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长叫了阿平到市局去拿一份报表。丁阿平路过古旧书店,顺便进去看看。
梅德诚正在向一位年近五十的顾客介绍一本书,梅德诚说:“这部《九尾龟》全是用吴方言写的,很有味道的。”
那顾客说:“我是北方人,不懂吴方言呀。”
梅德诚说:“不碍事,不碍事,这本书中的吴方言,北方人也能看懂,不信,你翻翻,念念看。”
他把书翻开送到顾客眼前,顾客念了开头一段:“……且说这名士,姓章,单名一个莹字,别号秋谷,江南应天府人民,寄居苏州常熟县,生得白皙丰颐,长身玉立,论他的才调,更是胸罗星斗……”
那顾客说:“咦,这不是吴方言吧,这是普通话嘛。”
梅德诚说:“是普通话呀,当然是普通话呀,要不然你们北方人怎么看得懂,看不懂,买回去不是浪费么?”
顾客说:“那你刚才明明说是用吴方言写的。”
梅德诚说:“我是说,这书里边的人物的对话,是用的吴方言,不信你找一段念一念。”
顾客找了一段。
“秋谷说苏州地方并无相好,这位贵相知难道是天外飞来的不成,快快实说,是几时做起,为何瞒着我们?是何道理?”
顾客又“咦”了一声,说:“这还是普通话嘛,你这个人怎么……”
梅德诚说:“你这个人还说我呢!我明明跟你说了,这本书中,凡是苏州人说话,就用吴方言。你想想,倘若一个人物是北方人,也写他用苏白,这不是笑话吗?所以非要是苏州人才说苏州话呢,你念念这一段。”
这一段是这样的:
“耐阿要好意思格,花家里明朝去末哉!倪搭小场化,委屈耐点阿好!”
顾客佶屈聱牙地念了,忍不住笑起来,说“他娘的,什么名堂?”
梅德诚有些得意地笑,说:“不懂吧,我帮你翻译一下。
顾客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梅德诚说:“也好,你不如先看看内容介绍吧。”
顾客说:“不看了,就买了吧。”
梅德诚说:“你看不懂你也要买呀?”
那顾客忽然奇怪地一笑,说:“不瞒你老先生说,我儿子找了个对家。是苏州人,一口苏白,我听不懂,所以……”
梅德诚说:“所以你要买吴方言的书?”
顾客说:“买了买了,你这位老同志,这么热情,不买也不好意思了。”
梅德诚一边笑着一边给顾客包书。
顾客买了书走后,梅德诚回头对丁阿平说:“唉,你怎么有空过来,你来做什么?”
丁阿平看看书架和书柜,不说做什么。
梅德诚又问:“你看什么?”
丁阿平吱吱唔唔地说:“有没有昆曲方面的书?”
梅德诚问:“书名是什么?”
丁阿平说:“我也不知道什么书名,只是昆曲方面的。”
梅德诚朝外甥看看,说:“谁要?”
丁阿平说:“一个朋友托我的。”
梅德诚去抱了一大堆书来,都是和昆曲有点关系的。丁阿平挑了半天,选了两本,很贵,两本书三十多块钱,他舍不得,说:“我没带钱,下次来。”
梅德诚说:“钱我有,我先给你垫上。”
丁阿平只好买下那两本书来,因为没有带包,抱着到市局拿了报表,又回到自己单位,他怕别人问他是什么书,幸好没有人注意他。
中午丁丁来吃饭,吃过饭就在办公室玩一会。局里中午不回家的有八个人,开牌桌,正好两桌。第一桌的四个人很快凑齐已经开始了,玩的是逃牌,又叫关牌,一张牌一大毛。另外三个人等着丁阿平,可是丁阿平不来,他们说:“丁阿平,三缺一啊。”
丁阿平坐着不动,说:“我不会。”
他们牌瘾很大,又说:“丁阿平,三缺一不上,缺德啊。”
丁阿平笑笑。
丁丁朝爸爸看看,走过去说:“他不来我来,是不是争上游,我会的。”
那些人说:“是的是的,就是争上游。”一边对丁阿平说:“你女儿比你上路啊。”
丁丁第一把牌就赢了三家,赚了一大把毛票,很兴奋,大家鼓励说:“丁丁来事。”
丁丁一边抓牌,一边回头对丁阿平说:“爸爸,我给你提个意见。”
丁阿平看看她。
丁丁说:“你没有男子气。”
丁丁和丁丁的牌友一起笑起来,丁阿平也笑笑。
丁阿平想叫丁丁不要玩牌,可是他知道,他叫了丁丁,丁丁也不会听他的,他只是说:“丁丁,少来一会,下午要上学。”
丁丁“嗯”了一声,又赢了一把,大乐。
丁阿平把两本昆曲研究的书拿过来看看。他先看《昆曲传统剧目选》,都是些剧目选本,其中有《鸣凤记》折子,有《西楼记》折子,有《寻亲记》折子,有《牡丹亭》折子等等。丁阿平选其中的《鸣凤记》“吃茶”一折看,却是看不下去,一点可读性也没有。丁阿平又换了另一本《昆曲概览》来看,仍是看不进去,实在没趣。他觉得三十几块钱出得有点冤,又想也可把中午人疲倦,不容易读书,晚上回去看,静下心来再读一读。
下晚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老太太,中午吃了什么,吃得好不好。
老太太看看他,含糊不清地说:“三天不开荤,豆腐当肉吞。”
丁阿平问:“中午文燕侍候你吃了吧?”
老太太说:“吃得饱,吃得饱。”
丁阿平松了一口气。
这一天文燕倒是准时回来吃饭了。文燕一进门,见了丁阿平,她“哎呀”了一声,说:“不好了,不好了,中午把老太太吃饭的事忘记了。”
丁阿平说:“你这个人,没事找事,明明侍候老太太吃了,你又来瞎说八道,妈听见了又是烦恼。”
文燕盯着丁阿平着了一会,说:“咦……大概……可能……我自己也弄不清了,大概是给老太太吃了饭的。唉,麻将麻昏了头了。”
丁阿平说:“那你不要去了。”
文燕说:“不去不行,三缺一。再说,我不去,他们还是要来喊的。”
文燕走后,丁阿平见丁丁自己在做作业,他拿出那两本昆曲的书来看。
《昆曲概览》第一部分是介绍昆曲历史。开头说,昆曲又名昆腔,最早是流行于民间的一种土腔,大约于元未明初产生在苏州昆山一带等等。
丁阿平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他翻过这一节看到目录中有一节“曲社回顾”,他便翻到这一节。
这一节介绍的是,自明清就有的各种昆曲曲社,其中有相当著名的“仙霓社”、“同声社”等,在这一节里,丁阿平很快就找到了梅巽仙的名字。
书上是这样写梅巽仙的:
……由梅巽仙、张雅秋姐妹等人发起,商办女子曲社,由当时的词曲专家刘梅提名为“幔亭曲社”,并聘请全福班老艺人郑月泉等担任领导。女子曲社成立之前,先有一次聚会,在可园荷花厅,梅巽仙唱《西楼记·玩笺》,压倒群芳。以后即正式成立“幔亭曲社”,首次聚会在鹤园举行,到会者有三圆桌,梅巽仙唱《金雀记·庵会》,声震四座,……
丁阿平看到这一段介绍,想象当年老太太在鹤园唱曲的情景,觉得有趣。他拿了书,去老太太屋里。
丁阿平说:“这书上有你。”
老太太睁开眼睛看看丁阿平,没有说话。
丁阿平又说:“书上说你从前创办女子曲社。”
老太太说:“女子曲社,是女子曲社。”
丁阿平说:“你说说呢。”
老太太说:“我到莲花巷的时候,女子曲社已经散了,是不是?”
丁阿平说:“大概是的。”
老太太说:“我到莲花巷,姚伯龙是不情愿的,你知道吗?”
丁阿平问:“谁是姚伯龙?”
老太太说:“姚伯龙你怎么不认识,你看看书。”
丁阿平翻了翻那本书,书上果然有姚伯龙的介绍,有一大段,比介绍梅巽仙的更长。丁阿平没有心思细细地看,他想向老太太请教怎样了解昆曲,但不知从何问起,想了半天,他才说:“学昆曲。怎样学?”
老太太朝他看看,随后闭了眼睛,自言自语地说:“学《思凡》,女怕《思凡》,唱工重,做工繁,独角戏,小尼姑,色空,守着青灯古佛……”
丁阿平叹了口气,走开了,他知道老太太已经进入一种状态,他拉她不动。
丁阿平回到自己屋里,梅德诚正在等他。见了丁阿平,梅德诚问他要垫付的三十块钱,丁阿平摸出钱来给他。
梅德诚说:“不是我盯得紧,我怕你忘了,提醒你的。”
丁阿平点点头。
梅德诚说:“你不要不高兴,你应该懂得亲兄弟明算账的道理。”
梅德诚又教导了丁阿平一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