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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台 第3章

第3章

菊花一出门,还不知道往哪儿走,但今天必须得出来,这也是她想好的一招。她坚信,在父亲的心灵筹码上,她还是会高过那个骚货的。加之父亲心软,对外人都泥巴一样,任人捏踹,何况是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不过要想真的赶走这个女人,恐怕还得使出一些狠招来。

她本来想到舅家住几天,可想来想去,要是住到舅家,父亲反倒觉得安生了,有些不利于激化矛盾,倒不如干脆住在家门口的那家快捷酒店里。这家酒店老板菊花熟悉,也常在一块儿打牌,她说了声,她爸会来结账的,老板就二话没说,让她住进去了。

菊花住进去后,故意极其高调地出出进进,并且逢人就说,她是被家里撵出来的。巷里巷外的,不免就有了议论声,说顺子娶了麻迷婆娘,两人合伙,把亲生闺女赶门在外了,她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那天菊花走后,素芬就说还是自己走了算了,顺子一看,素芬不仅脊背从楼上溜下来时,拉破了上尺长的皮肉,而且两只胳膊和身上,到处都是菊花的咬伤,抓伤,踢伤,他看着心里一阵阵直打冷噤。他觉得这件事,素芬从头到尾,都是通情达理的,反正截至目前,还没有从蔡素芬身上看到任何错处,只看到她能背亏,他不能就这样让人家不明不白地走了。更何况,这个女人还确实有味道,他也说不清是啥味道,反正他是舍不得把人放走了。他说:“你走啥,不走,就跟我过一辈子,看她敢咋?啥东西,还真格给养成了。”顺子说完,就用紫药水,给素芬一点点擦伤口,有些还在渗血的地方,就用纱布和创可贴包了起来,这些都是装台人必备的东西,因此,顺子擦洗包扎起来,就特别的妥帖在行。

顺子那种就好像是痛在自己身上的体贴入微,让素芬内心很是受用。其实素芬哪里就真想走了,她是见闹得不可开交,无非是想转个圜,既然顺子都这么硬,她也就再不提说走的事了。

谁知菊花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到处乱说,说她是让他爸新领回来的那个骚货,硬撵出来的,弄得蔡素芬一出门,就有人在身前身后指指戳戳。

顺子还是那句话:“你别管,你是跟我过哩,又不吃他谁的喝他谁的。让他们有屁尽管放去。”

顺子嘴上是这样说,其实心里也毛拉拉的,出走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闺女,这个世界上,要说最亲的人,也就这个闺女了,咋能眼看着她住在宾馆不回家呢。更何况宾馆见天一两百块,搞不好,还是得从自己身上拔毛,菊花哪里能生出个镚子儿来呢。果然,菊花住进去第二天,顺子从宾馆门口路过,宾馆的老板就把话撂过来了:“哎,顺子,你菊花可是赊账入住的噢,要不是看到你老哥讲信誉,宾馆可是没有赊账这一说的。”他的头,嗡地一下就给大了。果然是这一招,不过他立刻回敬道:“老板,这可和我顺子没任何关系噢,你爱让她住,尽管让她住去,我可是镚子儿也不会给你掏的,我一个下苦的,哪里能掏起这贵的店钱,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他这话也是想说给菊花听的。但老板只是笑笑说:“我不管谁掏,反正房间一开,水电得耗吧,还得上税,还得给人家服务员付工资,还得给人家连锁总公司上贡。”“你爱给谁上贡给谁上贡去,与我腿事。我还忙着哩,没时间跟你扯咸淡。”顺子说着就走了,但蹬车子的双腿,明显软了许多。他都不敢细算这账,菊花要是这样住下去,他就是天天有台装,有钱挣,也都算是杨白劳了。

可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去给菊花下话,要下话,就是先让蔡素芬滚蛋,这是咋都不能干的事,既然跟人家把结婚证领了,那就不能把人家当一件外袄,想穿了穿上,不想穿了,脱下扔掉。找不到一口能喷住菊花的硬话,不谈比谈好。她现在已经不把他叫爸,而叫刁顺子了,一个蹬三轮车、给剧团装台的刁顺子,能说出什么有分量的话,一下把刁菊花喷倒呢?他还真的犯难了。

还有犯难的事呢,前几天装台,把剧务主任寇铁给惹下了,还没来得及上门赔礼道歉呢。瞿团倒是不怕,怕就怕下面这些小鬼,一旦惹下,啥活儿都揽不上,啥事也都不好干了。他跟寇主任约了几次,人家都说忙着哩,有时连电话都懒得接,他就只好死皮赖脸地发短信,好不容易答应见了,他又不知买些啥东西,花多少钱合适。有时他花了冤枉钱,大伙不知道,还以为他多得了多少呢。因此,这回他专门把大吊叫来,一块儿商量,看拿多少合适,大吊说至多二百五,咱才挣多少嘛。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买了一箱奶,一箱苹果,一抓啦香蕉,一提兜丑八怪,总共花了三百块。他像老电影里那个偷地雷的日本人一样,偷偷摸摸地摸进了寇主任的家,人家连坐都没让坐,就那样站着说了几句话,他自然是道歉个不停,点头哈腰个不住,总之,希望人家以后还能多多关照。寇主任的老婆,是个唱小旦的,顺子跟寇主任说话时,他老婆一直躺在沙发上,脸上正贴着一张湿漉漉的白纸,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个嘴巴来,在做美容呢。寇主任还没搭腔,她先插进话来了:“哎顺子,你行啊,都娶三房了,还真是胡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噢。也五十大几的人了吧,比俺家寇铁可强多了。有啥秘方,也给老寇过过招嘛。”说得顺子不好意思地说:“唉,下苦哩,老回去没口热饭热茶,也就是找个烧水做饭暖脚的。”寇主任见老婆老插嘴,就想让顺子快走,说了声“知道了”,就把顺子辞出了门。刚一出门,顺子就听小旦在里面掐着小嗓子唱《思凡》。

去看了一下寇主任,还果然管用,第二天一早,寇主任就给他发了信息来:今晚演出后来拆台。

他白天又给人拉了两趟装修材料到北郊,挣了一百六十块,晚上不到十点,就把自己的手下人招呼齐了,都等在后台外面的过道里。蔡素芬也来了,她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其实顺子知道,她是怕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大吊、猴子自然又少不了要说些骚话,把素芬逗得脸红也不是白也不是的。倒是三皮,老给他嫂子帮腔,猴子就说,三皮是想吃嫂子的“热豆腐”了。这一伙捣,说“吃热豆腐”,就是隔着衣服胡摸的意思,热豆腐外面是有包袱布裹着的。

戏毕了,演员们都陆续从后台撤离了,他们拆台的才进去。瞿团还在舞台上,正在跟靳导说话,顺子有意凑了上去,拱手说道:“祝贺瞿团,祝贺靳导,靳老师,这回演出成功得很嘛。”靳导好像特别喜欢听这话:“你咋知道的?”“观众都夸呢嘛,说靳导,靳老师导得好,瞿团领导得好,一打就是胜仗嘛。”其实顺子啥也没听到,但话就得这么说,谁不喜欢听好话,谁喜欢乌鸦嘴嘛。靳导也没忘了表扬他两句:“你这回装台也立功了,这节目人家演出商可能看上了,他们在这里一待就是好几天,连着看了几晚上,帮忙拿修改方案,这在过去都是少有的事。”“祝贺祝贺!”顺子一连声地道着喜,然后就急忙拆台去了。

拆台倒是比装台省了许多事。累就累在布景道具入库。库房在剧场后面的一座四层楼上,这个剧组的库房恰好在四楼。一共有近二百个铁箱子,都得运上去。楼是老楼,楼梯道不仅窄,而且低矮,箱子只能一个一个往上背。他们从晚上十一点背起,直到凌晨三点,才背完。顺子总是带头背大的,素芬就提些道具包袱和软景啥的,一直跟着顺子,她看到顺子背完最后一个箱子时,累得坐在楼梯坎上,半天没起来。后来是她扶了扶,才把他扶起来。她心疼地说:“以后别背大的了,里面有小伙子嘛。”“唉,我要是不坚持背大的,很快就连小的都背不动了。人是贱货,睡着的,不想站起来,站起来的不想走,走的不想跑,越懒就越没成色了。”

素芬今晚咋都不坐三轮,怕顺子累,就跟着走。顺子说走着慢,还是坐上去蹬得快。素芬又只好坐上去了。素芬问这拆一回台,人家能给多少钱?顺子说不等,那要看活儿多少,还要看主家啬不啬皮。素芬问今晚能挣多钱,顺子说,一人撑死一百五,他是承头的,能多拿一份。顺子说他跟大吊和猴子们都商量过了,给她算半份,也能拿个七八十块。素芬就觉得浑身特别的有劲道。

在路过家门口的快捷酒店时,顺子的心情又突然沉重起来,再挣,都招不住菊花这样胡贬糟啊!他嘴上说不想这事,可心里,已经瞀乱得剑戳似的了。

早上是让好了把顺子吵醒的,他一看,才睡了四个多钟头,可天已大亮了,他还有一车货,赶中午十一点,要送到长安县。

素芬还睡得迷迷糊糊的,但她还用一条大腿,故意压着顺子,撒娇地说:“嗯,再睡一会儿嘛。我还困得很。”

“你睡你的,我去给人家送货呀。”顺子说着,就硬撑着爬起来了。

素芬一下搂住了顺子的腰,“嗯,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这个女人,还真是有些狐媚劲儿,昨晚上回家,都快凌晨四点了,她还是惹得他又出了一身蛮力。好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头叫到尾。事毕了,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半夜背戏箱,累得差点没从四楼栽下来,结果回家还出了这一身闷劳力。他说:“这活儿比背戏箱上四楼还重。”素芬就掐他,掐得他怪痒痒的,他就觉得,这好歹是个男人过的日子了。

顺子又溜下去躺了一会儿,素芬故意到处乱捏乱掐着,缭乱得他就不想起来了,他突然想起了《杨贵妃》那本戏里的几句唱: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唱着唱着,他就说自己已经跟那个贪色的唐明皇一样,要荒废朝政了。说着,他说他又想背戏箱上楼了。素芬说,谁不让你背呀,有劲了你只管背,他就又背了一回。好了还是对着床,咬得双脚直退,直咬到床上风平浪静为止。顺子说:“你个狐狸精!”“我就要当你的狐狸精咋了,咋了,咋了。”顺子幸福得就想一直躺在这个床上,死了算了。可这种幸福,竟是那么的短暂,他立即又想到了还住在快捷酒店的菊花,一想到菊花,他浑身的肉,就有了直往下垮的感觉。

顺子起来了,素芬用大腿压都没压住。她也连忙起来给他打了四个荷包蛋,她跟顺子第一次在一起的那三天三夜里,就听顺子说,他一辈子要求不高,只要每早出门下苦前,能在家里吃上四个荷包蛋泡麻花,那就是幸福得不得了的日子。因此素芬一回到这个家,就给他和菊花打上了荷包蛋泡麻花。

顺子吃得香的,直想掉眼泪,幸福日子竟然就这样来了,要不是菊花捣蛋,他就觉得这辈子,活得太值了。

吃完荷包蛋,他就准备出门了。素芬说她也要去。顺子咋都不让,说风呼呼的,到长安县得蹬一个多小时,再说车上也没地方,是给人家拉玻璃,坐不成。素芬就没再坚持。

顺子打一出门,就在想菊花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扛下去了,再扛,都是自己倒霉,你还能赖人家酒店的账,咱成啥人了。可菊花的条件又不能答应,素芬他是咋都舍不得撵走的,再说,撵人家,一百个没道理。如果说第一天接素芬回来,菊花那一闹,他还有些后悔,不该没把事情想长远,到今天,他是咋都不后悔了。他不是七老八十了,一个人凑合着过一辈子,能算了的事,他才刚五十出头,力气不比那些小伙子差,他得有自己长远的日子打算。遇上这么个合心的女人,也不容易,过了这村,兴许就没这店了。菊花不管咋说,迟早还是要嫁的,出了嫁,你就忍心让老爸一个人,孤零零地干熬着?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没输理,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有理也没哪儿跟人讲去,反正把人能劝回家完事。

这事自己还真说不成,咋都得找一个中间人,去说和说和。他把自家亲戚都想遍了,还是想不下个合适的。亲戚也嫌他,说他不该女子没出嫁,就先给自己搂一个回来,让女子难堪。请他们当中人,搞不好,还是火上浇油的事。想来想去,他想到了瞿团长。

瞿团长在顺子眼里,是难得的大好人。一头白发,据说就是让剧团这帮人气的,但他始终不急不躁的,把天大的事都能摆顺了。俗话说:宁领千军万马,不领一帮杂耍。瞿团把这帮唱戏的,都领几十年了,啥难缠的事,难缠的人,都能摆平了。顺子就想,菊花的脑子,还有剧团那帮人好使?何况菊花小小的就在剧团里泡大,又认识瞿团,瞿团也没少给她吃的喝的。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了,他还在装台,连给娃的新衣裳都没买,瞿团就把自己闺女的新衣服,给菊花拿了一套,说是小了一号,自家孩子穿不上了,但顺子和菊花永远都记着,那是瞿团买的新衣裳。他咋想,请瞿团都是合适的。但又怕高攀不上,别看人家平常爱跟自己开玩笑,大伙儿也都说,顺子跟瞿团走得近,有的还说,顺子是瞿团的红人,只怕这号事,去请人家,也是会墩沟子伤脸的。但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法儿了,还是得去冒这个险。送完玻璃,他还就真的找瞿团去了。

瞿团住在团里最老的一个单元楼里,一共五层,他还就住在五层。去年团里又盖了新楼,是专门给青年职工盖的,为了不让资历老的抢占房源,他带头没要新的,所以年轻职工都普遍拥护他。瞿团的家,顺子还从来没进过,但门是能摸着的,就那年瞿团给菊花新衣裳,他心里过意不去,正月初六一早,专门去郊外,给瞿团拉了几样新鲜蔬菜,乘人不注意,悄悄放在门口,过后才给瞿团说的。瞿团还批评了他,说他挣几个钱不容易,这样给他花,让他心里不安,并很严肃地说,以后千万别这样了。他就再没去过。他想了想,还是得给瞿团拿点啥,请人家办事呢,咋能空脚吊手的。想来想去,给瞿团也备了四样礼:一箱奶,一箱苹果,一抓啦香蕉,一提兜丑八怪。跟那天看寇主任的礼一样。他还生怕让人看见,自己倒是无所谓,就怕对瞿团不好,谁知刚进到楼梯口,就碰上了瞿团,瞿团咋都没让朝上搬,他就只好空手跟着瞿团上去了。

顺子没有想到,瞿团家里会那样简单,他是去过豪华家庭送东西的,有些简直豪华得让他不敢抬腿迈脚,可瞿团家里,简单得有些让他不敢相信。进门就是客厅,客厅其实很小,就能摆一张餐桌,一个冰箱。瞿团会客,是在一间比较大的房里,房里摆了一架老钢琴,一个五斗书桌,另外,就是一个老式双人沙发和一对单人沙发。瞿团把阳台打开了,和客厅连着,那里放了几个书架,书架中间,只留了一扇窗户采光,其余的空间,都被书和曲谱填实了。

顺子一直站着不敢坐,他进任何人家里,都是给人家拉东西,没让坐过的。瞿团让他坐,反倒有些不习惯,瞿团又让了一次,他才把半个屁股,试试火火地担在了沙发的边沿上。瞿团问是啥事,他哄哄弄弄的,半天说不出口,就又扯了几句闲话说:“瞿团,您老贡献多大呀,咋还住这小的房子?”瞿团说:“不小了,三室,七八十平方米。女儿也出嫁了,就我两口,够住了。”这时,瞿团的夫人还给顺子泡了茶端进来。顺子就弄得坐立都不是了。瞿团的爱人,在一个小学当音乐老师,也是很和气的一个人,顺子见过,但还从来没跟人家搭过话。顺子就又夸瞿团在团里威信咋高,群众咋拥护,有的说上,没有的捏上,反正好听话说了几箩筐。瞿团把话截住了,让他说,来找他到底有啥事。顺子只好如实说了,瞿团半天没答腔。顺子就又补了一句:“我是把自己看大了,一个下苦的,还来攀瞿团这样的高枝,是有些不自量力了。不过我也是忙人无计了,瞿团可是大人莫记小人过噢,就权当我没说。”

顺子临起身了,也没忘了绵里藏针地将瞿团一军:“都编造我呢,说我是您瞿团的‘红外围’,还说我是您瞿团的荣誉职工,还有人糟蹋我,说我是您瞿团最得力的‘中干’之一,我就说,咱就是个下苦的,还啥子‘中干’不‘中干’的,人家寇主任才叫中干哩,咱倒是‘中’的哪门子‘干’哪,也就是人家瞿团高看了一眼,咱还能摆不正位置,不知道自家姓啥为老几了?瞿团,您忙,我就不耽误您了。”

顺子刚起身,瞿团就说:“我去试试吧。不是不帮忙,我是想,你这事,可能很难说到一起。女儿大了,有面子问题,还有很多问题,我们对问题估计不足,肯定一说就崩。”

“瞿团,这西京城的事,如果您老出面都说不转,那这事就瞎到头了。”

“你可别给我戴二尺五。我觉得这事几乎没有啥把握。”

“我可是听说,咱团里好几对离婚的,都让您重新捏合到一起了。几个家庭,打捶闹仗好多年,都让您降翻了,您只要出面,这事肯定能成。”

“你可别把我估计太高,我也就是去试试。我是怕娃赌气,在这宾馆长住下去,你挣的那几个血汗钱,可是吃不消哇!”

瞿团这几句话,把顺子的眼泪都快说下来了。

顺子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拉着瞿团的手,一个劲儿地摇,摇着摇着,眼泪到底还是下来了,他就低头退出门了。

十一

菊花在快捷酒店,眼看就住八天了,她住在临街的房子,其实每天都能看见自己的父亲路过,那个骚货,常常跟在三轮车后,有时候,还轻狂地坐在车上,像是很受宠似的。她小时,就一直这样坐着,并且一个劲儿地喊叫父亲蹬快些,父亲立马就加快了速度,有时甚至还能超过旁边的小车。而现在,这个位置,是坐着一个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女人,有一天晚上,她甚至看见这个骚货,屁股长咧咧地拉在车上,双手还紧紧搂着父亲的腰,她那一截腰,真的是充满了妖气,骚劲,这让她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她从来没有这样不满意过自己的日子,想哭,哭不起来,想笑,笑不起来,照照梳妆台上的镜子,终于哭出来了,也终于笑出来了,但那笑,是比哭更悲痛的声音。也许是镜子本身有问题,她还没有发现,自己不穿戴打扮起来的时候,是这样的不堪入目。自己也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父亲刁顺子,也是在这个城市出生的,她在十几岁的时候,无意中,曾听到剧团几个漂亮女演员讲,这娃不也是城里娃吗,咋能长成这样呢?说明这西京城的“底版”也不咋样嘛。后来她才搞明白,剧团里的人,大多来自乡下,个个长得有鼻子有眼的,却常遭城里人奚落,说他们是一帮农民。他们就天然地与城里人有些敌对,她无形中,也就成了她们开涮的对象。

菊花记得,自己母亲,是一个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长大后,她也听说过母亲的一些故事,甚至有很难听的话,说她母亲是个“烂货”,连母亲的亲哥,都说他妹子把人丢大了,少提。但他们也瞧不起蹬三轮车、给人家装台的刁顺子,因此,连她跟舅家人的关系都很淡。她有时甚至想,自己母亲才叫活了一回人呢,反正想跟哪个男人好,就跟哪个男人好,最后,还干脆跟喜欢的男人跑了。哪像自己,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跟男人,才有过一次真正的接触。那是去年夏天的事,那天父亲在装台,大概是晚上九点左右,父亲突然派一个装台的小伙子,回家来取工具箱。这工具箱,平常他是会自己带去的,可那天下午,父亲给别人送了一车货,回来直接去了舞台上,就派人到家里来取了。菊花没想到,在父亲装台的队伍中,还有这么帅气的小伙子,简直不像农民工。那小子,进门的时候,下身穿着特别利落的短裤,因为太热,上身只穿了两根筋的背心,背心还上卷着,就露出了十分紧结而又性感的腹肌。见了她,尽管小伙子急忙把背心朝下拉着,但那遮掩不住的生命气息,还是让她当下就有些语无伦次了。

她明明知道工具箱在哪里,可就是不朝那儿指,并且假装到处乱找着。小伙子就直盯盯地戳在屋中间。那晚特别热,她穿着一件睡袍,里面是一丝不挂的。她原想,来取东西的民工,一定也是跟自己父亲一样,浑身抹得脏不兮兮的,并且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刺鼻汗味的。可这小伙子,汗味是有,但更浓烈的,是那种背心与短裤都无法包裹住的爆裂的青春气息,她的心,立马就被搅得乱咕隆咚的了。她让人家坐着,又给人家递毛巾,让擦汗,那毛巾是她的,并且刚才一直在擦着自己的脸、脖子甚至胸脯。她的毛巾,平常是连自己父亲都不许动的,却在一刹那间,那么希望这个小伙子,能用它擦一下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小伙子拿着毛巾,没敢动,也没敢坐,就那样满头汗水地站立着。

院子里的光线很模糊,只靠着邻里的余光淡扫着。当小伙子进门时,一抹特别强的余光,正好照在脸上,犹如舞台上的雕塑光。她从小就知道这种光的把戏,是怎么玩出来的,这光,一下就把小伙子的美感,特别强烈地凸显在自己面前了。她再也没有准备开其他灯,她不希望小伙子看清她的脸庞。这种朦胧的感觉,让她更有自信。她不停地问着小伙子姓啥,叫啥。刁顺子虽然是个蹬三轮的,但他毕竟还是这些装台人的头儿,虽然没人叫他老板,其实他也就是他们的老板,这阵儿,她甚至有了点老板女儿的主宰意识。她到底还是让他坐下了。本来是要找工具箱的,找着找着,连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了。小伙子也是明白人,早就看出了她那魂不守舍的样子,但他始终没有主动做出,哪怕是一丝一毫越格的事,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等待她越来越漫无目的的寻找。其实工具箱他早就看见了,但他也希望她再找下去,他就只咕咕嘟嘟地喝水,那是一种十分焦渴的饮水声,他把这种声音传递得一点也不含蓄。

“是不是在楼上?”她说这话,既是暗示,也是试探,但更是引诱,事后她一直想,咋都不能怪这小伙子不辞而别,但她仔细回忆细节,这小伙子也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说“是不是在楼上”这句话时,声音都有些发颤,那小子没接任何话,但在她上楼时,他就跟着也摸上了楼。一切都是那样默契,在她走进自己房里,回过身,几乎有些灵肉分离地胡乱问了一句:“是……是要工具箱吗?”“是的。”小伙子的声音比她还纤细,明明刚喝过那么多水,却又是一副焦渴得张不开嘴的喑哑声。她已经感到,这个高过她一头的男人,快要贴住自己的后背了,气息滚烫得一点就燃。她毕竟是女人,并且是第一次,跟一个男人,这样近距离在一起,她不能再有任何主动了,她在等待着他的呼应。终于,这小子,假装看不见,把一只手触在了她的腰上,她羞涩地用手挡了一下,那小子就有了收手的感觉。她又即时释放出了并不反感的信息,小伙子就把双手都伸出来了,从松松地由背后搂着,到扳过她的身来,紧紧抱住,她明显感到,是有一个过程的,这个过程,充满了试探,她又轻微反抗了一下,她甚至感到,他就有了准备松手的意思,她故意后退了一下,看似是在躲避,实际却是在找床沿,她终于,被床沿绊倒了,是重重地倒在了榻榻米上,那小子,乘势就跟大树一样倒塌下来,你就是再想让他收手,他都没有收手的意思了。

这个小伙子叫树生,第二天中午,她跟父亲在一起吃饭时,就不停地打听他的情况。父亲咋都不知家里发生了这档事。她说她想把家里收拾收拾,看能不能让树生来帮个忙。父亲并没有想到,她能看上一个下苦的农民工,就安排树生来了。谁知树生自那天来后,就不翼而飞了。连他父亲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说见了鬼了,小伙子连最后一回装台钱都没领,就卷起铺盖跑了。只有她心里清楚,那是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见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后,不翼而飞的。那天,她还特别化了妆,并且穿上了自己觉得最漂亮的衣服,谁知树生一见面,就有些发呆。那副发呆的样子,至今还深深嵌在她的脑海中。她没有想到,树生比那天晚上看上去还酷,还帅,几乎有些像她最喜欢的雕塑大卫。难怪那晚上,树生最后跟她说,他进城,本来是为唱陕北民歌来的,结果唱的人太多,就只好先装台下苦了。她没有少了给树生许多爱的暗示,并且还有点软硬兼施的意思。那天下午,父亲又给人送货去了,他们在一起待了有好几个小时,说是收拾房子,其实也没咋收拾,就是谝闲传,树生挪了几个大花盆,她还生怕树生累着,挪时,自己出的力气,不比树生小。天快黑时,她几次想让树生上楼,说是想把榻榻米也挪一下,树生就支吾着,说他得出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她等啊等,直等到晚上十点多父亲回来,还没有等到树生的影子,她就有些生气,给父亲告了状,并且让父亲立马把树生叫来,说还有好多活儿没干完。父亲给树生打电话,关机了。又问跟他租住在一起的大吊,大吊说,树生晚上回来,急急火火收拾了行李,就走了,说是家里有事。从此树生就销声匿迹了。她还去过几个陕北人开的饭店找过,都说,从没听说过树生这个人。

这事让她很是痛苦了一阵,不过毕竟感情投入不深,过去也就过去了。但从此,她对自己的婚姻有了紧迫感。过去她只知道自己难找,可没有想到会这么难,连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小子,都看不上自己,她的心真是凉透了。这事,她父亲也不是不操心,逢人就请人家给自己闺女找个家儿,帮忙找的人也不少,可都是只有上文没下文,弄得她就越发生气,也越发难堪了。她有时想,只要有合适的,哪怕四十、五十她都跟,最好是跟母亲一样,让人家领得越远越好,她在西京城,实在是活得腻烦透了。

尤其是父亲接回这个骚货后,她就越发地觉得,一切都乏味、无聊、无耻、无奈、无助透顶了,她有时甚至连点一把火,把那个破家烧了的心思都有。想着想着,她突然就操起桌上的水杯,把梳妆台前那个有些变形的镜子,嘭地砸了,反正都是他刁顺子结账。

本来还说跟几个剩女晚上出去唱歌,砸了镜子,心情也就跟这破碎的镜子一样,再也好不起来了,她就回信息说,有事不去了。只有睡,独自一人睡着,外界的刺激,才会来得更少些。

门铃响了,她问是谁,服务员说,有个剧团的人找,说是你叫瞿伯伯的,他在一楼大厅等你。

她半天没有答话。瞿团长找自己干什么?她立马想到,是父亲托来当说客的。但她又有些不相信,父亲哪来这大的面子,一个烂蹬三轮的,竟然能搬动瞿团长来当说客,可能吗?她说:“你就说我不在。”

可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摁门铃:“菊花,我是你瞿伯伯,开门。我是你瞿伯伯呀!”

还真是瞿团长,这个门就不能不开了。

十二

菊花打小在剧团院子泡大,跟好多家属的孩子都玩过,可玩是玩,却咋都不能进人家的门,有时都到人家门口了,也会被嘭地关在门外。不仅家里大人不让进,孩子们相互也是不让她进的。有一回,她刚挤进一只脚,就让同伴的关门动作,把她脚脖子,压得肿了几天挨不得地。还有一次,疯得高兴了,她竟然跟着一群孩子,挤进了一个正准备结婚的名角儿的新房,立马,就被人家把她一人揪着耳朵拎了出来。她只好把热烘烘的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孩子们争喜糖、争红包的声音,直等到大伙儿都出来了,才又混搭在一起,分享人家的快乐与喜悦。后来,她才隐隐知道,孩子们在一起玩时,总有人说把什么东西丢了,就有人怀疑,是她刁菊花干的。她确实没有拿过任何人的东西,这一点,她父亲从小就教育她:哪怕是偷别人一根针,一辈子在人前都会抬不起头,说不起话的。虽然她也会像父亲那样,随手捡点纸壳子、空瓶子、塑料袋什么的,但绝对没有从别人身上偷过东西,还别说偷,有时别人落在地上的,只要是有用的,她捡了,也是会交给人家的。可不知咋的,别人就能这样无端怀疑自己。唯有瞿团长,瞿伯伯,让她在他家吃过饭,跟他女儿一起做过作业,而且还容留她,在家里睡过一晚上。

菊花永远都记得,那是她十二岁生日那天,父亲给剧团装台,一连三天三夜没有停歇。这是团里要参加全国调演的剧目,一切都搞得特别细。那时菊花她妈,已经跑了几年了,菊花平常在学校上学,一到寒暑假,基本都跟父亲在舞台前后混着。本来那天晚上,她也可以回去睡的,可隔壁突然死了人,吹吹打打、哭哭啼啼的,特别害怕,菊花就只好在后台一个拐角,铺了一张纸壳子,睡下了。快半夜时,顺子见瞿团长来,就说了几句表功的话:“瞿团,你看三天三夜了,咱都没眨过眼皮嘛。是你在这主事哩嘛,咱得给瞿团争光哩嘛。全国调演是大事,说小了是团上的事,说大了,是省上的事嘛,咱还敢马虎嘛。不是说呢,你看我菊花,今天过十二岁生日,大小也是本命年嘛,我都没顾上,可怜的,家里隔壁老了人,娃也不敢回去睡,就这样狗一样窝蜷着,我心里也不好受。瞿团,娃是个没娘的娃,我实在都对不起自己的闺女。但请瞿团你一百个放心,咱是下苦的,活儿绝对给你干好。咱啥时候给你瞿团掉过链子、丢过人嘛。明早肯定给导演交舞台,你老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

瞿团在舞台上转了一圈后,就准备把她领回家了。瞿团说:“顺子,我把娃领到家里跟我女儿睡,你放心。”那阵儿,她看见父亲几乎有些傻眼,只不停地搓手说:“娃浑身董得脏的,咋好上你家的床吗?”瞿团再没说啥,就把她领走了。她回过身,看见父亲眼里转动着泪花。从那以后,大家就都认为,刁顺子是人家瞿团的红人了。

那天晚上,菊花进到瞿团家里时,瞿团的爱人和女儿都睡下了,瞿团不知跟他爱人和女儿说了几句啥,阿姨就起来了,瞿团的女儿也起来了。阿姨给她放了洗澡水,让她洗了澡,瞿团的女儿,给她拿了干净衣服换上,然后又给她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才让她睡下。瞿团的女儿叫素素,素素把一个比自己个头还长的布娃娃狗,让她做睡枕抱着睡,那一晚,她睡得特别香,还做了一夜梦,甚至梦见自己成了瞿团的女儿,她们姊妹俩,是双双穿着洁白的连衣裙,在蓝天白云下荡秋千的。自那以后,她又去过瞿团家几次,不过父亲总是不让多去,说人得知趣,不敢人家给根麦秸,自己就当了拐棍使。她见素素特别爱学习,不是背英语单词,就是写作业的,再就是拉小提琴,人家一岁多就开始学了,说是还参加过全国比赛,拿过一等奖呢。她们咋都玩不到一起,她慢慢就去得少了。再后来,人家就去维也纳留学去了。

瞿伯伯一家人对自己的好,她是一直记挂在心的,因此,瞿伯伯来叫,她是咋都得把门打开的。

瞿伯伯没有进房,只说让到他家里,去看看素素的照片,她就跟着去了。

菊花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来过这个家了,甚至连剧团的院子都没进过。她不喜欢这里人的眼睛,看前边,后脊梁骨都发凉。

瞿伯伯的爱人也在家,好像他们一切都是商量好了的,她一进门,阿姨把咖啡都给她冲上了,阿姨让她坐,然后就进房里,教别的孩子拉小提琴去了。阿姨业余时间,还带着学生,据说一个学生,每小时一百二十块,那时她多么想学呀,可父亲每天才挣几十块钱,哪能给父亲开这口呢。她记得有一次,素素也曾教她拉过几下,还夸奖她有音乐天赋呢,可素素又说,小提琴得很小的时候开始学习,大了就学不出来了。那时她十二岁,素素已经考过小提琴十级了。

瞿伯伯果然拿出了许多照片,都是素素在国外读音乐博士时照的,那种潇洒,那种自信,那种浪漫,让她只体味到四个字:自惭形秽。但她并不嫉妒素素,她觉得素素,应该有这样幸福美满的人生,她只是觉得自己可怜,没有摊上瞿伯伯和阿姨这样的父母,这样的家庭教育环境。

看了一会儿照片,瞿伯伯终于开口说话了:“是不是最近,跟你爸闹得不愉快呀?”

菊花没有回答,只低下头,继续翻照片。

“这事是你爸做得不对。”

菊花突然一怔,眼睛直直地盯着瞿伯伯。

“这么大的事,他应该先跟你商量好了再进行嘛,咋能这么草率呢。我已批评过他了。他也承认做得不好。”瞿伯伯说。

菊花把眼睛又勾下了。

“你要确实不能接受了,我也可以帮你做做工作,让你爸把人赶走就是了。”

菊花还是没有接话。

瞿伯伯又说:“那你现在能整天帮你爸做饭、洗衣服不?”

菊花的头,低得更下了。前几年,她还真在家做过饭,可现在她爸的活儿越来越多,生活也越来越不规律,家里基本就很少动烟火了。她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经常靠吃零食过活,有时就买一点米皮、面皮,将就着过。没心情做,也懒得做,更不喜欢油烟味。反正村里好多年轻人,现在就是这样过的,觉得做啥都没意思,前几年还热衷到网吧上网,现在连上网,都觉得乏味无聊了,也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日子了。过去,她也给父亲洗过衣服,可父亲基本没啥衣服可洗,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蓝布大褂,一个月能换下来洗一次。因为装台生活,特别没规律,所以,虽然在一个家,平常好几天,也很难见上一面,衣服她看见时,父亲基本都洗过晾在院子了。她也懒得问,反正洗了,跟没洗也没啥两样,就这抽抽巴巴、不死不活的日子。

菊花想回答,但还是没有回答。

瞿伯伯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娃呀,你将来,总会有你自己的生活,你爸也不容易,恐怕也得给他一些生活空间哪!从做女儿的感情上,你不好接受,这个大家都能理解,可从你爸的角度想一想,他这样做,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你毕竟不能跟他过一辈子,他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总得有个体己的人,招呼着吧。女儿伺候父亲,毕竟有不方便的地方,有了这个人,你不是更省事嘛。就原谅你爸一回吧,他真的很不容易。”

菊花没有想到,瞿伯伯是以这样一种商量的口气,跟自己说话的,尽管这些话,对她毫无作用,但她还是静静地在听着。

她原以为,瞿伯伯会就着父亲辛苦的话题,絮叨下去,谁知话锋一转,却说起了她的婚姻问题,这也是她最讨厌的话题,可瞿伯伯,偏偏就提起了这个不开的壶:“我听你爸说,你找对象一直也不顺?”菊花差点没把反感情绪,直接表现出来,但她忍住了,瞿伯伯对自己毕竟没有恶意,可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瞿伯伯就接着说:“跟我素素一样,她也三十岁了,也没找下,我们很纠结,可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唉,你们这些孩子呀!”

几乎是在瞬间,菊花就对这位父亲般的瞿伯伯,产生了绝对的好感。他是把自己和他的女儿,拉在一个十分平等的位置来对话的,他没有觉得自己的婚姻生活,是因为家庭和自身条件惨败的缘故,而是认为,这是一个时代的痼疾,年轻人都一样,何况素素是很优秀的年轻人。她突然在这个问题上,有了一点做人的尊严感,这也让她立即就进入了谈话的接受状态,她终于开口说话了:“素素也没找?”

“没有。我们老催她,过去她总说不急。现在她说,我信奉独身主义。”

菊花终于开怀大笑了,说:“我支持素素。找什么呀找,一个人过着多自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谈婚论嫁的,俗。”她好像突然找到了最强有力的精神支柱一样,全然从沙发上欠起了身子。

瞿伯伯却慢慢坐了下去,轻轻哀叹着说:“你们不俗了,可苦了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呀!有合适的,还是应该谈婚论嫁的,当然,没有合适的,绝对不能勉强,婚姻是勉强不得的事。”

菊花万万没有想到,瞿伯伯是这样会说话,扯来扯去的,最后,还是扯到了她父亲这桩让她十分不爽的婚姻上。

瞿伯伯说:“娃呀,你对你爸现在找的这个人,到底不满意在啥地方,能给伯伯说说吗?”

这句话,还真把菊花给问住了。能说因为这个女人骚、贱吗?明显不合适,那么是什么让她不满意呢?她又真的找不出来。平心而论,这个女人自进家门之日起,都在想方设法巴结自己,连自己的父亲,也在千方百计地讨好自己,除了哪儿都不满意外,还真不知具体的不满意,到底在啥地方。

她还是在低头翻着影集,她无法正面回答瞿伯伯的问题。

瞿伯伯说:“那瞿伯伯给你一个建议,看能不能这样,你再容忍一段你爸的选择,要确实不行,你来找我,我们一起跟你爸谈,好不好?”

菊花还是不搭腔,只静静听着里面房的拉琴声,这是一个才学琴的孩子,大概十二三岁,也就是她当年想学琴的年龄。

瞿伯伯继续说:“我想你还是不要再住在宾馆了,那地方,也不是适合大姑娘长住的地方。如果觉得家里不方便,你也可以先住在我家里,你阿姨退休了,除了带几个学生,平常也没啥事。”

菊花急忙说:“不,不,那咋行呢。”

“娃呀,你一天住在宾馆,要消费二百多块,那是在用刀离你爸的心哪!”瞿伯伯突然严肃了起来。

瞿伯伯说:“你爸真的不容易呀,我只给你讲一件事,你去好好想想,你该不该这样去跟你爸赌气。你记不记得去年夏天,你爸有一次,让铁钉子把脚扎了?”

她不记得了,反正父亲装台,经常都会有扎伤、划伤的时候,回家也从来没给她说过,也没听到过什么疼痛的呻吟声。

“那天我在现场,他跟人一起抬布景呢,脚扎在一根锈钉子上了,那根钉子很长,端直从脚心扎到脚背上了。我看见你爸当时就痛得满脸乌青,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他们几个伙计,急忙把他送到医院去了,我想,这下咋都该歇几天了,可包扎完伤口,你爸又一跛一跛地回来了。晚上演出,本来团里是雇他推铁架子的,就是《游西湖》里那个,让鬼魂四处飘荡的铁架子,四个好劳力,有时得疯了一样地往前跑着推,往后退着拉,主演在半空中的架子上表演,铁架子推拉难度很大,也很辛苦。他脚都成那样了,有人说换下来,可他硬是不让换,你猜为啥?就那十几分钟的戏,可以挣四十块钱。把铁架子推完,你爸下来,满脚都是血水,连嘴里都咬出了血……娃呀,你忍心一天在酒店,消费他二百多块吗……”

瞿伯伯后边还讲了些什么,她就一概都没听进去了。她觉得伤心,也觉得耻辱。脑子一片嗡鸣声。她甚至不知道,现在怎么才能从这个院子走出去。她的双颊,通红通红的,烧得连脖子都在发烫。她终于给瞿伯伯答应,明早就从酒店搬出去。

不过,菊花从酒店撤出来,却并没有回家,她是去了她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