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青衣。

都说二十三岁的女子开始衰老，我本来不相信这句话。但就在我二十三岁那年，我开始变老了。

那一年，我正大四。

同学们四处奔散，劳碌奔波地找工作。我却依然每天在图书馆的角落占一个位子，静静地看我的书。我如此寂寞地重复了三年多，寂寞地看着图书馆门前的花开花落。

我知道自己一定找不到工作，中文系，学的又是古典文献，没有进取心，对生活缺乏信心，在这个社会，我去哪里找工作？我向来都感觉自己根本不适合活在现代，我宁愿自己生在一千年的从前。所以我决定考研，继续逃避这个现实繁华的世界。

二十三年前，我出生于烟雨江南的一个古镇，小镇名叫白云，我注定要做一个典型的江南女子。我没有见过父亲，母亲曾经告诉我，他二十一岁入赘到我们白家，在母亲怀上我后不久，便悄然离开。他除了留给我母亲一枚结婚戒指，什么也没有留下。我曾经问她父亲为什么会离开我们？母亲总是摇摇头。经常看见母亲一个人在房间里抚摩那枚戒指，长吁短叹，我有时会走到她身边，她总会抱住我，等她放开，我们早已是满脸的泪水，相对无言。

年轻而美丽的母亲带着年幼的我，难免遭受非议。小时候我一个人在巷道里蹦蹦跳跳，所有的孩子都躲着我；而镇上的阿婆阿姨们，总在我身后指指戳戳，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孩子和她妈白洁一个样，整一个小妖精！我总是白她们一眼，迅速闪进自家小院，带着满脸委屈的泪水，摆弄着石头花草。

我的童年生活是孤独的，母亲却并不孤独。我常听到她的房间里有男人的调笑声，偶尔在半夜时会听到母亲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我一个人躺在阁楼的地板上，透过窗户看深夜墨黑的天空，幼小的心灵里没有恐惧，只有孤独。有时江南的夜里会下小雨，我便会爬起来，坐在窗边看雨丝飘落在窗户上。阁楼有点破旧了，母亲会端上来一个小瓷碗，用来接住屋顶漏下来的雨水滴。那时候的母亲真是漂亮，轻轻松松挽着长发，洁白的轻衫飘动，一种清香扑鼻而来，然后她总会抱住我，吻我的脸颊，低低地说，睡吧宝贝，妈妈爱你。在她转身下楼梯时，裙裾飞扬，露出洁白的腿肚，有象牙般光洁的色彩，那时候的母亲年轻而美丽。她随即熄灭了灯，我重新归于黑暗，她不会看见我眼角蕴涵的泪水。楼下那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痛恨这些有钱而粗俗的男人，他们夺去了我的母亲，让我童年的夜晚总是黑色冰冷的。

总有那么几天，母亲会主动地抱起我，青衣，到妈妈房里睡。我那时候就很羡慕母亲的房间，整洁而温馨，被子松软，总有阳光的味道铺撒在绸缎面上，那上面有母亲的味道。我在母亲的身边怀抱里睡得很香甜，这是我童年时关于快乐的最早记忆。记得有一天早晨在梦中睡醒，阳光撒在我的脸上，一时睁不开眼睛，有蜜蜂在窗台上嗡嗡地飞，窗台的缝隙里挤出了两朵油菜花。母亲在院子里洗她黑亮的长发。每天早晨，她总在房中洗澡，在外面洗头发。我便拿梳子帮她梳洗长长的头发，母亲总忘不了夸我，青衣真乖，青衣懂事了，青衣你也长得越来越漂亮了，比妈妈漂亮。

母亲是个教师，在镇上惟一的中学教语文，她总喜欢穿一身白衣，而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总是飘在身后，垂在腰际，她总是惹得镇上的那些男人们垂涎，我不知道她在父亲走后有过多少男人。我并不恨她，因为我的生活过得很富足，母亲给我买镇上最好的衣服，给我买镇上最好的零食，还有一些讨好母亲的人带给我太多没有见过的吃的玩的用的，我知道他们一个个都想我叫他们一声爸爸。我对他们极度不屑，在我的幻想里，我的父亲应该是英俊挺拔，有书卷气息，这些鄙俗的男人，怎么配得上我的母亲？镇上的小孩既鄙弃我，又极度羡慕我，一个个如同躲避瘟神一样躲着我，却又一个个畏畏缩缩跟在我身后看我吃那些他们吃不到的零食。我就学他们的父母喊他们的语气，二毛，过来吃，于是他们就跟了上来，接住我扔过去的东西，一阵骚乱。

我从不骄傲，极度自卑，我知道每天都有几十根食指对着母亲和我的后背或低声诅咒或破口大骂。所以我总是呆在自家的小院里看书，母亲叫人帮我做了一个秋千，我在院里栽了很多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在那时候的我看来，坐在花从中的秋千上看书，是最为愉快的事。

就这样，我坐在秋千上摇摇晃晃，从一个小女孩长大成一个大姑娘。和母亲走在街上，投在我身上的目光比投在我母亲身上的多了太多。母亲无奈地对我说，青衣长大了，妈妈老了。我知道她是爱我的，虽然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些嫉妒。我看看母亲，微微笑着，那些失去的青春，我也爱她。

我长大了，考上一所师范大学的中文系。

学校的图书馆很大，这让我很高兴，因为我又可以像在家里一样静静地看书了。大学生活和以前的生活有很大不同，更自由。我早已经习惯了孤独，不会像其他女生会因为想家而哭鼻子，我只是怀念那个撒满阳光的早晨。

每天，除了上课，我总是呆在图书馆的角落里静静看书。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就是大四了，快毕业了。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

我的命运在悄然间作着改变。

（二）

我是付羽。

开上我那辆宝马，冲出了校门。顺手找出一张cd，随后就响起了孙燕姿的《遇见》。

今天特别怪，眼皮早上起来一直跳，打电话回家，老爸又不在家，再拨他手机也是许久没有人接。真是的，也不知道这个儿子他要不要了，每次就给我钱，然后几乎几个月就看不见人，然后会突然出现在我学校。

学校在郊区，离家挺远的。老爸便在我前年刚考上大学的时候买了这辆车给我，我现在已经大二了。

汽车在平稳的公路上行驶了三十分钟，无声无息地驶进了“听湖居”--我家。老爸经常说他花了四百万在闹市区买了这么幢别墅实在很划得来，唉，商人说什么都会跟钱勾搭在一起。

我刚推开客厅的门，就发现佣人许阿姨正在打电话。她看见我进来，就说，少爷，你来接电话。

付总！秘书韩丽推开门进来。

我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有点不高兴，正处理文件呢，打乱了我的思路。

什么事啊丽丽？

有两个人自称是付总您的老朋友，在楼下说要见你。

是谁呢？哦，那你让他们进来。

没有多久，韩丽领着两个人进了门。

一个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看见我就直接走向我的办公桌，大声嚷着，国平兄，哈哈，好久不见，噢，应该叫你付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