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屋里这么乱,什么都没准备。”
“我喜欢这样。太整齐了,我会不知道往哪儿坐好。”
“上个星期天,我写信请你来玩。你没来,我等了整整一天。”
“是吗?我没收到信。又是丢了。我总是丢信。”
“我没想到你会来。可是……我真想碰一碰你,证实一下这不是幻觉。”
“那么,握个手吧。”
莱娅脱掉外衣,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吐出一口长气。
他就靠在钢琴上,在她对面,小心翼翼地望着她,随时准备冲上去阻止她走掉。
去年冬天,在郊外,就这样,她陷入了一种迷乱和绝望的情绪中,仿佛自己已经陷落到深深的井坑里,周围一片黑暗,大水从四面八方呼啸着涌上来,涌上来,眼见得就要把她淹没。她不能挣扎,也无法呼救。她觉得自己顷刻之间就会从世界上消失,踪影全无。
每日每夜,每时每刻,她梦魇一般地想往音乐学院跑,往那个放了一架黑色钢琴的小屋子里跑,仿佛她的心,她的灵魂都系在那里了。
这是大学生活的第四个年头。她把精力都耗在学习、考试、社会活动中,她累了,而且变得条件反射一样地害怕这一切,还是他的琴房好,那么安静,那么温馨。她真想一辈子待在那里,死在那里……
每到上下课的时候,校园林荫道上的自行车像潮水一样地流。她骑着车,望着前后左右飞转的、闪亮的车轮,神情恍惚,思绪飘飘。在她的眼里,车轮滚动在郊外的公路上,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黄褐色土地,土地尽头是他巨大的身影……
有一次,当她这么神思荡漾的时候,一辆卡车从旁边冲过来,差一点点,她就钻进了橡胶轮子底下。
索性钻进去就好了。她惊惶不定地想。钻进去,一切都解脱了。死得这么幸福,是为他死的。他会为我哭泣吗?会很快忘掉我吗?不管了,一切都无所谓。她爱得这么热烈,这么深沉,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从来没有这么爱过谁。她有很多朋友,也常常怀着温柔的感情思念他们。但是,那不是爱,绝对不是。只有他,这个会写交响诗的凡音,她在他那里感到快乐,感到生命的和谐,仿佛一组刚刚开头的美妙的混声合唱。
“介绍一下,这是我们作曲系的高材生,大名凡音。最近想写一首交响诗《湘夫人》,准备参加全国交响乐作曲比赛。想找你们中文系的同学聊聊,帮助他理解屈原老先生的作品和人格“是吗?”
她向他伸出手,微微一笑。这是个典型的艺术学院大学生,潇洒而又随便。她对他的直觉印象是:气质极好,未免过于自信,当然也有点儿傲慢。
小老乡洪洪介绍完毕,走了,说是要去听录音。剩下她和他在一起,怪冷场的。
“讲点什么呢?《湘夫人》我极喜欢。屈原的作品我都喜欢。不过,你们学音乐的,跟我们的审美趣味恐怕不一样吧?”
他望着她,微微眯缝起眼睛,仿佛在考虑怎么回答。
“你好像很喜欢紫色?”
“是吗?”
她惊讶地扬起眉毛。
“你是写小说的。我看到你的几篇小说,常常喜欢描绘紫色的环境。有两句诗,你是这么写的:‘葡萄在南国的阳光下成熟了,天空中幻映着紫色、紫色……’还有,你描写过一个古老幽静的小院,院子的四壁爬满了紫藤,开花时节,满院是一片紫澄澄的色调。再有……”
“哦,真了不得!你对色彩的反应这么敏锐!我自己都没有发现。我从来没有刻意追求过紫色的效果。不过,也许,我是喜欢这种色调的。”
“我也喜欢。紫色是一种命运的色彩,有强烈的象征意义,沉重中带有点神秘,典丽中夹着妖艳,这是种令人骚动不安的美。”
“完全正确!”
莱娅兴奋地叫起来,两眼熠熠放光。每当她发现有跟自己趣味相投的人,她总是这么喜形于色。
凡音轻轻一笑,把头稍稍一侧,额前长长的头发便好看地跳了一跳。
“你看,我们的审美趣味并不冲突吧?这首交响诗,我要给它加上一层紫色的纱幕,造成矇胧、飘渺、遥远和若即若离的效果。我想也许有点儿印象派的风格。”
就这样,他们的谈话渐渐融洽起来。她充满感情地给他讲解《湘夫人》,讲作者的理想、遭遇、追求不得的痛苦,忧虑和怅惘。在各自对屈原作品的阐述中,他们发现,他们之间互相一致的地方竟有那么多!
“请你帮一个忙,能答应吗?”
“什么呢?”
“给这首交响诗的每个乐章写一段题解,将来,我要把它印在总谱上。你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湘君和湘夫人的。”一阵热情驱使下的冲动,莱娅居然答应了。她想,她要在宁馨的环境中,在最安详的心绪里,写出她最满意的题解。因为,她预感到,这将是一首极美极美的交响诗。
“题解写出来,我寄给你好吗?”
凡音想了想,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她一句别的。
“喜欢听钢琴曲吗?”
“喜欢。”
“我有一盘钢琴曲,法国年轻钢琴家理查得·库勒门的,哪次见面,我带给你听听。”
莱娅矜持地、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她是学文学的,他是学音乐的,两个学校又离得这么远,哪次才能见面呢?
“总有机会的吧?”
凡音望着她的眼睛说。
他事先一定知道有这回事。莱娅想。因为她和他分手才两天,《歌曲》编辑部便组织了一批音乐家到他们学校体验生活,准备写一批校园歌曲。这些人中就有他凡音。他真沉得住气,一点风也没透。
仿佛事先约好了一样,凡音来学校的第一天,莱娅就在宿舍楼前碰上了他。
“糟糕,这两天准备英语测验,你要的东西还没写呢。”
“你要的东西我倒是带来了。”
“什么?”
“磁带。答应带给你的钢琴曲。”
“你还记得这个?”
她欣喜中又带点惊讶地仰起头:这个人好认真。
那是在初冬,在校园里树叶飘零的时候。金黄色的小蒲扇似的落叶铺得到处都是,脚踩上去沙沙作响,有一种柔软的、奇异的快感。天气好得要命,蓝天显得澄净悠远,空气寒冷而又新鲜,使人头脑特别特别清醒。她心里充满了缠绵不绝的柔情,并且不断在膨胀,膨胀,仿佛要挤出胸膛,随着那些金黄色的扇叶在阳光下飘荡。
她想,这大概是她特别喜欢听那盘钢琴曲的缘故。《年轻的钢琴家》,《阿根廷,不要为我哭泣》,美极了美极了的曲子。这个年轻的法国钢琴家,怎么能把乐曲处理得这么丰富、轻柔、优雅?仿佛一只柔软的手抚摸在她身上,叫她不得不用整个身心去应和它。有好几次,她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我再不能听了。我真受不了。”
可是,一有工夫,她还是忍不住要听。听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泪水盈盈。
使莱娅奇怪的是,同宿舍的同学并不十分喜欢。比如年纪最小的“洋娃娃”小文,就嫌它太“不够味”,“节奏感太弱”。而莱娅的男朋友——那个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被她瘧称为“博士”的,则认为不够丰富严谨。莱娅有些遗憾。“博士”的反应也这么冷淡,她便有些索然了。比较起来,她便发现她和凡音之间共同的东西更多了一点。
一天,系里组织拔河比赛。莱娅挤在人群里跃跃欲试,体育委员却不客气地说,你力气小,但是嗓门高,你当啦啦队长吧。
好吧,啦啦队就啦啦队。她真比谁都紧张,跑前跑后地大声疾呼,弯着腰帮同学使劲,拳头里攥了满满两把汗水。第一轮,她们班胜了。
“有你一半的功劳。”
她蓦然回过头来,发现凡音那似乎是赞许又似乎是戏弄的眼神。
“还好,亏得我们班赢了,让我在你面前这么光彩。”
“也许,因为我在这儿,我的运气匀给你们了。”
“是吗?我看看你的耳朵。哟,耳朵这么大,怪不得!”
莱娅故作夸张地做了个惊讶的表情。
“看不出,你的集体荣誉感这么强。”
“那当然!”
“其实,也不过是你的热情和好胜心在驱使你行动罢了。你这个人是处处不甘落后的。”
“你也是!”
莱娅不客气地紧盯住他的眼睛。她还想反驳几句,突然哨音吹响,第二轮比赛开始。这一回,她变了个花样,由她领头,“嗨唷!嗨唷!”地喊起了号子。到底情绪和气氛对人很有影响,几声“嗨唷”一喊,形势又是一边倒,对面的三十个同学全被本班拉过了白线,双方在地上滚成了一团。于是,一阵开心的大笑。
莱娅立刻从人群中退出来,找到独自站在树下的凡音。她发现,他虽然望着热闹的人群,眼光的焦点却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怎么啦?你这个样子跟周围气氛太不协调了。”
“是吗?我在想你们喊的那个‘嗨唷’。忽然想起来,《湘夫人》里要不要表现一段湘江边上船夫拉纤的情景?”
她终于没有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你怎么念念不忘你的《湘夫人》呢?屈原那个时代,我想大约还没有拉纤的船吧?”
“不,我要回去请教一下别人。或许有呢?你知道,第一乐章的开头部分插上这么一点东西,整个感觉便要深沉厚重得多。尽是轻飘飘的幻觉,会让人厌烦的。对不起,我还得走。”
他说着,朝她随便点点头,真的就走了。
莱娅若有所悟地站在那里。她心里很喜欢这样的人,执著,认真,甚至有点儿痴迷——至少,在对待事业上是这样。凡音大约是把魂儿都丢在《湘夫人》上了。突然,勾起了她的创作欲望,真想立刻就回去写了。写小说总比写一首交响诗容易,无论如何,她不能落在他的后面。
星期天,宿舍里只有她一人当留守兵。她洗了头,又洗了衣服,正坐下写好题目。有人敲门了。她对着镜子望望头上五颜六色的塑料卷儿,有点哭笑不得。门,连接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进来!哦呀,是你吗?”
她欣喜地握住凡音的手。他的脸在室外寒冷的空气中冻得有点发红。
“嗯哼,还有这么打扮的吗?真好看。”
“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不然,我会把头发弄得更好看点儿。”
“这样就不错。满头的铃铛,晚风中叮当作响,音乐的旋律。一首悠扬美妙的夜曲。”
“你今天好像很愉快?”
“是的。《湘夫人》的主导旋律出来了,我简直兴奋得不行,特别想有个人跟我一块儿分享幸福。第一个想起你,所以马上就坐车到这儿来了。不妨碍你吗?”
他指指摊开在桌上的稿纸。那上面只有一个题目:《飘满落叶的河流》。
她微笑着摇摇头。她觉得他今天格外有那种年轻艺术家的飘逸劲儿。
“你今天要把自己关在屋里吗?不觉得闷得慌?我特别想跑到荒野里去大叫大跳一阵。”
“真遗憾,学校附近的荒地都盖上高楼啦!那么,我们到湖边走走好吗?可别大叫大跳,人家会当你是疯子。”
他们顺一条长满了雪松的小径往湖边走。天色有点儿阴沉,湖边刮着溜溜的小风,过路的行人都缩着脖子,行色匆匆。围湖的绿色长椅上,空空荡荡。莱娅记得,夏日黄昏的时候,这些椅子从来都是人满为患的。
他们拣了倚山临湖的一张椅子坐下。
“这个时候,坐在这里,似乎有点不合时宜,对吗?”
“不要合时宜。这里多好,多清静!这么一个大湖,这么多的椅子,树,石碑,还有湖里游动的小鱼,全都是我们的。我们变得这么富有啦!”
“你看,那边两个老太太在注意我们。她们准以为是一对不怕冷的恋人,我敢打赌。”
“让她们去猜吧!”
莱娅快活地大笑起来。这真有趣。在这个冬日寒冷的下午,和一个偶然相识的年轻小伙子坐在光秃秃的湖边。有点儿像老一套的电影。她和“博士”交了一年的朋友,还没碰上这么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呢。
“真美,你们这个学校。”
“现在也美吗?那你就太容易满足了。到夏天,这里才是黄金季节。市里所有的公园都比不上这儿幽静。我和同学每天都来散步。”
“以后,到夏天,我一定来看看。”
“那时我该毕业了。”
“我一个人来。”
“那不好。太孤单了,想发表感想都没有听众。”
“当然,最好是有一个朋友。”
说完这话,凡音忽然顿了一顿。“你有男朋友了吗?”
“啊,有了。”莱娅微笑着告诉他。
凡音转过脸去,从脚下拾来一颗小小的石子,手一挥扔进湖水。平静的湖面溅起几朵浪花,一圈涟漪在湖面扩散开来,消失在岸边。
“那么,你呢?”
莱娅反问了一句。凡音没有说话,侧过身来,若有所思地望着莱娅的眼睛,然后,几乎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一阵风吹过来,莱娅缩起了脖子。
“你不觉得有点儿冷吗?”
凡音便站起来,做了个表示可以离开的手势。他们仍然从那条长满了雪松的小径往回走。不过,莱娅敏感地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比刚才大了一些。一道看不见的纱幕已经升起来,把他们隔开了。人活在世上,这里那里总是会有一些遗憾的。不尽人意的事情太多了呀!
“博士”从师大来了一个电话,说是论文写好了,为表示庆贺,约她进城吃涮羊肉。
“喂,听我说,我这几天有事。手上有篇小说,刚开了个头,丢不下来。”
“莱娅,我想跟你谈谈论文。好几天没见了吧?我最近发现了一个新论点,就想跟你说说。”
莱娅不能拒绝了。可是她想,他写论文的时候,可以一连许多天不理她,轮到她写小说了,他却不能为她牺牲点什么吗?她心里有点不大高兴。
“博士”带她到一个新近开张的知青饭店。店不大,但是热热闹闹,干干净净,看上去很舒服。
“莱娅,我要跟你说,我那篇论文……”
“请原谅,今天别谈你的论文,好吗?我的小说没写完,脑子里面满是人物、情节、对话,满满的。什么也塞不进去了。我不想听你的论文。”
“莱娅!”
“博士”惊讶地望着她,嘴张得老大。在他的印象中,莱娅从来没用这种不耐烦的态度跟他说过话。
我这是怎么啦?莱娅惊慌地想,我怎么有这么大的抵触情绪?以前,那么多次,我也不忍耐过来了吗?
凡音的影子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她闭了闭眼睛,对“博士”做了个坚决的手势。
“跟你说,今天别再提论文了。我们谈点儿别的吧。”
“可是……好吧,谈什么,你点。”
“那么,比如说,音乐……不,不光音乐,什么都行,随便什么。只要不谈论文。我害怕那种灰色调子的理论。”
“博士”抿起嘴,严肃地、带点儿忧虑地望着莱娅,仿佛眼前的她正在一步一步滑向深渊似的。莱娅忍不住缩起了脖子。
“莱娅!你今天情绪有点儿反常。你自己感觉到没有?”
“没有。我很好。我的小说……”
“跟小说没关系。听我说,你准是碰到了什么事。你是不善于掩饰自己的,知道吗?”
莱娅嘴皮子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暖锅里的水开了,“噗噗”地顶起锅盖。“博士”把盖子揭开,拿筷子将羊肉一片一片地夹进去。他缓缓地做着这一套动作,看也不看莱娅一眼。
一阵沉默。隔壁桌上的喧笑声清清楚楚传了过来。
莱娅忽然哭了,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一点一点渗出来。
“莱娅,你这是干什么?不看看什么场合。把眼泪擦掉!”
“博士”停住手,低沉而又威严地命令她。
“对不起,我忽然心里难受,疼得要命。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会……你知道,我不是那种孩子气的人。今天大概……”
“好了。从心理学上说,这是可以理解的现象。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冲动。冲动过去就好了。吃羊肉吧,今天应该为我祝贺。来!”
“博士”礼貌周全地把涮好的羊肉夹在她碗里,又给她拌上酱油、香菜、辣酱、姜。“吃吧!”他温和地说。
羊肉在碗里冒着热气。模模糊糊地,热气化成了静静的湘江,暮色笼罩下忧愁的湘江。江边是湘君在独自徘徊,苦苦等待理想中的人儿出现……
莱娅悲哀地垂头坐着,手里木木地握着一双筷子。她觉得,她实在实在是对不起“博士”。
一只洁白的信封放在莱娅面前,信封上是几个粗重有力的钢笔字。这是凡音从音乐学院寄来的。到底是弹钢琴的手,写出字来都这么有力度。
要不要去呢?莱娅在犹豫。凡音的信上说,《湘夫人》第一乐章已经出来了,自我感觉相当良好。要是方便,是否去听他弹一次?因为,这是他们共同付出了心血和感情的产物。
照理,莱娅是不会去的。她是个相当相当理智的人。可是,这毕竟是交响诗《湘夫人》呀!她受不了这种诱惑。就只去听这一次吧,听听他的第一乐章。但愿跟她心里回荡着的旋律吻合。
学校离音乐学院真远。坐上公共汽车,一站又一站,老也不到头。这里是北方冬天的郊外。光秃秃的黄色的土地,没有一点标志生命存在的东西。她觉得特别难受。下次再不来了,她在心里说。
她下了车,顺一条同样荒凉的坑坑洼洼的路,走到音乐学院,找到他的琴房。
“你真的来了!真想碰一碰你,证实一下这不是幻觉。”
“那么,握个手吧。”
莱娅握住了他伸过来的细长有力的手。
“好了,现在我放心了。”
“你真有意思。哦,你这儿太好了!一个乱糟糟的、温暖的小窝。”
当凡音把门打开,把她迎进屋里的时候,他们说了上面这段话。现在,莱娅舒适地、自由自在地坐在椅子上,接过他递来的茶杯。
冻坏了吧?要不要温水泡泡手?她注意到他是用脸盆在暖气片上接水的。水头不大,但是流得均匀,叮叮当当地落在脸盆里,清脆悦耳。她看得呆了,觉得心里充满了快乐。
“现在,听听我们的《湘夫人》吧。”
他坐在钢琴边,细长的手指按在琴键上,头略略往后仰过去,眯缝起眼睛。然后,右手高高抬起来,又轻轻落下去,一组柔美而不确定的音阶从指缝间潺潺地流出来……快速的琶音,那是夕阳的光射吧?湘江水在阳光下闪动,水面跳动着金色的光点。柔顺、飘忽不定的和声,是秋日黄昏中空气的颤动。湘江沿岸笼罩着一层雾状的矇胧,整个乐曲是一个美丽哀怨的梦境。湘君——这个飘然而至的白色精灵,伴随他的始终是痛苦执著的追寻、不可名状的惆怅和五彩缤纷的幻觉。
这是一个精美绝伦的发光物体。莱娅惊喜万分地望着它,被它的光芒耀得眼花缭乱。她真想伸出手去,摸摸这个缎子一样光滑的东西。要忍住不动真不容易,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哆嗦。“妈呀,你怎么能……写出这样的音乐?怎么会这样……”当他结束了第一乐章的时候,她轻轻地、语无伦次地说。“认不出来了吗?这都是你的。你心目中的湘君和湘夫人,你为我写的题解。这些灵感全都是从你那儿出来的。这首交响诗,我要把它献给你。”
她恍恍惚惚地坐在那儿,觉得这一切都像一个温柔的梦。梦境缠缠绵绵地、紧紧地裹住了她。
那天,莱娅在音乐学院吃完晚饭才往回走。
冬天的郊外,一到晚上格外显得偏僻。凡音一直把她送到汽车站。
那晚是个月明夜,月亮高高地、寂寞地挂在空中。天蓝得干净极了,几乎没有一丝云彩。寒冷的空气中带有泥土腥味。一望无际的耕地在月照下泛有白色的光。坑坑洼洼的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两行光秃秃的小树在伫望他们。公路上偶尔驰过一辆汽车,淡黄色的光柱便成扇形扫过原野,使这一切生动活泼起来。
莱娅感觉到,那个冬日的夜晚有一种奇异的魅力,那是来自郊外独特的、荒凉和病态的美。
回到学校,莱娅没有睡着……想着那首使人灵魂震颤的《湘夫人》。
第二天,她给他写了一封信:
……我再也不去你那儿了,我受不了那一切,那是一片美丽的沼泽地,会把我深深地陷进去,让泥水窒息死,让水草缠绕死。我再也不能去了。等你的交响诗公演时,我到剧场去听吧……
学校生活的节奏依然是那么急促和紧迫。没有可以停下来松口气的时候。下学期就要毕业了,必须提前酝酿好毕业论文的内容。要看的新书又是那么多:《西方现代心理学导引》、《西方现代哲学流派》、《电影美学》、《论戏剧性》……一天真该有四十八小时。但无论把时间表安排得多满,无论强迫自己去思索多少问题,她仍然会时时刻刻想起那个郊外的地方。她努力让手头的那篇小说牵住自己。
《飘满落叶的河流》……流到哪儿?郊外吗?现在是冬天,树叶早已落光了,再没有河流上飘满落叶了。《……河流》,流到郊外的旷野中,阻塞淤积,再也流不动。再也……
她没有办法写下去。逼着自己坐在桌旁,整整半天,纸上还是一片空白。她在纸角画上了郊外的土地,月亮,小树,月光下坑坑洼洼的路,两个并肩行走的小人儿,就是没有写字,一个也没有。她惊慌地想道:就这么完了吗?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吗?一辈子,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路,一个在漩涡里挣扎的姑娘。她就这么让自己毁灭了吗?
她又接到他一封信,信里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每天起床时总想,你会不会突然飘进来?像幻觉中的湘夫人那样……今天我什么事也没干成,一首练习曲只弹了一遍,弹不下去了,手指间冒出来的每一个音符都变成了你。你不守规矩,把练习曲搅得一塌糊涂。我怎么办?老师上课我还弹不出来该怎么办?你告诉我!也为我写一个“题解”……
莱娅终于下了决心,再到音乐学院去看他一次。就这一次,以后,永生永世也不再去。哪怕他毕业走了,不在那儿了。她情绪激动地奔到汽车站,跳上公共汽车。
寒冷空旷的郊外,她乘的这辆汽车轰隆轰隆往前开。车上没几个人,谁情愿在这样的天气里离开家呢?只有她不怕冷。车速平缓的时候,她甚至侧过身子,伸出一根红肿的食指,在结满冰花的窗玻璃上画起画来。脸部侧影、眼睛,鼻子、嘴,这就是他,活灵活现的他。我居然能画得这么像吗?她心里奇怪得要命。
又站在那间小屋子的门口。门紧闭着,莱娅迟疑了半天,没有敲门。
屋里有人在弹琴。这是凡音,她相信自己能感觉出他的琴声。猛地一下子,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扑到门上,抓住了把手。
琴声激越。这是湘君和湘夫人在江边奔走,跳跃,追逐,旋转。宇宙中回荡着他们如痴如醉、如歌如诉的渴慕私语。发光的音乐和发光的情绪,一切都在动荡,升华。整整一段神奇、狂热、充满了情欲的恋人曲。大概作曲者把自己所有的追求、思念、盼望、期待全都倾泻进这一段“热烈的小步舞曲”中了吧?要不然,莱娅怎么毫不犹豫地认准了这是交响诗的第三乐章?她为他写过题解,他们曾经讨论过这一乐章应有的激情。她熟悉它!
莱娅抓紧了门把的手慢慢松开来了。一刹那间,她突然感到一种痛苦之后的解脱。她听到了他的琴声,她心里的重负仿佛也伴随琴声宣泄出去了。
哦,他已经完成第三乐章了呀!思念和痛苦可以使人沉沦,却也可以使人奋发的。她为什么甘心沉迷在不能自拔的境地里?她的《飘满落叶的河流》,不是也可以写得更深沉激越一点的吗?
琴声还在响,一遍,又一遍,一个乐句反复弹奏了好几遍,弹出来好几种不同的效果。
他是在选择最佳方案。
她也该当机立断。不能敲门进去了,面对面四目注视的时候,眼睛里的火焰可以熔化岩石,可以穿透一切。不能……就这么走吧,总算是来看过他了。现在,她的心情不就轻松了很多吗?应该走开,把这间房子留给另一位姑娘。也许,那个姑娘比她更加沉醉,更加迷狂。
她终于没有敲门。
回到宿舍,小文她们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莱娅独自坐在桌边,垂挂着肩膀,头耷在胸前,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她真是累得要命,好像她的身体、她的精神都在寂静无声中悄然崩溃了一样。
隔壁同学在放音乐,她靠在墙上,听得清清楚楚。放的是一个电影插曲:
天上的星星啊为什么像人群一样拥挤?地上的人们啊为什么像星星一样疏远?
只有这两句歌词,反反复复,唱得人心里像堵了一团什么东西似的难受。
为什么像星星一样疏远呢?比如她和凡音,本来应该真诚相待,应该服从自己心的召唤,相信自己的选择,但是,为什么要互相躲避、疏远,痛苦地蒙上自己的眼睛呢?
要命的是,想躲避的事情偏偏躲避不了。
校学生会干部找到莱娅,说,知道她认识凡音,能不能通过她的关系请凡音他们来开几次音乐讲座?
莱娅反应迟钝地愣了半天,坚决摇头。
“不行。这事我没法答应。”
“为什么?怕耽误你的时间?写小说也要跟社会接触才行啊!你看,难得请你一次,为同学服务嘛!”
她不能拒绝了。再摇头,人家会说她高傲,自私,不屑做平凡小事。她想了个办法,请来老乡洪洪做她和凡音之间的联系人。
洪洪望着她直摇头。
“你呀,莱娅,你总爱摆你作家的架子,总不爱跟人多接触。你又不是不认识他。”
莱娅无言以答。
凡音来讲第一讲的那天晚上,莱娅特地打电话到师大,好歹把“博士”从他的斗室里拉了出来。
“跟你说,我有篇‘质疑’文章要写。”
“博士,我也跟你说,你今晚要是不来,也许一辈子要后悔的!”
“真的吗?这么严重吗?不至于吧?”
莱娅仿佛看到电话另一头的“博士”那副认真严肃的表情。不过,吃过晚饭,“博士”到底来了,他想必是害怕“后悔一辈子”。
讲座放在办公楼小礼堂举行。因为近来音乐是大学生时髦的爱好之一,几百人的礼堂居然坐得满满登登。
正像洪洪说的那样,由凡音来开讲座,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他潇潇洒洒往台上一站,光那一派艺术家的风度就让人服气。还有钢琴呢?他在台上即兴演奏钢琴,能让台下那么多同学如痴如醉。短短一个小时时间,不会再多,他就把一会场听众的灵魂都抓走了。
“一八四〇年,舒曼和克拉拉结婚。由于美满的婚姻,他心情非常愉快。一八四一年,在这种心情下,他创作了他的《第一交响乐》。舒曼把它称为《春天交响乐》。因为舒曼在这部作品中把他对克拉拉深挚的爱情表露无遗,所以人们又称这部作品为《克拉拉交响乐》。”
台下一片寂静。在这个具有西方生活节奏的大学里,难得有这么全神贯注的时刻。
事情总算圆满成功了。莱娅松了口气。她在心里很感激他。否则,台下坐了那么多同学,台上讲得结结巴巴,她这个联系人该多难受呢?
“凡,谢谢你了。”
她在心里由衷地说,同时有一种欲诉不能的隐痛。
散场的时候,莱娅让“博士”先走。她也算是讲座的主办人之一,应该到台上帮助收拾一下扩音设备什么的。另外,她是想躲开凡音。等她把台上收拾好了,他肯定已经离开这儿。拆电线,搬音箱,抬钢琴,关灯,足足磨蹭了半个小时。出了办公楼,莱娅立刻发现,凡音并没有走,和小文站在拐角里谈着什么。
他是在等我!莱娅掠过心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句话。她猛然觉得一阵揪心的怅意,热热的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凡音一看见她,甩下小文就迎过来了。小文没跟过来,而是走了。
“莱娅,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星期天,你到我们学校来过?”她沉默着。
“我知道。不是别人告诉我,是我用自己的心感觉到的。就在我弹琴的时候,我似乎觉得你就站在门外。我迟疑了很久……后来,下决心打开门的时候,门外并没有你,可是我闻到了你留下的气味。这不是幻觉吧?”
她抬起眼睛,凝神望着他,仍然什么也没说。
办公楼前早已没有人了,橙黄的灯光照着他们孤零零的身影。灯光映在他的眼睛里,有几颗发亮的光点。莱娅忽然想起来,她曾经希望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存在。现在,她真想凑上去,凑得近近的,仔细看看他的瞳孔深处。那里有她的影子吗?
“我真怕看见你。可还是看见了。而且,这么近,这么从容、自在……”
“这么安静、宁馨。我仿佛觉得,在这个浩瀚的宇宙里,只有我们两个,面对面,灵魂敞开着,默默地接近,直到碰撞、迸裂,冒出五颜六色的火花,照亮无边的夜空。”
“说得真好。作曲家也能写诗吗?”
他们面对面站着,再没有说话。一阵风吹过来,掀起了他的风衣领子,莱娅迟疑了一下,伸过手去替他拉平。他似乎动了一动,仿佛想顺势抓住她的手,但是,终于没有这么做。
“走吧。你该回校了,太晚了会让人担心。”
莱娅和他肩并肩,隔开一段距离,走到楼后拐弯的地方。莱娅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个闪亮的烟头。
“是你!还没走吗?”
“博士”从黑暗中钻出来,站在他们面前,一副神色暗淡的样子。
凡音站住了。
“请原谅,我先走了,要赶汽车。”
凡音是个聪明人,他一定明白了“博士”的身分。这样也好,让大家都明白一下。莱娅苦涩地想。
“博士”扔掉了手里的烟头。
“莱娅,告诉我,这些日子折磨你的,是这件事吗?”
莱娅沉吟了一下,抬头望着“博士”的脸,勉强笑了笑。“一切都会过去的。有时候,感情不服从心的指挥。你看,就连天上的星星,受到外力吸引,也会偏离轨道的,博士。”
“这个,我懂,莱娅。”
“博士”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在她肩上。相处这么长时间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表示温存。莱娅清清楚楚感觉到他对她的爱。
“莱娅,我想说的是,我尊重你的选择。你不必折磨自己,一切服从你心的召唤,只要你找到幸福。人和人相处,除了男女之爱,也还应该容纳别的。莱娅,在你身上不存在绳索。”莱娅再也憋不住,趴在他肩上,像个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这个“博士”呀,怎么到今天才说出几句充满人情味儿的话来呢?在早先,就不会少谈点枯燥的文艺理论吗?
莱娅伤心地哭着,为他感到遗憾。
莱娅终于和“博士”分手了。他们说好,以后,仍然做好朋友。莱娅发了好作品,“博士”还要给她写些评论。莱娅心里很有点内疚,但是她觉得自己在那些日子格外清醒。她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她为以前所做的一切感到惊讶。既然从来没有相爱,为什么居然能够忍受一次又一次的见面、交谈、散步呢?人是个多么奇怪的东西,人有最大的忍耐性,最强的意志力,能够咬碎了牙齿去做自己痛恨的事情。哦,以后,她可再也不愿意这么做了,她要用一颗真诚的心对待周围一切,喜欢的,不喜欢的,一切听从心的召唤。
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凡音。说到底,跟朋友分手不是件值得炫耀的高兴事。何况,如果凡音知道,会怎么想呢?好像她放弃了“博士”是因为要选择凡音似的,傲气的莱娅决不愿让凡音产生这个误会。她也不愿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在凡音面前。既然生活不给他们机会,她又何必以“不幸者”的身分乞望别人同情呢?
这些日子,莱娅的创作进入了高潮。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把自己一切的痛苦、忧伤、等待、期望、惆怅,全都倾泻在这篇小说中了。她写了好几稿,也撕了好几稿,不能容忍自己作品中一星半点虚假的感情。交响诗《湘夫人》写得那么漂亮,她的《飘满落叶的河流》也要成为一块发光的晶体,为她照亮日后长长的、寂寞的路。她希望有一天,在《湘夫人》得奖的同时,她的名字也印在“文学奖”的得奖名单里。当她在最后一稿的最后一页纸上写出:“冬日,郊外”四个字的时候,她情绪一阵激动,泪水悄悄地、抑制不住地流下来,滴在“郊外”两个字上。
这期间,音乐讲座连续进行了好几次。她平静地在台上台下忙碌,同时也尽力避免着跟凡音单独照面。要是照了面,她会心慌意乱,会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她感觉到,“博士”虽然没有再来找她,可是他的阴影把她罩住了,永远永远地罩住了。以后,不管再爱上谁,她总会想到这个魁梧严肃的男人的。
有一次,讲座开始前,凡音到得早了点,她正在台上试话筒。凡音站在远远的台角里,她一回头,就碰上他执著、忧伤的目光。他望着她时的那副神情,就像是望着一件盼望已久、却正从他眼前一点一点逝去的东西一样。
在那一瞬间,她的心被一团湿润的温情融化了。她不顾一切地奔向他。
……
四目相望,无言以对。她清清楚楚地明白,她和他互相之间再不可能跨出一步了。她只能永远永远站在他的生活外面,热切而又痛苦地注视他的成功和失败。人生的某一瞬间一旦被错过,就没有可能再追寻回来。飘满落叶的小河总是不断流呀流,流到一定的时候,落叶浸饱了水分,变得滞重了,悄悄地沉落到河底,无影无踪,再也无影无踪。
元旦以后,莱娅收到他寄来的票,是音乐学院为应选作品举办的音乐会。
她没有去。
交响诗写得很漂亮,他一准会成功。可是,她不能听。不听,她可以想象,根据自己的修养、气质和审美趣味去想象。或许,想象比现实更美好,更令人憧憬和神往。当年,屈原笔下的湘君,不就是在湘江边上想象着湘夫人的来临吗?
她愿意把希望长久地、完美地保存在心里。
那天很晚的时候,小文才兴冲冲地赶回学校。
“莱娅,你没有去听音乐会?你怎么啦?”
“我要抄小说稿。明天要送出去,快截稿了。”
“妈呀,你真会抓紧时间。”
小文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老大的纸袋。
“给,他让我捎给你。他说,这是属于你们两人共有的。散场以后,他到处找你,没找到。莱娅,你没听音乐会真可惜,你不知道他的《湘夫人》有多成功!那么多人都为他鼓掌呀!……”
莱娅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了。她打开纸袋,抽出一本手抄出来的乐曲总谱。
《湘夫人》。三个字写得这么大,这么端庄沉静。掀开来,扉页上写的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
莱娅轻轻合上乐谱,把它放在自己的小说稿旁边。然后,她望着小文洋娃娃似的面孔,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