃发出一声轻微的撞击,眼镜太无能了,急急忙忙撤退到鼻尖上。她不在意地伸手将它扶回原位。她注意到从自己鼻腔里呼出来的热气蒙住了玻璃,白花花的一片。

“从归纳法假设,存在一个站ai。”

讲台前,王冰冰叉开两根长腿站着,身体的重心一直落在那根左腿上,仿佛随时准备起步奔跑一样。他伸出一根细长的食指,不住地在黑板上点来划去,写满了粉笔字的黑板留下他无数的指头印。他继续眯缝着眼睛,面对同学的时候,眼睛里仍然是那点飘忽不定的光。

“……汽车如果从这个站出发,那么应该是……应该是……”他一个劲地眨巴眼睛。

底下有同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其余同学怪笑起来。招风耳朵干脆把拇指和食指圈成圆圈,放进嘴里,来了一声低低的长啸。

“大耳朵!”王冰冰愤怒地叫了他一声。这个绰号使得大家又开心地笑成一团,招风耳朵于是有点恼火。

“啊哈,数学家!王牛顿!你瞧,我们没这份数学细胞,你别再‘对兔弹琴’了,这多累人!是不是?”

“大耳朵!下了夜自修你等着!”王冰冰一字一句地说。

这一声“你等着”让招风耳朵有点发怵。他知道王冰冰鬼点子多,他要整治人,一般来说总能整得你有苦难言。

“好吧。”招风耳朵咕哝着,“好吧,听你讲。你讲呀!你别晾在那儿呀!讲得出来吗,你?”

就在这当儿,招风耳朵无意识中将眼光瞥向窗外。他看见玻璃上忽然有了一团白白的水汽,接着一只手慌乱地在水汽上擦抹着,抹去水汽的窗玻璃上出现了一对圆圆的发亮的镜片。招风耳朵腾地从座位上跳起来,锐声叫道:“嗨,王冰冰!”他朝王冰冰努嘴,挤眼睛,竭力要通知他的好朋友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向来以教子严厉著称,现在大驾光临,这总不是好兆头。

王冰冰站在讲台上,肩膀立时耷拉了下来,满面怒容立刻被无可奈何的神色代替。他下意识地在裤腿上擦去手指头的粉笔灰,又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慢腾腾地弯腰把鞋带系紧。为什么要系紧鞋带,他也说不清楚。小时候是要逃之夭夭,现在倒不至于再那么狼狈了。他开始一步一步地往教室外面走。他认为这一定是数学老师在妈妈跟前告了状,妈妈即刻来兴师问罪的。

妈妈见他出来,扭头就跳下了教室走廊。走过那块星光下微白的空地,妈妈站住了,转过身来朝他招手。“冰冰,你来!”

他迟疑地跟过去,耷拉下脑袋,准备挨训。妈妈这一开口准有半个小时收不了场,他想。他平生最头疼的就是妈妈像教训学生一般地滔滔不绝教训他。他没这份耐性洗耳恭听。然而对付妈妈的最佳方案是死不开口。不开口,妈妈说得累了,说得乏了,没意思了,也就叹口气拉倒。

但是他现在很快就感到了惊奇,因为他在星光下看见妈妈的脸上带了微笑。这是少有的现象,妈妈一向凝重端庄。并且妈妈的眼睛也比往常明亮,在镜片后面闪闪烁烁的,仿佛有点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

“妈妈!”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哦,冰冰!”妈妈的手慌乱地在身上摸着,不知道搁在哪儿好。“冰冰!这真是……哦,冰冰!”

“你别慌,妈妈!”现在王冰冰终于可以断定妈妈的光临与他无关了。他即刻挺起胸脯,沉稳地、像个有主见的男子汉似的制止住妈妈的激动。

妈妈终于平静下来,伸手扶稳了眼镜,然后定定地望着他:“冰冰,是这样……姐姐考上大学了!”

冰冰站立不动。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骤然涌上脑袋,热热地,并且发出轰轰的鸣响。他张开了嘴,盯着妈妈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姐姐考上了p大学。她刚刚从她那个公社里打来了长途电话。哦,冰冰!”妈妈轻声地、用了一种梦呓般的调子说:“哦,冰冰,这真没想到,是不是?我没想到她会考上p大学。爸爸也不会想到。我们以为她顶多能考上个好点儿的师范学院。难道真的完全是择优录取吗?在我们这种人家……接电话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是我耳朵有幻听……”

王冰冰突然之间高举起双手,打断了妈妈的絮语。“姐姐考上大学啦!”他转过身子,让两手在头顶上挥舞着,跑着跳着奔进教室,发狂似地喊道:“噢!姐姐考上大学啦!我姐姐考上大学啦!噢!”

招风耳朵慌忙窜了上去:“冰冰,这是怎么的?不会弄错吧?你姐姐不会……”

王冰冰推开他,继续摇着双手在教室里来回跑跳:“啊哈!我们都能考大学啦!伙计们,乌拉!”

教室里沸腾起来。招风耳朵和几个男生情绪激动地跟在王冰冰后面乱跑乱钻,在桌椅行间跳来跳去。女同学们挤在一起议论纷纷。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兴奋和冲动。这兴奋带了点神秘感,甚至有点莫名其妙,好像王冰冰的姐姐是他们全体同学共同的姐姐似的。啊哈,就是这样,一眨眼的功夫,一切都变样儿了。灯光、桌椅、人、黑板上龙飞凤舞的粉笔字……一切!从此以后,哦嗬嗬,从此以后……

“这太棒了!对不对?是p大学!妈呀。”招风耳朵使劲吸着鼻子,一副忙忙乱乱、语无伦次的模样。“我们呢?伙计们,我们怎么办?”

“我也会考上的。”王冰冰站在灯光下,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比姐姐差。我要考q大学。你们大家听着,我一定要考——q大学。”

这是一九七八年江南初春的夜晚,一个带着令人颤栗的梦幻情绪的夜晚。地上有霜冻,但是风已经不那么刺人了。天空中看不见月亮,只有星星,亮晶晶的、多得数不清楚的星星。西边天空有一片奇幻的红光,中间是紫红,边缘部分逐渐化成了青莲色。星光和红光照亮了教室外面的一片空地,地边一排枝叶婆娑的梧桐,还有妈妈那双闪亮的、微醉的眼睛。

十六岁的王冰冰永远不会忘记这一个不同寻常的时刻。

现在王冰冰明白他将要干什么了。他开始走进了一个迷离纷乱、五光十色的梦境。在他的心里奏响了一支美丽绝伦的梦幻曲。他微笑地、坚定而又惊奇地盯住了展开在他面前的崭新天地。我会走进去的,他对自己说。会走进去的,这不算什么。他要试试他的胆量、意志和魄力。无论如何,姐姐已经走出了样子,他要追上去。哦,那片迷人的、神奇的、未可预知的天地!

“潇潇,如果今年你考不上大学,你打算怎么办?”

“噢,爸爸,你没必要为这个操心。”

“我没有任何理由可以绝对相信你。”

“我自己相信就行了。我会考上的,一定会考上。我有这种预感。”

吃饭的时候,潇潇和爸爸之间有过这么几句对话。那是在妈妈把一盆砂锅豆腐端上桌面以后。秀丽的眼科医生做得一手好菜,她在这盆砂锅豆腐里放进了黑的木耳、黄的香菇、红的虾米和绿的豌豆,端上来立刻使得满桌生辉。爸爸凝神望着面前五颜六色的佳肴,忽然觉得心有所动。他想到社会也是这样纷繁绚烂,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它面前会目眩神迷、无所适从。他不愿意潇潇被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吞没。

潇潇却认为爸爸未免有点忧虑过度。这个医学教授的独生女儿向来乐观自信。她长得苗条轻盈,虽不算十分漂亮,却是活泼泼得讨人喜欢。从三岁进幼儿园到十八岁高中毕业,她总是得宠,似乎上帝造她出来的时候正处于心情愉悦、精神和谐之中。但是她并不骄横跋扈、盛气凌人。她在学校里一直担任少先队长、班主席、团支部书记各种职务。多年的小干部生涯使得她热情、随和、开朗、果断、自信和极善于同情、理解别人。

现在是一九七九年春天,潇潇高中毕业已经整整两年了。这期间,她曾坐失过两次高考良机。一次是在前年,高考制度刚恢复,潇潇怀疑它的可信性,索性按兵不动。去年,她加紧温课,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结果一场黄疸性肝炎,她眼睁睁望着昔日的同学为接到录取通知书欢呼雀跃。“潇潇,你明年再考。干脆复习透了,要考就考个女状元。”要好的女伴对她说。她点点头。她并不十分懊丧。确信自己能够掌握生命之船的潇潇是不会唉声叹气的。

今年潇潇断言自己能够考上。她这么说不是没有原因,有一个声音在心里悄悄地暗示她。起初她没有在意,可是这个声音十分执着而且顽强,不断地提醒着潇潇,在她心里发生撞击,以至引起一连串色彩缤纷的遐想。二十岁的年纪本来就是应该被紫红色的云霓和飘荡的白雾团团地笼罩了周身的。

潇潇不喜欢做那种蜷缩在父母羽翼下的小雀儿,她觉得那太不够劲儿。她决定要考t大学路桥系。若是考上了,她将会远远地、高高地飞出这个温暖的窝儿,自由自在地去做她最向往、最崇敬的事情。她要造桥,是钢铁的,不是石头的或者水泥的。这桥要从她脚下弹起,飘洒自如地抛飞出去,落在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到处是鲜花和阳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会手挽手地走过她的桥,因为它通往幸福。

“潇潇,这么说,我和你妈妈的事业要后继无人了?”爸爸半开玩笑地对她说。她听得出爸爸话里的意思。他一直是希望她能当一名胸外科大夫的,从小他就有意识地启发潇潇对于手术刀的兴趣。可是潇潇偏偏喜欢各种各样的曲线:弧形的、抛物线形的、反弯形的……这些曲线在她心中聚集和具体化的结果,便是一座彩虹般轻盈飘逸的桥梁。这真没办法。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爸爸懂得这点。

可是还有一个儿女情长的妈妈。为了潇潇的报考志愿,妈妈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使潇潇回心转意。在这些事情上,潇潇实在是缺少大部分女孩子的柔顺和委婉。

就这样,潇潇像一匹被勒紧了缰绳的小马驹子,昂头挺立,随时准备着纵身驰骋的时刻到来。甚至,她有点按捺不住了,她觉得呼吸急促,喉头干热,最好是有个什么地方能让她长啸一声才好。

在这个春天里,空气中总是回荡着一股温热而且干燥的气流。这气流在宽阔的长安街和繁花似锦的校园里游荡,甚至那些居住在古老四合院里的人们也能闻见它的气味。它使人们的生活中增添了一些令人迷惘、激动、兴奋、惊讶、愤怒或者是歇斯底里的东西。使一部分人充满热望,也使一部分人忧虑不安。

潇潇在这种动荡不定的气氛中复习功课。她在瞬息之间感到了世界的广袤无际和自己的幼稚渺小。世界太博大了,无数的人们在苦苦思索着一个共同的主题,这就是:人类如何才能最好地生存下去?可是这个问题她以前从来没有仔细地想过。她觉得从这个春天起她的生活似乎要开始变化,不是形式,而是内容。

看起来潇潇的复习不算十分紧张,因为她还舍得腾出时间来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她去听过一次中央乐团的“星期交响音乐会”。有生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坐在剧院里,欣赏一个标标准准的交响乐团演奏的标标准准的交响音乐。小时候看过交响音乐《沙家浜》的演出,是爸爸妈妈带她去的,她认为那根本不能算数。而这一次,她被剧场里庄严肃穆的气氛浓浓地包裹住了,她感觉到一种无以言说的巨大的喜悦,以至于心跳气闷。出剧场的时候,她突然发现人群异常稀疏,这才知道交响音乐会的卖座率竟不到一半。她很遗憾,为乐团,为作曲家,也为所有那些没有来听音乐会的人们。

又有一次,她在街上看见一张黄纸广告,说是定于×月×日在“八一湖”举行“星星诗歌朗诵会”,欢迎爱好者参加。到了那一日,她也去了。会场原来是一片茸茸的草地,百来个年轻男女席地而坐,没有什么程序和主持人,谁带来了自己写的诗歌,就上去念一通。也有人是即兴朗诵。这种自由自在和轻松活泼的集会形式使潇潇非常兴奋。会上所朗诵的诗歌也是潇潇过去没有听到过的,它能使人感觉到一种情绪的震颤,一种余味无穷的韵致和内蕴。后来潇潇才知道这就是“朦胧诗”。为这类诗歌的存在,报纸上有过很多争论,潇潇都仔细地看了。

潇潇在这次朗诵会上意外地遇见了邻居孩子晓立。这个忧郁的、长了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的男孩子想要躲避她,潇潇宽容地一笑,主动向他走过去。她知道他也在写诗,并且同时在复习功课,准备高考。

“报哪个大学,定了吗?”潇潇问。

晓立红了脸,垂下眼皮,轻轻答了个字:“没。”

“你自己应该拿好主意。”潇潇对他说,那口气像姐姐对弟弟说话一样。事实上晓立也是比她小两岁。不知道为什么,潇潇不太喜欢这个柔弱、温顺、长了一副小姑娘模样的男孩子,虽然他们的父亲在一个教研室工作。

散场的时候,潇潇到湖边小树林那儿去推自行车,看见晓立站在路旁东张西望的。

“你等人吗?”潇潇问他。

“噢,不是……”晓立局促不安地望着她。

他这双该死的眼睛真漂亮,潇潇忍不住想。真的,真漂亮,像两颗饱含了甜汁的黑葡萄。要是长在哪个女孩子脸上,那才棒呢!

“潇潇!”晓立忽然鼓足勇气喊了她一声。

“嗯?”潇潇不经意地应道:“一块儿骑车走吗?”

晓立仿佛被一块热热的烤山芋噎住了似的,微张了嘴,带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痛苦神情盯住了潇潇的下巴。过了一会儿,他才缓过气来,低声说:“不了,我没骑车。”

潇潇便冲他扬脸一笑,飞身上车走了。骑在车上,她忽然想到晓立找她也许是有什么事情。他那副神气总是有点儿特别。潇潇很懊悔自己随随便便对待了他。一阵冲动之下她都打算回身再去找他了,可是终于没有回身。说到底,潇潇不喜欢跟晓立这样的男孩子打交道。

这之后,高考复习到了最紧张的阶段,潇潇发现自己在数学方面不能达到游刃有余的地步,她很着急,于是到处找老师讨教。她很快把晓立的事忘了。偶尔在楼梯口碰面,潇潇也只温和地点头笑笑,并不多说什么。

就在那几天里,她无意中在《光明日报》上读到一则报道,讲的是南方s省中学生数学竞赛揭晓的消息。优胜者王冰冰,十七岁,t县县中学生。有关方面负责人授予他奖状和奖品。

王冰冰?名字挺好听。他要是把他的数学细胞分一半给我就好了,潇潇放下报纸的时候想。她为自己的这个荒唐念头感到可笑。

黄昏中,晓立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暮色越来越浓了,低垂的窗帘在桌面投下了一个柔和暗淡的影子。拉开窗帘,屋里也许会明亮一些,妈妈回来也不至于大惊小怪地说他整日里胡思乱想。可是他就不愿意伸一伸手。

他闭上眼睛,索性不去看面前乱七八糟的书本和复习题。他恨透了这些枯燥无味的数字、公式、定理。为什么要在父亲面前俯首帖耳呢?父亲执意要他学工科专业,他喜欢、着迷的却是文学,是诗!

谁都承认晓立是个有着极浓的诗人气质的男孩子。他柔弱、敏感、易激动、甚至有点神经质。哥哥晓华开玩笑地说他长了一双“拜伦一样忧郁的眼睛。”从十岁起,他狂热地迷上了写诗。他认为他的生命是为诗歌而存在。

我伸出手,触摸到它了,

一个毛茸茸的小球。

我想把它抱在怀里,

它用它的硬刺扎了我。

这是他十四岁的时候投稿未中写下来的几句话。

无法想象,真的,无法想象他离开了诗歌会怎样生活。他会丧魂落魄,会走投无路,会饥渴、焦虑、抑郁而死。

求求你,父亲!求求你让我考文学专业。你为什么对我的愿望不屑一顾呢?

他把他的呼喊声闷在心里了,闷得心肺发疼。如果他有一天郑重其事地向父亲提出这个问题,也许父亲不会使他失望。父亲是钟爱他的。可是他说不出口来。他是个性格极其内向的孩子,一切的争论、辩解、抗议、声明都只是在心里无声地进行。他的内心是一个密封的、充满了色彩和音响的世界。他试图把它打开一条缝,让它稍稍地贴住别人,但是不能够。他只能靠诗歌倾诉一切情感。

数学!物理!化学!哦呀呀,他头疼欲裂。他在绝望中揪掉了身上的一粒扣子。不会考上了!这辈子都不会考上了,他已经厌倦透了。

“我睡不好觉。”他对父亲说,“我每天夜里做梦,梦见一条蛇,一条红颜色的蛇,它死死地缠住我。”

父亲是精神病学家,可是他不相信弗洛伊德对于梦的种种解说。“你太紧张了。没必要这么紧张。”父亲说,“你在中学统考能拿第一名,考大学是绝对有把握的。你们班主任说,要是你考不上,全校该没人能考上了。这不可能。你们是重点中学,怎么能没人考上?你要放松,放松!”

他没法放松。不全是因为担心功课,他在学校里成绩一向拔尖,对付几条普通的题目不算困难。他只是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仿佛他的心随着诗歌快要一起丢失了,快要随风飘落下陡峭的山崖,再也不复得到。

我把马儿系上悬崖

突然间山崩地陷

一声仰天长啸,然后归于寂静

黑暗中,泪珠像雨点潸潸而下

他在黄昏中心里涌上了这样一个诗的意象。“我把马儿系上悬崖,”他反复吟哦着,身子仍然坐在桌前不动。也许,他想,也许应该记在本子上,有情绪时,好好改一改。

门在响,是钥匙急着捣进锁孔时的咯嗒声。妈妈回来了。妈妈每次回来都是这么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气。有时候,晓立甚至想,妈妈怎么可能每天八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室里。她是个精力充沛的、手脚和嘴巴一刻也停不下来的人,在办公室里不感觉到气闷和压抑吗?

“晓立!”妈妈在过道里走着,一面“啪啪”地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灯。“连灯都不开,又是在胡思乱想了。”

他勉强抬起头来,朝她作了个笑的模样。

“你哭了!”妈妈倒吸了一口凉气。“别否认,我看得出来。怎么回事?”

哭了吗?晓立用手摸摸脸颊,是有点潮潮的。“哦,妈妈!”他乞求地对她说,希望她别再追问。他不是故意的,他想告诉她。甚至他自己还没有感觉到。也许他是被自己的诗作感动了。

“我不知道你总是在痴痴呆呆地想些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不让你满意的?爸爸补发了工资,妈妈提了级,哥哥考上了大学,眼见得你也快考上了,吃的,用的,穿的,一样不缺……总之,你想要什么都会有。你干吗还要整天苦了个脸?还想要什么呢?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足。”

晓立站起身来,在妈妈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出房间。

“哦,晓立!”妈妈尖叫着扑上去。“晓立,你干什么?”

“想跟人谈谈。”

“跟谁?跟我,还是你爸爸?”

“我找哥哥。”

妈妈气忿忿地挥挥手:“别找他,他这个星期天不回来。他说他最近几个星期都不回来,要看书,没空。嗯哼,他对家里一点儿感情都没有,一个异想天开地要改革社会的野心家。”

晓立不喜欢妈妈这样说话。他觉得在这个舒适的家庭里独独缺乏温情。他崇敬哥哥,但是踌躇满志的哥哥似乎从来没有正视过他的存在。哥哥身上有一股天生的吸引力,使所有一切认识和不认识他的人,只要见他一次,就再也不能忘却。尽管如此,哥哥跟晓立之间仍然有一段长长的距离。哥哥是晓立心中一个可望不可及的偶像。

他寻求理解,寻求同情,寻求慰藉,寻求一个愿意听他倾诉心灵的人。但是一切离他都无限遥远。

晓华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告诉他晓立考取大学了,在q大学,是自控专业,第一志愿。

“哦呀,真的吗?太棒啦太棒啦!”晓华在电话机旁欣喜若狂,大呼小叫,弄得路过的同学一个个扭头看他。

“你回来一趟!家里做了几个菜,请了几个亲戚来聚聚,算是庆贺。”妈妈命令他。

晓华倒换了一下脚的重心:“不行,妈妈,这几天我们在筹备一个讨论会。我是头儿,走不开。”

“什么讨论会?”

“大约是……还没定。总之……关于中国往何处去的问题。”

“见鬼!”妈妈在电话里叫了一声,“咔”地摔下了话筒。

晓华耸耸肩膀,盘算着要给弟弟挂个电话,祝贺一下,考取了q大学,这不简单,晓立是好样儿的。至于妈妈,完全可以不理睬她。她太爱摆家长的威风。现在是一九七九年了,她那一套行不通了。这没什么可说的。

一个同学来叫他去开碰头会,讨论下一周校学生会的中心任务。他是学生会副主席,分管宣传工作的,他忙得很。开完会已经是下午六点钟,得赶紧去食堂吃晚饭,晚上要到图书馆看外语,明天是外语测验。同学已经给他在图书馆占好了座儿。

就这样,他把给晓立打电话的事情忘了。也难怪,在这个百废待兴的年代里,每天涌入脑中的新鲜信息多得不可计数,雄心勃勃的七七级哲学系大学生晓华恨不能长出十个脑袋来学习、思索、工作,他哪能把每一件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晓华是六七届初中毕业生。六八年,他和一群同学到山西插队落户。他们组织起了“共产主义公社”,人人劳动,按需分配。没到一年“公社”就解体了。后来他又当兵。复员后回到城市当修理工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工农兵”一样行当不缺。

七七年考入p大学哲学系的时候,他还是个很普通的年轻人——入了党,有过一次恋爱史,中等个头,目光热情而且温和,说话的时候喜欢略略扬起下巴,滔滔不绝而且才气横溢,使别人很容易被他吸引。进校不久,他身上这种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使他很快在全系同学中崭露头角,他被选为系学生会主席。次年又进入校学生会,当副主席。他几乎是出于被动地对政治发生了兴趣。然而兴趣一旦产生,聚集在这个年轻人体内的能量便无可遏止地进散出来,在空气中形成了有着高度凝聚力的光和热,把一大批雄心勃勃的七七级同学吸引过来,附着在一起。

难以想象时间怎么安排得过来。要干的事情真多:上课、泡图书馆、社会调查、聊天会、还要洗衣服、学集体舞、打球。这一年全国各地出了很多铅印或者是油印的“地下刊物”,出刊物的人几乎毫无例外地把p大学作为他们争取支持的对象,纷纷把手里的资料寄往学校。出于一种严肃的责任感,晓华规定自己把能够看到的东西都要看一遍。“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无论对方的论点是温和还是极端,是言之有理还是荒谬唐突,大概了解一下是必要的。

今天晚上他去不成图书馆了。国庆会演在即,校文工团决定晚上彩排节目,请团委学生会的头头们审查,他不能不去。去了以后要仔细观看,然后还要提出自己的看法:鼓励或者是建议。一般来说,他不会提出什么苛刻的意见让他们去重新折腾一番的。大家都是学生,功课在背上重重地压着,能腾出时间搞社会工作,单单这种精神就很可嘉了。可是他自己已经没法完成晚上看外语的计划。图书馆的座位只好自动放弃,而他必须在彩排结束后回到学生会开夜车。那里有他的一间办公室,因为是在办公楼里,晚上不需要按规定在十一点熄灯。工作忙了来不及准备功课的时候,他常常独自在办公室里钻上一夜。他有一种特殊的熬夜本领,不喝茶也不抽烟,只需把所有窗户打开,保持空气流通。他以为善于熬夜也是一名政治家必备的条件之一。

十点半,他从文工团排练室回到学生会的时候,学生会宣传部长早已候在那里等他。宣传部长姓孙,因为长得瘦小,人又机灵活跃,大伙儿都叫他“猴儿”。猴儿是中文系学生,今年不到二十五岁,脑子聪明得出奇,办事也利落妥当,晓华跟他很是合得来。晓华有一大帮这样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互相影响,互相帮衬,互相切磋和商量,并且都毫不犹豫地为自己选定了政治生涯。

“呔,我坐在这儿都看完了三十页书了。”猴儿“腾”地从椅背上跳下来,笑嘻嘻地说。

晓华如同得到解脱一般地伸了个懒腰。“咦,我这门没锁上吗?”他忽然想起来。

猴儿把屁股兜里的钥匙拍得哗哗响:“我自己刚刚锉了一把。怎么样?手艺不错吧?”

“家伙!”晓华笑着说了一声。“你躲在我这儿看什么书呢?”

猴儿把书“啪”地合上,推到晓华面前。

“《马克思主义是科学还是启示录》。”晓华念道。

“一个挪威人写的。”

“怎么样?”

“刚看了三十页。好像值得看下去。”

晓华抬手揉揉脸,叹了口气。“要看的书太多。你帮我借来的那套《史记》,还没啃完呢。”

“不急,那是私人藏书,不限日期的。我还借到了两本好书。”

“什么呢?”

“苏联一个叫阿夫托尔哈诺夫的人写的,《勃列日涅夫的力量和弱点》和《权力学》。”猴儿得意洋洋地又窜回到椅背上去,用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坐着。

晓华威胁地朝他竖起一根手指:“有福同享,有书同看,别忘了!嗨,你当心摔下来!”

“摔不了。”猴儿不在意地说,“我把讨论会的内容拟了个纲目,你先看看。会期定在下周星期三下午,正好是政治学习时间,大家都没课。地点就放在二教二〇三室吧?那间教室稍为大一点。没办法,到处都要借教室,安排不过来。我腿都要跑细了!”猴儿说着,还真的跷了跷腿。这一来,重心立刻转移,椅子往后仰过去,吓得猴儿赶快俯身向前,双手抓住了桌沿。

“你下来,下来!”晓华对他说,一边伸手拿过了那张写了讨论会纲目的信纸。纸上的字写得很是潦草。猴儿自以为自己的书法堪称一绝,因此凡要写字时一概龙飞凤舞,多少有点卖弄的意思。晓华心里想,这可得花点时间才能看下来。

“讨论会得有一条:关于南斯拉夫共产主义的问题。”晓华用手指弹弹那张纸。

“说真的。”猴儿往前凑了凑,满脸肃穆地说:“今天中宣部来人了,你知道不知道?”

“中央派人来检查工作,这可不关我们的事。”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来的吗?”

“不知道。”

“冲我们来的!冲你来的!我们那几次讨论会的情况,他们全掌握了,真厉害。据说他们对讨论会很感兴趣。有人说我们是温和派、改良派,瞧,中央居然对我们引起关注。这说明什么?从中央到地方都在寻找一条切实可行的改革道路!”

晓华兴奋地大叫:“猴儿,这么说,‘百家争鸣’我们也能算一家吗?”

“他们明天要来找你谈谈。兴许还要让你写篇什么文章。”猴儿说。

“噢,猴儿!”晓华伸手扳住了猴儿瘦瘦的肩膀,“猴儿,这消息真叫人振奋。”

“那当然,我们的呼唤总算是有回声啦。”猴儿眨眨眼,颇有点诗人意味地回答。

晓华抬头望了望墙上的挂历:九月六日。他想,这真是个值得记住的日子。

最近一段时间,磊磊莫名奇妙地、如痴如醉地迷上了荒诞派戏剧研究。她立志要写出一篇非同寻常的论文,其中能够表达她对于人生的全部领悟。即便不能酣畅淋漓,也必须是辞能达意的。

在此之前她曾经一度迷上过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说。第一次阅读到有关资料时,她感到震惊不已。此后有好几天时间里,她昼思夜想,不得成眠。她惊叹弗洛伊德对于人的心理的细微分析。三个层次,一点儿也不错:无意识、自我、超自我。尤其使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弗洛伊德有关生本能和死本能的述说。生本能——性的欲望,追求欢乐;死本能——挑衅和侵犯他人,并在一定条件下追求死亡。两种本能交织在一起,是生命的原动力——利比多(libido)。太棒了!磊磊甚至觉得她可以借此来解释世界上生生死死一切自然和社会现象了。

她开始对梦魇发生了强烈的兴趣:既然梦是无意识活动的一个重要领域,那么许多被抑制的欲望都会以各种象征或歪曲了的形式在梦中表现出来,她对此感到好奇。她试图运用“自由联想”的办法对梦作出解释。

“你昨天夜里做梦了吗?”早上起床的时候,她问同学。

“没有。”

“哦!那么你呢?”

“做了。我梦见我要小便,但是无论如何找不着厕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排队几乎要排到门外。我急得要命,然后就醒了。是真的要上厕所。”

姑娘们一边梳头迭被,一边哈哈大笑。磊磊也忍不住在笑。这样的梦她也做过,很普通,而且毫无“象征意义”可言。她失望极了。

她想给自己“释梦”。在那些日子,她真的做过很多梦,悲欢离合,五光十色。但是,几乎每次她刚一睁眼,梦境就消失了,无影无踪,无迹可循。她惋惜不迭,然而毫无办法。她终于没有在“梦”的研究上有过收获。

再以后,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又取代心理分析,在她心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肮脏的手》,一个震撼人心的存在主义戏剧,她三天中连续读了三遍。丑恶、痛苦、绝望、赤裸裸、血淋淋,这一切给了她如此强烈的印象,使她一连几天沉浸在迷惘和思索中。是的,这里那里,总是跟她以往读过的文学作品不太一样。太不一样了!荒谬吗?并不。形式上的标新立异吗?也不是。她琢磨出来了,归根到底,是从什么样的角度看待世界的问题,哲学观念的问题。

“人的存在是荒谬的。”“畏惧、焦虑、死亡是通向个人存在的道路。”“社会是沉沦了的人的祖国。”哦呀,这么灰色的生命观!然而接下来还有:“人是自由的,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本质和行为,改造周围的环境。”似乎又有了希望,是催人进取的。这么说,“存在主义”应该算是强者的哲学了?

磊磊就这样在“存在主义”的迷径中徜徉,一阵清醒,一阵迷惑。

在那段日子里,热衷于谈论萨特和他的“存在主义”几乎成了一种时尚。就像七十年代末风靡一时的港台歌曲和喇叭裤一样,不少年轻人把萨特的名字时刻挂在嘴上,作为一种时髦的装饰品和炫耀的资本。但是也有相当一批大学生们是认真地要想研究或者是接受这个主义的。十年浩劫之后,人们觉得有必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或者是寻求一个新的主义来解释刚刚过去的一切,包括找到自己今后的信仰。人没有信仰是不能生活下去的。

然而“存在主义”也像是一阵风,很快就刮过去了。因为大家逐渐发现了它不是一副灵丹妙药,不可能拿来医治中国这些年来的累累创伤。中国自有她根深蒂固的、不可摇撼的思想基础。

有一次,磊磊去参加一个“西方当代哲学思潮”的讲座,正巧坐在猴儿旁边。他们同级不同班,因为常在一起上大课,彼此很相熟。

“怎么样,萨特的信徒?还那么虔诚吗?”猴儿笑嘻嘻地问。

“不行了。世界上好像什么都有道理,又什么都没道理。”

“其实还是要认真学学马克思主义,这是实实在在对中国有用处的。”猴儿说。

磊磊有好一阵没有反应过来。她仔细看了看猴儿的眼睛,发现他说这话时的神情是认真严肃的。磊磊想,这倒是难得,在这个人人不知所措的时代里,竟也有人用这么坚定的口吻对她说起马克思主义。

“也许……”磊磊沉思着,忽然笑起来:“难怪大家说你们是改良派。”

“除此别无办法。你不这样认为吗?”

磊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实在的,她对政治没有多大兴趣。她对政治好奇、关心、寄予希望,但是她不想真正介入,也没有作过什么深刻的思索。她认为搞政治要有坚定的信念和不屈不挠的意志,以及热情、果敢、敏捷,譬如猴儿,譬如学生会的晓华那几个人。可是她不行,她优柔寡断,想入非非,极易受魅惑和引诱。她是个标标准准的梦幻型的女人。

真是的,磊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朝三暮四、游移不定。她现在如痴如醉地迷上了荒诞派戏剧研究。她立志要写出一篇非同寻常的论文来。

那时候“荒诞派”戏剧创作的情况刚刚被介绍到中国,翻译剧本刊载得很少,研究文章也寥寥无几。磊磊成天趴在图书馆里,几乎翻遍了今年内新出的期刊,不敢放过只言片语的介绍和论说。她那么频繁地到借书台去调换杂志,弄得那个模样神气漂亮的小伙子都已经很不耐烦了。

“找金子,还是找银子呢?”小伙子似笑非笑地对她说。

磊磊有点惶惑地把手里的借书单折来折去。“限制借阅次数吗?”她问。

“哦不,你尽管来借,每天一百次都行。顶好的话,你能弄张证明坐进书库里看去。”

磊磊明白了小伙子是在挖苦她,于是她温和地一笑,不软不硬地说:“我是应该去找你们主任吗?告诉他,你给我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

小伙子对她翻了半天白眼,到末了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接过她手里的借书单。磊磊回去把这件事告诉宿舍里的同学,大家笑了半天,一致认为应该治治那个神气活现的小伙子。她们说他总是把大家要借的期刊搞错,因为他随时摆出一副临战前的姿态,准备着对那几个漂亮可人的“校花”大献殷勤,对这些“寻常百姓”们当然就心不在焉了。

尽管这样,磊磊还是不厌其烦地一趟一趟跑图书馆,寻找着新翻译过来的每一个“荒诞派”戏剧剧本。《等待戈多》,磊磊最喜欢这篇东西。两个瘪三一样的流浪汉自开幕到终场一直在等待一个名叫戈多的人物。他们穷愁潦倒,却充满了希望,但愿生活中能够发生一点什么变化,指望戈多来拯救他们,但是戈多总是不肯出现。戈多象征没有名字的希望。

“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

这是剧本中的一句台词,磊磊把它抄在一张小纸头上,贴在文具盒里。她觉得在某种程度上这能够代表时代的声音。无数的年轻人在寻求,在呼唤,在摸索和碰撞,希望生活中涌进来新鲜的风和灿烂的阳光,但是这希望又没有什么确切内容。他们说不清楚自己需要的到底是什么。哲学家尼采曾经说过,人的追求可以分为两种:有目的和无目的。有目的的追求很容易达到,因为它毕竟范围有限。无目的的追求就显得虚无飘渺了,它会使人耗尽生命而不能获得满足,它总是远远地离开你,诱惑你,招唤你,而不让你跟它接近。“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绝妙极了。

更加绝妙的是,“荒诞派”戏剧并不描写人们实际上经历的生活,而是借助于观念化的形象和情节来表现一种超乎现实之上的抽象境界。比如《等待戈多》,开场是这样的:

乡间一条路。一棵树。

黄昏。

爱斯特拉冈坐在一个矮土墩上脱靴子。他两手使劲拉,直喘气。他停止拉靴子,显出精疲力竭的样子,歇了会,又开始拉。

……

一个穷愁潦倒的流浪汉想脱掉靴子让脚透一口气,但靴子却脱不下来,象征人对生活的腻味、厌烦和毫无办法的感觉。脱靴子在生活中毫无美感可言,这类猥琐的事情却又变成“荒诞派”戏剧表现的对象。如此大胆,如此不循常规和不同凡响!就凭这一点,磊磊也不得不为之叹服了。

她去找戏剧文学课的老师,告诉他,她准备把“荒诞派”戏剧研究作为自己毕业论文的自选题目。

“这么说,你对戏剧研究有兴趣?”老师显然很高兴她的来访。每个老师都盼望自己所教的课程得到同学喜爱,这是常情。

“我有兴趣。”磊磊说。她用双手抓住了自己的书包带子。

“很好,很好。”老师用手指轻敲桌沿。“你可以试着论一论《雷雨》,或者《茶馆》,或者当代剧坛上……”

“我要论的是‘荒诞派’戏剧。”

“如果对外国戏剧感兴趣,可以搞一搞易卜生的研究。或者是契诃夫、奥斯特洛夫斯基……甚至古希腊悲剧。这一二十年来,我们在外国戏剧研究上几乎是空白啊!”

“哦,怎么说呢……我只想研究‘荒诞派’戏剧。”

教戏剧文学课的老师不说话了。

“希望您支持我。如果您同意的话,以后请您当我的论文指导老师。”磊磊抬起眼睛,略略有些紧张地注视着老师的脸。她希望他能同意,希望老师会支持、辅导、帮助她。

“这恐怕不行。”老师温雅然而坚决地摇着头。“对于现代派戏剧,我也是一知半解。老实说,在课堂上讲的那些全是现买现卖。况且它在中国并不被接受,用它作为论文题目,恐怕不大适宜。”

磊磊没有再说什么,告辞出来了。回宿舍的路上,她觉得很奇怪:不被接受的东西就不能去研究吗?如果“荒诞派”戏剧也如易卜生剧作那样已成定论,那么再去反反复复唠叨一番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甘心就此丢手。哪怕不作为毕业论文的课题,只是搞出一篇普普通通、可以投往某家刊物的论文也好。

可是这真不容易。老师不赞成,同学呢,各人埋头搞各人的东西,连一个愿意坐下来听她谈谈论点的人也没有。俗话说:孤掌难鸣。磊磊一点点地尝到了寂寞和孤独的滋味。

这个学期就这样忙忙乱乱地过去了。放暑假前,磊磊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学校文工团的话剧队准备在暑假期间排演一个剧目,并且已经请到青年艺术剧院的一个导演来当顾问。磊磊灵机一动,跑到校学生会去找猴儿,向他推荐“荒诞派”剧作《阿麦迪或脱身术》。猴儿是学生会宣传部长,跟话剧队那帮人混得很熟,能起到作用。

“跟你说,尤奈斯库的这个三幕喜剧准保能在学校打响!没准儿还能在全国引起轰动。不难演。这就是说……上台的人物挺多,挺热闹,有戏,出效果……”

猴儿笑嘻嘻地打断磊磊的话:“得啦,现在来游说已经晚了。”

“怎么呢?”

“人家的剧目早就定了。角色都分下去了。世界著名悲剧《麦克白斯》,作者莎士比亚。怎么样?大概不会比‘荒诞派’差劲儿吧?”

磊磊怔怔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都要哭了。

“你怎么啦?嗨,你这人!到底要干什么呢?”

“……失去了一个机会。”磊磊沮丧地说。

“有这么严重吗?剧本又不是你写的,你也不想当个什么主角,干吗要这么说?”

“可是我想研究这种戏剧。我需要支持,需要气氛、声势、理解……没有人肯这么干。真的。谁都不想沾一沾‘荒诞派’的边儿。更多的人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没见过。要是我会演戏……可是明明有一个可以争取的机会,我来晚了!我总是做这些马后炮的事情。大概我什么也不会研究出来。我这人干什么都不顺当……”

猴儿拍拍她的手背:“别说得这么丧气呀!下学期,我们来组织讨论会,专门讨论‘荒诞派’戏剧。怎么样?由你主讲,你别怯场就行。”

“哦呀!”磊磊吸了一口气:“真的吗?组织一个讨论会吗?哦呀呀,猴儿!猴儿!”磊磊高兴得连连大叫猴儿的绰号,弄得附近好几个同学频频往这边张望。

好了,总算有人支持她了,是猴儿,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不管怎么说,她现在觉得开始在摆脱孤独感。

这个暑假磊磊没有回家。她向来暑假都不回家的,假期太长,一回去就什么也干不成了。倒是在这里,可以看看书,串串同学家的门,或者找老师讨教讨教什么的。学校每星期放一次电影,在足球场,露天的,自己带板凳。磊磊几乎一场不拉。那时外国片子上映得很少,逢上一次,大家都稀罕得什么似的,全校出动涌往球场。有一次放一部美国片子,放到一半儿下起雨来了,幸好大家事前都有准备,足球场上立时撑起了一把把雨伞,像满地冒出了五颜六色的大蘑菇。

日子过得说快也快,不久暑假就完了,又开学上课了。刚开学的一两天很是热闹了一阵,因为探家回来的同学多少总要带点儿家乡土产,花生啦,苹果啦,枣儿啦,怪味豆啦什么的,带来了,大家就凑到一个宿舍去吃一顿。男生和女生的也会互相交换。吃的时候大家还会顺便海聊一通,大讲特讲家乡的趣闻轶事,惹得听众们目瞪口呆或者是乐不可支。总之,每年的这个日子是大学生们最饱口福和耳福、最最快活的日子。

开学后不久,有一天猴儿特地跑来告诉磊磊,话剧队的《麦克白斯》已经大功告成了,晚上在小礼堂彩排,愿不愿意去看?磊磊说,晚上没事就去。

这天晚上其实大礼堂还在放一场电影,磊磊却终于去了小礼堂。她很想看看这个在“荒诞派”戏剧之前被选中的莎士比亚悲剧,看看话剧队那帮“明星们”为什么会选中了它?把它演成了什么样子?

她去得很早。舞台上大幕低垂,剧场四壁的灯也没有全开,幽暗暗的。一群人涌在台脚试服装,嘻嘻哈哈地好不热闹。服装都很简陋,大约是用白纱布拿“广告色”染了染缝起来的,从脖子上留个洞套下去,两只光胳膊伸出来,身子就像个圆圆的桶。虽叫人感到滑稽可笑,却也很符合剧中服饰的时代精神。

磊磊走近去,想在前排找一个位子坐下。她必须仔仔细细看一遍这个戏。

“请帮我看看头套正不正,好吗?”她从过道上穿过去时,立在过道上的一个演员忽然对她说。

这人穿了一件特别肥大的白色长袍,使他站在那儿时像一面宽宽的盾牌。磊磊忍不住想笑。她仰脸看了看他的头套,是正的,金黄色的卷发很飘洒地披落在额前和头侧,幽暗中像一团十分柔和的光。

“是正的。”磊磊说。

“谢谢。”

他朝她行了一个礼,是那种怪模怪样的中世纪的礼。磊磊终于笑了出来。她发现他脸上几乎没有上妆。

“不化妆了吗?”

“不了,太麻烦。反正是排演,自我感觉能出来就行了。”

他跟她说话也像是朗诵台词一样,咬字清楚,抑扬顿挫。到底是校话剧队的。

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磊磊忍不住又抬头瞥了一眼他的脸。他有一张阴郁的脸和一个显得十分沉重的大额头。选演员的时候,也把他这个额头考虑在内了吗?磊磊好奇地想。

七点半,话剧准时开演。大幕拉开了,灯光从四面八方对准了舞台中央。苏格兰和挪威人之间发生了一场天昏地暗的鏖战,将军麦克白斯在战斗中立下汗马之功,被封为贵族。女巫在荒野中却预言他将要当上国王。一场悲剧就这样发生了。现在是麦克白斯同班郭出场。这个“麦克白斯”长了一个沉重的额头和一张阴郁的脸。哦呀呀,是他吗?磊磊吃惊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不疼,一点儿也不疼。她的注意力全被台上吸引过去了。

麦克白斯:……在我面前,我看见的可是一把钢刀,刀柄对着我的手?来,让我抓住你。抓了个空,可是你还在这里,不吉利的东西,你不是个看得见也抓得到的吗?还是,你只是我心里的一把刀,是个狂热不安的头脑所虚构出来的假象?

……

现在在整整的半个地球上生命似乎已经死灭,该诅咒的噩梦正在蹂躏着帐幕里面的好睡;妖巫正在死去的赫刻特的面前殷勤奉献,而阴森的恶胆,杀心炽旺,听着替它把风的饿狼声声哀嗥,就像采花的达昆那样抬起脚步,像这样偷偷地向前移动,似幽魂一般前去捕捉它的猎物。

你坚定而踏实的大地啊,不要听见我的脚步声响,不要说出来我在走向何方,你的土石若响出来我的方向,就怕这时机要错过了它当有的骇人的胆量。我大言恐吓,他还是活着,空话只会把火辣辣的行为吹凉。

(一声钟响)

磊磊全神贯注地、一动不动地盯住了台上,盯住了这张凶残、矛盾、绝望、扭曲的脸。从这张脸上显示的痛苦如此深沉巨大,磊磊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为之颤栗。悲剧的崇高感!哦呀,也许不全是因为话剧本身,还有这个“麦克白”。磊磊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完完全全被“麦克白”迷住了,她快要神迷魂倒了!

一只手从背后推了她好几下,神奇的舞台梦幻感消失了,她醒过神来。

“磊磊,你的电报。”是同宿舍的小金子。

电报上赫然写了几个很稚气的字:

冰取q大学接九月七日126次车

又是一年过去了。王冰冰现在已经是q大学路桥系二年级的学生。他别着校徽在路上行走的时候,再也不会感到脸红和羞怯。他也有了一个毛巾饭兜,是求磊磊给他缝的,他每天拎了饭兜在校园里穿来穿去,上课、跑图书馆、进饭厅、回宿舍……两个搪瓷饭盆和一根铝制饭匙在饭兜里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的轻响,像是终日给他奏着一支校园小曲。

但是他仍然没有失去对于生活的新鲜感。他到美术馆看过《春天画展》和《陈复礼摄影展览》,看过新上演的芭蕾舞剧《西尔维亚》,也听过小泽征尔指挥的交响音乐会。听完音乐会回校的时候,公共汽车已经不再开行了,他独自步行十几里路往回走。路上没有人,橙黄色的路灯温暖地照着,榆树叶子轻轻巧巧地从半空里飘落下来,在灯光下一片片地打着旋儿。冰冰甩开了胳膊赶路,一边哼着莫扎特《军队进行曲》的旋律。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宁静和美好,他心里充满了对于生活的向往和热情,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这年秋天,同学们开始对球类运动发生兴趣。他们会从下午五点钟开始搬了凳子到电视室“占领阵地”。有时候文娱委员干脆把电视机搬上窗台,屏幕朝外,让大家在楼前空地上宽宽地落坐。中国男排迎战南朝鲜队的那晚,球一直打过了十一点钟,预定的卫星转播时间已过,屏幕上猛然一片黑暗。大家先是傻了眼,在电视室里悄没声气地坐着,不知道怎么办好。几秒钟后,冰冰忽然跳起来说:“打电话问结果去!”所有的同学全都跟着他呼啦啦地涌到楼下电话机前。没看电视的同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纷纷趿了鞋开门询问。几分钟后,电视台回了电话,中国男排以三比二战胜南朝鲜队。

宿舍楼沸腾了!全校园里都沸腾了!老天爷,所有的人就跟疯了一样,不要命地叫呀,笑呀,跳呀,跺脚呀,敲脸盆和缸子呀,然后便是各个楼门大开,一队队的同学从里面涌出来,汇成流,扯着被单写成的标语旗,组成了浩浩荡荡的游行大军,在校园里转了一个大圈。后来还觉得不能过瘾,干脆出了西校门,沿汽车路走到p大学去。p大学校园里这时候已经燃起了几堆篝火,一群群同学围在火边欢呼歌唱,唱的是《国歌》。冰冰在唱歌的人群里看见了磊磊。他跟磊磊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笑容。他还想挤过去跟磊磊说几句什么,人群又开始移动,分散、聚拢、转移,磊磊看不见了。

兴奋的余波延续了不到一个月,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各种各样的新潮流在年轻人中风行过一阵,现在也很少引起注意了。首都街头依然是花开花落,行人匆匆。再没有人会为了一句口号或者一首小诗激动不安,奔走相告。工资、奖金、彩电、冰箱逐渐代替了政治上的清谈,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了越来越大的位置。大学生们忙于毕业论文、分配、考研究生、公费或者自费留学,图书馆的座位一天比一天拥挤,社团活动一天比一天冷落。

王冰冰开始感到了寂寞。是那种从周围向心里袭来的、浸透了每一个毛孔的莫名其妙的惆怅感。十九岁的冰冰精力充沛,思路敏捷,坐卧不宁,每天都觉得时间多得没法儿安排。二年级的课程对他来说不算困难,轻轻松松便可对付下来。图书馆的文学期刊也越来越索然无味。他不知道空下来的时间干什么好。有一段时候他每天到浴室洗一次澡,仿佛多余的精力便可随了肥皂沫冲泄开去一样。又有时候他会无端在宿舍里大叫一声,像只发怒的小狗。同学为之惊讶,他便说:“心里闷,叫一声痛快些。”同学点头表示理解,大家原来是都有同感的。后来他们约定,每天在某个时候大家齐声大叫,这会使效果更佳,更能满足于他们的自我表现欲。

二年级的课程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可是光力学课就开了四门,这有点儿枯燥。“结构力学”、“材料力学”、“弹性力学”、“理论力学”……冰冰有时奇怪自己怎么居然没把这么多的力学公式搞混。这学期也开始接触专业课了:“桥梁工程”、“结构设计原理”。教这两门课的老师年龄都不算很大,一个姓胡,白皮肤,嘴唇红红的,喜欢穿一件黑皮夹克,很潇洒很有派头的样子。另一个姓宋,戴一副黑边眼镜,脸颊瘦削,有点不修边幅,甚至在上课讲到尽兴时,能把一只左脚翘到讲桌抽屉把手上,下面同学哄哄地大笑,他还茫然不知笑为何事。

冰冰发现自己不能够喜欢这位姓胡的老师,因为他常常讲一些很极端的话。比如在讲混凝土斜拉桥时,胡老师是这么说的:

“现代混凝土斜拉桥是在本世纪五十年代才重新发展起来的桥型。这是一种多次超静定结构,具有独特的优点:梁体尺寸小,受桥下净空和桥面标高的限制小,抗风稳定性好,便于无支架施工。从目前来看,这要算是最有发展前途的桥梁形式了。”

他又是这么讲吊桥的:

“吊桥是一种外形非常美观的桥梁,在城市中采用可以成为永久性纪念碑式的建筑。又由于它的结构简单、轻便,能够充分利用桥塔架设悬索,所以施工方便,在山区架设也非常理想。吊桥的发展前途极为可观。”

“那么,斜拉桥和吊桥,到底哪一种更有前途呢?”下课的时候,冰冰在座位上转过身子问几个同学。

“比翼双飞吧。”一个翘鼻子同学说。

“总要有个比较级。”冰冰态度很认真。

“就算是斜拉桥,怎么样?”

“我要问问老师,问清楚。”

翘鼻子小声叫起来:“哦哟,你干吗要这么固执?别问!老师会不高兴的。很多老师不喜欢同学刨根问底。以后考试,当心他给你多扣点分数!”

冰冰在座位上扭了半天身子,终于忍住了,没问。

可是在他内心深处总是有一种欲望,这就是要想跟嘴唇红红的胡老师争论点什么。

讲到“内力计算”这一课时,他找到了机会。胡老师在讲台上说,当一根梁受到外部荷载作用时,情况是这样的:上部受压,下部受拉(他随手在黑板上画了个简单的图示)。由于混凝土的受压强度要比受拉强度高得多,因此,当梁的下部受拉区出现裂缝时,下部的混凝土就退出工作状态,而受拉力完全由钢筋承受。

“这就是说,在计算钢筋需要量时,要加上这个安全系数。”胡老师用粉笔在“图示”上重重地点了点。

冰冰当即站了起来:“胡老师,还有一点应该考虑进去。”

胡老师猛然转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冰冰神色自若地说:“当混凝土开裂后,还有相当的强度。因为混凝土的颗粒间本身存在摩阻力,开裂之后彼此还能咬合牵制,不能说它完全退出工作状态。”

“你的意思?”

“计算钢筋时,算上这一点,可以节省用料量。”

“这个嘛……”胡老师矜持地笑了笑,手一挥,算是作了回答。是不屑跟一个学生争论问题呢,还是承认自己的论证不严密呢?冰冰闹不清楚。

下课以后,胡老师挟起讲义,满脸愠怒地走下讲台。一个同学追上去问他问题,他摆摆手:“我有事。下次上课再讲。”就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

一教室的同学面面相觑。班长拍拍冰冰的肩膀说:“你不该当场对老师质疑。他受不了。谁都受不了当众难堪。”

“哦,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站起来了。我还对自己说:别管他。可是我管不了自己。”冰冰十分平静地说。“我憋够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翘鼻子小赵吹了一声口哨:“嗨,说了就说了吧,这倒也痛快。”

“什么呀!”班长对他白了白眼睛:“事情要有什么后遗症,看你痛快不痛快吧!”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冰冰承认说,“我觉得还不至于这样,是不是?”

一个胖胖的、外号叫“小皮球”的女同学尖声说:“当然不至于!干吗要这么心惊胆战的?老师嘛,就是教的;学生嘛,就是问的,一点儿也没出格!”

但愿没有出格!冰冰感激地望了小皮球一眼。他今天心里很高兴,也很坦然,好像是一个长久的宿愿如愿以偿了一样。

不久,《桥梁工程》课期中考试,胡老师出的题目很难很偏。全班同学,三分之一的人“良好”,三分之一的人“及格”,另有三分之一居然不到六十分。冰冰的试卷右上方判了个红红的“69”,笔触很粗,很遒劲。可是冰冰曾经跟翘鼻子小赵对过答案,他俩是一样的,小赵却得了“70”分。一分之差,写在成绩册上,便是一个“良好”、一个“及格”了,这可大不一样。冰冰仔细看看试卷,又觉得自己的一分扣得也有道理。小赵说是胡老师报复,鸡蛋里头挑刺,要找他重新判分。冰冰拦住了他。

“别这样,兴许胡老师早忘了那回事了。再说,这么多同学上课,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

“怎么,扣了分还不心疼呀?”

“无所谓。”冰冰轻轻吹了声口哨。

“我不信。你装的。”

“随你说吧。分数我真的不在乎。”

“你在乎什么呢?”

“造桥。让我亲手设计一座桥,非常漂亮,非常现代派的,让你们想象不到的。”冰冰很认真地望着小赵的眼睛。

“好,你设计出来了,我给你算结构。”

“一言为定?”

“当然。”

他们狠狠地击了一下掌。这个孩子气的举动使他们痛痛快快笑了一阵。于是冰冰就把他那个令人沮丧的69分忘掉了。

冰冰是个模样极其平常的小伙子,遍身上下没有一点出色的地方:长胳膊长腿,肩窄胸薄,甚至稍许有点驼背。考大学之前过于用功,眼睛弄得近视了,如今瘦瘦的脸上架了一副白边眼镜,看上去是那种典型的文弱大学生样儿。在这个有近万名学生的q大学校园里,这样的小伙子真是太平常太不惹眼了!冰冰总是不被人注意。骄矜漂亮的女大学生们,食堂卖饭的师傅,图书馆借书台的几个中年妇女,连同宿舍楼看门的老头儿,他们全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冰冰很不服气。有一次在磊磊那儿吃饭,磊磊很气愤地讲起一部糟糕的电影,他忽然说:“我很讨厌自以为是的漂亮家伙。”

磊磊吃了一惊:“你说谁?我吗?”

“嗯。”

“老天爷,我也能算‘漂亮家伙?’”

“当然。”

磊磊笑了起来:“谢谢你,冰冰。在你眼里我大概挺可爱吧?”

“你自以为是。”

“那是应该的。每个人都应该充分自信。”

冰冰若有所思地望着姐姐。他觉得有所省悟:人是应该相信自己的强大。

这个星期里,有一次冰冰从图书馆回来,走到中央大道广告栏下,看见有一则校学生会招聘各部干事的启事,他心中一动。何不来个“毛遂自荐”呢?他想。他有时间,也有精力,很希望为大家做点什么,只是没有人愿意来伸一把手拉上他。那么他就只好自己不客气了。他相信自己不会比别人干得差。

他走到校学生会,从一个个贴了白纸牌子的门口走过去。“会议室”,“学习部”,“生活部”,“文化部”,“体育部”,“宣传部”。他敲了宣传部的门。

一个腰圆膀阔的黑脸小伙子从门里面探出半个身子。

“你找谁?”

“当然要找部长啦。”冰冰口气很大地说。

“请进。”黑脸小伙子伸手勾住他的肩膀,像抓俘虏兵一样地把他划拉了进去。

“有事吗?”

冰冰犹疑地望了望他运动员一般结实的身体。“你是宣传部长吗?”

“那当然啦!”他模仿着冰冰的语气。

冰冰笑了起来:“我是来当干事的。”

“噢嗬,又是一个!”

“人多吗?”

“不多。连你一共才三个。”

冰冰望着腰圆膀阔的部长,心里开始有点儿慌乱。他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拒绝他。若是拒绝了,他也许会自杀的。

“来,填个表吧。”部长从抽屉里抽出一张表格。

冰冰跟他讨了一支笔,就趴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填写起来,写的是一手漂亮的仿宋字。

“不错,字挺好。”

“我们画图纸都要写这种字的。”

“还有其它特长吗?”

冰冰活跃起来了,“学过美术。小时候想当画家,没当成。没有机遇。”

“嗬!会出黑板报吗?”

“当然。中学时候学校黑板报一直是我出的。”

黑脸膛的部长又拍了拍冰冰的肩膀,笑着,很高兴的样子。

“好,你先回去吧,要是挑上了你,我们会发给你聘书的。一星期之内。”

部长临别时还跟冰冰说了再见。冰冰想:要真能再见倒是不错。搞黑板报是桩很有趣的事,他会在黑板报上发挥他全部的创作才能。当然,首先是要有热情、激情,他全都有。他需要的只是献出自己热情的机会。

这一周之内,他一天两次地往系办公室跑,去看有没有他的信件。管收发的老师觉得奇怪,笑着问他是不是在哪儿交上女朋友了?把冰冰闹了个大红脸。

聘书终于在第六天下午寄来了。信封很大,牛皮纸的,还印上了“学生会”几个红字。聘请书包着大红蜡纸壳子,很是堂皇。冰冰当即运足力气蹦了一下,举在手里的聘请书几乎要碰着天花板。弄得站在一旁的翘鼻子小赵忙忙地扑上来要救护他。

“你别这么高兴了。”小赵对他说。

“干吗不能高兴?”

“哼,你这不是存心稀罕我们吗?”

冰冰挠挠头皮:“噢,我没想到这个,对不起。要我帮什么忙吗?”他严肃起来,俨然一副学生干部的样子。

“不敢沾光。有用人的时候,喊我一声就行。洗黑板啦,调颜料啦,打格子啦什么的。”

冰冰满脸神圣地站在小赵面前,说:“记住啦。有事情,我会找你帮忙的。第一个就会找你。”

就这样,冰冰开始走马上任。现在他知道了黑脸膛的宣传部长姓任,是七七级学生,学建筑的,今年快三十岁了,冰冰喊他老任。

这正是在“五四”青年节前。按部里讨论的计划,黑板报要出一期“诗歌专刊”。征稿启事已经由冰冰亲手写好贴上了广告栏,他稳如泰山,在学生会里坐等诗作涌来。据他以往的经验,逢上这类事情,热心赞助者总是不乏其人的。

他果然开始陆续从稿箱里取到应征的诗歌了。诗作长短不一,形式各异,水平也相差悬殊,写得好的,冰冰认为比如今刊物上的平庸之作要高明十分。差的,那简直就是中学生的顺口溜了。冰冰根本不屑一看。冰冰因为从小受家庭的熏陶,是很有点文学修养和鉴赏力的。

忽然有一天,在众多的来稿中,有一首短短的小诗跳入了冰冰的眼里。

我的小船在海上飘荡,

没有桨,也没有帆,

不知道哪里是绿色的岸。

仰卧船中,雾网迷茫,

我的灵魂在大声哭泣,心却在苦苦呼唤。

冰冰连着读了三遍。他先是惊讶,继而欣喜,然后就感觉到心弦上有一种令人愉快的震颤。“我的小船在海上飘荡”,他弄不清楚这句话的确切意思是什么。迷惘?希冀?寻觅?呼唤?似乎哪种情绪都有,都是模模糊糊,隐隐约约的。可是他喜欢,很喜欢。

他把这首诗拿去给磊磊看。磊磊说这是“朦胧诗”,去年风靡过一时,现在也还很有市场。

“这孩子挺有才气。你喜欢这首诗吗?”磊磊用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说。

“喜欢。为什么不呢?诗写得这么有情味。”

“哦!”磊磊淡淡地一笑,“你们这些大孩子都会喜欢的,我就猜到。”

冰冰觉得受了轻蔑,很不服气,口气很冲地说:“你呢?你无动于衷吗?”

“总之不会像你这么激动,以为找到了知音似的。我的小船已经不在海上飘荡了,我有我的明确目标,照直航行。”

“目标是什么?”

“事业、爱情。”

“嗯哼!”冰冰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虽然有些扫兴,冰冰仍然忘不了这首伤感的诗。他决定要跟诗作者认识一下,聊一聊,或者交个朋友。他想他们会有很多共同语言的。

诗稿下面的署名是:无线电系自控专业七九级学生晓立。

晓立现在真像一只飘荡在大海里的小船,没有桨,没有帆,也看不到哪儿是绿色的岸。

他至今无法喜欢自己的专业,虽然他每次考试都在八十分以上。这使得同学很是惊讶。他们总是看见他在自习时间不做作业,看闲书。他们承认他脑瓜子聪明,然而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把聪明用在“正道”上。学的是自动化控制嘛,够尖端,够时兴的了,难道还不满意吗?还想干什么呢?

有一次班主任把晓立找去谈话。

“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班主任说,“钻进去了,就会有兴趣的。你其实学得很好。你一点儿也没费劲,这说明潜力很大。为什么不想全力以赴地攀一攀高峰呢?”

晓立神色暗淡地望着窗外绿叶婆娑的树影。“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班主任莫名其妙地问。

晓立面红耳赤地望着班主任:“我是说……我不喜欢……不喜欢学这个。”

班主任叹了口气:“你喜欢文学,我知道。你的诗我也看见过,有点儿才气。可是当初你为什么不考文科呢?”

是父亲,晓立在心里说。是父亲的旨意,他无法违抗。他没有违抗什么的习惯。

“……”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也许是个误会吧。”班主任说,“可是既入了门,总得往前走呀!国家很需要工科大学生,越多越好,你就往这方面想想。”

他想了,认真地想了。可是那些零零碎碎的诗句,那些迷人的旋律,总是不间断地从脑子里涌出来,一串一串的,白色透明或者是五彩缤纷的,咕嘟嘟地响着,诱惑着他,粘紧了他,使他的灵魂无法安宁。他悄悄地哭泣,捏紧了拳头无声地喊叫,想要抗拒这一切。他总是紧张,极度地紧张。他觉得他的神经都快要崩溃了。总有一天会要彻底崩溃的,他想。一切都崩溃,连同他的诗魂,他的躯体。“人呐,你要记住,你是灰,还要归于灰。”有一句古老的拉丁文这么说。

每天早晨他起得很早。起来了,就一个人跑到校园后面的小山坡上,静静地坐着。淡淡的晨雾在山坡林间缭绕,一股股像白烟似的。绿色的树叶和褐色的树干都被露水和雾气浸潮了,颜色便显得更浓,更鲜,生机勃勃地挺立着,舒展着。偶尔也会听见几声清亮的鸟叫,他不知道是什么鸟,也从来没发现它们藏在哪根树枝上。懒得去找,他厌倦它们,觉得它们过于快活,过于无忧无虑,无所希求了。山坡脚下是一条通往湖边的小路,不断有人穿了运动衫裤“踢踢”地从这里跑步过去。也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教授,在路旁一边走一边甩着手臂,或者是做着深呼吸的动作。他觉得奇怪:人为什么总想长寿呢?生命真的如此宝贵吗?他可不打算活到七老八十。年纪大了,觉得自己迟钝了,不行了,他就死。决不犹豫。

他坐在山坡上读外语,轻声轻气的,很流畅,很准确。只有这时候他能够忘却一切。他的外语发音很漂亮,老师不止一次地在课上叫他起来作示范朗读。这是从小父亲苦心教导的结果。也许,也许他当初报考外语系还好一点,起码他能学得愉快。他特别喜欢用英语朗读诗歌,勃朗宁或者是彭斯的抒情诗,很清亮,很悠扬,有味得很。

o, my love is like a red, redrose,

that's newly sprung in june.

o, my love is like the melodic,

that's sweetly playd in tune.

(呵,我的爱人像朵红红的玫瑰,

六月里迎风初开;

呵,我的爱人像支甜甜的曲子,

奏得合拍又和谐。)

他也曾尝试着把自己的小诗用英语翻译出来,可是不行,音节形成的节奏性总是不够明快和谐。到底还欠了功夫。再花上些时间和力气呢?他又不干了。他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总是这么一副沉思默想、郁郁不乐的样子。

“五四”前夕,系团总支决定要发展一批新团员。班里的团支部书记李希找晓立谈话。

“你应该写个申请报告,晓立。班里没入团的同学不多了。”李希神情恳切地说。

“不是说‘自愿’吗?”晓立问。

“当然是自愿。不过……”

“我现在不愿意。”晓立断然回答。

“这不太好。”李希说,“青年人应该靠拢组织,争取进步。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我不知道。没想过这个问题,李希。而且我恐怕也不够格。”

“我们支部讨论过你的问题。你就是性情太孤僻了点儿,不大跟同学接近,不肯暴露思想,其它都还没什么。人可没有十全十美的,入了团再改正缺点也不迟,大家都会来帮助你。”

晓立心不在焉地用眼梢望着窗外。外面是一片灰色的天空,窗玻璃把它切割成了同等大小的几块方砖,单调而且抑郁。他觉得有种诗歌的意象渐渐涌上心头了,他的眼睛开始发亮,两颊微微现着潮红。

李希失望地叹了口气:“晓立,真不知道你到底想干点什么。你还有哪儿不满足的呢?”

这个问题晓立自己也没法儿回答。

李希终于放弃了帮助晓立入团的念头。他始终觉得遗憾,因为晓立在班上无论怎么说都不是一个坏学生。

现在晓立攒下的诗作已经有厚厚一本了。他觉得应该把它们公之于众,让大家和他一起来分享这些思想的果实。他从中挑出了二十首最为得意的,抄在稿纸上,订成一册,寄给《诗刊》。二十天后,他收到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袋,拆开袋口,里面滑出来一张铅印退稿信。还好,是写了名字的,总还让他不至于十分难堪。他立即把诗稿转寄给外省的另一家杂志。不久那杂志也把稿子退回来了,这回认认真真提了几条意见,说是格调不够昂扬,情趣过于狭窄,缺乏社会容量等等。晓立苦笑笑,把退稿信揉成一团,扔掉了。那二十首诗,他握在手里愣了半天,也索性划了根火柴烧光。从此他再没有给什么刊物投过稿子。

他又过了一次生日,已经满二十岁了。他对爱情的憧憬开始从模糊到清晰。他渴望有一个姑娘和他日夜相伴,给他勇气,给他信心,给他阳光和热能。他们真诚相爱,彼此矢志不移,白头偕老。他渴望着。

同宿舍的学习委员小季第一个有了女朋友,是医学院学生,一个温雅端庄的江苏姑娘。他们每星期见面一次,通信两次。小季变得细心和活泼多了。每次见面回来,他尤其兴奋不安,话多得要命,而且妙语连珠,警句迭出。这一晚全宿舍的人都不会在一点钟之前入睡。

紧接着,宿舍另一个同学也有了追踪“目标”,常常将追踪结果公布出来请大家“会诊”。这时候总是晓立最有判断力,最能出好主意。弄得小季大惊小怪地嚷嚷:“晓立,你要是看上哪个姑娘,准能成功。就凭你这双勾魂儿的眼睛!”

晓立终于决定要给远在t大学路桥系读书的潇潇写一封信。

他想起了五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在楼门口第一次看见了新搬家过来的潇潇。她穿了一件桔黄色的灯芯绒外衣,雪白的运动跑鞋,头发短短的,眉眼很清秀,嘴角略略有点往上翘,走路时迈着一种近乎芭蕾舞演员的步伐,弹性十足。整个人看上去非常舒服,是个快活的、浑身上下充溢了青春活力的女孩子。

这一见永远不能忘怀。桔黄色的潇潇像一团朦朦胧胧的梦影,飘然地、若隐若现地在他心头缠绕。他喜欢她穿了白跑鞋一弹一跳走路的姿势,喜欢她翘起的嘴角和灿烂的笑容。她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快快活活、无拘无束的样子。性情忧郁的晓立偏偏喜欢这种活泼的神态。也许正是自己缺乏的东西,才格外觉得珍贵吧:潇潇是他心中的太阳。

五年了。过去他不知道什么是男女相悦,甚至看见潇潇就脸红,就张口结舌,避之不及。他总共没跟潇潇说过十句话。可是现在他二十岁了,他渴望爱情了。潇潇呢?她是一只金翅膀的小鸟,在林间快活地飞来飞去。她愿意停下来,在他的掌心里做窠、鸣叫吗?

他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准备给潇潇写信。

“潇潇:

春天过去了,可是我没有在春光里播种。

我愿意浓绿的树荫遮挡住我,给我勇气……”

哦,她会认为他卖弄文辞吗?女孩子总是敏感的。他撕去这一张,重新起头。

“潇潇: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猜想你会惊讶。你愿意我告诉你一句话吗?这句话堵塞在我的喉咙里,使我无法呼吸……”

他又停住了。他觉得这样写过于大胆。即使写出来,他也不敢贴上邮票塞进邮筒。无法想象潇潇收到这封信后的神情。

焦虑。烦躁。血轰轰地往头上涌,太阳穴一跳一跳疼得难受。哦呀,那么多滚烫的、进着五颜六色火花的话语呢?写不出来了,一句也写不出来了,心中变得一片空白。他恨自己。他是个怯懦的、无能的、令人厌倦的求爱者。

最后,寄给潇潇的信纸上只有这么几句诗,是普希金的;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他预感到潇潇不会给他回信。他们不是同一种人,潇潇不可能对他有兴趣。同一块画布上,一边阳光灿烂,一边阴云密布,这是怎样糟糕的一幅图景?

然而,他的心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却还在盼望。

世界上的事情千奇百怪,难以预测。或许命运早已把他跟潇潇连在一起了呢?他希冀着。

半个月以后,他终于承认这是无望的等待。在那段漫长的、潮湿的、大雾弥漫、令人绝望的日子里,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只灰色的蜗牛,成日里缓慢地爬来爬去,留下一片散发着难闻气味的粘乎乎的印迹。他甚至盼望有一天一只大脚踩上来,把他踩得粉碎。

他再也不会爱上什么人了。这辈子不可能。永远是一个孤独者,寂寞地走着人生的路,这就是他,晓立。一想到这个,晓立就浑身哆嗦,手脚冰凉。他感到恐惧。

他跑到p大学去找哥哥。哥哥是学哲学的,也许能向他解释一下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总是找不到适合自己存在的位置。

在校学生会,一个瘦精精的、模样机灵的同学告诉他,晓华在办公楼参加校党委扩大会。

“你就是他那个会写朦胧诗的弟弟吧?”那个同学友好地拉拉他的手。“你可以在这儿等他。晚饭以前他会回来的。”

“不了,晚上十点钟我给他打电话。你让他在办公室等着。”

“有急事吗?”

晓立含糊地点点头。

“那么好吧,我告诉他早点儿从图书馆出来。”那个同学说。

十点钟,晓立在宿舍楼门口给晓华拨了电话。那边有人很快地拿起了话筒。他听见从话筒里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好像几个人在争论问题。哥哥办公室里一定又是“高朋满座”。

“嗨!”是哥哥在说话。“晓立吗?两个星期没碰见你了。我忙得厉害,总是抽不出空来。你怎么样?还好吗?”

又是“抽不出空来”。哥哥自从进了大学,从来都是“抽不出空来”跟家里人谈点什么。再过几年,说不定连他这个弟弟都会忘了的,晓立想。他忽然后悔打这个电话了。

“晓立!你怎么不说话?有急事找我吗?”

“不。”他轻轻地说了这个字,就放下话筒。回身往楼梯上走的时候,电话铃忽然在背后尖利地响了起来。他明白这是哥哥在给他打电话。不,他不想跟哥哥谈什么。没什么可谈的。

一层。两层。三层。这该是无线电系的宿舍区了。冰冰在楼梯口站了十秒钟,果断地往右拐去。凭本能,他觉得晓立应该是住在这一边。

“请问自控专业七九级的宿舍在哪儿?”他拦住一个戴眼镜的同学问。

“喏,前面就是。找谁?”

“晓立。”

“302号。”

冰冰感觉到从那两片眼镜背后射过来的疑问目光。怎么?不可以吗?冰冰昂起头来,用力注视了一下那个“眼镜”,弄得他赶紧狼狈而逃。

“302号”,就是这个门了。门上贴了一幅彩印照片,拍的是雾气朦胧的田野,桔黄色的太阳安详地悬挂在雾气之中,只有一只灰黑色的小鸟在振翅疾飞,努力要冲破这雾的网。真有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叫晓立的同学贴上去的?他喜欢这幅照片的意境吗?

冰冰伸手敲了两下门,里面有人说了一声“please come in!”冰冰便推门进去了。

阳光灿烂,然而屋子里凌乱不堪,也不见有人。冰冰正在惊讶,一个黑黑的脑袋从上铺蚊帐里探出来。

“你找谁?”

“找晓立。我是学生会宣传部的,‘五四’诗刊征稿,他寄去了一首诗……”

黑脑袋伸进去了,然后又挂下来两条腿,接着整个人“腾”地一下子从上铺窜到地上。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晓立不在。我姓季,是他的好朋友。有什么事对我讲吧。”

冰冰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捏捏那张薄薄的诗稿。

“噢,没什么事情。只是想跟他认识一下,聊聊。”冰冰咧嘴笑了一下。

小季用一只手撑住桌沿,另一只手轮流拔上两只球鞋的鞋跟。

“你喜欢他的诗吗?”

“喜欢。”

“我也是。我们宿舍里好几个人都喜欢。他每次写完了都给我看,只给我一个人看。”

冰冰想了一下:“他很有才气,对不对?”

“他很聪明,聪明极了。就是总不快活。”小季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后,抵住了床架,屁股靠在手臂上,身体弯成了一张弓形,就这么站着。“最近他心情特别不好。有一次夜里,我还听见他在哭,真的。我告诉他们几个,他们不相信。我又不好去问晓立自己。男子汉流眼泪总是难为情的事。”

冰冰想,这真是个怪人。难怪他写出来的诗那么忧伤惆怅。

“好吧,我下次有时间再来找他。他寄去的那首诗,我会用的。”

“ok!”小季松开手,身体立刻弹了出来,站得挺直。

他大概学过体操,冰冰心里想。他们亲亲热热地互道了再见。

这天是星期六,冰冰刚把一张桥梁构造图画完,想要松快松快了。他决定干脆去磊磊那儿,说不定晚上p大学放场电影什么的,他还能赶上。

他和姐姐的学校相隔不远。骑自行车,出了校门往右拐,用不了十分钟就到。路过p大学秀子湖边时,他看见草径上已经有一对一对的男女学生在并肩散步了。现在才不过五点多钟,这些人真是不在乎。怪不得上次听磊磊说,晚上想到湖边坐坐,下午就得占椅子去。他们学校可不像这样。到底是工科学校,气氛不同。

磊磊宿舍只有她一个人在。她们总共有四个人,两个是本市的,两个是外地的。本市同学逢星期六回家,外地那一个进城串亲戚去了。磊磊刚洗完头,头发湿淋淋地披着,脸色红红的,光洁鲜润。

“冰冰,今天你要是不来就亏了。晚上学校里有音乐会。”

“哪个团的?”

“嗬,还这么讲究呀?中央乐团的无伴奏合唱团,满意吗?”

冰冰咧嘴笑了一下。

磊磊一边梳头,一边说:“票子好紧张,我排了整整半个小时队。不是猴儿帮忙,还买不上。”

“猴儿是谁?”

“一个同学。”磊磊的头发很长很密,梳起来太费劲,水珠往四面直溅。

“你把水都甩到我脸上了。”冰冰说。

“算了,你躲开点儿。”

冰冰坐到方桌后面去。桌上堆满了一叠叠的卡片,他随手翻了翻,全是有关冰心作品的资料摘抄和索引。

“磊磊!”

“嗯?”

“你不搞荒诞派啦?”

“不搞了。”

“没兴趣了吗?”

“不。不能再搞,没有人帮助我,知道吗?我太孤单。别的同学都开始在刊物发文章了,我还一筹莫展。我不甘心被他们甩在后面。”

冰冰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个动作被磊磊从镜子里看见了,她回过头来。

“冰冰,别装得这么清高样儿。”

“我没有。”

“我都看见了。你现在不懂,等你快毕业的时候……”

“我不会朝三暮四。”

磊磊有点生气,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姐!”冰冰亲热地叫了一声。只有在磊磊被他惹恼了之后,他才会叫她“姐姐”。“姐,晚上煮面条吃,好吧?”

磊磊终于又回过头来:“你想吃面条?”

冰冰点点头。

“好,我就来弄。”磊磊说着,三把两把梳完了头,用一条手绢把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扎成一束。然后,她从书架上取下一卷挂面,倒空了两只热水瓶,分别把挂面一撮一撮地塞进瓶口。现在正是打开水的时间,到暖水房去把瓶里冲满水,盖上瓶盖,七、八分钟后面条就熟,连水带面一古脑儿倒出来,捞出面条,拌点佐料,就可以吃了。大学生们常常这样下面条吃。还可以用米烧稀饭,也是同样的办法。

磊磊下楼去打开水,冰冰就坐在桌旁随意地翻弄卡片。卡片数量已经很可观了,磊磊大概下了不少功夫。她向来办事总是这么利落……也许她说得对,人不能自甘寂寞?

磊磊打完水回来,冰冰问她:“冰心的作品都被人研究烂了,你怎么还要写她?”

“我正好有机会认识了她。是一个记者带我去的,我们俩想合作写一本《冰心评传》。认识不认识太不一样了,我可以得到很多第一手资料。这年头搞研究,谁掌握资料谁占先,懂不懂?”

“也许是这样吧。不过总是有点儿……投机取巧似的。”

磊磊噗哧笑出来:“冰冰,你太天真了。将来你在这些事情上要吃苦头的,我可以断言。你当点心!”

“至于吗?”

“看着吧。”

磊磊把面条捞在两只搪瓷盆里,拌了猪油、酱油、辣酱、味精,香喷喷、红亮亮的。冰冰连忙去拿小勺子来吃饭。

“磊磊,我不跟你争了,这香味快把我的喉咙堵住了。”

“这么馋吗?学校伙食不好?”

“好,就是太贵,不敢放开吃。”

磊磊笑着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巴掌:“鬼精灵!想从我这儿抠点钱去,对不对?”

冰冰缩起脑袋:“姐,你们女孩子反正吃得省嘛!”

“好啦。”磊磊说,“我给你一点就是了。”

冰冰不说话了,埋头吃面条。吃到一半,他忽然又感慨起来:“磊磊,你总说你目标坚定,可你光是研究方向就改了好几次了。又是弗洛伊德,又是存在主义,又是荒诞派,现在又变成了冰心。每次还都入迷得很。”

磊磊说:“这没办法。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吧?再说谁都是容易被新鲜东西吸引的。”

“我可不喜欢这样。一个人认准了一样事情,怎么着也要干到底才是。”

磊磊摇摇头:“我们的宗旨有分歧。我是只要有事情可干就行。我最不愿意等待,弄得束手无策,尴尴尬尬的。”

冰冰不想再跟磊磊争下去了。他毕竟是男子汉,男子汉重行不重言。等着看吧,他就认准了要造大桥,他无论如何不会在半路上改变主意。

晓立面容倦怠地走进校医院。他嘴唇苍白,漂亮的眼睛似乎被蒙上了一层什么,灰暗暗的,而且眼皮有点肿胀,眼圈发黑。他在一位中年女医生的桌旁坐下来。

“你哪儿不舒服?”女医生翻开他的病历,一边把手里的蘸水钢笔伸进墨水瓶里。

“失眠。”他说。“我总是难以入睡。而且一闭上眼睛就做梦,一个接一个,醒来以后头疼得要炸了。”

“做些什么梦呢?”

“差不多总是一样:大海,悬崖,我站在悬崖边上,被风吹落下去,飘飘忽忽,飘飘忽忽的,心和身子一块儿往下沉,沉,沉到黑洞洞的不知道哪个深谷里。一种失落感,或者说是失重感。然后我就醒了,醒来以后心跳,头晕,弄不清自己死了还是活着。”

女医生笑了一下。“平时功课紧张吗?”

“每星期二十多节课。不闲。”

“你自己怎么样?功课能对付吗?吃力不吃力?”

“还好。”

“晚上是不是常熬夜?”

“宿舍楼是统一熄灯的。”

女医生沉吟着:“那么……总是跟你的心情有些关系。最近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吧?”

晓立望着医生淡灰色的温和的眼睛。“噢,”他说,“我不知道什么叫痛快。生活中难道有多少痛快的事吗?”

“老天爷!”医生显得有些吃惊,“你的心情太灰暗了呀!怎么会这样的呢?你还这么年轻。这可不行,你必须开朗点。多跟大家聊聊天,散散步,想点儿愉快的事情,别把自己弄得太紧张。你们这些孩子有时候就喜欢钻牛角尖,一点点小事,闷在心里想呀想的,想得发霉长芽了。别这样,别把自己想象成什么拯救人类的思想家似的。”

女医生最后开给晓立两瓶“脑乐静”。“你先吃点儿试试看,不少人吃了说是效果不错。安眠药我先不开给你,那东西吃上瘾就糟了。”她又嘱咐了他好多要注意的事情。“总之一句话,快乐点儿,放松放松自己,懂不懂?”

晓立觉得这个女医生真是有点儿婆婆妈妈的。她对自己的孩子一定也是这样细致周到吧?他想,要是妈妈也像女医生这样“妈妈味儿”多一点就好了。哪怕有女医生一半呢?

最近父亲跟妈妈闹得很不愉快。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事情,晓立搞不清楚。父亲向来刚愎自用,妈妈又固执好强,多少年来家庭气氛总是令人紧张担忧。怪不得哥哥总不想回家,哥哥不愿意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家庭小事上耗费时间。剩下懦弱而又爱面子的晓立,他没法躲避父母间的微妙争斗。他们在哥哥面前从来都是平平和和,当着他的面却能够为所欲为。有一次妈妈居然在他身后摔碎了一只花瓶,是为了回答父亲对她的一句什么指责。这使晓立震惊不已,痛苦非常。他们为什么不想离婚呢?他不明白。这样的家庭,难道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吗?可是他们有时候又会重归于好,快快活活像一对天真的孩子。这使得晓立既为之惊讶,又感到愤怒。他不能理解这样的事情。人的感情难道能够如此转瞬多变吗?他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是父母欺骗了他,耍弄了他。他们全不在意他的反应,他的态度。

他仍然不能忘记潇潇。在那些日子里,他心疼难忍,思维却异常活跃敏捷。他为她写下了无数首美丽的诗句,然而却总是一根火柴烧光。不能留下来,他不愿意看见自己感情的痕迹,更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该忘却的,就让它烂在自己心里吧。

你如是波中跳跃的水滴

我就做一只翩飞的白鸥

为你勇敢地逐浪拍翼

你如是一块晶黄的琥珀

我就做一只昆虫的形象

和你永生地一起凝集

……

愿你胸有如水的月色

照亮所有的冰晶露滴

愿我心有绚丽的虹彩

穿越行程中的云雾凄迷

委婉缠绵的诗句只会勾起柔情万端,弄得他忍不住热泪涟涟。不能写了,我不能写了!再写下去,血泪流尽,心会枯萎的。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就像童话中穿上了魔鞋的小姑娘一样,他没法使自己停顿下来,缓一口气。

他失眠,成夜成夜地被梦魇所困扰。梦境总是白色的,总有一种不祥的阴影。他醒过来时大汗淋漓,心跳不止。于是他心惊胆战地害怕自己会睡着。现在他日渐消瘦,脸色苍白,眼圈灰黑。他那双魅人的、黑葡萄般的眼睛干涩无光,蒙蒙眬眬,甚至在听课的时候他也会神情恍惚,若痴若迷。

“晓立,你最近是不是有病?看上去精神状态很不好。”有一次班主任问他。

他摇头。

“有什么不能排解的心事吗?为什么总躲着大家?”

“没什么。我不喜欢热闹。”

“你这些时学习成绩降下来了。要当心啊!”

他默然地望着班主任的背影。学习是显得吃力了,他心里有数。注意力没法儿集中,看书时间长了就会头痛欲裂。他完蛋了,能否坚持到毕业都很难说。专业学习对于他就如同苦药一样难以下咽,他再不会像以前那样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下星期要期末考试,要命的时刻!他简直是忐忑不安,诚惶诚恐。以前他在这种时候从来都是信心十足,毫不在乎的。

考试期间的那几天夜里,他心情紧张,通宵失眠。爱面子的、自尊心极强的晓立生怕自己在班里当上“尾巴”,惹得人人耻笑。从小到大,他一向成绩冒尖,习惯于被同学崇敬的眼光包围,难以想象考不及格的滋味。大约因为过于忧虑的缘故吧?考英语时他竟会当场晕倒,慌得老师同学手足无措。当时考试时间刚过去半小时,他被送回宿舍,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以后他羞愧难当,拒绝接受同学探望。两天后英语老师为他出了另一份试卷,让他坐在办公室里单独重考。他在办公室里心慌意乱,坐立不安。这门功课他终于没有能够考好。

又过了几天,学习委员小季到系里把考试分数抄回来了,大家一拥而上,抢着去看自己的分数。小季从他身边擦过时,轻轻说了句:“别挤过来,我回头告诉你。”

他孤单单地坐在教室一角,心里怦怦地跳着。小季不让他去看分数,肯定是因为分数太低,小季怕他当众难堪。低到多少?会及格吗?同学们会怎么看他?他坐着,耳朵里嗡嗡地响,教室里喧闹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外传过来的。他又一次觉得自己是一只灰色的蜗牛,蠕动着,摇摆着,缓慢地爬来爬去,身后留下一行气味难闻的粘乎乎的印迹。

小季终于坐到他身边,低声地说:“你有两门要补考。”

他没听清,一把抓住了小季的手,望着他。

“要补考,有两门。”小季重复说。

抓住了小季的那只手开始痉挛,然后又猛地松开。心呢?心掉到哪儿去了?一阵慌乱,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胳膊和腿都有点发麻。

“晓立,你想开点儿,这不是毕业考试,补考及格就行了。再说你是因为身体不好。你最近精神很差,同学都知道,我也告诉老师了。咦,你怎么啦?”

他发现晓立没有听他说话。他握了握晓立的手:“你听见没有?”

“就是这样了。”晓立迷迷糊糊地说。

“什么‘就是这样’?是哪样?”

晓立软软地耷拉下脑袋,再也不开口说话,好像长途跋涉之后累得精疲力尽了一样。小季无奈,只好起身走了。

晓立在教室里坐了一会儿。下午是系际排球联赛,同学都当“啦啦队”去了,整个楼道里异常安静。晓立站起身,慢慢地往教室外面走。到了楼梯口,他本想下楼回宿舍的,却不知怎么抬腿上了楼梯,一层一层地往上面走。他想要到楼顶平台上看看排球赛的场面。这座教学大楼共有七层,是全校最高的建筑物,站在上面能看见体育场全景。

他摇摇晃晃,脚步踉跄,然而面色平静。几个男生从楼梯上呼啦啦地冲下来,他不声不响让在旁边。一个同学认识他,招呼了一声,他迷迷糊糊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同学笑起来,还在他肩上拍了一掌。

现在他站在七层楼顶了。他倚住栏杆,往体育场那边看着。球场上围了很多人,有一块黑板架在那儿当记分牌,看不清上面白色的字。穿红背心的是他们系里的排球队员,跳来跳去好像很活跃的样子。他还能够听见裁判员吹哨子的声音。小季呢?准是在人缝里钻来钻去的送茶递毛巾吧?小季是每场球赛的热心观众和赞助人,然而这么多场球赛看下来却仍然不懂球赛规则,真是奇了。

他把眼光收回来,望着楼下的花圃。串串红开得正欢,鲜红鲜红的,火苗一般吐在外面。粉白的月季和鹅黄的美人蕉点缀在四处,把碧绿的九月菊暂时掩隐住了。点点状状、灿若星辰的蝴蝶花却顽强地从每个空隙间露出脸来,妩媚地笑着。夕阳已经西斜,空气中有一层半透明的雾气,颤抖着,像有一根无形的棍子在一上一下搅动一样。几只小鸟相伴着从他眼前飞快地掠过去,溶入了夕阳柔和的光晕中。

他觉得头晕。他俯下身子,拼命地俯下身子,仿佛想伸手拥抱那些五彩缤纷的鲜花,嗅一嗅它们醉人的香气。夕阳多美,白色透明的雾气多像一片淡色的海,能跳进去游个畅快吗?

他跨出栏杆,松开手,细长的身子飘飘忽忽落进了雾气之中。他觉得异常舒适,异常轻松。这一瞬间他记起了自己以往常常做到的梦。他总是梦见他在悬崖上被狂风吹落大海,落下去的时候心被提了起来,难受得很。可是现在却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只听见耳边风在呼呼地响,似乎还有谁的一声凄厉的尖叫。

他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

我累了,妈妈,我要把头

轻轻地靠在土地上

于是,我和大地

滚在一起了,我多么愿意这样

冰冰背了书包到图书馆还书的时候,在路口被一大帮同学拦住了。他们犹犹豫豫,欲走不走,还在七嘴八舌地争论什么,说的话带有很重的南方口音。

“哎!”一个女同学叫他:“知道路桥系的学生住在哪栋楼吗?”

冰冰站住了,有点不高兴地望了这个女孩子一眼。她穿了一身蓝底白点的连衣裙,两条垂肩小辫,额头光溜溜的,嘴角略略往上翘,很活泼很快乐的样子。可是她说话太不客气,就这么“哎”的一下,谁知道她是在叫谁呢?

“住那边。努!”他随意把下巴一扬。

一个男生迟疑着:“不知道现在会不会有人?”

“怎么会没人呢?”冰冰口气挺冲地说。

穿连衣裙的女孩子笑起来:“哎,现在是暑假呀!大家都要回家的。”

“不是大家都回。我就没回。”

“呀,你就是路桥系的吗?”女孩子大叫一声,高兴得直打蹦蹦。“真棒!太棒了!认识一下吧,我们是t大学路桥系的,暑假到北京旅游,顺便想到你们系里来看看。”

“是吗?”冰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觉得刚才的态度太不友好了。“我叫王冰冰,七九级的。”

“我们也是七九级的,我叫潇潇。”她说的是一口好听的、抑扬顿挫的北京话。

冰冰把书包往肩上提了提:“走吧,到我们宿舍去。”

一大群人高高兴兴、呼呼啦啦地跟着他走回宿舍楼。

拿钥匙开了门,冰冰把大家让进屋里坐下。

“床上、桌上,都可以坐。”冰冰说。

潇潇站在门口往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碗筷放在书架一角,床头和书桌上贴满了风景油画和水彩画,从贴的位置上看出来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不错,比我们班的男生宿舍干净多了。”

男生们哄笑起来表示抗议。

“不是吗?我可从来不冤枉人。”

“可是这么一来我就显得鹤立鸡群啦!”冰冰很开心地说。

“不好吗?干吗要同流合污?”潇潇做了个很漂亮的手势。

冰冰轻松地笑着,觉得他和他们之间好像一下子变得很熟悉很熟悉似的。他们随意地聊起天来,从专业课程聊到教课的老师,聊到各自对所学课程的看法,对自己未来研究方向的设计,目前国内新近动工的几座大桥……最后竟然聊到音乐会、卡拉扬和美术馆新展出的水彩画。

“哎呀,已经到吃饭时间啦!”冰冰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是吗?我一点儿都没觉得呀!”潇潇兴犹未尽。

冰冰站起来:“走,我们去食堂吃晚饭。”

一个弯弯眼睛的女孩子噗哧笑了:“这么多人呢,你饭票够吗?碗筷够吗?”

“可以借同学的呀!”

潇潇说:“算啦,我们到校门口吃面条去吧。”

冰冰想了一下:“那也好。那么我先带你们转转校园,再看看我们的教学楼、实验室什么的。”

一大帮人又涌出宿舍楼,由冰冰带着在校园里转悠起来。他们把每个角角落落都走到了,包括后面山坡上的两处历史遗迹和校长会见外宾的古色古香的幽静院落。天已经完全黑了,大家也觉得又累又饿。

“这校园真大,比我们学校大多了。”潇潇说。

“真的吗?我没去过你们学校。我这辈子没走过几个地方。”冰冰用手背扫着路边的树枝。

“老天爷,瞧你这口气!好像你都已经过完大半辈子似的。你以后能走的地方多着呢,走够了的日子都有。那时你可别后悔学了这门专业。”

“不可能。”冰冰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可能后悔。把我自己变成一座桥,我都会愿意。”

“真棒!”潇潇赞许地叫了一声。

在校门口的知青饮食店里吃过面条,临别的时候,大家互相留了地址,答应以后在专业方面互通有无,互相支持。“二十年以后,我们都会造出大桥来的。看吧。”冰冰信心十足地跟大家一一握手告别。

轮到潇潇的时候,她顽皮地把手别在背后:“别,握过手就好像再不会相见了似的。我可还要来找你玩呢。我家在北京,暑假里没事,怪难受的。”

“我也是。”冰冰说,“我们宿舍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怪闷的。我有个姐姐在p大学,可是嘛——”他挠挠头皮:“姐姐现在顾不上我啦!她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

潇潇和旁边的同学们都一齐笑起来。

“就是这样。”冰冰满脸认真地说:“她很幸福,可是我很孤单。盼望你们来玩。”

潇潇说:“我一定来。”

这个星期里,冰冰不知道怎么觉得格外有劲。从身体的各个部分“滋滋”地长出力气来,聚集在血管里、皮肤下,胀得他真想大声叫出声音。夜里睡下来的时候,他抚摸身上的皮肤,皮肤开始变得光润有弹性了。血管“突突”地跳动着,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宣泄出什么。他用手指按在颈部的血管上,想要压住它,不让它乱动,可是不行。他被自己身上这种神奇的、生命的搏动弄得惊住了。

有一天晚上,冰冰在宿舍里试着拨弄一把吉它,忽然听到有人在窗下叫他的名字。他跳起来,奔到窗口往下看,溶溶月光里竟然是潇潇的身影!

“嗨!”他扔开吉它,探出身子,使劲挥动双手:“上来!快上来!”

话刚说完,他就转身奔出门,冲到楼梯口,把潇潇迎了上来。

“噢嗬,我真高兴,你还真的来了。”冰冰喜形于色地说。

“我可从来不说假话。”

“可是我总不大敢相。你知道,随便说说的时候多着了。”

潇潇一眼发现了扔在床上的吉它。“你在学这个吗?”

“是同学在学。我只想试试抱吉它是什么滋味。”

潇潇哈哈地大笑:“哦,你真逗!你这个人真好玩,好玩极了!”

“我可没骗你。”冰冰解释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没骗我。你不会骗人,这看得出来。”

冰冰很有兴趣地问:“你还能看得出来什么?”

“这个嘛——多了,不能说出来。”潇潇摇着头,“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把人说透了还有什么劲?”

冰冰走到床前,弯腰从床底下掏出两只凉鞋,换上,对潇潇说:“还要带你去看校园吗?”

潇潇说:“不了,我想看看你们的课堂笔记。说不定以后我要考你们系的研究生。”

冰冰吐吐舌头:“那可要命,你要把我们全都挤走了呀!”

“看谁挤得过谁呗!今晚真热,是不是?”她眼尖手快地从靠窗的上铺拿下一把小蒲扇,呼啦呼啦地扇着,侧过身子,带点儿顽皮地望着冰冰。“哎,你别站着,找笔记本呀!”

冰冰站在那里,扯扯汗衫,又摸摸脸,最后不得不承认说:“对不起,我拿不出来。”

潇潇停住扇子:“收进箱子里了吗?”

“……我根本就没有笔记本。”

潇潇停了一下,半开玩笑半挖苦地说:“噢,你够英雄的。”

冰冰慌忙解释说:“不是的,我记不下来。我写字慢,老师都讲三句了,我一句还没记全,另外两句又没听进去。我干脆不记它。我看书,还用脑子记。”

“够了吗?”

“够了,真的。每个人的学习方法都不一样。”

潇潇忍不住笑起来:“算了,你大概也是个‘常有理’。哎,那就看看你们的作业本吧。”

冰冰高兴地应了一声,就从抽屉里翻出一叠作业本来。看吧,他不怕她看。全是勾勾,全是高分,没说的!

“干吗这么得意?”潇潇接过作业本的时候,笑着说。

冰冰拍拍额头:“是吗?我显得很得意吗?我下次注意,好不好?”

潇潇翻看作业本的时候,冰冰先是俯身在她旁边,不时指点、解释几条题目,间或还拿小蒲扇呼啦呼啦地使劲扇几下。一会儿,潇潇就发现他不在旁边,却弯腰在书架上找摸什么。

“你干吗呢?冰冰。”

“……看你的题目吧。”冰冰没有回头。

潇潇没有看题目,却好奇地盯住冰冰的背影,想知道他到底在折腾什么。她觉得冰冰很有趣,很有点儿不同寻常,就是说——不像自己班上那些开口“力学”、闭口“概率”的书蛀虫们。

现在冰冰回转身来,有点难为情地对潇潇笑着,手里拿的居然是——两颗核桃般大小的“花红”苹果!

“怎么办?没别的东西招待你。我这儿很少有吃的东西能留过夜的。”

“算了,我不喜欢吃零食。”

“很多女孩子都喜欢。”

“有例外的,比如我。”潇潇用钢笔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那好,以后有好吃的全归我了。”冰冰说。

“以后?”

冰冰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慌忙拿起扇子来猛扇。“这个嘛……嗯……那么你不会再来了吗?”

“我不知道。或许会的吧?要看你这儿对我有没有吸引力了。”

冰冰相信他这儿是有吸引力的,凭感觉。他喜欢潇潇,喜欢她活泼灿烂的笑容和那口抑扬顿挫的北京话。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子,滋味是甜甜的,温馨的,不很浓烈也不很呛人。

这以后,他们真的又见过几次面。一次是去美术馆看画展,一次是去郊外的公园,还有一次是在宿舍里吃西瓜聊天,聊得无拘无束。冰冰告诉她自己小时候几次闯祸的事情,又说了考大学前后的经过。潇潇则大讲他们班里的同学老师,还讲到她的邻居晓立。

“他也是你们学校的学生。”潇潇望着冰冰说。

冰冰拍拍额头:“哦,知道了,是无线电系的,喜欢写诗,对不对?”

潇潇轻声说:“放假前他自杀了。他妈妈现在神经不太好。”

“他很有才气。”

“是,小时候他就很聪明,功课一直很好。上学期不知道怎么就考了两门不及格。他受不了这个。他这人太内向,太忧郁,太喜欢七想八想。”

冰冰沉默了一下,忽然问:“看过他的诗吗?”

“没有。”

“我看过。‘五四’之前他给我投过一首诗稿。我挺喜欢。我曾经去找过他,没碰着。”

“要是碰着了,你会对他怎么样?”潇潇很有兴趣地问。

“不知道。不过我总觉得他不是因为考不及格而死的,起码不全是。我感觉到。”

“你没跟他见过面。”

“可是我读过他的诗。能写出那种诗的灵魂,一定是痛苦的,被希望和失望折磨得不能安宁的。”

潇潇沉默良久。然后忽然抓住他的手:“冰冰!”

他不响,只热烈地望着她的眼睛。

“哦,冰冰!你这颗心……你这颗心还能这么细腻丰富吗?你能够理解别人,对不对?你懂得别人的痛苦。这真好。能懂得这个的人可真是不多,是的,不多。”

潇潇不再说话了。现在她紧盯住冰冰的眼睛里多了一点什么东西。他们都感觉到两颗心靠得很近很近了。有一种安宁的、悠长沉缓的气氛紧紧地包裹住了他们,使他们呼吸艰难,面颊潮红。

“潇潇!”冰冰忽然说,“潇潇,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潇潇低声说。

“开学后,你会给我写信吗?”

“会写的,会写的。怎么可能……就这么连信也不写了呢?”

“我会每天等你的信。”

“我一到学校就写。不,在火车上就写,写一封很长的,很长很长的……”

“那么,我就太幸福了。我会读它一百遍!”冰冰梦幻般地望着潇潇。他忽然觉得她长得很小,很单薄,很柔弱,是个活泼泼的、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子。他要保护她,爱她,给她幸福。从今以后他是个肩负责任的男子汉了,他要开始真正地走向人生。这道路很长,可是他不怕,有人愿意伴随他一块儿走。他要珍惜。哦,他会珍惜的!

开学之后,冰冰和潇潇开始了他们长达半年的通信历史。信都写得很长,甚至有点儿罗嗦,可是他们都看得津津有味。他们在信上谈时事,谈理想,谈专业,也谈爱情。冰冰告诉磊磊说,他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愿意把一切心里话告诉一个人。

“唉,少男少女初恋的纯情。”磊磊微笑着说。

冰冰反驳她:“不,不是少年维特那样的,是另外一种。”

“哪一种呢?”

“像山?像海?我说不好。总之是久远的,坚固的。”

磊磊摇摇头:“不可能。不信你看看吧。初恋成功的概率实际上是很小的。”

冰冰不相信姐姐的话。“你忌妒我了。”他说。

磊磊开心地大笑:“是吗?有姐姐忌妒弟弟的吗?你真是有点儿颠三倒四了,糊涂了。”

不管怎么说,冰冰这一段时间是幸福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寂寞和无所事事。他成天忙着上课、跑图书馆、出黑板报、写信,间或也看一场电视里的球赛或者是赶到城里听音乐会。生活变得异乎寻常地充实和丰富,他内心充满了一种随时都可能迸发的热情和激情。

“秋天到了,北京的天空蓝得像海。”他在给潇潇的信中写到,“我真希望天地倒过来,我可以一头扎进这海中,畅畅快快地打个滚儿……”

“潇潇,你注意到落叶开始纷纷掉下来了吗?我把捡到的第一片落叶寄给你,因为它标志着果实即将成熟。我觉得我也像果实那样正在变得饱满和坚实起来,一天一天,一小时一小时……”

在这个时候,他听说了全国将要举行桥梁设计竞赛的消息。他兴奋异常地写信给潇潇,告诉她,他决定参加这次竞赛。

“我真高兴,我终于有机会设计一座大桥了。自从决定了报考路桥系,我梦寐以求的就是这个。有一座桥,一座美丽的、彩虹一样的桥,它将要从我心里飞出去,飞落在长江大河之上。”

过了几天,他向潇潇宣布说,他准备设计一座大跨度的薄带桥。“我很喜欢这种薄而轻巧的桥梁造型。线条简洁而且流畅,很符合现代精神。而且,我觉得它造价不会很高。要知道,一件工程能不能上马,这可是关键问题。”

一星期后,他又写信说:“潇潇,我现在又觉得斜拉桥更漂亮了。蓝天下像几把巨大的竖琴,铮铮地发出和声,奏着一支永恒的歌。多有诗情画意!听说正在设计建设中的济南黄河桥,用的就是这种桥型,主跨220米。还有跨度更大的,比如丹麦大带海峡桥方案,提出过跨径350米的密索斜拉桥。如果我真要搞这种方案,我起码要让主跨达到300米。”

冰冰一头扎进桥梁设计中去了。班上总共有三分之一的同学打算参加竞赛,似乎一个个都是雄心勃勃,信心十足,好像金质奖章就在那里等着他们去取一样。冰冰奇怪这一代的年轻人怎么全都这么自信,并且这自信又不是空幻无边的,每个人预想的设计方案都自有新颖奇巧之处,乍看起来难以分辨高低优劣。

冰冰变得勤奋和认真起来。星期天、假日,他总是趴在教室里画呀算的。他喜欢一个人呆在教室里,这样,画图的时候,他可以大声唱歌。他新近喜欢上了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的最后一段合唱曲:欢乐颂。这乐曲跟他现时的心境十分吻合,他也想张开双臂,拥抱世界,拥抱人类。他给潇潇写信说:

“我忽然发现我还有一点小小的音乐天才。我特别能够理解音乐中所包涵的丰富内容。我听力好,记忆力也好,也许我当初应该考音乐学院,学指挥。这真是一个极大极大的遗憾。要是我们能够把自己感兴趣的每一个学科都试着学一学就好了。”

但是第二天他又补写了一封信:

“不,潇潇,我还是喜欢造桥。音乐毕竟太玄,可是我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是看得见的、摸得着的、纪念碑一样伟大壮观的东西。”

磊磊对猴儿说:“我只会爱上这样的两种人:要么我非常崇拜他;要么我非常喜欢他。”

一句话就把猴儿噎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自忖他哪样也不是。

磊磊有点后悔,这句话说得实在太干脆,太没有进退余地了。她原可以慢慢对他暗示出来的,猴儿毕竟是好人,她从来也没有讨厌过他。“猴儿,”她真诚地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对不对?你不会恨我吧?我这个人就是不会转弯抹角。”

“我正是喜欢你的坦率。”猴儿笑了笑,当然笑得有点苦涩。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平平静静,客客气气。话说回来,事情也并没有开始过呀!猴儿对她从来也没有超过一般的同学关系呀!

可是,如果在她的生活中没有插进晓华呢?她也会这样断然地拒绝猴儿吗?会的,她会的,这跟晓华没有关系。并不是说,当你有朝一日爱上一个人之后,你才觉得以前的一切人都不可爱。她不是孩子了,早已经到了能够把握自己生命之船的年龄了。

磊磊第一次跟晓华说话是在一个月前,熟悉他的名字却是很久以前的事。晓华是学生当中屈指可数的几个“头面人物”之一,举止行动总是引人瞩目的。那时候磊磊就开始对他发生了兴趣。他长得不算高大,也不算风流倜傥,磊磊甚至觉得他有点像个普普通通的产业工人。可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说话时极富表现力的手势,他大步流星、旁若无人的走路姿态,这一切都让磊磊心醉神迷。她常常在校园里碰见他:图书馆、饭厅、学生会和宿舍楼,她总是侧身让他走过,然后久久地注视他的后影。他从来都是那么匆匆忙忙,急不可耐,仿佛面前不知道有多少事情在等着他。他没有女朋友,没有,她留心注意过。他似乎对女同学们不屑一顾,实在不能不说话时,也是三言两语、急于应付的样子。他和磊磊之间隔了一段长长的距离,她觉得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和他发生什么事情。

然而有一天,事情却偏偏就发生了。

五月五日,磊磊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那是在“五四”科学论文讨论周里。磊磊不甘心自己对荒诞派戏剧的潜心研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收场,终于下了决心向学生会学习部提交了一篇讨论有关荒诞派的论文。被批准在科学论文讨论周里宣读的论文为数不多,不知怎么的磊磊居然有幸被选中了,安排在五月五日下午。

教室里坐的老师同学不算太少,有七八十个吧?坐了大半教室。磊磊很满意。上午的另一个论文报告,是讨论有关中国现代文学问题的,教室里连一半人都没坐满。这么说来,还是她选中的论题有点吸引力。她站在讲台上,从粉笔盒里抽出一支白色粉笔,掂在手上。一点张惶失措的感觉都没有,这倒是出乎意外。她原以为自己会慌得牙床发紧的。以前她一紧张就会不由自主地咬紧牙齿,牙床和下腭硬得无法打开,也就无法讲话。今天要是那样,才真叫糟糕呢。

她在这时候看见了晓华。老天爷,他居然就坐在第一排!她居然就这么长时间没发现他!他神态自若地在那里坐着,没有抬头,座椅旁边的扶手上摊开了一本带拉链的黑色活页夹子。真是奇怪,这个哲学系的学生,这个学生会的大主席,他有兴趣来听她的文学论文报告。

整整两个小时,她觉得自己思路敏捷,口齿清楚,音色明亮,很富感染力。因为兴奋,她还感觉到脸颊发烧,眼睛发亮。我现在一定显得容光焕发吧?她心里想。她不知道底下这些老师同学会怎么看她,晓华会怎么看她。不过似乎还没有人感到厌烦。她很高兴,还悄悄对自己笑了一下。

论文宣读完毕,下面是自由提问。有一个老师和一个同学分别提了些问题,她答了一半,还有一半答得有些含糊。她觉得在这种场合不太好说。一个同学说要找时间跟她个别讨论,她说可以。已经有好几个人不耐烦这种提问,离开座位走了,她连忙宣布结束自己的论文报告。

她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空荡荡的教室和空荡荡的黑板。她有些惋惜:这么一会儿就结束了!可是她好像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来得及讲出来,真的。收集资料,归纳,分析,比较,研究,她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呢!容易吗?

走下楼梯,她惊讶地看见晓华站在门厅里,两手交叉在身前,抱住那只黑色活页夹,仿佛在等待什么人。

“还没走吗?”她迎上去问道。这是第一次,是第一次她跟他说话!她猛然间觉得心都不跳了,四周一片寂静。刚才她对他说了句什么?记不起来了,脑子里空空的,只留下了晓华的一双眼睛,一双非常普通的、炯炯有神的眼睛。

“哦,对不起。”她喃喃地说,一面下意识地弹了弹手指上的粉笔灰。

晓华笑了起来:“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我是在等你的。”

“……”

“有一个问题,我想问问你。”

“那么,刚才为什么没问?”她轻声说。

“那不太好。我是说,万一你觉得不好回答,不是要僵住了吗?”

他这么温厚平和。他的神情、他的声音都这么温厚平和,像个体贴的、细心的大哥哥。

“我很高兴。”她说。

晓华朝她点点头:“边走边谈吧。”说着就自管向门外走去。磊磊毫不犹豫地跟上了他。他在楼前空地上找着自己的自行车,开了锁,在手里推着,一边侧身和磊磊往前走。

“关于荒诞派戏剧思潮的哲学根源,你还可以讲得更透一点。”他说,“也许我这要求偏了吧?我是学哲学的,总是喜欢追根究源。”

磊磊笑了一下。凭直觉她知道这不是晓华要讲的话。

“你为什么要转开去搞作家评传呢?半途而废,这有点儿可惜了。你今天讲得不错。”

“那么……”磊磊咬了咬嘴唇。“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我以为你不会认识我。”

晓华很快活地笑了起来。“猴儿总在我跟前说起你。有空就说,说得我差不多跟你熟透了。你们之间的一切我都知道。”

磊磊惶惑地站住脚:“哦,这真要命!我们之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

晓华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是这样。猴儿这个人,看起来神灵活现,鬼精灵得很,其实骨子里面也老实。大概是有点儿太老实了!”他略带憾意地看了看磊磊,“说真的,他是真喜欢你。”

磊磊摇摇头:“别谈这些吧。”

“无可挽回了?”

“是。”

晓华沉默了一会儿:“好吧。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不把这个研究搞下去?”

磊磊随手摘了一片路边的树叶,在手指间玩弄着。“这很难说得清楚,你知道。一个人干什么或者不干什么,很难用一句话说明白。谁不想搞一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呢?可是你喜欢的偏偏不一定能搞下去。就像是在羊肠小道上走路,你走着走着,忽然一抬头,看见这条路断了,被什么东西堵起来了,你怎么办?”

“翻不过去吗?”

“我不行。也许别人可以,你可以,但是我不行。我这个人意志太薄弱,受不得寂寞,碰不得鼻子。”

晓华哈哈笑道:“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呀!”

“是真的!”磊磊说。“有时候我很恨自己,我这人不脱俗,没法儿做到我行我素。”

晓华用手掌拍拍自行车把:“人呐,活着都想干点事情,一干事情又发现困难重重。能够不畏艰难勇往直前的人,说起来是太少了。”

“你是这样的人。至少我这么认为。”磊磊轻声说。

晓华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别这么过早下结论。认识一个人需要时间。”

磊磊不说话了。她在琢磨他话里的意思。人能够确切无误地认识自己的优点和弱点吗?像晓华这样的人,他也能承认自己在某方面的不足吗?

他们走上了大路。磊磊要去图书馆还书,晓华去团委参加一个短会,他们分了手。走出几步,磊磊又回头追上晓华。

“想问一下,你今天到底是不是来替别人当说客的?”

晓华盯住她的眼睛。“不,是想来听听你讲的东西。”

“你会感兴趣?”

“我希望什么都能了解一点几。我觉得有这个必要。”

“谢谢。”磊磊说。她现在心里有点发酸。她其实应该勇敢地说一声“我喜欢你”的。他一点儿不知道她暗地里这么喜欢他,崇敬他。他不知道,老天爷!

从这天过后,晓华的身影便满满地占据在磊磊心里。她没法不想起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发疼,发紧,像是被一双大手死死地卡住了似的,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象不出怎样才能让晓华知道她对他的爱慕。他一天到晚总是匆匆忙忙,偶尔碰见磊磊,只不过亲切地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就为了这一笑,磊磊甚至改变了平素走路的习惯,去食堂或者图书馆时,不从圆形的花坛旁边走了,而改走了校学生会前的另一条林荫路。

有一次,学生会请来了中央美术学院的讲师和中央乐团的指挥,在同一天晚上分两处开讲座。磊磊和同宿舍的小金子决定去听音乐讲座。那个大名鼎鼎的乐团指挥是很有吸引力的。她们收拾停当走出宿舍楼的时候,磊磊突然在穿梭一般飞过去的自行车流中发现了晓华。不知怎么,她下意识地、锐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晓华飞身下车,回头的时候,神情很是惊讶。后来看见磊磊,他就笑了,还是那种温厚、亲切、大哥哥一样的笑。

“有事吗,磊磊?”他把自行车推到路旁,两手撑住车把,一只脚踩在脚蹬上,随时准备要走的样子。

磊磊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要去听讲座?”晓华问她。

磊磊点点头。

“我也是。我去听美术讲座。人多,要早点儿去占位子。”他把自行车蹬得在地上滑来滑去。

磊磊说:“你快去吧。”她觉得这几个字说得很僵硬,很勉强,很困难。

晓华又对她笑了笑,脚一踮就上车走了。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人流中。

磊磊回身对小金子说:“我要去听美术讲座。”

小金子埋怨她:“你一会儿一个主意。我不听你的。”

“我一个人去。”

小金子惊讶地望了望磊磊的眼睛,那眼神里有一股执拗的、热切的劲儿。小金子有些明白了,叹了口气:“好吧,听你的。”

走在路上的时候,小金子忽然问:“磊磊,你觉得你有把握吗?”

磊磊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摇摇头:“我没有跟他说过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猜就是。”小金子说,“这能看得出来。可是他不会爱上你的,你干的是一件傻事。”

“为什么?”磊磊叫起来:“为什么呢?”

“说不上。只是一种印象,一种感觉罢了。你别忘了,我是写小说的,暗地里曾经观察过他。你应该有点儿准备,别太痴情,别把他塑造得过于完美高大。”小金子拍了拍磊磊的手臂,仿佛很同情她,要想安慰她似的。

美术讲座在小礼堂举行。人很多,磊磊进去以后已经找不到座位了,只好跟其他几个同学一块儿挤靠在窗台上。小金子紧靠她站着,没有因此而埋怨她。磊磊随即用眼光在会场里搜寻晓华的背影,没有,几乎所有男同学全都是蓝灰色上衣,黑黑的脑袋,分不清谁是谁了。磊磊装作要上厕所,跟小金子讲了一声,便沿墙壁从会场后面走到前面,推开太平门出去呆了一会儿,又进来,从前面慢慢地走到后面。现在她终于发现晓华了,他坐在会场中间偏左的位子上,跟旁边几个男同学谈笑风生,显得很随和很自在。磊磊站下来,痛苦地盯了他一眼。想起他并不知道她也在会场里,在迫不及待地寻找他,她就觉得伤心绝望,五内俱焚。

讲座从开始到结束,磊磊仅仅只看了晓华一眼。散场的时候,人群拥挤不堪,磊磊拼命想挤上前,挤到晓华身边,可是她毕竟身单力薄,被人墙无可奈何地堵住了。

也许……也许是命中注定不该和他接近吗?磊磊紧咬住嘴唇想。她拼命抓住小金子的手,不让自己流出眼泪来。

这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磊磊再没有看见晓华。她有意无意地向猴儿问起过他,猴儿说他出去实习了,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这一个月她变得沉默寡言,郁郁不乐。可是她期中考试的成绩却出奇拔尖,弄得全班同学都瞠目结舌。以前大家谁也没有把她排入埋头读书的“拼命三郎”行列中去,她虽说聪慧灵秀,考试成绩却一向都是平平而已。大家都认为她大约是下了决心要考研究生或者什么了。

和那位记者合搞的《冰心评传》,也在这段时候列出了提纲,并且由她写好了作家的生平年月和作品资料索引。那位记者出面跟一家出版社挂好了钩,稿子写出来,成书看来是不会拖太久的。

真是奇怪,埋在心里的绝望和痛苦越是强烈,头脑却越发敏捷,笔头也动得越发勤快。好像她是跟谁赌了一口气,气没法吐出来,不得不从脑子里和笔尖上冒出来一样。她不知道这在物理学上应该用什么定律来表示。

有一次,宿舍里只剩下她和小金子的时候,小金子忽然对她说:“无望的爱情是最痛苦的。”

她摇头。她不相信这是无望的。凭什么这样说呢?是她太缺乏勇气,不敢面对面向他说出那个火热的词句。也许旁敲侧击地试探他一下也好,给他送去一个信息,看看他反应如何。可是磊磊就连这点也没有做到。一半是因为自尊心太强,生怕碰了钉子;一半是因为缺少机会。他们相见交谈的机会是那么少那么少呀!

一天晚上,磊磊到学生会去找猴儿,请他帮忙弄两张音乐会的票子。军乐团这个星期要到学校演出,弟弟是个音乐迷,不看上一场,他会一个星期都睡不好觉的。

学生会办公室里有人在说话,说的声音很大,还不时夹有哄笑和鼓掌声。磊磊敲了敲门,半天没得到反应。她想大概是里面的人没有听见。她试着用手推门,原来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她伸进半个身子,刚想说话,就噎住了:她看见了晓华!

老天爷,他已经回来了吗?穿了一件白色特立灵衬衫,袖子高高挽着,和猴儿面对面坐在桌旁。真的是他回来了吗?

她慌张地缩回头去。有几秒钟的时间,她已经打算走了。真的,她不能就这么见到他,她心跳难忍,脑子里却空空荡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太仓促,太叫人没有准备了!他怎么就这么回来了呢?

她立在门外,咬住嘴唇,手足无措。

她听见猴儿在里面大声地叫:“磊磊!干吗不进来?”接着他拉开椅子,奔过来开门。门开了,站在灯光下的居然不是猴儿,是晓华!磊磊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请进。”晓华笑了笑,“我们在听录音,一个失足青年的讲话,有趣得很。”

现在磊磊开始感到牙关发紧,身上也像得了热病似的站立不稳,颤栗,晕眩。

“你身体不好?”晓华关切地望了望她的脸色。

她摇摇头,坐在猴儿给她端来的椅子上。现在,现在她必须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否则她整个人都会在这一瞬间垮掉的!

“猴儿,”她费劲地说:“想借你的‘赵树理研究’课堂笔记。”

猴儿惊诧地举起手来:“跟我借吗?何必跑这么远?女生有好几个选修了这门课的呀!”

“她们都没记全。一点儿都不全。”

说这话的时候,磊磊没有抬头,甚至一眼都没对猴儿看过。想借人家东西的人不是这个样子的,猴儿心里想。他觉得磊磊今天晚上有点不同寻常。

“笔记本在宿舍,我去给你拿吧。”猴儿说。

他走出门外的时候,磊磊坐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然后猛然站起来,追出门去对猴儿说:“拿了就不要送来了,明天上课带给我。”

猴儿愣在楼道里,不知道磊磊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后来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垂下眼皮,脚步拖沓地走出楼门。外面星空灿烂,树影婆娑,他站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快步往宿舍走去。

磊磊回到屋里,随手带上门。现在她可以呼吸自如了。甚至她觉得牙关也不再咬得死紧,可以顺顺畅畅地讲话。

录音机里那个失足青年还在回顾自己接受教育的历史,声音大而且含糊,带着点呜噜呜噜的卷舌音,叫人听着费劲。磊磊走过去,啪地一下按了停止键,声音立刻消失了,屋里变得空寂起来。她望了望晓华,他稳稳地坐在桌旁,也在望她,脸上仍然是那种亲切的、温厚的微笑。

“我们是第一次,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坐在一块儿。”磊磊紧盯住晓华的眼睛,困难地咧了咧嘴,算是在笑。

“是吗?其实,只要你高兴,什么时候来聊聊都可以。我很喜欢跟同学聊天。猴儿就常来。”

“他是男生。”

“都一样。”

“不,不一样,”磊磊忽然叫起来。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喃喃地说:“真的,不一样。在我们大家之间,人和人接触的机会太少了。”

晓华探究地盯住她,没有说什么。

他的眼睛不漂亮,太不漂亮了!磊磊心里想。还有他的眼神,初看起来温厚亲切,看久了,你会感到它的厉害,感到在他面前想要隐藏什么都是徒劳。他不是那种锋芒毕露的人;那样的人不适宜从政,当政治家。他恰恰相反,平易近人,细致体贴,遇事稳妥,还有那出自内心的、随时都让人感到舒心的笑容。他这样的人干什么都会成功。

“有一个人,”磊磊咽了口唾沫,说,“是个女同学,她托我打听一件事。问你。”

晓华笑起来:“这么复杂!不能当面来问吗?”

“她不好意思。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是吗?”

“她想问,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晓华把中指屈起来,在桌面敲了一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而且,”他停了一下,“在近期内也不会有。好像还没提到我的议事日程上。干吗要这么急着做窝呢?”

磊磊紧逼着说:“那么,她希望知道,你要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伴侣?”

没有声音了。磊磊紧张地盯住他的脸。她决心要吃进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和神情。

“这个问题我倒是想过。”晓华过了一会儿说,“在这方面我不带丝毫浪漫色彩。我希望找一个贤妻良母式的姑娘,她愿意任劳任怨地、毫无保留地为我操心一切,完完全全挑起家庭的担子。”

磊磊没有眨眼。

“我甚至希望她不是大学生。”晓华说,“不是专家,不搞艺术,只是个平常的、普通的人,把我的事业看得重于一切。我想我以后不会有多少时间和精力纠缠在家庭杂事中的。这不是自私,磊磊,我早就横下心来把自己贡献给社会了,我需要这样一个后勤兵。”他泰然自若地望着磊磊瞪大的眼睛:“我这么说,你们女同学会觉得不以为然吧?猴儿这家伙就不同意。为这个问题我们争过好几次,谁都有道理。说起来,每个人当然都有自己的一套生活准则。”

“可是,”磊磊打着手势说,“每个人也都希望能够生活得尽量美好一点呀?一首和谐的重唱或者重奏曲,会使一切变得丰富多彩的。人们身边不仅仅需要有承载力,还要有推力、动力、吸力。像***和宋庆龄,像居里和……”

晓华笑起来,很耐心地说:“那是在什么时代、什么条件下呢?他们能有的,我们不可能有,比如丰裕的物质生活……摆在我们面前的东西很多:事业、学业、家庭、爱情、金钱、享乐、长寿……为了抓住其中的某一样,不得不丢掉其余的部分。不可能事事求全,达·芬奇的时代才会有这样的情况。不愿牺牲的人是不能成功的。”

“好了。”磊磊扶着椅背站起来,费劲地说:“好了,我全知道了。”

她没有再看晓华一眼,一甩头发,匆匆地开门走出去。晓华似乎在后面叫了她一声,她没有答应。她觉得愤怒,从心脏到大脑到每一根指尖,都被一种恨恨的情绪抽紧着,而且在一上一下跳动,发疼发胀。她后悔刚才没有在屋里对他笑一笑,用一种很不屑的、很轻蔑的神气。或者是冷冷地说一声:“哦嗬,是这样,你这个有头脑的、了不起的、未来的政治家,你对妻子的要求仅仅是这样!你原来是一个害怕现实、回避现实的懦夫!”

她愤怒地想着,然后又觉得心里发慌,空空的,虚虚的,像是有一大块东西被人挖走了一样。她有点儿恶心,想吐,又想逮着身边的什么东西使劲捶打一通。她终于跑起来,跑到空旷的体育场上,抱住一根篮球架,“哇”地一声哭出来了,哭得牵肠裂肺,地上还吐了一滩苦水。

就这样,就这样,她的第一次恋爱结束了,她心目中的偶像破碎了,她为之目眩的光彩四射的宝石褪色了。

她觉得失望,一种深深的、不可名状的、无头无绪的失望。她很后悔去找了晓华。事情弄得明明白白总是不好,应该让它蒙上一层雾气,模模糊糊,似是而非,这样她多少可以保留一点幻梦,一点希冀,一点向往。她真傻,一个毫无经验的、不顾一切的傻女学生。

她真想跟谁谈谈这一切。冰冰吗?太小。再说姐弟间谈这个不合适。猴儿吗?他会从心底里同情她,可是她没有权利以此戳痛他的疼处。要么,小金子?她是写小说的,懂得这些。她太懂了,她那把无情的解剖刀会撕开所有表皮,弄得人无法忍受呈现在眼前的一切。不能去找小金子。

才思敏捷的日子过去了,现在磊磊常常显得迟钝和笨拙。她上课时会整段整段地拉下笔记,看书又会看得不知所然。那本《冰心评传》,好几天没有进展了,跟她合作的记者催过她一次,并且拐弯抹角地表示了不满意。她苦笑,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

悲哀?是大海。

快乐?是大海里的珍珠。

当我将它从海里捞出,

也许就在中途毁灭。

她以自己的全部心绪领会和接受了裴多菲的这首诗。

快放暑假了,妈妈来信问她和冰冰回去不回去?她心绪不好,懒于走动。问冰冰,冰冰说怕热,怕蚊子,还是在学校过暑假舒服,又能多看点书。她便回了一封信,告诉妈妈说等过年再回去。

校园后面的秀子湖是天然避暑胜地,游人不绝。磊磊很喜欢那片浩荡的湖水,她总是独自跑到湖边去坐,不过不是在傍晚的“黄金时间”,而是在中午,在所有学生午睡的时候。她可以独自享有这一片湖水,这整个世界都是属于她的。

有一天,太阳当空,湖水泛金漾银,知了在柳树枝间叫得声嘶力竭,磊磊坐在山坡下的树荫里,对着湖水,在默记当代文学史的复习提纲,忽然觉得视角里进入了一双男人的腿。她惊讶地抬头望上去,觉得这人的面孔好熟悉。她总是在哪儿见过他。

“你找了这么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他微笑地对她说。

好听的、抑扬顿挫的普通话,像朗诵,像演话剧。哦哦,对了,他是话剧队的,是那个——麦克白!长了一个沉重的额头的“麦克白”!

暑假开学后,q大学路桥系搞了一次评教评学活动,由全体同学给任课老师们打分,并要说明缘故。统计结果,得分最高的居然是那个脸颊瘦削、戴黑边眼镜、讲课讲到激动时会把脚搁到讲台抽屉上的宋老师。

冰冰在宿舍里听到这个消息时,高兴得一把将饭兜扔到天花板,又伸出一条长长的腿去用脚尖接住。

“乌拉!”他说,“为宋老师明年评上副教授干杯!”

全宿舍同学都齐声附和。

大家都喜欢宋老师,这是不言而喻的。岂止是喜欢,冰冰甚至有点儿崇敬他了。说实在的,冰冰可不是容易崇敬别人的人。宋老师生活随便,为人也随便,从没让人感觉到有一点点大学老师的架子。他不假装谦虚,也并不盛气凌人。该说什么时,慷慨激昂地说一顿,觉得说错了,便孩子气地睁大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很纯真很可爱。讲课的时候,他喜欢发议论,又特别容易激动,一激动便在讲台上扭来扭去站立不安,因此他的情绪很快就能传给全体同学,让大家也兴奋起来。

“第一次看见德国费曼思海峡桥的时候,我想大叫一声,只是没有叫出声来。”他说,“当然是从图片上看到的。”

大家都轻轻地哄笑起来。他自己没有笑。

“是啊是啊,只是看了一张图片,不过我已经觉得非常满足了。一座美丽的桥梁,它带给人们的视觉快感是难以形容的。费曼思海峡桥,立体桥梁,高次静不定结构,轻巧,简洁,桥面看上去是一条水平直线,其直如矢,刚劲有力。”

说到这里,一张翻拍的照片才小心地从他的黑拎包里抽出来。

“把它传一传吧。小心指印污染!”

谁也没有计较他不客气的嘱咐。照片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每个人都仔细看了美丽的费曼思海峡桥,看过之后都是一副赞叹不已的神气。

“有朝一日,”宋老师随随便便地说,“我希望看到一座比它更美丽的桥梁出现在你们的图纸上。如果这桥梁能变成实物,真真实实跨越在祖国的长江大河之上,哦,那么……sorry,该怎么说呢?”

一句话让无数同学情绪激动。很多人同时想到:有朝一日,当他们真的设计施工了这样一座大桥之后,请来剪彩的绝对应该是宋老师。

宋老师思想活跃,博闻强记,讲课时每每会有精湛的、引人入胜的观点使大家耳目一新。

“创新的来源之一是效法自然。”他告诉大家。“比如说,薄壳结构,来源于介壳动物。植物的花瓣和叶片也是薄壳结构。经过计算分析,人们发现极薄的花瓣所能承受的风力是相当可观的。”他转身在黑板上用红绿两色粉笔画了一片荷叶,一枝荷花。“大家注意,花瓣边上有一圈微弯的卷边,就是这卷边增加了花瓣的强度。薄壳拱桥的设想就是由此而来的。”

有一次下课以后,宋老师在同学簇拥下出了楼门,一块儿往系里走。一路上他们讨论着桥头建筑是否都有必要的问题。有几个同学说,桥头建筑是纪念性的建筑物,小桥无所谓,大桥不能没有,比如南京长江大桥,比如武汉长江大桥。另有几个同学激烈地反驳,说是大桥本身便是一个纪念性的建筑物,只要外形雄伟,同样给人印象深刻。冰冰笑着想出个折衷的办法,要把纪念性的建筑物移置到桥外面去,既单独存在又和桥配合,从桥上可以了望纪念性的建筑物,从纪念性的建筑物上可以眺望桥梁,互相呼应,相得益彰。

说到这里,一直没有开口的宋老师忽然问:“杭州你们去过没有?”

冰冰他们都说没有去过。

“杭州的六和塔和钱塘江大桥,就有王冰冰所讲的这种效果。”

冰冰使劲一拍手,欢呼起来:“噢——”

宋老师笑着看了冰冰一眼,仿佛刚刚发现这个脑瓜儿聪明好使的学生居然还这么孩子气。

“嗨,听说你们好几个同学在准备参加全国桥梁设计竞赛,怎么样,你的方案大致定了没有?”宋老师顺便问冰冰。

“定过三次了。”冰冰说,“总是推翻,总是推翻。那么多的外型结构,什么都好,又什么都不够好。我简直弄得不知所措了。”

宋老师拍拍他的肩膀:“这个星期天,你来找我。九点钟,十一公寓409号,记住没有?”

“记住了。”

“好,我来看看那些叫你不知所措的方案是些什么高级玩意儿。”他说着嘿嘿地笑起来。

冰冰欣喜若狂。他绝对没有想到宋老师会主动答应帮他定一定方案。甚至,当他为几个方案举棋不定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想到该去找一找老师。他以为老师只希望学生把基础打牢固些,不会赞成他们忙于参加设计竞赛什么的。

宋老师很喜欢他,这看得出来。能得到老师钟爱总是令人愉快的。为此,晚上他去图书馆,发现他下午放在桌上用来占座位的书包被人推到一边去了以后,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义愤填膺、毫不留情地请人家让开。他只是笑了笑,伸手把书包拎起来,不屑地对那个占他座位的同学说:“但愿你今晚看书时还能够心安理得。”那个同学脸腾地红了,关掉手里的计算器,张了张嘴要对冰冰说什么,冰冰却背上书包扬长而去了。冰冰对自己今晚的举动很满意:既没有发火,又没有卑怯地视而不见。磊磊总说他太缺乏“费厄泼赖”精神,是个“惹不起”。可是你瞧,他现在不是也能控制自己了吗?可见人总是在长大的。

他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了潇潇。也许她会觉得他是受宠若惊了吧?他想。因为在别人看来大约这种事算不了什么。在过去,教授帮助学生的事情多着了,不是还有掏腰包资助困难学生的情况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愿意把这一切都告诉潇潇。

星期天,一早起来外面就下雨。雨不大,滴滴嗒嗒的,难受死了。这天正好是13号。冰冰心里想,要是在西方,就会认为是一个很不吉利的日子了。

他吹着口哨换上胶鞋,又吹着口哨穿上雨衣。然后,犹豫了一下,他重新坐下来,把胶鞋脱掉,仍旧穿皮鞋。反正是旧的,管它呢!穿胶鞋太不舒服了,会破坏兴致,犯不着。

“喂,约会去吗?”小赵从上铺垂下半个身子问他。这个懒鬼,星期天总要躺到吃午饭才起来。

“去你的。”冰冰说。与此同时他心里飞快地掠过了潇潇的影子。他们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潇潇,包括跟他形影不离的小赵。到底是男孩子,心粗。也好在是些心粗的男孩子,否则让班主任知道,保不准就该找他谈话了。“会影响学习”呀,“要有点事业心,不要儿女情长”呀,非把一件愉快的事情弄得很不愉快不可。

“中午回来吗?”

“当然。要是晚了,你帮我买饭。”

“我以为有谁要请你赴午宴呢。”小赵说着,又懒洋洋地缩回到被窝里去了。

冰冰脚步轻快地从三楼一口气冲下去,几步就穿过楼道出了大门。雨还在下,看上去不大,然而雨丝很密,远远近近都是一片雾气迷濛。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大概人们都讨厌这种雨天。冰冰走到宋老师家的时候,脚上那双皮鞋已经让雨水泡透了。

“噢唷,下雨还来呀!”宋老师显得很高兴。他已经坐在书桌旁,在看一本外文期刊了。卧室里传来母亲逗孩子的声音,还有一点烘尿布的味道。

“这雨不算什么。”冰冰说,“我们家乡秋天常下雨,一下就是几天几夜,那才难受呢。”

“哦,哦,你家乡是——”

“s省。”

“哦嗬,好地方。”宋老师顺手把书桌上的零碎东西收拾掉,空出一块桌面来。“带方案草图了吗?”

冰冰这才解开雨衣,从胳肢窝下面掏出一卷纸来,顺便就把雨衣脱了,挂在门边。

“还是拿不定主意?”宋老师接过图纸,在桌面上一张张铺展着,随口问。

“不,我现在决定搞斜拉桥。我想着重探讨一下建筑和音乐的关系,搞一座很富节奏和韵律的桥梁。”

正在铺着图纸的手不动了,宋老师凝神看了他一眼。

“我很喜欢音乐。”冰冰略为不安地补充说。他不知道宋老师会不会认为他想入非非。

图纸又开始慢慢地拉开,宋老师低下头来全神贯注地看他的方案。

“这儿,板梁的加劲肋、斜拉索、吊塔柱的竖向加劲、吊塔柱顶横梁的加劲肋,可以构成韵律线的变化和模进重复。”冰冰在旁边解释说:“一向都这么认为:建筑是停滞的音乐,音乐是流动着的建筑。音乐中的节奏是一个较长音和较短音的组合,是强和弱,紧张和缓和、增长和下降的交替。建筑要求观赏者在空间移动,从各个不同角度进行观察,这样就造成了时间上展开的一连串相互更替的形象,因此桥梁建筑应该极富有节奏和韵律。”

宋老师从图纸上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冰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人们曾经热衷于把建筑和音乐相提并论。在那个时代建造的法国圣·夏玛斯铁路高架桥,还有德国的松威台吊桥,设计者是有意识地在建筑形式中表现音乐逻辑的。结果并不为人称道。”

冰冰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他们没有真正体会韵律的运用。”

宋老师笑了笑:“那么你呢?自我感觉是深得其中真味了?”

冰冰没有敢回答他的话。在老师面前可不能过于自信,他想。

宋老师屈起手指敲了敲图纸,恳切地说:“注意别走入迷宫。没有把握的事情先不要张扬,记住。”

从宋老师家出来以后,冰冰略略觉得有点遗憾,因为宋老师实际上没有能帮他完善一下方案。可是他又想到,老师总不会轻易赞赏一个学生的,宋老师没有阻止他的设想,这就不错了。何况,让老师看过方案设想,心里总是踏实了很多。

现在他决定集中全力做方案:画图、造模型、计算。与此无关的一切事情暂停(跟潇潇通信除外)。他到学生会去找宣传部长老任,要求辞职。

“是吗?真不想干啦?”老任一脸惋惜的样子。

“时间不够用。”冰冰说。

“那么,终归还是学习要紧。可是你这半年干得很不错,换一个人,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局面呢。到年底评优秀干部,我要帮你提个名。”

冰冰马上红了脸:“下吗?干嘛要这样?我不要。”

“要不要是另一回事。你为大家做了事情,总要有个纪念吧?谁的功劳都不应该被人们忘记。”

冰冰心里觉得暖烘烘的。他想,当初应征来当干事的时候,可真是没想到这个。

临走的时候,冰冰从书包里掏出几份黑板报稿:“下一期,本来是应该用这些的,我都编好了,交给你啦。底下不知道谁来接手,用不用,由他。”

老任把几张稿纸在手里掂了掂,淡淡地一笑:“其实,我也快卸任啦。我明年毕业了,得准备论文,还要实习。无论如何,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对不对?”

“哦,哦。”冰冰心里怅怅地说不出话来。

虽说是辞了职,冰冰却总也忘不了他的黑板报。他每个星期都绕到那儿去看一看。第一次觉得很糟糕:版面太整,字不漂亮,插图和题字的色彩太闷。第二次似乎好了点,起码插图和题字是请了个高手来搞的。第三次却又退了一步。就这样好好坏坏,总是不及冰冰任职时来得稳妥和引人注目。冰冰直觉得可惜得很。他在心里念叨说,要是这次竞赛得不到名次,起码是对不起这块黑板报了。

他在拍纸簿上又画了几张造型设计草图。这样,连同上次送给宋老师的,总共有十来张了。十来张图,便是十来个桥梁造型,这可不是随便想想就能画出来的,冰冰觉得他几乎把所有的脑汁全都绞尽了,现在已经是才思枯竭,口干舌燥,再不能有更好的构思从笔尖上冒出来。直到这样他才肯罢休。

他反复权衡对比了这些草图的优劣,又和小赵他们细细商量。他和他们同时选中的,恰恰是那天宋老师注意看了好久的那张图。没有任何异议,这正是说明其它草图与此相比差距明显。正好应合了那句话:英雄所见略同。冰冰心里颇为满意。

他用一大张水彩纸将草图放大,再着色。他自小学过美术,做这件事当然十分得心应手,线条平直,比例得当,墨迹匀称。几处渲染,浓淡恰到好处。甚至连阳光和阴影都画得那么协调自然。小赵说,这张水彩图真可以上美术馆开画展了。

然后便是制作模型。这项工程细致复杂,手里得有点女孩子绣花的功夫才行。先是在模型材料的选择上,冰冰犹豫了好一阵子。石膏是不会用了,容易坏,又费事。小赵建议用木模。木模可以做得很细密精致,可以精加工。可是冰冰觉得这太困难了,他选择了泡沫塑料。泡沫塑料搬来了,那么大一箱子,放在宿舍里,几乎堵住了两边床之间的通道。送到教室里吧,又怕人多手杂,你碰他捏的。后来冰冰跑到学生会去找宣传部长老任,征得同意把模型材料搬进了宣传部办公室,白天晚上都可以在那儿工作。

这项工程足足花去他一个月的业余时间。模型完工后,冰冰自己都为之惊叹了。他喜欢这座一米来长的、白色的、轻如鸟羽的桥梁。桥身轻盈飘洒,斜拉索犹如凌空伫立的竖琴。那种明快的节奏,那种如诗的韵律,完完全全融化和凝结在整座桥梁之中。冰冰在心里擅自给它评了个二等奖。只能是二等奖,一等奖嘛,该给某一位权威工程师的,这个他自然明白。

现在怎么办?竞赛是在明年春天举行,他却这么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到底是没有经验。冰冰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修改一次,尽量弄得好一点。也说不定,一等奖不需要照顾那些权威工程师呢?

元旦前的一天,冰冰坐在教室里,对着一张方案图,在琢磨桥面饰带的韵律问题,小赵从外面走进来,坐在他旁边,用膝盖碰了碰他的腿。

“嗯?”他在图纸上忙碌着,头也没抬。

“这一期的学报,你看了吗?”

冰冰极不耐烦地把他往一边挤了挤:“你没见我忙得这样吗?要是没事,别跟我打岔,好不好?”

“你应该看看这一期的学报。”小赵把一本崭新的杂志塞到他手上。

冰冰没办法了。小赵这家伙就是会缠人。

“嗬,我倒要看看有什么爆炸性新闻。”他说。他翻开杂志,先看目录。有一、两个熟悉的名字,都是学校里鼎鼎有名的教授。再往下,居然有宋老师的大名。嗬,宋老师也有文章登在学报上的呀!他急忙去看文章的题目:《略论桥梁建筑的节奏和韵律》。他的目光盯住不动了。似乎有哪儿不太对劲,可是他一下子想不起来。他眯缝起眼睛。

小赵伸手帮他翻找着书页。“文章中附了一张示意图,我看来看去,跟你现在的方案……”

冰冰从小赵手中把杂志抽出来,急急忙忙找那张示意图。找到了。图很简单,几根竖线,几根横线,几根斜线,细筋细骨搭起了一座桥的架子。可是,无法否认,无论是谁都无法否认,这就是冰冰方案上的桥。

冰冰像傻了一样地坐在那里,愣愣地望着小赵。

“这真怪,”小赵自顾唠唠叨叨地说:“你想出来的,偏偏老师同时想到了。你还吹牛说要以美感取胜,这个怎么办?评奖委员会不说你套用别人的现成构思才有鬼呢!世界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情。算你倒霉,冰冰。”小赵用手肘捅了捅他。

“你走开!”冰冰突然叫起来。

小赵惊讶地皱起鼻子:“干嘛?干嘛要发这么大的火?”

“我不要听你叨叨!”他蛮横地说。

小赵眯眼望了冰冰半天,恍然大悟地说:“是了,你心里准是不痛快。这没说的,谁碰上都免不了。晚上要我帮你买饭吗?”他等了一会儿,见冰冰不理他,只得悻悻地走了。

冰冰又把杂志翻开来,翻到那篇文章,摊在桌上,整个身子都趴了上去,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果然,不光光是这张示意图,这整篇文章,这文章的立论、观点甚至好几段辞句,都叫他熟悉得厉害。是他曾经在宋老师家里说过的话,虽然文章表达得更清晰更有理性,也更加酣畅淋漓。

他觉得这不可能。老师怎么可能剽窃学生的设计构思呢?何况是被学生打过最高分数的宋老师。这里面总是有哪儿误会了。也许像小赵说的,世界上就有这么奇奇巧巧的事情,宋老师早就想到了这个命题,他只不过没有说出来,他愿意先听听别人的观点。以后,便是这样:比赛要到明年才能举行,可是文章呢,无论如何,可不能憋在抽屉里过一个冬天,那会冻僵了的。

二十岁的冰冰遇事有股子拗劲,他决定去找宋老师,当面问问这件事,问清楚了,心里多少可以舒服点儿。

十一公寓409号,这个门牌号码他还记得。他出了教室,冒着寒风往校园后面走。路上行人不多。有几个同学骑车往校门口去了,看样子是要回家。也有几个老师骑车从后面越过了他,车后都夹了菜篮子,里面红红绿绿装满了菜蔬。他忽然想起今天是阳历的除夕,是家人团圆的日子。他应该到磊磊那儿去一趟,好久没去了,磊磊今天准要等他的。

他站在十一公寓楼下。头上,在四楼,那个窗口,是宋老师家的,他能认出来。就在这一刻,那窗口突然亮起了灯光,橙黄色的,温暖而又舒适。冰冰仰头望着。寒风中,他脸颊生疼,眼睛剌剌地想要流泪。他举起胳膊,用掌心在脸上搓了一把。

他终于没有跨进楼门,顺一道窄窄的楼梯走上去,敲响那个有着橙黄色灯光的房间的门。说不上是因为胆怯还是别的,总之,在一瞬间里他放弃了那种打算。他折回头,慢慢地往回走。他尽量不再去想这次比赛,这个方案,这篇文章。想想潇潇吧,他对自己说。想想愉快的事情,夏天的事情。夏天是使人欢乐的。

天已经差不多黑了,他不知怎么又信步走回教室。灯亮着,教室里却没有人。人都去吃晚饭了,今天是除夕。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座位上,坐下来,从抽屉里抽出那卷方案草图。突然,他像个孩子似的哼哼了一下,就出声地大哭起来,伤心地、委屈地、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泪眼蒙眬中,教室里的灯光恍恍惚惚,一切都摇曳着一个模糊的重影,就像这个模糊的世界,重影叠叠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面前迷失了路径。

十一

1980年10月1日,国庆节

从来没有哪一个国庆节像今天这般短促,这般欢乐,这般阳光明媚和空气洁净。我望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在阳光下像是透明的琥珀,又像是浇上了汽油的什么东西,快要燃烧了,真的快要燃烧了!

“我喜欢你。”他喘着气,用男人的粗重的底音说:“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有这个预感。我想躲开,我真的总是在躲。可是这不成,没有人能够受得了,谁都不能。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记得不记得?你替我整着头套,你的手指触摸到我的头发时,我浑身都在哆嗦。我想要叫,大声地呻唤出来。可是你不肯给我机会,你仅仅朝我、朝我那么端庄地一笑……”

是吗?是这样的吗?我回想着,认真回想着那天晚上在剧场里的事情。不,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只想哭,是因为快乐……我的心发疼,发胀,像满满地塞进了什么东西。

他抚摸我的脸颊。手指从脸上轻轻滑过的时候,我闻到他指缝间淡淡的烟味。我觉得我在颤栗不止,从头顶到十指尖尖、到脚掌心……我真想猛然一下子抱住他这只手,紧紧地抱在胸前,让我把所有的眼泪、所有的欢乐、所有的幸福全都流出来,洒落在他的手心和手背。

噢,当幸福来临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变得神魂颠倒、如痴如醉吗?

不久以前看过智利女诗人米斯特拉尔的一首诗,我很喜欢,把它背熟了。今天我还想背它一遍——它跟我此刻的心绪这么像、这么像。

“你说了爱我之后,我止不住热泪的滴流。你对我说,你我相偎相依,无论天涯海角。

你给我的幸福出乎意外,来势之猛使我受不了。你原可以像喂病人喝水一样,一点一点的给我,可是你让我就着涌泉痛饮!

我伏在地上,在我灵魂领悟之前,我会一直哭泣。我的感官、我的脸庞、我的心都听到了。我的灵魂还不明了。

美妙的下午已经消逝,我摇摇晃晃地向回家的路上走去,扶着路旁的树干……这条小道我上午已经走过,但是我觉得生疏。我惊讶地望着天空、山谷、村落的屋顶,我打听它的名称,这一切都恍若隔世。

明天,我坐在床上,请别人呼唤我,我要听听自己的名字,相信这是真的。我会再一次哭泣。你给我的幸福来势太猛,使我受不了!”

1980年10月10日

他终于告诉我,他有一个女朋友,并且早已确定了关系。“一朵鲜艳的、人人爱看的玫瑰花儿。”他说。他的长方脸又变得阴沉冷峻起来。

我知道这一切。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我大哭过一场。可是我随即就明白了,我已经没法离开他。

是的,一切都晚了,没法离开他了。在我们之间将不再会有甜蜜的幸福,等待在前面的是悬崖、锁链、酷暑和寒冬。可是我曾经那么地、那么地渴望过幸福。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患上不治之症,是癌,一点不错,是这个令人恐怖的病症。我感觉到癌细胞在我体内一天天、一夜夜,缓慢地、顽强地、势如破竹地增长和繁殖,侵袭着我的血液,我的肝脏和肺腑。任何药物无法控制它,任何手术无法摘除它。它就是这样侵袭着我,吞噬着我,杀害着我。

他说他不会跟他的女朋友结婚。女朋友对他不忠,他唾弃她。“一直没有分手,是因为两家长辈的根深蒂固的关系。可是我们在一起形同路人。互相之间多看一眼就会感到痛苦。”他这么告诉我。他的眼光是坦诚的,无所顾忌的,我相信他。是啊,形同路人的恋爱关系有什么必要维持下去呢?我等待他有一天从禁锢中解脱出来。哪怕等上半辈子,等到背驼了,牙掉了,头发白了,我愿意。有时候我想到我是不是疯了。爱情本身就是一件使人发疯的事呀!

这不能怪我。当初爱上他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把他自己送来了,站在我面前,用他那双冷峻的、深不可测的眼睛久久、久久地逼视着我,于是我浑身瘫软了,解除了一切戒备。我是无辜的。

噢,我干吗要这么解释自己呢?我们在相爱,这就够了。即便有错。我愿意承担一切。

1980年10月20日

当我和他紧握双手,四目相对的时候,我探寻的不是他的肉体,而是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的梦幻,他的期望。

我们俩的灵魂轩昂而坚定地站起,

面面相对,默默地接近,接近,

直到伸长的翅膀扑上火焰……

有个地方可以安身并相爱,哪怕一天也罢,

即使四周都是黑暗,死亡就在等待。

1990年10月30日

麦克白!麦克白!悲剧舞台上惊天动地的英雄!

我常常想,我爱上的到底是舞台上的“麦克白”,还是现实中的他。无法断定。这两个影子越来越多地重迭在一起,使我目光模糊。

我确切地感觉到笼罩在“麦克白斯”全剧中的那种凶险不祥,那种阴冷憋闷,那种骚动不安。有时候,当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我会突然间感觉到有一股寒气升了上来,经过脊椎,脖颈,直沁脑门。我会忍不住地哆嗦,发愣,像寒风吹过树梢时树干的战栗一样。他同样有这样的感觉,我从他脸上看得出来。难道我们都对自己的命运心惊胆战、惴惴不安吗?

现在他越来越多地指责我,抨击我。他说我自高自大,说我盛气凌人,说我以往搞的那些玩意儿都是些无聊东西。甚至,他说我长得丑;颧骨太高、鼻梁太塌、下嘴唇太厚……说这一切的时候,他带着一种阴沉沉的、痛苦的神色。我不反驳他,情愿把他这些话吞咽下去。纵然死一千次,复活一千次,我还是愿意挨近他,仰起头来,听他无可奈何地对我百般挑剔。是的,是无可奈何,我全明白。他嘴里说的,不是他心里想的。他爱我,怕失去我,因此才会这样指责我,挖苦我,把我形容得一无是处。

笼罩在我们头上的阴影越来越重了。他以前的女朋友不同意跟他分手。他一次又一次去信,她回信坚持不肯。

“为什么呢?”我说,“既然你们并不相爱……”

他眯缝起眼睛,嘲弄地说,“不相爱就不能组成家庭了吗?我有一块大学生的金字招牌!再说,我们两家是世交,各自的亲友互相熟识,谁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如果分手,他父亲面子上受不了,她也受不了。即便我承担一切责任吧,总还会有种种猜测……”

哦,该死的、该死的天气,这么阴沉,这么干冷,就像秋天已经过去,冬天快要到来了一样。

我不想催促他作出任何决断。仓促决定的事情都不可信,我希望让我、让他、让他原先的女朋友都再考虑考虑、考虑考虑……我爱他,但是如果在我们今后的生活中将永远存在着第三者的阴影,我不愿意。强行剥夺别人的幸福来成全自己,我也不愿意,那会让我的良心一辈子背上一个重负。听凭事情按照它本来的意图发展吧,一切终归有一个结果。

1980年11月10日

妈妈来信了。

拿到信的时候,我就感到惶惑不安。信封上是妈妈的字,可是在这以前,妈妈几乎是不动笔写信的,这应该是爸爸的事。

果然,妈妈知道了我和他现在的关系。关于他的一切,妈妈也知道得不少。这一定是冰冰写信回去讲的。有一回晚上,冰冰在我这里吃饭,我因为心情郁闷,忍不住对他讲了许多,却忘了叮嘱他不能告诉妈妈。

妈妈是个贤淑、严谨、略略带点老派色彩的中学女教师,她那头平直的短发和一张端庄清秀的脸可以充分说明她的内心世界。妈妈在信里说,她很担忧,夜里睡不着觉,做恶梦,总觉得我是在被人引诱着一步步往险处走。“不能这样,女儿。”妈妈写道,“君子不能夺人所好。你要克制,克制!”她忧心忡忡地问我现在是不是失眠,是不是神思恍惚,是不是茶饭不思。“我唯一的女儿!你要让妈妈心碎了。我不能放心,我要请了假到学校看你去。如果可以,我还想找那个引诱你的人谈谈。”

妈妈把他称做“引诱我的人”!不,妈妈,他没有引诱我。谁也没有引诱谁。我们是在互相吸引着,像地球和月亮一样。包裹我们自身的是永恒的黑暗,辉煌的光亮是属于对方的,在一瞬间里我们各自点燃了对方的火,这火焰照耀着我们的生命,使得它们和大地一样绵延久长。

我跑步到邮局去给妈妈发了一份电报,阻止她这个荒唐的决定。我怎么能让妈妈去见他?即便见了,又能如何呢?

1980年11月20日

日历牌上写着:“今日小雪”。我多希望今天真的飘下一场雪来,纷纷扬扬的,飘飘飞飞的,到处是一片冰清玉洁,人走过去,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

可是今天阳光灿烂,而且气温回升,有一股暖洋洋的春天的劲儿。

小金子告诉我说,昨天晚上她偶尔看见我和他从图书馆附近走过去,我们后面居然跟了一个“尾巴”!

老天爷,跟了一个“尾巴”!这就是说,有人在后面盯我们的梢。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我们只不过在校园里走走路而已,并没有妨碍了谁呀!

我把这件令人反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深深地望着我,拍着我的手背说:“别慌,磊磊,这是冲我来的。是我们班里的人。也许我能猜得到是哪一个。”

我感到很不自在。我说这一定是他们班上的女同学,也喜欢上了他,看见我们的关系亲密,忌妒了。

他慢慢地笑了笑:“哪能呢?有这么多姑娘爱上我吗?是班上的男同学。班上有好几个三十郎当岁的男同学,上学以前都结婚了,有的有女朋友了。上学以后……怎么说呢?或多或少对以前的选择有点儿遗憾,或者说是后悔吧。可是又不能那么轻易地一刀两断。道义上、责任上、感情上,说不过去。就这样大家有了一种默契,互相监视着,摽着劲儿,谁也不想第一个对自己的过去背信弃义。”

真是叫人哭笑不得。这里面还有这么一层微妙的心理关系。

我又想到了我们的结局。不会完满的,我再一次预感到了!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鼻孔堵塞,心口疼痛,巴不得借个什么缘由叫喊出来。

现在我对自己的命运束手无策。我突然记起冰冰以前给我看过的一首小诗,讲的是一只小船在海上飘荡,没有桨和帆,也不知道哪里是岸。那次我对这首小诗是付之一笑的,我认为它写得太悲观、太虚幻、太不能把握自己。可是我怎么又想起了它呢?是我现在也不能把握自己了吗?

1980年11月30日

当他把那封信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嘴唇和手都在哆嗦,他的眼睛又开始发亮,燃烧,整副面容变得生动活泼,连往日里显得异常沉重的额头也光洁油润,神采飞扬。

我意识到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非同异常的事。我心跳气急,浑身出汗,头也发晕,发虚。“是她来的信。你看看吧,看看就知道是什么好事了。老天爷,你快点儿、快点儿看看呀!”

我哆嗦着打开信纸,勉强看了两行。头昏,纸上的蝇头小字在我眼前跳动,闪烁,怎么也闹不清写了些什么。我把信又递给他,声音微弱地说:“你告诉我吧。”

他拿了信,凑在我跟前,一行行地指点着:“这儿,还有这儿,你看,她说她同意我们就此分手了。她同意了,我们就这样……分手!”

他忽然间有一个小小的停顿。我注意到他脸上掠过一点点怅然若失的神情。这神情消逝得很快,代替它的是欣喜若狂。

“磊磊!磊磊!我解脱了!从此以后我是你的了!你也是我的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天长地久,海枯石裂,再不会分开!磊磊呀!”

我高兴不起来,却莫名其妙地想哭。也许是因为等待得太久了,又把希望看得太微弱、太渺茫了,一旦这个事实呈到面前,反而变得惊慌失措,不敢相信。

是啊,事情就这么急转直下,太伟大、太了不起、太出人意外了!怎么会这样的呢?怎么会出现这种可人心意的戏剧效果的呢?我迟疑不决地问他。

“噢,是她终于开窍了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到底开窍了。她也是个聪明人,有点儿小灵气。她大概也觉得没意思了。你要知道,我已经一年多没回去了呀!一年多没见面,这算什么呢?何况她有的是情人、朋友,她不寂寞。也许还猎到了哪个比我强的。”他如释重负地摆摆手:“不管怎么样,总算是了结了。一切如愿!磊磊,现在世界上只有你和我了!”

他俯下身子,紧紧地把我抱了起来。我感觉到他在哆嗦。他的胳膊、腿、甚至还有厚厚的胸肌,都在发颤,像发虐子一样地打颤。我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想在片刻之间把郁结了多日的苦水倾倒干净。

他拍我,抚摸我,用热热的嘴唇亲吻我的脸,颈子,脑门。“不哭了,磊磊,听我念首诗吧,裴多菲的诗。”他说。

这个世界是这么大,

你却是这么小,

我的亲爱的。

可是如果你是属于我了,

那么,即使用整个世界来换,

我也不愿意。

……

他的声音真好听,真好听。低沉的、弹性十足的胸腔音,抑扬顿挫的声调节奏,到底是校文工团里演话剧的。“麦克白”。我又想起了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想起那个嘈杂的、灯光暗淡的剧场,那顶披着金色卷发的头套。真怪,我总是不能忘记那个孕育了以后多少痛苦和欢乐的场景。

就这样,就这样,事情急转直下了。我总认为有点突然,有点叫人捉摸不定。然而我太兴奋了,不愿意从快乐的陶醉中睁开眼睛。管它呢,能抓住什么,就先抓住吧,哪怕欢乐只有片刻,痛苦伴随终生,可这毕竟是欢乐呀!

十二

潇潇:

今天给你写信的目的是要消除上封信产生的后果。是的,赶快要铲除那个后果!否则你会以为我是个一碰到挫折就赖在地上不想起来的软包包了。事实上我仅仅颓丧了两天。这两天我真的是绝望透顶。我撕掉了图纸,把那个漂亮的桥梁模型踹得稀烂,还跟小赵吵了一架,仅仅因为他不小心碰掉了我的衣服。事后我很后悔,去找小赵讲和,他说他一点儿没放在心上。“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他说,“你总得有个地方发发火。就算在我身上发掉了吧。”你瞧,到底是好朋友。

潇潇,这件事情我觉得奇怪,不知道你肯不肯相信?今天一早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不再垂头丧气的了。我浑身都是劲,而且头脑清醒,思维活跃,信心十足。我想我应该有另外一个方案拿出来,一个比原先更巧妙更合理的方案。甚至这个新的方案已经在我脑子里模模糊糊飘动起来了,我好像看见了一个轮廓,但是现在还抓不住它。我需要去洗一个澡才能想出来。好吧,下封信我会告诉你这个方案的。现在我只要你把上一封信忘掉!赶快!

冰冰

81.1.3.

潇潇: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审美观点的关键处是什么?结论已经得出来了,这就是轻巧和简洁。不是我的主观臆想,这几天我找了很多资料来看,还搞了民意测验,对象主要是姐姐班上那帮“文学家”和“美学家”们。

举个最简单的现象来说,现在人类是在向天空、宇宙发展,不轻者不能上天。这就必然影响了地上建筑物的造型,使一切趋向于轻巧。再有,现在的时代是一个高速度、多功能、快节奏的时代,精神和物质生活都以复调形式出现,人的大脑容易紧张和疲劳。那么,如果围绕在人周围的一切建筑物、交通工具、生活用品等等都力取简洁明快,就多少会使环境变得清新宜人。与此相适应的便是建筑材料的强度越来越高,结构更加合理,施工技术精益求精……

无助于桥梁主要内容的东西都不希望存在。不去附加一些不必要的功能。排斥一切无节制的装饰。其结果便是简洁。

老师给你们讲过德国马柏峡谷桥吗?这座美丽的拱桥仅仅有两根拱上柱。还有意大利的阿诺桥,干脆有三分之一的拱上直接做了桥面。

潇潇,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在琢磨一个最简洁最轻巧的桥梁设计方案。它将以结构轻巧、造价低廉、施工简单取胜。

现在这个新的方案已经在我面前越来越清晰明确,几乎一伸手就能抓得住它。我觉得我将会成功。给我一个祝福,我马上就要动笔了!

冰冰

81.1.10.

潇潇:

今天是我的生日。到今天我已经满二十岁了,我感到幸福。

我没有买生日蛋糕(太贵了),但是买了一小盒生日蜡烛。黄昏的时候,我把这些漂亮的小蜡烛排列在桌上,排成一条细细长长的桥梁。点上火以后,蜡烛桥摇摇忽忽像是从晚霞里飞下来的,从幻梦中跳出来的,从遥远的童年时代飘过来的。我喜欢极了。我闭上眼睛,用手顺着火苗儿一个一个地摸过去,想体会一下抚摸我的桥梁的滋味。结果我的食指和中指被燎起了两个火泡。现在还有点疼,弄得我写字都写不好了。

潇潇,我今天二十岁了!这真好。我真高兴。……老天爷,怎么说好呢?我不知道诗人对于二十岁应该怎么写。我一边给你写信,一边觉得心里痒痒得要命,很想要冲到楼门外大声地唱个歌。哦嗬,让大家都来听听我的歌吧,也许他们已经过了二十岁,也许他们还没到这一天,不管怎么样,每个人都会喜欢二十岁的年龄的!

我急切地等待你的祝福。没有事先告诉你,是因为我几乎把这个日子忘了。

冰冰

81.1.15.

潇潇:

你的信就放在我桌上,在我手边,可是我没有看完。我简直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了。你说你刚知道了我只有二十岁,你说你比我整整大三岁,你说应该郑重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潇潇,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早知道如此,不应该给你写那封信的,天哪,我做了一件什么样的傻事!

大三岁!三岁算什么呢?我们照样合脾气,谈得来,互相信赖。我喜欢你,你也说过你喜欢我,我们是一支和谐的重奏曲。人类的年代那么长哪,三岁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瞬间,眨眼就会过去的。潇潇,别这样,求求你,忘掉这个该死的三岁,一切都从我们相见的那天算起。答应我,潇潇,答应我呀,我没法把这封信写下去了!……

冰冰

81.1.21.

潇潇: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不明白,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在乎年龄大小?就因为这一千个短短的白天黑夜,你要永远地把我当作弟弟?我今天一天都没有吃饭,我头疼得要炸开来了。

想想我们曾经有过的一切吧,潇潇,想想那个愉快的夏天,想想我们所有讲过的、写过的话,我们的梦想、希冀、渴求和誓言,我不相信你这么无情,这么狠心,这么冷酷,不相信你也会被世俗的偏见缚住。

姐姐曾经告诉我,女孩子都希望跟一个比自己年长的异性交朋友。那时我没在意,可是现在我想起来了。你也是这样的。你希望有人背你、抱你、搀你走路,而不仅仅是携手同行。你说你在我面前感到羞愧,因为你年龄大过我而精神上不能胜过我。为什么要这么想?潇潇,为什么要把事情想得这么复杂呢?你明白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吗?没有你,我如同在黑暗中走路,我会跌倒,会摔疼,会困倦万分,会茫然不知所措。前面是万丈深渊,你不肯给我光明,我就要摔下去了呀!救救我,潇潇!

我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这辈子我不会再爱上别的人了。尝过幸福的人是再也不会有幸福的。现在我站在悬崖边上,狂风从背后扑过来,我摇摇晃晃,向着深渊倾倒。我快要摔落下去了……

多希望这是一个梦。恶梦醒来是早晨,依然阳光灿烂,依然鸟语花香,依然有你快活的笑声和飘动的衣裙……现在我透不过气来。我憋得透不过气来。

冰冰

81.1.27.

潇潇:

……

最后一封信,冰冰只提笔写了个名字,便止不住泪流满面,模糊了双眼。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无可挽回了。潇潇是个任性的、独断独行的女孩子,她决定了的事情便无可更改。就像当年考大学时,她母亲的眼泪不能把她留在家里一样,他的信也不能使她回心转意。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从那些阳光在窗玻璃上颤动的夏天的日子开始算起吗?几乎有一个学期过去了,这个学期里他内心格外充实稳定。他读了很多书,还搞出了两个桥梁方案。他觉得自己在一天天长大,成熟,变得丰富和强健起来。他就像一棵翠嫩的小树,刚刚开始挂果,枝枝条条里都聚足了雪白的浆水。可是突然间山洪暴发,水土流失,树根下的枝叉全都裸露出来,树身摇摇欲坠。

一切都这么苍白乏味,一切都微不足道!包括明年春天的设计竞赛。有什么意思呢?即便是获了奖,又有谁来分享快乐呢?冰冰望着摊开在面前的方案图纸发痴发愣。他失去兴趣了,创作的热望和激情全部消逝了,无影无踪。他时时感到万分困倦,仿佛攒积了几个月的瞌睡呼啦啦一下统统扑了上来,使他无法招架。他常常会在没有课的上午睡到九点多钟,而下午又睡到三点半钟。他不想拉计算尺,也不想拿水彩笔,什么都懒得干,只愿意在床上静静地躺着,保持大脑中的一片空白。他开始尝到了慵懒舒适的滋味。人原来也可以活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的呀!不干倒好,起码潇潇不会感到他比她小而比她强。她的自尊心不会因此而受到刺激,也许就不至于跟他决绝。

哦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可是现在再也无法挽回了!就像太阳从西边落下去便不能再从西边抓回来一样。

在这段异常寂寞和空虚的日子里,有一天,不知道怎么七弄八弄,冰冰居然认识了弹性力学实验室的两个小青工,跟他们交了朋友。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大双和小双。哥儿俩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性格脾气也差不多,是两个快快活活的乐天派。

“嗨,我说冰冰呀,走咧,溜冰去咧!”大双把两只冰鞋一前一后搭在肩上,招呼说。

于是冰冰就拍拍手跟他们走了。他在这年冬天学会了溜冰,教练员是小双。

他还跟他们去玩过几次舞会,吃过涮羊肉,这家那家的串过门。也跟着他们在冬日晚上抱着吉它结伙逛马路,唱几首热情俏皮的小夜曲。他觉得他们都是些不错的年轻人,生活得自在、丰裕、轻快。上班时间出力流汗,下了班就玩,交女朋友,打家具,海吹神聊。

冰冰跟他们热乎了一个来月,把他们生活中的各种乐趣轮番尝了一尝,觉得挺好,挺有味道。然后他就慢慢失去了新鲜感。他受不了这种闲适,这种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轻松劲儿。他明白过来,他生活中的位置到底不是在这儿,他没法忘记那些拱桥、吊桥、钢架桥。一切的一切,从生命到思维形象,全都跟五花八门的桥梁联结在一起了,再也不可能分开来了。

十三

过了春节,新学期开学以后,p大学的学生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召开会议,重新选举学生会干部。原来的学生会主席是七七级学生,这学期要下去毕业实习,辞职了。晓华也是七七级的,还差一年毕业,按理说也不应该再继任下去。可是学生会常委会和团委领导们商量来商量去,一时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主席人选。加上晓华在学生会一群干部中颇得民意,办事稳妥,人又正派,便提名把他作为这一届学生会主席的人选。至于有人提出来说他有“野心”的问题,也就一笑置之了。所谓“野心”嘛,不过是年轻人的一点抱负,顶多是不着边际,想入非非而已。有本事的年轻人谁没有幻想呢?没有幻想,世界上便没有火药,没有电,没有汽车,没有飞机,什么都没有了。总之,这不是坏事,中国需要有这样一批雄心勃勃的年轻人跻身政坛,把青春和活力带进那些雕龙刻凤的大院和方正森严的楼房。

猴儿没有升官也没有引退,仍然干他的学生会宣传部长。他自己曾经说过,他这人算到顶也只能是个“将才”。他缺乏那种领袖的气度和魅力,天生了是要跟着别人干事情的。不过他喜欢目前的这个职位,这跟他好动好热闹的脾性很对路子。常委会议期间,他所负责的宣传部的工作被提出来予以表扬,对此他很是心满意足了。

现在围绕在晓华周围的一群“志士”们的结构有了改变。有人开始看破红尘,隐遁到书山学海中去了,有人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女朋友,整天里神魂不安,儿女情长;有人开始为年底的毕业分配大动脑筋,四处奔走……但是另外又围拢上来一批更年轻、更热情的七九、八〇级的大学生们。这些二十郎当岁的半大小伙子精力充沛,跃跃欲试,然而却缺乏果决、镇定、理智和经验。就说那个新当选的学生会副主席、数力系七九级学生小白吧,前几天《光明日报》记者到学校抓题材时,他居然跟那个记者大谈当前大学生中“信仰危机”的问题。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兜到记者跟前去呢?这帮鼓唇弄舌的“笔杆子”们若是别有用心地来点自由联想、上纲上线,不明底细的人拿起报纸一看,还不知以为这帮大学生到了怎样一种精神颓废的地步呢。其实大学生中更多的还是忠心报国的热血青年。即便有时候发几句牢骚,也只是求全心切,有点“怨其不怒,恨其不争”罢了。

晓华接任主席职位以后,觉得在这种时刻肩上的担子实在有点份量。他立志要在任职期间打几发响炮,让有关部门对这几届大学生的思想状况有一个客观一点、正确一点的看法。

“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找一趟大熊。”有一天晓华对猴儿说。

“他会让你吃钉子的。”猴儿说,“这家伙很硬气。”

晓华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是不在意,就跟我一块儿去。你在理论上比我要强。”

猴儿打了个响指:“那没说的。”

地球物理系七八级学生熊国栋,绰号大熊,一个血气方刚、身大力大的小伙子,p大学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七六年“天安门事件”中,被打断一根肋骨,还蹲了一年多牢房。去年学校里搞竞选,大熊第一个贴出“竞选声明”和“竞选纲领”,大声疾呼要求大家在选票上写出他的名字。他的一批“追随者”们更是嗷嗷直叫,为他组织了庞大的“参谋团”,出谋划策,摇旗呐喊,很是轰动一时。但是竞选到最后,当选者居然不是大熊,而是国政系一个很有理论水平的、极富演讲口才的学生。那人的票数比他仅仅多出七张。据说事后大熊作为一个“思想激进”的学生代表被“内参”点了名字。为此学校里很有些人不能理解。

就是这样一个大熊,他说他在坐牢时把《资本论》通读过三遍,他说他坚定地信仰马克思主义,但是他对中国目前的政体持有异议。他坦诚、固执、坚韧,为信仰可以牺牲生命。他和晓华之间可以求得通话吗?

然而他们的私交却又不错,原因是他们各自都敬重对方的人品、人格。在他们眼中,政治上有不同追求是正常现象,只要灵魂不肮脏,行为不卑鄙。

第一次通话是在猴儿的宿舍里。猴儿说这可以在通话人之间造成一种随和融洽的气氛。他们选择了一个星期天,宿舍里的人全都出去了,他们插上门,泡了三杯茶,还摆出了半斤葵花子。但是通话结果却不理想。喝掉整整两瓶开水,葵花子一颗没动,临了大熊站起来拍了桌子。他说他讨厌有人用这种方式给他灌输什么思想。好在晓华生性温和,不慌不忙,不急不怒,总算没使猴儿和大熊顶起牛来。

“你太性急了。”事后晓华对猴儿说,“思想交战要推心置腹,可不能像这样唇枪舌剑的。这会使人过于兴奋而转向极端。”

猴儿后悔不迭:“算啦,八辈子没干过这种事情,磨性子呢!”

“谁又干过?我吗?都是在学呢!少不了的呀,往后。”

猴儿没说的了。谁让他当初选择了走这条路的呢?一步踏上去了,也就只得硬起头皮走到底啦。

他们连着又去找了大熊两次。两次都仅仅是聊天,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国体政体,各党各派……有看法一致的时候,也有争执不下的时候。笑过,兴奋过,也垂头丧气过。有一层理想的光晕把他们悄悄包裹了起来,使他们互相之间不知不觉靠得紧了,贴心了。

“或许将来历史会证明我对。可是现阶段必须走你们的路。”大熊终于承认说,“中国的改革还是应该有个限度。国情、民情如此,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吧。”

不管怎么说,事实上大熊是否定了自己以往的一些偏颇,变得脚踏实地起来。在市团委组织的一次思想漫谈会上,大熊专门谈到了这个转变。这次漫谈会的所有发言都录了音,有过专题报道,其中一小段便是大熊的发言摘要。事隔一个月,大熊又出人意外地向班级党支部提出了入党申请。这个举动在p大学校园里简直有点原子弹爆炸的味道。据说消息也上了“内参”,只不过这一次没有点名,却把“某同学”过去的历史略为大概地叙述了一遍。与此同时,团中央派专人到p大学团委,了解该大学是如何做学生思想工作的。校团委理所当然地把他们介绍给了晓华。

四月份,春暖花开的时候,中央办公厅政策研究室调查组进驻p大学,力求从大学生中得到中央各项现行政策的反馈信息。

现在晓华在学校领导和近万名同学中都算得上是有影响、有号召力的举足轻重的人物了。调查组把他作为和学生通话的一个交换台,很多事情都跟他商量。他呢,并没有因此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他仍然真诚、机敏、温厚持重,妥妥当当地办着一切份内份外的事。他尽量把学生当中那股向上的、光明的势头引向到调查组跟前,希望他们对这一代人的结论下得再肯定一点。他在调查组和学生中来回奔跑,两头都做工作。他的努力总算有了成效,中央调查组对p大学的学生思想状况是表示满意的。事实上,他们也不应该感到失望。

在调查组同志们的鼓动下,晓华第一次拿起笔来写了一篇归纳性的文章《理想与展望》,是分析大学生中各种思潮、情绪、倾向性和总的发展趋势的。文章在有关部门引起了相当重视,几个重要段落和观点被摘要登上了党报。

五月份,校党委书记亲自找晓华谈话,顺便问及他对毕业分配的去向有何设想。书记在谈话中暗示要准备将他留校做团委工作。

在这之后,团中央和新华社都对晓华发出信息,表明他们要想把晓华争取到手。而担任晓华毕业论文指导老师的老教授爱才心切,真心诚意地劝他报考出国研究生。教授认为他很有希望被国外某个名牌大学录取。

晓华现在不折不扣地是站在十字路口了。面对着一扇扇向他敞开来的大门,他完全不知道应该选择其中哪一个门洞。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在中国,毕业分配几乎可以确定今后一生的命运,走错一步,悔恨晚矣!

晓华在这个时刻开始失眠了。他掂量着搁在肩头的担子,寻思到底能不能把它挑到目的地。

十四

寒假之前,磊磊告诉冰冰说,她不准备回家过春节了。这一来冰冰很扫兴,自己也不想走了。一个人要来来回回坐那么长时间的火车,怪没劲的。可是再一想,留在学校,一个人孤零零地闷在宿舍里,不是更难过吗?况且家里过春节总要准备下不少好吃的东西,不回去,怪吃亏的。

他到底一个人回去了。下了火车上汽车,路上折腾了整整两天。一出汽车站,妈妈笑容满面地站在接客的人堆里等他。他在这时忽然想到了潇潇。要是潇潇没有跟他分手,也许,她会愿意陪他回家的。他猛一下觉得心里发胀、发疼,站在妈妈跟前都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家里果然腌了不少火腿、鱼、鸡什么的。今年春节供应很好,妈妈说是因为农村政策放宽的缘故。可是自由市场上的东西也贵得吓人。妈妈因为姐姐没有回家过年有点不高兴,冰冰就帮姐姐解释说,她要忙着准备毕业论文,太紧张。

冰冰在妈妈的催促下连着去看望了好几个中学时代的老师,他们都说他长大了,真的像个大人了。那个白发苍苍的数学老师已经退休在家,他还提到冰冰过去总在课堂上捣蛋的事情。“唉,聪明的学生总是不用功读书的。”老师又是称赞又是遗憾地说。

他也碰到了几乎是全班的中学同学。有两个在南京上大学的,说是已经考取了留美、留德的出国留学生,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另外几个在外地上大学的戴起了眼镜,说话行事尽力拿出一副学者派头来,带着点酸溜溜的味道。那些没考上大学进了工厂的,看见他们却总想回避,总是羞于见人的样子。最好笑的是当年他们班上一个年龄最大的女生,已经结了婚,肚子都隆出来了,碰上冰冰,她没觉得怎么样,倒把冰冰闹了个大红脸。

冰冰过去的好朋友,那个调皮的招风耳朵,现在已经是一家安装公司的顶呱呱的电工了。正月初二那天他准备了一桌酒席,邀请班上在各地读书的大学生们到他家聚会。酒席很丰盛,招风耳朵说这全是他自己的工资办的,他现在每月七七八八总能弄个近百块钱。这使在座的大学生们大吃一惊。

“伙伴们,喝酒呀,抽烟呀!烟酒管够,醉了有地方躺着。”招风耳朵红着眼睛一遍遍地吆喝。“你们都是大学生,肯来赏光,我心里高兴。没别的,你们有学问,我有钱,我愿意你们来吃来喝。”

冰冰在哄闹声里平生第一次喝了两杯大曲酒,抽了一根烟。晕晕乎乎回到家里,他吐了个昏天黑地,整整躺了一整天,头疼得睁不开眼睛。他很后悔不该在酒席上那么放纵自己。何苦呢?心里不痛快也不能借烟酒浇愁呀!他又想到招风耳朵说过的那些话,心里觉得毛毛刺刺的。昔日的好朋友变得这么玩世不恭了,不过就是因为想考地质学院没考上。一个人干不成自己想干的事,大约是最最苦不堪言的了。

过了春节回学校的时候,路过南京,他特地乘公共汽车跑到长江大桥上看了看。以前几次过大桥,是坐在汽车里或者火车里过去的,什么也没看清楚,什么都没来得及体味,就这么呼啦一下过去了。这次他一个人顺着引桥慢慢往上走,觉得真是气势不凡,是那种惊心动魄的阔大感和壮美感。他站在桥头堡下,让江风吹着头发,望着桥下深深的、浑黄的、载运着千船万帆的扬子江,忽然从心中升起了一种崇高的责任感。他是喝扬子江水长大的,他立志要为扬子江架起几座美丽非凡的桥梁,他要尽自己毕生的力量装扮它、建设它、守护它,使它比世界上所有那些多瑙河、莱茵河、尼罗河、伏尔加河都更加令人赏心悦目,留连忘返。使它成为世界地图上一条璀璨夺目的珍珠饰带。

他给磊磊带去两根香肠,一块火腿,一只烧好的鸡,还有花生、小胡桃、炒栗子什么的。

“都快把我的腰给背断了。”他向姐姐诉苦道。

磊磊心不在焉地看看桌上摊满的东西:“妈妈真是的,装上这么多。”

“哼,你不回去倒沾了便宜,什么好吃的都记挂着留给你。”

磊磊似笑非笑的,又像听了,又像没听进去。冰冰这才注意到她脸色不太好,好像是黄瘦了一些。他心想,爱情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呀。

注册报到的时候,冰冰到系里去了一趟,碰到管收发的老师,说是汪非教授想找他。他有些吃惊。汪老是国内著名的桥梁学家,仅仅给冰冰他们上过一学期选修课,平时难得在系里照面,根本不可能认识冰冰这个学生的。汪老怎么想到要找他的呢?

冰冰不知道汪老住在哪儿,问了老师,才知道是在杏园。那个院子在东校门外,一式二层小楼,每栋楼里住一个教授,称为“教授院”。冰冰刚入学的时候,和班里几个同学观光校园,曾经走到过那儿。冰冰不喜欢那些看上去古旧潮湿的木结构小楼。他对小赵说,要是他将来能当教授,他宁愿在新盖的公寓大楼里住一套单元房,不愿意一辈子缩在这里憋闷死了。“噢哟,你也真敢!怎么可以说到这些事情呢?”小赵大惊小怪地说。他心里想:有什么不可以呢?教授还不是要人当吗?还不是从他们一届一届的学生当中冒出来的吗?

现在,冰冰就带着这样的意念去按了汪老家的门铃。奇怪,那次去敲宋老师家房门的时候,他还止不住有点心慌意乱,如今却没有一丝丝的畏惧感了,好像他进出教授小楼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似的。

教授是个瘦瘦的、头发稀稀拉拉竖在头上的老头儿,待人接物矜持而有分寸。他让冰冰坐在书房里的简易沙发上,自己坐的是藤圈椅,相距大约有两米,这使他看冰冰时居高临下很是方便。

“听说你这次准备参加竞赛。你先搞了一个方案,否了,又在重搞一个,是不是?”

“是。”

“怎么样?我是说,能给自己打多少分?”

冰冰刚想开口回答,汪老却挥挥手,不要他说话。“猜得到你会怎么回答。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很自信的。”

冰冰在想,要不要把自己的方案设想对汪老说一说?他是知名教授,想来总不会对一个学生的设计方案发生兴趣的。不管怎么样,冰冰相信他,相信这个瘦瘦的、头发稀稀拉拉竖在头上的老头儿。

“我可不可以……”

“不必了。”教授又做个手势拦住他的话头,好像就知道他马上会讲出什么来似的。

那么教授特地把他叫来干什么呢?冰冰想。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觉得浑身肌肉绷得有点发疼。

汪老用右手食指下意识地一下一下敲着藤圈椅把手,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冰冰衣服上的扣子。

“我一直有个想法,因为杂事太多,总是无暇细究。我倒是希望能取得你们的合作。”

冰冰吃惊地坐着,有些怀疑是否把教授的话理解错了。教授有两个助手,一个是助教,一个已经是讲师了,教授想干什么,不会吩咐他们去办吗?

“看过你的一张方案草图,”教授说,“还有几次作业。不错,你的空间想象力很强。有一个问题不知道你们同学引起过注意没有?这就是桥梁的传统形式和民族化问题。听说同学们现在都热衷于探讨如何走向新建筑,其实借鉴传统也相当重要。桥梁历史上这样的事例很多。往往我们面对一座别致的新桥,正在惊讶如何会产生这样设想的时候,回头一看,原来是对历史上一些老桥用新的材料和技术加以改进的结果。”

教授停下来,随手从旁边的桌上拿了一叠图片资料,递给冰冰。

“你看看这上面一张,美国岳门桥钢拱的造型,是不是觉得有点儿熟悉?这是根据我国颐和园玉带桥的形式设计的。一条很典型、很漂亮的反弯曲线。近年来国内遍地开花地建设了众多的双曲拱桥,其设计思想的来源有几个:我国拱上叠拱的石桥艺术;国外房屋建筑双曲屋面的构造以及化整为零分阶段施工的建桥技术。”

冰冰低着头,一张一张地翻看那些图片。大部分他都在各类杂志和书上见过。他觉得不能说是喜欢这些桥梁的传统造型。

“可以这么说,”汪老做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你在准备参加桥梁设计竞赛,这是个机会,可以用你的设计方案把建筑造型民族化传统化的问题推出来。你能够出示形象,这就比写几篇文章呼吁呼吁要具体有力得多。怎么样?看上去你还是能胜任这件事情的。或者回去找两个同学商量商量,搞搞合作。先提出个大致设想,到时候我会派老师去提供一些具体帮助的。”

冰冰愣在那里。他觉得他脑子里在这一刻出现了思维空白,没法儿正常地来思考这件事情了。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汪老怎么会找到了他,怎么会指示他来执行关于传统形式和民族化的想法的呢?他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仅二十的大学三年级学生,正在按自己的意趣设计一个别出心裁的桥梁方案。

他答应回去再想一想,然后答复教授。

“好吧,想一想也好。搞工程的人应该有这种严肃态度。”汪老很是赞许地点着头。

冰冰希望自己能快点儿把这件事决定下来,免得三心二意的影响干别的东西。当晚睡觉前,他决定花一点时间静默下来作个思考。他没脱上衣,只把腿伸进被窝里,坐在床头。灯已经熄了,若是脱了衣服睡下去想,那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他马上就会沉沉地睡去。在这一点上他毫无自制力可言。

同学都已经睡下了,宿舍里已经有了轻轻的鼾声。他强迫自己把思想集中到这件事上。搞,还是不搞?搞,还是不搞?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念叨。奇怪,他没法把这个问题深入地想下去。那些形象,那些意念,全都莫名其妙地躲着不出来了,他脑子木僵僵的,有一刻甚至都忘掉了自己要想的是个什么问题。他叹了口气,脱掉衣服钻进了被子,立刻就沉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躺在床上伸懒腰的时候,他又想起昨晚没能决断的问题。他明白自己是对教授的提议不感兴趣。是的,他没有一点儿兴趣,否则不会这么思维迟缓。要是他能够跟教授一拍即合,直觉就会指挥他当即答应的。他马上会情绪激动,说不定要叫出来或者跳起来。这么说,即便最后他遵命于教授,也是违心的、勉强的。

他翻身起床,顾不上洗漱、叠被、吃早饭,却蹲下身子从床底下拖出一只肥皂包装箱,打开箱盖,在里边急急忙忙翻了一阵,找出上学期的一本听课笔记来。汪老上学期给他们开过“桥梁设计”的选修课,他出于对知名教授的迷信,听课笔记异乎寻常的详细工整。现在可倒是派到用处了。

他就那么倚跪在床边,匆匆忙忙把笔记扫了一遍。他很失望。老先生的很多观点实在是有些陈旧了,无法表达当代人的激情和向往。听课的时候只是机械记录,似乎还没感觉到什么,现在再翻开一看,就有点无法接受。传统形式和民族化固然需要,但是那不应该由冰冰来搞,他的兴趣不在这儿,他要造的是一座简洁、轻巧,使人感觉到力量、速度和节奏的现代化的桥梁。

好吧,现在他可以去答复教授的提议了。他不知道教授会不会恼他,大概不至于。教授那么有名气,有声望,他提议干什么,还会没有人响应吗?

十五

1981年3月6日

今天他又把他原来女朋友的信拿给我看。

“她考上电大了。”他很高兴地说,“这也好,免得一天到晚无事生非。我说过,她这个人挺聪明,有点小灵气。”

这当然是好事,我也认为。对于她,现在我已经不存任何介蒂,有的仅仅是怜悯,或者说是抱歉。不管怎么说,在我们两人之间我总算是胜利者。

有趣的是,在他们的关系欲断未断之前,有一段时间,他们甚至一个月也通不到一次信。可是现在他们倒变得通信频繁了。用他的话说,他们是兄妹相处,他要拿她当妹妹待。他每次都把她的信拿给我看。信总是写得很高兴,很得体,绝口不提他们过去的关系,也总忘不了问我一声好。我感到惶惑,受之有愧:在她眼里我有什么“好”的呢?我想她大概是个心胸豁达、活泼开朗、讨人喜欢的漂亮姑娘。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使得他不能对她满意。甚至这使得我也要常常检点自己,并且不知不觉地要将自己跟她对比一番。我时常有点惴惴不安。

宿舍里很冷。还没到停暖气的时候,可是烧锅炉的师傅已经在应付差事了。手指尖冻得有点发麻。中学时候,寒冬腊月在家里做作业,也是这种不胜寒冷的感觉。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家。我想家了。

1981年4月6日

老天爷,他为什么这么频繁地把她的来信一封封拿给我看呢?她不断地向他报告关于自己的一切,他又不断地转过来告诉我,语气中有点满意,又有点感慨,似乎是竭力要向我证明他以前的女朋友并不完全是庸常之辈。“这个月电大英语测验,她得了个5分。”“她在班组里评上先进工人了,拿了10元钱奖金,全部买了糖请客。这种钱可不能往回拿,人家会忌妒她。”“她有个姨娘在美国,来信要接她出去,她不肯。这一点她倒是不错。像她这种人,要学历没学历,要技术没技术,出去了还不是自讨苦吃。”……

我这个人一向算不得气量狭小。可是如此经常地听他在我耳边唠叨这些,我感到痛苦。是他对自己的选择后悔了吗?如果这样,我宁愿走开,让他们重归于好。

噢,天哪,我写了些什么?这不能!不能做到!我糊涂了!

昨天,在秀子湖畔的星光下,他望着我的眼睛说:“磊磊,你长得可没她漂亮。可是你很端庄,我就喜欢端庄的女孩子。每次站在你面前,我都感觉到有一种灵魂的净化,似乎一切的邪念都没有了,被摒弃了。”

我站着,没有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一瞬间我的心情十分复杂。

可是更多的时候他是给我幸福和欢乐的。他常说:“磊磊,我真是喜欢你。碰到你是我的幸福。我们一辈子、一辈子不要分开吧,答应我!”

我说:“要是我死了呢?”

他惊慌地抓住我的手,仿佛害怕我刹那间就会死去一样:“不准说这种话!哪能呢?你怎么会死的呢?”

我故意轻松地笑着:“什么都会可能发生的呀!癌症、车祸……”

他悲哀地把我的头扳到他胸前:“要是那样,我也就死了。我会跟你一块儿死。剩下我一个人怎么能活呢?我的血肉在我身上,我的灵魂、精神却都交给你了,生生死死它们都会跟随着你。”

我把头伏在他胸前,听他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听这跳动引起的巨大的回声。我非常幸福。我觉得我已经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了,别的一切都不足为奇。

只是生活中还有一个“她”。一片沉重的阴云。一个暧昧的影子。

1981年4月26日

他忧心忡忡地跑来找我。“她病了。”他目光阴郁地说,“失眠,厌食,严重的神经衰弱。她本来是个很快活的人。医生说她是因为心情郁结所致。”

“是她写信来的吗?”我问。

“不,是她妈妈。她妈妈认为我应该对她负有责任。这么说,她以前写信告诉我的那些高兴事,都是假的吗?她实际上……心情很忧郁吗?”

他期待地望着我,等我表态。我知道他希望我说的是什么,恋人之间是息息相通的。我说:“那么,你回去一趟吧,趁‘五一’节有两天假。回去,安慰安慰她,看看病情到底怎么样。要是很严重,你可以带她到北京来,我们想办法找个好医生。”

有好半天,他只是定定地望着我,没有说话。然后,他猛然扑上来,抱住我的双肩:“磊磊,我说过,我说过你是个善良的人,对吧?你对谁都这么好,你宽容一切。哦,磊磊!”

天知道我“宽容一切”!我只不过愿意他快乐,愿意他良心上能得到平衡。说完那番话的时候,我甚至有点儿想吐。我忍住了。无论如何,我不能在他面前显得过于柔弱、忧虑、小心眼儿。

他真是有点儿“归心似箭”了。下午四点多钟有一趟车,坐一夜,明天上午可以到家,他说他要赶那趟车去。

“问她好吧。”我说。

他抓住我的手,摇了摇,又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就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我还忘不了他最后望着我时的样子,那似乎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我不舒服。

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他离家大概只有一半的路程了吧?我想象着列车在漆黑的夜空里行驶的情景。他孤零零地坐在车上,一定很寂寞,很忧愁。

楼外又刮起了大风。北京的春天是黄沙肆虐的时候,风一起,沙土飞扬,天昏地暗,给人一种不祥的、灾难没顶的感觉。

我祈祷着,但愿不要发生什么事情。

1981年4月28日

风沙刮了整整两天两夜。今天早上起床一看,风停了,碧空如洗,所有的道路和空地上全都吹扫干净,偶尔见到砖石和树根裸露在外,显出那种原始的、空寂的味道。

小金子告诉我,学校里快要发“毕业生情况调查表”了。这是我们毕业之前要填的第一张表,据说分配方案就由此而做。以后要填的表格还多着呢,非要把你弄得厌倦至极不可。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大事,我要等他回来,问问他的看法。不知道他可能会分配到哪儿,心中有没有数。我要填上他可能会去的地方,哪怕那是天涯海角。

1981年4月29日

他离开我已经三天了,整整三天了!

现在我真正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每天、每个小时、每分钟,我思念他,带着一种苦涩和辛酸。我神情紧张,筋骨酸疼,似乎当年在农村插队时挑了重担走过长长的一段田间小路一样疲惫。正常的、恋人之间的思念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是犯了傻劲就是感觉反常。

下午上英语课,我被叫起来回答问题时,破天荒地愣在了那里。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甚至连老师提问的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思维空白。在那一瞬间里,胸口像被什么钝器狠狠地挫了一下似的,疼得我直想大叫一声。从那以后,我就总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远远的地方呼唤我,催促我赶过去。我做作业,听音乐,还看了一篇小说,不行,这声音总是固执地缠着我。

也许我应该赶到他那儿去?是他碰到了危难,碰到了焦虑的、不顺心的事情?

后天放假,连星期日一共两天。我决定明天赶到他那儿去。也坐下午四点钟的火车,二号晚上再坐夜车回来,一点不耽误时间。

磊磊在火车站买到了三十日下午四点钟的车票。票不对号,这预示着磊磊将会在车厢里站一个整夜。售票员告诉她,连这种票也只剩最后几张了,节日前夕客运总是紧张的。磊磊接过票的时候,很是为自己庆幸。

冰冰中午来过一趟,约磊磊三十日晚上到q大学去看中央音乐学院的演出,磊磊告诉他,她这两天有事,要出去。冰冰什么也没说,只是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磊磊本来就怕他究根问底,见他这样,心里很是感激。

“冰冰,别告诉妈妈,知道吗?她会瞎操心的。”

冰冰神色庄重地说:“这我知道。”

磊磊心里想,弟弟这一年变得懂事多了。

倒霉的是磊磊从昨天起牙床就有点发炎,一夜睡过来,症状非但没有减轻,反倒发起烧来,半边脸肿起老高,头疼,浑身乏力,喝水都感到牙床疼得难以忍受。下午两点钟,她自己量了一下体温,竟有39℃!顿时她觉得头重脚轻,精神萎顿。同屋的小金子劝她别去了,并且张罗着要给她退票。

“值得吗,磊磊?发这么高的烧,车上又连个座位也没有,你真是不要命了!”

她倚在床上,闭住眼睛,捏住了票子的手就是不肯松开。

到两点半钟,她挣扎着起来,背了个书包,准备去火车站。小金子要送她,她坚持不肯。

“不必了,上了火车,我还不是一个人吗?你只要好好替我保密就行,我怕人家会笑话我。”

四点钟,火车准时从站台开出。磊磊果然没有找到座位。多亏旁边双人座上的一对中年夫妇发觉她在生病,挤了一点地方给她坐下来。他们问她是不是“五一”节回家探亲?她光是摇头,牙床疼得没法开口说话。要是见到他时也没法说话,那就糟了,她心里想。

一夜,她滴水未进,高烧持续不退。晕晕忽忽地靠在座椅上,她只觉得周身每一个骨节都在发疼。尤其是腰,疼得像要断裂开来一样。要是就这么死了呢?死在火车上,周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连一个标明身份的证件也没带,哦……她浑身又开始发冷,肌肉紧缩,牙齿咯咯地碰撞。好在是深夜,车厢里灯光幽暗,旅客也部昏昏欲睡,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狼狈模样。

天明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仿佛轻松一点了。只是牙床疼得厉害,一跳一跳的。伸手摸摸那半边脸,肿得像馒头,而且滚烫。她想,就这么一副模样出现在他面前,不把他吓一大跳吗?

火车进站,八点三十五分。磊磊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站台。车站广场上阳光灿烂,有几面红绿小旗活活泼泼地在风中舞着,来来往往的自行车很多,车上尽是带了小孩或是吃食出去游玩的人。磊磊这才省悟到今天是“五一”节,大家都放假。

她知道他家的地址,但是不知道坐哪路车去。一连问了三个人,才算得到了确切回答。她在人家的指点下走到马路对面坐公共汽车。汽车里也是挤得一塌糊涂,在磊磊旁边就有三对抱小孩的年轻夫妇,大约全是走亲戚去的。其中有一个面部线条很硬的男人,说话的声调和语气都很像他。

在车上,磊磊还是有点儿头昏。汽车在圆形广场外围绕圈子的时候,磊磊心里一阵恶心,差点儿呕吐出来,她赶紧低头捂住了嘴。其实,真要吐,也没有什么可吐的,她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不过磊磊以前从来是不晕车的,这么说来她身体已经虚得相当可以了。得坚持住呀!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她要找到他,见到他的面。她不能在半途倒下来。

一个小时以后,磊磊终于站在了他家所在的那条窄马路上。面前有一个弄堂口,是二十七弄。还要走过去三个弄堂才到他家。大门隔壁有一个食品店,他说过的。可是磊磊忽然觉得精疲力尽了,就这短短一截马路也走不过去了。她真想在马路边上随便哪儿躺下来,永远地躺着,再不要去东奔西走,操心劳神。

磊磊靠住一棵树干站下来,想稍稍地歇一会儿。为了不引人注意,她装作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一刻,仿佛冥冥中有人特地安排好了要显示给磊磊看的一样。一直到现在,磊磊还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坚持往前走上几步,拐进他家的弄堂里去。如果拐进去,她就不会看见他挽着一个姑娘的胳膊向这边走来时的高兴样子了,也不会看见那个姑娘漂亮的、红润的、神采飞扬的面容了。还有他们那副旁若无人的姿态,他的崭新的西服和她那身过早穿上的夏季裙服,这一切都不会看见。索性不看见也罢,她不会那么痛苦慌乱,心力交瘁,欲哭不能。她可以慢慢地、从容地知道这一切,从他的解释或者是她自己的感觉中。

那个瞬间实在是太突然了,对磊磊的冲击波太强烈了!幸好她当时并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她勉强地、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子,装做在看一个小服装店的陈列橱窗。她从橱窗的大玻璃中看见他们轻盈地向这边走过来,走近了她。她在一刹那间停止了心跳,几乎要昏倒在地。可是他们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在马路两边的人。

磊磊不记得她那天是怎样重新坐上公共汽车回到火车站,又怎样买到了回程票,在候车室里等到剪票上车的了。那天中午过后她又开始发烧,整个人一直是晕晕乎乎,走路也飘飘荡荡。很多事情她没法在脑子里反应出来,只是下意识地、凭本能去做了,而且没有做错。

她坐的还是夜车,这回有了座位,还是个靠窗口的。上车以后她头疼欲裂,浑身像被人扔进油锅里煎熬一样难受。她趴在茶几上,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半夜时分,她口渴难忍,拿了茶杯想去打点儿开水。在车厢的接头处,她终于人事不知地晕倒过去,手里的玻璃茶杯摔得粉碎。是列车长狠掐她的虎口和人中,把她弄醒过来。餐车里又给她冲来一大杯浓浓的红糖水,她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她嗫嚅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昏昏沉沉地想睡。她被“特殊照顾”到列车员室里,一直睡到北京车站。

十六

冰冰趴在床上,又一次地打开报纸,怔怔地望着右下角那一小块地方。那儿刊登着全国桥梁设计竞赛结果揭晓的消息。没有他的名字。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都没有。他想不出来这是为什么。全班一共有三分之一同学参加竞赛,也都是名落孙山。内地的一个交通学院,倒是同时中奖了两个,一个二等,一个三等。得奖的设计方案,有几幅被拍成照片登在消息旁边,冰冰仔细地看了,高明之处也就是经济实惠、巧妙利用地形地物、雄壮阔大的民族特色等等,别的,他再也看不出来出色在哪儿。可是,结果却偏偏是这样的:他们得了奖,他没有。

是啊,他们得了奖,他没有。他曾经是那样的满怀信心,踌躇满志。他相信他搞出来的是真正属于八十年代的东西。

他把报纸推到一边,仍然趴在床上,保持着这副极不舒服的姿态,似乎这才能跟他此刻的心境相吻合。索性就这样永远趴着吧,再不要踏进教室了,他无法想象老师同学会怎样看他。他是在他们面前夸过海口,说他的方案有希望获胜的,然而获得的却是一次惨败。幼稚的、自信的、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冰冰哟!

小赵从外面推门进来,走到他床边,拍拍他的屁股。

“冰冰,我已经帮你打听了,不光是我们班上,全系还有好些同学参加设计竞赛的呢:七七级、七八级,都有。都没评上奖。”他索性在床边坐下来。“刚才在系里,听见系主任跟几个老师说,没评上奖的原因很容易解释:一是我们同学送去的方案学院味太浓,太注重审美功能,评奖委员会不欣赏;二是系里没重视这样一次活动,从来没过问参加竞赛的事,算是大意了。像拿奖的那个交通学院,好家伙,几个老师盯上去抓呢,能不行吗?”

冰冰把头埋在枕头里,表示不想听小赵的话。枕巾好些日子没洗了,一股油腻腻的头发味儿。他开始恶心起来,想吐。

小赵又去扳他的肩头:“哎哟,你别傻了,干嘛要折磨自己?打盘羽毛球去吧,啊?”

“走开!”冰冰突然大叫一声,随着腾地从床上跃起来,坐在被子上,两眼红红地盯住了小赵。

“冰冰!”小赵慌忙挪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去,“冰冰,你疯了,你干吗对我发火?人家是好心,怕你难过,来陪陪你。你别这么凶狠狠地看我呀!我要是评委会主任,早让你得一等奖了。你知道我多喜欢你那个方案呀!”

冰冰不理他,管自趿鞋下床,用屁股把小赵推到一边,开了靠床的一只方桌抽屉,拖出整整齐齐一叠方案草图,看都不看,在手里揉成一个大团儿,头也不抬地对小赵说:“火柴!”

小赵急得直搓手:“你别烧,这都是有用的。你送给我吧。”

“火柴!”冰冰又可着嗓子吼了一声。

小赵愣了愣,慢吞吞地找出火柴递给冰冰,嘴里嘟哝着说:“神经病,以后看你后悔吧。”

冰冰立起眼睛看他:“谁后悔?你说谁后悔?我吗?我才不会哪!有什么了不起的?噢……有什么……了不起的呀……”冰冰忽然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大声地吸着鼻子,一边把那一大团纸又展开来,一张一张地绞成卷儿,然后毫不迟疑地划着火柴,凑到一根纸卷儿上。那火苗立刻呼呼地窜上来。冰冰用两根手指捏住纸卷儿的一头,眼看着这根烧完了,又用另外一只手去取第二根,接上去烧。满宿舍里烟气熏人,淡青色的白烟在他头顶上弥漫开来。小赵只是站在旁边屏气看着,再不敢去阻挡什么了。

一个高年级的同学把门推开,伸进头来:“谁在烧东西?”

冰冰一昂脑袋,用泪水模糊的眼睛迎住他:“我烧的,怎么啦?”

“楼道和宿舍里不准点火,知道不知道?”

“你算什么?管得着吗?”冰冰用重重的鼻音蛮横地说。

“我是本楼的卫生管理员,当然……”

“狗屁!”冰冰叫了一声。

那个高年级同学顿时变了脸,一步跨进了房间,看势头不论个高低不肯罢休了。小赵赶紧跑过去,连推带劝地把那个同学拥出了房间,又回手带上门,在外面跟他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冰冰听见他临走时鼻子里直哼哼:“神经病!发癫了!评不上奖在这里逞英雄……”

噢……噢……真是的,真是发癫了!怎么可以平白无故发脾气骂人呢?可是他心里憋得难受,控制不住自己。他真想跑到哪个荒野旷地里像狼一样地嚎上几声。

他懊丧地扔下烧了一半的方案草图,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的借书证,打算到图书馆借本小说看看。为这个见鬼的设计竞赛,他有整整一年没敢借小说看了。好吧,以后他可不再犯傻了,他要每天看一本小说,或者看电影,或者蹓冰、玩吉它……总之,除了交作业,他决不再费心劳神地碰那些图纸。不碰还不是活得更开心吗?

他出了楼门,顺小路走到图书馆,一路上低着眼皮,生怕被人看见他眼泡红肿的狼狈样儿。还好,是在上课时间,没碰着什么人。他在图书馆二楼的小说台里借出了一本《富人,穷人》。这本小说他早就想看了,是磊磊推荐给他的。因为长,他一直没敢碰一碰。他怕看开了头就管不住自己,弄得顾不上忙自己的正事。现在好了,竞赛过去了,落选了,爱看什么,就痛痛快快看个够吧!

从图书馆出来,他盘算着该去哪儿。实验室的大双和小双,有好些时候没见面了。上星期大双托小赵给他带了个口信,说是弄到一套极漂亮的外国邮票,要他去看。那么今天就去一趟吧。

他绕到图书馆后门,从那边的小树林里有一条近路可以插到弹性力学实验室。走近树林子的时候,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林子深处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响动。他赶紧循声走过去,却不由得傻了眼:原来是他们系里八〇级的几个小男生,扭住了几个流里流气的小伙子,正打得难分难解。旁边还有个戴眼镜的小女生给他们看着书包。他问那个小女生是怎么回事?她告诉他,这几个小流氓有一天晚上曾经在校园僻静处拉住了她们几个女生,每人在她们脸上摸了一把。女生们回去气得直哭。班上的男生知道了这事,发誓要为女生复仇。正好今天在路上遇上了这几个小流氓,他们说好要决斗,就跑到这儿来干上了。

“能赢吗?”

“谁?”

“你们班的男生呀!”

“哦,够呛。他们一点儿也不懂拳术。我怕他们要吃亏的。”戴眼镜的女孩子像个观察员似的说。

冰冰在边上注意看了一会儿,看到几个小男生老是吃人家拳头,心里觉得怪窝囊的。不管怎么说,到底是本系同学,他们打了败仗他也不光彩。

冰冰的集体荣誉感又上来了,他觉得心里发痒,跃跃欲试。正好,他正有气没处发呢!他得帮同学一把去。

“嗨,也帮我看着点!”他把书包扔在女孩子脚下。

冰冰冲进这个小小的打架的人群,立刻觉得痛快,过瘾。他个儿高,人长得精瘦,不算有力气,但是小脑反应快,机灵,冲前冲后打得很是欢势。“嗨,伙计们,给他们点厉害瞧瞧!小流氓,叫你们再耍流氓!叫你们再耍流氓!”他一边挥着拳头左挡右击,一边在嘴里不住声地叫唤。体育课上曾经学过一套什么拳,这会儿全记起来了,派上用场了。多亏有那门体育课!

等几个学生会干部闻讯赶来,把他们强行扯开的时候,双方已经打得狼狈不堪了。冰冰的鼻子出了很多血,一只眼睛也青得厉害,脑子里嗡嗡地直响。走出树林子以后,他居然很不争气地感到晕眩,站立不住。他弯下腰去,当着很多人大声地呕吐,吐得面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他被送进了医院,当下就昏昏沉沉睡死过去。

第二天下午他才醒来。班长和团支部书记守在他旁边,给他冲了一杯浓浓的桔汁,他咕嘟咕嘟喝了,觉得很舒服,就是眼睛还疼,头也不能动。班长告诉他说,系里要叫他写检讨,说不定还要吃处分。那几个八〇级的小男生也逃不过去。“你呀,纯粹是多管闲事!你跑开去叫几个人拉拉架,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班长挺遗憾地对他说。冰冰闭上眼睛,心里想:这不也挺痛快吗?

晚上,小赵来看他,又给他带来一大包好吃的东西,说是班上同学捐献给他的。

“知道吗?其实大家挺欣赏你。见了事儿赶紧往一边躲,这算哪门子男子汉!检讨嘛,你放心,我们都替你写好了,出院后你劳神抄一抄就成。不会处分的,我担保。你是见义勇为,打的是小流氓,不该吗?”

“你算了,系主任听你的吗?”冰冰神色暗淡地说。

“我们大家去帮你说话呀!去提抗议呀!”

冰冰哼了一声,心想:要真是处分,抗议有个鬼用!真处分了就糟糕了,磊磊会知道,家里也会知道,档案袋永远会有这么个不光彩的记录,走到哪儿都得背着。他可倒霉透啦!

出院以后,有好几天他闷闷不乐,少言寡语。他变得阴郁沉默起来,而且动不动就想发火,想叫一通或者哭一通。可是他总是忍住了,一次也没叫过哭过。

他心里总是感到憋着点什么,没有人可以无所顾忌地说一说。他常常躺在床上咬住被角出神。有一天,他终于趴在桌上摊开了信纸。

“潇潇!”他写道,“这么多的日子,我没有给你写过信,一次也没有。我怕我会打扰了你的幸福,你应该有幸福的。可是我总想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我只愿意对你说,因为我生命的一半曾经是属于你的,你不要,它就枯萎了,死了。另一半,又总是那么不顺利,不顺利……”

他趴在桌上写了整整一个晚上,写出密密麻麻的五张信纸。他把他所有的期望、努力、挫折、失望、幻灭、痛苦全都告诉了潇潇。一句话、一个念头也不需要隐瞒。一切他都愿意写出来,让潇潇知道。

他把这封信拿在手里看了好几遍。最后,临睡觉之前,他跑到厕所里,把写满了字的信纸一张张撕碎,扔进便池,又拉了水闸放水冲掉了。水哗哗地涌出来卷走了那些白色的纸屑的时候,他站在旁边看着,似乎很平静。然后他就回宿舍睡觉。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

十七

秋天的时候,冰冰在磊磊那里看到一份p大学校刊,上面登载着p大学学生会主席晓华当选为团中央常委的消息。

“哦呀,他进团中央了吗?”冰冰望着姐姐叫起来。

磊磊显得有些吃惊:“你认识他?”

“不认识。”冰冰摇摇头,“不过我知道他。是听说过。他有个弟弟,原来是我们校的,后来从七层楼跳下来,死了。他写过一首诗,我给你看过,记得吗?”

磊磊的眼睫毛眨动了一下。“是吗?是他的弟弟吗?可是……”

“他们俩一点儿也不像。”冰冰说。他记起那首美丽朦胧的小诗来了——

我的小船在海上飘荡,

没有桨,也没有帆,

不知道哪里是绿色的岸,

仰卧船中,雾网迷茫,

我的灵魂在大声哭泣,心却在苦苦呼唤。

“你记得那首诗吗?”冰冰对姐姐说,“你说过你不喜欢,记得吗?”

磊磊倚靠在桌前,望着墙上那张德国莱茵河的风景画片。“也许现在又有点儿喜欢了。有时候我好像越来越不知所措了似的。我追求过很多,又总不能如愿,真的不知道哪儿是绿色的岸。”磊磊停下来,眼光从风景画片移到冰冰脸上。“可是人不能没有幻想呀!没有幻想,世界就变得苍白死寂了。”

冰冰热烈地叫起来:“哦呀,磊磊,你这话说得太棒了!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你等一下!”

冰冰从磊磊的书堆里找出一张纸头,把这句话用工工整整的仿宋字体写在上面:

没有幻想,世界会变得苍白死寂。

——姐姐的话

“看呀,以后要是我来编世界名言录,就给你收进去。”冰冰低头对姐姐说。

“但愿如此。但愿你一切希望都能实现。”磊磊淡淡地笑了笑。

冰冰察觉到磊磊的神情有点儿郁郁寡欢。“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谁说的?”

“你嘴角上那根弧线又出来了。你一不高兴,嘴角那儿总是要冒出来一根弧线的。”

磊磊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家伙真鬼。”

“我学过美术的呀!会观察人呀!”冰冰说。

磊磊摆了摆手:“其实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我只不过有点儿不太妙的预感。”

“哪方面的?”

“毕业分配。”

冰冰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姐姐还剩两个月就要分配工作,这可不是小事。

“磊磊,你别瞎想。”

“不是瞎想,预感从来都是有根据的。我总觉得我的分配方案不会好。”

冰冰心里想,老天爷呀,可别这样,别让姐姐再失望了呀!可是他没把这话说出来。他觉得毕竟还没到分配的时候,姐姐或许是心情过于紧张了。女孩子遇事总是沉不住气,慌慌张张的。

一月初,分配方案下来了,磊磊告诉冰冰说,她肯定是回省工作。省里来了两个名额,可是愿意回省工作的只有一位结过婚的老大姐。这样,根据“哪儿来哪儿去”的分配方针,磊磊不得不回去。

“可是我一直是希望留在这儿的。”磊磊神色怅然地说,“在这儿读书四年,有这么多的老师、同学、朋友。我的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就印在这儿。还有那些令人难忘的回忆,痛苦的,美好的,愉快的……就这么冷不丁地走了,什么都没了,噢,想都不敢去想。”磊磊摇了摇头。“那边省城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孤孤单单,想说句话都找不到人。我会闷死了,闷死了的!”

冰冰不知道说什么好。大学三年,他学会了很多东西,但是没学会安慰别人。想来想去,他在星期天骑车上了街,买回一大盘草绳,准备帮磊磊捆扎行李。

“姐姐,有什么事,你等我来帮你弄,啊?”冰冰眼巴巴地望着磊磊说。

磊磊拍拍他的手背,眼睛有些发红:“身边有个亲人,到底是不一样啊!以后,我孤单,你也孤单了。星期六你不能来吃我的煮面条了,也没人给你弄票听音乐会了。还有你的被子、毛衣,谁给你拆,给你洗呢?”

冰冰觉得鼻子开始发酸:“噢,姐姐,还没走呢,你先别说这些话呀!”

两个星期后,系里正式公布了分配名单,磊磊被分在省交通厅规划设计院。

系里同级的学生中,一大半被分在各个部委机关,小半是专业对口,在几个文化单位和大专院校。跟磊磊同宿舍的小金子,分在p市团市委办公室。晓华到底是留校了,是当团委书记还是别的,没最后确定。猴儿说,他认为留校不如出去。学校到底局限性大,干脆闯上社会,具体到某个单位,倒是容易干得出样子来。

磊磊到了这一刻倒是平静多了,整行李,打包,扔掉一些不用的杂物,还往废品站跑了一趟,卖去几大捆书报杂志什么的。冰冰来帮她绑扎衣箱的时候,她再没说那些伤感的话,倒是跟冰冰开了句玩笑:“冰冰,我这个单位还不如换给你呢!明年你分配,可不见得能分到这种规划设计院。要是你能分到出版社或者电视台什么的就好了,咱俩可以对换。”

冰冰以为磊磊是因为过于伤心以至于精神状态反常,没敢答她的话。

这期间,冰冰只顾了帮姐姐料理托运行李一切事宜,倒忘了自己的种种不快。冰冰毕竟还是个心地单纯、涉世未深的大孩子。

临走的那天,冰冰一大早就赶到了p大学。毕业生是先离校的,冰冰他们还没到放寒假的时候,冰冰先要去火车站送磊磊。学校里备了几部客车,专门送毕业生到火车站,冰冰和磊磊上了车。同车的有不少老乡,都是分配回省,要搭同一列火车回去。大家在车上就纷纷掏出本子,各人留下地址,说定了日后要多多联系。

“有这么多的同学,你以后不会太孤单的。”冰冰凑近磊磊耳边说。

磊磊勉强一笑:“你不懂,分配了工作,各人就要忙各人的事了,苦干的苦干,往上爬的往上爬,成家的成家,谁也不会有多少闲情逸致串门聊天。再说以前又不是一个系的,碰了面也不过点个头而已,终归不会像一个班的同学那样热热闹闹了。”

汽车开到火车站前的大广场上,冰冰帮磊磊提了箱子网兜什么的下车,早有一大帮磊磊的同班同学拥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拿了东西就走。在进站口,小金子拿出一叠站台票发给大家,于是所有的人都簇拥着磊磊剪票进站,穿过长长的地道,从6号站台上去了。

火车已经喷着白汽停在站台上,还有十分钟就要开车,冰冰知趣地退到一边,让磊磊跟同学们话别。一个男同学特地带来了照相机,这时便咔嚓咔嚓拍了好些照片。磊磊终于绕到车门爬上火车了,一会儿工夫便见这截车厢打开了一个窗口,磊磊的头从窗口里伸了出来。

“回去吧,回吧,以后出差路过我那儿,别忘了打个电话去。”磊磊对大家挥着手。

一群同学又拥到窗口,这个拉手,那个拉胳膊,嘱咐着要磊磊到了单位立刻写信给他们。

“班上同学都会记挂你的,磊磊。”小金子踮脚给磊磊理着脖子上的围巾。

“有什么事,尽管写信来。譬如买书呀、找点资料呀什么的。”敦厚的班长说。

磊磊摇摇头:“噢,不会的。要什么书呢?到了单位,不过是做点儿秘书工作吧,要用什么书呢?”

帮大家照相的男同学拨开人群挤了上去:“磊磊,你还是考研究生吧,上半年就可以考。考回来,我们大家还聚在一起。”

磊磊这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从窗口缩回了身子。一会儿,就见她从车门口冲了出来,急乎乎地往这边走着,一边叫道:“冰冰!冰冰呢?”

冰冰从人背后走出来,迎了上去。“姐姐,有事吗?”

磊磊在他对面站住了,凝神地、热切地望着他的眼睛。“冰冰,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冰冰郑重地点头。

“你要考研究生,一定要考上!过去的那些,就让它们去吧,别灰心,别对生活失望。你还小,前面的路还呢,多学点知识总没有坏处。总有一天国家会用得着你。”

“噢,放心吧姐姐,我是要考的,我不灰心,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造出一座漂亮的大桥,纪念碑式的大桥。我会写信让你来看一看。你会喜欢它,一定的。”

“一定的,冰冰。”

磊磊伸手搭在冰冰肩上,替他把衣服的领子翻好。冰冰看见她的眼睛有些发红。

开车的预备铃响了,磊磊不得不匆匆挤回车上。就在这一刻,在磊磊的脸重新出现在那个窗口的那一刻,冰冰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地道口冲上来,扑到了窗口。冰冰想起来了,这就是那个被称为“麦克白”的人,曾经使得姐姐大喜过望又悲痛欲绝的人。

“麦克白”扑到窗口,一把抓住了磊磊的手,不知道对她说了句什么。冰冰看见磊磊猛然用拳头堵住了嘴,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憋了好几天,故作镇静了好几天,现在磊磊终于在“麦克白”面前哭出来了,哭得泪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一帮子同学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个突然出现的尴尬局面,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眼睁睁望着磊磊在窗口痛哭不止。冰冰这时候却突然变得像头愤怒的小豹子,左右拨开人群,冲到窗口,一把将“麦克白”拖开,搡到了一边,又用两只拳头擂着车窗玻璃,对磊磊大叫:“放下窗子!放下窗子!”

还好,这时候来了一个穿制服的路警,把他们统统赶到了安全线外。然后,冰冰感觉到地面微微震动了一下,列车就缓缓地开始向前滑行。所有送行的人都一齐追了上去,对磊磊叫着,喊着,挥着双手。磊磊只是俯身在窗口,泪汪汪、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大家。

火车越开越快,磊磊的脸变小了,变模糊了,终于飞出了视野。所有的人都呆立在站台上,这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火车飞走了一样。

别哭呀,姐姐,在那边也会有阳光、有鲜花、有朋友、有幸福的。记住大学四年的愉快时光吧,记住冰冰,记住这些情深意切的同学们。等有一天,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再见面的时候,冰冰希望相逢的地点是在一座美丽的、彩虹一般飘在半空的、由他亲手设计出来的钢铁大桥上。

会的,会有这个时刻的,等着吧,总有这一天,冰冰将会永志不忘!

83.12.30.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