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铁林直到上了车,找到了自己的硬卧号,斜靠在被子上,等到火车开动了,这才掏出手机给妻子黄小慧发了个短信:休年休假,两月不回。那几个字像鸟儿一样从手机蓝屏上展展翅膀飞走了,他扭头看了看四周同一个车厢的人,竟然都埋头按着拇指,他禁不住摇头笑笑,短信这东西真是厉害,就在这个时候,该有多少只鸟儿正振翅飞翔,呼啦啦穿梭在城市中,落在对应的那一棵棵手机树上啊。
黄小慧一直没有回复,这在张铁林的意料之中,他本来就没指望她回复。他估计她已经看到了他特意放在她梳妆台上的那一叠话费清单。话单是她的,作为一名医院护士,黄小慧并没有多少社会交往,所以她的话单上内容单一,除了她同事及父母亲属的几个号码外,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个不寻常的号码出现频率之高超出了正常值,有时一天有二十多个短信,通话时长不等,有时一次达到四五十分钟,通话与短信时间多在黄小慧上晚班的时间,也有白天的,但那多是张铁林在外采访的时候。当张铁林略施手段通过关系在移动手机公司打出黄小慧几个月来的话费详单后,他却并没有多少愤怒,只是感觉特别疲惫,像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他一步步走回家,躺在床上,看着对面墙上他和黄小慧纪念结婚十周年的婚纱照,就又爬起来收拾行李。因为经常出差采访,行李包都是随时准备出发的状态,采访本、笔记本电脑、数码相机、一本喜爱的书、洗漱用具,他拖起包,把口袋里那一叠话费单放在了房间黄小慧的梳妆台上,用一瓶香水压着,然后像战场上的逃兵一样,迅速地逃开家。
张铁林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前几天他还和他为了一篇稿件有过不小的争执,尽管那个人是他的上司——赵卫生。其实他们是同班同学,一起从大学新闻系毕业分配到罗城日报的,起先,他们住在一间单身汉宿舍里,甚至张铁林与黄小慧恋爱时,也是赵卫生跟着一道,他羡慕张铁林找到了黄小慧那样美丽的女孩子,对黄小慧说,你一定也得给我找一个跟你一样美丽的女护士。但是慢慢地,他们就有了差距,赵卫生最终娶了一位市人大领导的千金,不几年,他荣升部门副主任,尔后是主任、副总编辑,据说很快就是总编辑了,而张铁林呢,到现在还是个采访部室的副主任,算是老“妇科病”患者了。副主任和副总编的差距是多大呢,张铁林自己并没有多在乎,反而是黄小慧很在乎,他们住在一个小区里,常常张铁林去上班时,接赵卫生的车也来了,赵卫生从车里看见他,总是喊住司机,把张铁林捎带上。张铁林也坦然上车,可黄小慧不干了,她对张铁林说,你怎么没出息呢,他那明显不是显摆么,你就坐得下他那车?张铁林笑笑说,那有什么,坐便车往大了说是为地球节约能源,提高能源的利用率,往小了说,也是积极联系领导么。黄小慧这时就会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让张铁林在乎的是稿件问题,很多次反映社会问题的稿件,都被赵卫生卡下不发,张铁林去问他时,他总是说,安全第一,我们报纸要生存就得安全地说话,铁林,我这也是为你考虑。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码的那些字儿墙一样坍塌下去,无声无息,张铁林晚上回家吃饭时,就会发几句牢骚,黄小慧总是揶揄他,你怎么还是热血青年哪?人家记者是红包记者,你倒好,成了气包记者了,天天受气做什么呢?你真该跟赵卫生学学了。
当然,那些话都是张铁林和黄小慧私下里说说的,不知什么时候时起,他们忽然不说赵卫生这个名字了,那三个字像是埋在家庭航线前方的一排水雷,都小心翼翼地刻意回避着。一开始,张铁林以为是黄小慧为了照顾他的情绪而故意回避的,直到有一天,报社搞家属联欢晚会,赵卫生和黄小慧之间一个隐秘的眼神交流,张铁林才有了疑心,他虽然是个大大咧咧惯了的人,但毕竟记者的观察力还是够敏锐的,何况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就像感冒咳嗽,怎么藏都是藏不住的。那一晚上他们一起回到家中,张铁林主动和黄小慧说起赵卫生来,他说,赵卫生今天晚上的发型不错,挺帅的,你看找他跳舞的好多,你跟他跳得很和谐啊。哦,黄小慧红了脸说,是么,我没感觉出来啊。嗯,赵卫生的领带也不错,一看就是名牌,你看他志得意满多风光啊。张铁林不断地说着,像喝醉了酒似的,一遍遍翻来覆去地嚼口香糖一样嚼着赵卫生这三个字,黄小慧变了脸砰的一声把自己关进了卫生间,过好半天也不出来。张铁林望着窗外城市里的万家灯火,被灯火映红的半边天,他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小时候乡下的夜空,星星闪闪,幽蓝幽蓝,纯净,静谧,他有种想哭泣的欲望,在那样的夜空下酣畅淋漓地哭上一次,在这里、在城市里肯定不行,他知道自己哭不出来,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有了一个人独行的冲动。而那一叠话单就是逃离罗城的催化剂、导火索,他不得不出发。
火车驶离站台后越来越快,列车广播里播出通知,这是一列从上海开往南宁的动车。张铁林买票时只对售票员说了一句话,不管到哪里的,远程的,越早上车越好。售票员狐疑地看了他好久,以为他是一个做了案想逃亡的罪犯呢,最后,张铁林拿出了记者证,她才给他这张票,她问他,终点到哪?他说,不知道。随后赶紧补充说,到终点。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想要去的终点在哪儿,在路上,先得在路上,只要在路上就好,他这样对自己说。现在,他终于在路上了。
广播里通知说餐厅开饭的时间到了,这像给了人们一个饥饿的信号,有的到餐厅去,有的买推车上的盒饭,有的拿出自己准备的方便面,张铁林没有动弹,他突然觉得特别困,摇晃的火车像童年的摇篮,他决定先睡一觉再说。他把自己摆弄成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准备睡了,扭头看见车厢里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没有动静。是个女孩子,她坐在对面下铺,倚在桌子上,两眼望着车窗外。窗外早已是一片昏黑了,大片的田野,偶尔闪过的昏黄的灯光,一小段细细的河流,女孩的眼睛在黑夜里黑黑的,出神,又入神,身子一动不动,脸上却有东西在爬动,亮亮的,仔细看,是两行泪水无声地流淌。张铁林职业习惯又上来了,他有点好奇,想问她一问,但想了想,他还是闭了眼。
虽然困,可是真要睡了,却又半天睡不着,张铁林平时很是羡慕部里的那些年轻记者们,他们外出采访,倒头就能睡下,他们认为双休日里最幸福的便是睡到自然醒,到张铁林这里,他就得改一改,他对年轻的同事们说,我现在最幸福的事就是醒到自然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睡觉对他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了,不能很快地入睡,入睡了又不能深睡,总是处在半醒半睡之间。这一夜他还是没有睡熟,一夜听着火车铁轨声,哐当哐当,火车的铁轨声其实也是变化的,他发觉,过隧道时,那声音沉闷犹豫像患肺病的老人,在平原上,那声音昂扬高亢,像一个中气十足的小伙子,而转弯时呢,又悠扬婉约,如一个走过雨巷的江南女子了。他迷迷糊糊地边听着,根据声音猜测着火车走过的地形,隐隐约约看见下铺的女孩子一直静静地坐着,用手撑着头,像一帧剪影。
到了凌晨五点多钟的时候,张铁林听到一阵舒缓的、轻轻的音乐声在不远处飘荡,声音不大,却极有穿透力,好像就在耳边,压过了铁轨的单调的声音,曲子应当是《梁祝》吧。他听了听,翻身起床,下到外面走廊上,晨曦的微光中,他看出来,正是那位一直坐着的女孩子,她嘴里含着一把口琴,对着窗外吹奏着,她鼓起腮,一呼一吸,见到张铁林,她连忙停了下来。张铁林说,你吹啊,吹啊,很好听的。女孩子说,对不起,不是吵了您吧。张铁林说,没有,没有,再吵也没有铁轨吵啊,你应该早吹么,这样我晚上就不用听铁轨声了,肯定会睡熟很多。张铁林说着笑了笑,女孩子也不禁抿嘴笑了一下,却不再吹口琴了。
张铁林压抑了的职业习惯又涌上来了,他好奇地问,现在吹口琴的可是太少了,我们年轻的时候倒是常玩的,现在都快成了文物了。
女孩点点头说,吹的人是不多了,不过,带着它在路上方便,想吹了拿起来就吹。
张铁林说,那感觉真是好,你应该戴上宽边的草帽,穿着牛仔裤,背上旅行包,在广袤的沙漠或是宽阔的草原上,夕阳西下时分,边走边吹着。
女孩子忽然不做声了,又抬头看窗外,眼里又满是忧伤。
张铁林说,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女孩摇摇头,低声说,我以前和他就是那么约定的呢。女孩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泪又好像要流了下来。
张铁林赶紧调了频道转移了话题,你这是要到哪里?
女孩看了一眼张铁林,说还没想好呢,就顺着火车走吧,走到哪里算哪里。
张铁林呵呵地笑了,他说,我以为这车上就我一个人是没有事先定好终点的呢。
女孩看着张铁林笑,自己也微笑着,那你决定下车时告诉我一声,我看看你会在哪下车。
好,张铁林说,彼此彼此,谁先下谁通知对方一声。
火车这时又钻进了一个隧道,晨光没了,黑暗中,女孩又轻声吹奏起来,这回的曲子是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二
到了第二天的下午,火车在一个小县城停留五分钟加水。张铁林看见车下有卖烤山薯的,热气中缭绕着香气,他就跳下了车准备买去。刚下车,抬头见小站上有块广告牌,上面是一幅画,深绿的丛林里,露出一角民居的白墙黑瓦,画面上有一行字:瓦县——全县没有一家有污染的工业企业。张铁林为这个广告词叫好,多么实在,却又多么能勾住人的心思。那么,要去的就是这个地方了,他迅速地做出了决定,飞身上车,拿起行李箱,边走边对下铺的那女孩子说,嗨,我下了,你看,这地方的广告词,全县没有一家有污染的工业企业,怪不得这地方的烤山薯那么远就有香气了,再见!
张铁林说着话,人已到了车门口,火车已经开始启动了。等他刚拖起行李箱,忽然从车窗里飞出一个背包,紧接着,那女孩子高声叫,我也下了!她说着,人已利索地从车上跃下,她刚刚落地,火车吼了一声,走了。
他们俩相视一笑,整列火车在小站只下了他们两个人。多么安静的车站,我们是多么奢侈啊,享用着这么大的面积,这是我们的专用站台。张铁林笑着说。然后,他们一边吃烤山薯,一边往车站外面走。小县城里街道窄小,道路两旁遍种香樟树,人、牛、自行车、小车、拖拉机、货车全都在道上走着,却不显得拥挤,因为人们的脚步都是慢吞吞的,店铺里的人也像是上世纪的人,木木地坐在店里,静静地看着街景,一切都如电影默片时代里的老街。
女孩问张铁林,您要到哪儿去呢?
张铁林想了想说,我在小城转转,然后再找更偏僻的村子去,我想过几天与世隔绝的生活,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那样的地方。
女孩说,我喜欢上了这个小城,我要在这里住几天,然后再上火车,向西去。
他们边走边看,转到了一个沿河的古码头,石头垒成的台阶一直延伸开去,有女人在水边洗衣,木棒棰一下下捶出水花,有几艘竖着桅杆的旧船,也打着招牌:“漂游古城河每客二十五元”。河水清澈见底,游鱼倏忽往来。女孩转过身说,我想坐船顺水漂流了。
张铁林点点头,祝你玩得愉快,我还得往深山更深处,有空联系。他说着从小本上撕了一张纸片写了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码,递给了女孩。
女孩也写了自己的,她的名字叫李素。
他们在码头上分开了。张铁林看着李素跳上了桅船,水手撑起了竹篙,船慢慢离开了岸,在水波上滑行,渐渐远了。
张铁林一个人继续在小城里走,问询了几个人后,他很快走到了县城到乡下的班车车站。他照例买了一张到最偏僻的一个乡镇的票,那个乡镇的名字叫得怪,九井乡。从瓦县县城到九井乡一天只有一趟班车,下午四点去,第二天早上又回到县城。看看还有一会时间,张铁林坐在简陋的候车室里,拿起包里临时塞进来的一本杂志看了起来。
农村班车车站里没有广播,到了开车时间了,车主便拍着巴掌在门口叫喊,到某某地方的啊,开车了开车了,买好票的赶快上车!为了不误车,张铁林看一会儿书,就把头抬起来向站门口瞄一眼。
张铁林又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一个人却离他只有一拳头远,差点就头碰头了,那人猛地往后一退,显然刚才是在偷偷地靠近他。那人大约五十来岁,穿得有点不伦不类,上身是破旧的西服,下身却是条宽大的牛仔裤,脚底下的皮鞋倒是擦得亮堂,让人猜不出他是干什么的,他咧着嘴对张铁林笑。张铁林恼怒地问,干什么你?
那人定了定神,依旧是笑,从身背后扯过一面纸牌子,转到身前来,那上面写着两行大字:为山里孩子求书 有不用的书报请您捐给我们。其后还有一行小字:九井乡头井村小学校长齐建成拜谢。字是毛笔写的,字不算好,却写得认真,每个字黑黑的,都用另外的黄颜料勾了金边,纸的周围还贴上了几个小学生的图像,大概是从什么画报上剪下的,纸牌子上悬着两股绳子,可以很方便地前胸后背地移动。
我是想问问你,你这书要是不看了,能给我么?我是九井乡头井村小学的校长齐建成。我想给学生们弄点书看看,你看看山里的孩子们没有课外书看,总不能让孩子们输在起跑线上么。我正想看看你看的是什么书呢。
齐建成带着笑不停地解释,他的口音是浓重的瓦县方言,偏偏还要努力说出普通话的意思来,他说得艰难,张铁林听得也艰难,不过总算是听懂了。九井乡?你就是九井乡的?
是啊,是啊。齐建成鸡啄米一样地连连点头,瓦县人苦命,最苦是九井,怪我爹妈不好把我生在那鬼地方,我想不做那地方的人也不行。
那你那个头井乡又是九井乡最偏僻的地方了?
是啊,是啊。齐建成瞪大了眼睛,你去过?九井还不要紧,最怕的是头井。那后两句是这样说的。他说着眼睛巴巴地看着张铁林手中的书。
张铁林把手里的杂志递给他,那这本就送给你吧,回头有可能的话我再给你弄一批书过来,张铁林想起家里到处堆积的过期杂志、书籍。
齐建成忙不迭地接过了书,说那可真好,你这书好,书名就好,《读书》,你看,就是给孩子看的书,我有时从火车站那边讨来的书,孩子们不合适看,像什么《家庭医生》、《知音》什么的,有时里面说的事没办法给他们看。
张铁林笑了,他一边掏出相机给齐建成拍着照,一边对他说,齐校长,我刚好要到九井去,我能跟你到你的头井小学去看看么?你给我找个住的地方,我付住宿费。
齐建成眨了眨眼睛,说我知道了,你是玩摄影的,对不?你想到我们那去拍摄风景,对不?行啊,行啊,头井的风景真是没得说了,我陪你一道,我知道头井哪里风景好,头井哪一个角落我都知道,哪一只鸟叫我都分得清是上村的还是下村的,你要住呢,就住在学校里,我有个大铺。
看来齐建成是个话篓子,张铁林想,这倒也好,他就点点头,默认自己是个玩摄影的。
终于,车主在站口拍着手叫了起来,有到九井的赶快上车,有到九井的赶快上车。齐建成急急地转身拎起一个蛇皮袋放在肩头上,又过来要帮张铁林拿行李箱,张铁林连忙说,不用,不用,你那袋子里装得都是什么,看起来挺重的。
齐建成说,书啊,纸啊,我一个月下山一趟,给孩子们弄点学习用品。
都是你讨来的?
是啊,是啊,化缘,化缘,我像个游方的和尚。齐建成说着,脱下了脚下的皮鞋,换了一双破旧的解放鞋。女人看头,男人看脚,我穿衣服都不讲究,你看我这衣服都是我儿子淘汰下来的,但鞋子不能马虎,到城里来,鞋就是脸面,到了乡下,我这鞋就派不上用场了。他把那双黑亮的皮鞋也塞进了蛇皮袋子里。
从瓦县县城到九井乡有七十公里,其中三分之二是盘山路,曲曲折折,上岭下谷,路面又不平,颠颠簸簸的,坐得张铁林胸腔里直泛酸水,脸色苍白。车窗外的一轮夕阳先是在山峰上又红又大,转了两个岭后,就突然掉了下去,山路阴阴的,他看看手机时间,才五点多。齐建成坐在他旁边说,山里的黄昏来得比山外早。
直到六点半,农用班车才到达了九井乡,而到头井村还有十公里山路,没有车,全靠步行。齐建成再一次要帮张铁林拿箱子,张铁林坚决不同意,齐建成说你看你那脸色,我不帮你拿,我教不成学生么。
张铁林有点奇怪他的逻辑,怎么就教不成学生了?
齐建成跺着脚说,嗨,我们上课时不老是强调要学生乐于助人做好事么?
齐建成从路旁找到一根木棍,一头担着蛇皮袋,一头担着张铁林的行李箱,挑在肩膀上。你看,这样就轻松了,不累。他挑着,抖抖肩膀,木棍闪了闪,很轻便的样子,张铁林便不再坚持。
天已经黑透了,山路越来越逼窄,几乎是沿着一道山谷沟底在走,山涧里溪水淙淙,山上的林子里不时传出一两声长长短短的鸟鸣,除此之外,就是齐建成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张铁林向他打听起小学的情况来。原来,头井小学只有他一个老师,他既是校长,又是教师,既是总务,又是会计,既是班主任,又是辅导员,反正什么事都是他一个人,学生呢,总共有十四个,为什么这么少?没有办法啊,许多家长出去打工,嫌我们学校条件不好,三间房屋两间要倒,就带着孩子去外地念书去了,还有的干脆不念书了,我动员他们去他们都不去,不过我这十四个学生年级数却不少,从一年级到四年级,五六年级的都到乡里中心小学读了。一个人教四个年级怎么教呢?有办法,分区教学,四个年级在一个教室里,反正也就十四个人么,这边上一年级的课二十分钟,布置作业,那边上二年级的课,上完了布置作业,再到三年级上课,再布置作业,就这样轮流转。我教的成绩可不差,在学区里前五名。就是缺钱,乡里也没钱,粉笔都要省着用,粉笔擦子没买过,都是让我老婆自己做,我老婆老是骂我,说我是卖老婆贴枕头,尽做赔本的事。工资啊,以前每月六百,去年转正了,一个月一千零六十了,够了,我满意了,我又不花钱,除了供儿子上大学,大学是个用钱的老子,一个月要花掉五百多块,我儿子还说他是省了又省的,钱到城里就不是钱了,你说是不。
齐建成絮絮叨叨地说着,这长长的山路竟也不知不觉地走到头了,翻过一个小岭,岭下用木板条圈着一个小围墙,开了木制的围墙门,里面是五间连着低矮的平房,三间教室,一间办公室兼齐建成的卧室,一间厨房。平房有些年头了,檐头上长满了草,木窗子缺棂少框,有麻雀子在檐底下轻声叽叽着。齐建成掏出钥匙开门,黑暗中,从外突然窜进来一个黑影,嘴里咻咻着,一下子扑到齐建成身上。张铁林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是一条土狗,在齐建成身上嗅来嗅去。齐建成拍打着狗头,好了,好了,黑子,下去,下去,一来客人了,你就疯了。他在厨房里亮了灯,在灶台上下面的米桶里翻了翻,对张铁林说,你看,你看,真不叫话了,你大远路来的,一块腊肉也没得,只能吃清汤面了。
张铁林也觉得饿了,就是清汤面好,肉吃多了不好,我在家里连猪油都控制吃呢。他说着,看着那狗,果真是一身黑毛,怪不得叫黑子,它也好奇地盯着张铁林,微微地摇晃着尾巴,表示它的友好。
你看看你们城里人,日子过得滋润,怕吃肉了,怕吃油了。齐建成麻利地点起了灶火,锅里坐上了水,灶里塞的是灌木,火蓬蓬地烧上来,映红了小学校小小的一角,锅里的水很快叫开了。
面条熟了,两个人在一张课桌上吃着,吃得一屋子的索溜溜的响。厨房头顶上的瓦缺了一大块,抬头可以见到天幕,张铁林仰头看天,天空真的和他想象中的童年的天空一样,瓦蓝瓦蓝的,星星点点,纯净,深邃。
三
张铁林是在一串串鸟鸣声中醒来的,睡到自然醒,他睁开眼睛时,忍不住感慨了一番,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深睡过了?
昨晚吃过面条后,齐建成就在空着的一间房子里为他搭铺,很简单,他拿来一块门板,垫上几块砖头,再到外面转了一圈,手中夹了几棵稻草把子,拆开了,分摊在床铺上,再铺上垫被、床单和盖被,这就成了。张铁林钻进被窝后,稻草在身底下索索啦啦地轻响,散发出一股干草的清香,被单子也有一股谷物的香味,像是睡在一个大粮仓里。齐建成低头问他,怎么样?好睡么?张铁林说,嗯,很好,有股香味。齐建成很得意地笑了,那被子可是我老婆用新米的米汤浆过的,别看它硬硬的,睡着睡着就软和了,味道也好闻。
张铁林惊讶地问,被子能用米汤浆?
齐建成说,当然啊,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的,米汤浆过的被子经睡,也好睡,你睡着睡着就知道啦。
那稻草与谷物的清香在身体体温的诱发下,越来越浓了,张铁林舒展了四肢,呼吸着那清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睡得很深。直到早晨,他隐约听见鸡啼,接着一串串鸟鸣从窗子外面竞相落下,鸟声有的拖音,有的急促,有的清脆,有的浑厚,像是一个音乐的集市,就是听听这鸟鸣也是幸福的呀。他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听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却已是早上的八点半了,以往的这个时候,他早就吃过早餐,坐上公交,在办公室里正襟危坐了。
齐建成见他醒来了,就在厨房里为他盛饭,早上吃稀饭,就着一碟豆腐乳。睡得好吧,他问。
张铁林点点头,也绕舌起来,太好了,不是一般的好,那是相当地好。说完他自己也笑了,坐下来吃饭。厨房外面,阳光有着浓厚的质感,洒在地上、树上、屋瓦上,从阳光中渐渐地走来了学生,三三两两地,他们一来,好奇地盯着张铁林,然后变魔术一样,从各自的书包里掏出一只瓷缸、饭盒、甚至竹筒,放在厨房的锅灶上,有的还顺带拿出一把辣椒几只茄子散落在砧板上,接着一窝蜂似的嗡到了外面操场上。张铁林问,这是做什么?
齐建成吃好了,站了起来,走到廊下的一块黑铁下,看了看表,一边敲响铁块,一边对张铁林说,饭缸子是他们带来当做午饭的,蔬菜是家长带给我的。
齐建成的上课铃声敲得有讲究,一长两短,当——当,当,十几个学生追赶着,叫笑着,从洒满阳光的操场上钻到了同一间教室里。
十四个人四个年级是怎么上课呢?虽然齐建成先前也做了介绍,张铁林还是很好奇,他看到齐建成夹着本子、教材进了教室,便也慢慢挪到教室外边最后的一扇窗前,侧着身偷偷地向教室里看去。
教室里学生们坐在两头,分别对着两块黑板,齐建成在上其中一个年级的语文课,他在黑板上写着“麦(mai)”,用细竹子指点着字,念m——a——i,mai,麦子的麦,麦子的麦,念到第三遍时,却又成了麦(mei)子的麦(mei),麦(mei)子的麦(mei),他一直这样指点下去念下去,底下的四个学生也跟着大声念麦(mei)子的麦(mei),念得脖子上青筋毕现。
张铁林不禁哑然失笑,他转过身悄悄离开教室,来到操场上,阳光打在脸上,很温暖,他倚在一棵树上,眯起眼,看着远山,听着孩子们的读书声。
下课了,又上课了,是一节体育课,全体学生都出来了。体育课不一起上不行,要不一个班上着,另外几个班,眼睛珠子都丢在操场上了,齐建成说。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枚铁口哨,声音尖利,像是尖铁划过石头,他边吹口哨边指挥着学生站好队形,费劲站好了队形,却只说句,体育课就自己玩,不准打架,大同学不准害小同学,立正,稍息,解散。
一声哨响,十四个人炸开了蜂子窝,齐建成老师的话好像是一种提醒,他们立即实施起来。有两个小孩子就扭起架来,一个抱住另一个的腰,另一个则卡住对方的脖子,在灰地上打转转,旁边的观看者不时出着主意,“别大腿,赵为进,别大腿!”“猴子,猴子,顶他肚子,顶肚子!”而有几个大同学围住了一个小同学,用手在他身上东戳一下,西掏一下,小同学被弄得团团转,却又找不到具体的对象,愤怒地抓起地上的一把灰向四周散去,灰尘弥漫开来,大同学嘻嘻笑着跑开,操场上尘土飞扬。
灰尘落下去后,那个被欺负的小同学像穿了一件尘衣,头上、脸上都满是黄土,泪水顺着黄脸庞冲出两条黄河,他哇哇地哭着,嘴里骂出一串串脏话,妈的个逼,王永民,我操你妈,我白天操不到,我晚上操,我今年操不到,我明年操,明年操不到,我后年操,我后年……张铁林听清了他的骂话时,禁不住想笑又觉得不是滋味,这孩子,怎么这样呢。看着他抽抽咽咽的样子,张铁林站到他面前,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学生怎么能骂脏话呢?
那小孩子停止了抽咽,望着张铁林,嘴里骂声小了,我叫陈宇翔,他辩解说,谁叫他们害我,他们老是害我,我不骂他们我还骂我自己?
张铁林笑笑说,骂有什么用呢,我教你一招,他们下次就不敢害你了。
小陈宇翔咧了嘴笑,你会武术?
张铁林点点头说,我练过散打,散打,你知道么。张铁林说着,就做出了一个高踢腿的动作,啪的一声,他的脚尖踢到了自己高举的手掌。他们刚才欺负你的时候,你要选择靠树或者靠墙的位置,这样,就没有人从背后害你了,你可以对付你身前的人,人家来掏你,你要看准了,借力打力。张铁林示范着,抓住陈宇翔的小手,比划起来,嘴里帮他喊着嗨嗨的声音。
这一叫,吸引了其他的孩子,包括先前跑走的那两个大孩子,他们在一边也跟着学起来。张铁林看着他们,便说,你们也想学?
孩子们一齐点头喊,想学,想学。
张铁林说,那好,我就教你们几招,不过,不能全教,要想学习先得取得资格,资格怎么取得呢,就是玩老鹰抓小鸡,谁赢了谁就参加。现在先排好队,站站好。他的话音刚落,那些孩子们迅速地排好了队,互相监督着,站好了,别站歪了。他们一个个兴奋而好奇地看着张铁林。其实张铁林只是想让他们能有秩序地上好体育课,他们却当起真来,等张铁林喊一声开始,他们一个个竭尽全力跑了起来,嘴里叫着老鹰老鹰在哪里,小鸡小鸡不怕你!
一只小鸡被抓住了,还是那个陈宇翔,他哇地哭了,老师,老师,我也要参加,他哭叫着,张铁林看看陈宇翔那乌黑的眼睛,一声老师叫得他心里一颤,他张大了嘴,不知道答应还是不答应,老师,老师,他回味着那个陈宇翔说出这两个字时的腔调、神情。忽然,他有了一个想法。他走上前,对那小孩子说,好,好,只要不哭,就让你参加。陈宇翔立即止了哭,嘿嘿笑了。
四
张铁林带起了头井教学点复式班三四年级的课。
那天体育课后,他找到了齐建成。我在这里给你带两个月的课吧,不要你一分钱报酬。
齐建成像看见一只三条腿的鸡似的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
张铁林说,我是读师范大学毕业的,教书我会胜任的,语文、数学、自然科学我多少都还懂得一些,你放心吧。
齐建成回过了神说,看你那戴的厚镜片就知道肚子里的墨水不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可是,可是,你这是为了什么呢,你不摄影了?
张铁林笑笑说,我喜欢你们这地方啊,就想在这里多住住,老是拍照也没有味道么,得找点别的事玩玩,我这人就是喜欢玩玩。
齐建成恍然大悟,拍着大腿说,城里人就是怪,玩照相玩厌了,就想玩玩当孩子王了,反正我们这里一年到头学区里领导也来不了一次,你要上课你就上吧,你那么大学问带学生肯定比我强,你就带三四年级的吧。不过,我跟你说啊,我们这里的学生不比城里的好带。
怎么呢?张铁林问。
痴皮啊,齐建成说,小孩子们的大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小孩子交给老头子老太太带,老头子们摸索着家里的几亩山地都苦歪歪的,哪有时间去管他们呢,所以我们这里的孩子都是放羊,一个个痴皮得要命。
张铁林笑笑说,我知道的,上午上体育课我也看出来了。
齐建成说,那就是这里细伢鬼们的福气了,今天是礼拜五,下个礼拜一你就开始吧。
没上课之前的那个双休日,张铁林拿着相机在山下四处转悠,走进了山下的村庄子里,村里人家房屋大多是夯土墙建筑,用黄土干打垒垒成的,绿树丛中,露出一角角的明黄,很有画面感。村子里很安静,鸡在丝瓜架下呆立着,几只土狗见了人竟然也不叫,只是怯怯地溜走,许多人家的房子是铁将军把门,开着门的所见的也多是老年人,张铁林心想,齐建成说的倒真不错,这几乎成了空村了。
有一家门前晒着一团箕黑黑的比芝麻大比黄豆小的小小籽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它在老旧的屋前黑得耀眼,背景是黄土墙,晾着几件衣服的青竹篙,一只白猫蹿上墙头,张铁林拿起相机拍了起来。忽然,镜头里钻进来一个瘦黑的小男孩,他好奇地站在团箕旁,黑籽儿衬得他皮肤更加黝黑,他冲着镜头兴奋地伸了伸了舌头,大喊了一声,武术老师!
张铁林放下相机呵呵一笑,陈宇翔,这是你家啊?
陈宇翔点点头,老师,你是在照牵牛籽么?
张铁林问,嗯,我没见过这东西呢,这是做什么用的,能吃么?
陈宇翔小大人样笑了起来,老师,你真是城里人二百五,麦苗当作韭菜煮,这个是不能吃的,是药材,可以卖,是我在山上捡的,拿到五井王老五那里去,一斤可以卖到一块钱,我这都捡了快二十斤了,我爹爹说,捡够了三十斤,就给我买一双新弹力鞋。
张铁林看看他的脚上,穿着的是一双前头张开了嘴的旧运动鞋。
陈宇翔把脚往团箕底下缩,快了,等我买到了新弹力鞋,我跑得肯定快,玩老鹰抓小鸡,他们再也不会抓住我的。我不是跑不快,我是鞋不好。他迈开步子做势要跑。
老师相信你跑得快,张铁林一把拉住他,走,到你家看看,你爸爸妈妈都不在家?
陈宇翔声音低了下去,说我爸爸到深圳打工去了,五年都没回来,也不晓得到底在哪里,我妈就去找他去了,走了三年了,没把我爸找回来,连自己也没回来,我都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张铁林拉着陈宇翔的手进到屋子里,屋里光线昏暗,泥地上是一摊一摊的鸡屎,桌子上放着几个碗,一碗辣椒,一碗腌菜,一碗黑漆漆的不知什么酱。陈宇翔大声喊,爹爹,爹爹,老师来了,新老师来了。
一个同样瘦小的老人从屋后走出来,像是从黑夜里走出来的影子,他哑着嗓子说,哎呀,你是新来的老师啊,小宇翔昨天就跟我说了,说是学校来了个新老师,还会打拳。他说着,用手袖揩揩板凳,你坐,老师,你坐一下。然后,他迅速地钻到屋后去了。
屋后响起拖动柴草的声音,陈宇翔的爹爹半天也不出来,张铁林心下奇怪,这老人怎么说走就走了?他就往屋后走。屋后是半披的厨房,陈宇翔的爹爹正在锅台上操持着,就近一看,他正往一只大海碗里盛荷包蛋,四个,鼓鼓胀胀的白水蛋,白得晶莹可爱。
陈宇翔的爹说,老师,你可一定要吃啊,我家也没有别的东西招待老师了。
张铁林推辞不得,他捧着海碗,看看小陈宇翔黝黑的脸,又看看碗里卧着的白嫩的蛋,心里一热,只好埋头吃了下去,他边吃边想着一件事,本来他还没有想好是否去付诸实施,现在,他决定一定要去做。
张铁林上第一节语文课,是给四年级的孩子讲一个阅读材料,题目是《音乐之都维也纳》。
“维也纳是欧洲古典音乐的摇篮。18世纪以来,世界上许多著名的音乐家,如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施特劳斯等,都在这里度过大部分音乐生涯,谱写了许多优美的乐章。维也纳的博物馆里,至今还陈列着他们的乐谱和手迹。”
张铁林向学生们说起舒伯特的故事,他说,这个舒伯特啊,他把歌曲艺术提高到一个新水平,从莎士比亚、歌德、海涅等人的诗作中找到了自己的音乐语言,谱写出一曲曲流动的“音乐诗”。据说,他写的《听啊!云雀!》是在15分钟的时间里完成的。有一天,他同几位朋友散步到维也纳郊外,到一家饭店用餐。舒伯特随手拿起餐桌上放的一本莎士比亚诗集读起来。忽然,他说,“多么美妙的旋律啊,没有五线纸怎么办?”朋友们马上把餐桌上的菜单翻过来,用铅笔划上五条线,递给他。他一气呵成,写完了全曲。
张铁林觉得自己讲得挺好,自己都有点被自己感动了。窗外山上树枝轻摇,小鸟啾啾,小小的低矮的教室里,仍然有新鲜的润泽的天光在学生的脸庞上流淌,而他在讲着纯粹的音乐故事,这又是多么纯粹美好的时光。可是学生们好像并不太懂,那个叫陈宇翔的学生不断地舔着舌头,不耐烦地晃动着屁股,好像板凳上长了刺。张铁林说,陈宇翔,有什么问题么?
陈宇翔扭扭捏捏地站起来说,原来,歌也是写出来的啊,我以为是唱出来的,可是为什么要用五根线写呢?
陈宇翔这一说,其他同学也跟着叫起来,一个学生说,外国人笨呗,不打格子字就会写歪了,所以要打五条线。
张铁林问,你们不知道有五线谱?
学生们摇摇头。
没有上过音乐课?
底下几个学生齐声答,上过,齐老师带我们上的。
那都教些什么呢?
唱歌啊,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
还有,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还有,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学生们一边说一边唱了出来,陈宇翔说,一年学一首,我们就学了这三首,四年级的齐老师还没教呢,不过,我们都会唱了,是一把火,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陈宇翔说着唱着,手中做出一团火焰的姿势,教室里哄堂大笑。
张铁林无奈地也笑笑,他摆摆手示意同学们安静下来,接着往下讲,然而,自己心里却一直不太平静,有一种说不清的旋律在心里响着,直到下课了,他才记起那旋律正是先前在火车上,听着女孩李素吹奏口琴时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这天晚上在和齐建成谈过后,张铁林跑到校园左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打电话,这个地方的手机信号不太好,有的地方强,有的地方弱,齐建成告诉他,在那块石头上,手机信号最强,信号格数是满的,从天安门打来都听得到。张铁林试过两次,真是如他所说的那样。现在,他拿出女孩李素与他临别时留下的那张纸条,照着上面的一串号码打了过去。
我在这里当上孩子王了,张铁林告诉她,他把小学校里的一切说给她听,这里还需要一个老师,特别是会音乐的,他们没听过现场演奏的琴声,你来吧,哪怕住上十天半个月也好,带上你的口琴,哪怕是给他们吹上一支曲子,行不行?
电话那头,李素正在一个偏僻的小镇吃着米线,她说,我刚才还在向店里的老板娘说着我失恋的事儿呢,老板娘说了一句话,你猜她是怎么说的,她说,走到天边锅都是仰着烧的,姑娘,我年轻时也遇过呢,这点事后来想想不算事,千万不要想不开啊,呵呵,我说我怎么会想不开呢,我只是有点烦闷,我正在想下一程我往哪里去呢,那我就到你说的那个小学校去吧。
张铁林随后又拨通了上高中的儿子的手机,这个时候正是他放学的时候,这小子大概正坐在公交车上,一边听电话,一边嘴里还哼着周杰伦的《青花瓷》。
过得怎么样,儿子?
就那样,没劲。
你要到我现在待的地方来看看,你就不会说没劲了,下次我给你录一些这个地方鸟叫声、风吹树叶的声音、溪水流动的声音、山村孩子读书的声音。
哎呀,那些声音网上一搜一大堆,你要不要听树蛙的叫声,我的mp4上就有,你别跟我说这个了,你就说说你跟我妈到底怎么了?
张铁林无语了,他差点要说出儿子对他说的话,没劲。他沉默了一下说,也没怎么,告诉你妈,我一切都好,我只是在外一个人安安静静待一段时间。他说着挂断了电话。
张铁林特意早点到了县城,他先找了家网吧,发了封电子邮件,又浏览了一下新闻,然后再去火车站接李素。
李素显然对即将扮演的角色有点吃不准,他们会不会欢迎我?
张铁林笑着说,听说要来个会吹口琴的女老师,那些孩子们兴奋得很,你没来之前,我对他们说,新老师听不得说粗话,你们要是没礼貌,她就会立即走人的,你们能不能做到?这几天,他们课堂纪律好多了,脏话也少多了。
他们照旧坐着每天唯一的一班农用班车到九井,然后再步行到头井。莽莽苍苍的山路,落日一点点淡下去,走到半途,一队孩子远远地迎面走来。老师,老师,他们对着张铁林喊,脸上是惊奇和兴奋,眼光却躲躲闪闪地看着李素。
这就是新来的李老师。张铁林说。
孩子们你推我搡,嘻嘻哈哈地挤成一团,张铁林说,咦,我是怎么对你们说的?
孩子们立即立正,大声说,老师好!
李素赶紧放下背包,你们一共是十四个吧?老师给你们每人带了一份小礼物。她说着,从背包里往外掏,变魔术一样,摸出了一只口琴,摸出一只,又一只。
孩子们把口琴紧紧地贴在胸口,李素说,吹啊,可以吹的。
于是,山道上响起了一阵阵琴音,像一个行进的乐队,张铁林仔细听着,琴音和着山间的鸟鸣、涧声、松涛声,在山谷间流动。
李素说,我可以在那办一个口琴合奏队,是不?她说着,也拿起自己的口琴吹奏起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伙伴……”
五
十多年来,头井小学教学点一下子有了三位老师,学校空前热闹起来。张铁林坚持每天要上一节体育课,他教孩子们散打,自制沙包和孩子们玩游戏,小操场上活泼有序,另外,每天还有一节音乐课,李素在给孩子们讲简谱、五线谱,然后又让孩子们跟她学吹奏口琴,呜呜的琴声像一只只鸟在教室里飞来飞去,学生们乐不可支。
但齐建成脸色却不好看了,这天快要放学时,他找到张铁林和李素。我说啊,音乐课不要每天都上吧,还是要多教教他们语文、数学这些主课。
张铁林说,校长,我们这里许多课都没开起来啊,像什么信息技术、美术、思想品德,整天都上着语文、数学,学生没有一点课外发展啊。
齐建成说,可是到时考初中时,又不考音乐。
李素急着说,你看孩子们上起音乐课吹奏起口琴,一个个多快乐啊,小学阶段,还是快乐第一啊。
齐建成摇头笑笑说,李老师,你知道对山里孩子们来说最大的快乐是什么么?他看着张铁林和李素,故意顿了顿,看他们思索着。只有考出去了,成了城里人了,他们最后才是快乐的,要是现在想快乐,他们的家长就不会把他们送到学校来了,他们天天在山坡上放牛,在草地上打滚,不也快乐得很?何必要到学校来?
他这一说,张铁林和李素竟然无话可说了,虽然他们一点也不认可齐建成的说法,可是又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李素噘起嘴唇看着张铁林。张铁林说,那这样吧,体育课呢,两天一节,音乐课呢也两天一节,另外,你看孩子们兴趣那么高,就是每天放学后,愿意学吹奏口琴的就自愿留下来,学四十分钟,到时候,我们组织一个口琴班也挺有意思的啊。
齐建成说,那也行,那也行,只要不耽误正课就行,家长们只关心1234567,不关心多来米发索拉西。他为自己这个说法感到有趣,先笑了起来,你说是不是,张老师?
张铁林说,齐校长,你可惜了,你应该去做赵本山的徒弟,说不定一下子就成了名人了。
张铁林在和齐建成闲聊时,李素跑到了教室门口,对14个同学说了放学后组建口琴班的事。愿意参加的就请举起你们的小手!她说。
齐刷刷,教室里举起了十五只手,小个子的陈宇翔高举着两只手,生怕李素看不见,还左右摇晃着。
陈宇翔啊,你的手我看见了,嗯,是不是才从田里摸泥鳅回来呢?
没有啊。陈宇翔说着看看自己的手,黑黑的,像乌鸡爪子,他嗖地一下缩回了手,教室里哄堂大笑。
李素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首歌的曲谱,《蜗牛与黄鹂鸟》,她一边写,一边小声地哼着调子,咦,她叫了一声,又转过身来说,我想,我们这个口琴演奏班就取名叫蜗牛班怎么样?
孩子们睁大着眼睛看着李素,嘻嘻,蜗牛,蜗牛,为什么是蜗牛呢?李素说,你看啊,蜗牛那么小,却坚持天天爬,终于爬上了树梢,我们班也很小,只要我们天天坚持,也会爬到终点的,也会把曲子吹得呱呱叫的,同学们说是不是啊?
是——!课堂底下响起14个嗓子响亮的回答。
在教室里传来的一阵阵口琴吹奏声中,齐建成听见自己的手机在响,像是合奏曲,他立即甩开腿往校园左边的那块大石头上跑去。他气喘吁吁地对着手机喊,喂!
是乡里学区教委主任打来的,喂你个头,老齐,你声音那么大做么事,想要把我耳朵炸聋啊。
齐建成小了声音,不是怕领导听不见么,领导一年也不打一次电话给我们,我的手机早就成了聋子的耳朵了,今天晴空万里万里无云心情无比激动么。
少给我吃老鼠药,你以为我打电话不要钱啊,老齐啊,真看不出来,你真够牛皮的,真有点子哟,你是什么时候把外面的大记者请到了你们头井?都不跟我们说一声,搞得我们好被动。
什么鸡嘴鸭嘴?我真不晓得呢,领导!齐建成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你狗日的还装蒜,昨天的省报上,有个什么姓张的记者给你们学校发了一个稿子,脸盆那么大一块,还有你老齐的照片,呲着个嘴,背着一捆书,说是从县城讨回来给学生看的,你妈妈的出名了。
齐建成抬头急切地寻找张铁林,张铁林还在操场上拿着个小录音笔录着教室里的琴声,他总是到处录音,水声、风声、狗叫声、鸟鸣声、学生们的读书声。齐建成这才知道原来张铁林是个记者。教委主任在电话里说,报纸出来了,省里县里领导都看到了,轰动了,知道不,电话都打到镇里周书记那里去了,明天县里领导就要来看你们学校来了,听说要送钱送物给你们,你再也不用找我报销粉笔了,你狗日的好运到了,你要好好准备,知道不?
晓得,晓得,齐建成连连点头,他挂了电话,跳下石头,跑到张铁林身边,张记者啊,原来你是记者啊。
张铁林笑笑,报纸出来了?
齐建成说,是呀,是呀,听说有脸盆大一块,学区教委主任说的,他一年多没打我电话了,生怕我找他报销,现在他主动打来了,我想不明白,你是怎么把脸盆大一块搞到报纸上去的呢?
张铁林说,那天我去县城接李素时,到网吧里通过电子邮件发走的。
哦,齐建成说,听说明天有人要捐款给我们学校了,你们记者真是厉害啊,动动笔杆就来钱啊。
呵,张铁林笑笑说,那天看到你们学校的处境,后来又到了一个学生家,我就想一定要让城里人来帮帮你们,城里人省下一餐肯德基,就可以让这里的孩子读上一年学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会有人来捐款捐物的。
你是说,不止这一笔?
应该是吧,这只是个开头。
齐建成吸了一口气,有点发愣,手机却又突然响了,他一哆嗦,看号码还是学区主任打来的。他看着手机又飞快地跑到那块石头上。喂,齐建成小了声问,怎么,又不来了?
来!忘了说了,明天上面给你们送来五袋大米、一桶油、一箱子粉笔,车子上不来,就先卸在九井乡政府,你一早叫人下去运上来,领导到时,东西也要运到,要不然搞仪式时,电视台跟在后面搞摄像的记者拍不到画面,知道不?
齐建成又收了电话,跳下石头,对着山畔下喊,陈伯,陈伯,明天帮我们学校到乡政府运东西,有空不?
山畔下的茶叶地里钻出个人头,是陈宇翔的爹爹,他答应得响响的,有空的,有空的,齐校长。
齐建成一路喊过去,一路都有人应了,等回到学校时,他脸上已经冒出一颗颗绿豆汗了,但精神十足。
张铁林说,齐校长,你还是很有威信的啊,你一喊,人就应了。
齐建成连连摆手,张记者,你莫叫我校长了啊,我是什么校长呢?
张铁林说,再小的校长也是校长啊,那好,你也不要喊我记者了,我们还是叫老张老齐吧,你看,我们是同事呢。
齐建成呵呵地笑了,没想到,我也能跟大记者做一回同事呢。
六
一大早,雾气弥漫在山谷里,牛奶一般把大山淹没了大半,齐建成走进雾里去,喊着那些村民,隐隐约约就有了些响动,人头在山道上晃,看不见身影,只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在雾气里被浸泡得湿漉漉的。
中午,齐建成带着几个村民,提前将大米、粉笔那些物品背到了学校,堆在他的房间门口。县教育局的局长来了,镇上的周书记也来了,哎呀,张记者,齐建成搓着两手,他们在后面就要到了,我们要不要写个标语欢迎一下?要不要学生出来欢迎欢迎?他像一个肚子里憋了蛋的小母鸡,想下蛋却找不到合适的窝,颠着脚四处乱走。
张铁林说,那是他们的正常工作,要写什么标语呢?再说你不是连买粉笔的钱都没有了么,又哪有钱买红纸、墨汁呢?
这不是送钱来了么?齐建成乐呵呵地说。
张铁林说,那钱是用于改善学校教学环境和学生生活用的,你可别用到那些表面文章上去。让学生不上课出来欢迎领导就更不能搞了,那样一搞,以后再有人来就都要那样,课就没法上了。
齐建成想分辩两句。可是,可是,他动了几下嘴唇,最后,一溜烟跑到了村子里小店里买了一包烟,是店里最好的烟,十二元一包。他亮起烟盒嘟囔着,一棵烟要六毛钱,像是用金子做的。他说着,又转身朝山下喊着,陈伯,陈伯,让陈婶来一下,帮我们烧开水,我们学校有大人物要来了。
中午的阳光有些炽热,黄铜样的光芒在小学校里缓缓流动,齐建成不肯回屋,一直在校园小操场上走来走去,他一会儿去一趟小店,买回来一条毛巾,没走到校门口,又返回去,买一块香皂,他前前后后地跑,跑得一张脸像流了汁的红薯。
吃过中饭后,齐建成踮起脚尖,手握手机,在校园左边的那块大石头上,鹅一样伸长了脖子向山下张望。到了,到了,他叫着,跳下石头,往山下跑,又转身对嘻嘻哈哈的孩子们说,上课了,快去上课。
一班人马终于上山来了,他们走得一头一脸的汗,齐建成一时弄不清这个领导那个领导的职务,他只是咧开嘴角笑,见人就叫着领导领导,恨不得对从领导身上脱下的外套也喊一声领导,他端了一把椅子放在操场上,又打了热水,摆好香皂,放入新买的毛巾,请领导们擦把脸。这一招很管用,洗过脸后,走得一脸油汗面孔模糊的领导们一个个面目清爽起来。齐建成也在经过询问学区教委主任后,将领导们的职务、名姓搞搞清楚了。
小小学校里也没有会议室,临时就在操场上端了长条凳子坐了,将张铁林也请了来,李素因为正在上一二年级的语文课,就没有参加。先是县教育局的陈局长讲话,他说,县里的书记、县长都看到了省报上的报道,这几天网络上也转载了不少,我们这个头井小学正受到越来越多外界的关注,县里领导很重视,让我们先来看看,他们领导不久也要来走一走,看一看,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头井小学的状况我们是知道的,也正在着手准备解决,县里领导对我们教育也是非常关心的,当然在这里,县领导也表示要对前来支教的两位老师表示诚挚的谢意,今天,我们就是来慰问头井小学的师生员工的。
齐建成随着局长的讲话声,嘴巴也一张一合,局长张着,他也张,局长闭着,他也闭,好像局长嘴巴里吃着美味,局长一说完,他就带头拉开两手响亮地拍起巴掌。
接着是镇里周书记讲话,然后请张铁林说说,张铁林死活不说,他指指嗓子说,感冒了,说不出话。随后便在一边静静坐着,努力保持着配合的微笑,有人来捐款、捐物当然是好事,也是他事先想达到的目的,可是让他说说话,他又觉得不好说,如果照实说自己是无聊了苦闷了,一个人走走,走到这个偏僻地方了,就突发奇想当当孩子王,他知道,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那个在一旁一直左拍右拍的县电视台记者也不会将这话播放出来的,所以,沉默是最适合的。
大家一再要求,张铁林一再推辞,那位电视台记者急着说,您总得说两句吧,您是主角啊。
不,不,我不是主角,我只是过客吧,他,齐校长才是主角呢,他在这学校里待了二十多年了,他最有发言权。张铁林指着齐建成说。
齐建成立即接上腔,他吸了一口气,像是背诵课文样说,感谢领导送温暖,努力奋斗创明天,扎根山区勤育苗,头井小学换新颜,我们头井小学创建于1950年,几乎与新中国成立同步……
他还要背诵下去,记者打断了他说,那齐校长,请你重点谈谈两位热心老师来支教后,学校有没有变化,都发生了哪些变化?
齐建成的一口气被打断后,半天没缓上来,现在猛听到记者发问,他想想,连忙说有变化,有变化,比方说,比方说,他眼睛一亮说,过去我们的学生从没有上过音乐课,现在,我们这个深山小学里都有了一个口琴班呢。
记者的眼睛一亮,局长、书记的眼睛也一亮,那赶快让我们看看。
记者兴奋地说,亮点,这绝对是个亮点。
局长也点点头说,是啊,是啊,这事办得好。
齐建成快步走到教室,向李素招招手,说领导来了,电视台也来了,要拍我们口琴班,你把课放了吧,先组织学生吹口琴。
李素瞪大了眼睛说,还没到下课时间啊,又不是音乐课时间,怎么能放了吹口琴呢?
哎呀,李老师,这不是特殊情况么,哪管得了许多,放了吧,放了吧。
李素说,可是,上课时间怎么能耽误呢?
这可是宣传啊,好机会啊,领导都在,齐建成越过李素,对学生们喊,下课了,一个个把口琴拿出来,到操场上去,小鬼东西们,今天好好吹,吹好了上电视!
学生们嗡地散了,李素拿着课本不满地看了齐建成一眼,只好也跟着出了教室,站到操场上。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绿它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蜗牛班的孩子们刚学不久,调子吹得参差不齐,呜呜哇哇的,也像一头笨拙的小蜗牛在努力向上攀爬,李素一遍遍地纠正他们,记者却前前后后地拍个不停,齐建成腮帮子也随着曲调的高低一鼓一鼓的,仿佛是自己在吹,在用着气力。太阳打在齐建成脸上,光亮亮的,他的头顶上隐约有一缕烟气,这是张铁林看见的,再看看他的脚下,不知什么时候他换上了那双黑皮鞋,锃亮亮的。
七
果然如张铁林所料想的那样,这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学校,一夜之间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各界的捐款、捐物源源不断地涌来,齐建成隔几天就能收到一张汇款单或包裹单,因此,现在他一星期下一次山,上山就带回了现金、书本、衣物,而上山来看望的、参观的、采访的人也络绎不绝,他们一来,齐建成就飞快地下山去买菜买酒买香烟,村子里没有饭店,就只好在学校食堂里宴请客人们,为了保证饭菜质量还专门请了手艺不错的陈婶来掌厨,他整天脸喝得像红脸关公。而这些人一来,宁静的学校也不宁静了,人们总是要李素停下课,让蜗牛班吹奏一下他们的口琴,或者拉着张铁林和李素采访,不管是不是上课时间,学校的正常上课秩序已经搞乱了,张铁林在学校的木板门上写了一行字:“这里是校园不是公园,上课时间谢绝打扰。”齐建成看了后一脸惊慌,他说,张记者,这不好吧,你这样一搞人家不会来了。张铁林说,不来就不来吧,我们本意是让人家来帮助孩子们的,而不是伤害他们!齐建成看看张铁林的脸色,摇摇头,回过头去他自己也写了一副对联,更大的两条,贴在校园门两边木头柱子上,“感谢八方送温暖 努力奋斗创明天”。
张铁林还发现,只要没有人来,齐建成就围着校园几间教室打转转,拿着皮尺东量量西量量,一边量一边往小本上记着,嘴里还喃喃自语。张铁林问他要做什么,他总是红了脸,支支吾吾地掩饰过去。
这天,团市委一行人来了,他们也带了钱物来学校慰问了,照例,钱是随身带的,物品却放在乡政府。齐建成得知消息,一早跑到山腰人家里,一是买土鸡、腌肉腿。这里的鸡都是放养在竹林里,从来也不吃饲料,炖出来的鸡汤,油而不腻,清香四溢,喝了的人都说好,另外,山里人还会腌肉腿,家养的猪在腊月里杀了,肉腿子用石磨压了,盐腌渍了,再起水吊在柴锅灶上方,让烟熏上几个月,那火腿切起来,红殷殷的,片片透明,用它炒辣椒,那独特的香气迎风三里都不散,上山的人都好这一口。齐建成摸准了这一点,凡来人,这两样是少不了的。先前,齐校长来买这些,村民们半卖半送,一只鸡十元,一个肉腿子二十元,可是后来,价格越来越高了,村民们也俏起来了。齐建成先跑了一家,老头子阴阳怪气地说,这个鸡没得一百块钱是不卖的。齐建成吓了一跳,说什么,你说多少,一百?你那是金鸡还是银鸡?对方抽着烟筒说,齐校长,你天天那钱都雪花样往你怀里飞,一百块钱对你来说不是牛腿上拔根毫毛?齐建成说,那钱又不能乱用的,是要用来改善学生生活学习的。对方磕着烟筒,也站起来,直抵着齐建成,说齐校长,你改善改善我们,不就等于改善了学生伢们的生活了?我家孙子不也是学生伢?说得齐建成无话可说。
齐建成的第二个任务是喊人去乡政府担物品,现在,没人愿意白劳动了,一下一上运一趟货物,老齐不给一张绿皮子(五十块钱)就是没人愿意动身,齐建成一边嘬着牙花子,一边骂村民们是土匪,但这钱也只有往外出,因为没有物资在捐赠现场,电视台的记者不答应,来的领导也不答应,齐建成自己也觉得少了不行。村民们拿了钱还说,齐校长,你现在大发了,学校就是你的印钞机了,你家都可以办个银行了!气得齐建成直翻白眼。
到了午饭前,团市委的人也到了,寒暄了几句后,客人因为爬了山,早已又累又饿,便早早开饭,宴席设在教室隔壁,一旁学生还在上课。炖土鸡汤,辣椒炒火腿片,清炒野蕨菜,椴木野生香菇烧肉,一碗碗端上来,香气在校园里弥漫,学生们缩缩鼻子说,有肉,肉香。李素走过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教室门,可是门本身就是破的,窗子也是空荡荡的没有玻璃,那香味从屋瓦上从窗户里从隔壁的墙里,往这边渗透,挡也挡不住。
齐建成散烟,开酒,介绍着桌上的菜。我们这山里也没好招待,就是这鸡这肉好,你们城里人不是讲究天然么,我们这个就是绿色无污染的,鸡是竹林鸡,吃竹丛里的小虫子长大的,透着股竹子的清香,猪是吃着中草药喝着山泉水长大的,这样的猪肉肯定好吃,不信,你们尝尝。这话他天天说,已经说得滴水不漏了。这样的场合,齐建成非要拉上张铁林,觥筹交错中,张铁林很不耐烦,既影响学生学习,又把外地人捐来的钱物用到了宴请上,这是很不妥当的,他就坚决推辞。这天,他没课,齐建成又拉了他来,随行的当地青年报的记者也要求张铁林参加,说是要聊聊,他只好坐在一旁。
团市委的书记很能喝酒,这菜也很对胃口,他们喝到了学生放了上午学又喝到学生下午上课,一钵鸡汤热了凉凉了又热,张铁林早已坐不住了,看看学生们都上学了,可他们还没有散的意思,他忽然恼火起来。这时,齐建成的那条土狗黑子闯了进来,在桌子底下寻找骨头,它在一条条大腿间四处穿梭,张铁林啪地一墩手中的本子,猛地站起来,一脚踢向黑子,嘴里骂道,出去!来混吃混喝的东西!
他这一骂,座上有了片刻停顿。齐建成变了脸色,忙站起来说,喝啊,喝啊,陈婶,把鸡汤再热热,张老师是喝多了,跟我的狗过不去了,主要是我这狗昨天差点咬了他一口,呵呵,张老师说狗欺生呢,王书记,我再敬你一杯!你随意,你随意!
这桌漫长的午宴终于散了,一行人临走时忽然发现还有重要事情没做,团市委的书记说,马上全市要举办一个大型文艺演出,他们想把头井小学的口琴班请到市里去演,这是很有意义的,现在他们先来听一听。
齐建成说,那是好事啊,山里的孩子都能到市里演出该多好呢。
也是扩大你的影响!书记说。
是的,是的,那影响就大不一样了。齐建成一边说一边赶紧跑到教室,对正上课的李素说了。
李素坚决不同意,正上课呢,怎么又要演出,我们的主业是上课啊,校长,这不是你说的么,我们又不是专业演出团体!
这回和任何一回都不一样,这回能让学生在市里大剧院演出,市里的书记、市长都看得到的。
看得到又怎么样,他们就不用学习了?
嗨,你怎么这样呆板呢?我跟你说不清,快快放了!
不放!
放了!
不放!
齐建成不敢大声喊,他怕不远处的团市委书记听见了,他急得直跳脚,额头上汗水湿了一圈,他压低了声音,李老师,我是校长,我负责!
李素愣了,她看了看齐建成,甩下手中的竹教鞭,那好吧,你请自便。说着,冲出了教室。
齐建成揩揩汗,对学生们说,到操场上去,口琴拿出来,好好吹,吹好了,就能到市里吹去了。
操场上,又响起了“蜗牛与黄鹂鸟”的曲子,现在,孩子们基本能吹得顺畅了,乐声像只小蜗牛在一步步地沿着树干有秩序地往上爬行。
这天晚上吃晚饭时,气氛有点紧张。
齐建成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天气有点热了,他殷勤地将小桌子端到操场上,又搬了三把椅子,陈婶回家了,他亲自下到厨房里,炒了菜,一一端到桌上,还开了三瓶啤酒,然后叫道,张老师,李老师,吃饭,吃饭,操场上凉快呢。
张铁林拉着李素过来吃饭。小南风吹着,天色暗下来,有牛在不远处贴着地面长长地哞了一声,鸟雀也归林了,在窝中挤成一团,叽叽喳喳地叫着,青蛙在溪涧里唱着,萤火虫三三两两地亮着,天上的星簇拥着明明灭灭,坐在桌子边,三个人的面孔也模糊了。
齐建成站起来对李素说,李老师,下午是我不对,我这算是什么狗屁校长呢,下午的事我不是一时犯急么,说话就没有斤两了,没有你们就没有头井小学的今天,我向你道歉,我,我,我喝了这杯酒。他说着,把面前的一杯啤酒咕嘟嘟喝了下去。
其实,啤酒没有白酒好喝,一股猪潲水味道,还贵得很,要不是你们城里人爱喝,我碰都不碰。齐建成抹抹嘴边的啤酒沫子说。
李素没喝酒,她说,齐校长,我只是觉得那样不好,老这样下去,我们不是做了好事,而是做了坏事。
张铁林喝了一口啤酒,说这味道不错,多少钱?五块一瓶?老齐,你这样天天吃喝接待,把外界人捐赠的钱物都用在这上面,回头不好向人交待的。
齐建成点着了一支烟,红红的烟头像一只小爬虫慢慢爬到了他的唇边,他吸了口烟说,我记着有账的,经得起查。
人家捐赠的钱物你还是要发放给学生,要不就说不清楚了,张铁林说,这么些日子你只给学生们发了几本书和本子,其他钱一分都没有,也怪不得老百姓有意见。
怎么说不清楚呢?齐建成急起来,他吐一口烟,烟雾在他脸四周散开,他好像是从一个烟洞里钻出来,我说得清楚,这钱我不会私吞的。来人吃饭招待,也是没办法啊,你不招待配合,慢慢就没人来了,没人来了就冷了台了,冷了台了,鬼都不上门了,张记者,得亏了你,我们这台子好不容易刚热火几天啊,我们头井小学才看到了希望啊。李老师,你这个口琴班点子好,真是好,下次你还要多配合啊,这个搞好了,争取资金就成功了一大半!
齐建成越说越兴奋,他在星光下指着学校四周,这里,这里,你看,那里,那里,唉,我都想好了,到了那个时候该多好啊,头井的伢子们就都有福了。他在暗中说着,像一个演说家。
李素摇摇头,她对张铁林说,张老师,我们散散步吧,这么好的夜晚。
张铁林看看天空,月亮出来了,山岭、房屋、树木像一幅黑白版画。他们丢下自说自话的齐建成朝校园外走去。
山村在这个时候更加静谧,又大又圆的月亮无声地陪着他们。李素仰头望天,月亮走,我也走,她轻轻哼着。看来我也得走了,她对张铁林说,我刚来时真的喜欢上这地方,这地方的人,这个校园,包括老齐,可是,我现在发现它好像又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地方了。
你想象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张铁林问李素,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口袋里是妻子黄小慧寄来的离婚协议书。
李素抱着双肩,凄楚地说,我曾经想找一个地方,它没有现实利益的纠葛,没有算计,没有阴谋,只有阳光,只有单纯的人事,我是抱着这个想法上了火车的。你知道吗?上火车前,我刚刚和他分了手,他和我是大学同学,我们恋爱了三年,毕业后,他到处找不着工作,一直是我用工资贴补他,后来他终于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然而,他那份工作却是靠与另一个女孩结婚获得的,那女孩子的叔叔就是他工作的那家公司的老总,就是这样,他却瞒着我,还一直说爱我爱我,我还傻乎乎地等着和他结婚呢,他那边太太都快要生孩子了。我真不明白,我真不明白,这世界怎么了,你说真有我想象的那样一个地方么?
张铁林捏了捏口袋里那张纸,他苦笑了一下说,也许,是有的吧,只是我们没找到。
李素说,我把孩子们那首曲子教得再熟练一些就离开吧,我还想到更远的地方去,也许,那个地方就在远方呢。
张铁林点点头,嗯,也许,我也会离开的,我的两个月年休假也快到了,可能有些事是我们永远也躲避不了的。
八
头井小学面对的是一条峡谷,当地人叫它百丈崖,崖谷里常年奔腾着山溪水,谷两旁一路有几十条大大小小的瀑布,水质清澈,水流湍急,把崖谷里的石头冲出许多奇形怪状来,特别是石头的色泽光润,色彩多样,一经太阳照射,水中石头五彩缤纷珠圆玉润。张铁林在给头井小学写那篇稿件时,顺便也提了这一点,他拍摄了一个小男孩放学时,走在峡谷边上的情景——面色黝黑的小男孩赤着脚走在溪水里,水中的石头五彩斑斓,侧面的瀑布如水帘飘逸而下。没想到,这照片发在报纸上后,引起了省城一群旅游背包客的注意,这些驴友跑遍了祖国诸多名山大川,正愁着没有新的地点可去征服呢,猛然发现本省竟还有这么一个绝好的地方,当即组织了一干人急急赶来,有户外运动俱乐部的驴友,有摄影论坛的摄友,总共有四十多人,这些人神通广大,居然也在省城募捐了一批物资给头井小学,足足有十多包。
这些人上到学校,让孩子们惊奇不已,他们全都背着大大的小山一样的登山包,到了校园里,就拿出包里的野外宿营帐篷,在地上钉上钉子,拉开,牵连,撑起,不一会儿,操场上挤满了红红绿绿的野外帐篷。学校的操场太小,帐篷安置不了,齐建成就为他们腾出了教室,让他们将睡袋铺在课桌上。安顿好后他们有的拿着相机,东拍西拍,有的是情侣两人,双双对着山谷喊叫,喂,安红,我爱你。听着山谷里的回音,喂,安红,我爱你,他们开心地大笑。
这么多人自然没有办法统一安排吃饭了,好在这些人大多带了登山专用炉灶,齐建成搬出人家捐赠的大米,让他们自己煮饭。天黑下来时,操场上亮起一盏盏灶火,各种速食食品也摆了出来,火腿,香肠,面包,果酱,鱼肉罐头。这时候,山风凉爽,天空明净,头顶上的星星仿佛可以伸手摘下,这一群人高兴了,领头的忽然有了主意,他从学校厨房里抱出一捆柴禾,振臂呼喊:我们搞野外篝火晚会吧。他的号召得到了积极响应,大家一哄而上,把厨房里的柴禾搬了出来。
红红的篝火点起来了,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他们喝着酒,吃着各种小食品,有人唱歌,放声地唱,有人跳舞,跳得疯狂,有人喝得兴奋了,哭着,笑着,把手中的酒瓶扔向峡谷,嘴里呜呜地怪叫着,火光把他们歌之舞之跳之的身影投射到对面的山梁上,身影巨大臃肿,覆盖了半边天空。
齐建成一只手提着个大的装化肥用的蛇皮袋,一只手拎着把火钳,沿着操场捡拾欢笑的人群丢弃的食品袋子、罐头盒子、面巾纸等垃圾。他害怕张铁林和李素责怪他,不时地跑到他们俩各自的宿舍去看看。
张铁林和李素都没说话,他们俩在走廊下乘凉,土狗黑子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不安地蹲伏在他们的脚下,睁大着眼睛看着操场上的火光和人群,不时从嘴里吐出唔唔的尖细的叫声。李素轻轻抚摸着黑子身上的皮毛,从额头摸到脊背。张铁林坐在火光没有照到的暗中,他轻叹了一口气,指指操场说,其实,我们和他们一样,我们是他们的同谋啊。他说着,转身进了房间,上床躺下,他看见从后窗里射进的月光,像一床新棉被盖在他身上,这在前面的火光中是看不见的。
第二天一早,省城来的驴友摄友们收拾行装,呼啸着往山下的峡谷进发,他们将要横穿整个峡谷,这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操场上,留下木柴烧过后焦黑的炭实,以及东一片西一块的垃圾,教室里的板凳课桌也东倒西歪,如刚刚上演了一出武松大闹快活林般。空气中好像多了一份平常没有的气味,黑子低着头,皱着鼻子,不停地在操场上嗅来嗅去,它很迷惘,因为这气味大大超出了它以往的经验,它嗅了一会依然无法弄清其中的成分,便忍不住对着峡谷的方向吠了几声。
齐建成也在对山畔人家里叫喊,他得请人去山下乡政府里担回省城人捐赠的物资,听他们说有旧书籍、旧衣被,等等。可是他叫喊了半天,也没有人响应。老齐决定出点血,他大声说,下山背一趟,付十块钱。
屋场上有人接腔说,十块钱,齐校长,少了一百块钱不行。
老齐骂,你们是抢钱哪?
齐校长,你不要抠屁眼吮指头么,你都赚饱了,也不带我们分点?
我赚什么了?我不是为了学校?
你哄鬼哩,听说昨晚那帮做驴生意的,在学校里吃在学校里睡,每人都给了你一百块!你一晚上赚我们一年了!
老齐愣在那里无话可说,他发狠说,好,好,我收到了钱了,你们不背我一个人背,我一天背一趟,十天也就背回来了!
齐建成最后好歹是两个人下山了,跟在他后面的是陈宇翔的爹爹陈伯,他每次背东西都积极响应,只要齐建成一叫喊,他就立即放了手中的农活,二话不说跟随下山去。看着齐建成孤零零的样子,张铁林说,要不,我也去吧,帮助背一包。
齐建成赶紧摇手说,那可不行,那怎么能让你去呢,学校也离不开你啊。
张铁林站在校园那块大石头上,看着齐建成和陈伯一步步走下山,他们在山路上越走越矮,像是每走一步,就有一把大砍刀在他们的脚下削砍了一截,越削越短,最后,就削没了,太阳就升起来了。
看着两个人影子被削没了,太阳升起来了,不知怎么的,张铁林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他回头看看校园,校园的几间教室被太阳照得黄澄澄的,像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可是,到了半上午的时候,太阳却突然变了色,变得惨白了,最后竟至于消逝了,天空中布满了乌云,这样酝酿了一节课的时间,终于,闪电,雷鸣,暴雨,全都向山崖上的这个校园砸了下来,低矮的校园,没有了太阳的照耀,此刻好像风雨飘摇中的一个鸟窝,窝里的小鸟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哆哆嗦嗦。没有窗玻璃的教室里飘进了斜雨,昏暗一片,雷雨声中,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张铁林索性停了课,他对学生们说,你们得睁大眼睛观察这场暴雨,回头要写下观察所得。
这雨扯天扯地地下,一刻不停,操场上很快积了深深的水,处在低处的厨房里的木柴、桌椅也被飘了出来,学生们身上发冷,他们挤在一起,玩起挤棉籽的游戏,从两头往中间挤,被挤出来的孩子又迅速地跑到两边再往中间挤,用这个办法来取暖,李素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们嘻嘻哈哈地乐着。
谁也没有注意到危险在临近。
直到又一道闪电穿过教室,照亮教室上方的横梁,张铁林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他再仔细一看,吃了一惊,教室左侧墙壁裂开了一条缝,已经可以看出整体在倾斜了。他大叫一声,赶快转移到操场上!屋里危险!房子要倒!他边叫着,边扯着近处的两个小男孩往操场中央跑。
大雨哗哗地往下倒,好在学生人数少,两分钟时间,他们全都转移到操场上的大石头边,这时再回望那教室,已经斜成45度角了。张铁林和李素从两边围住学生们,他们一个个嘴唇发紫,浑身寒颤,惊恐地看着教室。
又一声暴响,哗啦,教室倒下了,它不是瞬间倒塌的,而是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先是上方的屋瓦、桁条,接着是横梁、墙壁。
孩子们惊叫着,张铁林忽然想起齐建成时不时地围绕着教室转,他一定是早就发现了这教室是危房吧,可是他怎么不说呢?
这雨直下了两个多小时方才休止,周围轰轰地响着,那是山谷里的山洪水,摧枯拉朽地从山上冲下来。张铁林一边和李素清理被水浸泡的厨房,一边生火为孩子们烘烤衣服,他不时望望校门口,看看齐建成有没有回来。平常他到中午也就回到校园了,可这回到傍晚了也没见到他的身影,张铁林不禁有些担心。
易涨易落山溪水,到了天更黑了一点,山谷里的水势小了很多,各家的家长涉水而来,把孩子们接了回家,只有陈宇翔的爹爹因为和齐建成一起下山而没有来接他。陈宇翔站在那块高石头上,伸长了脖子往山下望。回来了,回来了,他叫到。
只有陈伯一个人回来了。他一身精湿,卷起的裤脚上沾满了泥巴,脚背、腿肚子上划满了一道道的血痕,他跌跌撞撞地带着哭腔叫,张老师,张老师,不好了,齐校长,齐校长,他掉到水里去了,不,不,不见了!
张铁林觉得自己的头晕怔了一下,他随即喊,赶快找人去找啊,救啊!
救人哦,齐校长掉水里去了,救人啊!张铁林和陈伯两人分别在山畔两头村子里叫喊。
不一会儿,一只竹子火把亮了,又一只竹子火把亮了,一只只火把映红了半边山。大家在陈伯带领下,往出事的地点走。
那是一条山溪,溪上本来有根独木桥,被山洪冲走了,陈伯说,他和齐校长一人背了一捆书,走到这里时,雨越下越大,桥又断了,陈伯就说歇会吧,等雨停了水小了再回,可是齐校长说,这么大的雨,学校房子危险,一定要赶回去,他就背了书,绕道从前面一个窄沟上走,他摸索着过沟时,脚下一滑,人就掉到水里去了,一个浪头子打过来,他人就不见了。
齐校长!齐校长!
老齐!老齐!
人们沿着山溪叫喊着,却只有回声在山谷里响,和着山溪里的水声。
九
齐建成的尸体是在第二天上午找到的,距离出事地点有三公里的一个溪沟边。人们找到他时,那捆书还被他抱在怀里,只不过袋口破开,散出一本本书,是一些过期杂志,《家庭医生》、《知音》、《恋爱婚姻家庭》等。
陈伯第一个扑上去哭了起来,齐校长,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摸过河的,齐校长。
齐建成的身上被水石、树枝划出了一道道血印,脸上却还憨憨地,像笑,脚上那双锃亮的皮鞋只剩了一只。
陈伯哭着,将一本本子、一个手机交给了张铁林,他说,齐校长怕水打湿了,让我带到学校的。
张铁林打开本子一看,是记账本,前面一笔一笔记着各个地方捐款捐物的具体数目,后面记的是开支项目,下面注着“自掏”两个字,再后面是一个房屋示意图,详细标明了长、宽、高,又写了造价预算。
陈伯在一旁说,齐校长是准备将捐赠的钱物集中起来修建新学校的,他知道学校是危房,那些来人开支他都是自掏腰包的。
可是,他怎么不早说呢,那危房是多危险啊。
齐校长没想到今年雨来得这样早,下得这样大,他又不敢向乡里反映,因为一说是危房,乡里就要撤销这个小学校,一撤了,许多孩子们都不会再念书了。陈伯抹抹眼泪说。
张铁林长叹了一口气。这时,手中齐建成的手机响了起来,张铁林接听着。一个陌生的声音问,是齐建成校长么?
什么事?你找他什么事?
我是省城第二十九中学,我们在报上看到你的事迹了,我们决定来你们校献爱心,捐赠物资……
张铁林听着,没有说话。
对方在电话里大叫,喂,喂,喂,你说话啊!
张铁林没有说话,他一下子摁下了结束通话键。
李素带着学校的孩子们也来了,大人们用树枝临时扎起了一个担架,抬起齐建成。
弯弯山道上,不知是谁带头吹起了口琴,随后,整个蜗牛班的孩子都吹起来了,“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绿它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啊,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这个本来欢快的调子,却让山道上的人一个个泪流满面。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绿它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啊,一步一步地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