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任非衣内心微惊的是,在这一刻他完全失去了以往对“寒香”无时不在的联系,似乎原本已与他建立某种血脉关系的物件被完全剥离出去,无法生出半点感应。
“寒香”无比驯服地停留在陈羽手中,任其把玩,陈羽此时的表情却莫名变得悠然起来:“你不必吃惊,我是水灵器上一任的主人,而你只是它目前的寄体,我对它的掌控自然会比你来得更强一些。不过也许再多些时日,若它的器灵彻底复苏,也还愿意追随你的话,你就是它真正的主人,到那时,别人就算抢,也抢不去了。”
任非衣心头略觉释然,但疑问犹在:“您说等我许久,恐怕并不是这么一点点原因吧。”一点点明悟在任非衣心头绕来绕去,却始终捉摸不到。
陈羽无声一笑:“你这孩子,还真是个急性子,就不能耐心听我说完么。”
“金、木、水、火、土五件灵器其实还关联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在若干年前,这五件灵器只是被人为创造出来的五把钥匙,用来开启一个足以毁灭整个世界的武器。上个文明的毁灭,也与此有着莫大的关系。”
“最后一战时,那六人似乎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所以刻意损耗着五灵器的力量。而他们却不知道,这五把钥匙对于未来的元域,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战后,我们达成一致,将五灵器放出,任他们自行觅地修养,其中以水灵器损耗最重,不得不以转身之术寄灵重塑以免溃散之局。”
“然而供水灵器转身的寄体却有着极为苛刻的要求——那人必须是女人,且必须为先天水灵之体,即是纯水体质,否则会影响到水灵器的本体属性。”
说到这里,陈羽的语气渐渐有些黯淡:“那时我有一个心腹大将,名任飘零,平日里感情深重,向以姐妹相待。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刚好是先天水灵之体。”
“为了水灵器能在将来元域的大劫中起到关键作用,任飘零主动承担起了助水灵转身的任务。”
“等等……”任非衣叫停了陈羽:“这个任飘零……就是我娘……对吗?”
“应该说……是的。”
“那么现在她人在哪儿?我义父说我父母都在任务中殉职了,是真的吗?”
陈羽看了任非衣一眼,缓缓地,带着一丝沉重说道:“你在这里,就说明你母亲确实已经故去了。但是,你是没有父亲的。”
任非衣愣住了——没有父亲?那我是怎么生出来的?
“不必怀疑,你确实没有父亲,你是水灵器转身过程中孕化而出的生命,但是按理你是没办法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因为一旦水灵器转身成功,必然会吸收你身体里的全部元气。不过现在既然你站在了这里,就说明一定是你的母亲希望你能降生,所以不惜用自身元气供养水灵器,最终只会有一个结果——溃元而死!”
以陈羽的手段,保证这个小谷里四季如春并非什么难事,然而就是站在这幽谷和煦的阳光下,任非衣仍然感觉通体冰凉。
“怎么会是这样!”
任非衣心里百味杂陈,从懂事起,便一直对自己的身世耿耿于怀。有时问得多了,甚至会招来岳峰的一顿喝骂。
然而再怎样去想,都想不到真相竟然是这样——有母而无父,灵器孕化——难道自己竟是一只怪物么?
费力地咽了一口口水,任非衣的声音干涩得连自己的耳朵都在抗议:“你们不觉得,这太残忍了吗?!难道你等着我,就是为了告诉我,我只是一只怪物吗?!”
任非衣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你们可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陈羽眼波流转,轻叹了口气,却什么都没有说。
任非衣愤然朝天怒吼一声,转身便往出谷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听见陈羽在后面轻念一句:“你的母亲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你的存在,她肯定不希望你如此是想!”
然而此刻的任非衣,却终究什么也听不进去,一个无限寂寥愤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幽谷终年不散的云雾之中。
···
在医仙谷谷口一棵树旁靠坐了几个时辰,回想着这些年来的过往,任非衣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没人亏欠自己什么,反而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放弃生命的母亲、辛苦抚育兹兹教导但从未言苦的义父、一直陪伴不离不弃的好友……
任非衣吁了口气,再次向医仙谷方向投去一丝注目,随即在微黑的天色中继续上路了。
来时取道东南方向,返程便直取西南。
沿着山脚小路一路走着,寻思若是途中遇到个小村镇,便勉为其难借宿一宿,顺便问询前路。毕竟此前露宿终究吃了些苦头,况且算计着路程,应该已经接近文澜部南沿,也该矫正一下方向了。
正想着,前面树影里突然跳出两个衣衫破烂手持棍棒的少年来,其中一个面相憨厚身材敦实的大声喊道:“打……打劫……我们只……只劫色……不……不劫财。”不知道是结巴还是被冻的,语声乱颤。
另一个猴脸少年啪的一下打在他头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接过话头喊道:“把值钱的东西都交……交出来,我们劫财不……不害命!”
任非衣一路行了千里,没想到自己还能碰上这么一出,哑然失笑道:“我身上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还是去劫别人吧。”说着动身往前走。
冷不防一根棍棒破空而来,任非衣凌空一把抓住:“我玩棒子的时候你们还穿开裆裤呢,居然还敢班门弄斧。”手中猛地一旋一扯,猴脸少年被带得踉跄倒在任非衣身旁。
猴脸少年高声喊道:“点子扎手,一起并肩子上啊!”
说着往前猛扑,看样子是要抱住任非衣的双腿,却一下扑了个空。那憨厚少年正要上前相救,眼前人影一晃,任非衣已站在他的面前。手里一轻,手中的棍棒也到了任非衣手上。
任非衣仿佛回到了叱咤长宁镇的时节,手中棍棒挥舞,也学着两个少年的样子喊道:“打劫啦,快点把值钱的东西都给我交出来,我只劫财不劫色!”
打劫者变被打劫的,两个少年一时还无法接受这种身份转换,都呆在了原地。
任非衣难得演一次戏,却没人配合,不由觉得没劲,把棍棒往旁边一扔,拍拍双手道:“好了,不跟你们玩了,我得走了。”
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身回来,把两个少年吓了一跳。
任非衣将身上裘衣脱下,递给那个憨厚少年:“我穿不穿它没什么大碍,送给你们算了。不过作为回报,你们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憨厚少年愣了半天才接过裘衣,声音也是憨憨的:“什么问题?”
“这里是什么地方?附近有没有村镇?要去雁回谷该往哪个方向走?”
憨厚少年想了想,说道:“你这不是一个问题,是三个问题。”
任非衣大窘,扬手作势欲打,吓得憨厚少年连忙喊道:“别打别打,我说。”
“这里叫老虎岭,沿着小路向西南走七八里路有一个村子,我们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可是你说的什么雁回谷,我就不清楚了。”
猴脸少年从地上爬起来,说道:“我知道雁回谷怎么走。”
任非衣喜道:“快告诉我。”
猴脸少年在憨厚少年手中的裘衣上扫过,略微犹豫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不会拒绝你。”
“我们……以后能不能跟着你?”
“跟着我?”任非衣满脸疑问。
“是的。我们两个都是附近村子的孤儿,平时靠乞讨偷盗生活,受尽白眼,却从来没有人对我们这么好。所以我想以后跟着你,帮你做事。”猴脸少年说到这里,仅有的一丝犹豫也不见了。
憨厚少年也跟着帮腔:“是啊,这位大哥,你就让我们跟着你吧,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孤儿!”两个少年的话直刺任非衣心内的隐秘。
任非衣看着两个少年在冬日傍晚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体,还是略带歉意地摇了摇头:“我现在尚是戴罪之身,可担不起你们的将来。”
在空中虚抓了一下,两株药草出现在任非衣手中。任非衣将药草放在猴脸少年手中,说道:“本来是想着得空炼些药出来,却一直没有机会。相逢即是有缘,这两株‘蛇肠草’送给你们,回头去城里找个信誉好的药铺卖了,换来的钱足够你们吃用一些时日了。”
猴脸少年怔怔看着手中的药草,旋即冲着转身离开的任非衣喊道:“至少让我们知道你的名字啊……老大!”
“不必了,你们别再做这些不入流的勾当,就当是对我的一点回赠吧。”
在两个少年泪花翻涌的视线里,任非衣渐渐没入远处的树影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