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不幸的幸运儿 天之骄子

题记

如果你是天之骄子,

天庭的使者啊,你该使

你的才能为我们谋福利,

对于世道人心有所教益。

第一章

人世的遥远的喧声向我们招手,

每人望着前面的道路,

不禁激动于骄傲的

青春的梦想。

坐火车长途旅行真有意思。前天在成都上车,天气闷热。邬犁只穿了两件毛衣,还出了一身汗。待车过秦岭,却下起雪来;今天上午在徐州时,雪不见了,却见天色昏暗阴沉,原以为到南京会碰上场雨了,可是太阳却在南京的上空露出脸来;只是时近傍晚,云层又厚,阳光显得很疲软。透过车窗,可以看见路边的沟渠里蒙着一层薄薄的冰;骑自行车的人弓腰曲背,吃力地穿行在飒飒摇摆的小树林里;看来,二月下旬的南京,气候还是够冷的。

邬犁下意识地感到贴在窗玻璃上的鼻尖有点凉,他揉揉鼻子,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眼睛,心头忽然腾起一阵冲动:人生真难预测呵!远在数千公里以外的我——一个川西山区的农民后代,竟会一下子翻山越岭,来到这江南大都会里,成了一名高等学府的学生,这意味着什么呢?真象家乡大队长说的,是“这娃几天官好,福分大”?或者象外婆说的“天生是个秀才的命;生下你那天,山上下来个老猴王,在咱家后院树林里叫唤了一夜……”?也许,还是同学们说得对:“人生的命运常常不是由必然性决定的,而是由许许多多偶然性所操纵着的,你就是如此……”?

“真无聊!怎么又想这些了?”火车一阵晃荡,把邬犁摇醒了,他叹了口气:“真不明白,自从到了大学里,怎么老是被这种无聊的念头纠缠着呢?到底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别人不清楚,难道我自己还不清楚么?……”

对于一个山村青年来说,别说考大学,就是平时念书的艰难,比起城市的学生来,何止要多一倍,两倍呵!光是求学走过的山路,从大队小学到公社中学,再到县城高中,就越走越远,越走越难呀!考初中那年,为不误时间,他摸黑抄近路去翻老爷岭,一跤滚下深沟,摔坏了左腿,虽然没有残废,却走不得远路了;天阴下雨还时时作痛。当时,他曾哭着哀求父亲:“我会挖药,会追野兔,还可以帮你去种苞谷,再不要逼我去念书吧!”可是,念过几年私塾而在大队小学代课的父亲,却一巴掌打住了他的哭声;硬是每天背着伤未痊愈的儿子,翻山越岭去上学,直到他能独立行走……

“旅客们,列车的前方到站,南京车站就要到了。南京,是江苏省的政治、经济、文化和交通中心;工业发达,市容繁华……列车的前方,马上就要经过举世闻名的南京长江大桥了。请旅客们注意观看。南京长江大桥,是我国自力更生建造的双线双层铁路、公路两用桥,铁路桥长达六千七百多米……”

随着列车员的介绍,车厢里骚动起来,人们纷纷凑向窗口,观赏大桥的雄姿。暮色里,一座雄伟高大的钢铁巨龙,飞跨大江两岸;当列车穿过大桥时,“呜”地一声长啸,巨大的钢铁构架唰唰地掠过,强大的冲击力使桥身发出了轻微的震颤;顿时使人产生一种大桥是有生命的、正在飞行的感觉。而桥下,那条宽阔而湍急的大江仿佛失去了它的气势,变成了一条斗败了的蛟龙,疲软地、徐缓地流向那苍茫的远方……

从入学那回,到这次度假归来,邬犁已是第二次坐车经过大桥了。但他的心情仍象第一次那样,充满了强大的力感和自豪的征服感——“好好干吧!邬犁!”他默默勉励自己,同时用那只受过伤的脚踮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了旅行袋。

一年一度的春节过去了。但在s学院的学生宿舍区,却灯火辉煌,笑语喧哗,气氛象除夕夜一样热闹。从天南海北归来的学生们欢聚一堂,拿出各自从家乡带来的食品,宿舍里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别有风味的土特产品尝会。

虽然邬犁还没到,但和他同舍的林政、张凯歌、何小平及女生谢莉莉、白云早已济济一堂,热闹开了。他们对坐在两边床上,围着三张并放的课桌;六只茶杯在桌上冒着缕缕清香,里面泡着的是白云带来的“六安瓜片”。食品则有林政的北京酥心糖和蜜饯;谢莉莉的苏州卤汁豆腐干和奶油西瓜子;张凯歌的徐州“小儿酥”;何小平的武汉麻烘糕;白云的安徽采石茶干等。至于其它一般食品如糕点、花生、煮鸡蛋等就更多了。这么多东西自然是吃不了的,但聚在一起却平添了一种独特的妙趣,也大大丰富了同学们的话题。

头号活跃分子是张凯歌。这个矿工的儿子长着副一米八一的大身坯,入学前在矿上当过两年钳工。说起话来总是象他使惯的小锤一样□□作响,他抓了把西瓜子扔在嘴里乱嚼了一气,灌了一大口茶,连渣一起咽下去,摇摇头,又往嘴里塞了两颗“小儿酥”,咂着嘴说:“西瓜子这玩意儿好在哪儿呀?到底赶不上咱们的‘小儿酥’,又甜又酥又脆!”

“嘻嘻,自己不会吃嘛!”娇小秀气的苏州姑娘谢莉莉拿粒瓜子轻轻一咬,“喀啦”一声,两片壳分开,一粒整仁落在舌尖上,她得意地瞟了张凯歌一眼:“‘小儿酥’?骗骗小孩的名堂呀!”

林政也抓了几颗瓜子来学,可是吐出来的壳总是碎的,他叹口气说:“论吃的,确实是苏州人在行呀。”

“这倒是真的。”白云说:“我爸爸公司里有个采购员,是苏州人。有回请我爸爸吃饭,我也去了。那一桌菜呀,真是赤橙黄绿青蓝紫,色香味俱全。”“伲苏州勿光吃个好,白相个也好,伲苏州个园林……”谢莉莉一高兴,不觉露出了软软的吴侬乡音。

大概是谢莉莉刚才对徐州“小儿酥”有所不恭吧,张凯歌开始找她的麻烦了:“得得!又是伲梭(苏)州,伲梭(苏)州的了!你呀,一有机会非得炫耀这么几句不可!”

在座的人都知道,张凯歌和谢莉莉是本年级、本班“罗曼蒂克史”的先驱;他们在入学不到三个月便首开了男女同学逛公园的先例。有趣的是,他们的友情始终是在“斗争”中发展的。当然,这种斗争是相对的,有前提的,无损于他们的关系的;就象两人的模样一样,看上去一个高,一个矮;一个粗,一个细;似乎很“矛盾”,其实却完全符合对立统一规律。

“我看,爱盲目炫耀家乡简直是苏州人一大特征!”张凯歌慷慨陈词:“去年我到过苏州。满街人都爱说:伲梭州是东方威尼斯。苏州河流倒不少,但几乎都是黑的,臭的了!狭窄的马路上,人和车都挤得跌跌撞撞的,卡车一过呀,嗨,简直成了‘灰尼斯’了!园林的确不错,可那都是老祖宗的遗产呀!至于吃的嘛,口味倒不错,可筷子一捅就没了!我上朋友家作客,每回出来都得上一趟小吃店。为啥?呶,茶杯口大个小碗,主人吃一碗就不吃了,我还敢添几回呢?……”

“哈哈……”大家都被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逗笑了。谢莉莉却红了脸,她不高兴地说:“人家胃口就那么大嘛,谁让你假客气呢!”

“胃口嘛,苏南人的确小一些,恐怕也不全是那回事吧?比方有的女青年就是为了体型婀娜而限食,对不对?”

“去你的!”谢莉莉的嘴噘了起来,低着头绞了会手绢,忽然一扭身子,轻轻地吸起了鼻子。白云见势不妙,一把搂住她,大声喝道:“张大个,你干嘛老欺侮她?谢莉莉啥时候亏待过你呀?”

“是呀,哪个人不爱自己家乡呢?张凯歌说话不够全面,好好的地方叫你一说,全无是处了。”林政也站出来支持谢莉莉。

“哎,我的话还没完呐,下面我正要一分为二,集中摆摆苏州的优点哪!比如气候宜人,物产丰富啦,语音优美动人,为人温柔热情啦,这个,这个……多啦!”

张凯歌这一着果然奏效,谢莉莉顿时止住了抽泣。这时,一直蜷缩在床角里埋头看一本推理小说的何小平,突然插话说:“我说张大个,废话千句,不如向你那位赔礼一言哪。”

“妙!”“说得对!”“罚他喝杯水!”……

“嗯——你们瞎说啥呀!”谢莉莉嘟着嘴娇嗔着,却忍不住破涕为笑了。

在离s学院大门不远处的树荫下,邬犁停了下来。他抹了把汗,出神地望着那块庄严的校牌,足足看了好几分钟。自豪,肃穆而又有点陌生的感觉又一次浮上心头。透过巍然的门楼,只见宽阔清洁的林荫道后面,矗立着一座古色古香的主建筑,附近散布着七八幢式样风格各具特色的大楼;树林、花圃、假山、池塘、亭子、图书馆、体育馆……校园里的一切建筑,一切景物都渐次叠印在邬犁的脑中——亲切的,带点神秘色彩的,令人自豪和神往的大学生活又要开始了!“多么美妙的生活啊!可惜,已经过去半年啦,虽然还有三年半时间,但千万不能马虎呵,时间太狡猾啦,一不小心,它就会从你身旁溜走,永远也追不回来……”

他从上衣袋里摸出校徽,端端正正地别了起来。刚才在火车上,坐在他对面的小女孩读着他校徽上的字,问她母亲:“s学院是什么意思呀?”“是一所大学。戴这种小牌牌的都是那里的大学生,你瞧,多神气呀!”“大学生就是大人的意思吧?”“不,大学生就是——了不起的人,有学问。毕业后都是国家干部,拿高工资,当工程师、科学家……总之,当上了大学生一辈子的吃穿就不用愁啦!将来你可要好好念书,争取当大学生!”

邬犁微笑着听着,但心里并不舒服。他不喜欢听人们这样评论大学生。“为什么人们只注意这个概念的外延,却忽略其本质的内涵呢?包括一些同学,都把进大学看作是一种目的,似乎一进了大学就万事如意,可以优哉游哉;其实,这明明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不为学习,进大学干什么呢?”他乘着上厕所的机会,悄悄地摘下了校徽……

“哎,怎么邬犁还没到啊?我还在等吃他的野兔肉呐。”张凯歌大声嚷嚷着。

“野兔肉?”白云好奇地说:“这是他们家乡的土产吗?”

“他自己上山打的呗。别看他脚不太灵,追起兔子来比狗还快!他还独个打死过一只狼!”

“你才能吹呢,好象见过似的。”谢莉莉说。

“他自己说的嘛,我也信他的。别看这小子有点愣,可人实在,能吃苦,干啥都有股倔劲。就说上学期吧,哪个星期天他在宿舍里呆过的?一大早起来,装几个馒头就到外面看书去了……”

“听说他一年到头睡凉席?真有这事吗?”

林政指指一张上铺,笑道:“你们可以现场考察嘛。”

白云站起来,撩开上铺一顶陈旧的帐子看了看,“噗哧”笑了:“妈呀,他家就这么穷啊?”

张凯歌忙辩解道:“也不完全因为穷的缘故,人家主要是为了减少洗被褥的麻烦,同时也为了锻炼意志呀。他还常年洗冷水脸呢,有时半夜里也跑到盥洗室去,冲个凉水澡再睡觉。”

“女士们,不妨再考察一下咱们班长的卧铺嘛!”何小平又从床角里探出头来,指指自己头上的铺位。

谢莉莉和白云一齐撩开林政那顶雪白的新帐子,只见一色的新被新褥新毛毯,叠得整整齐齐,有棱有角;枕头里面叠着一大叠内衣,边上还有一只漂亮的饼干筒。枕头外面摆着一大堆厚厚的书籍,最上面平摊着一本翻开的《资本论》,露出一张艳丽的红楼梦人物书签。

谢莉莉赞叹不已:“班长可真是我们的好表率啊!”

“哪里哪里。”林政有点局促地搓着手,又不无得意地说:“一个大学生……怎么说呢?总不能太落拓了吧。”

白云赞赏地点点头,没说话,却笑眯眯地盯了林政一眼,他意识到了,忽然忸怩起来。

要论相貌、风度、衣着,林政堪称全系男生的典范了。他有一张圆圆的,红润而富有光泽的小白脸;薄薄的嘴唇上时常挂着随和而自信的微笑;他还有一头柔软的、自然卷曲的好头发;一双温柔的,带有几分女性美的大眼睛;当这双眼睛注视着别人的时候,会使人感到一种亲切愉悦的魅力。他最爱穿的是一件米色茄克式青年装;上衣口袋里始终插着两支笔,胸前则时刻别着校徽,手里也经常带着本天蓝色的塑料笔记本。总之,他的外貌、气质都具有典型的大学生气派。拿邬犁来和他相比,真不知何小平这个刻薄鬼揣着什么动机了。

“唉,”谢莉莉感叹着说:“邬犁这个人也真是,我们为考上大学吃了多少苦头哟!好不容易达到了目的,何苦还要那样刻苦呀!”

“他有进取心,是好事呀。”林政说。

“喔哟!大不了再考上个研究生,或者出点什么成果,可那又谈何容易?许多人苦苦追求了一辈子,结果两手空空,值得吗?我这次回家,最大的感受是:现在进入一个讲究实际的时代了!亲戚朋友都劝我想开点,不可一无所求,但也不能过于贪婪,否则终将得不偿失。我看这有道理。象邬犁,本来是个农民,能踏进大学的门槛已经万幸了,干嘛还贪得无厌呀?”

“哎,人家可未必是贪得无厌啊。”张凯歌说:“我就很钦佩他那种强烈的事业心。不过,我可不想过他那种生活!大学生,大学生,非要大学特学才行吗?别忘了,我们要在这里泡上四年!四年!正是我们最富有价值的青春时期呀!所以我的目标是过一个愉快的大学生活,有一个不低于六十分的成绩,有一张通行天下的毕业文凭就行啦!这次回去,正赶上矿上评职称,那些没文凭的干瞪眼,可那些有文凭的就得意喽!不论你实际情况如何,硬本本拿得出来,一个个都给你挂上个工程师、助理工程师的牌子,嗨!美得没法说!”

“哎,一点不假。”白云也兴致勃勃地说:“我爸爸公司里有个科长,可有意思啦!三天两头往我家跑,大诉其没有文凭,得不到提升的苦处,见了我总是摇头晃脑地说:‘天之骄子,天之骄子呵!’我说:‘哪来的天之骄子呀?’那老头一本正经地说:‘大学生啊!命运的宠儿呀,将来一毕业,就是干部编制,手里端着铁饭碗,不管它风吹雨打,反正你旱涝保收!可羡,可羡啊!’……”

“哈哈……”白云那绘声绘色的描摹和瓮声瓮气的嗓音逗得大伙好一阵捧腹。正笑着,何小平突然又插了一杠子:“班长阁下,请问您对‘天之骄子’一说,有何高见吗?”

林政一愣:“这个嘛……”他有个特点,在课堂上,开会时或在老师面前,语言流畅,神情沉稳。可是在同学面前或遇到尴尬场面时,他往往会显得有点迟钝,说话也吞吞吐吐了。“是否可以这样来理解:大学生嘛,是国家的栋梁嘛……这个,自然应该……怎么说呢,好好学习,将来争取对国家有较大的贡献嘛……何况,从切身利益来看,还有个分配的问题嘛。”

“分配?哈哈!本届毕业生的分配情况如何,诸位不是都看到了吗?”何小平冷冷地说:“是否完全依据学习成绩呢?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在本班内选一个人留校的话,只会死读书的邬犁和深得广大师生青睐的阁下您,哪一个希望更大些呢?”

这问题来得如此突兀,一时难以品味,宿舍里霎时静了下来,只听得一阵“嚓嚓”的嗑瓜子声。林政的脸唰地红到了脖颈,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何小平,半晌,他讪笑着指指何小平说:“老兄,我可没招惹你呀,怎么你今天老和我过不去呢?”

何小平双手一拱,笑道:“岂敢,岂敢,鄙人决无攻讦您的意思,只不过……”

“林政,算了!他就是那个脾气,你别在意。大概他又想论证他那虚无主义哲学了!”白云为林政解了围。林政干咳了一声,自我解嘲道:“我们都是同学,好朋友,我怎么会生谁的气呢?只是,有的话当玩笑说可以,可不能认真啊。否则对我影响不好还无妨,对别人,对学校……”

“得了,得了。”张凯歌打断了他的话:“罚这小子喝完这缸茶,消消毒。”

“不,罚他背首诗,他不是自称普希金的信徒吗?”谢莉莉说。

何小平正想往床角里缩,被张凯歌一把揪出来:“快点,背诗还是喝水,任你挑!”

“好好,那我就背一段诗吧。记不清是谁写的了,诗曰——”何小平伸伸细长的脖颈,摸摸眼镜,神态突然变了,显出一副悲天悯人的伤感情调来:“……哦,生活呀!你给我带来这么多谜哟,象星星在深不可测的天穹闪耀;你却不管我弱小的心灵呵,该怎样承受得了,该怎样承受得了……”

“笃,笃,笃”。有人敲门。声音轻而不乱,显得很有礼貌。

“邬犁来了!”张凯歌欢呼雀跃:“快滚进来吧,装什么斯文!”

“请问,林政在吗?”屋外响起一个圆润的女中音。

“冷蕴韵!”林政象发炮弹一样蹦了起来,“啪嗒”带翻了凳子。他一个箭步窜到门口,拉开了门:“啊呀,是你啊,真对不起……”

屋里人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哦?”声。张凯歌也快步迎到门口,谢莉莉和白云立即嘁嘁喳喳地咬起了耳朵;而何小平还没从诗意中回过神来,傻乎乎地望着门口。

门开处,出现了一位在我们这个不少人正在日益趋求时髦,而热衷于表现自我的时代已不多见的女同学。只见她留着童花型短发,穿一件十分素雅的中式棉袄,体型苗条而不纤弱,象一株亭亭玉立的小水杉。她那微笑的脸庞在荧光灯下显得格外白晳而富有光泽;那双象晨星一样熠熠生辉的眼睛,配上一副小巧的嘴巴,小巧的鼻子,简直象玉雕一样典雅、细气。

如果把林政称作系里的男星的话,冷蕴韵便是当之无愧的女星了。

她的气度是端庄而典雅的,给人一种富有教养的感觉。她的性格有点象她的名字,蕴蓄、内秀,含而不露,你很难从她的外部情态上来揣摩她的内心活动,这就使得她平素较少与人交往,显得比较清高。今天,她的到来之所以令人惊讶,就因为一个学期以来,她的活动范围基本上局限在课堂、图书馆、自修室、宿舍(她又正巧和外班同学同宿)几个地方,她几乎没有踏进过任何男生的宿舍呢!

“刚才碰到系主任,他让我通知各班班长,明天上课前,先到系里碰个头。就这事,再见。”冷蕴韵平静地说完话,向林政点点头便走了。

“哎哎,你……不玩一会吗?”林政想喊住她,但她只是笑着说了声:“不了,谢谢。”便走掉了。

“喔哟,好大的架子呀!”谢莉莉撇着嘴说。

白云也说:“是呀,父母都不过是中学教师,她倒一天到晚摆出副教授女儿的派头!”

“清高嘛!”何小平又钻进了床角:“女性之清高,亦不失为一种高雅的美!”

“什么清高,我看是傲慢。”

“不能这样说呀。”林政心神不定地回到桌前,“她就是不太善于交际,但待人还是彬彬有礼的。”

看来,男同学对冷蕴韵的“傲慢”虽不算欣赏,倒也不太在乎。张凯歌也说:“她的功课倒是顶呱呱的呀!”

“富有教养,一看便知富有教养!”林政说着,忽然向门外跑去:“对了,我刚才忘了问她个事,对不起诸位,失陪了!”

“哎哎,先前说好到大桥去看夜景,你不去啦?”白云一把没拉住林政,懊恼地一跺脚:“哼!”

正在这时,门口走进一个人来,白云一看,顿时转忧为喜:“好哇!邬犁来了!他不去拉倒,我们去!走,邬犁,和我们一起到大桥去。”

“到大桥去?”邬犁喘息未定,犹豫了一下。他原想说:“我刚从那儿回来呀?”可不知怎么的,他一接触到白云那热情期待的目光,就情不自禁地点了下头。刚到学校,就受到同学们的热情欢迎,虽然有点莫名其妙,却多少也有点受宠若惊的喜悦呢!

第二章

天才应该把自己的心潮

只向着青春和美奉献。

“唉!又要过‘三峡’了!”一大早,乐天派张凯歌躺在被窝里叹起气来。

何小平也躺在床上,他响亮地打了个呵欠,淡淡地说:“怕啥,好歹都要过去的。”

“‘破船载酒泛中流’,难哟!”

“‘同是天涯沦落人’,同舟共济嘛!”

“哦?”张凯歌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你有什么好主意啦?”

“我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可我们宿舍里不是有两条‘大船’吗?要是能抛一条缆绳过来,还愁过不了‘三峡’?”

不知是哪一届,哪一位天才的毕业生,曾经如此总结过自己度过的学生生涯:“我们象船,大船、小船、破船;独木舟、橡皮艇、木筏子……命运把我们抛进长江,对我们说一声:去吧!于是乎,我们从上游顺流而下。旅途中自然有风风雨雨,急流险滩;更多的是微波平川,风和日丽。不需哀愁,不必忧虑;无论是哪一条船儿,迟早会漂进浩瀚的东海……”但是,据说他又告诫道:“要小心呵,考试象险要的三峡,它可能阻滞我们的进程,你要把浑身解数,在这里施展……”

显然,张凯歌和何小平在探讨的正是过“三峡”的办法。

“他们想施展什么解数?”邬犁正想着,一听何小平的话锋直指自己和林政,赶紧闭上眼睛,蒙起被头装睡。

林政已经起来了,他总是恪守着父母教给他的养身之道:早睡早起,清洁卫生;勿忧勿怒,劳逸结合;心平气和,与世无争……对于他这一良好的生活习惯,同学们是无一不知,亦无一不自愧弗如的。此时,他已扫完地,洗漱完毕,正在对着镜子梳头,整装。听见何小平的话,他自然明白了是什么意思。“这两个家伙,平时不用功,到时抱佛脚,考试还想蒙混过关,真没意思!”他心里这样想,口上自然不会说出来,镜子里映出的依然是他那甜甜的,随和的微笑。

林政和邬犁一样,并不畏惧考试。两年来,无论是期中、期末还是平时测试,他的成绩总不在五名之后。和邬犁不同之处是:他为此所花的工夫远远不如邬犁多。是他特别聪明么?是的。不过,确切地讲,与其说聪明,不如说精明。关键在于他深谙读书之道,善于总结,探究并掌握“诀窍”。这诀窍说穿了也简单,即:上课务必专心,凡老师讲的,教材上有的内容,一定要熟读,熟记(哪怕死记硬背)。这样,到考试时便能应付裕如,游刃有余了。因为考题一般是不会超出所发教材及老师所讲过的范围的。象张凯歌那样平时无心学习,只图舒舒服服过日子自然是不行的。象何小平那样上课不想听,下课又沉迷于小说之中,在他看来是“不务正业”。至于象邬犁那样不光认真听课,还拚命攻读大量课外参考书的学习方法,在他看来则简直是笨伯行径了!“有什么必要呢?老师会因此给你一百零一分吗?老师欣赏的,往往不是考得活,而是答得准呀!”那么,他就不看课外书了□?不,在他床头和桌上永远堆着大部大部名目繁多的经典著作;图书馆里他的借书卡上也频频地添上许多新的书名。逛新华书店亦是他的一大爱好。而且,他的枕边始终会有一两本翻开的书摊在那里(但据何小平的考察结论说:那些书往往是几天都翻在同一页上,不几天,便换上一本新的了)。他的读书秘诀是浏览。了解一下内容提要及作者姓名、出版、评介情况是有意义的,这将为他与人交谈带来益处。“哦,弗洛伊德吗?嗯,他的心理分析很有见地……”“伊壁鸠鲁的哲学嘛,当然,当然也有一定可取之处……”

他的目标是一开始就确定不移的:第一,争取留校;第二,或上天南(天津、南京),或下海北(上海、北京),绝对不去新西兰(新疆、西藏、兰州)。两年来,他一直在小心、稳健并且卓有成效地向这个目标迈进。

作为一个班长,他有其有利的一面。但是,也有其不利的一面:夹在老师和同学中间,若无一点周旋本领,便可能失去老师的信赖,或者同学间的“人缘”,这对于一个企图留校的毕业生而言,会构成什么样的威胁,是可想而知的。幸而,家教,早熟,精明的性格等等帮助了他,实践充分显示出他是具有这一方面的非凡才华的。联系师生,团结同学,组织学生讨论,以及出墙报,安排解决同学的日常生活困难等等烦琐的工作,他都能出色地完成,而且使各方面都很满意。因此,就目前现状而言,如果本届毕业生一个不留校则罢,如果要留,那不说是稳操胜券,至少也不是可望不可即的……

生活是错综复杂的,常常会碰到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稍一不慎便会使人们长期努力树立起来的美好形象毁于一旦;诸如今天张凯歌和何小平这种露骨的“求援”,便可说是林政面临的一个新的考验。他该怎样应付呢?真的“抛一条缆绳过去”吗?那可不行,那样自然不会得罪他俩,但万一“缆绳”被别人揪住,后果岂不更糟?不过,断然拒绝也是要不得的,否则,别看你得罪的是这么两个人;一大批同学会因为你的“不义气”、“假正经”而就此疏远你,蔑视你,使你苦心经营的“友好而和睦”的群众关系面临严重的威胁,那结果同样是十分不妙的……

“喂!两条大船表个态吧,肯不肯‘伸出手来,拉兄弟一把’啊?”张凯歌迫不急待地吆喝起来,还伸手捶着上铺的邬犁:“邬博士,别装死!天不亮你就在被窝里看书啦!你那破席子,一翻身就吱吱吵,当我不觉得吗?”

邬犁对各门功课的理解能力是极强的,但对一些社会生活的理解却出奇地迟钝。张凯歌的话半天没使他反应过来,他只好撩开帐子,探出脑袋来,问:“我不知你们说的是啥意思呀?”

“何小平,你给他们说说,怎么个同舟共济法?”

“这个嘛……”一向伶牙俐齿的何小平有点忸怩起来,他摸摸眼镜,搔搔头皮,又莫名其妙地拍了几下被窝,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其实,考试嘛,还不就是那么回事……至于合作嘛……张凯歌的会计原理基础不错,我嘛,哲学还凑合;你们二位嘛,嗨嗨,能者多劳嘛……政治经济学、外语、物价、经济法几项,就要仰仗二位的大力了……各人着重准备这么一两门,到时候……我们不是坐在一起吗?这个……嘿嘿。”

“哦!你小子想作弊啊?”邬犁脱口喊出声来。

张凯歌立即自下而上给了他一拳:“嘘!别小儿科,这种合作在高年级早有先例,有啥了不起的!”

“考试,哼哼,纯粹形式主义的名堂!”何小平红着脸自辩:“它本来就反映不了学生的实际水平……”

邬犁愕然地瞪着他们,欲说又止。他满怀期望地转向林政,很想看看他的态度。

林政明白,现在再不表态是不行的了。于是,他若无其事地清清嗓子,宽容地笑了笑,说:“这种做法确实不稀奇,高年级同学中还有比这更绝的作法呢!不过……”他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变成一副可怜巴巴的,足以使人同情的为难相,说话也又象惯常的那样吞吞吐吐了:“怎么说呢?我的实际水平如何,你们还不清楚□?根本没法和邬犁相比呀!再说……我的身份——请别误会,我是说,前两天老师还向我了解大家对考试的准备情况呢!不过,我们在一个宿舍住,都不是外人;如果邬犁愿意的话,或者,你们和别的同学这个……的话,我保证……我只当不知道,好吧?唉,想必你们会谅解我的处境吧?……”

“这不行!我不参加。”

邬犁突然叫了一声,把林政吓了一跳,脸唰地涨红了。邬犁原指望林政会说几句得体的话来劝劝他们,不料他非但默许,还把火往自己身上引,这使他一下子光起火来。话一出口,他又觉得重了些,便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也不会干预你们的自由。同时,如果你们有什么别的需要互相帮助的困难,我决不含糊!”

一阵沉默。张凯歌的嗓门里突然发出一声奇怪的“咕嘟”声,随即,他懒洋洋地躺了下去。何小平“嘘嘘”地吹了阵口哨,讪讪地说:“好吧,既然超级大国们……我们第三世界还是自力更生吧!”

“哎,别这样说嘛。”林政态度诚恳地说:“这样吧,我对考试重点有过一个估计,可以提供你们参考;我们还可以根据这个重点,一起突击复习一下,好吗?”

“哎,这还够朋友嘛!”张凯歌顿时又挺起身来,亲热地把林政拉到身边坐下:“你小子三天两头往老师那儿钻,出什么题,还会摸不到个七七八八的?”……

“多么奇怪的现象呵!挂着大学生的牌子,想的、做的却是与大学生的称号不相容的名堂!宁肯无所事事,优哉游哉地虚掷青春,也不愿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学一点有用的知识,这样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将来真会象他们想象的那么美妙、轻松吗?难道这种现状能永远继续下去吗?果真如此,那对他们,对社会,对国家的前途,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

邬犁缩进蚊帐里,出神地盯着帐顶,苦苦地思索起来。

“……显然,林政并不赞赏他们;不,我可以断定,他打心眼里鄙视他们,可是他做的又是一套……哦!他真够漂亮!真够聪明!比起我这又黑又傻的乡巴佬,不知要强多少倍哟!他那风度,他那气质,他那迷人的微笑,他那富有表情的眼睛,还有他那左右逢源的交际本领,他那八面玲珑的应酬能力一呵!无一不是漂亮的!及其漂亮的!他简直就是一个漂亮的典型哟!”

“……你在妒忌他吗?你是不是也想仿效他呢?邬犁呀,你又在烦恼了吧?哈哈!你不是想求得洁身自好吗?现在,烦恼不放过你,它找上门来了!这下子,看你该如何去战胜它吧……”

“——不!我会战胜它的!对!战胜它!一定要战胜它!”

他霍然而起,只穿着一条裤头,冲进盥洗间,拧开冷水龙头,哗哗地冲洗起来……

邬犁万万没有想到,旧的烦恼刚过去,新的“烦恼”竟会如此迅速地反扑过来!

这是在开始考试的第二天发生的事。

上午第一堂课,考“政治经济学”。邬犁接过考卷,粗粗浏览一番后,颇有点自得地笑了:考题比预想的要容易得多。他轻松地旋开笔套,埋下头去,随着笔尖沙沙地低语,他的思维和试题开始了愉快的交谈……

这时,前排有位同学举起手来:“老师,我的卷子印糊涂了,有几道题看不清楚。”监考老师闻声来到他身边,俯案向他讲解起来。刹那间,课堂上出现了一阵微妙的骚动:一些同学趁此良机交头接耳,传递纸条;有的干脆站起来,向前面同学的肩头探过头去……,邬犁无意中瞥了一眼,见此情形,不禁哑然失笑;他摇了摇头,自顾伏案疾书——突然,他觉得背部一阵发紧,扭头一看,原来是坐在后面的白云把自己的课桌悄悄地顶了上来;邬犁正想问她,却听她急促地低声说:“把你的卷子竖起来,检查一下,竖起来看!”

啊!她也想……?

邬犁的脑壳“嗡”地一响,顿时慌了手脚——白云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在他听来,却不啻于一声闷雷呀!

“照办吗?可我已经堂而皇之地拒绝过何小平他们了,要是被他们察觉的话,……但如果不照办的话,她……?”

他的脑门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白云的形象,在邬犁的心目中早已占有了特殊的地位。因为就在去年他应白云之邀到大桥看夜景时,发生过一件使邬犁终生难忘的事情。

那天夜里,邬犁是和白云、张凯歌、谢莉莉一起去大桥的。但由于张凯歌和谢莉莉老是远远地拉在后面说悄悄话,使得邬犁和白云一度十分尴尬,彼此都好长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默默地欣赏着大桥的夜色。

大桥的夜色确实是美极了。数不清的高楼大厦象鱼群,如山峰,沉浮在万家灯火之中;整个天际也似乎被璀璨的光彩点燃了,一片嫣红。而这座雄伟傲岸的钢铁长虹,又为这庞大的都市平添了无限诗意。两长溜望不到头的莲花灯,清晰地勾勒出大桥的雄姿;南北桥头堡象两个顶天立地、身披金铠的武士,忠实地镇守着大江两岸。由于刚下过一点小雨,宽阔深邃的桥面上仿佛涂了一层油彩,光彩斑驳。而桥下的大江由于夜色和灯火的作用,已经分不清哪是水,哪是天了。放眼望去,但见紫雾迷蒙,彩波晃动;猩红的航标灯象夜的眼睛,忽闪忽闪;航船上的汽笛如悠扬的牧笛,在幽深的草原上深情地吐露衷曲……

望着桥下奔流的长江,邬犁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家乡了。家乡也有一条江,那就是长江上游的支流青衣江。青衣江上也有一座大桥。他也曾在夜里观赏过青衣江大桥的夜色。青衣江的夜色远不象这里这样鲜艳多彩、热情洋溢;青衣江的夜色有一种深沉、凝蓄、冷峻得有几分悲凉的意味。那里峰峦起伏,寒星寥落。两岸只有稀疏的灯火,零落的建筑;当夜风怒号的时候,青衣江便会低沉地咆哮起来,而两岸的深谷幽壑便也会随之发出呜呜的共鸣,仿佛它们正在悲壮地呼唤着什么,热切而执着地追求着什么……

此情此景,使邬犁深深地陶醉了,他情不自禁地和白云谈起自己的家乡来。而白云也同样萌动了浓郁的乡情。于是,他们渐渐畅谈起来,话题从入学前谈到入学后,又一直谈到对分配的遐想和对未来的憧憬。谈着谈着,彼此间的距离也不知不觉地缩小了,以至于有好几回邬犁紧张地感到:有几缕白云的发丝被江风吹拂到自己脸上了;他的脸颊烫了起来,他想挪开一点,可是双脚却象生了根似的难以挪动。他不禁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偷偷地打量起白云来,心突然耸动了几下:“她好象变了……变得……漂亮了!”

在他印象中,白云长得并不漂亮,充其量是个一般化的姑娘,可现在……“这是什么原因呢?”他好奇地发现:白云的衣着较上学期有了很大变化:原先的两条小辫变成了一束齐肩长发搭在脑后,发梢烫成漂亮的卷花;原先的花棉袄变成了鲜艳的滑雪衫,塑料底布鞋变成了走起路来咔咔脆响的中跟皮鞋,这使她原先略为矮小的身材显出了几分婀娜……然而,邬犁却觉得引起自己异样感的不仅仅是这些原因,那么是什么呢?……“是什么关我什么事呢?无聊!”他心里嘟哝了一句,忽而灵机一动:何不趁此机会把那只杯子……

他鼓起勇气,从裤袋里摸出一只天蓝色的保温杯来,当他把杯子递给白云时,顿时口齿木讷起来:“这是……我叔父在县里玻璃厂,这杯子,我不喜欢,就,就……”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呀?”白云倏地瞪大了眼睛。

“不不,没什么……我只是……感激你。”

“感激我?我有什么好叫你感激的呀?”

为什么感激她,这只有邬犁自己清楚。开学报到那天,从川西山村来的邬犁第一次走进这所有名的高等学府,真有似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他穿得土里土气不说,背着沉重的行李却找不到宿舍。有人在背后对他指指戳戳:“看,那乡下人真土,真呆!”“别这样,让他听见多不好。”这是一个女同学的声音。她说完追上邬犁,问他是哪个系的,住几号楼。当她知道他是和她同班后,就把他一直送到宿舍。从此邬犁便牢牢记住了这位同学的模样。她就是白云。虽然白云和任何同学都处得很熟,可是邬犁却感到了一种独特的温暖……这次回去度假,叔父送给他这只保温杯,这在他来说,算一件珍贵的物品了,于是,他便想以此来报答白云的好心……

白云接过保温杯,借着灯光欣赏了一番,忽然咯咯地笑了:“这上面印的是啥呀?算老虎?还是算狮子呀?”她把杯子还到邬犁手中:“谢谢你,还是你自己用吧。”

邬犁象挨了瓢凉水,浑身一颤:“你不要?”

白云并未察觉他的心情,说:“我没有喝茶的习惯,再说,我有一个保温杯了,也是人家送的,比这只还好看呢……”

邬犁沉闷地“哦”了一声,蓦然转身,伏在桥栏上,呆望着桥下,心头仿佛也奔流过一条大江——“混蛋!傻瓜!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你怎么会想出这么荒唐的念头来的?!”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狠狠咆哮着,搅得太阳穴一阵阵地发胀……

“你怎么啦?”白云诧异地踮起脚尖,扒着桥栏,偏过脸来看他的脸色。

“没什么——哦,张凯歌他们来了,我们该回去了。”

连邬犁自己也感到奇怪,他说出话来竟会如此平静。可是,当他回过身来时,白云“哎呀”一声叫了起来——那只保温杯从邬犁手中滑落,只见一条微光一闪,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黝黝的江涛里了……

从大桥返回,九点多了,林政还没回来。张凯歌和谢莉莉到别的宿舍串门儿去了。宿舍里只有何小平和衣睡在床上,一本书掉在床头地上。邬犁轻轻地替何小平盖上了被子,又捡起地上的书,见是《少年维特之烦恼》,他苦笑了一下,把书放在何小平床上,自己站在床边发起愣来:

“什么是邬犁之烦恼呢?今天发生的事情算不算烦恼呢?”他很想琢磨一下这个问题,可是奇怪,他的思维却怎么也集中不到这上面来,象一瓶墨汁泼翻在宣纸上,洇染出一幅莫名其妙的图画……

邬犁不安地徘徊了一会,从床头的针线盒里摸出半包香烟来,当他划着火柴时,又犹豫了:“难道我就战胜不了这个‘烦恼’了吗?”……入学前,他会抽烟。在他们家乡,抽烟是人们极其寻常的生活习惯。不光成人抽,妇女抽,甚至有些十几岁的姑娘也常常会拿起父母的烟杆,吮上几口叶子烟……来校后,学生守则规定不许抽烟,加上班长林政的多次劝诫,他咬咬牙戒了。但实在心烦或看书过于疲劳时,他仍会忍不住偷偷地抽上一支……

火柴熄灭了,他叹了口气,把烟装进了烟盒,却又恋恋不舍地盯着烟盒上的图案看起来……

“嗒嗒……”邬犁回头一看,窗玻璃后面出现了白云的脸庞,正在向他招手;他犹豫了一下,便跑了出去。刚到宿舍外,白云迎了上来,塞给他一件东西,“咯咯”一笑就消失在冬青树丛里了。

他回到宿舍一看,手里拿着的竟是一只保温杯!雪白的杯身上画着几笔淡淡的山水,一江碧水从烟雨溟濛的山间泻出,江面上,隐隐约约漂浮着一叶扁舟;画面十分清丽、淡雅,杯子的造型也确实要比邬犁那只精巧、雅致……

“这是干啥子哟?”邬犁狐疑而有点酸涩地想。他信手拧开杯盖,忽见里面有张折叠得很漂亮的便条。他急忙展开一看,顿时浑身象发烧一样,燥热起来——便条上的字迹很小,也很稚嫩,写的是:“邬犁同学:刚才由于我的失礼,伤害了您的自尊心,我很不安。但请相信:这决不是有意的。都怪我太鲁莽,太粗率了,请你原谅,好吗?这只杯子望你一定收下;你给我的那只杯子没有沉到江底,它已经保存在我的心中了……”

自那以后,从表面上看,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出现什么特殊之处,而且也没有过多地谈论过杯子的事;但邬犁的心田里却象是落下了一颗奇异的种子,悄悄地萌发着不安的期冀和甜蜜的憧憬;随着时间的推移,白云的形象忽而象一朵近在眼前的彩云,忽而又象一缕飘摇不定的迷雾,时常萦绕在他的脑际,以致于他经常会忍不住暗暗自问:“我这是怎么啦?她的身份、地位等等都在我之上呵,难道她可能喜欢我吗?唉……”这种顾虑,尤其是送杯子给她“碰钉子”的余悸,一直束缚着他,使他不敢心存奢望,甚至暗暗试探一下她的心迹的勇气也没有!“走着瞧吧,若真有缘的话……”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同时,倘若碰到白云向他请教什么问题,或叫他帮她做些日常琐事的话,他会从心底里冒出欢喜来,总是不厌其烦、不遗余力地为她效劳;他把这视作是白云对他信赖和亲近的表现,视作自己精神上最美好的安慰和温暖……

可是,今天这种事实在太出乎意料了,他不能不犹豫了……

他悄悄地抬起眼皮,向四下窥视——前面坐着林政,张凯歌;旁边坐着何小平,谢莉莉,后面……白云身后坐着冷蕴韵,他们都在伏案答卷,似乎都不会注意到什么……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哎呀,你快点呀!”白云在发急了,不,声音里还透出愠怒……

他默默地竖起答卷,微微斜向一边,以便……这时,他心头骤然闪过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竖起的不是一张轻飘飘的答卷,而是一块沉重的,重得他几乎擎不动的白牌……

“壳、壳、壳……”熟悉的皮鞋声和着一股熟悉的珍珠霜的芳香从他身边飘过;他偷眼一瞥,正好碰上了白云向他投来的意味深长的一笑。他没有动,直到铃声响起来,透过玻璃窗,看见候在教室外的白云被一群女同学裹携着走了,他才把卷子交上去,蹒跚地走出了教室。

不知为什么,他特别害怕在此刻看见白云,也许是怕看见她那甜甜的,露出一口雪白而整齐的牙齿的、感激的笑容……

晚上,当他从阅览室回到宿舍的时候,林政告诉他白云来找过他。

“她说什么了吗?”邬犁感到一阵窘迫。

“没有,她玩了会就走了。”

“不,我倒好象听见她说了句感谢之类的话……”何小平从旁插了进来,镜片后闪过一缕狡黠的眼光。

“感谢我?”邬犁的脸霎时发了烧:“我有什么好叫她感谢的?开玩笑!”

“就是呀,我也觉得好奇呢……”接话的是张凯歌。

“他们知道了!怎么会知道的?谁看见的吗?……哦,邬犁呵!这下子,看你的脸往哪儿搁吧!”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次日,考《经济法》。

邬犁耷拉着脑袋,垂着因夜里失眠而微微浮肿的眼皮,不看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搭话,径直坐到自己的课桌前。当他从课斗里往外拿文具盒时,带出一张窄小的纸条来,他漫不经心地一看,差点失声惊叫起来,只见纸条上赫然写着一行秀丽的小字:“您堪称天才,却不懂自爱。”没有台头,没有尾署,也没有日期,然而,字条之所指,却是不言而喻的。

邬犁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着,但没有发现任何人有异常的表情,他的心又剧跳起来……

考卷发下来了,他拿着卷子呆愣愣地看了半天,也没有弄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只得又重新再看一遍,可是,仍旧枉然……“谁?谁写的条子?是什么用意?为什么要这样做?……”根据条子的内容来分析,决不会是张凯歌或何小平写的,何况,他们以及林政的字迹,即便烧成灰他也能认得出来——“是老师吗?不,不可能!老师没有必要以这种方式来批评他……”

“警告!好厉害的警告,好厉害的警告人呵!”然而,这严厉的警告却突然给他带来了一股温暖的亲切之感……

“嗯——”

白云的咳嗽声!

他没有动。

桌子轻轻地、无声无息地顶了上来……

他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考卷——一张白纸。

“咦?!”一声低沉的,明显地失望的叹息……

他不敢回头,但也不用回头。他完全可以想象出白云此刻的表情!他小心地叠起纸条,夹进文具盒里;揉揉眼睛,毅然开始做起试题来。“沙沙,沙沙……”他不停地,疾速地写着,思维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情绪也从来没有这样安定过,他的心完全沉浸在考卷中了。

当他一气答完卷子,开始检查自己的答案时,身后,突然又响起一声因焦躁而过于沉重的咳嗽声——他的心顿时泛起了一股酸楚。他闭上眼睛,纹丝不动地沉思了足有三分钟之久,突然一咬牙关,站了起来,蹒跚地走上讲台,第一个交上了答卷……

“那张条子是谁写的?!”此刻,除了这个念头,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第三章

你憔悴而缄默,忧郁在折磨着你;

呵,那少女的唇边也失去了笑意。

外语,会计原理——余下的两门课目很快都考完了。在此期间,白云不再大声“咳嗽”,也不再用桌子顶邬犁了。“她生气了!我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得找个机会,好好和她谈谈……”邬犁感到十分不安,十分内疚,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很对不起白云的事。

几天后一个晚上,宿舍里一片混乱,大家都在忙着收拾行装,准备回家度暑假了。因为离家太远,邬犁每年只能在寒假回去一次,所以,他比较清闲。往常,室友们都会请他帮忙收拾东西,向他交待需要在假期中帮助照料的事宜;然而这回却不再有人向他开过口,邬犁自然明白这是什么缘故,也就知趣地不去“干涉内政”了。他想去看看白云,帮她整理一下行装,顺便也好向她解释一下。刚到门口,却见白云挽着谢莉莉走了进来。

“邬犁,你今年暑假还是不回去吗?”

白云一见邬犁便笑着和他搭话,这倒使邬犁大感意外了。他慌忙拖出两只凳子请她们坐下,一边答道:“是的。你打算几时动身?”

“后天。”

“哦,车票买了吗?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了,林政已替我代买了。”

“噢,那我帮你去收拾下东西吧?”

“谢谢,我都整理好了。”

“那……你几点的车?我可以去……”

“不不,我和化学系一个老乡一路走,不用麻烦你了。”

白云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便转向林政说:“喂,林政,上次你们不是说要到我家去玩吗?怎么样,说话算数吗?我们家乡别的没什么,山山水水可比南京好看多了。我还可以叫我爸爸在公司里要辆车,我陪你们到黄山去。”

“啊呀,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这事啦!不过,这回恐怕……”

“你早回校几天,中途下车,再转一程汽车就到了,顺路嘛!”

“可惜我家里有点事呀……”林政抱歉地说。

“我倒真想去呀,遗憾的是,白女士不邀请!”

何小平的话音刚落,张凯歌马上接上来说:“还有我呐,上回我也在场呀!”

“呀!你们真坏死了!刚才我用的不是‘你们’这个概念吗?!”白云的脸涨得通红,言辞也突然尖刻起来:“再说,你张凯歌不是要和谢莉莉到‘伲梭州’去拜见丈母娘吗?你何小平专会插科打诨,真叫你去你肯去吗?何况,你是个哲学家、诗人,崇高的‘柏拉图’主义者,我还真不敢贸然请你呢!”

“哈哈……”

“至于邬犁……哎,真的,邬犁,他们不去,你去吧?反正你不回家嘛。”

“我?!”邬犁的脸上掠过一层阴云:“谢谢,我想趁暑假看一点书,再说……”他打了个沉,不知怎么竟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我去了,恐怕也会扫你们兴的。”

大家一下子怔住了。邬犁向白云点点头说:“你们玩吧,我上阅览室了。”

今夜气候异常闷热。阴霾密布的夜空不断划过一道道无声的忽闪,看样子,可能要下雷雨了。

邬犁没有到阅览室去,他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漫步,闪烁的电光耀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憔悴。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怆、委屈的孤独感,象沉重的夜雾一样压上他的心头。他愤怒地捶着自己的脑袋,企图使自己振奋起来,但毫无效果;他努力迫使自己不去回想近来所发生的事情,但同学们的形象,尤其是白云的音容笑貌却象那频频的闪电一样,不断地掠过他的脑海;可是,当他想去捕捉住它时,闪电却又消失了,脑海里又是一片嗡嗡作响的混浊、黑暗……他渐渐地产生了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似乎自己脚下的大地正在缓慢地、静悄悄地向后飘移,飘移;使得自己距宿舍和宿舍里的那些同学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

“其实,我多么希望和你们在一起呵!”……

……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时,宿舍里却黑沉沉的,空无一人。他正纳闷,走廊里传来一片嘈杂之声:“林政突然生病,送进医院去了!”“真的?快去看看!”

他吓了一跳,慌忙冲出去,和大家一起向医院奔去……

从医院回来,已是次日夜里了。他昏昏沉沉地倒头便睡,但天刚亮就又惊醒了。他顾不得吃早饭,便又向医院赶去。因为同学们大多要回家度假,昨天他主动向老师要求让自己来照看林政。老师起先不答应,因为据初步诊断,林政患的可能是急性脑炎,这是会传染的。但邬犁坚持自己的意见,老师只好在征求医生意见后同意了他的要求。今天清晨,当张凯歌和何小平临走之前,他们不约而同地握住他的手说:“邬犁,辛苦你了!要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就赶紧通知我们。”

一股温暖的激情顿时涌遍邬犁的全身,他不禁庄重地说:“你们尽管放心吧,我会尽力照顾好他的!”

走过医院门口的小卖部时,他停了下来。他想给林政买点营养品,但一摸口袋,才想起自己的零用钱只有三四元了,而这月还有二十来天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花了两元多钱买了一瓶果子露。

当他来到林政病房前时,听见里面有谁在低声地啜泣。他以为自己走错了门,悄悄地推开一条门缝,先窥探一下,谁知这一看,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顿时使他象触了电似地怔住了——白云!她背向门口坐在林政的病床前,俯首凝注着昏睡的林政;虽然邬犁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她那不断地抽动着的肩膀和压抑不住的啜泣声里,完全可以想象出她的悲痛有多么深切,多么真挚——显然,这绝不仅仅是同情……

瞬间,室内的景物在邬犁的眼前微微地晃动起来,而白云的形象也好象幻化成了一团模糊不清、光泽斑驳的云雾,渐而又凝变为一片飘飘袅袅的云彩,冉冉地浮出窗外,浮向那深邃迷茫的天边……

“抓住她!”邬犁的心头倏地闪过这样一个滑稽的念头,身子也本能地向前一倾,顿时,云彩不见了,房子不摇了,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这时,另一个意识疾速地闪了出来——邬犁蓦然回首,正想离开的时候,白云的脸转了过来。

“啊,邬犁……”她那一对红肿的,沾满了泪水的眼睛惊慌地一闪,旋即扭回身去,用手绢急速地擦干泪水。

当她重又回过头来时,邬犁费了好大的劲,嘴皮才勉强地咧出一丝笑意,那神情与其说笑,不如说是尴尬,以致于使白云一见到他这副模样,立即慌乱地垂下了眼皮。

邬犁默默地坐到林政床前。他很想平静自然地和白云谈谈,可是……两人各自盯着眼前的地皮,沉默了一会后,白云站了起来:“我先走了。”

“你……不回家了?”邬犁的声音暗哑得象蚊子的哼哼。

白云摇头不语。

“是……老师让你留下的?”

“……”

邬犁的眼皮垂了下来,头也耷拉了下去,一直到白云的脚步消失在门外了,他才抬起脸来,呆滞的视线缓缓地移到了林政脸上。

“哼哼!原来我热诚守护着的,竟是我的……情敌!”

他偶一抬头,发现对面床头柜上有一面小小的镜子,正好映出了自己的面容。他刚瞥了一眼,倏地打了个冷颤:自己的神情是多么怪异呵!黑幽幽的眸子里似乎在燃烧着愤怒和恐惧;挺直的鼻梁好象被什么东西扭歪了,而那原先棱角分明的嘴角却难看地撇歪着——“真没出息!”他不满地对着镜子嘟哝了一声,镜子里的“他”也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一下——他被激怒了,忽然神经质地冷笑了起来:“我没有出息?我要报复……让他见鬼去吧!趁着现在没人——呶,只消卡住他的输液管就差不多了,病魔是和我站在一起的呀!”当他再瞥一眼镜子里的“他”时,他害怕了,这哪是川西山村的邬犁?更不是大学生邬犁!

——蓦地,他浑身一颤,清醒了过来,镜子里那变态的冷笑消失了,变成了一副麻木而呆滞的神情……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哀伤地踱到窗前,陷入了沉思。

“唉,命运和我开了个多么讨厌的玩笑呵!它究竟凭什么要让我去倾慕她,却又让她去倾慕别人呢?……莫非它也象我一样,如此愚钝,痴傻,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如此卑微无能吗?哦!莫非你——我的命运呵,你也被他——这个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而又得天独厚的人的命运所遏制、所慑服了吗?……既如此,难道你竟不能让我远远的避开这一切□?唉!哪怕是让我永远怀着无望的空想被蒙在鼓里,抑或是让我永远地丧失掉痛苦的意识,也是好的呀!……”

他的手指痉挛着,紧紧地握了起来,拇指甲掐进了中指的肉里,刻下一条深深的红印,他竟也没有产生疼痛的感觉……

“我失败了……”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冷……冷……”

昏睡中的林政突然不安地躁动起来,脸色潮红,双目紧闭,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

“林政,你冷吗?”邬犁摸摸他的额头,感到十分烫手。他从旁边病床上拖过一床被子盖在林政的身上,可是林政却烦躁地蹬开被子,手舞足蹈地哼哼起来。邬犁急了,赶紧把他的头抱起,象哄小孩一样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同时低声地安慰着他;终于,林政慢慢地安静下来了。邬犁刚想把他放下,他却又突然一个翻身,“哇”地一声呕吐开来。邬犁猝不及防,衣服上顿时沾满了污秽,但他顾不得这些了,赶紧照料林政,直到他重又安静地躺下了,他才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泡进盆里。

他刚喘了口气,林政忽然又大喊一声:“你别走啊!”手一扬,差点把输液管拂掉了。邬犁连忙握住他的手说:“林政,你放心,我在这儿呢。”林政一把握住他的手,一口气吐出了一大串莫名其妙的字眼来。邬犁听着害怕起来:“糟了,他在说胡话啦!”

他悄悄地脱出手来,到值班室找来了医生。当他们刚来到林政病床前时,冷不防听见林政又大声而清晰地喊道:“冷蕴韵,让我为你背首诗吧!”

医生和邬犁都愣住了。

只听林政口齿不清地嘟哝了一阵后,突然清清楚楚地念起来——

“……呵,你怎能不点燃诗人的梦幻,

当你以奇异的东方语言

发出热情的活泼的招呼,

又以晶亮的眼睛的闪烁

和这轻盈的撩人的玉足

使他的心烦乱,为你俘获……”

“那个冷蕴韵是谁?”医生疑惑地望着邬犁。

邬犁没有回答,他根本没听清医生的话。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在这短短的半天里所碰到的一切事情了——

“老天哟!大概你也生病了吧?……”

他突然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

几天后,林政脱离了危险期,他母亲来到南京接他回家。邬犁和白云送走他们后,白云也回家去了。

邬犁预先探明了她的车次,没有征询她的意见,便到车站去为她送行。在月台上,两人始终沉默着。邬犁几次想把在林政病榻旁听到的一切暗示给白云,但总觉得说不出口。终于,他决定不说了。“一切都难以预料,也许今后她的诚心会感动上帝呢?……”

当列车开始启动的时候,白云忽然从窗口探出头来,眼红红地说:“到我家来,好吗?”

邬犁凄然地一笑,摇了摇头。他相信白云此时的邀请是诚挚的,但他也明白,这并不意味着别的意思。而且,经过几天剧烈的思想斗争,他已经下决心激流勇退了。

“祝你幸福!”他答非所问地说,同时慢慢地,几乎是庄严地举起手来,久久地目送着远去的列车,俨然象是在作一次痛苦的诀别。

“呵,幸好我没有向她表露过自己的心思……”

他喃喃地安慰着自己,眼眶里却突然涌出一汪泪水……

第四章

在心智的事业上,我们不能退步,

我们正当地羞愧于往昔的愚蠢,

难道我们再要回到以往那时辰……

度假归来后,同学们似乎都忘了旧嫌,和邬犁的关系逐渐和睦起来。尤其是林政,从北京回来后,执意邀请几个室友和白云、谢莉莉等人一起到饭馆去,以报答大家对他的关顾之情。席间,他红着脸暗暗地问邬犁:“听医生说,我发高烧时说胡话,还背情诗,有这事吗?”

邬犁眨巴眨巴眼睛:“没听到呀?”

林政舒了口气:“我说嘛,她们真会开玩笑。”

当夜,他取出本精美的相册,要送给邬犁。

邬犁婉言谢绝道:“我这辈子还没照满十张相呢!再说,无功不能受禄,还是把它送给……白云吧。”

“送给她?!”林政犹豫地说:“她……会喜欢吗?”

“会的!”

“那就……”

林政收回了相册。但他后来送没送给白云,白云收没有收,邬犁就不得而知了。当然,他也不想知道。他现在对白云的态度是敬而远之。也绝不传论关于林政、白云、冷蕴韵的任何事情,他已决心永远摆脱过去的一切。

平静的、相对友好的气氛整整持续了一个学期,当他们怀着神秘而有点不安的心情迈进毕业班的时候,新的风波突然又降临了。而且这场风波来势之突兀,影响之深远,完全出于同学们的预料。

风波起源于学校广播站播发的一篇文章。

一个署名“匹夫”的同学在文章中谈到:

“在校园的一隅,偶然看到两首诗。一首是仿照匈牙利诗人裴多菲诗的格式,诗曰——

听课诚可贵,看书价更高,

若无考试制,两者皆可抛。

“另一首是汉语和英语并用,读来倒也合韵,题为:‘和×××’,诗曰——

人生本应happy(幸福)

何必整日study(学习)

只要考试能pass(通过)

拿到文凭goaway(就开路)

“作为一个大学生,目睹这首诗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想说上几句。孔子说过:诗言志。尽管这两首诗也许是什么同学的玩笑之作,然而他们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少数同学学习懒散的精神状态。

“读书到底为了什么?对于这个问题,多数同学还是能正确对待的,他们有理想,有抱负,为振兴中华而努力学习。然而,也确有少数同学,读书只是为了应付考试,在他们看来,学不学一个样,反正将来有一个铁饭碗。这样的精神状态与大学生的光荣称号是否相称?这样的同学即使考试pass了,将来又怎能成为国家需要的有用人才呢?

“十年动乱,使可爱的祖国几乎变成了一片文化的沙漠,现在党和国家为我们创造了优裕的政治和学习条件,为了实现建设四化的宏伟目标,祖国和人民多么需要具有高度科学文化知识的人才呵!在人民群众中间也已经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学科学,学文化的热潮。家庭里,马路边,汽车上,公园中,到处可以看到人们谈论学习,研究难题;更有许多身处远乡僻壤的农村青年,在如饥似渴地盼望着得到学习的机会;而我们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呵!难道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容忍自己的思想倒退到过去那个愚蠢而耻辱的年代去吗?

“幸福不会从天降,建筑在沙滩上的大厦总有一天会崩塌!同学们,时不我待,让我们以光荣的大学生的名义,努力学习吧……”

文章播出时,正是午餐时间。象一块石头落进湖中——业余播音员冷蕴韵那一口流利纯正,富有感情色彩的普通话刚刚落音,大饭厅里顿时沸腾开来。同学们有褒有贬,各抒己见,有的甚至一簇簇聚在一起,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独独邬犁他们这一桌人,反应比较冷淡。大家似乎都不感兴趣,但又似乎都有点隐隐地不安。

“这是说的谁呀?”白云审视着大家:“真有人写过那两首诗吗?”

张凯歌愣愣地说:“我写的!怎么啦?”

“瞎说!”谢莉莉慌忙用筷子拍了下他的饭盆:“谁都知道你从来不写诗的,别乱开玩笑!”

“是罗,我要能写出那两首诗来,倒行啦!”

“其实,我看这篇广播稿也有点小题大作。”白云有点忿忿然了:“人家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嘛!”

“马列嘛!”何小平冷冷地敲了下盘子。

“哼,我看这家伙准是别有用心!”张凯歌说:“等着看吧,学校里准会变着法子来收大家骨头了!”

“我们刚好要毕业了,这不是存心害人吗?”

“真是的,这个‘匹夫’是谁呀?”谢莉莉的话一下子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于是纷纷猜测起来。

“别是我们班的人哟!”

“我们班?”张凯歌突然指着邬犁和林政说:“喂,二位怎么不发表意见啊?那篇文章是你们的大作吧?”

邬犁抬起头来,默默地环顾了大家一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林政则急忙站了起来,连连摆手:“哎哎,怎么会是我呢?虽然,这个……我对文章的观点并不反对,但我可以保证我没有写!”

白云激动地拍了下桌子:“我看,真要是咱们班上人写的,准是冷蕴韵!”

“对!我也这么猜呢。”谢莉莉立刻附和:“听听她念文章那副矫揉造作的腔调吧!”

“自以为成绩好,就自命不凡;上次考试时,我们……有人那个一点,她就老撇嘴,还冷笑呢。”

“这个女——人——哪——不寻——常!”何小平忽然阴阳怪气地哼起这句样板戏来。“哄”地一声,大家都笑了。

“哎哎,可不能错怪人哪!冷蕴韵虽然清高一些,但却洁身自好;她不会做这种事的!”

“你就会替她辩护!”白云不快地瞪了林政一眼:“偏见!”

“怎么是偏见呢?”林政又说:“冷蕴韵的性格大家还不了解吗?如果那文章是她写的,我相信她一定不会化名的!她是光明磊落的,嗯!光明磊落……”

“啪!”

邬犁的饭盒子在桌子上重重地顿了一下,大家一惊,只见他霍地站起来,双手往桌角上一撑,脸色阴沉得简直令人畏惧,紧接着,他紧抿的嘴角突然一开:“稿子,是我写的!”

霎时鸦雀无声。

“嘎吱,嘎吱……”铝匙在饭盒里扒饭的声音显得异常刺耳。

片刻,何小平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说:“我也不妨坦白吧——那两首歪诗,乃是鄙人的习作,见笑了!”

“不!你的诗才要比它高明得多——”邬犁不动声色地说:“我认得你的字。”

何小平耸了耸肩膀:“但我欣赏这两首杰作!”说完,他端起饭盒,扬长而去。紧接着,张凯歌也站了起来,揉揉肚子说:“唉,今天吃得太饱了,撑得慌!”也走了。

谢莉莉扯扯白云的衣襟,白云犹豫地看了看邬犁,低下头,默默地跟着谢莉莉走了。

剩下林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良久,他尴尬地说:“邬犁,这个……非常抱歉!其实我是赞同你的观点的,可是,唉……”

他的态度十分恳切。

“没什么。”邬犁埋下头去,大口大口地扒起饭来。菜碟子在眼前,他忘了去就,他只觉得那白饭上也有点咸滋滋的,但一下子并没有意识到,他这是在吞咽自己的泪水……

一股淡淡的香气从他们桌前飘过。

“冷蕴韵!”林政惊喜地叫了一声。

端着饭盒子的冷蕴韵听见喊声,回过头来,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儿没人,坐这儿来吧。”

林政一面热情地邀请着,一面忙不迭地掏出张纸片,把桌子擦了一遍。

“谢谢你,我不在饭堂吃。”

“那……你等等,我和你谈个事。”

冷蕴韵站住了。林政扔下饭盒,跑了过去。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邬犁顾自慢吞吞地扒着自己的饭,想着心思,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他和冷蕴韵同学三年多来,形同陌人,彼此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有时,两人偶然狭路相逢,也至多微微一笑,并不招呼,简直象有什么成见似的。其实,他们之间是毫无芥蒂的。

冷蕴韵生性清高,习惯独处,不爱交际;而邬犁也并非以此为怪,或者自以为低她一等才与她疏远的。他只不过感到自己和她这样的女生之间有着门阀、身份、修养等方面的鸿沟,如同泾水与渭水,虽同流却界线分明。

尽管如此,邬犁对冷蕴韵的印象要比一般人好得多。经过长期的耳闻目睹,他渐渐地发觉冷蕴韵是个很有个性的女性,她受过良好的教养,具有渊博而精深的知识,而她的智慧又是不易为人所察觉的。她不屑于自我表露。她这种不愿炫耀自己的聪明才智的禀赋深深地赢得了邬犁的敬佩,而更主要、更有意义的是邬犁常常会深刻地感到,他和冷蕴韵的内心世界十分相似,虽然表现形态有所不同,她的文静、儒雅、不卑不亢的气质,她那种含而不露、孜孜不倦的求学精神一直在悄悄地感染着邬犁。当他清晨在校园里背外语,或晚上在阅览室里做笔记碰到她时,当考试成绩公布出来,她的成绩总是和自己的成绩不相伯仲,甚至略高一筹时,邬犁常常会产生一种又钦敬又有点妒意的心理:“一个女生呀,能有这样的进取心,这样的好成绩,我可得加油哪!……”对于别人评议她的“孤傲”、“冷僻”,他颇不以为然。他觉得冷蕴韵有一个明显的优点:她评价同学并不以个人的好恶或世俗的尺度为准绳,而是以学习态度,道德品行为尺度的;“对一些不良的倾向,言行,你可以明显地看出她的轻蔑,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对别人剑拔弩张,指指戳戳,或者自以为是,趾高气扬呀!这有什么不好呢?我要是能有她这样的涵养倒不错了……”

“噢?是他写的?!”

邬犁正在遐想之中,耳畔突然飘来冷蕴韵的声音,他不禁抬头向那边瞥了一眼,恰巧和冷蕴韵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冷蕴韵背对着他,仄过脸来,似乎有点不相信地盯注着邬犁,那神情似乎在说:“原来我念的是你的稿子呀?真没想到呀!”

邬犁的呼吸紧迫起来——他还从来没有被冷蕴韵这样认真地、长久地关注过呢!更何况是在现在这种时候。

忽然,他更加惊讶地发现,冷蕴韵在转回脸去的时候,似乎——不,明确无疑地向着他莞尔一笑,下颔还微微地点了一下……

“她……?!”

邬犁的心头呼地一下,腾起了一团炽热的火苗……

第五章

是否当命运与我为敌,

我还能以青春和骄傲

对它摆出坚强和耐力?

那篇广播稿是邬犁在一个星期前写的。

那天,他突然收到家乡几个和他同龄的年轻人汇来的一百元钱,起先他感到莫名其妙,待看了他们的信,才恍然大悟。

信是那几个年轻人联名写的。信上除用一大堆使邬犁感到既新鲜又可亲的新名词,向他描述了家乡经济体制改革后出现的种种新气象外,还列举了一大堆他所熟悉的人的趣闻轶事:谁谁成了“牛司令”;谁谁成了“猪状元”;谁谁已由昔日的懒二哥变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谁谁又因上过两年农中而成了人人眼红的“鱼王”……那从字里行间扑面而来的热烈的豪情喜气,使得邬犁又好奇、又欣喜、又羡慕不已。然而,当他看到信末时,心头却又陡地一震,生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那些年轻人写道:

“……现在,我们才愈来愈感到知识的金贵了!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后悔呀,早象你那样好好读书该多好哟!……现今我们天天都在痴心妄想,非常渴望能到你那个学府里去做一个旁听生。不为文凭,不求学历,啥子也不要,只要能学到点真格的,交多少学费也乐意!我们猜想这是不容易办到的,可还是想要求求你,看在乡亲的情分上,帮助咱们说说看吧!这一百块钱,先给你办事用;往后要学费还是啥子费,要多少交多少,保证一分也不赖!……”

邬犁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收到这样一封信。他知道,由于种种原因,乡亲们的这种不现实的心愿是难以实现的,他也是无能为力的。然而,他却丝毫也不感到这是一种荒唐的念头,相反,他却因此而产生了一种庄严而高尚的感觉,他被乡亲们那种天真幼稚而又淳朴可爱的希望之情,感动得鼻子发酸,眼睛也模糊了……他当即给那些年轻人回了一封信,尽量委婉地说明了情况,并郑重表示,要把那一百块钱用来买书,供他们自学。同时,今后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和他们保持密切联系,尽力帮他们解决遇到的难题……

信写完了,他的心情却久久难以平静。晚饭后,他无心看书,便独自来到校内花园的僻静处闲遛了一会,因此,偶然发现了用粉笔涂在一根亭柱上的那两首“杰作”。若在平时,他也许就一笑了之了。可此时此刻,他的心潮却陡然狂涨起来:“天哪!这是多么奇怪的现象呀!一方面,愈来愈多的青年人开始如饥似渴地追求知识,但却因种种原因而无法得到良好的学习条件;另一方面,却有一些身在学海书林之中的堂堂大学生,视知识为羁累,一心想着如何蒙混过关……这种极其反常的现象,究竟是因何而产生的,又应该怎样才能改变呢?……”

他呆望着那根柱子,痴痴地沉思了好久。回到宿舍后,他仍然感慨系之,久久不能自已,又联系到平素的一些感受,不禁心血来潮,写了那篇稿子。那原是一番肺腑之言,也并无针砭某个个人或希望捞到什么好处的用意。所以他化了名。想不到文章发表后竟着实惹出了一场烦恼。所以,在委屈、惶怵之余,他的心情十分压抑、懊悔……

然而,文章发表后的效果,远远超出了邬犁的预料。学院里仿佛燃起了一场大火,热气冲天。黑板报、广播不断发表评议、争鸣的文章,院领导也很重视,专门组织学生们展开讨论。一讨论开,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到后来,竟集中到是否应该改革、健全现有学习、考试、招生、分配体制的问题上去了。学院副院长、七十多岁的经济学家王凯教授在一次会议上,旗帜鲜明地赞扬了邬犁的文章,并且一针见血地指出:仅仅从正面倡导好学风还不能从根本上端正学生的学习态度。只有大胆、全面、切合实际地改革现行的教育制度,打破学生的“铁饭碗”、“旱涝保收”思想,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王副院长的讲话,象一阵清风吹散了邬犁胸中的阴翳,使他多日来思索的许多问题迎刃而解,情绪豁然振奋起来,他仿佛已经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改革之风,看到了一条光明坦荡的新路……

可是,兴奋之余,他不免又产生了忧虑:“改革,说起来十分美妙,行起来,会那么容易吗?‘天之骄子’们会怎样想?他们的父母们会怎样想?社会上的人们又会怎么想?就说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同班同学吧,他们又会怎样想呢?”

“他们已经在恨我了,倘若再因此而影响他们分配的话,那……”他的心倏然战栗了一下……

一连多日,宿舍里象来了一股寒潮,气温骤然跌落到零度以下,死气沉沉,阴寒砭骨,连个说话声也听不大到了。大家不仅不和邬犁搭话,彼此之间也很少交谈。一个个都象患了流感似的,忧心忡忡,无精打采。有时却又象着了魔似的,端个盆子拿个碗,也常常是重手重脚的,乒乓乱响。

最明显的变化是,以往每天必来报到的谢莉莉不来了(她和张凯歌早已在一起伙着吃饭了),白云也不常来了。变成张凯歌到她们宿舍报到去了。何小平虽然还是象往常那样整天抱着书本躺在床上,但却把脸转向了床里;有时干脆在白天就放下了帐子,把自己和大伙儿隔离开来。这些,邬犁还不奇怪,奇怪的是,林政那时常挂在脸上的那种随和而温柔的微笑突然消失了,白净的前额上居然也常常会泛起一片细细的波纹。有时,他还会呆呆地望着窗外看上半天;有时半夜里也会听到他沉重的吁声;而且,他似乎总想回避与邬犁正面接触,难得说几句话吧,那脸上的表情也显得十分寡淡……

“这是为啥呀?”

邬犁蓦地想到,那天在饭厅里,冷蕴韵对林政的态度好象不太热情。而且,他们说话时,林政不时会瞟瞟自己,显然是因为话题和自己有关;当冷蕴韵注视自己,并向自己点头微笑的一刹那,他偶然也瞥了林政一眼,当时他的神情是多么尴尬和不安呵!

“难道他因此而对我不满?不,不至于吧……莫非,他也害怕会因‘改革’而影响分配?……他的成绩虽不冒尖,但也不算差呀。再说,他师生关系也处得极好,有什么可怕的呢?……唉,难说呵,毕竟是面临分配的人呀……”

“我给大家带来了烦恼,我的做法到底应该不应该呵……”

他又惶怵了。

不久,他又意外地发现,宿舍里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和何小平素来有睡前看书的习惯,且睡得较迟。张凯歌虽然睡得也晚,却是因为贪玩的缘故。唯独林政,每天十点,至多十点半便一定要入睡。有一天,已近深夜十一点了,邬犁发觉对面上铺的林政竟也在看书,这引起了他的好奇。于是他天天留心观察,发觉林政似乎在暗中和自己“较劲”呢!每当邬犁偷眼窥测他时,往往也会碰上他的目光!只要邬犁没就寝,林政竟也捧着书坐在床上不睡。有天晚上,邬犁躺下去好一会了,发现林政还斜倚在床上看书,他不禁暗暗地佩服起他来。不料再仔细一看,原来林政的书虽然摊在手里,眼睛却早已闭上了……

张凯歌和何小平又怎样了呢?好奇心促使邬犁也观察起他们来。很快,他就发现了何小平的秘密。何小平近来看的书几乎都用画报包着封皮,而图书馆里的书是从不用这种纸包的。邬犁趁宿舍里无人时,从何小平枕下翻出几本“小说”来一看,哈,全是专业书!

张凯歌就更有意思了。常常是天还没亮,他就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他自以为放着帐子,又蒙着被单,别人发现不了什么,然而他那被单里露出的手电光,怎能逃脱睡在上铺的邬犁的眼光呢?……

堂堂大学生,看点书还要作此种遮掩,听来不免感到滑稽,但倘若深知内情的话,也就不足为怪了。曾几何时,刻苦用功者受讥嘲,自己讨厌学习也希望别人彼此彼此的心理并不是稀罕的呀!至于象张凯歌、何小平这样曾多次标榜过自己“不求利禄”的人,居然也那个起来,毕竟是有碍自尊的呀!

邬犁并不鄙薄他们。相反,他在欣慰之余,又有点怜悯和负疚起来:“虽然他们曾经糊涂过,也误解过、怨恨过我,那也不能尽怪他们呀……我应该主动接近他们,搞好团结……”

于是,他一方面对大家的变化故作不知;一方面暗暗地包揽了许多“公务”:扫地、打水、理桌子,倒垃圾……一次,何小平半夜里找吃的,举起饼干箱倒了半天,只倒出一小把饼干屑,邬犁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准备的一只烧饼扔了过去……有天上午,张凯歌躺在床上,托病没去上课,邬犁一打听,才知道他和谢莉莉闹别扭了,他立即去找谢莉莉,劝说她主动去看望了张凯歌……

宿舍里的寒潮渐渐地、无声无息地消退了——年轻人的心呵,就象这样的呀,既容易结冰,又容易解冻……

然而,对于邬犁来说,冰消雪化的日子似乎总是太短促了些……

“是一场梦,一场荒诞的梦吧?”

一天早晨,邬犁躺在床上,喃喃地问着自己。他头发蓬乱,刚昏头昏脑地醒来。头脑阵阵晕眩,受过伤的那条腿异样的麻木,他坐起来一看,吃了一惊,原来他连衣服都没脱。他一跃而起,爬下地来,却觉得那条受过伤的腿不大听使唤。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桌前,拿起林政的镜子一看,吓得急忙丢下了镜子。因为他看到自己的脸色异常苍白,满眼血丝,满腮胡茬;瘦削的面颊象被人拧了一把,肌肉一个劲地抽搐着。他默默地走到窗前,假装望着外面的景色,费力地回忆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慢慢地,他的呼吸沉重起来,腿上的麻木感也消失了……

——“邬犁,买糖请客!”

“请啥子客呀?”邬犁茫然地望着兴冲冲地奔进宿舍来的何小平。

何小平诡谲地一笑,抖抖手中的一封信:“本院缄——不是情书是什么?!”

“开玩笑,鬼才给我写情书呢!”

“哎,‘美女爱英雄’嘛!”

“别瞎编了。”邬犁嘴上说着,身子却猛地一蹿,敏捷地夺过信来。“不错,果然是自己的信,可是……?”他顾不得多想,一把撕开了信封。

何小平和张凯歌做着鬼脸,蹑手蹑足地绕到他身后,冷不防,邬犁霍地蹿起身来,紧接着,“砰”然一声,桌上的茶杯、镜子、饭盒、墨水瓶一齐跳了起来,“啪”——一面镜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疯啦?!”

“小人!卑劣的小人!”邬犁双手叉腰,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一个转身,冲了出去。

何小平和张凯歌赶紧捡起邬犁扔在地上的信纸,才看了一眼,顿时也目瞪口呆,半晌没有说话。

这是封寥寥数语的匿名信——

“投机者不得好死!与广大学生为敌的人决无好下场!你的后台是孤立的,你们的改革宏论将与他的下野一起泡汤!”

署名是:大学生。

“这家伙也太卑鄙了!”张凯歌愤愤地骂道:“怎么能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少废话,快看看他去。”

两人慌忙冲出去找邬犁。

当他们把在大操场上狂乱地徘徊的邬犁拖回宿舍后,只见他铁青着脸,从床头摸出支烟来,一语不发,闷头抽着。三口两口,他便把一支烟吸完了。随即,又点上一支……

这时,林政也回来了。听说这事,他惊诧得一个劲地搓手挠头,三人搜肠刮肚地寻着话劝慰了邬犁一番后,林政说:“我把这事向系领导汇报一下去。”

“那有啥用?”张凯歌说:“现在要想办法逮到这小子,给他点厉害尝尝!”

何小平冷笑一声:“哼,那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我看最好的办法是沉默。一方面,沉默是最高的蔑视,另一方面,可以不露声色,暗中查访,先抓到那家伙的狐狸尾巴,再作文章不迟。”

这时,邬犁却冷静下来了,他目光炯炯地说:“谢谢你们,我自有办法。”他取出纸笔,伏案疾书起来,不一会,写成了一张小字报说:“我这就去贴上。”

张凯歌接过小字报看了看,一拍邬犁的肩膀:“高!你小子有胆量!我陪你去!”

何小平看了,不禁也点头称是:“嗯,正所谓‘愤怒出诗人’呵!”

当夜,学校食堂门口最显眼处,赫然出现了一份公开信——

“……骂人而又匿名,岂非色厉内荏?由此倒可以证明:改革确使某些人很不舒服,这恰恰意味着需要改革。

“……鄙人决不敢冒充改革英雄,但却愿为改革而‘不得好死’!至于改革是否必要,是否合理,敬希‘大学生’先生,勇敢地站出来辩论!

“辩论时间、地点,悉听尊便,请便中赐复于本文空白处可也。

——邬犁(匹夫)

×月×日敬启”

……

此刻,想到这些,邬犁赶紧洗漱了一下,匆匆地赶到饭厅观察动静去了。

除了三三两两好奇的观众外,公开信上没有任何答复。

第二天,第三天……仍然没有答复。公开信的空白处以及附近的白壁上都被形形色色的批语搞得面目全非了。于是,邬犁根据老师的建议,在第五天夜里将公开信“胜利”地揭了回来。

大家饶有兴趣地读着上面的批语,而邬犁的注意力却被一行清丽的小字牢牢地抓住了:走你的路,让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震动他的不是那词句,而是那笔迹。

“这笔迹好熟呀?”

他忙从笔记本里找出上次考试后保存下来的字条,暗暗一对照,不禁愕然了:“就是它!就是同一个人写的!呵……这个一直在暗暗地关注着我,督促着我,勉励着我的匿名者,到底是谁呢?显然,这一定是我们班上的人。

“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第六章

在此生中,我将欣慰于两件事情,

友人们的幸福和我卑微的才能。

毕业考试刚结束,生活突然改变了它的节律,宛如一条绷得紧紧的钢缆,突然断了,哗地一下,乱了套。

一股焦虑、惶惑而又充满神秘意味的气氛,先是悄悄地、继而热烈地、无孔不入地在毕业生中间蔓延开来。各种大路的、小道的消息,象流行性感冒一样迅速地传播着;在宿舍、教室、饭厅、操场上,到处可以看见一群群的人,象麻雀一样“呼”地飞来,立刻“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喂,最新消息,某某被班主任找去谈话了!”“啊,这可糟糕了!”“怎么?!”“历史的经验呀,凡被分到‘新西兰’的,总要打打预防针呗!”“啊呀,上帝保佑……”一个议题告一段落,“麻雀”们又“呼”地飞走了,飞到各自认为应该赶紧去光顾的地方——有的找老师,有的找领导,有的写信、打长途电话去讨救兵;也有的则莫名其妙地闷在被窝里掉一通眼泪……至于猜忌的,呕气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之类常见症状则更是不一而足,不值得一叙了。

邬犁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原先他一直是同学们中最镇定、最超脱的一个。而且,在考试成绩公布下来后,他还颇有点飘飘然的感觉。除外语“老二”,统计“老三”外,他的各科成绩都超出冷蕴韵,名列前茅。

他自鸣得意地想:“呵,四年心血没有白费呵!作为一个大学生,我总算问心无愧啦!”

至于分配的问题,他也考虑了一下,但想来想去就不耐烦了:“随他们去吧,人的命运是无法由个人意志决定的……总不至于太差吧?”

他认为自己坦然得有理。自己没有任何靠山,不善交际,更不会到老师、领导那儿去钻营一番,唯一的资本是自己的成绩。“倘若不以德才为主要依据,那么凭自己这样的人,再钻、再跳,还不是白搭?”

有一天,系里忽然让大家填一份毕业去向志愿表,这倒使他犯了难。究竟自己的志愿是什么,他还真没有认认真真地考虑过呢?

他悄悄地请教张凯歌,谁知道张凯歌竟咋咋乎乎地说:“你小子到现在还装什么佯啊?”

“我是没有好好考虑过嘛!”

“还用你考虑?留校呗!”

“啊?!”他实实在在地大吃了一惊:“开……开什么玩笑?”

“你真的不知道呀?那你没长耳朵吗?外面到处在传啦,我们班只有你、冷蕴韵,还有林政最有希望留校,你嘛……”他不无嘲讽地说:“老实讲,这种好事本来是轮不到你的,可你现在是大名人喽!成绩又没说的,你的呼声比林政还高呢!”

“这么说,你也以为我投机得逞了?”邬犁的脸唰地沉了下来。

“哎哎,别误会!”张凯歌诚恳地说:“你为人如何,我们过去不摸底,现在还不了解吗?讲真格的,就是没那些事,也该留你嘛,你数数看,同学中有几个的成绩象你这样实打实的?”

邬犁沉吟了一会,说:“那我这表……”

“胡乱填几个算了!不过,千万别填服从分配!”

邬犁的头脑被张凯歌搅昏了,他留神观察了一下,发觉张凯歌的话果然不假。别人看着他的神态都走样了,而他自己却还蒙在鼓里呢!

“可能吗?!可能!同学中消息灵通人士多得很呢!”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不安起来。

“投机者不得好死!……”

“我是投机吗?不!胡扯!彻头彻尾的胡扯!我邬犁腿部受过伤,良心却是健康的!怕啥?可是……万一我真的留校了,别人会怎样想呢?……哦,留校!真不敢想象呀!我是何许人?乡巴佬,土包子,一个在爱情和生活中连连碰壁的傻瓜,居然要摇身一变,飞上高不可攀的象牙之塔,变成一个堂而皇之的大学助教了?而且,一旦在这里扎下根来,往后……呵,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不不!这是不可能的事,绝对不可能!人们在取笑我,捉弄我,报复我哪!他们在贪婪地、迫不及待地巴望着,巴望着能看到我暴露出一副‘投机者’的丑恶嘴脸呢!……”

“万一这是真的呢?!……”

“真的就真的吧!难道我就不配吗?难道我真会因此而飘飘然么?不,不会的!我的目的决不止于此,我的追求将是无止境的!不管分配在哪里,我终归还是要努力进取的!我还要考研究生,还要……”

他的脑壳嗡嗡地响起来……

林政的母亲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我到上海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顺便……”

这位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气度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医师笑眯眯地向大家一一致意,然后,她取出一盒上海大白兔奶糖,塞给每人一把,并和蔼地说:“林政每次回家来,都要对我说起你们对他的关心,眼看你们都快要毕业啦,所以,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大家,谢谢你们这些好同学呀……”

晚饭后,邬犁最先回到宿舍,发现林政母亲也已经回来了。她笑着迎上来,一把握着邬犁的手,连连摇着:“邬犁同学啊,我这次来,主要是想看看你的呀!上次要不是你……”

邬犁尴尬地缩回手来,连连说:“伯母,你太客气了,上回那事,请你别再……”

“哎,救命之恩,岂能忘哟?”

她象对待自己孩子那样,拉着邬犁坐了下来,关切地端详着他。良久,她说:“听说你非常用功,学习成绩一向是数一数二的,真不容易呀!不过,你的脸色不太好,可不能太劳累了哟。”

“我一直这样,身体很好的。”

“……听说你家里条件比较艰苦,生活上有什么困难的话……”

“不不,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农村搞了责任制,我家经济情况大大好转了。”

“哦,这就好啦。哎,听说你的腿受过伤,现在没什么影响吧?”

“还好,偶尔有些麻木感。”

“是吗?最近作过检查没有?”

“查过一次,好象神经有点毛病,但问题不大吧。”

“哎,不能麻痹呀,这种情况搞不好也会……这样,你毕业后争取到北京来一次,首都医疗条件好,我来给你安排,彻底诊治一下,以防后患,嗯?”

“谢谢你,可是我……”

“不要顾虑嘛!一切都很方便,你就住在我们家好啦,林政的好同学,好朋友,还不就和我们的亲子女一样吗?”

邬犁感动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回北京就给你预约好,然后写信通知你,就这么定下来吧。”

“不不……伯母,你别……”

她以一种慈祥而又不容分辩的口气摆了摆手,同时,又从自己提包里摸出两袋麦乳精来,塞到邬犁的枕头下面,邬犁惊慌地跳起来,可是被她按住了。

“你现在需要增强营养,说不定还需要动手术!这些东西林政又不爱吃……”

邬犁从出世以来,还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呢!他窘迫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能立刻飞出去……

这时,林政回来了。见此情景,便说:“拿着吧,邬犁,我妈就是这脾气,你别当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邬犁讷讷地说:“那我,我也要……”

“区区小事,别提啦!”林政转向他母亲说:“妈,你坐一会,我和邬犁到外面走走。”

邬犁如释重负地跟着他走了。

外面夜色极好,月明星疏,暗云飘浮,因为刚下过一阵小雨,此刻凉风习习,空气格外清新,夜雾里浮漾着一阵阵夜来香的馨香,草丛里交响着蟋蟀和纺织娘的吟唱;邬犁顿时感到一种恬静惬意的愉悦。

两人漫谈着,一边慢慢地蹓跶着,然后在校园后面的小莲花湖畔坐了下来。

林政忽然沉默了。

邬犁偷眼窥测着他,感到他的情绪有点异样,脸色在星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他有点狐疑地问:“林政,你好象有什么心事?”

林政欲言又止,竟沉重地叹了口气。

“如果需要我帮什么忙的话,你尽管说好啦。”

“……怎么说呢?”

邬犁的心格登一下,暗想:“会不会是因为分配的事啊?”

果然!

“这次,我的考试成绩很不理想,我……太紧张了,我……”林政突然一把拉住邬犁的手,邬犁本能地往后一缩,竟没能挣脱,又觉得林政那双手在微微地抖着,手心上粘乎乎的,尽是冷汗。邬犁霎时紧张起来。

“邬犁,你……帮帮我……成全……我的前途,我的幸福……都系在你的身上呵!我……哦,叫我怎么说呀!”

邬犁惊愕地瞪着他,“这是林政吗?漂亮的,温文尔雅的林政,怎么突然变得象一个惊慌失措,懦弱可怜的小姑娘了呢?”

“你别激动,你慢慢说;只要我,只要我……”只要我什么?他竟没敢再说下去。

沉默许久,林政渐渐恢复了理智,口气也平和了些:“……分配指标已经确定了。全系共留校四名,我们班留两名。一名是冷蕴韵,她已确定无疑了……还有一名,至今定不下来,因为……我们俩都有可能,也都有……”

“哦……”

邬犁低沉地哼了一声,沉默了。

一切都明白了:林政的忧虑、失态,林政母亲的突然到来,以及她对自己的关怀,亲热……

邬犁轻轻地挣脱了林政的手,转过身去,揪下一片树叶,放在嘴里抿着,久久地不说话。

“邬犁,我的意思是……”

“你别说了,我都明白了。”邬犁突然站了起来:“别的都可以商量,这种事……这将影响一个人的一生,一生啊!”

他一甩手,迈开大步,沿着小湖边徘徊起来。

林政没有动,也没吭声。只是焦灼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邬犁的背影,他那滞缓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宛如声声闷雷,一下一下地叩击着他的心灵……

终于,邬犁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喑哑地说:“你的意思是……”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可以……和系里谈……”

邬犁为难地垂下了头。半晌,他缓缓地回到林政身边,突然说:“冷蕴韵是肯定的?”

“千真万确。”

“那你……和她的关系,明确过吗?”

“你?!”林政惊讶地站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邬犁不吭声,只是逼视着他。

林政沮丧地说:“还没有——但我想,只要能和她分在一起……邬犁,我可以对你坦白,我就是为了她才……要不然,我一定把这个机会让给你了,真的!”

邬犁苦笑了一下。神情忽然变得异常温柔,他趔趄着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林政一下:“那我……祝你幸福吧!”

“你?!”

“你看怎样合适就怎样和老师说吧。我……如果方便的话,也请你帮我一个忙好吧?请你代我向系里争取……我想回家乡去,行吗?!”

“呵……”林政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忽然扭过脸去——两颗闪烁的泪珠,悄悄地流下他的脸庞……

“老天呀,你干嘛老喜欢和我玩笑呢?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啊!……”

邬犁在心里长叹了一声。他蓦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曾有过一片豪光四射的彩霞从九天之上飘临到自己的眼前,他的手刚刚伸出去,似乎要揽到的时候,它却又飘飘摇摇地飞走了……

一阵难以名状的怅惘袭进了他的心头……

第七章

她有时冲破了藩篱而出现,

完全无视社交界的条例,

好象是出了轨道的流星,

在规矩的天界里掠过身影。

分配方案正式公布的次夜,学校里举行了盛大的毕业会餐。

按照某些同学的说法:本次航队从遥远而曲折的长江上游出发,经过整整四年漫长的漂泊,终于全部平安、顺利地驶进了最后一个港湾——“东海”在望了!今夜是“船队”的最后一次欢聚,明天起,各种各样的船儿便要告别“长江”,告别“船友”,“直挂云帆济沧海”,到浩瀚的东海里去施展各自的才智和抱负了!哦,这是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哟!

教工食堂内灯火通明,吊扇飞旋。几十张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丰盛的酒筵。在轻快而悠扬的电子音乐中,全院各系各毕业班的师生们和院系领导们济济一堂,频频举杯。对未来的热烈憧憬以及香醇的美酒使人们兴奋得满面红光,心驰神飞。一阵阵欢声笑语,长歌短吟,一遍遍深情叙别,衷心祝愿……场面之热烈,气氛之融洽,感情之奔放,令人陶醉,令人神往,令人艳羡!

然而,在明媚的春晨,并非每一只鸟儿都会无忧无虑地欢歌;在潇潇春雨之下,也并非每一片绿叶都能沐浴到甜美的甘霖;在餐厅的一隅,就有一张餐桌上笼罩着一小片与整个气氛极不谐和的阴云。这就是邬犁,何小平,张凯歌,白云,谢莉莉以及另外几个同学所在的一桌。

林政不在这儿,刚才白云邀请过他。他托词躲开了。此刻,他坐在人群的中间、冷蕴韵的身边;脸上挂着有节制的、一如既往的那种温和、漂亮的微笑,正在为冷蕴韵夹菜。只有有心人才能察觉到,他那富有感情的眼睛,时时流露出一种内涵极其复杂的目光,间或地向这边扫来。每当这时,同样在频频地瞟着那边的白云,总会及时地回敬他一个狠狠的白眼,于是他赶紧垂下眼皮。……

当然,这不是影响气氛的主要因素。

分配方案公布之后,百分之九十的同学皆大欢喜——冷蕴韵、林政留校,张凯歌和谢莉莉虽没能同去苏州,却也未做牛郎织女,双双去了无锡。白云虽没有去成“天南海北”,但也没“发配回乡”,她被分配在合肥。何小平“荣归故里”,回了武汉……

只有邬犁大大出于人们的预料,被分配在四川的阿坝藏族自治州……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尤其当大家在暗自庆幸自己的时候,再对照邬犁的境况,不禁纷纷同情起他来。大家既为他的现状而惋惜,而不平,亦为他的前途而担心,而忧虑——但大家还并不十分清楚其中的内情,否则,其心情恐怕就不仅仅是一般的感慨了……

关于邬犁的分配问题,同学们中间暗暗流传着两种说法:一是说邬犁发扬风格,主动把好机会让给了林政;二是所谓邬犁会留校的说法从一开始就是一种谣传,林政早就施展种种手法把邬犁给挤掉了……

当好事者向邬犁询问此事时,他总是摇摇头,一笑置之——他不想为表彰自己而使林政陷入尴尬的境地。

其实,同学中的传闻并非毫无根据,但也并不完全确凿,其中的奥秘连邬犁也并不详知。

事实上,当林政去找邬犁谈话时,林政的留校已经确定了。

起先,系里对留林政还是留邬犁意见不一致。于是在报预分方案时将他们俩一同报了上去。结果,院里决定留邬犁,勾去了林政的名字(这主要是副院长王凯的意见)。在这关键时刻,林政的母亲来了。她在北京有许多关系密切的患者朋友,其中不少是部、司级的干部,她带来了他们写的便条。于是,在确定正式方案时,系里撤掉了邬犁,换上了林政。院里最终也就批准了系里的方案……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邬犁在方案公布之前得悉详情而起哄怎么办呢?林政与母亲磋商后,于是便有了“恳请邬犁成全”的这一幕。……

邬犁留校不成,回家乡为何也不成呢?

林政确实为邬犁努力过,但一因为时过晚,二因四川共有五个指标,三个在成都,一个在温江地区,一个在阿坝州;而四川籍同学共有九名,成都名额早已“定”光了;考虑到阿坝州距邬犁家乡洪雅县最近,就“照顾”了他……

令人惊异的是:当分配方案宣布以后,大家一片惊讶、感叹之时,邬犁本人的态度却意外地从容,镇定,以致于竟有人怀疑他的神经是否失常了!

其实,邬犁的内心何尝不感到震惊,何尝没有一点儿委屈、忧郁呢?但他还是挺过来了,这固然因为他有一定的思想准备,更主要的是他已暗暗下定决心,决不因为分配结果而闹情绪,更不允许自己因此而沮丧,颓唐——“在这一回合中,我决不能示弱!”

整整两天里,他一直保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默。当最初的不安、烦恼和委屈之情渐渐平息后,他的内心也愈来愈宁静了。他毫不想发表什么感慨之词,不想象别人鼓动的那样去大闹一场,也不想向别人解释什么或探听什么——“一切都已成了定局,何必呢?世界上不会有绝对合理的事情,既然总要有人到阿坝州去,让我去还是让别人去还不是一样吗?分配前,我们不是都表示过要服从祖国需要吗?那就让我来试试能否经得住这一考验吧……

“这会影响我的前程吗?……生活条件差些倒不可怕,可怕的是那里的学习条件不堪设想呵!……可是,当我考进s学院之前,学习条件不是更差吗?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只要我的‘精神’不垮,什么也难不住我!患得患失是没有出息的表现,我要振奋精神,我要自强不息!……”

想到这些,他的心情终于开朗起来,竟和自己开了个阿q式的玩笑:“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肤肌——说不定老天爷真想降大任与我邬某人呢!”

……然而,人的情绪是微妙的,它比不稳定的化学元素还要活跃;自我宽慰是一回事,严酷的现实又是一回事。当邬犁面对着人们的各种表情、各种反应时,情绪岂能不随之波动,不随之反复呢?尤其是此刻,当他身处这狂欢的盛会中时,心头又坠上了一团难以排解的忧郁,压得他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又生出了委屈、懊丧之情,而是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沉闷而凄楚的气氛,尤其忍受不了大家那种同情、怜悯和怀疑、担忧的目光——不!他宁肯被人奚落一番,或者大家都别来理睬自己——他从来没有接受过别人的怜悯,他不需要怜悯!我需要勇气!需要信心!需要理解!需要鼓舞!……他差点儿想跳起来大喊大叫一顿!但理智把他牢牢地按住了……

“来呀,这么好吃的盐水鸭,大家怎么不吃呀!来,让我们吃个痛快,喝个痛快!”

邬犁企图活跃气氛,带头举起了酒杯。

张凯歌立刻响应,和邬犁干了一杯:“好,我敬你一杯,干掉!”

他一仰脖,先把酒干了,长吁一口气,却又黯然地说:

“邬犁,咱们同学了一场,到头来,我张凯歌别的啥也没学到,谁好谁孬,倒是看透了!我……过去的事,你不会计较,我也不罗嗦了。往后,你要是信得过我,不管有啥难处,头一个告诉我,听见吗?”

“有机会,到伲……噢,到无锡来玩啊!”

谢莉莉说着竟抹起了眼睛。

“别婆婆妈妈好不好?”白云嘴上说着谢莉莉,鼻子却抽泣起来,忙把脸扭转了。

“……在生活的舞台上,我是个什么角色,你邬犁很清楚。”何小平把玩着自己的酒杯,神色异常庄重:“但你是个什么角色,悲剧的?还是喜剧的?上帝还没有考虑定呐!不过,我现在可以断定的是:你今后不会企求我们任何人的帮助的……我只想说:你今后如果到了武汉,别忘了那儿还有一个最不值得你记住的同学……”

邬犁绝没有想到,一向以刻薄、冷漠而著称的何小平竟会说出这样一番令人感动的话来,他的眼睛霎时潮润了。他很想说几句得体的话来答谢大家,但一时却感到脑子里空空如也,竟无辞以对;他只好抓起酒瓶,借为大家斟酒的机会,来掩饰一下自己的激动。……

这时,从林政他们那一桌上忽然传来一阵热烈的喧哗,大家都站了起来,七八个杯子一齐举向林政和冷蕴韵,要为他们的留校干杯。林政兴奋地站了起来,而冷蕴韵却笑着捂着自己的杯子,摇着头,不肯站起来。……

“嗤!哗众取宠!”白云忿忿地咕了一声,猛地扭转了身子。

“真是的!”谢莉莉也翻了翻眼皮。……

就在这时,忽然发生了一件完全没有人预料到的事情——

冷蕴韵在人们的哄闹声中站了起来,和大家碰了碰杯,抿了一小口酒。不料,当大家喝完酒纷纷落座的时候,冷蕴韵端着酒杯离开了席位,只见她绕过几桌酒席后,竟径直向着这个最偏僻、最乏人注意的角落走了过来!

在这一瞬间,人们的视线一下子都集中到冷蕴韵身上了——这个素来恬静清高得象一株默默无言的水杉,蕴蓄内秀得象一眼深不可测的深泉;并且令不少男生为之倾倒,令不少女生为之犯妒的“系花”呵——她要给谁敬酒呢?

“邬犁同学,让我敬你一杯酒,好吗?”

“啊……你……”邬犁一下慌得语无伦次。

“请允许我祝贺你,衷心地祝贺你!……”

四周霎时一片沉寂。

“四年前,当我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来的时候,在我们所有的同学中,谁是最不为人器重的呢?今天,当我们度过了朝夕相处的同学生涯,即将分别的时候,又是谁,能在每一个同学心目中,留下最深刻、最令人钦佩而又最发人深省的印象呢?是你,我们邬犁同学。而你,是怎样赢得这令人羡慕的殊誉的呢?不用我细述,每一个同学都能得出确切的答案……

“然而,分配的结果是绝对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它既不能说明我们的现在,更不能说明我们的将来。现在,谁最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大学生?将来,谁最可能承担得起国家和社会赋于我们的神圣职责,谁最可能成为真正的‘天之骄子’呢?这个问题,同样也用不着我来回答……

“所以我要祝贺你,毫不虚伪地祝贺你!我相信你的前途是不可估量的!我为有你这样的同学而自豪!虽然我们在漫长的四年里几乎没有谈过一次话,虽然在同学伊始的时候,我也曾暗暗地轻视过你……

“……为你的未来,也为我们所有同学的未来——”

说到这里,冷蕴韵嫣然一笑,从容地伸出手去,用自己的酒杯碰了碰邬犁的酒杯,然后,她仰起脸,小心翼翼地慢慢啜饮着,直到把小半杯葡萄酒全部饮干;她向邬犁和大家欠了欠身,便迈着平稳而轻盈的步子回到了自己的席上……

很久,很久,四周依然是一片寂静,但现在,大家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落到了邬犁的身上。

邬犁却难为情地垂着头,没敢抬一下眼皮。当冷蕴韵要和他碰杯时,他虽然也举起了杯子,神智却是模模糊糊的,似乎这一切与自己无关;直到冷蕴韵离去了,他才如梦方醒地看了看自己的酒杯,随即,猛一仰颈,把一杯酒一滴不剩地灌进了自己的喉咙。顿时,一片灼热的,但却令人感到极度畅快的热潮,骤然间贯遍全身,直冲脑门: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他突然想起了这两句名诗……

邬犁万万没有想到,会餐结束后,冷蕴韵居然又在门口等着他了。

“邬犁,我带你去看一个人好吗?”

“……谁?”

“王副院长,他想见见你。”

“他?……你怎么知道?”

“去了就知道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神思恍惚的邬犁忐忑不安地跟着冷蕴韵,来到王凯副院长的书房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把邬犁给彻头彻尾地搞懵了——

“外公,你猜谁来了?”冷蕴韵一反常态,调皮地笑着,把愣在门口的邬犁象拽牲口一样拖到一个身躯高大,满头银丝的老人——王凯教授面前。

正在桌前看文件的王老闻声回过头来,迷茫地看了看邬犁,他从桌上拿起一副眼镜,换下老花眼镜后,再仔仔细细地审视了邬犁一番,双手一摊,滑稽地摇了摇头。

“咯咯……真是个老官僚!”冷蕴韵快活地拍了外公一下:“他就是邬犁!”

“嗯?!”王老站了起来,又一次凝神端详了邬犁足有一分钟,忽然爽朗地笑起来:“啊哈,我的小战友来了!请坐!快请坐!”

一双软绵绵、热乎乎的大手有力地握住了邬犁的双手,热情地摇着,然后,又把他按坐在沙发上,打开电扇,于是一股凉爽的清风扑面而来,顿时吹干了邬犁因窘迫而沁出的满面汗珠。

“王副院长竟是冷蕴韵的外公呵?!”邬犁极其诧异地想:“我喝醉了吧?要不就是今天的世界变啦?怎么尽碰上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简直没法搞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他很不自在地坐在沙发上,这一切都使他尴尬。当了四年大学生,他除了和别人到过两回班主任家外,别说象王副院长这样赫赫有名的经济学家的家里了,就连一般年轻教师家的门槛,他也没踏过呀!

可是,当他偷偷地环顾了一眼室内的陈设之后,情绪就渐渐地松弛了——房间挺不错,泥墁顶,红漆地板;宽大的写字台上,井井有条地码着半桌子各种书刊、文件、报纸,再就是眼镜、茶杯、笔墨之类;没有玻璃板,也没有盆花、相片之类的任何摆设。书桌两边,并放着四座宽大的玻璃书橱。书橱里,乃至书橱的顶上、底下全部存满了书,而且大多数是精装的或大部头的政治、经济学巨著,而四面白壁上却没有一幅画,没有一轴字,只有一本极普通的挂历……

“哦,冷蕴韵的性格和她外公的影响不无关系呀……”他感慨地想,不禁肃然起敬了。

“喝点凉咖啡吧。”冷蕴韵从外面端进一杯咖啡,放在邬犁面前,并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刚喝过酒,不宜喝茶,那会影响肾脏的。”

“谢谢,”邬犁机械地答着,却没动杯子。

“你喝呀!”冷蕴韵把杯子端到邬犁手上,又吃吃地笑着,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干嘛这样紧张呀,随便一点嘛!”

“别拘束嘛,邬犁,你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我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家伙□?嗬嗬……”王老的声音洪亮,神态慈祥,颇为诙谐地说:“我们虽然没见过面,可是神交已久哟!平时蕴韵常和我谈及你;这次呢,你写了篇广播稿,收到封匿名信,我在会上大放一通厥词,结果也尝到了匿名电话,也说我不得好死;不过,这话只会应在我身上喽,你呀,还早哪!”

“真的?!”

“真的。”冷蕴韵笑着说:“你别看他现在说得这样轻松,当时回到家来,又拍桌子又瞪眼,狼狈不堪!”

“我是怕死呀!哈哈……”

王老仰天大笑起来,还象个年轻人似的快活地拍着藤椅的扶手。邬犁却突然感到鼻子发酸,他赶紧低下了头。

静默片刻后,王老的神色渐渐庄重起来;他关切地注视着邬犁说:“这次分配的情况,你听说什么了吗?”

邬犁默默地点点头。

“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邬犁爽快地回答。

“嗯……你还年轻,多一点磨练也是好的,千万不要灰心哟。”

“他是强者,不是懦夫!”冷蕴韵说。

“这就好!改革是人心所向,势在必行。你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闯开了一个缺口,未来的道路虽然免不了曲折,前途总是光明的,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这点,我的话对吗?”

邬犁感激地点点头。

“你的毕业论文我看过了,写得不错。我把它推荐给学报了。刊物出来后,我会给你寄去的。”

“王老,您……”这意外的消息使邬犁激动得语无伦次了:“谢谢您,我……”

王老随意地摆摆手,从书桌上拿起两本书来:“这是我的两本旧作,有些观点不那么正确了。你可以批判地看看。同时,希望你一刻也不要浪费时间,尽量全面系统地准备一下——我很快就要卸职了,打算利用余生再为国家带几个研究生,衷心希望能与你共事。”

他俯身向前,把那两本书递到邬犁手中:“作个纪念吧。”

邬犁浑身象触电一样颤栗起来。他费力地翕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头却梗得发痛,千言万语都堵在心头;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王老的手。……

走出王老住的小楼时,四周一片沉静,夜已经很深了。清凉的夜风轻拂着邬犁滚烫的面颊;满天星斗仿佛和邬犁一样亢奋,显得分外璀璨。

邬犁暗暗地睃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冷蕴韵,心头又一次泛起了强烈的慨叹:“她简直是……一个谜呀!”他脱口嘟哝了一声。

冷蕴韵微笑着凝视着他:“什么谜呀?”

“哦,我是说……”他下意识地联想起一连串的往事,心脏不禁又噗通噗通地剧跳起来:“会不会是她呢?”

他忍不住了,便说:“在我的生活中,曾有过一个至今没有解开的谜——我曾经收到过一张匿名的便条,后来,在我的公开信上,又发现了一句同样字迹的赠词……”

“是我写的。”冷蕴韵不等他把话说完,便爽快地回答了。

“……?!”邬犁惊讶得目瞪口呆。虽然他已经估计到是她写的了,但她竟会如此坦率地承认出来,又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我的?”他傻乎乎地说。

冷蕴韵快活地笑了,笑声那样清脆,那样奔放,一点也不象她惯常的样子,倒象一个朴实而调皮的农村姑娘了!

“从一开学的时候,相信吗?”

“这……为什么你要……”

“因为你在我眼中也是一个谜。”

“谜?我在她心目中,竟也是一个谜?”他想。

“起先是好奇;这个又黑又土的家伙别是混进来的吧?后来,便是严肃的观察和思考了:为什么同样的大学生,却有的勤奋,有的怠惰?为什么无论出身及生活,学习基础都相对不如别人的你,却能始终保持顽强不懈的学习态度和持续不衰的优异成绩?为什么……总之,我喜欢默默地冷眼观察一切能引起我注意的人,琢磨一切使我感兴趣的事情,尽管我并不喜欢别人来注意我,也不喜欢表露自己的内心……”

“你真厉害呀!我可是一点也没觉察到呀!”

邬犁情不自禁地嚷了起来,同时,第一次用大胆的眼光直视着冷蕴韵,仿佛要一下子从她心中勾出全部隐秘来!可是,他发现冷蕴韵竟大大方方地迎着自己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微笑着。他的目光一下子慌乱地躲开了——因为,在这一瞬间,邬犁陡然感到冷蕴韵又变得象往昔那样冷静,蕴蓄,那样深不可测了……

两人默默地步出小院,在一棵婆娑的绿杨树下停住了。邬犁深情地仰视着闪闪烁烁的星空,万分感慨地想:“生活,本身就是个无限深奥的谜呀!”

“你在想什么?”

“我想……我真能回到这里来吗?”

“能,一定能!”

邬犁感激地笑了:“你总是这样……鼓励我。其实,我……常常会感到……感到莫名其妙的胆怯,我……太容易自卑了。”

“不,不是自卑!而是因为你还不完全理解自己!”

邬犁困惑地瞪大了眼睛。

“我对你的理解胜于你自己!”

“真的?!”

冷蕴韵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突然间,她踮起脚尖,象一个孩子那样,凑到邬犁的耳边,飞快地说:“我信任你!毫不怀疑你的潜力!这话我可以重复一百遍!”

紧接着,还没容邬犁回过神来,她又轻轻地说了声“再见!”旋即迈起轻盈的步子,象一只小鸟一样,在长长的紫藤花廊里忽隐忽闪地飞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

邬犁久久地呆立着……

第八章

我亲爱的朋友啊,我们就要进到一

个新世界!我们年轻,充满希望,

然而,等待着我们的命运却不一

样,我们将留下不同的生活的踪迹。

绿色的扬旗挥起,发车铃响了,从上海开往成都的列车即刻便要启动了。

月台上又一次腾起揪心的喧哗。“再见!一路平安!”“再见!多多保重!”……

昨天,邬犁和其他同学一起,送走了张凯歌和谢莉莉。今天,何小平、白云、林政以及别的同班同学都来为邬犁送行。

冷蕴韵在邬犁离校前去看过他。她若无其事地握了握邬犁的手,平静得好象他们明天就要再见一样。

“我们会再见的。也许,我们还会成为同学。”

“你也要考研究生?”邬犁高兴极了。

她莞尔一笑:“我的选修课目和你一样,当然,指导教师不一样。”

分手时,她忽然塞给邬犁一个小纸包:“到车上再看。”便象一颗飘逝的流星一样,消失在邬犁的眼前……

此刻,邬犁趴在车窗上,恨不能生出一双巨大的手臂,把所有的同学都好好地搂抱在一起!在这动人心弦的片刻,所有人的神情都显得多么情意缠绻,依依不舍呵!仿佛大家刚刚意识到:此一别,千山万水,也许便是一次永不再见的长诀呀……

邬犁热烈地握着大家的手。当他的目光和林政的目光相遇时,心头陡地紧缩了一下。只见林政的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温柔的眼睛里流露出错综复杂的隐衷。他默默无言,长久地紧握着邬犁的手,那双手上的温度简直使人感到发烫。邬犁霎时动情了,眼神也不知不觉地模糊起来,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感,低低地,却使人感到异常诚挚地说:“祝你幸福……如意!”

林政的嘴唇牵动了几下,那对晶亮的大眼珠子顿时变得湿漉漉的……

汽笛长长地呜了一声。列车猛烈地晃动了一下,开始了缓缓的滑行。

蓦然间,一个陌生的青年追着列车小跑起来,他一把握住邬犁的手,急促地说:“邬犁!我是来向你……我很抱歉……”

“你?!”邬犁茫然地瞪着他。

“我是动力系本届毕业生,分在南京……我本来无颜见你,可是良知迫使我不能不来,因为事实证明……我曲解你了……”

“请问您尊姓?”

“‘大学生’……”

“啊?!”邬犁猛地缩回手来:原来他就是那个写匿名信的“大学生”?!

“对不起……”他惭愧地停住了脚步。

这时,邬犁突然省悟过来,慌忙去拉他的手时,列车已经加快速度,冲出了站台。他激动地探出身去,朝那同学挥着手,大声喊道:“你给我来信!我们交个朋友!谢谢你!谢谢你……”

呼啸的车轮声盖过了他的呐喊;但一串发自肺腑的热泪,却永远永远地渗进了这片美妙而神奇的土地上……

暮色低垂,天地苍茫。

列车又一次穿过了长江大桥,向着那广阔的地平线狂奔而去。邬犁把脸贴在车窗上,凝视着窗外的景色,心里久久地感叹不已:林政、张凯歌、谢莉莉、白云、冷蕴韵……乃至那个仅仅戏剧性地见过一面,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大学生”的音容笑貌,象一幅幅电影中的停格画面,唰、唰地映现在他的眼前;这些亲切的,令人怀念的画面呵,将会永远地录在他的心间……

“也许,只有在这样的特殊时刻,人们才会发现,多年来朝夕相处的同学之情,原来竟有如此深沉、如此挚热呵!……虽然我们有过误会,有过分歧,甚至还有过敌意,但比起这种深厚的情谊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原来,在我们每个年轻人的心底,都深深地蕴藏着一颗真诚、善良、美好的胚核呵,当它们静静地孕育在外壳里的时候,人们会怀疑它,误解它,甚至歪曲它,而一旦它们破壳而出,便会绽放出多么纯真而美丽的绿芽呵!——是什么样的外壳把它们蒙蔽住了呢?又是什么样的因素促使它们萌发了呢?……

“再见吧,亲爱的同学们!我们的分别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始——我们的路还长着呢!但愿我们再一次相逢的时候,我们的友情能比现在更加深挚!

“……我们还会相逢么?即便能重逢,我们各自又会有一些什么样的变化呢?!

“哦,‘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暮霭渐浓,窗外飞起一片扑朔迷离的灯火。邬犁倏然想起冷蕴韵给他的那件东西,取出一看,是一本精美素雅的纪念册。打开扉页,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个端端正正的毛笔字:“激流勇进,锲而不舍。”但上面没有署名。他不禁感动地暗自笑了。他随手又翻了一页时,又发现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依然没有署名,但那四个小小的汉字却有如四根粗重的鼓槌,强烈地振动了邬犁的心灵——

“给我写信!”

车厢里的嘈杂之声奇异地消隐了,回响在邬犁耳边的,只有那铿锵而有节奏的滚滚轮声,一个劲地在呼应着:“给我写信!给我写信!给我写信!……”

“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盲目的浪漫?纯真的友情?幼稚的狂热?……”

蓦地,一个熟悉的面容闪了出来,满怀期望,焦灼地盯注着他:

“我就是为了她才……你帮帮我,成全我吧……我的命运,我的终生幸福,都系于你的身上了……”

他怕别人发觉自己的失态,慌忙俯下了身子……

“呜……”随着一声昂扬的汽笛声,车身剧烈地晃荡了一阵。邬犁抬起头来,双眼闪射出一道异样的光泽,他毅然揉起那张纸条,打开车窗,把手伸了出去,片刻,缓缓地松开了掌心……

他忽然感到非常疲乏,便靠着椅背,合上了眼睛,双手轻轻地抚摸着搂在怀里的纪念册,默默地对自己说:

“不管怎样,我不会辜负她的……倘若我真能回去,而他们……总之,我们都需要经受时间的考验……”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安详而又坦然的微笑——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他梦见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