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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兆林小说精品集 短篇卷:违约公布的日记 玛瑙金笔

也许这是个很无聊的故事,但也可能是很有意义的故事,就看怎么看了。不管无聊还是有意义还是怎么看,我想讲讲,因为讲出来别人好知道,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当然我自己不认为是没意义的。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各色人等,有事没事,听听都不能算是浪费时间。

故事发端那天,阳光很热情。

很热情的阳光把前一天落下的漫地白雪普照得绵绵软软,甚至有点温温柔柔。办公室内,暖气也与阳光里应外合,热得适度而又撩人。这样的好天气对每个过冬的东北人都是挺舒心的。像我这样工作顺利,尚且未婚并且暗自认为已经有了意中人的,吃了顿可口的午饭,休息时生出些闲情逸致来是非常可以理解的。我把金笔(我说的金笔就是我对我意中人的昵称)送的手绢又洗一遍晾在暖气片上。对这手绢,我是一见脏就洗上一遍,尤其冬天,一下新雪我就更容不得上面有一丝脏迹。感情上的脏迹我是一丝也容不得的。

而后我又冲速溶咖啡。我非常喜欢咖啡,觉得这东西比茶比酒好,既提神让你兴奋又不会从胃里嘴里腾出酒臭和茶碱味儿来。这东西还让你兴奋得适度而不知不觉,不像酒,一喝多点儿就胡说八道或胡作非为。咖啡实在是一种温柔内秀的兴奋剂。

这次我冲的是两杯。我没和谁相约,但就这么自信地冲了两杯。我觉得会有人来喝,而且知道谁会来喝。

我刚把第二杯咖啡冲好,穿红毛衣红毛裙子的金笔果然就进来了。她全身让我感觉很热烈很舒服的红毛衣和被红毛衣映得微红的圆脸使我一口咖啡没喝就兴奋得也脸有些微热了。我下意识地拉了拉我穿的黑色皮夹克棉袄,觉得我俩的衣着都挺和谐、得体,别人看了准会说出般配二字。

“午安,玛瑙!”她轻轻关了门就欢愉地冲我道了一声问候。玛瑙是她对我的昵称。

我也欢快地向她道了一声:“午安,金笔!”

然后我俩又异口同声道:“玛瑙金笔午安!”

玛瑙金笔是我俩的代名。两人共有一个名,而且是四个字的名(当然只限于我俩秘密使用),可见我俩关系已到了不一般的程度。

我们共同道过午安后,我让她坐。她不坐,站着说:“我渴!”

“渴喝咖啡吧!”我为她端起一杯烫手的咖啡。

她不接,仍说渴。

我说:“就因为你渴才让你喝咖啡的啊!”

她说:“咖啡不解渴!”

“那你喝白开水了。”

“不,我要喝……‘玛瑙水’!”

我没有马上听明白,待她慢慢靠近我,火热地盯我两眼又慢慢将眼闭上,同时将嘴微微张开并连同红得跟毛衣一个颜色的圆脸扬向我时,我才明白,她用新发明的一个词来含蓄地表达那个强烈的要求,我便激灵一下舌根颤出水来。那水像是懂事的孩子顽皮地将我推向她。我手中的咖啡杯已于不由自主中变成了她的手。我们的手立即钳似的互相咬住,胳膊的筋很快自动勒紧。我似乎想不确切是她先抓了我的手还是我先抓了她的手,但有一点我是记清了,是她胳膊的筋先于我拉紧的,她拉得很迅急,以至我们的胸刚拥到一起时我感到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这一下硌还使我闪过一丝不悦:这些动作都该是我主动才好,怎么能是她主动。凡是主动接近我,尤其主动和我动手动脚的女人都要减少我的好印象的。但这一丝不悦转瞬即逝于她松开手抚了抚自己胸部的动作里了。接着我就将她渴望的“玛瑙水”杯递过去。其实我舌根颤出的也不是水,也同样是令我焦渴的火,只不过对于她来说是水罢了。

我们两支互为焦渴互为泉水的口杯轻轻碰到了一起。这轻轻的一碰,如电的两极相触,倏然间我全身的每根毛细血管,每根神经末稍都激起灿烂的火花,那火花就以电的速度遍及了每个细胞……

就在这当口,我们身边的电话长雷一般响起来,惊心动魄。我俩像被电击了一下,立即分离开好远。没待我定下神来,她已抓起了听筒:“……你找马小石呀?你哪儿?”然后有点不高兴地把话筒交给我:“找你的,那位才女!”

我一听确实是南京那位才貌双全的女记者。外地我就认识这么一个女的,还是不久前去南京开会才认识的。那次会上我和她接触最多,相处得也十分和谐、愉快,这除了我的那份经验材料受到会议好评,被她文章引用较多外,我们性格、年龄相近也是很大的原因。散会分手时竟挺留恋的,互留了电话号码,还互赠了礼物(丝毫没有背着我的金笔另作不良图谋的想法。我一个普通单位搞文字的秘书,哪敢对才貌双全的大报记者产生非份之想呢?)她是记者,我也是搞宣传写材料的,都离不开笔,我送她的礼物便是一支笔,她说一见那笔就生灵感,肯定会写出好文章的。忽然听到她从遥远的南京传来了声音,我高兴得喜形于色。连金笔在身边听着都顾不得掩饰了,我说:“你好哇,你说邮那篇东西我怎么没收到呢?”

“我新调单位了,你把新电话号码记一下!”她说,“8858274……”我重复着这个数字让她等一等,想找笔记下来。

我便摸胸兜。我总是把笔插胸兜的。没有。摸下衣兜也没有,裤兜也没有。三个抽屉都翻过了,没有。我向金笔呶呶嘴说:“笔!”说完我才发现她已脸带怒色了。

她说:“8858274!听一遍就刻耳朵上刻心上了,还装模作样找什么笔?快上收发室找她邮的那件东西吧!”说完就很果断地退出去了,显然是对我表示不满,同时也把我说邮那“篇”东西误听成邮那“件”东西了。

我只好用指甲匆忙在墙上划下电话的号码,而后也没敢太热情,推说有急事将电话挂了。我知道我那支金笔会在斜对门她的办公室监听的。我又找了一遍笔,还是没有,便赶忙到她那屋里陪笑脸:“那笔……是不是在你这儿?”

“哪个笔会在我这儿?”

“还用说吗,玛瑙金笔!”

她说得声儿不大却挺挖苦:“早连魂儿一块儿丢南京了吧,还装模作样唬弄我!”

听她这么一说,我猜她今天什么时候偷看了我的信。昨天收南京女记者一封信,其中有这么几句:“蒙你赠我那支笔,最近写了篇好东西,已另件寄出,到时请你一定洗了手拜读。那美丽文彩都因你的那支笔才生出来的。谢谢你的笔……”

这样一想,我急得笑脸也作不出了,连忙解释:“我给过她一支笔不假,那是在南京现买的。我哪能把玛瑙金笔送了人呢?你送我的,那么贵重!”

“就有这么一种贱人,你越送他贵重东西他越不重视!”

“你是不是看我信了?我送她的真不是玛瑙金笔!”

“你送她房子送她地是你的事儿,我管得着吗?”

她真的误会了,误会得不轻。以前她也使过几次性子,从没到这么酸硬过。任我怎么解释,她硬没听进去。我既没有哄女人的手段,又不肯低三下四告饶,只能内心哀叹,女人啊,对感情问题真是太固执了,一旦认为真情被欺弄便立刻翻脸不认人。那次从南京开会回来我只轻描淡写说了说认识个女记者,她就给我好重一个颜色:“记者记者,小心把你心系(记)到她褶者里去!”我当时还嬉皮笑脸幽默了一句:“那你就提防着点吧!”

不想她真就开始提防我了。笔失踪以后她咬住一句话:“不交出笔来让我看看,说什么也白搭!”她还说交不出来就往南京打电话冲女记者要。

我真怕她往南京打电话,那可叫女记者笑话死了,那可太丢人了。她看我怕打电话,反倒真要起电话号码来,并说我不敢告诉电话号码更说明我有鬼。我只好到墙上去查,早被谁给蹭模糊了。她又非说是我故意抹的。我说真不是,她说那她就写信要笔了,她有通讯地址。我说你千万千万别写信啊,等我实在找不出笔时再写不迟。她就给了我一个坚硬的通牒:不把笔交出来就别想再见她!

我知道这都是因为她确实很爱我,怕我再爱了别人才这般使性刁难的,我也是真爱她才这么怕她胡闹的。我向她起誓作保:不找到玛瑙金笔便不见她。

我几乎挖地三尺了,可是一个多星期硬是找不见个影儿,这笔怎么就没了呢?没得太莫名其妙了。我年轻,阅历少,多少又有点犟,恋爱方面的事根本不好意思让别人出主意,便憋在心里挺着。

挺到第十天,实在找不着也实在挺不住了,只好软了脖子硬了头皮去见她。我们毕竟不是通过别人牵扯而凑到一块儿的,包括她凡事不肯低头有点类似我的那股犟劲儿都在逗引我去找她。

那个星期天,我特意买了一大瓶速溶咖啡。我想都十天了,不管怎么着,我主动登门解释,她肯定会笑脸相迎的。说不定她已消了气盼我去找她呢,三五句话后我们又会冲上咖啡,她说这东西不解渴,要喝玛瑙水呢……

我这样想像着站在雪地上叩响了她家的门。门一开我眼里的形像就让我预感到不妙。她穿一身黑——黑毛衣,黑毛裙,这颜色不喜气。她既没迈出门来也没让我进屋,而是冷静地问我:“有事儿吗?”

“没……没……”

一股风刮过,雪片忽然落得急而且密了,像在我们中间挂了个帘子。隔着雪的帘子她的话变得更加冷淡:“吞吞吐吐做了亏心事似的,倒底有事没事?”

我说:“没……没事!”

她问:“那么,找着了,笔?”

我说:“没……实在找不着了!”

她问:“没找着你来干什么?”

我说:“解释一下,确实没……不给别人!”

她说:“得了吧,前天我在收发室接南京电话,她还说你送的笔好使呢!”我急了:“她前天来电话了?你怎么说的?”

她说:“我有什么资格跟她怎么说?怎么说是你们之间的事儿!”

我说:“我们之间真的没事儿,我诚心来跟你解释……”我还故意往上提了提装速溶咖啡的塑料袋,想让她意识到,我是带了东西来看她的。她竟没看一眼我手里的东西就说不用解释了,正有事忙着呢,就关了门。

她关门那股风把我身边的雪花扇得一阵乱跳,像一帮小兔崽子在嘲弄我似的。

这可太刺伤我的自尊心了。我在雪地急速转了几个圈,像似把兔崽子们收拾了一番。我气得想骂急得想哭,但又既不能骂也不能哭,摸出塑料袋里的咖啡瓶往雪上狠劲一摔。瓶子着地的那块雪下面有片草垫子的作用,瓶子没碎。我拣起来又往有石头露出的地方一摔。这回碎了,心里的火气同咖啡粉一并飞泄出去。褐色的咖啡粉在雪地上开成一大朵菊花。

回家我就往南京发了封快信,问来电话的事,女记者回信说没打过电话。冷静下来一想,不知南京电话号码,怎么打吗?我被气糊涂了。

即使这样,我还是下不了拉她妈倒的决心。我这人也是贱,越主动靠近我的女人我越烦,而她这样有点脾气好使个性子的反倒磁石似的有吸引力。但我不是那种没筋没骨的孬种,动不动就低三下四或当面抹个眼泪什么的。我非等找到玛瑙金笔再和她算帐不可,否则绝不再敲她家门,也不去敲她办公室的门。

我时时琢磨处处留心,做梦都梦见玛瑙金笔,但就是想不出哪时哪刻会丢在哪里。我曾起过一丝疑心:会不会就是她自己把笔拿回去了?笔失踪那天的中午之前,就她去过我的办公室。还有,女记者来信她肯定看到了,也只能是那天看到的,因为头天下班时我才收到。会不会是她看了信后产生误解而当机立断就把金笔顺手悄悄拿走了?很有可能。南京没来电话她编排说来过电话,那么,拿走了笔她不是完全可以说成没拿吗?可她怎么拿走的哪?我总是笔不离身的。也许失落在哪儿叫谁拣去了,那么贵重的一支笔,对贪财的家伙们可是有诱惑力的……

那几天我正在写单位的工作总结。笔这玩艺儿对耍笔杆子的来说跟当兵的枪差不多,冷丁失了顺手的肯定要别扭一阵子。可想而知,在丢了好笔情绪又挺坏的情况下,材料肯定写得不咋样。所以敲领导办公室的门去交稿时我手就敲得脑瓜嘣儿似的那么轻。我的顶头上司是单位的二把手,凡事挑剔得很,材料送他那里没有一遍通过的时候,至少得按他的意见认真地大改一遍,又不得不承认,他挑剔得基本有道理。也就是说我承认我们二把手有水平,他在仕途上还有好几块里程碑可数。据说他到我们单位前是省下放处长里最强的副秘书长人选,因为一次桃色事件被发配到我们单位。不知那次桃色事件是他政敌里谁设了美人计,还是他本来就是那货或是正红的时候忘乎所以了,反正他是因为那次事件栽到我们单位来的。不过这家伙确有超众才能,到单位一年了,这方面事丝毫没再犯反而使单位改变了面貌,经常有工作经验被上级转发,不久前被提升为二把手,副厅级。他这个年纪就干到厅局级,既令人眼红又容易忘乎所以长脾气的。我把总结材料交给他时早做好至少大改一遍的准备,我想改两遍的可能性极大。

新官上任标准极高的二把手穿一身黑色西服(在我们单位算得上是上档西服),理的是平头。在我脑子里穿西服理平头的中国人都比较干练有才能,属于中西先进思想结合而造就的优秀人才形象,而不像我总是穿便服或中山装。我自认我这样不敢穿西装的永远也赶不上二把手这样的。

二把手十分利索地指指他对面那把椅子:“坐这儿等着,我立即就看!”他一页一页阅读上级文件似的很快看完,脸上竟露出少有的笑容:“不错。这次写得很不错。飞跃性的进步!”

对于靠写材料吃饭的案头小吏,这样的话所产生的快感并不亚于和金笔碰“玛瑙水”杯的。我喜出望外又有点不信实,说,“我把修改意见记记,再好好改一遍。”

二把手同我开了句玩笑:“虚心使人进步哇,看来我得提前考虑往哪把椅子安排你了!”

我懂这是领导在开玩笑,也是一种工作方法。我再次说:“我真做好改的准备了,您说吧!”

他说:“什么时候叫你改别不高兴就行了,这次不必改。”他把材料铺桌上,拉开抽屉拿出支笔,利利索索在第二页稿纸上勾掉两行,又补了几个字就递张我:“拿去打印吧。”

递给我的稿子二把手是用姆指和食指捏着的,其余三根手指和掌心攥着签字的笔,笔头就从姆指、食指和虎口形成的圆圈处探出来。金笔!跟我失踪那支金笔尖儿一样!

我心头像有条虫突然拱了一下,眼里立刻射出根线来将那笔栓住。

我接稿子时,二把手一松手的当儿我看清了,笔挂上也镶块紫色玛瑙石。而且,笔杆的颜色、形状跟我那支一模一样。没什么可说的!我心头那条虫剧烈拱动的时候,眼里射出那根栓着笔的线挣断了。结论也毫不含糊地得了出来:“就是我的玛瑙金笔!”

二把手见我眼神儿异常,以为我在看他的手,便又开了句玩笑:“也就是只‘二把手’,有什么好看的。你会看手相?”在我吱唔的功夫他已不在乎地把金笔放回抽屉,并锁上了。

这家伙真有水平,真他妈可以!明明我是看他的笔,他却岔到手上去了,还什么二把手的手。凭这小子的智商和雄心——是野心(以前我认为是雄心,忽然之间就改为野心),要不了几年,肯定会成为一把手的。这小子太有手段了,神不知鬼不觉我的金笔就落到他手里!

心里的虫剧烈拱动一阵眼里的线乱七八糟抖动一阵之后,我平静下来,并开始琢磨,我的玛瑙金笔怎么跑到他手里的?这问题成了我的头等大事,以至拿着该到打字室打印的材料却走到收发室去了。收发室师傅说没我的信件,我才醒悟过来,说不是取信。他说不取信你从四楼跑这么远来干啥?我忽然想起一个线索,问,“上次你借我笔登记挂号信件,登记完了还……没还?”

“还了!还了嘛,你忘了还时你还说‘这是金笔,带玛瑙的’,写一个字得付一块钱‘磨损费’吗?”

这细节我是记得的,可笔一失踪又找不出蛛丝马迹时就又疑惑了,觉得不曾发生过那事,那细节似乎是幻觉。经收发师傅一证实,我不得不确信,是还我了。

可怎么就落到二把手手里了呢?丢笔这段时间里我俩没接触过,谁都没到谁办公室去呀,莫非不慎掉在哪儿时被他拣到了?

这小子还不是那种人。他大事上用心计不少,小事一般不大在乎,绝不至于卑琐到拣了金笔而昧下的地步。

那就再没别的解释了,渠道只有一个,从她手里得到的。只有她有机会有条件有理由偷回我的笔。

往回偷笔可以理解(怕我送了女记者),她为什么送给二把手就没法解释了。

我不得不细细追忆金笔的来历,琢磨个中意味。

一年前三八妇女节的头一天。我在单位值班时接市妇联一个紧急电话,通知我单位立即去一名女同志参加座谈会,并告知座谈会有外国记者参加,派去参加会的人除思想好外,相貌和衣着也要挑好的。那天头儿都不在,我是值班秘书就擅自(找到领导后恐怕会就结束了)指定叫金碧雅去,并且派了车。叫她去时我说是领导安排的而没说是我擅自定的。我想我定的符合通知要求,领导知道后也不会说什么。金碧雅思想和工作都没说的,出头露面发个言也上得去场,尤其衣着和相貌这一条她更合适。我们单位再找不出比她形像更好的了(还有一个女同志条件接近,但不如她),不然我也不会暗中把她瞄准为恋爱对像。她对我有好感我也有感觉。那时二把手还没有来,是二个月后才来的。

金碧雅开完会兴致勃勃找领导汇报时,领导说不知道开会的事。后来她自然就知道是我叫她去的了。她找到我说:“马小石你怎么假传圣旨呀,弄得多不好。领导没叫我去我去了,好像我自己削尖脑袋要出这个风头!”

“有我呢,我给你作证!”我说,“我找领导解释去!”

“你只能解释清不是我要去的,你能解释清你为什么非让我去吗?单位这么些女的!”

“我以为你最够条件呗,人家要求形像好的嘛,她们谁敢说比你长得好?”

“你自己选对像这么说没人计较,这是开会。咱单位女的,谁不认为自己比别人强?”

“这不不是选对像嘛。那天领导不在,我不选你选谁?”

她听我说不选她选谁时,脸忽然就红了。她这一红不要紧,我也有些红。这么微妙地一红,我俩的心忽然便近了一层。事儿就这么怪,有时就是在偶然之间起了变化的。她说:“你看,我该感谢你,怎么埋怨上了。不叫你选上我,我咋能得到这个!”她从包里摸出一个长条小盒儿,打开长条小盒捏出一支笔来。

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笔:长短粗细适中,一色的镀金外壳,笔挂上镶一块紫褐色玛瑙石,看上去华贵极了。笔杆拦腰套着三个黑色细胶圈(那是防备长期攥捏把镀金磨损用的),整个笔看去像一个浑身金甲又佩有大学士学衔的文武双全的将军。

她把这将军递给我,一种沉甸甸的感觉随即告诉我,这是一支很贵重的笔。我不知她哪儿来的这笔也没明白让我看这笔的用意,捧着笔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说:“咱单位的材料都是你写,这是金笔,我使白费了!”

“你使白费……?”我说,“怎么白费呢?”

“我又不写什么,即使不白费也该归你使。你不叫我去开会,也就没这笔了!”她说,“外国女记者送我的。”

原来金碧雅是第一个到会的,她到时妇联的同志正陪外国女记者闲聊。这样她就成了女记者接触时间最长交谈也最多的一个。她的言谈举止给外国记者留下极好的印象,临别时,女记者说身边没带什么可做礼物的东西,只有两支笔,就把其中一支送了她。

“人家送你的,你不能不珍惜呀。”

“送你就不珍惜了?因为珍惜才送你的。这么点弯儿都转不过来,还写材料呢!”

“吓呀,见了回外国记者就批评起咱头脑简单,当了领导还不得开除咱?”

“别贫嘴了,反正没有你就没这支笔,有这笔就得……要不……就算归我们共同所有,归你使用。”她见没马上允声,又补充一句:“就是全民所有制,由你承包!”

我说:“那也该是……上帝安排的?让这支笔做个媒……”我是想说“做个媒介,让我们在工作上互相帮助”的,却在媒字上卡住了,舌头硬硬的生生就没说出来。我脸肯定涨红了,不然不会那么火燎似的热。我还以为她会生气,或羞涩地说一句“妈呀,你瞎说啥呢!”她却非常愉快地接住那个“媒”音说:“没什么可说的,就是上帝的安排!”也不知她预先想好的还是临时来的灵感,“你想想,这是支金笔。金笔挂上镶块玛瑙石,这就是支‘玛瑙金笔’。玛瑙石——马小石;金笔挂——金碧雅。‘玛瑙金笔’连着我俩的名呢!”

真是个绝妙的发现,我简直被她说得陶醉了,一时满脑子灵感。我说,“没准连着我俩的命运呢!”

她说:“那就正式命它个名——玛瑙金笔!”

“那就再正式命名一下子,玛瑙金笔是我俩的代名词!”

“我叫你玛瑙?”

“我叫你金笔?”

“你好玛瑙!”

“你好金笔!”

我们自动向对方伸出手,共同握住了一个幸福的秘密。

从那我们两颗心就变成了一支玛瑙金笔。

她叫我玛瑙的时候我幸福得心微微颤着,似乎能感觉到和她心的共鸣。我想我叫她金笔的时候她也会幸福地感觉到我心和她共鸣的。当然,这个共同的名字我们都是在独处时才使用。有次我到省里参加一个会,记录时身边一个大经理惊讶地说:“嚯,怪不得你单位经验写得好,头儿给笔杆子买了三百多元钱的笔!”我自己也吃了一惊,不知这笔竟如此贵,还说,“哪能三百多呢”。大经理说,“那是以前,现在物价长了,怕五百也买不下来了!”

我为有如此贵重的笔而骄傲,也更为这笔所连系着的感情而幸福和自豪,写材料时便越发有了灵感。而那灵感又像催化剂使我们的感情迅速发展到不约而同就能知道什么时候会见面。后来又发展到见了面如果有条件我们就能互相碰一次“玛瑙水”杯。发现金笔失踪那次碰杯刚好是第四次,但她使用要喝玛瑙水解渴这句话却是第一次。也许是上帝还看我俩关系发展太快而妒忌地做了手脚?暗中差使她偷回了金笔?

我忽然想起一个线索,金笔失踪前半个月她和二把手出过一次差。那次出差还有别人同行不假,现在看那是陪绑(衬)的,或许开始并不是陪绑(衬),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对了,对了,就是这样,那时二把手离婚了,刚离不久。肯定是二把手看上了她,她也有所呼应。二把手在政府机关时不是有过桃色事件吗?提了厅局级又有点忘乎所以旧病复发?

我又忽然开了一窍:金碧雅是和二把手勾搭上后才开始监视我的,以前她从不偷看我信。发现我和女记者有联系后她便倒打一耙,然后就把笔偷回去暗中送了二把手。金碧雅呀,你这个女人实在不咋样!

接着就一窍连一窍地开了:她送我笔时说的话多轻浮啊,玛瑙金笔连着我们的名……就是上帝安排的,说时脸红都不红。还有,第一次碰杯就是她主动的,以后那两次也都是她主动的。这种事哪能女的主动呢,应该男的主动。可她,却次次主动。他妈的,跟二把手没准也是她主动的。对,是她主动的。看二把手穿一身黑西服她也换了一身黑毛衣。真无耻!妈的现在她主动到什么程度了?

那些天我气迷心窍,鄙视透了她,也恨透了二把手。你个二把手是厅局级呀,讲才能讲地位讲形像你确实都比我强。可是兔子还懂不吃窝边草呢,你个领导怎么能从部下手中夺人?我不能不认真回味和她的四次碰杯了……仅仅进行到第三次她就有些不如头两次真挚了,有点做作和弄技巧的味儿。什么我渴,咖啡不解渴,要喝玛瑙水,妈的狗屁吧,以后让你喝马尿水!

感情这东西真王八蛋,捅一下就容易受伤,一伤就那么疼痛难好,而一疼痛时又容易加倍往更疼里伤害。我又开始深入怀疑,她准她妈和我碰杯之前就和别人碰过了,不然怎么会是她主动要碰我呢?

我认定金笔被金碧雅偷送了二把手后就一心查开了证据。有次我隐约听她办公室有二把手说话声,竟门也没敲就闯进去了。果真是二把手在,而且就他们俩人。他俩在办公桌两边相对而坐,手都在桌面的一份材料上放着,也没看清是否搭在一起,反正突然都拿开了。她冷静着面孔问我:“有事吗?”

“没事就不行串串?”我说。

她说:“领导和我谈事呢,你要没事就请等我们也没事时再串!”

我很轻但却极狠地回敬道:“我哪知道你俩有事!”我把有事两字说得既清又重,明显的是双关语。

二把手倒是很客气,还站起来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坐你坐!”

我心里骂他,别跟我装什么宰相肚子能行船了,虚伪透顶。嘴上却说:“不打扰你们俩有事!”完了把门很重地一关走了。回办公室气得坐不住,找出她送我的那条手绢,去了她办公室,当着二把手的面扔给她:“包笔的手绢,还你!”

她扭着劲儿,既不跟我发火,也不主动见我,在哪儿遇见了不是扭头就走便是不认识似的。

我一时查不到证据,又碍于二把手面子,不便把我们的情况向外人讲。但我看她和二把手不在乎的样子,疑心她已把事儿向单位有些人透露了。有次我在收发室发呆(其实是等来信,我怕一旦南京女记者来信落她手里,同时也盼女记者来信,她知道金碧雅是否给她去过信)忽听背后谁跟我开玩笑:“你还没离哪?”

我气得头也没回骂道:“我既没定也没结,离她妈个蛋!”

身后的人搬搬我肩头很奇怪:“你怎么啦马秘书?”

我这才发觉人家是问收发室师傅还没办离休手续呀?说时正好抬手碰着了我的背。

我一直这么憋气窝火着,又无法跟谁去说。我不想再找金碧雅解释什么了,但却隐约存着一个希望:我所想象的都不是事实;金碧雅终归有一天会来找我道歉的。

可是不几天我自己又把这个希望弄破了。那天一上班,二把手把我叫去了:“走,跟我去趟棋盘山水库!”

我问:“玩呢还是工作?”

他说:“怎么说都行,两方面都有啦!”

我说:“什么工作我好有个思想准备。”

他说:“湖北省对口单位来了个头,就安排住棋盘山水库了,今天去见见面,陪着吃顿饭,玩玩!”我跟二把手下楼时还没什么想法,可一上那台白奥迪车气就来了。车上还坐着两个女的,其中一个就是金碧雅。这俩人算得上我们单位女士中的前两名。二把手挨金碧雅坐下了,剩下那个座位是我的,我只能挨另一位女士坐了。

什么意思呀二把手?叫金碧雅同去是陪你自己还是陪客人?

一路上金碧雅并不和我打招呼,却不断和二把手说话。二把手见我默不作声,便总是跟我搭上一句话或把二号女士也搭上才接着跟金碧雅说话。他不愧是领导,太有工作方法了,让你吃下黄莲还说不出苦。我受不了他们暗中品味甜蜜的做作姿态,颠簸中生出了恶毒的报复之心。二把手把他带的荔枝饮料一人一瓶叫我们喝时,我说:“荔枝饮料不解渴,我想喝玛瑙水!”

二把手说我:“你真老外,玛瑙是石头,哪有玛瑙水!”

我故意恶声说:“我喝过,相当解渴。你这么大的领导会喝不着?说不定喝过了你自己不认得!”

金碧雅脸气得煞白却无话可说,这回让你有苦说不出吧。二号女士还跟着冒傻气:“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说的玛瑙水真有的话,车上不是没有嘛!”我更恶毒地说:“我会气功。我意念发功就可搬来玛瑙水。不信你闭目体会一下!”二号女士说:“去你的吧,瞎扯!”我说:“你气感不行,体会不到。有的人气感相当灵敏,我这样一说她肯定就感到玛瑙水进嘴了!”

金碧雅扭开车窗向车外吐了一口唾沫。我知道她在吐我。我不甘示弱,继续说:“荔枝饮料不行,玛瑙水解渴!”

车一颠的时候,我顺势将手中饮料掉在地上,再一颠,就滚到金碧雅脚下去了,将她脚撞了一下。二把手拣起来递给二号女士。二号女士说:“我可不要别人扔的东西!”说着还冲我笑了一下,显然是幽默给我听的。我呼应了一句:“有人可愿意要!”二把手笑着说:“我就愿意要!”

我由此进一步断定:金碧雅肯定和二把手好上了,二把手觉着不够意思,想把单位第二美女推给我而达到他自己的心理平衡。缺德!伪君子!我当然不能钻他这个圈套。所以除交给的工作,两位女士我一概不理。

金碧雅终于主动找我了。她又穿了往日那一身红毛衣,态度友好,明显带着道歉的口气:“笔的事儿就算了,我正式向你道歉!”

我想你她妈肯定和二把手闹别扭处不下去了,才又来找我。我憋了一个多月的火气突然剧烈膨胀,不分清红皂白冲她发泄起来:“你当然要算了!我能轻易算了吗?我要好好算帐,但现在不到时候,到我当二把手时再跟你算!你现在给我滚!”

我把滚字抛出去后等着她继续向我道歉呢,我好痛痛快快接着骂下去,直到火气都泄完了,她也彻底向我认了错,我再以胜利者姿态和她谈判恢复关系问题。可是她却愣在那儿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又愣了一会儿就悄悄走了。

又过了一个月。

我想金碧雅再不会来找我道歉了。而我还是那个主意,决不主动去找她。

就这么心头带伤又无能为力医治地和她僵持着。

苦闷之极万般无奈时,我的思绪又慢慢与南京女记者缠绕到一起。先是一丝一缕,后来就丝丝缕缕麻绳似的拴住了。最让我思念的是那次会间休息我俩游玄武湖。不是她邀请我,也不是我邀请她,而是一次饭后散步的延伸。我俩散着散着就走远了,走到玄武湖时也没商量一下就一同拐进去。我们还划了船。真是愉快透了,我只能用透字来形容那次愉快,既没一点功利目的也没一点精神负担。江南女子灵秀的面容,甜润的语调使我这北方男人平添了一截文化品味。下船时我们还在岸边合拍了一张立等可取的快照。那张快照以宽广的湖水为背景,空中还有两只白鸟,再就是我们俩了。那张相照得有点朦胧,正好是我当时心情的写照,至今它还在箱底珍存着,当然没敢让金碧雅看。

我忍不住把那张快照又从很深的箱底翻出来,看了几遍之后已抑制不住想要和她通通话了。

我通过长途台要通了电话。她一说话就开始愉快地责怪我:“告诉你号码这么长时间,你也没打电话来我那文章咋样啊?”

我没正面回答她,因我没收到那封信,肯定让金碧雅扣下了。不好说明真像,我便岔开话题说:“刚才给你打了一次电话说你出去了,你忙什么去啦?”

“我给小孩买绒帽去了!”

“给谁小孩买绒帽?”

“我的啊!”

我意外得慌乱了,竟问出蠢话来:“你有丈夫吗?”

她笑话我:“看你说的,没丈夫哪来的孩子呀!”

我的心绪全乱了,再往下的话变得前言不搭后语,有些难堪了,便推说有人叫我,草草放了电话。

心绪越发坏得不行了。没心思喝什么咖啡,时常独自饮酒解闷。

有天晚上我找了个独身小伙子和我对饮。我斟满两杯60°沈阳陈酿白酒,对他说:“两个光棍碰杯,光对光!”

他说:“你算什么光棍呀,有个长头发来往着就不算光!”

我有苦说不出,自然联想到和金碧雅碰“玛瑙水”杯的情景,内心更加苦不堪言,说:“什么光不光的,感情深一口闷!”我一口就把满满一杯烈性陈酿喝水样咽下去,而后长叹一声:“女人没好东西!”

光棍小伙说:“金碧雅不是挺好吗?”

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将空酒杯连同端杯的右胳膊啪地往桌上一拍:“好?不定他妈和谁好呢!二把手也不是东西!”

胳膊落在平平的桌面上时却被什么东西很硬地硌了一下。我抬起胳膊,桌面什么也没有。再把胳膊一放,又是一硌。仔细摸被硌处,像似有东西藏在棉袄袖的夹层里,认真捏了捏,竟是……钢笔?

我穿的是件皮夹克式棉衣,入冬时新买的,一处伤都没有哇,这笔是从哪儿钻到袖头儿的?

细过一阵细心分析摸索,我发现:插笔的胸兜底角靠近袖筒处开了线,笔从开线处漏出去,肯定是那次我和金碧雅“碰杯”时漏进去的,当时还觉得硌了一下嘛!可就不知是晚上脱衣时还是哪次斜躺着时钻进袖筒的棉花里,又在每天的运动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艰难前进,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袖头处停住,再慢慢由袖头的里侧移动到下侧的。

混账!原来玛瑙金笔根本就没离开过我寸步!我恶言伤害金碧雅和二把手时,它也寸步没离!真混账啊!混账……

那晚上我醉得够呛。陪我喝酒那光棍小伙说我一头栽到床上就再没起来。

第二天酒醒后我羞愧已极,无脸再看玛瑙金笔,也暗骂自己:看你还有什么脸再见金碧雅!

我还是厚了脸皮去见她。

“笔……找到了……”我说,“我来向你认错。”

她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看我一眼说:“没什么玩笑好开了,实话告诉你吧,那笔我偷回去送人了,现在它已不叫玛瑙金笔。”她咬咬牙,“索性跟你说透吧,叫‘二把手金笔’。说你给了女记者,是故意赖你,明白了吗?”说完这些就十分平静地离我而去了。

我愕然。百思不得其解。这是怎么了,发生了魔幻吗?

我悔。悔得愈发百思不得其解。

外头的雪,就在我百思不解中洁白了又脏黑,脏黑了又洁白着。

94年春节草稿于沈阳

94年劳动节改于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