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年轻的我们所不熟识的初恋景状,但它确为曾经年轻的一代所深深记忆。
我的初恋之花开在19岁,开在闽北山村那个村头的杉木堆上。准确地说,即使是坐在了那堆笔直浑圆的杉木堆上,我也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
18岁,高中毕业,我背上行囊踌躇满志地上山下乡去了。知青中有人哭有人笑有人不情愿,我很费解――逃避自己早已厌倦的、终日喧哗不止“打倒”不断的城市,去到一个崭新的“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去摸爬滚打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舍?自从3年前我的母亲被戴高帽挂上黑牌游街示众之后,我就对这个熟悉的城市充满厌烦。
我兴高采烈地在敲锣打鼓的欢送声中踏上了知青运动的苦难旅程。我高兴的是,我和大家一样,胸膛别着一朵象征着荣誉崇高和平等的大红花。我和一群天真无邪的男女同学――大多是各个班级的学生干部,住在同一座知青楼里,开始了单调而漫长的田野耕作,20多年前少男少女的那种凌云壮志仿佛今天还冒着气冲霄汉的腾腾热气。知青生活留住我许多美好与不美好,愉快和不愉快的回忆,但无论别人怎么诅咒它,痛恨它所带来的心酸与灾难,我都要感激它赋予我个人的成熟与收获。其中就有我插队村头杉木堆上那一段懵懂的初恋。
知青队里男知青9人,女知青7人。男知青的头儿是知青队长晨,女知青的头儿就是她,小名叫茅。茅在中学时代就是全校闻名的学毛著积极分子,她与我同一个年级,但不同一个班级。
她是那个班和团支书。全年级12个班,12个团支书中只有2个是由女同学担任的,茅的能干可想而知。本来我也是班级的学生干部,但因为出身的阴影加上我发育较迟,高中时才开始“窜条”,个子虽然是窜起来了,但细条悠悠的整个儿象一根清瘦的毛竹,书读得不少,可多为古典文学,外国名著却消化不多,对那些眼热心跳的大胆爱情描写读起来还有点儿顶不住,茅正相反,她毛著读得好,是活学活用的标兵,她同时还胆大包天地读了许多在那时称之为“毒草”的外国小说。总之,在知青队里,她像个教练的大姐姐,我则象个浑不晓事的傻小子。田头地角,清晨傍晚,或劳作之余,或茶余饭后,别的知青打牌下棋,吵吵闹闹,茅则常常找我交流读书的心得,有时也展开小小的辩论,不过更多的时候,都是她说的多,我说的少,她是勇敢的布道者,我是腼腆的听众。因为,她的书显然比我读得多,尽管我在知青队里也算一名秀才。所有这些,关于我和茅之间的“文化交流”活动,都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悄悄进行的。那年月,男女绝对地授受不亲,除了个别大胆的公开谈恋爱,一个男知青和一个女知青是不敢单独在一起的,否则会被人看作龌龊下流,道德意识败坏。
是一个初冬的傍晚,收工归来在溪边洗濯脏手泥脚之际,茅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我说:“今晚我们出去谈谈心。”语气是命令式的而不是疑问式的,也不是征求意见。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问:“干什么?”“出来你就知道了。等大家都睡着了,我会在门口吹口哨,你听见口哨声就出来。”说完话,茅就径直一人甩下大家先上岸走了,丢下晕晕乎乎的我愣在那里长时间发呆。我不知道她叫我晚上出去干什么,让人发现多尴尬,我感到害怕。自从耳朵里听到她的指令,我就仿佛怀里揣了一颗定时炸弹,这颗包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炸弹随时随地会震耳欲聋地“隆隆”开来。
夜深了,同一房间同伴的鼾声此起彼伏,我却毫无睡意地躺在被窝里装睡,等待着那骇人听闻的口哨声吹响,我恐惧那吹响的口哨,怕它惊醒众人的好梦,暴露我俩的秘密,尽管我根本不晓得这个秘密是什么?我一点不欣喜,甚至还有一点讨厌,讨厌茅的自作主张,却让我在这里受刑。我希望那口哨声不要响起,一切都不过是茅别出心裁的恶作剧,同时我又希望那口哨声早一点响起,好早些结束我忍耐和等待的“徒刑”。我满脑害怕和胡思乱想,就是没有一点男女之间亲近时特有的那种欢乐和期待,我在焦急地等待着,在等待和害怕的折磨中渐渐入睡。就在这时,尖锐的口哨声吹响了,仿佛久揣怀中的那颗炸弹轰然爆炸,我蒙上头,不敢动弹,感觉象所有的邻居都惊醒过来,偏偏耳边的口哨声在一声接一声响起,不急不慢,不愠不火,比一个男知青吹得还老练到家,在一声声哨音里,我听出了执着和顽强,我意识到如果我不起床,她会锲而不舍不露声色地一直吹到天亮。我吓得一骨碌爬起来,黑暗中贼一样摸出门去。门洞里传出茅低促有力的质问:“怎么这么久才出来?”“我……我……”我想说害怕,觉得掉份;我想说不情愿出来,又怕伤她的心,我只好什么也不说,跟着她走。我的牙齿在打架,浑身在发抖,一半是冷,一半是怕。
我们就这么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千真万确的,闽北的冬夜原来如此亮堂,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亮光光。在亮光光白茫茫的氛围里,茅带我走到村头一堆杉木跟前,说:“我们随便坐坐吧。”我立马下了一大跳,就坐在这空空荡荡四无遮盖的杉木堆上?我俩这么一坐,还不让全世界的人看见了,暴露了?就算我俩君子坦荡荡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情吧,也犯不着这么“光天化日”地坐在旷野里干冻着吧?可是茅已经干脆利落地坐下了,我心里老大不情愿也只得坐下,我坐得离茅有一段距离,中间再坐一个人都够。茅笑一笑,没吱声,她笑得坦然,也很真诚,反过来倒好象我一肚子的肮脏念头。我继续牙齿打仗,浑身发抖,这会儿似乎抖得更利害了,毕竟刚从热被窝里爬出来,闽北的初冬之夜霜冻已经下来了,寒冷可想而知。可是茅却为一片神圣的爱情激动着,那是她事后告诉我的。她属于外刚内柔的那一种。“把你的手给我好吗?”是茅真挚温柔的声音。我傻乎乎地反问:“放哪里?”茅无言地一把把我生冷如冰的手掌握在了她温暖如春的手掌中。奇怪,我的手冻得刺痛,她的手却是热乎乎的。她说她要让我暖和起来。她的热乎劲还真的一下子使我的手热起来了,连心也跟着热烈激跳――要知道,这可是我生平头一次与女子坐得这么近,也是生平头一次与女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后面的故事可以省略了。我们好合好散,到今天还是好朋友。初恋的记忆就像远处有一片风景,又像隔着一口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