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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表情 §四

南州市委的征求意见会如期地召开了。

按惯例,闻舒先说话,这是给会议定调的。

闻舒的工作能力是没话说的,但他的口才和文采有时候甚至会给人留下比他的工作能力更强烈的印象。每次南州开干部大会,大会堂总是座无虚席,这和过去开大会三三两两、迟到早退、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的情形大相径庭。许多干部,是冲着听闻舒讲话来的,他们有时候并不知道今天闻舒要讲什么,知道的只有一点,闻舒批评起人来毫不客气,而且多半的干部大会,是以批评为主,谁也不知道今天他会点到谁的头上,但是他们还是愿意来,听闻舒讲话,是一种享受。有一位搞文化的干部说,听闻舒讲话,有点像读当下流行的大散文,就是那种能够将历史的高度和深度降到普通人能够在轻松的阅读中不知不觉接受进去的文章。

很少有闻舒觉得难以言说的时候,但这个时候终于还是来了,今天的话题,压在闻舒心上,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越压越重,越压越闷,越压越难说,但是闻舒不得不说。

闻舒的讲话一向是充满激情的,富于煽动性的,但是今天他的口气出奇的平静:“同志们,今天的会议,主要就锦绣路工程发表大家的看法,市委市政府不定调,大家畅所欲言,这是一次讨论研究会,更是市委市政府向大家讨主意、听建议的会议,所以,我不多说什么,主要听大家的。”

会场里很静,因为有禁烟标志,也没有人抽烟,会议还刚刚开始,也没有人动茶杯,洁净的空气和安静的环境,反倒让人觉得有些气闷,这是因为闻舒的话太短太短,短得那么的出人意料,短到让大家不可思议,更是因为今天的话题太沉重太沉重,沉重到大家的思维都快要凝固了,无法就这个话题想下去。

但是会议得开,事情得做,总得有人说话,这个当仁不让的人就是秦重天。

秦重天一改平时直奔主题的做法,说:“我先给大家读一段文章:韶光流逝,沧海桑田。时隔一千多年,如果白居易再次光临南州,看着那拥堵的车龙人流,狭仄的百姓居室,恐怕不会有‘平铺井邑宽’的赞叹了……”

人大的一位副主任洪冷杉,咳嗽了一声,笑着说:“我们今天不是开作品讨论会吧?”

秦重天笑了笑,没有接洪副主任的茬,继续自己的思路说:“我做过一个详细的调查统计:我们南州市,交通方面:市区道路弯、断、窄,市内道路网络不健全,人均道路面积低,前年的统计,仅5.2平方米,居民住宅方面,古城区内成套率低于40%,400万平方米的传统民居中70%已经破旧不堪,其中危房达23%……”

唐朝副市长看了看秦重天,说:“谁都知道,危改不是剃光头,不是连锅端,秦市长这话,这算不算给会议定调呢?”眼睛是看着秦重天,话是说给闻舒听的,但是闻舒没有动声色,在闻舒上任南州市委书记的几年中,几乎还没有敢当面跟他叫阵的人,背后叫阵的很多,但闻舒在自己心里有个原则,只要不是当面叫阵,他只作不知,一概不予理睬。但是今天唐副市长站出来了,唐副市长虽然是排在秦重天后面的分管文化教育卫生的市长,但是唐副市长的背景,人人皆知。

秦重天今天给自己下的命令,就是决不冲动,为了锦绣路工程,他可以忍受一切,也必须忍受一切,秦重天又朝唐副市长笑了笑,说:“我只是给大家提供一些数字,数字是没有感情色彩的……”

市委副书记田常规插嘴说:“数字常常是最有感情色彩的。”田副书记来南州不到一个月时间,是个面目暂时不太清楚的人物。他的话,听起来是在反对秦重天,但细细品味,其中又是有许多内涵的。

秦重天在大家的不断打断中,继续说:“江市长在日本访问,昨天他特意打电话给我,让我代他向大家说一句话,锦绣路的工程再不落实,无脸面对家乡的父老乡亲,这句话,也正是我要向大家说的。”

洪副主任一开始尚沉得住气,脸上还带着些笑,但很快就开始变脸色,口气也厉害了:“众所周知,锦绣路是古城的心脏,是古城的灵魂,这条路上文物古迹的密集程度,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比的,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条路,就是一座博物馆。”

一位白发苍苍的高校老教授也忍不住说:“1944年美国空军向日本本土展开了凌厉的大面积轰炸。梁思成教授向国际联盟事务所常驻重庆的美军指挥部要求,不要轰炸日本的奈良和京都。他是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梁先生说,我们与日本虽是交战国,但古文化遗产是世界人类的财富,奈良和京都都是日本历史上大和、飞鸟时代的都城,是世界上少有保存完好的历史文物,不能让它在战火中消失。美军参谋部接受了他的建议,请他用铅笔在军用地图上标示了鲜明的符号,使这两大文化古城都完整地保护了下来。”

闻舒微微地点了点头,补充说:“是的,梁思成这一拯救人类文化遗产的壮举,给全世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另一位年轻一些的专家也就这个话题加了一句,说:“据说,美国人当年不轰炸米洛舍维奇的办公大楼,是因为他们知道米氏有世界名画……”

洪副主任赶紧接过话题,直指要害:“但是今天,怎么了?战争没有能够破坏的东西,在经济发展中却要走向毁灭了?”

田常规副书记说:“我说几句,我不是南州人……”

闻舒笑着插嘴介绍说:“我得先介绍一下,田书记虽然来南州时间不长,但田书记是我们常委班子里的专家,来自省建设厅,他本人还是个环境心理分析专家。”

田常规道:“业余的。”

会场上响起了小小的笑声。

田常规说:“我不是南州人,到南州工作,却是我盼望很久的事情,为什么,因为南州美,人间天堂,但是,我来了之后,说实在话,我多少是有点失望的。当然,一方面,南州的发展有目共睹,南州的四周围,新区开发区,以及各个县市,正大踏步地跑向现代化,但同时,南州古城这个中心呢?历史的包袱太重太重,古城在这个重压下,竟是如此的老了,老态龙钟了,是的,也许对外地游客和艺术家来说,磨得溜光的弹石路面,斑斑驳驳的老墙门,小巷里排成长龙的马桶和飘在头顶的衣裙裤袜组成的万国旗是一种古韵,是一种风情,但是,我想,对于日日夜夜居住在其中的人来说,他们哪里可能有如此的雅兴……”

秦重天忍不住说:“老百姓向往宽敞的住房,向往有阳光的阳台,向往煤气灶和抽水马桶……”

“是的”,田常规向秦重天点点头,不急不忙地道来:“我来南州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小街小巷去转,我看了以后,心里很难过的,拥挤、逼仄、危险,一个状元府,从前是一家人家住的,现在房屋已经破旧不堪,却挤着几十户居民……环境心理的研究告诉我们:过度的拥挤必然导致城市生活质量下降:住房缺乏、环境污染、交通阻塞、建筑杂乱、犯罪增加……事实上,我们无论是从宏观上谈城市建设,还是具体的谈某个建筑,都不应该回避人在其中的作用和需求。”

闻舒笑着插了一句:“我说得没错吧。”

会场又有小小的笑声,但真是很小很小,比刚才还小。

田常规的话还在继续:“据科学测试,人的个人空间和人际距离,必须保持在一定范围,为了减少信息过多所产生的压力,人需要在自身周围保持一定的空间范围,空间太小,距离太近,常常会导致人的焦虑和不安,情绪烦躁,争争吵吵,甚至打打闹闹的事情就会经常发生……”

大家频频点头。

历来都说,南州人温文尔雅,谦谦君子,不喜欢吵架打架的,是南州人的宽容和宽厚,创造出南州宽松的环境来。南州人在宽松的环境中,他们节省了很多力气,也节省了很多时间,不与人计较,不与人斗争,那么省下来的力气和时间用到哪里去了呢?南州人用更多的力气和时间建设自己的家园呀。

历来,大家知道南州美丽富饶,经济发达,可这美丽富饶和发达的经济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地里自己长出来的,是南州人创造出来的,南州人省下了与人争争吵吵动手动脚的时间,辛勤劳动建设出一个繁荣的南州。南州熟,天下足,这是说的南州人种田种得好,农业富足,“近炊香稻识江莲,桃花流水鳜鱼肥,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这等等,是南州的农民干出来的。当北方人在焐热炕头的时候,南州的农民已经下地啦,从鸡叫做到鬼叫这么地做出来的呀,他们没有把精力和血汗浪费在无谓的争斗中,而是浇洒在土地上,使得南州这块土地,越来越富饶,越来越肥沃。

南州又是文萃之邦,丰厚的文化遗产,同样出自于南州文人的潜心苦读和专心创造,假如南州人都忙于生气,忙于打架,忙于你争我斗,南州的丝绸、工艺,南州的“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南州的甲天下的园林建筑,又从何而来?

出手就打是豪气、大气?就是英雄好汉?

不与人打架,说话软绵绵的就是小气?

也不见得吧。

真正的英雄好汉,有本事把自己的家乡建设好,让家乡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当然不管你是喜欢打架还是不喜欢打架。

这是田常规说话的大意,他一气说了这么多,虽然意犹未尽,但也觉得该停下,便端起茶杯喝水。但是他的话说到这儿,却似乎有一点走题了,所以田常规喝了水后,又说:“所以,我觉得,如果一个城市真的老了,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让它老去了,一点也不要动,另一个办法呢,保持一部分老的,再建新的。”

田常规来南州后,没有很多话,大家觉得这也正常,新来乍到,少说多听,应该是这样的。但是今天的会上,田常规几乎成了主角,与他这些天的工作作风,是大相径庭了。他来南州这些日子说过的话加起来,恐怕也没有今天说得这么多。这实在让人有点意外和不解。

闻舒心里,落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田副书记是省里派来的干部,是市里的三把手,在天平秤中,他这一块是最具重量的。

闻舒的心情阴转多云,但并没有表露出来,仍然是那样的口气,说:“我们田书记,不仅是心理学专家,还是一位南州通,听田书记这一番高论,我这个已经在南州干了好几年的书记,真是无地自容啊。”

秦重天心里,更是恨不得站起来向田常规鞠几个大躬,行几个大礼,但是他得学着闻舒,不能太露声色,只是沿着田常规的话题再补充了一句:“但是现在我们走在南州的街上,走在南州的小巷里,常常看到、听到的是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为什么,你的自行车碰翻了我的菜篮子,我的摩托车撞翻了你的晒衣架子,因为生存呀,因为生存空间的局限和紧迫……”

唐副市长早已经憋了一肚子话,但是他不太方便打断田书记,现在秦重天说话了,他就不客气了,说:“秦市长是地道的南州人,难道秦市长不知道,小巧而密集,正是南州千百年来形成的独具特色的个性,是别人所没有的,是别的城市所不可能具备的,也是这个地球上仅存的了。千百年来,南州有没有变化?当然有,我们的老祖宗有没有改造过南州?当然改造过,但是他们最了不起的贡献,也是我们的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遗产就是,不管怎么拆怎么改,始终没有破坏水城南州的浓郁的韵味,使得南州自始至终保持了独特的风格!”

唐副市长的话极有水平,秦重天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对答,更不要说反驳,但若是让唐副市长的意见占了上风,关于锦绣路工程的讨论,又会退回去,退回到几年前,退回到刚开始动议的时候。秦重天有些着急了,正想着怎么说话,发现田常规又要开口,赶紧收住自己,田常规笑道:“前些年我到上海去,看到黄浦江边的长椅上,每张长椅都坐着三对恋人,他们亲亲热热,旁若无人,一个戴红袖章的人在他们面前走过来,走过去,不停地用手电筒照来照去,并且边走边喊:公共场所,注意动作……”

有人再次笑起来。

田常规说:“我心里,真是说不清的滋味。”

秦重天的思路受到田书记的启发,说:“没有了人的风格,城市的风格从何谈起?”

事先连闻舒都没有太摸清楚田常规的心思,会前闻舒和他交换过看法,他也是打的太极拳,只说,到会上听听大家的再说。

谁都没有想到,田常规会一改来南州后的内敛的风格,很明显,今天的会上,他的气势盖过了秦重天,也盖过了闻舒。更关键的,他的意见完全一边倒,而且有理有节,说得头头是道,分析得丝丝入扣,使得一些原来左右摇摆的人,渐渐地也倾向过来了。

与秦重天的万分惊喜不同,闻舒十分意外,也有了几分警惕。

不管田常规是否看得出大家的心理活动,他仍然滔滔不绝:“前几天读报纸,有篇文章我觉得写得不错,我记得其中的两句话:南州人何其有幸——有幸接受如此丰厚的历史馈赠;南州人又何其艰辛——加速现代化建设和维护古城风貌与宝藏的重任,同时落在双肩!”

秦重天越来越兴奋,本来努力收敛的气势又出来了,说道:“我们现在,就是面临着两难的境地,我们都看到,越是文明,经济越是发展,往往破坏得越厉害,许多人谈到高速公路,是的,高速公路一开通,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带来了,但是旧的东西就没有了,旧的气息和韵味就没有了,可惜不可惜?可惜的,遗憾不遗憾?遗憾的,但是我们能不能不建高速公路呢?不能!”

洪副主任反问道:“秦市长,你说说,如果说,道路开阔了,交通缓解了,住房宽敞了,但是古城风貌没有了,小桥流水抹掉了,这样的结果,是我们大家能够接受的吗?”

唐副市长的话更尖利:“专家和群众,一再对我们的改造提出建议和意见,他们说,土要土到底,旧要旧到家,洋要洋得准,新要新出头,锦绣路工程,能够做到吗?我认为,锦绣路工程,与国务院全面保护古城风貌的精神是不相符合的!”

秦重天针锋相对地说:“国务院的精神,是要我们处理好保护和改造的关系,做到既保护好古城,又搞好市政建设,只保护不改造,是没有出路的!”

唐副市长本来是气势逼人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一下子低调了,声音也降低了许多,甚至长叹了一声,才说:“我们就不怕被人指责,成为历史的罪人?”

与唐副市长忽然低落下去的情绪相比,秦重天的情绪更加高昂了:“我们这一代人,注定是要破旧迎新的,新的东西一定是在撕破旧东西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的,破旧,就意味着付出代价,作出牺牲,包括被人指责,甚至成为历史罪人!”

洪副主任一生气,站了起来:“那就是说,今天我们明明知道这是在犯罪,但是明知故犯?”

秦重天也站了起来,激动地说:“各位,你们知道我是学什么专业的?我是学历史的!我一直在问自己,秦重天,你要拆除一座博物馆吗?让学历史的人亲手去撕毁历史,这是不是很残忍?为什么偏偏我们赶上这样的时代?为什么偏偏要我们成为历史的罪人?而且是清醒的罪人。我们也可以不做,但是我们不可能不做的,既然我们处于这样一个破旧建新的时代,我们是别无选择的,我们是不可逃避的。历史、时间才是主宰,而我们不是,我们是什么,我们只能做历史的罪人,但是,为了百姓的生活,为了这一座了不起的历史古城不至于走向衰败直至最后毁灭,我愿意做一个历史的罪人!”

唐副市长嘲笑地歪了歪嘴:“秦市长,今天怎么像是诗歌朗诵会?”

闻舒做了个手势,秦重天坐下来,洪副主任也坐下来,他们努力平静自己,又开始露出一点官场常见的微笑。

秦重天说:“对不起,我确实很激动,但是我无法不激动,闻书记,我向市委建议,组织大家到锦绣路实地考察,到百姓家去看看,是的,锦绣路有许多值得保护的文物古迹,但是也有许多我认为并不值得坚持的,一些老房子的质量差到什么地步?恐怕是我们坐在办公室里无法想象的,空心墙,墙砖早已经粉化,屋顶的瓦片,小孩子一掰都能掰断……南州人是很怀旧的,但是不建新的哪里来旧的,从前许多旧的东西,已经要塌了,要毁了,今天我们怀旧,不喜欢新的东西,但是新的东西要经过几十年几百年又是旧的了,我们这一代,应该留些什么东西给子孙后代,我觉得,这才是我们应该认真考虑、努力去做的事情。关键在于,我们所建造的新的东西,怎样才能体现出南州传统的风貌,怎样才能体现出南州的浓浓的文化味,或者说独特的南州味,同时,又应该有时代的特点,留一点今天的、现在的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的特色给后人,后人说起来,这是二十世纪末的南州风格,这是二十一世纪初的南州风格!”

政协一位女副主席黄兰也开了口表态:“秦市长这个想法我完全同意,文化的失落,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留下丰富的文化遗产,但是今天的人,有了钱,造的什么东西,沿公路那些所谓的别墅,实在是让人倒胃口,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不土不洋,不尴不尬,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耻辱,在子孙后代面前丢脸!”黄兰是一位医学专家,是以民主党派的身份参加政协的,她是南州市的民进组委、省民进副组委,世家出身,海外关系复杂,七加八加,黄兰也是一个有相当分量的人物。

秦重天说:“所以,我们面临的难题有许多,比如仿古的问题,是大规模的仿古,还是小量的仿古?比如……”

田常规道:“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南州人的祖先,建造了那么多的园林,那么多有价值的古民居留给今天的南州人,南州人的后代一代又一代地为之骄傲,那么我们今天造什么留给子孙,让他们也一代又一代地为之骄傲?这就是说,我们今天的创造性在哪里?就拿锦绣路来说,现在的锦绣路,也不是最早时候的锦绣路,现在的一切旧的古的东西,也都是古人不断地演变过来的,二十年代的锦绣路,只有三四米宽,现在的锦绣路是三十年代以后的面貌。那么,我们将要把锦绣路改造成什么样子?我基本同意秦市长和规划局提出的方案,但是我也有些疑惑,也有些想法,或者说想不通的地方,现在到处都在讲恢复本来面目,这里边我有三个想法:一,能不能真的恢复本来面目?二,恢复本来面目的意义何在?三,我们今天的创造性在哪里?为什么我们今天改造过的部分,有些地方总是让人不太舒服,无法让人与老南州的印象联系在一起,看起来,它们也是粉墙黛瓦,但是总觉得哪里有问题,我反复想,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是建筑材料的问题,是设计的问题,是建筑水平的问题,是时代的问题,是气息的问题,总之它们不是我想象中的老南州的样子。”

秦重天说:“现在是钢筋水泥堆出来的粉墙黛瓦,这是模仿明清建筑,但是这种模仿,是不是就体现了明清特色呢?就算它能体现明清特色,那么我们今天的特色呢?我们这个时代的个性呢?有人说,我们所处的时代,是没有个性的时代。”

黄兰说:“也有人认为,没有个性也是个性。”

虽然会场的气氛和缓了些,但却再也没有人笑了,因为大家明白,锦绣路工程是非上不可了,虽然闻舒对田常规的明白无误的倾向也没有更多的心理准备,但是即使没有田常规的发言,今天的这个方案必须、也必然会得到大部分到会人员的支持。

再往前说,并不是到现在大家才明白这一点,今天到会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人,谁都知道,会议的调子是早已经定了的,听取大家意见,只是走过场而已,当然,如果不是传说中十老的联名信已经到了中央,这个过场也许还会再拖一阵子,也可能准备得再充分一些,做得也许会比今天更周到更妥善一些,但是事情已经迫在眉睫,没有时间慢慢把事情做圆了,闻舒也不得不出此下策,做出不是他这种水平的书记会做的事情来。

既然这是一座大家不得不过的桥,那为什么唐朝和洪冷杉他们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和闻舒过不去,和秦重天过不去,不肯过桥,要知道,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早晚得过桥啊。

实在是在他们的内心,不能允许他们随波逐流,他们对南州的爱,太深太深,他们不希望他们的南州,在自己手里,在自己眼里,被变成一个不是南州的南州!

一直怒气冲冲、脸若关公的洪副主任,忽然地淌下两行眼泪来,“在我心里,南州太重太重了。”洪副主任淌着眼泪,竟有些泣不成声。

大家愣住了,意想不到,惊讶。一个职位相当高的干部,一个年龄很大的干部,快将退休了,就算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在官场上熬过这么多年,哪能没有眼泪,又哪能将眼泪流在公众面前,不是都咽到自己肚子里去了?到头来,却在今天的会上,流下两行清泪,为的是什么啊?

大家都不敢去看洪副主任的脸。

秦重天真是有一种要顿足捶胸的冲动,他在心里大声地吼着:难道我不爱南州?难道不是因为我把南州看得太重太重才会拿出改造锦绣路的方案?难道我不是想建设南州,是想毁掉南州?

他说不出来,闻舒也不会容他说出来的,会议已经到了转折的时刻了,等洪副主任稍稍平静下来,闻舒说:“今天我们还请了一些建筑方面的专家学者,是不是听听你们对这个方案的具体意见和想法?”

注意闻舒的说话,就知道,下面的谈话,已经同上面的话题分离了,上面谈的是该不该改造锦绣路,而下面的话题,已经是怎么改造锦绣路。

这个调子得秦重天来定。但纵使是秦重天,纵使在锦绣路工程问题上,秦重天和闻舒是心心相印的,但此时此刻,秦重天内心的波澜,一时也平复不下去,本来应该在下一个话题作重点发言的秦重天,只说了两句话:“我们是在建设现代化的城市,我们要的是时代特色,所以,需要有勇气突破许多框框。”

立刻有专家接过他的话,这位马南十先生,在中国的建筑领域,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只是一介书生,但是却享有“古城保护神”的声誉,是一位无冕之王。其中有一个重要的砝码,马南十的叔叔,就是世界著名的美籍华人建筑师马贝,马贝是美国总统都经常要去拜见和请教的人物。多少也因为这个叔叔的关系,马南十才可能凭他一介书生的身份,在推土机下救出一座座的历史名城和古镇,救出一件件无价之宝。

对于自己的家乡南州,马南十更是情有独钟,备加呵护。他原先在北京工作,被南州市政府聘请为南州古城保护区总顾问后,几乎就长住在南州。现在马南十接过秦重天的话,说:“我既然被聘请做顾问,我是不可能不问不顾的,我说话不好听,是众所周知的,南州的保护和改造,难!谁不知道?居民老太太知道,小学生也知道,如果不难,要我们干什么?”

没有人做声,会议室里很静,大家等着马南十。

南州古城区之内是文化的精华区域,那么多国家级、省级、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老屋旧宅成堆连片,几乎是密不透风的,因此,她的拆拆建建始终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也曾经有几次,政府改造旧城的整体方案已经拿出来,却终因众口难调而作罢。

现在一下子拿出一个彻彻底底的方案,马南十会说什么?

以马南十的性格和一向的工作作风,他完全可以只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他的态度,同意或者反对,但是今天马南十的口是那么的难开,因为今天说的是他自己的家乡,是他最了解的地方,最牵肠挂肚的地方,也是一个人心里最最脆弱的地方。

所以,马南十没有简单直接地说,他绕起了圈子,说:“顾颉刚先生认为南州的小巷是天下第一的,他的理由有四:一,城址不变;二,城市格局是超前的,水是运输的,巷是走人的,这种城市规划的想法,美国人在二十世纪初才产生;三,南州小巷的建筑材料是因地制宜的,南州人用本地的材料建造出适合自己居住的城市;四,南州的巷,考虑南采光北通风,其价值的意义是超过北京的。”

“秦市长刚才说到时代特色,我完全同意,但是,时代的特色并不是同化,不是你造高楼大厦,我也造高楼大厦,比谁造得更高。现在我们许多城市在改造和建设的过程中,正在走向丧失特色而变得千篇一律,即使到了现代化的今天,我们仍然应该坚持自己的东西。大陆的人,在七八十年代到香港,谁不认为那就是现代化的标准模式,但是到了今天,我们都明白了,那不是现代化的唯一模式,现在我们懂得了,现代化也是个性化,现代化不等于香港风格,也不等于纽约风格,或者,也有人认为我们的上海已经称霸世界,那就是上海风格?”

表面上马南十是在反对秦重天的某些想法,实际上,谁都知道,马南十也已经投降,他也已经按照闻舒事先设计好的路在走了,不再谈“该不谈改造锦绣路”,而是在谈“怎么改造锦绣路”。

有人跟着马南十的思路说:“法国是抵制迪斯尼文化最厉害的国家,结果怎么样,抵制得有道理,她至今仍然保持了自己独特的形象,仍然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但是许多国家都被同化了,没有了自己。”

也有持不同意见的专家,说:“我认为,我们今天改造也好,再建设也好,一味模仿恐怕不是出路,因为我们已经不可能完全地再现从前的一切,为什么,原因很简单,时代不同了,人也不是从前的人了,空气也不是从前的空气了,不一样的状态,不一样的气息,我们恐怕注定只能从一些老照片里去感受从前的气息了。”

黄兰副主席说:“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青山,我们现在考虑的,不仅仅是当代人的利益,我们一定得考虑怎么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发展空间,这需要树立现代城市理念,要有长远目光,不能急功近利,要做出能够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精品,当然,真正做起来,难啊……”

田常规副书记说:“近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像南州这样的小而古老的城市,如果在当初就有一个全面的规划,主要发展旅游,不一定非让工业唱主角,学习欧洲的一些小城市,古老的城市……但是这已经是后话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消费小城变成了经济大市,这一点我同意秦市长的观点,是付出了代价,付出了牺牲的,但是我们能不能考虑今后的代价和牺牲尽可能地小一点,非要把无可挽回的教训留给后人?”

秦重天叹息了一声,说:“即使退回去二十年三十年,恐怕也是不可能的,退回去二十年三十年,我们的观念也是在二十年三十年前的,换句话说,就算那时候就很有眼光,但是更主要的,经济基础仍是在那个年代,没有钱哪,我们不可能有超前的意识和超前的经济。所以说,即使退回去,恐怕也只是从头开始。”

唐朝的气又上来了:“秦市长的意思是说,教训是永远的,教训是花多少代价也买不来的?但是我想问一问,为什么别人可以有超前的想法,而我们就不能有,一切推托给客观,我们自己有什么问题?”

秦重天说:“那是经济基础问题,老祖宗早就说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决定人的意识……”话说出来,发现走题了,又差不多要回到前面的话题上,赶紧打住,拉过来说:“我反复考虑过,改造锦绣路,至少有这样一些方面的矛盾,政府决策中的矛盾,专家与政府的矛盾,建筑集团之间落实工程的矛盾,资金的矛盾,居民与政府间因为拆迁带来的矛盾……我们的统计已经出来了,改造锦绣路需要搬迁居民9935户,拆除居住房49.7万平方米,其中私房是60%,个体户1256户,涉及85个企业单位的安置,还有,更重要的……”秦重天向建设局长李棉看了看。

李棉领会秦重天的意思,说道:“我们协同文管会、宗教局等部门调查登记了,情况是这样的,锦绣路共有全国文物保护单位一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三处,市级保护单位十八处,大家的想法,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能够移建……”

园林局长向东“哈”了一声,说:“移建?这么多建筑移建,开玩笑了,这方面的费用,一年才几十万,移一个门楼都不够!”

大家有些不约而同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财政局的吴局长。其实看吴局长根本是看错了,吴局长说:“嘿嘿,看我啊。”

尉敢一直都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也插不上话,秦重天极不满地瞪了瞪他,尉敢知道不得不说,但说出来的话,不清不楚含含糊糊,前言不搭后语:“锦绣路是个特殊的工程,我想,市委市政府会通盘考虑,会加大投入的。另外,有古井十二口,两百年以上古树十七棵,清代以前所造桥十三座……”

要不是因为这么严重的议题,秦重天一定会笑出来,笑骂尉敢:“你个小子,耍什么滑头。”但是现在秦重天笑不出来,甚至想哭。

唐朝说:“豆粉园也是首当其冲的。”

秦重天问总规划设计师:“孙总,按你们的设计,豆粉园在什么位置上?”

孙总说:“这个地段,正是甫桥立交桥的回车道部分,豆粉园是保不住了,至少也要被吃掉五分之四。”

闻舒忽然插了一句,这是与他的身份不相符合的插话:“五分之四?那还能剩下什么?剩下的还算豆粉园吗?”

孙总不好回答,谁也不好回答。

田副书记问道:“孙总,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孙总摇了摇头,但是看着大家的神态,又犹犹豫豫地说:“要不,我们再组织专家重新研究?”

秦重天说:“都研究了七八十回了,再研究也研究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在豆粉园的问题上,大家都要等闻舒了。闻舒沉默着,因为他知道,这个口太难开。那一天,当向东准确地说出豆粉园地处锦绣路中心地段的位置,闻舒整个地愣住了。与此同时,闻舒、向东和李棉也一下子明白了,王博欲购买豆粉园和隔壁的扇厂,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别说向东和李棉,连闻舒也不得不感慨,王博这样有眼光有见识的民营企业家,对于政府一些重大行为的预测和了解,果真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对事物的把握程度甚至都已经超过了政府官员。只是这一回,王博晚了一步。

闻舒沉默了一会儿,只能说:“豆粉园的问题,我们另找时间个别对待,秦市长,你说说总体的想法。”

秦重天说:“我提几点想法:一,新锦绣路沿线的地块,重点要利用外资,二,城内部分一定要按规划办,要严格执行,城外部分尽管现代化,但交接处要小心处理,三,特殊对象的问题一定要认真对待,革命功臣、老红军、侨房、台房,要严格按政策办,四,个体户的饭碗问题要解决好。五,大宅院、园林等,能保留的尽量保留……”

秦重天说完话,闻舒就做会议总结了,会议总结也同样的短,闻舒说:“先给同志们透个风,人事问题,常委研究过,考虑建议由秦重天副市长担任锦绣路工程总指挥,由尉敢局长担任副总指挥。”

按常规,涉及道路建设方面的大工程,如果总指挥是副市长,副总指挥一般会是建设局长或交通局长,但是事情也从来不是绝对的,官场上,有时候是七分位置三分人,有时候是三分位置七分人。

散会的时候,天色已将晚,秦重天拍拍尉敢的肩:“走,马上出发。”

尉敢心里明白,但是总觉得有些别扭,便拿其他话来搪塞:“这么急?现在赶到北江,也得八九点钟了,老人家也得睡了。”

北江是省城,尉敢说的老人家,就是尉敢的父亲,前任省长尉从周。秦重天说:“想蒙我?你家老大人,每天不过十二点不睡的。”

尉敢拿他没有办法,又好气又好笑:“你比我这个做儿子的还了解他。”

秦重天说:“老人家喜欢的碧螺春也带上了。”

尉敢终于也抓住一点点可以反击的地方了,带劲地说:“碧螺春?隔年碧螺春送老省长啊?”

秦重天说:“保鲜的。”

尉敢哼一声:“再保鲜也不能保过年啊,你以为是芦材梗子。”

秦重天说:“我再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让碧螺春在正月十五前就出来,就算是福建浙江的假碧螺春也得熬到三月份才敢上市啊。”

尉敢总算是出了一口气,笑起来。

夜色中,奥迪车风驰电掣地向省城北江驶去。

很晚了,闻舒还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抓起电话,又放下了,抓起电话,又放下了。最后他想,还是等秦重天那里有了消息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