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钩子其实是在一个人手上握着的。他趴在船舷上津津有味儿的看着吴嶂在水中丑态百出，啧啧道：“这个狗官，这时候还摆官架子。瞧瞧，辛四郎，他像不像我们中国的胖头鱼？”

“哈哈，像，像极了！”那个被叫作辛四郎的人年约四五十岁，穿着独特的大铠，坐在一个竹马扎上正怡然自得地观战。他是徐海的盟友，江浙海上长期盘踞的倭寇势力首领。

辛四郎用刀子挑起旁边的一块生鱼片，笑容残忍：“今晚就让他做我们的生鱼片。”

这话让所有倭寇都哈哈大笑，纷纷跑到船边用日语即里哇啦喊着：“来——活的生鱼片！”

持挠钩的那个人看到吴嶂的狼狈不堪像是不忍卒睹，最终用袍袖遮住了自己的眼帘，皱眉叹道：“够了，够了！真丢脸。拉他上来吧。”

吴嶂终于被耍够，拖到了船上。他趴在船板上大口大口地吐着海水如一只吐着白沫的螃蟹。等他终于吐完想站起来喘口气的时候，一条光腿一脚踹在了他膝弯上。吴璋不由得膝盖一弯，两名倭寇趁机扑上去将他的脑袋死按在了船板上。

缓过气的吴嶂又恢复了他的凶悍，冲那通译骂着：“你好大的狗胆敢戏弄我堂堂总兵，看我不剐了你！赶紧放开本大人，我饶你不死。”

原来持挠钩的那个人哭笑不得，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低头就是一个长揖：“大人请恕罪，草民只是一个小小的通译，放不放你得他们说了算。”他身着粗布葛衫，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声音不大但渗透力很强，是辛四郎的通译陈东。

吴嶂这才看到端坐马扎上的倭酋辛四郎。他正向自己阴阴笑着，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一般，不由得胆战心惊没了气焰。

陈东看吴嶂这副德性心中暗自好笑，脸上却声色俱厉。他指着吴身后被捞上来的亲兵，对旁边的倭寇道：“放他到岸上去，给衙门里那帮官爷报个信，就说吴指挥和林老爷让咱们给留下来了，咱们要留他们在这里做上几天贵客。”

徐海的船并没有走远，它静静泊在舟山附近的海面。

他只需要观望。

他很了解吴嶂，此人惯于虚张声势毫无战斗天分，不过是无数庸僚中的一只爬虫而已，辛四郎伸出一只爪子就够了。

一切如愿，他却怅然若失。自从第一次入海，他就坚信世上没有比海更能驱散内心的忧愁和焦虑。但此瞬他不知道属于胜利的那颗骄满之心丢到了哪里，即便顺着海风寻也寻不到，或许它已困在岸上某一处幽丽湖边。

马场和虎熊自海下探出头来。接着是上杉，细川……如数十条嗜血蚂蟥在水面蠕动。

他们已不必为信仰和忠诚而战，懂得战不过就逃，苟延残喘就是胜利。为了逃避追杀，一致使出了忍者惯用的本领屏息水下。这是双屿，是大明的地盘，没人告诉他们藏在哪里更安全。

他们面面相觑，满脸惊讶。惊讶不在于如何又逃得过这样一劫，而是他们究竟为何要逃。

海上的一幕幕都落入他们眼中。那些一个个好像在比谁跳得更快的官兵，就是刚才望风而逃的活生生的自己。他们忽然意识到自己败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了羞耻之心。

泱泱大国，未必就是不可战胜。短兵相接，拼得不过是杀生本领，先不论本领孰高孰低，他们在一开始就败了，败在心虚和惶恐。

马场犹疑着说出自己的想法：“明国的官兵并不厉害。”

上杉似乎耻于回应。他仿佛没听到马场在对自己说话，只是回头望向六横岛。

一块突起的岩礁上，太兵卫抱着刀踞坐那里正等他们上岸。他一动不动，姿态就像是日暮出来守望的老狼，满目苍凉和肃杀。远处拖下地平线的昏黄光晕给他那黑黢黢的身影加了一道光环，使得那对视的场面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狼神俯瞰着水中的同类。

上杉看到太兵卫的眼珠子动了动，看向水中的自己。他捕捉到了那一缕目光便不由打了个寒颤，里面写满了冻人彻骨的冰冷和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