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层的面积被用玻璃墙分隔成了三个区域,分别属于亚东信息公司、金萝娜化妆品公司、尔爽保健用品公司三家所有。
那个每层都有的瓷质壁画,镶在走廊尽头的墙上。
他说,乍一从昏暗的地下2层来到这儿,最大的感觉是这儿的光线真是充足。早春的阳光放肆地迈步进来,把三个区都弄得明晃晃的,使人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他说,这一层给他的另一个感觉是安静。在地下2层,每天都要去听汽车的轰鸣声,去听丰嫂她们的扫地声,去听司机和车主们的说话声。可在这儿,各公司的人进出和办事都是轻手轻脚的,说话也都压低了嗓门。这种安静使人的耳朵和神经都得了休息和放松。
他说,这儿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干净。三个公司都是窗明几净,工作人员上班全衣帽整洁。各公司都有兼职的清洁工,垃圾分类放置,走廊上铺着地毯。与58层的那份干净相比,当然有距离,可与地下2层相比,真是两个世界了。
站在这一层,能看见玉渊潭公园里那片正值花期的樱花林,能看见复兴路上的车水马龙,能看见公主坟立交桥那蝶翅一样的身影。
我喜欢这一层。
我的任务和在58层工作时一样,是看守住由电梯和步行梯通往本层走廊的两个进出口,检查过往人员的证件。凡没有三个公司工作证件的人,禁止进入;对因事来访的人进行登记。这层的保安员就我一个,任务有点重,好在我只在白天的八个小时上班,三个公司的人下班之后,我把两个门一锁,打开电脑监视器,就可以休息。若哪个公司里有人加班,他进去后我照样把门上的电子锁锁定;他要出来时,给我打个电话,我再把门锁打开就行了。最让我满意的是,我有一小间单独的宿舍,宿舍里还有一部内线电话。在夜晚没事的时候,我可以躺在床上用电话和崔发聊天。
在这个巨大的京城里,一个外省人能有一处自己的活动空间不容易。也是因此,头一个晚上睡觉前,我高兴地在床上连翻了两个跟头。
为公司搞警卫,在我还是第一次。从第一天上班起,我的眼睛就忙了起来,我要尽快熟悉我的保卫对象——
2区
这个区离我的警卫岗位最近。
里边是亚东信息公司。这家公司还有一个副牌,叫亚东社会调查所。
他们都调查些什么东西?
我忽然记起当初在4层见过的那位海军中尉的女朋友。那中尉说过他的女朋友在这座大厦的一个社会调查所里工作,是不是就在这儿?
第二天上班时我守在门口,仔细地看着每一个向2区走的人,果然,她在人流里边。尽管她的发型有改变,体形也变得稍有些丰满,衣着也大不一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嗨,你好!打招呼时我才记起,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在快餐厅的代号是019。
你好。她礼节性地应了一句,一边向我亮出证件一边向里走,显然没有认出我,不过走进去几步之后她回过了身。
你是——4层的那位保安先生?!姓谭,对吧?
谢谢你还记得我。
呃,太好了,我们算是老熟人了。她快活地伸出手同我握了握,跟着指了亚东社会调查所的门说:我就在这儿上班,我们又在同一层楼工作了。
他好吗?
谁?她瞪起好看的眼睛。
中尉。那个海军中尉。
哦,你是问航远。他还在老单位,有时他周末来,你们会见面的。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嗬,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真抱歉。我叫虞悠,虞姬的虞,悠长的悠……
我们那天说了有十来分钟的话。她的神情和话音都让我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好像我们已经是相识很久的朋友。
正是因为她的存在,使我对亚东社会调查所也多了几分好感,多了几分观察的兴致。
这家调查所里的工作人员我反复数过,一共是十四个,男九,女五,这点人能干成什么?招这么少的人是不是因为所长没钱?
所长很年轻,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听见他所里的人都叫他大焦,我看见他胸牌上写的名字叫焦长柳,他这样年轻的人怎会想起要开调查所?
想这亚东不像赚大钱的地方。
有意思的是,这所里的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台电脑,隔着玻璃墙看得很清,所有的人上班之后就是面对电脑敲击键盘。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做能创造出什么效益。每天看见他们上班后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就替那个焦长柳着急,赚不出钱来你可怎么给这些人开工资?
有天中午,一向安静的亚东调查所里突然传出了一阵欢呼声,我扭脸隔着玻璃墙看见,十几个人都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在那里手舞足蹈。我甚是惊奇,就走到他们门前想看看是因为什么。那焦长柳看见我到了门口,也笑着迎了过来,说:快来分享我们的快乐。我问出了什么喜事?旁边的虞悠快活地接口:我们终于搞出来了!
搞出了什么?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发现特别新鲜的东西。
瞧这个!她从桌上拿过一小小的电脑软盘,我有些莫名其妙,弄出这么个小东西也值得高兴?
知道这是什么吗?虞悠有点眉飞色舞,这是我们所做的一项大型调查的最后结果,是很值钱的东西。
能值几千?我问。
几千?咯咯咯,她响亮地笑了。
怎么,会值几万?
我们的要价是二百万!
二百万?我吃惊了。谁买?
那些想在社会上赚大钱的公司老板。
好了,别再忘乎所以了,大家继续干活!焦长柳这时对他的人摆手,然后转向我道:你搞保安也很辛苦,如果我们的调查结果卖出了好价钱,对你也会有表示的。
我一边对他摇手一边退了出来,心想,你能把你这十几个人养活住就行了,我可不要你这空头支票。
这件事很快被我忘得干干净净,所以一星期后当虞悠向我的警卫岗位走来时,我一点也没猜出她的来意。
她微笑着把一个信封递到了我手里。
要我转交给谁?三个公司里经常有人托我转信。
是给你的!
给我的?我急忙去看信封里装的东西,老天,是一沓钱?!这,这是干什么?
我们做成了一笔生意,公司里的所有人都发了奖金。焦所长说你做好了保安工作,对我们也是一个支持,所以有一点小小的心意,请收下。
这、这怎么好意思?
对来之有道的钱不拿可是傻瓜!她一笑,转身走了。
我满怀不安地去数信封里的钱,嗬,整整一千元,顶我三个月的工资呀!我又没给人家调查所帮任何忙,拿这钱实在心里有愧。
也是因此,从这天开始,我总想尽自己的力量去帮他们做一点事。每天早上,我总把送水工送到楼梯间的纯净水搬放到他们所的门边;每天下午下班前,我主动去把他们的垃圾袋提出来交给垃圾收集工;逢到他们中有人加班,我总是一直陪到人走了再锁门;他们若是买回来大件东西,我便负责搬运。和他们接触时间多了我才知道,这亚东调查所挂靠在社会科学院,经常受一些大公司委托去做一些市场调查和分析,收益是很不错的。他们这十四个人中,焦长柳是博士,另有两位男的是硕士,剩下的全是大学本科毕业生,全所没有一个人吃闲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调查项目,其中一些还是政府机关委托他们做的。他们的调查结果一旦发布,国际上都很重视。
我过去是有点小看了他们。
再见到海军中尉是一个周末的傍晚。
那天傍晚,我正在锁通往办公区的大门,身后的电梯响了,扭头一看,是一脸汗水的中尉。怎么,都走了?他抹着脸上的汗水问。他的目光虽然朝向我,但能看出,他并未真正看我,他只是在注视着已上锁的门。
都走了。我笑望着他。
他扭身就又向电梯里去。
这样着急?见了战友连声好都不问?
他这才又扭脸认真看我,才高兴地叫了一声:嗨,原来是你?!
接下来是一阵握手和问候。这之后我才告诉他,虞悠午后就有事出去了。
为什么事?他有些意外的样子。
我摇了摇头。
她没有打电话给我说过。
也许她现在已经回到家了。我安慰他。她可是越变越漂亮了。
你真这样认为?他的两眼又像过去那样闪亮起来。
怎么样,该结婚了吧?
他笑了一下:还没有说定。你呐?找了没?
我上哪里找?北京城里的姑娘不会跟我这个搞保安的,我只有日后回老家农村试试。
其实现在到乡村找对象倒是对的。
为啥?
俗话说,深山出俊鸟,有很多真正的美女出在穷乡僻壤;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相对封闭的乡村,才能找到真正的姑娘。
真正的姑娘?
就是出嫁前一直保持女儿身的,换句城里男人们粗俗的话说,就是没被别人用过。
我笑了。
城市里不少未嫁的姑娘,其实早已是媳妇之身了,没听人说,如今在城里,找个处女比找个状元还难。
怎么讲?
稀少呗!
那你为啥要在城里找?
因为我的虞悠十分贞洁。他说得理直气壮。
我哈哈笑了,为了他那副认真模样。
他也笑了:科学研究证明,女性比男性更容易感受到他人正感受着的情绪,更容易将自己置身于他人的情绪空间之中。就是婴儿期,女婴在听到录有其他婴儿哭声的磁带放音时,也常以号啕大哭来应和。这是人类美好感情中的一种珍品,它会使人们产生利他行为,在女性身上的表现就是她们特别富于同情心。这当然好,可同时它也会带来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她们容易转移自己的感情,容易把对一个人的喜欢转到另一个人身上。因此,男人必须对自己爱的女人保持一种警惕。
就是警惕她们变心?
对,看见那幅壁画了吗?他指了指对面墙上的那幅壁画,女人的心就像那只鸟,随时都有可能飞走,我们必须用爱意、用心计、用道德、用责任为她们的心扎一个笼子,不让她们的心飞走。我觉得这幅壁画的作者,就是想用这幅画来告诉我们男人该如何去对待女人。
告诉我们怎样去编笼子?
他又一次哈哈笑了。
我们在笑声中分手握别。
那是春末的一个早上,正是上班的时间,电梯不时地开开合合。当电梯门又一次打开时,我忽然听到电梯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我诧异地扭过头去:谁抱了孩子上班?那哭声出了电梯我才看清,原来是虞悠抱着一个孩子向我走来。那一刹,一个疑问倏地闪过心头:难道她也和梅苑一样,有一个私生子?
嗨,快来帮帮忙。虞悠手忙脚乱地朝我喊。
我走过去问:这孩子是——
是我刚才在上班路上捡来的。她一边努力安抚着正在她怀里左右翻滚着哭叫的孩子一边说。
捡来的?我惊奇了。
我骑车来上班时,在清安路口忽然看见前边有一个小包裹,原以为是谁家扔的旧东西,没有在意。不料骑到包裹旁时,那包裹猛地一动,吓得我呀的一声就连人带车倒了下去,喏,把手都碰破了。我起身凑到包裹前一看,天呐,原来是个婴儿,而且是个男婴。我先还以为是哪个粗心的母亲暂时把孩子放在了这儿,就又喊又叫了一阵,可并没有哪个女人过来,我这才明白这是一个弃婴,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弃婴。水泥路上那样凉,我只有先把他抱到这里来。你看看,他这小胳膊上还有伤口,不定是刚才放街上时碰到了什么硬东西。真不明白他妈为何会这样狠心。
哦,那你打算把他放在哪里?我望着那个乱蹬两腿乱摔胳膊的小家伙替她担起了心。
我也不知道。她抬眼望了我,你说怎么办?
大家都在上班,他又哭又叫的,显然不能把他放在班上。
只有送他去福利院了。听见婴儿哭声围过来的几个人都这样建议。
我觉得这主意对,就拿眼去看虞悠。她一边擦着自己手上和孩子臂上的血一边点了点头,说:也只有如此了,只是我上午原定要去河北保定做项调查,车票都买了,麻烦你把这孩子送到福利院吧,你是保安,算半个警察,这种事也是你应该管的。
我不好再说什么,就给大耳朵打电话请示。大耳朵听完发了句牢骚:真他妈的啥稀奇事都有!不过随后说,你送孩子去福利院吧,“的”票回来报销,我马上派人去替你当班。
我这才去虞悠怀里接孩子。我抱了孩子刚进电梯,虞悠又跟进来说,孩子的小胳膊上有点伤,我陪你去6层的医务室给他包扎一下你再送他走。
在6层的医务室里,护士为那孩子做了包扎。兴许就是因为那伤口疼孩子才哭闹的。包完了伤口,小家伙的哭声也停了,只瞪了两眼看周围的人。虞悠把孩子紧抱在怀里,不停地亲吻着孩子的脸,那模样真就像孩子的母亲。随后,她从衣兜里掏出了五百块钱塞进孩子的襁褓里,又朝我手上塞了一百块钱让我来回打车用。在送我进电梯时,我看见她的眼里含着泪。
真是一个好心肠的女人。海军中尉,你找到这样一个姑娘做老婆真是你的福气。这样的女人要是结婚生了孩子,准定是贤妻良母。
中尉,我有点妒忌你!……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虞悠开始在晚上加班。她总是在傍晚下班后先去11层快餐厅吃份快餐,然后再回到办公室接着坐在电脑前。
因为对她有好感,逢她加班时,我都特别留心不弄出响动,不把收音机开得很响,好让她静静地坐在电脑前工作。
渐渐地,我发现,他们的所长焦长柳开始和她一起加班。两个人并坐在一台电脑前,虞悠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屏幕,焦长柳则絮絮地说着什么,不时地还指一下电脑屏幕,像是在商讨着什么问题。
我没有去想别的。
有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听收音机,内线电话响了,原来是海军中尉打来的,问虞悠是不是又在加班,我答是;他又问还有没有别的加班的人,我的心一咯噔,答了一句:有。
他没有再问下去。
放下电话我走出自己的小屋,隔了玻璃墙朝亚东调查所看去,虞悠和焦长柳并肩坐在那儿的情景令我心里突然一沉。可别出什么事。
一晚,他们俩正在加班,2区的电灯忽然灭了,虽然时间不久灯就又亮了,他们两个还在电脑屏幕前端坐着。可我心里还是忽悠了一下。
但愿他俩一同加班的事不要被中尉知道。
我担心的事不久就发生了。那是一个有雨的晚上,焦长柳和虞悠两人刚进去加班不久,海军中尉来了。我急忙要为他开门,不料他朝我摆了摆手,并示意我不要说话,只站在那儿隔了玻璃墙朝虞悠和焦长柳他们看着。我注意到他一向开朗的脸色有些改变,知道他心里也生了猜疑。我有心劝解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这样看了一阵就轻步走了。临走时还轻声交代我:不要对虞悠说我来过。
这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过几次,中尉来后就悄悄站在玻璃墙外向里看,而后再悄悄地走。我当然能看出他心里难受,有一次,就轻轻拉他进屋,掩上门低声劝他:他们可能真在加班干正经事。
这种年头,但愿吧。
你应该和虞悠谈谈。
他叹了口气:顺其自然,这种事,勉强不得的。
我不好再说别的,只能看着他满面痛苦地走进电梯。
那之后,中尉就很少来了。
有一次,虞悠和焦长柳加完班焦长柳先走了,我借上前锁门的机会和虞悠搭话:你这些日子好忙呀,总在加班。
虞悠还像过去那样坦然地笑着说:没办法呐,为出一本书,赶稿子哩。
我说呢,中尉这段日子来得也少了。我想故意把话往中尉身上引。
我给他说过我赶稿子的事,他可能怕打扰我,来得就少了。谢谢你还记着他。
看虞悠坦然真诚的样子,我心里的怀疑又减去了不少。
在虞悠不来加班的那些夜晚,32层安静得出奇,除了我自己弄出的一点响动之外,再没有别的声息。我常常默坐在窗前,呆呆地去看远处高低错落的楼影和五颜六色的灯光,看在街道上无声移动的汽车,看更远处那墨黑的天空。逢到天气晴朗时,我还能看到天上的星星,而一当看到了星星,我就会倏然间想起家乡,想起夏天的夜晚和父母、哥哥、姐姐在屋外吃晚饭的情景,一家人乐融融的场景令我心中一热,回家的念头会霍然而生。
就在我这样想家的一个晚上,焦长柳的夫人突然来了。因她是这里的常客,我们相熟,见是她来,就急忙上前要为她打开办公区的门。不料她也是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出声,只站在那儿隔了玻璃墙朝里边看。看一阵之后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她这举动一看便明白也是对丈夫和虞悠的关系生了怀疑。
我心里有点替虞悠着急。
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我决定对焦长柳敲个警钟,不是为他,是为了虞悠。我实在不想看到虞悠和海军中尉的关系出现麻烦,我对他俩充满了好感。那是一个刮风的晚上,风掠过卫生间那几扇敞开的窗户时发出尖厉的呼哨,虞悠和焦长柳加完班要走时,我叫住了焦长柳,我说:所长,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他略一愣,向我走过来。
我待载了虞悠的电梯向下运行之后才开口说:所长,我们村里最近出了一件事。一个二十来岁叫秀的年轻媳妇,想学门手艺到城市里去挣钱,就到同村一个会剪裁衣服的裁缝那里学剪裁手艺。那裁缝三十多岁,为人很好,有妻子和一个儿子,他热情地手把手教给秀手艺,仅用了一个多月时间,秀就成了一个像样的裁缝。可就在秀手艺学成时,她的男人却坚决地同她离了婚。
为啥?
秀的男人说,手艺人一般不向外人传艺,如果他传了,那就证明他和那外人实际上成了一家人。
浑蛋逻辑!
我也这样认为。
你就为了告诉我这事?
是的。我看定他。不知道我编的这个故事能不能起点作用。
他沉默了一刹,随后把头点点:我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
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没有别的谈话对象,只好同你聊聊。
可我得告诉你,我和虞悠在一起完全是为了一个调查项目的分析研究。
这么说他是真听懂了。
我非常看重这个项目,这个调查项目的研究专著出版之后,一定会在世界上引起注意。我有一个雄心,要把我的调查所办成世界上有名的民间社会调查机构,使得它的每一项调查结果,成为世界各国政界要人、商界大亨必读的东西。我现在正是创牌子的时候,我得精心对待每一项工作。虞悠正做的这个项目,极有价值,我也因此特别关注。她是一个很有天分的研究者,是所里的台柱子,我对她寄予极大希望。我愿意她的研究专著能一遍写成,所以和她一起加班。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要去做我应该做的!
他的话让我松了一口气,他们的确是清白的。你不要想得太多,我确实没有别的用意。我有点狼狈地朝他笑着说。
我也要谢谢你。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忧郁。
虞悠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白天照样安安静静地工作,晚饭后照样平平静静地加班。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加完班出来我去锁门时,她高兴地仰脸朝上伸出双臂叫了一声:嗨,解放了!
我扭眼看定她,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天晚上她加班时间很短而且焦长柳也没来和她一起干。
书稿完工了!她的笑脸在灯光下显得无比灿烂。
是吗?我也替她高兴起来。
从现在起,我要好好放松一下。我要去看场话剧!
找个伴吧。我想试探一下她。
当然,你以为我会一个人去?说着,已拿出手机,飞快地按了一组号码:嗨,跟我一起去看话剧!那是一句撒着娇的命令。
手机里隐隐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笑了问:是……中尉?
那还能是谁?!
中尉,现在你放心了吧,这个美妞还是你的!
我目送她袅娜着走进电梯……
1区
这个区要比2区大,区里所有的房间都属于金萝娜化妆品有限公司。这是一家外资公司,总裁是一个美国女人,叫茜蒂小姐。说是小姐,其实已经五十多岁,在中国该叫大娘了。茜蒂小姐有一个总裁助理,是中国人,叫吴发硕。吴发硕长得很精神,年纪和亚东公司的焦长柳差不了多少,也是三十来岁,听说是一个化学硕士,英语说得特溜。这个公司的日常事务是由吴发硕来管理的。这个人精明强干,深得茜蒂小姐信任,经常看见他们同进同出。
我特别爱到1区去办事,因为到那里能闻到一种非常美好沁人心脾的幽香。那种香一点也不像寻常的人造香料那样令人反感,而是和我春天在家乡那开满野花的山坡上闻到的味道十分相似。香,是金萝娜公司办公区的最大特点。有一次我去给金萝娜公司送保安规定,吴发硕见我不时鼓起鼻子深呼吸,就笑着说,你要想闻香味,请去丰台我们的制造车间。那里的香味会让你更加沉醉,我们这儿是公司本部,香源只有一个研究所。你闻到的香味是研究人员正研制的一种化妆品的味道。我这才知道他们公司还有专门研究香味的人员。
茜蒂小姐不愧是化妆品公司的总裁,身上的香味总是十分浓烈。每次她上班乘坐电梯,梯门一开,不用扭头去看,单凭空气中香味浓度的增加,我就知道是她来了。茜蒂小姐虽是富姐——据说她父亲是美国西海岸很有名气的专门生产、销售化妆品的富翁,她家在世界上几十个国家里都有公司。但对人还是很和气的,每次从我面前过,总要满脸笑容地打声招呼:你好,保安先生!茜蒂小姐的汉语说得还可以,而且是一个好学的人。有一次她从电梯里出来,竟匆匆走到我面前请教:尊敬的保安先生,请问“亲亲”是什么意思?我一愣,脑子飞快地去回忆当年读书时老师的解释,当我告诉了她答案之后,她高兴地突然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我去过茜蒂小姐和吴发硕的办公室,两个人的办公室挨着,中间有一个门相通。我去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去,总见茜蒂小姐站在吴发硕的办公桌前说话,吴发硕倒坐在那儿,那模样很像他是总裁。
茜蒂小姐和吴发硕晚上加班的时候不多,不过,只要他俩一加班,吴发硕必然提前交代我:假如我加班时你面前的电话响了,听见我咳了一声,请务必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我自然说行。我头一次听他交代时很觉奇怪,在心里猜着他为何要这样安排,难道他加班时还会出意外不成?
有天晚上他和茜蒂小姐加班时果然发生了这情况,我宿舍里的内线电话响后传来他的一声咳,跟着就又挂断了。我记起了他的交代,便慌忙提了电警棍向他的办公室跑,到门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嗵一声撞开了门,门一开我吓愣在了那里:老天,茜蒂小姐正紧抱着坐在座位上的他狂吻着。见我推门进来,茜蒂小姐很生气地扭过身来瞪了我一眼,悻悻地向她的办公室走去。我一边慌慌地说着“对不起”,一边急步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宿舍,我还在后悔:应该先敲门才对。这样做的确不礼貌。片刻之后,那茜蒂小姐就出门进电梯走了。吴发硕随后推开了我的门,我估计他是来抱怨我的,就急忙解释:你说你的电话一响——他摆了摆手,拦住我的话头,低了声说:谢谢你。我又是一愣,在心里叫:你还谢我?我把你们的好事冲了,恨我倒是对了。他看见我惊诧的眼神,叹口气,又一次说:真的谢谢你。说着,就在我的床边坐下了。
我无言地看着他,用目光催他解释。
……我不知该怎么跟你说……
他那张英俊和精明的脸上忽然被苦恼和无奈笼罩。
……类似今天你看见的这副情景,过去已经发生过多次……
我的眼瞪大了,我的吃惊之态使他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只好借助你的帮助……
我把眼挪开了,我想我是明白了。
……你大概不知道那种感觉,一个你一点也不喜欢的女人那样对待你,会让你反胃和恶心……
我想是的,换了我,可能也是如此。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那样对待我,我身上的汗毛肯定要全体立正。
……她吻你……摸你……还让你做这做那……
她这是性骚扰,你可以告她的!我终于想起了这句从报纸上看过的话。
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想丢掉这个饭碗?
他再一次把头摇摇:饭碗不重要,丢了这个饭碗,我可以到别处去挣钱。
那是为啥?
我想有自己的一个化妆品公司!
哦?
我当初在学校学的专业最适宜我搞化妆品企业,我认定我会在这方面成功。可我一没钱,二没办化妆品企业的实际经验,我必须先来给茜蒂打工,以积累钱和经验。她是世界上一流的化妆品企业的管理者,她身上有许多对我来说十分宝贵的东西,而且,她从她父亲那儿继承了一种永不满足的创新精神,她的脑子里经常有珍贵的创意产生,这些创意对于刺激我的思维很有好处。所以,我暂时还不能离开她……
原来是这样。
我当初来应聘时,我在美国留学的一个同学就告诉过我,说据传茜蒂最爱追逐小伙子,她对她看中的小伙子不追到手是不罢休的。我那会儿没有在意,心想她未必就会看上我,即使真看上我了,我不同意,她还能怎么着?没想到这件事还真有无尽的麻烦。她一有机会就纠缠我,尤其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必须时时提防,稍不留心就会被她抱到怀里,就会要求你做这做那。我特别害怕和她晚上一起加班,我知道一加班就会有麻烦,所以那样对你交代。很抱歉把你也牵扯到这样难堪的事情里,请多多原谅。
以后还需要我这么做吗?
如果你不愿意,也就罢了,不过我实在是很想得到……
你知道,这种事——我努力选择着词句。
他脸红着站起身,满脸尴尬地向外挪步,那副无奈和可怜的模样和他平日处理商务的精干样子判若两人。我的心一动,叹了口气说:那就还照你说的办吧。
他一脸感激地连说了几声谢谢。
吴发硕,但愿你能早日办起自己的化妆品公司。
但愿你能早日结束这种生活……
3区
这里的尔爽保健用品经销公司,每天吸引来的批发商人可真不少。尔爽公司经销的东西,从健身器、健身药品到健身食品,应有尽有五花八门,这年头人们都想长寿,所以这类东西特别热销。
一天早饭后,我刚穿戴整齐在保安岗位上站好,忽见梅苑满面春风地出了电梯向我走来,我吃了一惊:她来这儿干啥?
你对看见我好像有些意外!她径直走到我面前说。
是有一点。我淡声说了一句。我实在不想同她再啰嗦。
我的被保护期早已经结束,今天我是来看看尔爽公司的。
嗬,被保护期结束那可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我该祝贺你。
你这话里是不是有点讽刺的意思?
哪能呢。
不问问我来尔爽公司干啥吗?
干啥?想买点保健用品?
她笑着摇了摇头。
那是——
怎么说呢,也可以叫作视察吧。
哈哈,我没有能忍住笑声的爆发。
是觉得我用词不当吧?
她倒没有生气。
有一点。我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可我毕竟在部队干过,我模模糊糊记得,视察的意思好像是……
如果把你的话说直白一点,就是我这样的人不配说视察,对吗?
说“看一看”可能更好一些。
不,我今天偏要说“视察”!
那当然也行。我听说有些当过官刚退休的男人因为习惯也因为想继续摆架子,让老婆把当天要买的各样青菜写在一张纸上,然后他郑重其事地在上边批示:拟同意。我们能对他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我也在显摆?
哪能呢。你快去视察吧!
我可没心思同她在这儿闲磨牙。
那就再见!她笑了一下,而且笑得一脸傲慢。
真是天下什么人都有。
令我意外的是,她刚走进3区的尔爽公司,里边就响起了一阵掌声。起初我以为尔爽公司在搞什么活动,她走进去时正好那阵掌声响起,后来隔了玻璃墙看见,尔爽公司的雇员站了几排,梅苑正面对着那些雇员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这才使我惊奇起来:她怎么可以这样?跟着,我又从远处看见尔爽公司的那位中年秃顶经理,领着梅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查看,边走边向梅苑郑重地说着什么,我更加奇怪了:她在尔爽公司何以能获如此待遇?为了对付心里的那份惊诧,我找了一个保安上的借口向尔爽公司走去。我径直走到那位中年秃顶经理面前,说:请提醒你们公司的雇员,傍晚下班一定要记住关好窗户,高楼上也要小心盗贼入窗作案!
那经理点头说谢谢,而后指了一旁的梅苑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新任经理梅苑小姐,你以后再有保安上的事情,请径直找她说。我明天就奉我们集团总裁的命令,到新的部门上班了。
好像我正拿着吃饭的筷子忽然间变成了金条。我目瞪口呆了。
我的失态持续了好一阵时间,后来还是梅苑把这个难堪的局面扭转了,她朗声一笑说:我想我们会合作愉快的。
当然。我含混地应了一声。
我忘记了我是怎么走出尔爽公司的,忘记了我怎么又站在了自己的保安岗位上,忘记了接下来又处理了些什么事情,我只记得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掐了掐自己的脸蛋子,我问自己:你不是在做梦吧?脸蛋子挺疼。这么说,我不是在做梦。我又自言自语问了声:老天!你这是怎么了?没搞错吧?我后来能记得的是,晚上下班时梅苑是最后走的,她经过我面前时停下了步子。我先是把目光扭开,不想去看她脸上的那股得意,直到她说了一句:我知道你特想弄清我当上经理的原因。我才扭过脸来。
——简单地说,这家公司是姓邱的送给我的。条件是,我今后永不再纠缠他,永不再给他的家庭制造麻烦。尔爽公司是他的一个子公司,总资产也就百十万,他送我这个,不过是拔一根毫毛而已。
我默然看定她,忽然想起我当初离开地下2层去和她告别时她说的那句话:我也有可能去32层干点儿事儿。
真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
——你内心里一定在骂我下贱,骂我用身体换来这家公司,那你就骂吧。我要不用这个办法,我啥时候能拥有这样的公司?难道我和我的女儿只有一辈子过苦日子才对?既然允许男人们低声下气点头哈腰去谋取一官半职,凭什么不允许女人想办法为自己谋点利益?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我有权拿它去换点自己想要的东西。上天给我们身体不是让我们去等着它腐烂,而是让我们去使用去享受的!
你愿怎么干就怎么干,我可没有那份闲心去管你的事。
——我最近听到一件新闻,说是某省有一个男人,官至县长,但他还想再升一级,就想法找人介绍认识了省长的夫人,拜了那省长夫人为干娘。一日他提了礼物去拜见干娘,适逢那干娘正在换鞋,县长便急忙弯腰亲手把鞋子给干娘穿上。
说这是什么意思?我瞪住她。
——我想拿它证明,下贱的并不是只有我这个女人!
我冷笑了:借口找得真好!
——反正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总算有了自己的公司!从今以后,我可以凭这个公司去为我和我的女儿谋得一份正常的生活!
好了,你该下班了。我截断她的话。
——既然社会不给我们大家画一条起跑线,不让我们在相同的位置上起跑,那就不要埋忽有人想法抄近路!
我不想听别人给我上课!你走不走?你不下班我可要下班了!我说完,几步走进自己的宿舍,“砰”一声关上了门……
我那天晚上的觉睡得极不安稳,即使睡着了耳朵里也好像有梅苑的声音:不要埋怨有人想抄近路……这个女人,你可真能折腾人!
从这天起,我和梅苑又开始每天见面了。她上班下班都要经过我的面前。我一看见她来,就急忙替眼睛另找一个注视对象,避免和她的目光相触。我想,人各有志,咱们各活各的,井水不犯河水,权当是过去就不相识。
心里说是不看她,可眼睛并不听使唤,常常是她刚从我面前走过,我的目光就又追了上去。她的一举一动其实常在我的视线之内。我注意到她不停地找公司一些人谈话,手上常拿着书,下班总是很晚。她对经商毫无经验,猛地掌握一个公司大概不会很容易。
冬天了,北风开始每天冲撞着21大厦的玻璃。这时窗里窗外已是两个世界,窗外滴水成冰,窗内照样被中央空调安排得温暖如春。这时站在大厦的32层里听风,觉得那风好像也很怕冷,不顾一切地拥挤到窗前,哀叫着,急切地拍打着窗框,一心想挤进来暖和暖和身子。就在这北风拍窗的一个傍晚,住在58层的邱总裁忽然戴着墨镜由电梯间走出来,朝我扬了下手,就径直朝尔爽公司走去。
我知道他是去找梅苑。他们的关系还没断?!
32层的人们相继开始下班,最后,就只剩梅苑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了。好好说话吧,你们这对男女!我无心再在岗位上等下去,就回了自己的宿舍,刚好负责给各层值班保安员送饭的人把我的饭送来了,我便埋头吃起来。大约在我快要吃完的时候,忽然听到几声乒乓的声响,好像是玻璃和瓷器落地摔碎的声音,而且响声就来自尔爽公司那边。又出什么事了?我拿上电警棍跑了过去。
梅苑的经理办公室门大开着,响声显然就出自那里。我犹豫了一下,走到了门口。我第一眼看见梅苑头发披散一脸怒气地握着一个杯子站在她的老板台后,第二眼看见身上被泼了茶叶水的邱总裁正擦拭着脸上的水珠。邱总裁看见我尴尬地一笑,说:你看这梅苑女士,总耍小孩脾气,什么事一不愿谈就摔这扔那的。说罢,叹口气向门口走来。不想梅苑这时突然叫道:姓邱的,今天当着这位保安员的面我告诉你,姑奶奶我脾气不好,你以后少来招惹我!我一见是这场面,急忙闪身跑了,我可不想再掺和到他们那些破事里。
那姓邱的今天来是干什么?
两人为何会闹成这个样子?
会不会还是为那些东西?……
我厌恶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掐断了自己的猜想……
当晚我正要上床睡觉时,电话忽然响了,我拿起话筒,声音有些陌生:抱歉,打搅了你,能不能麻烦你来楼顶一趟,我有点小事找你。你是谁?我意外地问。姓邱,一点儿也听不出了?我这才明白是邱总裁。我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说实话,自从知道他和梅苑有了那种关系,我内心对他的反感与日俱增,实在不想和他掺和。不过想到大厦的保安队长都对他毕恭毕敬,我也犯不着得罪他。就应了一声,起来锁好门,又检查了一遍通往办公区的报警装置,在身上装了警报连接器,才进了电梯。
一来到楼顶,偌大的京城便尽在眼底了。风虽然早停了,可楼顶仍显得很冷,我急忙扣好了衣服。夜的京城真是一个灯光的海洋,那些灯光在目光的尽头和天上的星星连在一起,就好像是星星的倒影一样。夜的京城比白天要美得多了,夜色把那些不好的东西都遮掩了起来,灯光只把值得一看的景致显示出来。那些被灯光装饰的街道,就像悄然流动的河流,车灯的偶然一闪,仿佛河水激起了浪花。邱总裁的两个保镖就站在楼顶的进口,看见我来,点一下头,便领我向一丛绿树后走去。楼顶的变化之大也令我吃惊,已俨然是一个花园了,尽管是冬天,可这里花草树木靠椅应有尽有。早听说这楼顶的使用权被邱总裁买去,只是没想到他能把楼顶变成这样。
睡觉时分打搅你,真不好意思。姓邱的从树后的一把靠椅上站起,示意我坐下。这儿的光线很暗,头顶的星星显得更大更亮。保镖已退到远处的那个进口,整个楼顶便只有我们两人了。
站在这楼顶上向下看,你是不是也有一种舒畅感?
我含混地哼了一声。舒畅感?
我所以坚持住在这21大厦而不去住郊外的别墅,就是想获得一种从高处向下看的舒畅感。
我没有再应声,我等着他转向正题,他找我来肯定不是为了谈这个。
我过去从下往上看的时候太多,也太累,所以我特想从上向下看,想体验一下向下看的那种美妙感觉。这也是我花钱买下这楼顶使用权的原因。你喝点什么?
我听见他问才注意到,我们所坐的椅子的前边是一辆送食物的推车,上边放满了各种各样的饮料和酒。
谢谢,我不喝。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在这21大厦附近,再盖一座比21大厦还高的楼,就叫作22大厦。那时,我会站在更高的地方来俯视京城,来看京城里人的生活。知道我当初刚来京城时的感觉吗?当时看到满城的高楼,有一种很强的受压抑感,只觉得自己非常渺小。我要把这种受压抑感彻底从心底里去掉。
你能盖起一座大厦?我的嘴唇可能撇了一下。
你不相信?笑纹在他眼里一闪,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奋斗目标绝不是仅仅当一个富人,维持住目前的生活水平。我要像美国的比尔·盖茨和洛克菲勒那样建立起自己的商业王国,我不仅要在北京盖大厦,我还要在纽约、伦敦、巴黎、柏林、莫斯科、东京盖起我自己的商业大厦——
好吧,我相信。你找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下去:我找你来,还是为那些东西。他叹了口气。
我看住他,没听明白。
就是我当初给你说过的,梅苑保存的那些东西。
我哦了一声。这么说我傍晚的猜测是对的。
她给过我复制品,原件一直没有给我。我很担心,倒不是担心她有意扩散,而是担心她无意中丢失,那后果就不堪设想。
有那样严重?
他点点头,伸手去面前的小车上拿过一瓶酒,倒了一些到杯里,仰头喝了一口。我刚才给你说的是我的雄心,其实我很明白,人活一世,最后能得到的,也就是一个声誉,其余的诸如金钱、权力、美女、屋宇,随着他生命的结束,都会被上帝收走,甚至包括他的老婆,都有可能另归他人了。所以,我很看重声誉,我想你能理解。
我没有应声,他的话应该还没有说完。
遗憾的是,我一时放纵自己的欲望,做了伤害梅苑也有损自己声誉的事,我经常陷于悔恨之中。我极想挽救,可梅苑不配合,不论我怎么劝说,她都拒绝交出那些东西。人的声誉建立起来需要日积月累,毁掉却非常容易,尤其是有些钱的商人,他的竞争对手随时都在寻找可以诋毁他声誉的把柄,我真担心那些东西被他人利用。着急之下,我就又想到了你,毕竟是你当初介绍她去我家的,你能不能再去找她说——
不能!我坚决地回绝他。我绝不想再掺和到他们的关系里。
他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下个月,一位写传记的朋友为我写的一本传记可能就要交付出版社出版,我没有主动请他来写,但他自己坚持写了。我也不反对出版,它毕竟对扩大我的声誉有好处。如果那本传记出版上市之后,梅苑保存的那些东西泄露出来,那就是丑闻了。
我不管什么丑闻不丑闻,我与这些都没有关系!
那么——
我再说明一次,当初我介绍她去你家只是因为同情她的处境,并不是因为和她有什么关系。我站了起来。
如果我出十万元的报酬,你愿意帮帮忙吗?
我觉出我的心脏猛一摆动:十万?天呐!我几乎立即看见了一大堆钞票和父亲的笑脸,只这一下,我和我的家就彻底和穷困告别了。可如果我拿到这些钱,我和梅苑的举动又有何不同?先不说梅苑会不会被我说服,先说她会怎样看我——哈哈,我俩原来是一样的!
我打了个哆嗦。
不!
再见,邱总裁。我匆匆说完这句,便向进出口没命地跑去,唯恐跑慢一步,两腿会被自己的欲望拉住……
第二天早上上班时,梅苑径直走到我的面前。我明知道她站在我的对面,却就是装着没看见,不拿眼看她。我听见她的喘气在变粗,知道她在生气,却仍旧不把眼扭过来。
——喂,保安员先生,你的眼睛是不是出毛病了?怎么总是斜着?她恶狠狠地说。
我没法不再看她,只好问:有事吗?
——告诉你,今后58层的姓邱的来找我,你必须先给我打电话,不得到我的允许,不准他进去!
是吗?我放低了声音,挖苦道:我记得你说过,这尔爽公司是他给你的。
——给我了就是我的!我是这儿的经理,你作为保安员,应该按我的交代去办!
你不怕他再收回去?
——他收不回去了,我已经把流动资金和固定资产都划到了我的名下,我已经换了财会人员,对采购和销售人员做了调整。你以为我是傻瓜?
我看了她一眼,这一次是很仔细地看。这个女人真的不简单。
——看什么看?你那么高尚的人,不怕看脏了你的眼睛?
我知道该结束这场谈话了,就又抬起了脸……
落雪了。站在21大厦的32层向外看,万千雪花争先恐后向下扑去的景象真是让人惊叹,就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手在驱赶那些六角形的花瓣。去吧,大家都去,用你们白而洁净的身躯把大地上那些脏物都遮盖住……
我仿佛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叮嘱。
都遮盖住。
越来越密集的雪花在不断地缩短着我的视线,终于,因为暮色的参与,我的目光被迫撤回室内,撤回到32层,去重新观看尔爽公司那个正在结束的人才招聘现场。
还有几个人不愿离去。
梅苑在向他们解释着什么。
真没想到,梅苑在报纸上发的那则短短的招聘启事会吸引来这么多人。
钱,一定是钱在起作用,六千元的月薪,梅苑你付得起?你可别把牛皮吹破了,到时候没法收拾。
人们相继开始离开,最后走过来的是梅苑。在她的高跟鞋越响越近的时候,我去摆弄我腰上那根电警棍的挂钩。
——嗨,那挂钩要是坏了就去买一个新的来!她又站在了我的面前。
这个倒不必你来操心。我只好抬头去看她。
——知道我今天招了几个啥样的人吗?
我有必要知道么?
——财经学院的一个硕士,来当我的财务主管;商业学院营销专业的一个本科生,来当我的销售主管;人民大学一个退休教授来当我的公司策划。
你能管束得了这些人?
——来拿我的钱,当然得受我管。哪个人干得不好,立马让他走人!
嗬,听这口气,像个老板嘛!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会当好老板,咱们走着瞧,我不信世上有学不会的东西!
我怎么敢不相信你会当好老板?你当好当不好与我有啥关系?
她哼了一声,扭身就走。
其实,自打她来到这32层之后,尔爽公司就成了我最关注的对象。公司里的大小举动都在我的注视之中。
据我的观察,她接管初期,客户有一些减少,但很快这局面就得以扭转。眼下,每天往来尔爽公司谈生意的人数是在增加。我曾仔细地登记了每天来尔爽公司的人名,由这个登记册我就可以大致知道她的经营状况。
我至今还记得给她带来好运的那个日子——那已经是初春时节了,我那天早上特意打开窗户,拂去飞落在窗台上的一层柳絮,深吸了几口带了暖意的空气。就在我要关上窗户时,电梯间忽然传来了热闹的人声,我看了看表,还不到上班的时间,这个时辰不该有许多人来32层,开门一看,嗬,电梯间已经站满了人,而且都是陌生的面孔。我问过才知道,他们都是来尔爽公司订购或零买一种从加拿大进口的名叫“年轻205”保健食品的,说前一天晚上从电视上看到尔爽公司的广告,知道这种食品很神奇,所以特地起了个大早赶来。正说时,梅苑来了,我打开门,半信半疑地看着她领了那些人向她的公司走去。
那真是热闹的一天,尔爽公司门庭若市,进出的人络绎不绝,到最后登记已经来不及,我只好让他们随意进出。亚东公司和金萝娜公司的人也都很惊奇,不知道尔爽公司的生意何以如此红火。那天傍晚梅苑是最后一个下班的,她脸上的喜色多得随时都会掉下来,经过我面前时,她扭了脸低声问:知道我今天收了多少订单和现金吗?
我明白她这是因为心里的高兴太多,不外流一些她心里憋得慌。我不想扫她的兴,就装了感兴趣地问:多少?
——一百零二万!
嘿!我是真吃惊了。
——我还要把这个项目做得更大!我的策划师给我出了主意,在做好电视广告的同时还要专门雇些食用过“年轻205”的人在上流社会和中产阶级中进行口头传播,让他们以亲身的体验去口口相传,很多人相信这种方式的宣传而不相信电视广告。
“年轻205”真有那么神奇?
——对延缓人的衰老是有作用,但它不是神灵,这是我们在广告中预先就说明了的。可在这个温饱得以解决的社会,在人人手里都有了点钱之后,这种东西对人的诱惑力最大,谁不想长寿?
那就祝你发大财了!
这话我不过随口说说,没想到它还真应验了。在此后的三个半月里,由于电视广告和口头广告的联合效应,“年轻205”的热旋风一直在京城里刮着,稍有点钱的中老年人都争相买来一些尝尝,年轻人看望父母也都把它作为礼品。而所有的“年轻205”都由尔爽公司一家经销。32层的电梯门那些天不停地开着、关着,关着、开着,大小客户潮水般地拥来。其利润数目可想而知。这场旋风刮过之后,32层的每个人都知道,尔爽公司的女老板成了大富姐,她给她的公司中层主管们的奖品,是每人一辆富康轿车。
这成了32层的大新闻。
这真是一个销售奇迹。梅苑,你确实幸运!
在那个晚霞破窗而入的黄昏,当梅苑向我走来时,我原以为她要在我面前显露她心中的得意,未料她会轻声说:我想请你去我家做客。
我在愣了一刹之后摇摇头说:谢谢,我要值班。
她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请我去她家做客?是想羞辱我?为我当初对她的那分不恭?滚吧,狗女人,别有几个臭钱就忘记自己是谁了!我还不知道你的根底?想在我面前摆谱,滚远点!
她没再说什么,扭身向电梯走去……
1区
这一天对我来说和已经过去的许多日子没有什么两样,我照旧挂着已被我两手摸得锃亮的电警棍坐在我的岗位上。它所以能被我记住,是因为金萝娜公司的总裁助理吴发硕在这一天离开了21大厦。
这天早上吴发硕上班比平时早了许多,他照样穿着那身挺括的西服,照样拎着那个黑色文件包,照样把头发梳得纹丝不乱,事后想想,他那天唯一的不同是神色,平日他脸上总是罩满严肃,矜持中带点忧郁,而那天却是一脸的喜气和轻松。他走到我面前时客气地把一个密封的纸袋递给我说:麻烦你待一会儿把它交给茜蒂小姐,我有急事要出去。我当时根本没去想别的,接过后说:放心吧。
事后我才想起,他见我那阵其实已经暗示了他要做什么,只是我没有留意。他把那个密封的纸袋递给我后,专门走到那幅壁画前看了一阵,说,这个笼里的黑雉鸟该放出来了。我记得我当时还笑了一声:可惜没人来打开那个笼子。他也笑了,说:没人来打开,就自己撞吧,装鸟的笼子一般都不会很结实,撞一撞兴许能撞开……
我当时没能理解他的话,所以把麻烦惹到了自己的身上。
茜蒂小姐这天早上依旧带着浓浓的香味来上班,她朝我走过来时我学着别人的样子朝她叫了一声:哈啰。跟着把那个纸袋朝她递过去,她先是显出些诧异,待我说明情况后她说了声:谢谢。我自己以为这件事就算结束,没想到仅仅几分钟之后,从1区茜蒂小姐的办公室里就传出了一声尖叫,跟着就见她朝我奔过来,在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她已经又把那个拆开的纸袋连同一张显然是从纸袋里抽出来的纸扔到了我的怀里。我大吃一惊,忙低头去看那张纸,那原来是一封辞呈,上边只有简单的几行字——
尊敬的茜蒂小姐:
非常感谢你当初聘用了我,给了我向你学习的机会。你传授给我的许多知识,会使我终身受用。每当我想起这些,内心就对你充满感激。现在,我也想自办一家企业,到商海里去闯荡一番。故决定辞去总裁助理的职务,祈请允准。为了避免经历分别时的难受场面,我采用了现在这种方式,甚是不恭,谨请原谅。本月的薪金不用再发。其他要交代的事情我都已写清装在纸袋里,请过目……
——我不要他辞职!不要!茜蒂小姐坚定地说。
那我就管不了了。我有点哭笑不得。你不让他辞职,你可以给他打电话,也可以去找他当面说,我只是把他要我转交给你的东西转交给你,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不行!茜蒂小姐坚执地摇头,他的电话已经不通。这些东西是他交给你的,你就必须把它再还到他手里,让他亲自来见我!
这好没有道理。我尽量忍住气。这女人真不懂规矩,我好心代劳,你反倒赖上我了。
很有道理!你必须按我说的做,否则后果由你负!她说罢转身就走。
我被气呆在那儿,娘的,这算什么事儿?吴发硕,你走了还给我找这么大的麻烦。以后我可不能多管闲事!
我只有捏着那个纸袋给我的上司大耳朵汇报情况。我原以为大耳朵会出面替我去向茜蒂小姐交涉,不想他倒说:对外籍商人,我们的服务要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我马上派人去代你值班,你拿上东西去找那个吴发硕,让他当面来向茜蒂小姐辞职。
我还能说什么?只好老老实实地照着去做。两个小时以后,我已经站在了吴发硕租住的房子面前。这地址是从金萝娜公司人事部问出来的,本以为推开门就能见到他,未料房东说,吴发硕已于三天前退了这所房子,不知道新搬到了啥地方。我的天,这可怎么办?
我那天回到21大厦已是午后,反正有人替我值班,又累又气的我把身子扔到床上,在那里恨着自己:这麻烦是你自找的!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生出了看看纸袋里究竟有些啥东西的心思。没想到这一看倒把我吸引住了——
放在最上边的是一叠合同的副本和一些公司事务的交代,接下来是一沓散发着淡雅香味的信。令人惊奇的是,那每封信的空白处都有类似批语的东西。
第一封
尊敬的吴发硕先生:
我荣幸地通知你,你已被金萝娜公司录用,做我本人的助理。你的月薪暂定500美元,以后视你的作为再不断变化。请接信后即来办理聘用手续。我的汉语书面表达能力有限,不知是否已经把事情说清了,不清的地方,我们再面谈吧。
茜蒂·维丽尔
信纸上的空白处写着另一个人的字迹——显然是吴发硕写的:但愿这是福音,但愿欧阳景从美国发来的警告只是同我开玩笑。这小子一向没有正经话。虽然和茜蒂小姐只见过一面,可她给我的印象不错,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一看而知是一个干事业的女人。她保养得真不错,根本看不出她有五十多岁。她为何不结婚?以她的家境和相貌,她是应该能找到如意郎君的。是心理上受过什么伤害?
第二封
尊敬的吴先生:
我非常满意你这一段在公司的表现,你的办事能力和敬业精神都令我钦佩。我已决定将你的月薪增加到700美元,并希望在本周的周末和你共进晚餐,我殷切地期待着你的答复。
茜蒂·维丽尔
信的空白处写着:金萝娜公司给我提供了施展自己才能的舞台,和茜蒂小姐在一起共事是愉快的。她身上显露的管理才能令我大开眼界,一个女人有这份本领实在让人意外。从她身上学来的东西,对我今后办自己的企业是至为宝贵的。还有,她对香味的微小变化都能迅速感知、辨别的能力实在使人惊异,她是天生的做化妆品的料,做化妆品没有对香味的敏感怎么能行?她的鼻子一定是上帝特别赐予她的。
第三封
尊敬的吴:
我不知道我昨晚的举动是不是让你感到意外,我所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对自己感情不加掩饰的国度,所以我也就养成了这种表达习惯,你们东方人也许会把这认为是轻浮的举动。我现在唯一希望的是,昨晚没有使你感到不快。我还想特别告诉你的是,你身上有一股稀有的异常好闻的味道,它不是香,而是介乎于香和正常绿色植物发出的味道之间的一种东西,我一下子说不清楚。反正这种体味我从来没有闻过,它让我非常喜欢甚至迷醉。坦率地告诉你,许多男人的体味都让我反感。
茜蒂·维丽尔
信的空白处写着:我不习惯让自己并不倾心的女人拥在怀里,更不习惯被强行亲吻。亲吻应该是两性相悦时的自然行为,而不是勉强可以做的事情。我不知道体味在男女交往中还有这么重要的地位。我猜,茜蒂小姐至今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婚姻,很可能和她的鼻子过于灵敏有点关系。看来上帝并不特别把恩惠施于一个人,当他把一种异常灵敏的嗅觉赠给茜蒂小姐的时候,也同时把婚姻的不顺遂送给了她。
第四封
吴:
我喜欢你,你那个东方式的鼻子让我着迷。还有你的牙齿,那样细密和整齐,我非常想舔舔它们。你这样年轻,可办起事来又那样沉稳,这种气度也让我着迷。我要每天都看见你!你不许请假!
茜蒂·维丽尔
信的空白处写着:看来欧阳景从美国发来的警告不是开玩笑,我陷入了尴尬之境。现在离开?该学的东西还没有学到,此时就走太遗憾。不走,怎么和茜蒂相处?不迎合,没法愉快合作;迎合,发展下去怎么办?让婉儿知道还得了?她不是已经当面警告过:你得小心那个美国女人,她看你的目光里有热度,她们可是什么事情都敢做的!要是让婉儿知道茜蒂小姐的作为,她肯定要大闹天宫。
第五封
亲爱的吴:
我看出你在有意躲我,这不好!不要去伤一个女人的心,女人的心是很容易受到伤害的。我爱你,这你还看不出来吗?冷待对你产生爱意的女人,故意对她不理不睬,这恐怕不是上帝满意的行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他——上帝都在看着。他既然制造了法则,要我们男女相爱,我们为什么不去遵守呢?
茜蒂
信的空白处写着:那条路就铺在我的脚下,我随时都可以踏上它——迎合茜蒂小姐的意愿,和她开始亲密地交往,直至走进她的卧室,把她抱上床。这样做我肯定会得到钱和金萝娜公司更大的权力,也许会最终当上这个公司的主人,实现自己拥有一个化妆品企业的愿望。这条路前边的景色的确诱人,以致我昨晚半夜没有睡着,有一刹我的心都有点动了,可再一想,走这条路,自己失去的也会很多。我将失去我心爱的婉儿,失去我的尊严,失去人们的尊敬,最终失去我的幸福。我将被人们斥为靠婚姻发达的小人,斥为吃软饭的男人。你能受得了这些指责?
第六封
亲爱的吴:
你知道我吻你时的那种美妙感觉吗?浑身就像遭了轻微电击一样,发颤;心跳的速度飞快增加,胸腔都有些作疼;双脚分明地离开了地面,像踩到了雾一样的东西。一种巨大的快感将我全身笼罩。我庆幸我来到了中国而且遇上了你。你可能不知道,来中国只是我偶然生出的念头,我的家族原本希望我把我的企业设在另一个国度,我差不多也已经同意了,只是到最后我才改变了主意。这一定是上帝的关照,是上帝存心要把你送到我的身边。什么时候让我再吻到你?我等待着你的恩赐。
爱你的 茜蒂
信的空白处写着:我不知道女人在被她不喜欢的男人拥吻时是啥样感觉,我被茜蒂小姐拥吻时有一种受难的感觉,我总是屏住呼吸,希望快点有人来冲散我们。昨晚去见婉儿时我没敢主动去吻她,我怕她闻出茜蒂小姐在我身上留下的味儿。为何我看见婉儿就想吻她,就想把她的舌尖永远噙在嘴里,而看见茜蒂却只想逃走?仅仅是因为年龄的悬殊?因为国别和种族的不同?很多异国、异族的老夫少妻之间不是也生出了爱情?催生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那是一种怎样神秘的物质?
第七封
宝贵的吴:
你为何要把那么多的时间都用在读书上?你为何要在生产线上泡那么久?你为何总是在研究所里和那些研究人员待在一起?为何不把更多的时间留给我们两人?我知道你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化妆品企业,可我不是给你说过我可以把金萝娜公司的一半股权送给你吗?我们两个共同拥有这所企业难道不好?多给我一点时间吧,要不然,我会想其他措施让你跟我在一起的!我多么愿意看见你坐在我的身边呀!
爱你的 茜蒂
信的空白处写着:我发现我的心理在悄悄地变化,在夜晚所做的一些短暂的梦里,会出现和茜蒂在一起散步的场景,而路的尽头,隐隐约约显出的是纽约的街景。看来茜蒂那些关于我俩关系的提议有很大的诱惑力,它们在缓慢地对我发生作用。我得警惕。吴发硕,你不能做对不起婉儿的事。她是那样地爱你,她已经把你想要的一切都给了你。她不是那种受得了这种打击的人,你若背叛了她,就等于把她置于了死地。那样,不管你这一生怎样富有,事业上怎样有成就,你的良心都会不安,会有一块石头永远坠在你的心上,你在上帝面前就永远抬不起头!
第八封
亲爱的:
你为何一再谢绝我的邀请不来我的住处做客?怕我吃了你?难道我会谋害你不成?一听见我发出邀请你的脸就红,就手足无措,这让我很是惊奇。还有,你为何从不邀请我去你的住处看看?是担心你的住处狭窄我去了不方便?不要有那么多的顾虑,我在美国时去过许多普通人的家庭。我觉得我们彼此应有更深入的了解,给我一个去你住处的机会吧。我等着你的电话!
爱你的 茜蒂
信的空白处写着:必须加紧做离开的准备,不能待得太久。太久说不定就真的难以离开了。公司和生产线上的管理方法和套路已经熟悉,现在要紧的是把茜蒂小姐不断研发新产品的那种本领学过来。她对化妆品消费群体心理走向的把握何以那样准确?她对不同年龄段和不同性别的人的肌肤的微小变化知识何以那样丰富?她对各种材料配方比例发生微小变化所带来的后果何以了解得那样清楚?还有她对香味的敏锐感知本领我什么时候能学到手里?她若来到我的住处不走了怎么办?
第九封
吴,宝贝:
你真好!把头靠在你的胸脯上,听你那雄壮的心跳,那种感觉太美妙。你那长长的双臂,结实而柔韧,摸着是那样的让人神魂飘摇。还有你的两只手,灵巧而奇特,掌心的纹络像极了我们美国俄亥俄州的高速公路网,亲着你的掌心,就好像驾车在俄亥俄的高速公路上飞奔。我现在不满意的就是你的拘谨,你在我面前为什么不能放开些,为什么连外衣都不敢脱下?这好像不是一个男人的作为。记住,我爱你!
每时每刻都想吻你的 茜蒂
信的空白处写着:昨晚好险,我差一点,差一点点就迷失了自己,就失去了理智。我现在才知道,男人是经不起女人摆弄的,尽管你不爱她,尽管你心里想离开她,但一当你的眼睛看见一些东西——她的肌肤还是那样细腻光滑,她一定有一些护肤的秘招,说不定她专门为自己制作了特别的护肤用品;她的双乳依旧那样饱挺,是做过丰乳手术?看上去还是那样诱人,让人的手禁不住想去拨动;她的两个臀尖还有弹性,她翻身时它们仍是一颤一颤;她的腹部一点都不臃肿,她肯定是常做健身运动。天哪,当你看见这些东西之后,特别是当她的手在你身上肆意揉着时,你原来静止的心忽然间就动了起来,你就很想放纵一下自己,你就很想把一切先忘掉。我的手已经伸了出去,要不是那刻突然来了个电话,我就完了。婉儿,我差一点就完了。茜蒂,你不要埋怨我,你该埋怨那个电话,是它,又唤回了我的理智。我现在明白了,两个男女在一起,尽管他们非常不般配,尽管他们也没有要做什么的打算,但只要允许他们身体接触,事情就早晚会发生。上帝预先就在他们的肌肤上涂有磷,一摩擦就会起火的。
第十封
吴,亲爱的:
我有什么惹你讨厌的地方吗?你为何对我的亲吻不给以回报,总把嘴闭得紧紧的?你难道不懂得我想要的东西么?你让我等待了这么久,你究竟在顾虑什么?年龄的差距?世界上女大男小的情侣多的是,法国的那个写电影的女人杜拉斯不就有一个年轻的情人?是担心我们两家贫富的差距太大?我不是给你说过,将来你会是金萝娜公司的主人之一。我们还可以在北京的郊区买一栋别墅。我替你买的那辆别克轿车,你为何不要,为何非要把钥匙还我不可?我伤心,吴,亲爱的,我非常伤心。你什么时候来为我擦一擦眼泪?
想念你的 茜蒂
信的空白处写着:一方面是获得,一方面是失去,上帝永远让我们处于权衡之中。昨晚见到婉儿,我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以致她都喊着疼了。我害怕我会背叛她,我害怕我会离她而走。我昨晚在床上的疯狂令她吃惊,她对着我的耳朵说:你怎么了,你过去可不是这样!我要用这个办法来加深对她肉体的依恋和记忆,来帮助我去战胜诱惑。婉儿,我爱你,我真心地爱你,可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许多可让男人去爱的东西,那些东西每天都在增加它们的重量,丢掉它们实在让人可惜,但丢掉你更让我痛惜。我们只有抱紧些,抱得更紧些。婉儿,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对我使脾气,还像过去那样温柔,还像过去那样温顺,不要让我们之间的黏合力受一点伤害,一旦受伤害就可能增加那边的砝码。我实在不想做对不起你的事,不想,不想!
……
剩下的信在内容上大同小异,我无了再看下去的兴趣。我想,这些信应该属于个人隐私,茜蒂小姐照说不应该把它们交给我的。也许,早上她拿到这个纸袋拆开看见那封辞职信后,情绪过于激动,没有来得及看下边还有什么东西就把它扔到了我的怀里。我现在拿着这些信去见她,她如果仍要我去找吴发硕,那就只有再四处跑着找了。
我敲开茜蒂小姐办公室的门时,她正呆坐在沙发上,一位秘书小姐来开的门。茜蒂小姐扭头看见是我,霍一下站起身来问:见到他了?我摇摇头,简单地说了一遍寻找经过,然后把那些信放在纸袋上一起递到她面前说:我明天再继续找,这些东西先放在你这里,放我那儿万一让别人看见了不好。她的目光在触到那些信时跳了一下,我的判断看来没错,她原来是没有注意到纸袋里有这些信的。她慌乱地把那些信抓到手里,然后急急地说:谢谢,让我自己去找吧……
那天晚上下班时,我注意到茜蒂小姐的眼圈是红的,她显然是哭过。不知她后来又找了吴发硕没有,我没有再去关心。自那天之后,茜蒂小姐身上的香味依然,但脸上的笑容分明地见少了……
我再见到吴发硕已是两年多以后了。那是在21大厦不远处的一个十字街口,我停了自行车正等绿灯,忽然听见旁边一辆汽车里有人喊我的名字,扭头一看原来是吴发硕。他开了一辆富康轿车,旁边坐着一个抱婴儿的漂亮少妇,我估计她就是那个婉儿了——有空去我的美源化妆品公司玩——我只来得及听他说完这一句话,绿灯就亮了,他的车不得不向前开动,我的自行车也被裹进了汹涌的车流中……
那天回来后我看见墙上的那幅壁画,看见静静站在笼中的那只黑雉,无声地笑了一下:吴发硕,你的确撞开了笼子,飞走了……
2区
我注意到虞悠面露病态。
她过去走路一向脚步轻盈步速很快,现在每次出了电梯向办公区走时,不仅步子迈得慢,而且双脚落地很重。她过去鲜嫩的两颊总是透着红晕,现在却有些苍白。
你是不是病了?有次她从我面前过时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总有些低烧。她在我面前站住,勉力一笑。
去6层的医务室查查,不是挺方便吗?
查过,没发现大毛病,兴许身上有点炎症,过些日子就会好了。
那就请假歇息几天。
手上有个调查项目,刚进入分析阶段,不好停下。谢谢你的关心。
我忧虑地看着她走进办公室,心里替她着急,但愿你能快点好起来。
可好多日子过去了,她的病却并没有见好,人分明地变瘦,双颊更显苍白,连走路也能见出无力来。有天傍晚,她下班走在最后,快到电梯口时,身子突然一歪,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正要去锁办公区大门的我见状吓了一跳,急忙跑过去扶起她。还好,她倒地时手先扶住了墙,起了点缓冲作用,身上没有摔破。我掐住她的人中穴喊了她几声,她慢慢地缓过气来,睁开眼微声说:我晕得厉害。我把她先抱到了我的宿舍床上,然后急忙给6层的医务室挂了电话请他们来人。之后,我走到床前问她要不要通知她的家人。她摇了摇头。我又问要不要告诉中尉,她微弱地说了一句:行。跟着告诉了我中尉的电话号码。
6层的医务室来人用车把虞悠推走之后不久,海军中尉就气喘吁吁地来了,我简单地给他说了经过,他懊悔地一拍腿说,我这些日子只顾在实验室忙一项实验,也没有来看她。电话上只听她说有点小病,没想到这样重……边说边就又向电梯里跑。
那天的晚饭后,我把所有的门都锁好,也下到6层的医务室里去看虞悠。她已经住进病房,正躺在床上输液。见我来,她吃力一笑说:不会有大事的,快回去歇息。我问守在一边的中尉:查出是啥病了吗?中尉说已经做了几项检查,没发现大问题;医生让住下来继续做详细检查。我松了一口气,想她这样年轻,不可能有什么大病,也许歇歇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第二天,亚东社会调查所里的人听说虞悠住了院,从所长到普通工作人员都去看了她。我想,这对她也是一种安慰。
因为有不会得大病的估计,加上知道有中尉护理,接下来的几天我就没有再去看虞悠。我心上总以为,要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又像过去那样,每天上下班时都从我面前微笑着走过。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后来会得到那样一个可怕的消息,那消息像一根钉子,一下子把我钉在那里,足足有十分钟,我整个身子一动也不能动。
那是一个正午,一个阳光很稠的正午,照说这样的正午是不该有坏消息的,可坏消息竟然来了。那是吃午饭的时辰,楼层里的工作人员都去了各种不同档次的餐厅,我则坐在值班台前吃我的盒饭,大耳朵就是这时走出电梯站在我面前的。
你吃了?我略有些意外地和他打着招呼,平日这个时辰他可是不来的。
他没有理会我的招呼,而是用目光示意我和他一起进我的那间小屋。
我更是惊奇:他这是干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有一个消息!我俩刚一进了我的小屋他就这样开口。
他的郑重样儿让我有些着慌,我用目光催他快说。
这个消息带有爆炸性,因此有必要让你这个保安员先知道!
啥?我更急了,是要地震?我已经听说过京津唐地区进入了地震活跃期。
他摇摇头。
究竟是啥?快说呀!
知道亚东社会调查所那个姓虞的姑娘吗?
她住院了。我一听是说虞悠的事,立时松了口气,她还能出什么大事。
她得了艾滋病!
什么?!一根冰冷的东西倏然刺进我的头皮。
这消息估计会在你们楼层引起一点恐慌……
她怎么会得这种病?我感到我的听觉在慢慢丧失,大耳朵接下去说了些什么我一点也没明白。我虽然眼睛在看着他的嘴,看见的却是虞悠往日那靓丽的面孔。
医生已巧妙地了解了,她得这病与输血无关——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输过血;她也没有注射过毒品;唯一的解释是,她和患有艾滋病的男人——
她不可能——我叫了一声。
什么叫不可能?大耳朵瞪我一眼,这年头什么事不可能?还有几个姑娘能守身如玉?她那样漂亮的女人,多少男人盯着?她不和很多男人睡觉那才叫日怪呢!谁让她只图快活哩,这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
她本人已经知道了?
很快就会知道。马上就要通知她所在的调查所的头头和她的家人。调查所里可能会引起一点骚动。你要注意!
我点点头,叹一口气。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海军中尉,他要知道了这个消息会受到怎样的震动和打击。
大耳朵的估计没错,仅仅一个半小时之后,那消息就飞遍了32层的每个角落。像平静的水面上突然投进一块巨石,波浪立时涌动起来。人们先是互相低声打探;随后开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大声议论,连茜蒂小姐也过来要我证实这消息是不是真的;跟着,亚东社会调查所里有人高声抱怨焦长柳不该聘用这样的坏女人,焦长柳一句辩解也没说,只是两眼发呆地站在他们调查所的门口。艾滋病虽然大家早就知道,可它真正出现在32层,出现在大家身边,还是第一次,人们如此不安也是正常的。我紧张地注视着楼层里的情况,还好,没有出现什么需要我这个保安员出面解决的事情。
我焦急地等待着下班,我要去医务室里亲眼看看虞悠。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对这件事的真实性总有些怀疑,也许这消息压根就是讹传,再不就是弄错了化验单——医院里不是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最后一个下班的人进了电梯之后,我飞快地锁好几扇门,便也冲进了电梯。我几乎是跑进了6层的医务室。虞悠已经换了一间最靠里的病房,海军中尉正双手抱头坐在病房门外的靠椅上,一看他的样子我的心就一沉。
他听见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用目光和我打了个招呼。
她怎么样?我轻了声问。
他长长地叹口气:还能怎么样?
是真的确诊了?
他张开右手,这才发现他手里握着一张化验单。我拿起一看,见上边写着虞悠的名字,其中一行字是:病毒载量——208834拷贝数……
这大概就是那个结果了。我感到我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一切都是真的了。虞悠,你的命运已成定局,你的真实生活原来和我想象的并不一样,你是和哪一个男人接触染上这种脏病的?
我对我生活中可能遇到的不幸做过各种猜测,中尉哽噎着说,我知道幸福不会总跟着我的,那么多人都遇到过不幸,我也不可能例外,可我从来没想到我得到的不幸会是这一种!
我能说什么,我只能拍拍他的肩膀,用这动作表示一点安慰。我明白这种打击造成的伤痛,不是几句安慰能止住的。
进去看看她吧。他指了指病房。
我推开了房门,和我想象的一样,只有一张病床。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目光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听到我的脚步声,她的目光才像柱子一样地倒下来。
晚饭吃了吗?我飞快地权衡了一下,觉得还是这样开口好些。
知道了吧?她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反而直接问我。
我点了点头。
我清清白白做人,上天为何要这样待我?
我没有接口,只在心里说,你清清白白就不会得这病了。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感到,有一丝对她的反感生了出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为自己掩饰,谁信?
她像是猜到了我的心思,很直白地问:你相信我的清白吗?
我的脸一红,急忙答了一句:我信。对病人说谎,上帝是允许的吧?
我现在在乎的,也只有这个了。
听说如今已有不少治这种病的法子,多试试。我想扭开话题。
谢谢你的宽慰,不可能治好的。几滴眼泪伴着她的话滚下了她的两颊。
看见她的泪水,我的心一酸,刚生出的那点反感又立刻被同情压了下去。她毕竟才二十几岁,还没有我大呀!……
我那晚出门走时,中尉仍抱头坐在那里,我拍拍他的肩膀,他抬脸看了我一眼,跟着又把头垂了下去……
大约是第三天,虞悠的哥哥来了。他先到了亚东社会调查所,听焦长柳说了虞悠的病情,随后,便由焦长柳陪着去了6层的医务室。我估计他的到来对虞悠会是个安慰,毕竟是家里的亲人来了。想不到的是,虞悠的哥哥当天下午就又走了。这消息可是让我一愣,问焦长柳是怎么回事,他摇摇头说,虞悠的哥哥嫌妹妹得了脏病丢了他的人,说他受不了人们那份奚落的目光,说他在这儿无法抬起头,说虞悠是自作自受,只给虞悠留下了点钱,就执意走了。
我想我能理解那位哥哥的心情,假如是我的妹妹,我也会满脸尴尬。家里辛辛苦苦地供你上学,你竟然和男人们胡来染上这种脏病,倒给家人带来了羞辱。
可我知道,虞悠哥哥的走对虞悠肯定是一个很大的伤害。她能经受住这新的打击吗?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正准备锁好门下到6层去看看虞悠,忽见海军中尉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嗨,你好。我向他打着招呼。
他努力一笑,站在了我面前。天,他的变化可真大,往日一脸的圆润,现在瘦得眼眶都陷了下去,眼珠子上也沾满了疲惫,过去看不出的胡子,如今竟黑乎乎了——有件事想麻烦你。他眼光躲闪着说。
我俩还用客气?
——我有一封信,想麻烦你转交给虞悠。
嗬,你不是在医务室照看她吗,还用我来转交?
——我已经离开几天了。
哦?我吃惊地看定他,你在这个时候离开她……
——想想她做的事,我这样做已经很对得起她了。她得任何一种病哪怕是癌症,我都会心甘情愿地伺候到底,可得这种病,简直是公开污辱我。我咽不下这口气!她跟哪个男人快活的,就让那个男人来护理照应她吧。她平日示我一面的是那样纯洁,把我骗得拿她当圣女看待,背后里却和别的男人乱来,这不是拿我当傻瓜吗?如今,很多熟人也拿怀疑的目光来看我了,好像我身上也有了艾滋病毒。幸亏她这病暴发得早,要是和我结婚后再发作,不是把我也害了?
唉,她做得确实……
——麻烦你把这封信交给她就行,我实在是不想再看见她。
那是一封没有装进信封的信,字也写得很潦草,能看出他对虞悠已经轻蔑到了极点。
在去6层医务室的路上,我匆匆看完了它——
虞悠:
原谅我用这种方法和你告别。
现在分别对于你和我都太残酷,我知道你现在需要我,我也明白现在离开你会被人视为不义之徒。但我想,我不能再理会他人的感觉和外界的评判,还是分开了好,分开了我们都可以好好想想。想想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想我们彼此都给了对方什么。
不知道你承不承认,我给你的是:爱。
那些爱的举动我不想再去一一列举,想你也不至于忘记。
可你给我的是什么?
是欺骗,是痛苦,是羞辱!
你可能会否认,但你推翻不了那个铁的证据:存在于你身上的那种病毒!
再见了。记住善待自己!
最后还想再说一句:我要是你,我一定会去找那个染病毒于我的男人!
航远
我走进虞悠的病房时,心怀忐忑,不知道虞悠读了海军中尉航远的那封信,会是什么反应,但愿她能承受住。虞悠,既然你做了那些事,你就要准备承担后果。
谢谢你又来看我。她依旧静静地仰躺在那里,黑发散披在雪白的枕头上。人显得更瘦了,眼因为脸的变窄而显得更大。这里的医生要我转院,可我不想转,这种病转到哪里也不可能治好,住在这里离熟人们还近些,我只要求他们帮我控制一下病情发展……
我点点头,把买来的一点水果在床头桌上放好。她被病毒折磨的那种无助样子让我的心又有点疼起来。老天爷,你对她的惩罚是不是太重了?她毕竟不是妓女,那么多的妓女不是还没得这种病?
吃了药感觉是不是好一些?
——体内病毒的拷贝数有些降低,但不会起大作用。
听说不断有新药生产出来。
——不用安慰我,我已经想开了,死亡是大家都躲不过去的事情,我不过是早走些而已。
她能这样想倒会减少她不少痛苦。接下来我给她说了些近日大厦里的新闻,告诉她2层的剧院里在演罗密欧与朱丽叶,1层的音乐厅里在重演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尽量不去触及会导致她伤心的问题。在我准备告辞的时候,我才去掏口袋说:有你一封信。
——是航远中尉写的?
我一怔,她能猜得如此准确。
——我估计他会有一封信来的。
我把那封信递到她手上。但愿她能承受住。
她没有立刻去看信,而是望着我说:可能不久以后,我也有一封信麻烦你转交给航远先生。
那没问题,你好好休息。我急忙退了出来,我害怕看她读信后的表情。
中尉,你不该让我来交这封信,不该呀。当然,我理解你,如果换了我,我可能也会写这样的信……
接下来的一个晚上,我做完最后一遍楼层安全检查回到我的小屋正准备睡觉,安静的电梯间突然传来几个人的嚷嚷声,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我开门一看,原来是焦长柳的夫人领着几个人正从电梯里出来——很抱歉,打扰了你休息,我们有些东西要立刻搬走。那女人对我说明。我自然点头答应,立刻打开了办公区的大门,我还帮助他们向电梯间搬了几个纸箱子,没想到搬运就要结束时,我警卫岗位上的电话响了,电话是焦长柳打来的,他问我:是不是我夫人在搬东西?我吃了一惊,我原以为是他让女人来搬的,看来他并不知道。我答:是的。——请立即制止,不准他们走,我马上就到!他对我下着命令。我大惊失色地放下电话,跑到他夫人面前说:焦所长来电话说,不准你走!
——他凭什么?那女人突然声色俱厉起来。我在拿我应该得到的东西,他休想拦住!走,我们走!她朝她带来的那些人挥手。
我急了,她拿走后焦长柳要追究我的责任可咋办?毕竟焦长柳是亚东调查所的头头,我一个保安员只能听焦长柳的。我拦在那女人面前说:先不要着急,你丈夫马上就到,怎么办你们夫妻俩当面说好,别让我这个保安员为难。
出了事我负责!她还要往前走。没法子,我只好手按反盗警铃说:如果你实在不听话,我只好通知大厦保安总队了。
她见我这样,只好气哼哼地在一个纸箱上坐下,说:也罢,就等焦长柳他来了再说。
你们夫妻之间,什么事情不好商量?我劝解着。
——商量个屁,我要再不拿点东西,不定哪一天这家产都会被他折腾干净。
我笑了:焦所长可不是个败家的人。
哼!女人撇了撇嘴。
我找不到更多的劝辞,只好默然站在那里。
还好,没等多久,焦长柳气喘吁吁地来了。我松了一口气,不用我夹在中间为难了。
你想干什么?焦长柳在他妻子面前站定。
——我不能让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被你糟蹋掉!
你胡想些啥?我怎会去糟蹋东西?
——你以为我是傻瓜?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姓虞的骚货的事?
你胡说什么?
——胡说?你前段日子天天晚上和她在一起我是胡说?
我们在一起是在讨论书稿,我不是跟你解释好多次了?!
——鬼才相信。一男一女晚上在一起只讨论书稿?在这个稍有点权和钱的男人都在找情妇的时代,在这个年轻女人每天都想换个男人的时代,你以为我能相信你的鬼话?!尤其是她,她染上艾滋病起码能证明她是一个放荡的烂货,你和这样一个女人晚上在一起能干什么好事?!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和虞悠之间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说得多好听。告诉我,你在她身上已经花了多少钱?
无聊!
——我是无聊,不然我要钱买辆车都得不到你的允许?
钱不管紧能行吗?不管紧还怎样去扩大事业规模?
——你过去扩大的是你和你情人的享受规模,现在扩大的是治病规模!
说这话不怕坏良心?
——谁坏良心谁知道,明明是我从我的娘家借了一万块钱让你创办了这个调查所,你倒黏上了那个贱货!我不能让我的财产悄悄被别人花掉,我现在是要拿走我该得的东西。告诉你,我现在已怀疑你可能也被虞悠那个贱货传染上了艾滋病,我不能不先下手,我已通知银行冻结了我们的账户,账户上的钱我要拿走一半;这里的固定资产也应该有我的一半!我今天先拿走一部分。我希望你让我顺利拿走!
要不是看在你怀了孕的分上,我今天非揍你一顿不可!
——你敢动我一指头,我就会把你告上法庭。闪开,让我把东西拿走!
如果我不让拿呢?
——那我就只好起诉你!
焦长柳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妻子,许久没有说话,他既像是在审视对方是否真是自己的妻子,又像是在权衡什么,末后,叹了口气,说:拿走吧,银行里存款的一半,也会划在你的名下,明天我俩就去办吧。
女人嘴唇动了动,没有再说话。
拿走吧。焦长柳朝妻子挥了挥手。
女人迟疑了一下,随后和她带来的几个人一起拿着东西向电梯走去,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瘦弱的虞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电梯门口。
所有的人一下子都静了下来。
我来办公室取点东西。虞悠平静地说了一句,便缓缓向2区走去。
32层又恢复了安静,除了偶尔从窗隙露进来一点大街上的响动之外,就只有我和焦长柳的呼吸声。他默默站在一扇窗前,直直地看着远处的夜空,手指在窗台上不住地左右划动。我没有出声,只静静地陪他站在那儿。过了大约有十几分钟,虞悠又从办公区走了出来。
虞悠,真对不起。焦长柳扭过头说。
——把我办公桌上的其余东西烧掉就行。虞悠一说完这句,就进了电梯。
32层这次是彻底地静下来了,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的送风声。许久之后,才见焦长柳扭头问:你那儿有没有酒?
有……小半瓶二锅头。我记起了塞在床底下的那点我和崔发当初喝剩下来的酒。
送给我喝吧。他没待我邀请,就径直朝我的小屋走去。
我慌慌张张地找出一个茶杯,把瓶里的酒全倒了进去。他迫不及待地抓过杯子猛喝了一口,酒刚下肚他就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显然不是常喝酒的人。我屋里也没有下酒菜帮他压酒,只能给他再倒一杯水让他冲冲喉咙。
他那晚走时已是凌晨三点来钟,酒力使他在走路时有些摇晃,进电梯就通一下撞到了电梯壁上。我有些担心,问他要不要送,他朝我摆手说:没事,我要连这点事都经受不住我还能当所长?还能在这21大厦待下去?!……
后来就到了那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已经在21大厦度过了很多周日的早晨,那天早晨我像过去一样,直睡到日出时分才爬起身,下床后我没有先去洗脸,而是站在窗台那儿朝东天上看,太阳正在缓慢地掀开云缕之被,懒懒地抬起自己的头颅。也许是楼高的缘故,站在32层上看日出和我站在家乡的田埂上看日出有点不太一样,站这儿仿佛能看清太阳起身时的不甚情愿,它对每天都要起身值班可能和我一样不是很耐烦。
就在我习惯性地站在那儿看日出时,门被敲响了。我有些惊奇:周日谁还来上班?
我拉开门时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护士站在门外。你找——?
先生,我是大厦6层医务室的护士,一位叫虞悠的病人托我交给你一封信。
哦,快请进,虞悠她这几天怎么样?
她已于昨天傍晚出院了。她说她想去别的医院看看,你知道,咱们大厦医务室对治这种病并没有特别的研究。
我接过那个挺大的信封,记起她当初说过的要托我转交信的话。令我意外的是,这个大信封上写的是:面交32层保安员谭先生。她给我写什么信?
我一边送护士进电梯一边猜她在信上会对我写些什么,我做了几种猜测,可当我撕开信封时我还是呆在了那儿——
尊敬的谭先生:
我就要永远离开21大厦了,在离开之前,为了证明我没有欺骗过任何人,证明患病的我不会对任何人的生活造成威胁,证明我没给任何亲人丢过脸,我花钱请了三家医院的妇科医生对我做了一项鉴定。我把鉴定结果复印了三份,麻烦你把它们分别送给航远先生和焦长柳所长的夫人,另一份烦张贴在32层办公区的大门上。我知道这份委托会令你尴尬,可我想来想去,还是委托你最合适,看在这是一个不久就要告别人世的人的请求上,盼你能够答应。
很感谢你在我得病之后几次来探视我,在人们都对我鄙视和抛弃之后,你的探视给我带来了温暖,我会带着对你的深深感激向另一个世界走去。
永别了!
虞悠
这封短信的下边,是那一式三份的鉴定书:
经对虞悠女士性器官的检查发现,她的处女膜完好,未见任何破坏和修补痕迹,由此可以断定,她至今尚未与男性发生过性交行为,她所染之艾滋病毒,不是来自性交途径。
京门医院妇科主任 吴爱华
复同医院妇科主任 金萧萧
朝西医院妇科副主任 汪翠芳
签名后边,是一段附言:
此鉴定是在虞悠女士的再三请求下做的,我们本没有做这种鉴定的责任和义务,但考虑到这是一个艾滋病人的要求,故破了例。特此说明。
我很难说清我当时读完信和鉴定书的心情,反正最先升上心头的是一股愧疚。我不该把她想象成一个沉入性乱的下贱女人,不该怀着对她的鄙视和一点怜悯去看望她,不该轻易抛弃对她的信任……
我拿起了电话,先后拨了焦长柳家和中尉航远的电话号码,我告诉焦长柳的夫人和航远,有特别紧急的事需要他们立刻来21大厦一趟。我得把虞悠交代的这件事办好,否则,我的心更不会安宁。
先来的是焦长柳的夫人,她大概以为是关于亚东社会调查所财产方面的事,来得特别快。当我把那份鉴定书刚交到她手上时,她还问了一句:是什么?账单?她看得很快,看完之后先是一动不动地站了一阵,随后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我听见她在电梯门口站了很长时间才去按电梯按钮,我想她心里也不会平静。
海军中尉站在我的门口时脸上带了点不耐烦,哑着声问:是不是姓虞的又有什么事了?我很忙!
我没有说话,只把那张鉴定书递给了他。他的目光一开始没有聚焦在纸上,只是气呼呼地喘着粗气,但很快他的目光就变得专注而且屏了息。
就那么几行字,他竟看了整整二十分钟,他的目光直直地戳在那张纸上,像是要把那张纸戳透,要把那些字统统吞到眼睛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扭脸看着窗外。
我听到了咚的一声,回头看时才见航远已一头撞在了墙上,额上鲜血直流。
你这是干什么?我慌忙伸手抱住他。
他无语,只大口喘气。一刹之后,他推开我,踉踉跄跄地向门外走。在门口,他回过头来嘶哑着声音问:已经出院了?
我点头,知道他是要去找她。
去找找她吧,她最需要你的安慰……
那天晚上我就要上床时,中尉又推开了我的门,身子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颓然地坐在了我的床帮上。
见到她了?
没。他摇着头。她原来租的房子已经退了,没有人知道她搬到了哪里,我找了她的几个熟人和同学,都不知道。直跑到现在……
我想起她给我的那封短信上写的最后一句话:永别了。她会不会……
我打了个寒噤。
你估计她会去了哪里?中尉望着我,一脸的急切。
也许回了老家?
我已经给她家里打过电话,没有。
也许她想找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好安心治病。
我一定要找到她!他发誓似的说,我一找到她就和她结婚!
我一惊:你疯了?你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你是军人——
我要以丈夫的名义来照看她,我们可以没有性生活,但我们一定要成为一对夫妻!……他那天临走时留下了他的呼机号码,要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他。
可是没有,32层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踪。
再见到航远已是一个月之后了,那也是一个晚上,他进门时我吃了一惊,他瘦得那样厉害,双颊都陷了下去。你,病了?
我休了一个月的假找她也没找到。他望着墙角说。
实在找不到也就算了。我劝他。
我是一个浑蛋!是吧?他忽然看着我问。
我无语,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他的自责。
我要不是浑蛋我会那样待她?会那样待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有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眶里奔了出来……
那已经是很久以后了,有一天我外出到市郊看朋友,刚好从市儿童福利院门口过,那一刻,我忽然想起虞悠当年从街上拾起后来由我送来的那个孩子,那小家伙现在长得什么样儿?当下就生了进去看看的心。我进院里找到值班室说了我的来意,值班的一个中年妇女就笑着打开登记册去查,片刻之后,她忽然抬头敛了笑容问:你一直都不知道吗?
我一愣:知道什么?
没有人给你发过关于这孩子的通知?
没有。我忽然想起,当初来送孩子时,因怕引起别人的误解和麻烦,我既没有用真名也没有用真地址。
那孩子已经得病死了。
啊?
是艾滋病。
轰地一下,我的头懵了:怎么可能?
孩子入院的当天我们化验血时就发现了,我们按你留下的地址给你发过信。
这么说——
孩子的生身母亲所以弃儿子于街上,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真相。
我的天呐!
我们有理由断定,这孩子的生母是艾滋病患者,孩子是被母亲传染上的,属于母婴传播。
虞悠,我们好心救下的孩子竟是一个艾滋病儿!你知道吗,虞悠?!
我的心突然一颤:虞悠的得病会不会和这孩子?我依稀记起了,虞悠捡到这孩子的那天,身上曾经受过伤……
虞悠呀……
不管多大的事情引起的波动,最终都会平静下来。
日子是一个海,再大的事投进去都会无影无踪。
虞悠得病和失踪的事也慢慢被32层、被亚东社会调查所的人们压在了记忆底层,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亚东调查所恢复了他们正常的调查、分析和研究活动,焦长柳和他夫人的关系也恢复到了过去的样子。
我的日子也恢复了原状:上岗、吃饭、睡觉、开门、锁门,乏味、单调、枯燥。一天一天地过下来,就到了9月16日。这一天于我的生活同样没有特别的意义,它所以能被我记住,是因为这一天亚东调查所所长焦长柳的夫人要到复同医院去生产。
焦夫人怀孕的事,我早在他们那次为家产争执之前就看了出来。她过去有一个很不错的身段,有一天她来找焦所长时我发现她的肚子凸了起来,而且脸色很不好,便出于关心地对她说:大姐,你该去看一看医生,我觉得你好像是病了。她听罢笑了,说,小伙子,快结婚吧,结了婚你就知道我这是怎么回事了。我的脸一下子被弄得通红通红。
她的肚子在不断变高,穿的衣服也越来越宽大,再加上走起路来胳膊一甩一甩,所占的空间真是大得惊人。21大厦的所有电梯本来一次都可拉十个人,可只要她一上去,其他的人都自愿停下不上,让电梯就载了她一个人先走。32层的很多人看见她肚子的动静,都说她八成是要生双胞胎了。
9月16日这天早上,焦长柳从医院把电话打到了我的值班台上,说医生讲他夫人马上要生,让我转告他所里的人,他今天不上班了。我自然应允。待他们所里的人一来,我便把这消息对他们说了。那些人都很高兴,还专门派了一位姓薛的女职员去买鲜花往医院里送。
将近十点钟的时候,那薛女士回来了。我一看见她走出电梯就高兴地问:是生了儿子还是女儿?按说她该满面喜色地说出结果,不想她只是很不自然地一笑,低头就走。我有些生气,就冷然朝她后背上砸了一句:小家子气,这种事也值当保密?大约是我这话太不好听,她停步转过身来,小了声说:实在是不好说出口,所长夫人生了一个……
啥?
畸胎。
哟?
胎儿的形状非常奇怪。
是吗?
产科的一个护士告诉我说,那胎儿非常像一只鸟。
鸟?我的身子一冷,怎么可能?
有两个明显的翅膀,还有一个长喙的头。
我感觉到脊背上一麻。
护士说她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畸形胎儿。
我的眼可能瞪得很大。
胎儿生下来很快就死了,医生想把那胎儿作为标本保存下来,可焦所长坚决不许。
可以理解——
焦所长心里非常难受,他专门交代我不许对任何人说,只说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
我点点头,看着她慌慌地向2区里走。
焦长柳那天回到32层已是晚饭后了,32层那时刻除了我已没有别人。看见他从电梯里出来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幸好是他先开腔:我的孩子夭折了。我假装意外地叹口气,劝了一句:想开些,你和你夫人都还年轻……
他那晚在所里待到十二点多,我几次悄步进去看他,都见他一动不动地趴在电脑桌上。我有心进去劝劝,又怕说不到点子上惹他更加伤心。他走后我才上床躺下,可总也睡不着,一个像鸟儿的孩子的影子总在我面前晃。人怎会生出鸟一样的胎儿?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这件事过去半月之后,有天晚上我正要关门睡下,只见一个老太太拉着一个白发白须的瞎眼老汉从电梯里出来,我惊奇地问:你们找谁?那老太太没有答话,只带了笑意地朝我递过一张纸来,我一看,那原来是焦长柳所长写给我的一封短信:小谭,自我们的孩子夭折之后,家母坚持认为是一股邪气作祟,于是非要请人在我们的住处和办公处驱邪不可。老母亲长住乡下,识字又不多,颇难劝解,便想顺其心意做去,请为她和她请来的人打开楼层门就行了。我就在1层大厅等待。至为感谢。
我暗暗一笑,心想,要是我家遇见这事,娘大约也会这样做的。随即为他们打开了门。我因担心那瞎眼老汉驱邪时燃火出事,就跟在他们身后。焦长柳的母亲倒也没有反对。进了亚东调查所的门,只见那瞎眼老汉松开焦母的手,先是碎步在那些电脑之间来来回回地摸索着走,然后在屋子当中站定,对焦母说:这屋里有一种非金非木非水非火非土的邪气东西,这东西能扰人心神精血,它是我过去没有见过的,我不知我能否把它驱走,让我试一试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桃木短剑,示意我们出去,而后在屋里挥舞了很长时间,末了,在调查所的门口又点燃一沓黄表纸,这才作罢。
送走焦长柳的母亲和那瞎眼老汉,我在电梯口站了许久。但愿那驱邪老人能把导致生怪胎的那股邪气真的驱走,32层不能再出这样的怪事。也是在那一刻,我瞥见了墙上那幅瓷质壁画,这使我忽然去想,21大厦的造型就是一只鸟,每一层又都有这样一只黑雉,这和那个鸟形怪胎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不会是因为天长日久看那只黑雉才……
3区
一晃三年过去了。
这是入冬以来少有的一个晴天,太阳的光线总算有能力走进大厦里边。我一边坐在我的岗位上值勤,一边隔窗看着絮状的白云在天上游荡。大耳朵便是这时站在了我的面前。嗨,看什么呢?他叫了一声,我这才扭脸急忙站起向他敬礼。
有两件重要的事——他拖着长腔在我面前踱步,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啥?我的身子一振,定睛看着他用手指捻着他的耳朵。
第一件,今天上午十一点,联合国世界粮农组织的总干事长,要来32层的亚东社会调查所访问,我们要配合警察做好保卫工作。
是。
你的职责,依旧是守在这个位置上,客人来了要注意礼节。
明白。
估计这位客人的访问时间不会很长,他来主要是想看亚东调查所里的一个人。
看谁?
虞悠。不知你记不记得?就是那个得了艾滋病的姑娘。
当然记得,她已经失踪了。
我们本来想把此人已失踪的消息告诉那位干事长,可大厦管理处和亚东调查所都不愿意这样做,他们想在干事长来了之后再告诉他:虞悠临时有病不能来见面。他们不想丢掉这个和干事长对话的机会,当然也不想让这位干事长问得更多。
那干事长为何要来看虞悠?
因为她写的一本什么书。
书?
对,那位干事长非常看重那本书,他说他读了两遍,从中了解了许多东西,他想来当面向她表达谢意。
一定是那本书,那本她加了无数次班才写成的书。虞悠,你成功了!可你现在在哪里?
听说她那本书是用中文写的,后来海军的一个什么人替她翻译成了英文,这才传到了国外,引起了那位干事长的注意。
海军?中尉,一定是航远中尉!虞悠,你还活着吗?中尉为你翻译的事你知道么?……
第二件事也很重要。
说吧。
有人看中了你。
看中了啥?
想雇你做私人保镖。
是谁?
你先不要问是谁,你先说感不感兴趣。
我在这儿干得好好的,不太想——
如果人家应许了很好的条件呢?
很好的条件?
管吃管住外每月一千元的工资。
真的?我来了精神,这个数字可是我现在工资的两倍半。
愿意了?
私人保镖主要是干些啥事?
保证雇主家人和财产的安全。
如果我去了,万一雇主不满意,我还能不能回到这里?
当然。雇主和咱们保安大队签有合同,你其实还是咱保安大队的人。
那好,我愿去试试。
既是这样,那位干事长访问结束之后,你马上做交班的准备,下午你就到雇主家去上班。
下午就去?雇主住哪里?
43层,a431号。
哦?就在这大厦里?
他点了点头。
雇主的名字?
雇主要求我们预先不对雇员说明情况,一切由你们见面后谈。你去时,我们会让你带上一张介绍信。他说罢笑了笑。
事后我才想起,他当时的笑容有点古怪。
可我那一刻没想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