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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火》(第三部),一九四五年七月由开明书店初版,迄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共印行七版(次)。

青灰色的天空里忽然亮起一道闪光,象一把剪刀似地剪破了天幕。接着一声霹雳响了,静静地睡着的屋子微微震动了一下。于是一切又落入宁静里去。

第二道闪光从开着的窗户射进屋子,把屋子照得雪亮。两顶白罗纹帐垂下来,掩盖了两张窄小的床。靠外面的一张床前放着一双旧拖鞋和一双新的半高跟黄皮鞋,连它们也带着沉睡的样子。

她,鞋子的主人斜着身子躺在被里,眼睛紧闭着,嘴唇微微张开,轻轻地在吹气。又一道更亮的闪电透过帐子扫过她的脸。她伸手在脸上拂拭了一下,口里吐出一句含糊的话,突然一翻身,便把脸掉向墙壁那一面去了。然后一切又落回到宁静里面。

可是她并没有得到宁静。虽然紧闭着两眼,她仍旧看见那个活动的世界。在梦里她仍然在生活。

她跟着一大群人好容易走过浮桥进到城内。风刮得厉害。前面一阵一阵的黑烟在往上冒。天色很阴沉,仿佛天幕就要落下来似的。她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到了十字路口,一堆黑压压的人头拦住了路。她不能通过,心里正着急,忽然看见人行道旁一堆瓦砾,积成一个小丘,她便站到那上面去。对面一家店铺正在燃烧,火从屋后烧过来,曼延得很快。她第一眼还只看见一股火,但是立刻对面街上所有的房屋都被火焰掩盖了。她的眼前展开一片火海,火舌象波浪似地在翻腾。

“完了,全完了。日本人跟我们有什么仇恨?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们?”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在她的旁边诉苦道。

“是啊,”她不由自主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她看见人们象墙塌下来似地跑散了。他们疯狂地跑着,哭着。有的把手里的包袱也丢在地上。有的只是往别人身上乱撞。她不问情由地转身就跑;她刚跑了两三步,就被人撞倒在一家银楼的门前。人们从她身边跑过,一只皮鞋踏在她的腰间。她感到一阵痛,她要嚷,可是她叫不出声音。她极力挣扎,从地上站了起来。

奇怪,那许多人全不见了。她惊恐地拔脚向城门跑去。她快要到城门了,忽然听见一个小孩的声音在唤:“姐姐,姐姐。”她站住掉头一看。骑楼下一个妇人躺在地上,一个四岁光景的小女孩站在妇人身边对她招手。她走了过去。

“你带我回家去,”小女孩接连说着这同一句话,向她伸起两只膀子要她抱。

“小妹妹,我带你到哪儿去?你的家在哪儿?你还没有告诉我啊!”她说。

“我家在街上,有楼的房子。”

“我晓得是有楼的房子,我晓得是在街上。可是什么街,你知道吗?”她又说。

“街就是街呀!”小女孩天真地说。

躺在地上的妇人忽然翻了一个身,自语似地说:“她的家炸光了,她爸爸,她一家人全炸死了。”妇人的脸上全是血。

“呀,你怎么啦?”她惊恐地叫道。话还没有说完,一声巨响把整个骑楼震塌下来。她只觉限前金光乱跳。她没有来得及吐出一声恐怖的叫喊,就睁开眼睛醒了。

夜相当凉。刚打过一个响雷,现在荷荷地落起大雨来。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定一定神,睁大眼睛,在帐子里向窗户那面看,纸窗上透进一点灰白的光,窗角似乎有一团黑影。她害怕起来,便闭上眼睛。然而她还是怕,忍不住又把眼睛睁开,偷偷地望着纸窗。影子仍旧在那里。她连忙用铺盖蒙住头,虽然她觉得气闷,但是不到多大的功夫她又沉沉地睡去了。

现在她坐在朋友的客厅里,正端着茶杯在讲话,忽然一个陌生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对她们说:“怎么你们还不跑?放紧急警报了!”

“我们没有听见放警报,”她的友人回答道。

“你听,这是什么声音?”陌生人指着窗外的天空说。

这是强大的机声。她们连忙跟着陌生人跑到天井里去。她们也不知道往哪里逃好。耳边仿佛全是飒飒的声音,她知道炸弹在空中旋转地落下来了,并且一定会落在这附近,她不敢吐一口气。就在这时候一个大雷迎头打下,她不由自主地伏倒在地上。她只听见接连的炸弹声,只觉得房屋在摇晃,同时还有些破砖碎瓦打在她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炸弹声停了。她清醒过来,站直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天井里遍地砖瓦。她的友人也不去检视自己的衣物,就拉着她的手往外跑。

巷子里凌乱不堪,墙塌下一部分,厚厚的尘土使得平日光滑的石板道变成了沙滩,路给堵住了。她们不顾一切地往巷口跑去,虽然跌倒几次,终于走出了巷口。

晴朗的蓝天已经变成了灰黑,大股的浓烟黑云似地罩在头上。从四面八方吹来一种窒息人的焦味。成群的人潮水似地往右边流去,叫号声响成了一片。她们跟着那些人乱跑。

烟熏痛她的双眼,泪水又使她的眼光变成模糊。她一面用手揉眼睛,一面向前跑去。她刚刚转进一条街。突然一阵喧闹,前面的人马上退下来,后面的人仓皇地四处奔逃。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也跟着别人转身往后面跑。经过了一番拥挤,她忽然发觉她失掉了那个友人。她再也望不见她。她被后面的人推动着,自己也没法停下来,就这样地走过了两条街,人们又照样地后退一次。

“走不通啊,前面也是火。”她听见有人在嚷,她伸起颈项看,前面一股浓烟跟着风吹过来。她掉头看后面,人们还是不停地向前涌。于是又发生了一阵狼狈的拥挤。

天渐渐地红起来。夜来了。但是街道也被红光照亮了。漫天的火星在空中飞舞。五月初的天气却热得象盛夏一般。汗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全身衣服都湿透了。火光逐渐扩大,烟雾四处弥漫。迎面扑来的焦味变得更浓。每张脸都烤得红红的,映着火光,好象涂上了鲜血一样。

她那位朋友的脸忽然在前面人丛中露了出来,朋友也象在寻找她。她马上大声唤朋友的名字。可是她的声音完全消失在那些绝望的叫号里面,朋友的面影已经被无数的蠕动着的黑压压的头吞下去了。她用力往前挤去。但是那许多人的背构成了一堵铜墙铁壁,使她一步也动不了。她正在挣扎的时候,前面的人又带着一片发狂的叫喊崩溃似地退下来。

“走不通,没有路啊!”许多声音嚷着,她的脑子里响起了铜铃般的声音。她觉得头快要炸了。她被人推挤着,膀子撞痛了,脚踏伤了。身子一偏一倒的。许多人从她的身边跑过,她仍旧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眼睛被烟熏得睁不开来。好象连脑子里也装满了烟雾。

“火烧过来了!”她后面忽然响起了这样的叫声。她又拚命往前面冲。前面一股红光扑过来,火花爆到她的脸上了。她不去看明白火头在什么地方,又盲目地向后面退。后面的路也被人堵塞了。她没有力量继续挣扎。她觉得四面都是火,她被包围在火中,再也逃不出去。

但是她仿佛听见一个惊喜的叫声:有路了。然后又是一阵拥挤。她被人推动着,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脑子稍微清醒一点。等她定定神往前面看,她才知道这条路是通往江边去的,火已经留在后面了。

她被人推到江边,又被人推下石级,一阵风把她吹得完全清醒了。她望着下面一片紫色江水,忍不住哭起来。她刚走到最末的四五级,看见一个怀里抱着婴孩的年轻女人正在上船,脚不曾站稳,只一晃就落进江里去了。她发出了一声惊叫。

眼前的景象消失了。没有水同火,也没有人和船。她躺在床上,棉被重甸甸地压住她,她满头是汗,心因为惊恐跳得很厉害。在外面天已经大亮了。雨也早已停止。阳光穿过窗户和蚊帐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

她把棉被掀起一角,又将帐子拉开,侧着头去接受金色的朝阳。阳光温暖地抚着她的脸,使她的心跳慢慢地平静下来。纸窗撑起了两扇。窗外两棵梅树上小鸟安闲地叫着,被雨洗净了的绿叶在空中微微舞动。一只苍蝇飞到她的脸颊上,她把头一动,苍蝇又飞走了。她的头落下枕边,她就让它平平地放着,帐子角绊住她的头发,她伸手把它拉开一点。她把两只手放在脑后,什么也不想,只是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景物。有时她的眼光会跟着一只苍蝇在空中打转,在中途又茫然停在糊着自纸的天花板上,有时她半闭着眼睛,仿佛落进了微睡的状态里。她的心这样地得到了一点休息。她觉得先前的那些梦景真的跟她离得很远了。她的脸上露出了宽心的微笑。

一阵脚步声把一个淡青色的人影带进房来。她把眼光移到房门口去。

一双大眼睛对着她微笑,一个愉快的声音说:“文淑,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起来?”

她笑了笑,顺口答道:“你起来为什么不叫我?”

那张瓜子脸带着大姐姐一般的关心的表情,素贞(刚刚走进房来的女子就是朱素贞)把手里拿的热水瓶放在屋角那张方桌上,亲热地说:我看你睡得很甜,觉得还是让你多睡一会儿好。你昨晚上是不是做了什么怪梦,我仿佛听见你叫过好几次。

“对啦,我接连做了两个可怕的梦。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冯文淑答道,她皱了皱眉;“好象这并不是梦,全是我自己的经历似的。我还以为我已经把它忘掉了。”

“什么经历?你在想战地的生活吗?”素贞惊讶地问道。

“不,那是后方的生活,”文淑摇摇头说。

“后方的生活?是什么罗曼斯吗?”素贞笑问道,嘴微微张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呸,”文淑啐了一口,接着嘲笑地说:“哪个象你整天就想着罗曼斯,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的罗曼斯?我看刘波在上海一定不放心你。”

素贞脸上略略发红,她装出生气的样子说:“你真是!我真心跟你讲话,你倒拿我开玩笑。你看我这一次会不会放松你!”说着她就走到文淑的床前,俯下身子,要去拧文淑的嘴。文淑带着笑声在挣扎。她们这样闹了一会儿,文淑穿着那件褪了色的旧睡衣下了床,走到挂在壁上的镜子前面,看看自己的面容,一面用手拢了拢蓬松的头发。仍然是那张圆圆的脸,不过脸色显得黑一点,眼白上现了红丝。

“我老了,真快啊,”文淑感慨地自语道。

素贞噗嗤地笑了起来。她走到文淑背后,两手按住文淑的两肩,头伸到文淑的左颊旁边去看那面镜子,她又埋怨地说:“叫你晚上不要睡在床上看书,你不听,你看现在眼睛都红了。”

“你真凶,”文淑故意伸了伸舌头说;“人家老远跑来看你,你也该对我好一点。你又是我的好姐姐,还不该纵容我?我也只住了十多天,你不知道干涉了多少趟。你这样欺负我,我明天就回去。”

“你的嘴真刁!”素贞爱怜地说;“我看你回到哪里去?你还想回到上海你父亲那里,等他给你选女婿吗?”

“不,我上前线去,”文淑昂起头说;她又望着素贞加一句:“我去找曾明远、李南星他们。”

那两个人都是冯文淑在战地工作团的同伴,关于他们的故事文淑这几天里已经对素贞讲了几遍。其实她以前在信函里也曾用了近于夸张的笔调叙述过他们的一些事情。李南星仍然在沦陷区中领着一支游击队跟敌人战斗,曾明远则跟着军队跑遍各个战区做政治工作。

“你最近还得到他们的信吗?”素贞缩回手在屋里走了两步,忽然掉转头问道。

“没有,我去过两封信都得不到他们的回信。曾明远不是在湖北,就是跑到陕北去了。李南星、方群文他们好久没有消息。跟他们通信很困难。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连他送给我的那本好书也给敌机炸毁了,”文淑带着怀念的调子说。

“在这个时代死一两个人也是很平常的事。不过为了抗战牺牲,也是很有意义的,”素贞两眼望着窗外自语似地说。

“可是我并不愿意听到我认识的人死去的消息。今年年初我得到周欣病死的信息,几个月都不舒服,”文淑皱着眉头说。

“其实愿意不愿意,都是空话,到了死的时候,还不是要闭上眼睛。我想起那年在广州的事。只差半个钟点我就粉身碎骨了。当时我一点也不怕。后来想起倒有点使人惊心,”素贞说。她走到窗前卷起窗格上的纸帘。

“这算什么!我昨晚一晚上都梦着这些事。我倒不害怕。我在哪个地方没有碰到过大轰炸?”文淑大声晒笑道。

“是啊,”素贞了悟般地点点头,她的面容突然变得庄严了,她的眼睛带了一点梦幻的光彩,痴痴望着窗外的蓝天。她这时看见的并不是这一小块没有被树梢遮去的天空,却是另一个大城市的景象和一个人的面庞。整整三年了。她仿佛听见这一句话,又好象有什么人的指甲在她的心上搔了一下。她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眼光收了回来,退了两步,看看自己的身上,慢吞吞地说:“许多的苦难把人锻炼得坚强多了。”她不愿意再说什么,就把头埋下去。

文淑惊奇地望着素贞,但是她马上就明白了这个友人在想什么。她走去捏住素贞的手,低声安慰道:“你是不是在想刘波?我不懂他为什么老是守着上海不肯出来。”

素贞侧过脸去看文淑,她点了点头。但是她接着又把头摇了两摇说:“没有什么。我相信我终归会见到他的。他做事情负责,不肯轻易离开他的岗位。”她略略停一下,又接下去。“只是我有点耽心他的安全。”

“我看不要紧。刘波聪明、能干,他在上海不会出毛病,”文淑说;“不过他应该早出来,就是走一趟也好。”

“在报纸上常常看到那些可怕的上海通讯,今天暗杀,明天绑票,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好象那里完全变成了一个恐怖世界……”素贞的话没有讲完,就被文淑打断了。文淑抱着她的身子,用力摇了一下,一面带笑地大声说:

“我们不谈刘波了。你眼睛都红了,再讲下去,你就会哭起来的。今天是星期天,天气又好,等我洗好脸换过衣服,你陪我出去玩罢。”

素贞点一下头,应了一句:“好的,”便用力去关记忆的门。文淑走出屋子,到窗外栏杆前水缸里舀水洗脸去了。

素贞痴痴地立在原处。她听见窗外的水声,略略抬起头,咳了一声嗽。她忽然下一个决心,把记忆的门关上了,于是那个分别了三年的爱人的影子,又被埋在心底了。她走到方桌前从热水瓶里倒出一杯茶,把杯子拿在手里慢慢地喝着。她听见有人在叫:“朱素贞,朱素贞,”又听见同样的声音招呼“冯小姐”。文淑也在讲话,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插了进来。她便到外面去。

站在客厅门前栏杆旁石阶上的是女同学吴其华和男同学温健。吴其华是常来的客人,温健到她家来的次数却不多。她把他们请到客厅里坐下,又进房去端了茶出来。

这客厅原是人家的堂屋,屋顶很高,没有天花板,看得见粗的横梁,地上全铺着方砖,光滑而不潮湿。这里以前供过神,后来因为房主贪图高的租钱,便撤去神龛,把堂屋作为客厅,租给了一班大学生。素贞和一个同学从另外几个男同学的手里接租下来这三间屋子,虽然不过四个多月,房主已经加了两次房租了。但是在素贞和她那个同学看来,为了一点房租就放弃了这样宽敞整洁的屋子,也很可惜。因此她们仍然安心地住下去。

这时她让两个客人在被一个藤茶几隔开的两把藤椅上坐了。客人们喝着茶,望着主人微笑,一面谈起话来。文淑在外面廊上听见吴其华的声音问:“谢质君呢?这么早就出去了?”素贞回答说:“到××村去看朋友去了。”“是去看那位陈太太吗?她好象每个星期天都去的,”吴其华说。“是啊,”素贞答道。吴其华又说:“星期天你还守在家里吗?今天天气好,你也该陪冯小姐出去玩玩。冯小姐来了这些天去过什么地方吗?”文淑跨进了门栏,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她对她们笑了笑,便走进寝室去换了一件蓝布短袖旗袍出来。

“你把前天《哲学概论》的笔记借给我抄一下,好不好?那堂课我简直弄不清楚,不晓得他讲些什么,”吴其华对素贞说。她看见文淑出来,便向文淑笑了笑。

文淑走到素贞旁边,就在藤制的长沙发上坐下了。

“好的,不过我也没有弄清楚,恐怕记得也不好。张先生讲得好象条理差一点,”素贞谦虚地答道。

“对啦,我们都是这样说。不过你很用功,还是懂得多些,”温健微微俯下身子带笑说。

“哪里的话,我还不是跟你们一样。你们太客气了,”素贞说着,她的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云。

文淑在这中间暗暗地观察这两位客人。温健,身体跟名字一样,是健康的。高高的身材,宽宽的肩膀,细细的腰,眼睛相当大,眼珠显得极黑,脸形长,颜色白,两颊略略现出须根的痕迹。吴其华也是一个高个儿,长得过于丰满,全身都是滚圆的,好象肉要挤破衣服突出来一般。脸上略略擦了一点粉,一头电烫的浓发披在脑后,并且遮去了一小部分面颊。她说一句话两腮就显著地动一下,脸上立刻堆出了笑容。文淑多看她一眼,就觉得要笑了,心里暗想素贞怎么能够同这样的人做朋友呢?

然而素贞的苍白色脸上并没有厌倦的表情,她反而带着温和、亲切的笑容跟客人讲话。

“这哪里是客气。不说别的,连张翼谋对你也跟对别人不同。别人都挨过他的骂,只有你一个没有挨过,”吴其华笑着说。

“我不过小心一点就是了,”素贞微笑道。

“其实我们也不见得就不小心,”吴其华辩道。

“我就讨厌张翼谋随时都把莫索里尼挂在口头上,”温健把头一扬,使身子坐得笔挺,脸色因兴奋略略发红。好象就是他父母似的。学哲学不去德国,却跑到意大利去,也就够古怪了。说他在那里住了四年,我看他除了讲讲莫索里尼,吃吃马加洛尼[1]

外,最多也不过学会说几个乌奴、杜埃、秦国、狄埃奇罢了。

吴其华吃吃地笑起来。冯文淑也笑了。她看了温健一眼,她觉得他讲话的神气相当好看。朱素贞带笑地说:“这句话未免刻毒一点。哲学的初步的知识他是有的。就是他太喜欢吹牛,爱谈课外的事情,叫人厌烦。”

他为什么不谈呢?听他那口气,他是等着机会就去做官的。教书不过是一个幌子,或者可以说是混混时间,况且这几天正是法国打败仗、意大利出风头的时候,温健扬扬得意地说。

“这也难怪,现在做个教授也实在太苦了,靠那点薪水养活一家人,连饭也吃不饱,哪里还有精神做学问?我们刚才碰见历史系的高君允提个篮子在买菜,脸黄肌瘦,加上一身破西装,真象上海的小瘪三,”吴其华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笑起来。

“不过高先生倒是个有学间的人,我听过他的课。”素贞没有笑,她甚至带点尊敬地说。

“说起高君允,我倒记起一个笑话来了。密斯朱,你不知道罢?”温健兴高采烈地说,他的眼光还在文淑的脸上掠过。

“什么笑话?我不知道,”素贞正色答道。

“就是昨天的事。昨天下午有个同学在高君允班上打瞌睡,高君允不大高兴,就说了他几句。你猜他怎么回答?”温健卖弄似地笑了笑,不等别人答话,自己又接下去说:“他说:‘高先生,我们没有你聪明,念书自然赶不上你。就算我们把你讲授的全都学到了,我们恐怕也难有机会到外国去求深造。就算我们跟你高先生一样在外国得了博士回来,也不过每月挣几百块钱,还得常常喝稀饭,穿破衣服。那么我们何必要绕这样一个大圈子!单靠我这点聪明和一些人事关系,挣千把块钱的薪水也不难。要做生意发财我更有门路。高先生,你也知道,那么又何必认真呢?’这番话说得高君允哑口无言。同学们都在旁边笑起来。我看见高君允脸都气青了。我以为他一定要发作了,可是他只是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就算了。”

吴其华高兴地笑着,素贞敷衍地勉强笑了笑。冯文淑默默地望着吴其华的打肿了似的笑脸,她起了反感,她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可笑的事。她现在也不再看温健了。她微微翘了一下嘴。

“不过我觉得对高先生不应该说这种话,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朱素贞毕竟把自己的意见说出了,她略略皱起了眉头。

“你做人就是太迂一点。那个同学说的也是真话。书念得好出来饿饭,又有什么用?说句老实话,我们还不是来混一张文凭。”吴其华说到这里,便侧过脸对冯文淑客气地笑了笑,又插进几句解释的话:“我不怕冯小姐见笑,这也是实情,象这样的社会,也并不是我们几个人可以改得了的,我们不跟着潮流走,又能够做什么呢?有了文凭出来做事也要方便得多。社会上的人只重资格不重学问,只重交际应酬不重念死书,本来这种时候哪个还有心肠念书啊?”

素贞露出不自然的笑容,用开玩笑的口气说:“我看你越来越会讲话了。你最近是不是读了一些处世教育的书?”

吴其华红了红脸,接着又吃吃地笑起来。她拿小手绢擦了擦嘴,说:“怎么你连我也挖苦起来了?我倒是在跟你讲真心话,又没有得罪你。”

温健暗示般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动了动他那对漆黑的眼珠,望着素贞说:“朱小姐是个用功的学生,”他的眼光又移到吴其华的脸上:“所以她听不进我们这种话。我们都不是好学生,不过,”他又把眼光移去看素贞的脸,略带一点惭愧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读书总读不进去,无论如何不能把心放在书上,即使勉强看下去,也是一点也记不住。其实不止是我一个人,好多同学都是这样。”

“好啦,你不要把别人拉进去了,”吴其华笑得两只眼睛快要阖拢了。她一面把手绢当作扇子摇了几摇,“用功也好,不用功也好,四年中间这一百三十几个学分总得凑齐的。哪个又不是这样?话讲多了,倒惹得冯小姐见笑。”

“是啊,密斯冯一直没有讲话,是不是听不惯我们的胡扯,不肯指教我们,”温健接下去说,两只眼睛愉快地望着冯文淑。

“哪儿的话。你们讲得很有趣。我在听着……”冯文淑连忙笑着分辩道,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被吴其华打断了。

“素贞,你知道不知道余静给野玫瑰‘刷’了?”吴其华象报告一个重要消息似地大声说。

“我倒不知道,不是传说他们就要订婚吗?”素贞声音平淡地说,她虽不重视这个消息,不过她也感到一点兴趣。

“余静自己对人讲的。昨天有人碰见野玫瑰跟一个生人在路上‘拍拖’,不知道是谁,不过决不是我们同学。我早就说过她跟余静是不会成功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不过余静家里好久不寄钱来了,这大概促成野玫瑰早点‘刷’他。”吴其华得意地笑了。

冯文淑并不知道野玫瑰是谁。不过,她奇怪一个人怎么能够笑得这么多。“难道她不觉得疲倦吗?”她暗暗地问自己道。

“老许在丽都看电影,也碰见野玫瑰跟一个生人在那儿,”温健接下去说,他马上又换了话题:啊,密斯朱,丽都的‘intermezzo’[2]

你看过吗?

素贞摇摇头,淡淡地回答了两个字:“没有。”她平日很少去电影院,也从不关心电影院在放映什么片子。

真是marvelous[3]

!不可不看!那种淡淡哀愁的调子,那样和谐的音乐,连那个名字‘intermezzo’,也是漂亮极了!我看了三遍还不够……温健正在眉飞色舞地讲着,要不是被人打岔,他恐怕会把影片的故事叙述出来。不过他确实被人打岔了,一个本地女人的口音在天井里大声说:

“朱小姐,有预行了。”

“怎么,有预行警报了!温健,我们走罢,”吴其华站起来惊慌地说。

“等一等,我把笔记拿给你,”朱素贞不等吴其华答话,就匆匆地进房间去了。冯文淑也站了起来。

“快点,快点,等一会儿,怕来不及了,”吴其华在客厅里催促道。

“那么明天来拿也成,”温健提议说。

“不要紧的,单是预行警报,还没有发空袭警报呢,”冯文淑在旁边安慰地说。她想:现在总看不见你笑了。

“等着发了空袭警报就跑不远了。敌机来了,多可怕!”吴其华焦急地说,脸色似乎没有先前那样地红润了。她一面说,一面走,已经走下了台阶,朱素贞拿着笔记本赶出来。吴其华接到笔记本,匆匆说了一句:“抄完就还你,”回头看了冯文淑一眼,简单地打个招呼,就大步往外走了。温健跟在后面,他对朱素贞笑了笑,说了一句:“警报解除后再见。”他还想说什么,可是听见吴其华在唤他,便转身走了。

冯文淑同朱素贞立在阶上,看见温健的长长的身影转入门廊不见了,文淑含笑地问她的同伴道:“怎么你会跟这种人来往呢?”

“为什么不呢?我们是同学。我跟吴其华还同过寝室。她也是一个典型,多认识一种典型也有好处,况且她很老实,心地并不坏,”素贞笑答道。接着她问文淑道:“你为什么刚才连一句话不说,就象一个哑吧似的?”

“我有什么话可说?你们老是谈那些话!我怎么插得进来?”文淑带了点抱怨的口气说。

素贞侧过脸看文淑,她的大眼睛亮了一下,她点点头,低声说:“你究竟在前方住得久些。”

文淑看见素贞脸上的喜色,却不知道这喜悦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对面房门依呀地叫了一声,越过长着花树的天井,她们看见木匠的妻子正在锁门。那个三十多岁的瘦小的女人腋下挟着一个包袱转过身来,笑着对素贞说:“朱小姐,你家还不请走啊?”

“我们等到放了警报才走,张大嫂,你先走罢。”

“不要大意啊,”张大嫂关心地嘱咐道。

她的话刚说完,空袭警报的凄厉的哭声就响起来了,只有一分钟的功夫,这声音便响彻了整个天空。

“你家听,放空袭了,快请走啊,”张大嫂慌张地说,她马上抱着包袱跑出去了。

“我们走罢,你到这里来还没有躲过警报,现在可以尝尝这里跑警报的滋味了,”素贞说,她把手在文淑的肩上轻轻地按了一下。

夜晚的空气很凉爽。微风吹动着湖边的树。月亮从天的一边上升,它的银光已经挂上了树梢,夹道上也渐渐地亮起来,在一道拱起的石桥上,两个年轻女子站在栏杆前,一边讲话,一边埋着头看水,水面上布满了水草和浮萍,一些黑影在淡淡的月光下微微晃动。

“我始终不赞成象你这样埋头读书,我觉得你应该到前方去看看,”那个身材较高的女子说,突然掷了一个石子到水里去。“扑通”一声,水溅起来,石子却落下去了。

“其实我也算是去过了。那一年多的看护生活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只是那一种热诚不知道被风吹到什么地方去了,”素贞用了一种类似叹息的声音说。“我觉得你跟从前完全一样。你还是从前那个冯文淑,我自己却变得多了。”

“我看还是把刘波叫出来罢……”文淑接下去说。

“今晚不许讲刘波的事,”素贞短短地打岔道。

“为什么呢?”文淑温和地问道。

素贞不回答,只是埋着头看水。水面显得亮了一点,有一部分地方成了缎子似的发光的东西。树影模糊地倒垂在水上。

文淑惊讶地掉头看了素贞一眼,她把脸移近素贞的,轻轻地问道:“你又想起了今天报纸上那篇通讯么?”

素贞点点头。她想讲话,但是五六个年轻男人唱着流行的电影歌《月亮在哪里》走上桥来。他们停住脚,望望她们,这个打岔使她的嘴闭得更紧了。

“不要紧,报上常常讲得过火一点,”文淑安慰地说。

“他三个月没有来信了,”素贞吐出了这句话,声音很低,文淑差一点就听不清楚了。她又加了一句:“法国投降了,法租界的情形一定更糟。”

“说不定是信丢掉了,现在交通不方便,信常常会丢掉,”文淑说着安慰的话。可是在心里她也想:“三个月!怎么会这么久?”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我的心总放不下……”素贞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声音仍旧很低。眼睛抬起来,仿佛在望着对岸的一丛树影。

“朱小姐,你在这里!”一个爽朗的笑声打断了素贞的话。两个女子吃惊地同时掉过头。一个长的身形立在她们的面前,一对炯炯发光的眼睛望着素贞的脸,被浓密的花自胡须掩着的嘴张开了。笑声接连地从那张嘴里滚了出来。

“怎么这位老先生会笑得这么天真?”文淑奇怪地想道。

“你们在赏月罢,兴致好啊,”老先生接着说,他又哈哈地笑起来。

“怎么,田先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素贞惊喜地说,老人的笑声好象一阵风似地吹散了她心上的重压。

“我回来不过五六天,正打算明天去看你,”田惠世答道;“你好吗?这位是你同学罢。”他客气地对文淑点点头。他的清癯的面颜在月光下显出一种宁静的美,奕奕有神的目光配着孩子似地笑着的嘴,使这个老人在文淑的眼里显得非常可亲。

“我叫冯文淑,是素贞的老同学,”文淑含笑答道。这个老人给她的印象很好。

“她来了不过一个多月,就住在我家里,她是在前方做过工作的,”素贞介绍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对我讲过几次了。”田惠世亲切地笑起来。“想不到今天会在这里见到。你们没有事,到我家里去,到我家里去坐坐,喝杯茶,我有好茶。”他的手动着,做出邀请的姿势。

“怎么样?”素贞侧过头低声问文淑。她其买很愿意去,她想向他问一些上海的事情。

“我去,我去,”文淑毫不迟疑地说。这时明月高高挂在天空,它周围的白云也已散尽。湖上的路象铺了一道霜似的,显得十分洁白。仿佛一层幕被揭起了,眼前突然亮起来,活动起来。行人谈着话从容地在那象树枝一般地往四处伸出去的湖上支路中来往。湖边草地上,到处坐着一对一对的喁喁私语的男女。一只小船从对面一簇荷叶间划出来,船中飞起一串铃子似的少女的笑声。这笑声象水泡一般在水上浮着,一个跟随一个地破了。

“冯小姐是痛快的人,我一看就知道,”田惠世满意地说。“那么就走罢。”他又解释地加上一句:“地方很近。”他拔步先走了。

他走得快,不象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的身体相当结实,唯一带老态的地方就是他那微驼的背。文淑的眼光落到他的背上,她低声问素贞道:“他今年多少岁?”

“好象是五十二,”素贞轻轻答道。

“田先生,你为什么不拿根手杖?”文淑忍不住大声问了一句。

“为什么拿手杖?”田惠世站住了,掉过头来说,“你是不是说我太老罢?我不老啊!我不老啊!”他又哈哈地笑起来。

“是啊,田先生并不老,我有时候觉得你还比我们年轻,”素贞微笑说。

“朱小姐,你是在开玩笑了。比起你们我怎么能说年轻呢?”田惠世笑道,他伸手摸一摸唇须,须上溅到了一点口水,他揩掉了。他想这不是上了年纪的表记吗?他不自觉地把胸部挺起来。但是他马上把背略略弯下。他有一种松弛的舒适的感觉。他想:我的确老了。他皱了皱眉。他抬头看看天,清朗的高空恬静地挂在头上,玉盘似的皓月安闲地在这无边无底的碧海里游泳。天永远是这样,月也永远是这样,五十年来没有改变一点。它们不知比他多活了若干年,它们都不曾老,他又怎么会老呢?他又为什么怕老呢?

他的沉默叫素贞和文淑吃了一惊,不过她们觉得她们了解他的心情。尤其是文淑,她想,大概是“老”字使他不高兴罢。谁不怕老呢?她自己就常常说,她只要活到三十岁,她不愿意让人把她同“老”字连起来。

“田先生,你在生气罢?”文淑爽直地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

“我生气?为了什么?”田惠世惊奇地问道。

“因为我说你老,”文淑忍住笑短短地说。

“哈哈,冯小姐,你太有趣了。我哪里会生气?”田惠世大声笑道。“我一点也不觉得我老。这次从海防来,有一段铁路被水冲断了,要换车。我找不到挑夫,自己提了两件行李走了那一段路,我一点也不累,好些同路的年轻人还比不上我,”他说着不知不觉地又把胸膛挺了起来,口里接连地发出得意的笑声。

“是啊,你的精神比我们都好,”素贞又说了这句恭维话。其实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田惠世的乐观和坚毅的精神曾经使她感动过。她接着又问:“田先生,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来?有好几个月了。”

“还不是为了我那个淘气的孩子,”田惠世用了爱怜的声音说。“他倒是够磨人的。”他又哈哈地笑起来。

素贞低声对文淑说:“你知道田先生那个淘气的孩子吗?他是说他那个刊物。”

“这倒有趣得很,”文淑笑道。她已走进了雪白的石板路,觉得头上开朗多了,一个碧天罩在上面。她投了一瞥亲切的眼光在田惠世的脸上。月光照亮了他的笑脸,脸上现出一种安静、和悦的表情,嘴微微张开,胡须上有几颗象露珠一样的东西。她又说:“田先生,听你的口气,你一定喜欢你那个淘气的孩子,是不是?”

田惠世只是满意地笑着,过了片刻他才说:“这是个最会磨人的孩子,所以我最喜欢他。”这时他已走到两扇紧闭着的黑漆门前,他站住,轻轻地敲了两下门。门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拿着电筒走出来。他含笑地对田惠世说:“爸,你回来了。”

“世清,你来见见朱小姐同冯小姐,这位冯小姐你还没有见过,”田惠世点点头指着那两个女子说。

少年客气地对她们点头行礼,头埋得很低,就象在鞠躬一般。

“田先生,这位也是淘气的孩子吗?”文淑笑问道。

田惠世又哈哈地笑了。“他不淘气,他不淘气,”他接连地说。那个少年做了一个想笑又忍住笑的怪脸。田惠世客气地让两位小姐先进去,她们不肯。在他们谦让的时候,那个少年在一边噗嗤地笑了一声,又连忙忍住了。文淑想想觉得好笑,便第一个跨进了门槛。

石板铺的天井里摊着一大片月光,两把藤椅上坐了两位老太太,正在闲适地谈话。田惠世大声招呼了她们,一面陪着客人走过石阶,上了楼梯。楼梯尽处,由一道小门引入一个三合土筑的平台。平台被月光照得象银子似的,它的一边是砖砌的梅花墙,另一边的亚字栏杆,也是用砖砌成的。

“这里的景致还不错,”田惠世抬起头,向四面看了看,满意地说;“你们看这边,”他转身向着墙外,伸手指了指天边。文淑和素贞也跟着他站到墙边去。墙不高,只挨到素贞的肩头。墙外蓝绸似的天幕下垂处耸立着一带城墙,一座古旧的城楼和几棵老树。

“现在看不清楚了,太阳刚落下去的时候最好看,”田惠世用了夸耀的调子说。文淑同意他的话。在她的眼里树和城楼都只是些不大清楚的阴影。不过这样的景致她在战地不知见过了多少,因此它在她的眼里显得很亲切,这使她想到了一些忘却的事情。她望着天边出神了。

“冯小姐,冯小姐,”她听见田惠世在唤她。她吃惊地转过身来。在她的面前立着一位身材瘦小的太太,一张已经衰老但是仍然秀丽的脸和一双细小的眼睛对她慈祥地微笑。老太太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年轻人:一个是方才开门的少年,另一个年纪稍稍大一点,看相貌,文淑便知道他是那个少年的哥哥。

“这是我太太,这次同我一起来的,”田惠世高兴地介绍道;“这是世明,朱小姐也没有见过他,你们看他象不象他的弟弟?”

两张年轻的脸愉快地笑着。她们在月光下看这两弟兄,面貌非常相象,只是做哥哥的显得瘦一点,白一点,身材低一点;弟弟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哥哥却留着长发。

“真象,要是你不说,我在路上碰见,会把他当作世清的,”素贞笑答道。

“请到里面坐罢,”田太太用她那不纯熟的普通话客气地说。

文淑的眼光还停留在这两弟兄的脸上。她想着:“多么有趣,要是我也有两个这样的弟弟……”她没有听见田太太的话。

“冯小姐,请进去坐,”这次世清开口了。文淑笑着答了一个“是”。

田惠世看见冯文淑站住不动(朱素贞已经跟着田太太走到廊上了),便说:“先进去看看,等一会儿把椅子端出来,在平台上喝茶,好不好?”

文淑接连说“好”。她陪着田惠世走出平台,进到廊上,再转入客厅。这是一排三间的楼房,中间是客厅,两旁是住房,楼房外有一道走廊,两间住房的窗外各有一个长方形的平台,由廊上左右的小门出入。客厅里陈设简单而整齐。中央一张小圆桌,围着四把藤椅,左角靠壁有一个装满了书的玻璃书柜,柜子不高,上面放了一个花瓶,里面插了一大束花,花瓶旁边放着一本厚厚的《新旧约全书》,是皮面精装本,还有一本赞美诗。花瓶的另一边有几件小巧的摆设。

“难道他是一个基督徒?”文淑奇怪地想道。她的眼光正要从书柜上移开去看其它的陈设,却突然被田惠世的声音引去了。

“冯小姐,我家里你还没有来过,有些东西还是我太太这次从上海带来的,有些是她来了以后才买的……”

“那么田先生,你是到上海去接太太来的,”冯文淑突然兴奋地说。

“我没有去上海,世明陪他母亲到香港,我们从香港搭船到海防,”田惠世答道;“可惜我这次时间匆促,不能够到上海去看看。”

“请坐罢,请坐罢,”田太太客气地接连说,她还为客人拉开小圆桌旁边的藤椅。

“我们到外面去坐,一面喝茶,一面看月亮,有趣些,”田惠世对他太太说;他又吩咐两个孩子:“世明,世清,我们来搬椅子。”

“我也来搬,”文淑说,她也端起一把椅子来。

小圆桌和藤椅搬到文淑和素贞刚才走过的那个平台上,新泡的铁观音斟进了茶杯里,田惠世陪着她们坐在月光下,喝着杯里芳香沁鼻的浓茶。这是同样的茶和同样的杯子,可是三个人的心情,甚至面部表情都不相同。素贞微微锁住眉头,埋着眼睛慢慢地喝茶;文淑却露出愉快的神情大口地喝光了茶汁,把杯子放回在桌上,她的眼睛清亮地望着天空;田惠世带着满足的微笑,安闲地一口一口很有兴趣地在领略茶味。素贞心里好象有什么使她耽心的事情。文淑却在回想一些痛快的事,她的心仿佛长着翅膀在天空里飞翔似的。田惠世这时似乎什么事情都不想。

“田先生,上海的消息你知道罢?”素贞抬起头压低声音问道。文淑的心马上从天空飞了回来,她同情地看了素贞一眼。

“我知道一点。法国投降以后上海的情形越来越坏,有许多事情简直想不到,痛快地说一句:那不是人的世界!”田惠世收敛了笑容答道。

“她问的是刘波他们的事情。田先生,你知道吗?”文淑连忙接下去说。

“他三个多月没有信来了,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素贞低声解释道,这次她两只眼睛牢牢地望着田惠世的带着茶汁发亮的唇须,等着他的回答。

“我知道,我想是不要紧的,”田惠世摇摇头答道。停了一下他又加一句:“在上海做工作的人并不少,他们知道对付日本人、对付汉奸的办法。”

“田先生,你见过刘波吗?”文淑问道。

“我从前见过他两面,是个痛快的人,”田惠世答道;“我这回在香港还听见人讲起他。”

“讲他什么?”素贞说,她的两眼发亮了。

“说是日本人很注意他,他接到几次汉奸的警告,不过他一点也不怕,”田惠世兴奋地说。

“那么你想他不要紧吗?”素贞变了脸色,声音略带颤抖地急急问道。

“我想不要紧,他们在一起工作的人不少,”田惠世毫不迟疑地、乐观地说。“我从前在上海也接到几次怪电话。我一点也不在乎。结果我还不是安全地出来了!”说到这里他又爽朗地笑起来。

素贞不作声,她沉思地望着天空。文淑带着赞美的眼光看田惠世,她想:这个老人倒很可爱。她忽然把嘴放到素贞耳边低声说:“我喜欢他。”田惠世没有听见她的话,他自己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田惠世独自笑了片刻,便给自己再斟了一杯茶,拿在手里,悠然自得地慢慢喝着。他的眼光在素贞和文淑两人的脸上轮流地停留了一会儿,显然不同的两种表情使他感动。在一张脸上他看到青春的欢乐,在另一张脸上他看到深情的关切。“这都是年轻人的情感,”他想道。他觉得这样的情感多少有点可笑,但是他忽然又想起来:它们同样地表示着青春的力量,这正是他失去了的东西。现在他看出来她们跟他中间的距离了。他没有那种轻易起来的快乐,也没有轻易起来的悲哀。对一切的事情他的反应来得比较迟钝,因此他能够常常保持平静的心境。一阵隐微的不快开始搔着他的心。他这时又想起了那个“老”字。同时他发觉他的背已经松弛地俯下来了,好象是五十年的生活从上面压下来似的。于是他开始挣扎,他的眼睛在天空中找寻助力,广阔的视野使他的眼睛明净了,刚刚一阵微风吹到他的脸上,他吸入一股清凉的空气。他感到一阵爽快,仿佛整个身子都轻松了许多。他忽然低声自语道:“我的感觉并不算迟钝!”他闭上眼,过了片刻,又睁开。月亮象一张熟习的脸亲切地对他微笑。他也想笑了。“我还能笑。我并不老啊!”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反复地说。他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

五十年的生活被这一笑吹散了。他立刻挺起胸膛,一口气喝完了杯里的余茶,把茶杯放在圆桌上,他的眼光挨到文淑的脸。文淑带笑地问道:“田先生,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地笑起来?”

“我觉得有趣,五十年的生活一下就跑了来,一下又给我赶走了,”他笑答道。

“五十年!这样长的时间,你怎样过的?田先生,你怎么能够笑得跟小孩子一样?”文淑好奇地问道,她好象在跟田惠世开玩笑,其实这真是她想知道的一个问题。她平日常常说:我只活到三十岁。她害怕想到三十岁以后的日子,换句话说,她怕老。素贞在旁边没有讲话,她出神地望着田惠世的笑脸,她脸上的阴云也慢慢地消散了。

“这种味道是说不出来的,”田惠世说着又想了想,“这句话也不大清楚,我觉得四十年糊里糊涂地就过去了,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意思,不过总不及最近十年有味。只有最近十年我才觉得日子是一天一天地过去的,这就是生活的味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文淑直率地说。

这时田太太捧了一个福建漆的盘子走来了。盘里放着三个杯子,都满满地盛着可可茶。田太太把杯子送到两个年轻客人的面前,她们都站起来伸出双手去接。田太太还笑着说了两句客套话,就在一把空着的椅子上坐下。她的两个面貌相似的孩子正站在走廊上讲话,并不曾跟着母亲走过来。

“请喝了可可,我慢慢讲给你们听,你们在这里多坐一阵也不要紧,”田惠世说。

素贞仰起头看天,月亮还没有移到她的头顶上,她并不作声,只是捧着杯子喝可可茶。文淑却兴奋地说:“好,好,我们等着你讲。”

田惠世看了素贞一眼,他暗暗地点一下头,同情地微微一笑。他从杯里喝了两口,便讲起自己的故事来,在讲了两段以后,他把可可茶喝光了,可是杯子始终捏在他的手里,有时候还跟着他的手在舞动。

田惠世在年轻的时候有一个严厉的父亲。那个虔诚、固执、拘泥地守着教义的基督教牧师在教义中看到的恨更多于爱。他颇象某一些初期的传教者,喜欢拿最后的审判和永久的受罪去吓人,却不肯给他们一点爱的安慰。在家庭中他是一个专制的君主,他的话全是法律,绝对地支配着子女们的生活。最大的女儿在未成年时就被他遣嫁到菲律宾去了,以后再没有得到她的消息。第二个儿子被他送到一个外国人办的学校里去研究神学,还没有得着做牧师的机会就死了。第三个是田惠世,他在小孩时候便以聪慧出名。他对文学感到极大的兴趣,喜欢阅读旧诗和小说。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国文成绩超过了全班的同学。可是不等到他把中学课程修完,他的父亲忽然决定送他到一个教会医院里去学医,他的抗议没有用,他只好顺从父亲的意思,抛弃了那些被父亲认为不良读物的书本。在医院中他度过了四年的长岁月,在这期间,他学会了忍耐。起初他极力压下年轻人所常有的种种幻想:使自己熟习于难闻的西药的气味和单调的生活。可是一年以后,他的心境开始改变了,他觉得他的眼睛也睁大了。他看见了人民的贫苦的情况。从那些每天拥挤在医院的挂号室里或者施诊处的衣服褴褛的男女的口中,他听到种种惨痛的故事。一点普通的药,一句安慰的话,似乎减轻了他们的不少痛苦。人居然可以这么容易、这么有效地帮助他的同胞,这是他以前完全没有想到的事。现在这些诚实、简单的脸上的笑容使他看到了一条新路。他的心安了。许多时日来他时常从他的先生,那个头发花白的英国医生那里听到的关于教义的话,忽然很清澈地在他的心里再现了。他似乎到了彻悟的境地。他父亲使他不明白、使他误解的东西,他那位外国的先生却给他解释清楚了,生活又贡献了旁证。所谓永久的受罪和末日的审判都象阴影似地消散了。他抓住的只是一个清清楚楚的“爱”字。从此每天晚上他回到自己的小小的屋子、关上房门、打开《新旧约全书》的时候,他觉得心里涌出了爱的泉源,他仿佛见到仁慈的“主”的面貌了。他用了颤抖的声音读着福音书里面的句子:“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敲门,就给你们开门。”——“你摆设筵席,倒要请那些贫穷的,残废的,瘸腿的,瞎眼的。你就有福了,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你还只缺少一件。去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就必定有财宝在天上。”——“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乃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你们若有彼此相爱的心,众人因此就认出你们是我的门徒了。”——“人为朋友舍命,人的爱心没有比这个大的。”这些新奇的教训,从前被他完全忽略了的,如今却象熟朋友似地叩着他的心的门,给他的心唤起了极大的喜悦。颤抖的不仅是他的声音,他的整个身子都震动了,好象被一种力量摇撼着似的。他的心的门大开了,爱和同情没有阴拦地流进去。光明照透了他的全身,一切阴郁的思想都逃走了。他第一次看透了他自己。“天国是在你们的心里,”现在他知道这句话是如何真实了。从这时候起他开始笑起来。他找到了“乐观”。他忘了忧郁,他更勤苦地从事工作,把他的全部时间都用来帮助人,爱人,尤其是爱穷人。过度的工作反而使他的身体强健了。他的心智也跟随着时日发展。他成了一个早熟的人,在二十岁的年纪,他看起来倒象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就在这一年他算是在医院里“毕业”了。院长在发了证书以后,还把他叫到家中去,起初着实夸奖了他一番,然后又说了许多激励的话。一条新路横在他的眼前。他到了自己开业的时候了。他的先生要他牢牢守住负责和牺牲的教训,他并没有违背一次。他把这作为职业,可是靠这职业养活的,与其说是他的肉体,毋宁说是他的精神。贫穷的人不断地来,他那小小的诊所永远是拥挤的。他不仅把药品拿给病人,他还给了安慰,他看见他的努力减轻了一些人的痛苦,然而贫穷却象潮水似地在他的四周越涨越高。他的乐观似乎受伤了。于是他又求救于他的“主”。晚上他努力睁着疲倦的眼睛,虔诚地翻读他所喜爱的福音书。那些熟习的句子在他的眼前发光了:——“人若渴了,可以到我这里来喝。信我的人就如经上所说从他腹中要流出活水的江河来。”——“我到世上来乃是光。叫凡信我的不住在黑暗里。若有人听见我的话不遵守,我不审判他。我来本不是要审判世界,乃是要拯救世界。”——“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这仿佛是对着他讲的话似的。他的痛苦得着安慰了,信心得着巩固了。这仁慈而坚定的声音又在他心里唤起了爱的喷泉。每天看见那些没有血色的污秽的脸孔,带红丝的积着眼屎的眼睛和疮疤遍体的身子,他不由得想着福音书里的话:——“你们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你们的。你们饥饿的人有福了,因为你们要饱足。你们哀哭的人有福了,因为你们将要欢笑。”他把实现“主”的这个教训作为他的生活的目标。他带着年轻人的精神整天不知疲倦地劳苦着。他完全忘记了有一个时期曾经被他爱读过的那些文学书籍。虽然他从那个教会医生那里学到的只是有限的医术,此后他也没有功夫继续研究,可是他对医道已感到兴趣,而且决定将这作为终身的职业了。他却没有料到他的父亲又为他定下了新的计划。

这计划的第一步是要他和一个亲戚的女儿结婚,他没有见过那位小姐,可是他同意了。结婚以后他才发觉他得到了一个了解他而又体贴他的同伴。自然,她有一个美丽的外表,但是他注意的并不是她的美。他满意的是那“善良的心”和“聪慧的理解力”(他自己这样对人说)。正如一个著作家所说女人是更容易了解爱的宗教的,所以抹大拉的马利亚当一切门徒都逃掉的时候还站在十字架下面,也是她最先传出看见基督复活的话。他的妻子也是一个了解爱的福音的女人。她给了他不少的安慰和鼓舞。在他那条路上他找到了一个同行的伴侣。现在在翻读福音书的时候,是两颗心跟着那些话悸动。这是他的最幸福的时刻。

他为这幸福感谢他的严厉的父亲:却料不到在很短的时期以后,父亲忽然发出一个可怕的命令,要他跟着一个朋友到仰光去经商。他又顺从地离开了结婚不到一年的妻子,去到陌生的外国。那个地方的生活是寂寞乏味的。他每天做些呆板的毫无意义的事情。要不是妻子不断地来信安慰劝勉,要不是他每晚还有翻读福音书的功夫,他恐怕也难支持下去,乐观和信心都会动摇了。天气的炎热和人们对于金钱的狂热,差一点闷杀了他。

但是他竭力忍耐着。一年……两年……他的工作并没有多大的成绩,而商店主人(他父亲的朋友)对他的不满却是一天一天地增加了。“怎么真的要在现世中实行基督的教训么?这个死读《圣经》的书呆子!”主人在背后这样批评他。主人自己也是基督徒!

在这里他的空时间相当多,他不满意同事们的那些娱乐,为了排遣寂寞,他又找到了那个老朋友——文学。自然他并没有离开他的福音书,不过他同时也很热心地读着他在仰光能够买到的一些文学书籍。诗歌,小说,散文,不论是新的和旧的,好的和坏的他全读了。这阅读给他的世界添了一点光彩,用他自己爱说的话,使他的精神生活丰富些。他觉得所有的书都引着人走向“主”的教训,不管是从正面,或者从反面,就象是万流汇集入海。书本上写出的都是生命的呼声,每个人都希求得着充实的生命。爱使生命繁荣,失去了它,生命就得枯萎。人并不单靠吃米活着。所有那些书本证明了两句话:——“你们拿别人的汗造宫殿的人有祸了,每块石头都是罪恶!”——“牺牲是最大的幸福。”这两句话包括了一切,它们包括了整个的世界。因此在读书的时候,他常常被感动得流下眼泪,但是终于彻悟地点头笑起来。

到第四年的雨季,他的父亲忽然来了一封信叫他回国。那个严厉的老牧师倒更象一个带兵的人,永远发布命令,却从不肯对接受命令的人说明理由。这“召回”完全出乎田惠世的意外,不过却是他心里盼望了许久的“好消息”。他可以和他的妻子见面了!他可以离开这个“沙漠似的地方”了!(这是他常常说的话。)这次他非常快乐地顺从了父亲的意志。

回家以后他过了一些愉快的日子。他得着朋友们的帮忙开设了一个西药店。到年终结账药店亏了本,这是很自然的事,他送了不少的药给贫苦的人,亲友中也有一些人不付钱到他的店里拿药。为这件事他受到父亲的责备,可是他自己很坦然,他觉得自己做了应该做的事。

然而两年以后父亲的最后一个命令又突然下来了。父亲在教育界中为他找到了职务,要他在一个月内结束药店到另一个县城去就职。

这次他似乎应该反对,可是他并没有,他连一句不平的话也不曾吐露,好象顺从父亲的意志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

在学校里他做的是行政方面的事,工作使他感不到兴趣,可是他仍旧竭尽自己所能地做去。生活单调,呆板。他在表面上把事务安排得很好,许多人都称赞他,然而他自己有时候却感到了内心的空虚。忙碌剥夺了他的精神生活,肉体的疲倦使得精神渐渐地衰弱了。“软弱”不时来试探他。这个世界还有改造好的希望么?“主”听得见他的呼吁么?为什么他必须长久生活在龌龊的环境里?近来他翻读福音书的次数也减少了。每夭晚上他办完事略略休息,就觉得眼皮沉重地往下坠,他睁不开眼睛,倘若勉强睁开,也看不见什么,他只得简单地祷告几句就上床睡了。日子没有光彩地在他眼前溜过。别人开始说他瘦了,有一次他给父亲写信,无意间表示了要离开教育界的意思,父亲却固执地写了阻止的信来。严厉的责备的句子充满了两张信纸。他没有答辩,他也没有再向父亲提一句离开的话。他只是不住地在给他的妻子的信里诉说自己的绝望和痛苦。妻接连地寄来了长信用温柔的话安慰他,鼓舞他。在某一封信里她引用了福音书中的一句话:“唯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这只是一句极平几的话,可是他那天傍晚却沿着学校后面的小河走了两个钟头来思索这句话的意义。在那开始亮起两三颗星子的淡青色天空中,他仿佛看见“主”的受苦的面颜仁慈地对他微笑了。回到宿舍里他翻开《圣经》,在《约翰福音》里他读到:“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这是多么有意义的话,特别在这一刻,他感到了仿佛被一道强的光射透全身似的震动,他非常兴奋,彻夜不能闭眼,已经吹灭灯许久了,他又坐起来,点燃了灯,翻着那本快要翻破的《新旧约全书》,他把《启示录》中的三段话,翻来覆去地读了许久:——“我又观看,见有一片白云,云上坐着一位好象人子,头上戴着金冠冕,手里拿着快镰刀。又有一位天使从殿中出来,向那坐在云上的大声喊着说,伸出你的镰刀来收割,因为收割的时候已经到了,地上的庄稼已经熟透了。那坐在云上的,就把镰刀扔在地上,地上的庄稼就被收割了。”——“我听见有大声音从宝座出来说:看哪,上帝的帐幕在人间,他要与人同住……上帝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天使又指示我在城内街道当中一道生命水的河,明亮如水晶,从上帝和羔羊的宝座流出来。在河这边与河那边有生命树,结十二样果子,每日都结果子。树上的叶子乃为医治万民。以后再没有咒诅,不再有黑夜,他们也不用灯光、目光,因为主上帝要光照他们……”他了解这些暗示。他为自己构成了一幅新时代的图画。从前的人所写的正是他多时来心里所想的。奇怪的是,《启示录》中的预言似乎和那些非宗教者的社会理想吻合!他在宗教者和非宗教者中间看出了一道桥梁。他的心有时候居然往返两岸。这发现使他震惊,使他惶惑。他再三思索,一直坐到天明。油干灯尽。朝阳从窗外射进金光。疲倦的身子忽然挺直,下垂的头也抬起了。他仿佛成了一个复活的人。他站起来,推开窗。小鸟集在院子里榕树上欢噪。淡蓝的天幕涂上了粉红的云彩。清新的朝气温柔地拂拭他的脸。他忽然从桌子上拿起那本《新旧约全书》对着树掷去。小鸟一下子全飞起来,仿佛整个树都在摇动了。他的眼里全是鸟的影子。接着它们又站在屋瓦上叫起来。书落在一块大石旁边,篇页散脱了一部分,飘落在各处。他惊醒似地开了门跑出去,珍重地拾起书和散页,他一面拾,一面笑。这并不是疯狂的举动。生命无处不在的景象唤起了他那满溢的生命力。他感觉到内部的膨胀。他需要爆发,他需要动,需要笑。他快乐。他觉得自己复活了。

这是最后一次打定信仰的根基了。他战胜了“软弱”的试探,而且比从前更有勇气了。他在心里否定了父亲所信的教义,他更不重视礼拜和祷告以及一切近乎荒诞的传说。他和许多非宗教者做了朋友。可是他并没有放弃诵读福音书的习惯,他认为这是同“主”晤谈。

这样他的思想和他父亲的思想相差得更远了。要不是他性情温和,他跟父亲一定会发生大的冲突。父亲不会了解他,而且不肯去了解他。那个老的信教者只是机械地读着《圣经》,念着祷告辞,保持自己的干净,严守教条,苛责自己,也苛责别人,不知道宽恕,也不知道了解。但是那个严厉的老人终于被“恨”磨坏了身体和精神,有一天在讲道的时候,正在大声重说着经里的话:“你们若不悔改,都要如此灭亡,”他的高举的手还没有放下来,身子就倒在讲台上面了。人把他抬回家去。他以后便不能再在讲台上出现。他病了一年才痛苦地死去。

田惠世回到故乡去埋葬了父亲,他一方面哀悼父亲的死亡,另一方面却觉得呼吸得更自由,更畅快了。他又起了离开教育界的念头,后来还把这个心思对他的妻子谈过。妻并不反对他这个心思,不过也不十分鼓励。他想再开设药房,或者重理医业,可是他又耽心这些年在教育界的生活使他荒疏了医学,他不能做得象从前那样地尽责。在他这样踌躇着的中间,好几个年头又过去了。这都是一些平淡的岁月。日子过得不快不慢,不好不坏,没有大的欢乐,也没有大的痛苦。他的妻子同他住在一起,他的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渐渐地长高,都已经进学校读书了。

这种清苦、平淡的生活也很容易消磨人的精力。要不是一个颇为知己的友人从上海接连地写信来邀他去帮忙编辑一个带文艺性的刊物,他也许会在教育界中度过他的后半生的。事实上他却接受了那位朋友的邀请,带着家眷到上海去了。

那是七年前的事。他对编辑刊物的工作感到大的兴趣。他现在有机会同更多的文学书报和研究文学的朋友接触了。起初是他同那位朋友分担编辑的工作,后来他从朋友的手里接过来整个的事业。他把全身心放在这个事业上。从刊物销数的增加和读者来信的赞誉中他看出了自己努力的成绩。“把你相信的去告诉别人,”仿佛有一个熟习的声音时常在他的耳边说。如今他真的把他的思想传播出去了。他也是在传播“喜音”!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工作。他为它忙碌到连休息和睡眠的时间都牺牲了不少。可是他反而觉得精神爽快和身体健壮了。

抗战爆发后,国军撤离上海,他的刊物因为热烈拥护抗战的缘故,不能在租界上继续发行,他和两个同事带着几大箱稿件、账簿、纸型等等迁到广州。广州接连的大轰炸并没有妨碍他的事业的发展,刊物的销路反而不断地增加。他对工作的热心和对危险的镇静使他得到新旧朋友的称赞。他同朱素贞认识也是在这个时期。那时他的第二个儿子世清从上海出来,在广州一所私立中学里念书,他的女儿动身到重庆去念大学。他的妻因为体弱多病带着大的儿子留在上海。广州沦陷时他带着世清差不多和素贞同时逃出来,都走过不少的地方。世清留在昆明念书,他为了刊物的缘故和同事们又到香港住了十个月光景,刊物也在那边继续编印,由邮局大量寄到内地来。到这一年他决定把刊物迁到内地出版,一个人先到世清念书的这个城市来作迁移的准备。在这里他又遇到了素贞。他从素贞的口中,常常听到文淑的名字和她的一些事情。他知道文淑要来;可是等不及跟她见面就匆匆地到香港去了。他却没有想到晚上他会在湖上遇见她们。

“这是缘啊!缘啊!”田惠世说着又哈哈地笑起来。他用力把杯子放到桌上去,杯子碰到桌面发出“砰”的一声。使得那个始终带笑听他讲话的田太太吃了一惊。素贞也把头动了一下。文淑望着那张带着快乐表情的脸,她也笑了起来,田太太也微微笑了,连素贞也微笑了。世明、世清两弟兄从走廊上跑过来,问他们母亲为着什么事情发笑。他们也笑了。

“的确,这是缘,”田惠世接着说;“我跟朱小姐在广州遇见认识,后来逃难在路上又碰到。我跑了几个地方都碰到她。回到上海我又认识了刘先生。后来再回到内地,又在这里街上碰到朱小姐,今天晚上又在湖上碰到,还见着冯小姐。我们跑来跑去,好象你追我,我追你,你躲我,我躲你。想不到会碰到,却偏偏一次一次地碰到了,就好象有一只手提着我们在动一样。这就是缘啊!”他又满意地笑了。

“对啦,打仗的时候,我们常常碰到很巧的事情,我在后方,在前线碰到好些朋友,都是很巧的,”文淑点头说。她看见别人都不讲话,便接下去说:“不过我对田先生刚才说的话还有点不了解。田先生太看重福音书了。我想如果把福音书当作小说故事看,那倒不要紧。其实……”她觉得素贞在旁边带着暗示的意思轻轻踢她的脚,可是她仍旧说下去:“我也没有好好读过。从前有一回在朋友那里见到一本《圣经》,拿起来翻翻,读了两三段觉得很好,可是借回家去细看,又看不下去了。我始终不相信上帝。”

田惠世止了笑,用和蔼的眼光看看文淑,温和地说:“你仔细读过一遍,你就会了解的。上帝是一定有的,不管在什么地方,甚至就在我们的心里。”

“既然在心里,那么就是很抽象的了,”文淑说。

“怎么会是抽象的呢?”田惠世反问道。

“这是说,上帝是依靠我们存在的。没有我们,就没有上帝,犹如没有肉体便没有精神。”

“可是有的人死了,精神还存在呢,”田惠世理直气壮地说。

“那是靠着他们的言语和行为,并没有一点神秘,”文淑不加思索地笑答道。

“那么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不否认爱罢?”田惠世问道。

“从我们的生理的需要,从我们的生活的需要,从我们的社会本能……”文淑昂头应道,可是没有说完,就被田惠世带笑地打岔了:

“我知道,这就是社会性,还有同情,互助。不过在我看来,这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没有上帝,我们就得不到这个社会本能。没有上帝,就没有爱……”

“我不相信,”文淑也笑着打岔道,她摇了摇头。“我要爱,只是因为我想爱,我需要爱,我心里充满着爱的情感,或者我受到别人的好处,或者别人引动了我的情感。绝对不是上帝叫我爱,不是因为有了上帝我才爱。”

“那么你相信奇迹吗?这的确不是人的力量所能做到的。你又怎么来解释呢?”田惠世兴奋地问道。

“我不相信奇迹,不过我承认信仰的力量。我一辈子就没有见过奇迹。素贞,”文淑忽然掉头看素贞,“你见过奇迹吗?”

“我倒等着奇迹呢,”素贞自语似地答了一句。

“我说的奇迹跟你说的信仰的力量大约是一样的东西。因为有信仰,才有力量,才能够做事。人必须有信仰,”田惠世接着说。

“不过要信仰并不一定信仰上帝,信仰别的东西也是一样,譬如革命家,他们里面也有很多的殉道者,”文淑起劲地说,她愈辩愈感到兴趣了。

“不过你看究竟是革命家多,还是信仰上帝的人多,”田惠世说,忍不住噗嗤笑起来。

“信教的人多,吃教的人更多,”文淑也笑着答道。

“文淑!”素贞打岔地唤道,她耽心这句话会使田惠世不高兴。

“不要紧,不要紧,”田惠世笑着对素贞摇手道;“冯小姐讲的也是真话。这也是免不了的。花园里面花也有,草也有,不能全是好花。”

“那么,田先生,你就是花了,”文淑含笑说,这时素贞又在用脚踢她的鞋尖。

“冯小姐讲话真有趣,”田太太在旁边笑着说。

“好了,好了,”素贞温和地劝阻文淑道。

“田先生,你还记得《沙宁》里面的一段话吗?”文淑忽然想起一段话,她不理素贞,却继续谈下去。

“我记不起了,”田惠世摇摇头答道。

“我记得几句:基督教:和善,谦卑,并且给人许多未来的福,它反对斗争,说着永久幸福的幻影,把人类催入甜蜜的睡眠。还有,它将生命的重心转移到未来,到一个不存在的梦境中。因此一切的生命的俊美都消失了;勇敢,热情,美丽,一切都死亡了:只有一个责任存在着,还有便是一个未来的黄金时代的梦……”[4]

“这不是事实,这不是事实,”田惠世坚决地否认道。他奇怪冯文淑怎么会背出这样的一段话?这不是对他的信仰的一个大打击,可是他知道他一时说不出适当的回答使她信服,而且争论是不会得到结果的。他太太的眼光也在求他停止争论。他迟疑片刻,现在决定把这个争论结束了。他便接下去说:“不过冯小姐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好象你专门记住这些话来跟我争论一样。”他还没有把话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文淑,不要再讲了,我们应该回去了,”素贞低声对文淑说;她没有听见文淑的回答,便又加上两句:“月亮钻进云里去了。现在也有些冷了。”

文淑正在笑着,听见素贞的话,才注意到天上起了白云,而且云把月亮遮住了,平台上显得阴暗起来。她又觉得身上有了一点冷意,于是也起了回家的念头。她便站起来说:“田先生,下次再来辩论罢,现在我们要回家了。”她笑了笑,又说:“我今天刚刚读过这本书,所以还记得几句。”

“不要紧,还早!”田惠世兴致勃勃地挽留道。

“时间不早了,”素贞也站起来说;“田先生,谢谢你的好茶,到现在我嘴里还有香味。以后还要常常来喝茶。”

“欢迎,欢迎!”田惠世高兴地说,他也站了起来。

“请多来,”田太太站起来客气地说。世明、世清两弟兄也说:“请常常来玩。”

冯文淑走在前面,快走到门口了,她忽然站住,转过身子问田惠世道:“田先生,你的刊物——不,我应该说你那个淘气的孩子——是不是要在这儿出版?”

田惠世的眼里突然闪出光来,他似乎满意地笑了。他点着头说:“是的,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搬到这里来的。”

“那么什么时候出呢?我们等着拜读啊。”

“快了,快了,”田惠世答道;“将来还要请你们指教啊。”

“指教?”文淑噗嗤笑了。

“还要请你把战地生活的经验写出来,给我那个淘气的孩子,”田惠世又补上一句。

“我哪儿会写文章,田先生,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文淑笑道。她又侧过脸对素贞说:“素贞,我们快走罢,田先生向我拉起稿来了。我以后也不敢再来了。”她连忙跨出门槛踏着楼梯走下去,素贞跟在她后面。田惠世一面带笑地嚷:“不要忙,不要忙,我不强迫人写文章,”一面领着两个孩子下楼去送客人。他一定要把她们送到巷口,叫两个孩子在门口等他。

她们走出巷子,沿着湖畔的石板路走去。走了十几步,她们要转进湖上石牌坊的大门了,隐约听见田惠世的声音在后面唤她们,便回过头去看。这时明月刚出了云堆,向碧海飞去,湖上被照得十分明亮,石板路象一条白带子,田惠世在巷口立着,他的颀长的身子挺起来,右手伸得高高的,对她们不停地挥动。月光使他的瘦脸显得更和善,更清纯了。

“请回去罢,请回去罢,”两个女子同时挥着手大声说。她们见他掉转身子回到巷里去了,才走进石牌坊去。

“你以前见过象这样的老头子没有?”文淑忽然问道。

“好象见过似的,”素贞答道;接着她又摇头说:“不,没有见过。”

“我也没有见过。我觉得他很可爱,”文淑满意地说。

“我也喜欢他,他是个难得的好人,不然我们怎么能够做朋友呢?年纪差了这么多,”素贞答道。

“不过他那个淘气的孩子我并不喜欢,”文淑说。“它出了那么多期,我却没有好好地读过一本。那个刊物上虽然登了不少宣传抗战的文章,可是并没有明确的主张。”

“其实也不能说没有明确的主张。不过内容太杂,田先生自己的文章又有点婆婆妈妈气,”素贞说。

“说得好,婆婆妈妈气,亏你想得出,”文淑满意地笑道。

“不过他办刊物的精神倒是难得的,”素贞又说。

“我觉得太可惜了,他拿这种精神做别的事情,岂不更好,”文淑说。

“这也难说。反正他自己满意就是了。他既然有了信仰,传道也就是他的使命,”素贞想了想,才说道。

“可是他的刊物也说不上传道。你不是说过内容太杂吗?我看他选稿标准太宽了,”文淑因为素贞不赞成她的意见,便加重语气地说。

“也不能一概抹煞,他也有他的道理。他的刊物上容纳各种文章,正可以看出他的宽宏大量。我并不信基督教,不过也不反对,”素贞声音平静地说。

“我明白,我还记得你先前那句话,你在等待奇迹啊,”文淑带点讽刺地说。素贞不作声,文淑马上后悔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拉着素贞的手,柔声说:“我不该这样说,好姐姐,你饶我这回罢。”

“为什么,我——”素贞的话突然被打断了。路旁树丛后面跑出来一个黑影,一只手伸到她们的面前,一个带哭的声音哀诉道:“小姐,行个好罢,你们有钱人不在乎。给我一块钱吃两碗米线也好,可怜我一天没有吃东西。”

两个女孩大吃一惊,楞了片刻,不知道应该怎样办。以后她们定下心来。这是很平常的事情。那只是一个讨饭的女人,黑黑的瘦脸,干瘪的嘴,血红的眼睛。素贞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叠角票给了她。

“谢谢你,小姐,谢谢你,”女人接到角票,感激地说。

“你是江浙人?”文淑在旁边问道。

“我是从南京逃难出来的。在贵阳一家人都给敌机炸死了,我一个人流落到这里,生了病,没有办法,只好不顾羞耻出来讨饭。小姐,我从前也是个念书人啊!”她一面说,一面流泪,说完也不等文淑答话,就躲到树丛后面去了。她来得象一个影子,去得象一个影子。

文淑打了一个寒噤。她忽然忧郁起来,她自己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缘故。她生气般地对素贞说:“对这样的事,不知道田先生怎样说法?对这种人,他的上帝能够给她什么呢?”

“死后的天国罢,”素贞自语似地说,文淑看不出她是在认真说话,抑或话里有讽刺的意思。

“死后的天国对她现在有什么用处?况且有没有还是问题!”文淑气恼地说。“撇开这些人,空口讲爱的福音,那是欺骗!”

“我又不是信教的人,你跟我讲这种气话做什么?”素贞抱怨道,她因为自己回答不了文淑的问话而感到苦恼了。

就在这个时候田惠世正坐在自己的房里翻读《沙宁》。他在文淑和素贞走后,还同他的太太、儿子谈了一些关于这两个小姐的事情。在谈话中他忽然想起文淑引用的小说《沙宁》里面的一段话,便问世清可不可以在朋友处借一本《沙宁》来。他只是顺便讲一句话,他几年前读过这本书,对故事并不感到兴趣,因此没有读完就搁下了。凑巧世清手边有一本《沙宁》,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译本,一个朋友寄放在他这里的,他读过几十页不大懂,便放在一边不去理它了。这时他便为他的父亲把书找出来。

田惠世读的是第二十四章中几段论基督教的话。

基督教是没有将来的。如果在它发展的顶点时,基督教还不能胜利,却只成了一群虚伪者的工具,则在今日而欲希望一个奇迹,乃是很荒谬的念头。

这是什么话!多么武断!

最坏的是每一次改进了人类的生活,常常是要因流血反抗而始告成,虽然人们总是要将慈悲与爱怜作为他们的生活与行为的基础。全个事件的结果便是,一幕愚蠢的悲剧;虚伪,伪善……

这又是什么话!

在它的与人类兽性的冲突上,基督教却已自己证明了与一切别的宗教一样的无能。

然后他又读着文淑引过的那段话:“正当那些被践踏的人决心要推翻事物秩序的不平时,基督教便出现了,和善、谦卑……反对斗争,说着永久幸福的幻影,催使人类入于甜蜜的睡眠……将生命的重心移到了一个没有存在的梦境中……”

“武断!武断!”他气愤地自语道,“他们没有了解福音书的真义!”他不想再读下去,就阖了书站起来。可是他的平静的心境似乎被扰乱了。妻在旁边柔声催他就寝。他温和地回答了她,他想出去在平台上闲踱一会儿。妻也没有讲什么,便先睡了。他穿过客厅,世明弟兄的房间里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他们已经睡熟了。他轻轻地走过他们的窗下,踏进了平台。

天空没有一片云,明月早已越过他的头顶偏向西方了。从墙脚唱起来小虫的幽扬的呜声。古旧的城楼和城墙静静地立在隆起的土坡上,枝叶稀少的老树象几个寂寞的老人把瘦长的身子倚在城楼旁边。夜是相当静,相当凉爽。他走了两转,还是不能静下心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翻腾似的。“武断,”他不能自主地低声吐出了这两个字。可是他的心还是不能安定。他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些事情,不是奇迹,只是一些普通的、他常常看见的事。“为什么经过了一千九百多年人们还不能好好地生活呢?”一个声音在他心里问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有那么多的人不认识主?”他抬起头望天,找不到一个回答。平台下面忽然响起一阵喁喁的私语声,然后又是年轻女人的笑声,空气里开始渗进了一种古怪的气味,这是他闻惯了而又极讨厌的鸦片烟的浓香,他知道这是从他脚下那间屋子里送出来的。那里住着一对年轻夫妇,两个人白天睡觉,晚上起来,除了跑警报的时间,他不会看见他们。“为什么容许这样的生活?”他这样一问,在他的脑子里便渐渐地浮现了贫穷、残杀、痛苦的景象,他仿佛落进了罪恶的海里。他记起了刚才读到的一句话:“在它与人类兽性的冲突上,基督教却已自己证明了与一切别的宗教一样的无能。”他现在看出这个非难里面含着多少的真实了。经过一千九百多年,连这一方面的胜利也没有能够完成,在“主”以后,就没有再现出一个奇迹。为什么?他不能明白。他开始为这个感到烦恼了。他走着,又走着。他感到徬徨的痛苦。“试探”,这两个字从他的脑中掠过。他觉得心更乱了。他不禁绝望地低声对着天嚷道:“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话刚吐出口,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怎么他会念出了基督在十字架上说的话?基督为了人类在十字架上牺牲了,为什么现在就不见一个信徒为人类牺牲?没有牺牲,怎能有胜利?他觉得思想找到了一条出路,脑子里突然爽快了,眼界开朗了。“是主的启示么?”他感动地喃喃说道。

用牺牲代替谦卑、伪善的说教,用爱拯救世界,使慈悲与爱怜不致成为空话,信仰不致成为装饰。要这样做,基督教才能够有将来,才能够战胜人类兽性,才能够把人们引进天国。——这一个结论使他的心安定了。他恢复了他的乐观,他的勇气。他象一个战士似地挺直了身子,他在心里说:“我要奋斗,我要为建立真正的主的教义奋斗!”

“爸,你还不睡觉?”世清的声音使他略略吃了一惊。他掉头一看,世清穿着一件汗背心,光着两只膀子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仍然带着睡意。

“你起来做什么?不冷吗?”田惠世慈爱地问道。

“我不冷。我睡醒了一觉,听见脚步声,知道你还没有睡,才爬起来看看你。”世清亲热地说,他微笑了,他笑得多么纯洁。“爸,你睡罢,你白天也够辛苦了。”

这纯洁的微笑给他的心带来不少的温暖。他的心更安定了。爱的喷泉又在心中涌起来。“试探”已经过去,他不再徬徨了。他亲热地拿着世清的手,柔声说:“好,我们都回屋去睡罢,”便往走廊上去了。

他一脸欣慰的微笑,象一个满开了小花的花坛似的。世清觉得父亲的脸今天晚上特别好看,可是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快乐。

早晨,田惠世醒得迟一点,其实天还未大亮时,他已经醒过一次,不过后来又睡去了。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他在前一个晚上睡得晚,并且想得多。

日光照在白纸糊的窗上,连屋子里也给染上了一层金色。他的妻子到下面厨房里去了。房里非常静,门仍旧掩着。窗外平台上有人在讲话。语声低,谈话的是他的两个孩子。他这时并不用思想,心也十分平静,因此无意地把孩子的谈话听进了一些。

“奇怪,怎么爸今天还不起来?”世明的声音。

“让他多睡一会儿,他太累了,”世清的声音。

“我看他精神倒比从前好一点,因此妈也很高兴。”

“我怕他心里有什么事情,昨天晚上我睡了一觉醒来,还听见他的脚步声,我起来看,原来他一个人在平台上走来走去。我轻轻走出去,听见他在说:‘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有什么痛苦吗?他为什么又不对我们说,让我们也给他分一点去。我在廊上站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唤他。他看见我,便拉住我的手说了一句:‘回屋去睡罢,’他又笑起来,好象他又高兴似的。以后我们就进屋睡了。今天他到现在还没有起来。我耽心他昨天晚上回屋后还是没有睡觉。不知道他的心里究竟有什么事情?”世清带着极大的关心说。田惠世听着这个多少还带一点孩子气的声音庄重地、焦虑地谈论他的事情,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那么他心里究竟会有什么事情?问问妈,妈一定知道,”世明沉吟地说道。

“我看妈不一定知道,妈知道了也不会对我们讲。不如我们自己留心观察,”世清说。

“你说是不是为了杂志的事情?”世明又说。

“也说不定,他为了这个杂志也苦够了,还是没有弄好。我将来读毕业一定给他帮忙,”世清说。

“中学毕业还有大学,那么还要等好几年。其实我们现在也可以帮他做点事情,就只是他不肯,他总说我们还是小孩子,应该好好读书,”世明说。

“我也不想念大学。我只想中学毕业就跟爸一块儿做事情,好好地跟他学习也是一样的。我看见他这几年跑来跑去也太辛苦了,固然是为了他那个杂志,一半也是为了我们大家的生活啊,”世清说。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太爱我们,他不肯让我们分他一点劳苦。爸脾气虽然很好,却有点固执,他不肯叫我们帮忙,我们就没有办法帮忙,只好忍耐着,等到将来念完大学再说,”世明说。

“我希望我明天就长大起来,爸就不再说我是小孩子,我就可以替他做事,”世清说。

世明笑了,他说:“你真是个小孩,怎么说出这种孩子气的话!哪儿有一天就长大的道理?要是真能够这样长,那么你会长得比爸更老了。”

“那么我就摩摩我的白胡子对爸说:‘你这个年轻人,不要管我的这些事情,你好好地去念你的书,’……”他噗嗤地笑起来。

世明哈哈地笑问道:“那么你究竟有多少岁?你叫爸做年轻人!”

“至少总有七八十岁罢,”世清笑答道。

田惠世也忍不住在床上笑起来。他拿起枕边一张手帕,揩了一下嘴唇和胡须。

“嘘,爸醒了,”他听见世明低声对世清说。“都是你笑得不好,把爸吵醒了。”

“你也笑的,”世清轻声答道;“我们不要再讲了。我下去告诉妈,给爸预备早饭。你给爸倒脸水。”

“你不是说让他多睡一会儿吗?”世明说。

恰恰在这时田惠世无意地在床上咳出一声嗽来。

“爸要起来了,我们进去看看,”世清说。

田惠世轻轻地掀开薄棉被,把帐子撩开一个角。他脸上浮着微笑,一对喜悦的眼睛望着房门。过了片刻就从那门外转进来两个面貌相似的年轻人。他们穿着同样的白府绸衬衫,同样的黄卡叽西装裤。椭圆形的脸庞上露出和阳光一样明亮的笑容。

“爸,你醒来了,”两弟兄差不多同声说。他们走到床前把帐门挂起。

“我起来了,”田惠世微笑道,他慈爱地望着两个孩子。“你们刚才在讲什么话?”

世清对世明眨了眨眼睛,便答道:“我们随便讲些闲话。”

“我都听见了,”田惠世笑着说,“你们不要瞒我。”

世清对世明做了一个鬼脸,世明笑出声来。世清俯下身子笑着说:“那么你答应我们给你帮忙吗?”世明也把身子俯下去。

田惠世摇摇头,笑答道:“不行。我还是要你们读书。只要我能够供给你们读书,我不会让你们做事。”

“那么爸,你的决心是不能动摇的了,”世清没有办法,只好开玩笑似地再问一句。

“不错,”田惠世笑道他看见这张年轻的脸上有一种近于滑稽的失望的表情,他亲爱地用手拍了拍世清的头,又和蔼地看了世明一眼,责备似地说:“你们这两个顽皮的孩子。”

“世清,我去给爸预备洗脸水,你不是要去告诉妈说爸起来了吗?”世明对他的弟弟说。

“去,我们一块儿去,”世清说。他对父亲笑了笑,然后转身跟着哥哥出去了。

田惠世的慈爱的眼光把他们的背影送出了房门。然后他躺在床上高兴地哈哈笑起来。他安慰地想:我并不是孤独的。他觉得心里非常畅快。他闭上眼,带着感激地轻声说:“我的上帝,你并没有离弃我。”

他下了床,走到书桌前面。桌上放了几封信,用砚台角压着。他把信拿到手里。信一共四封,他就站在窗前拆开了:三封是投稿者的来函,另一封是一家印刷所经理写来的,通知他说他提出的办法可以接受,请他这天下午到印刷所商谈订合同的事。他看完信,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心里想,事情总算有头绪了。投稿者的来信中有一封是附寄了稿件的,那是一篇战地通讯,内容还不错,就是文字差一点,还夹杂了几个别字,他看到一个别字,就要皱一下眉头。

世明在外面唤他出去洗脸,他答应着,就放下手里的稿子,走出房去。

右边的平台上摊开一片金色的阳光。两盆海棠放在亚字栏杆上,两盆月季放在梅花墙上,都是刚刚开花,现出欣欣向荣的样子。世明立在栏杆前,他的梳得光光的头发沐着朝阳的光辉,显得非常光滑,他一对不怎么大的眼睛带着可笑的神气,不住地闪动。

他走进平台,看见脸盆盛着水放在栏杆上面。他弯下身子在洗脸,忽然听见世明在旁边说:“爸,姐姐有信来了。”他马上抬起头问道:“信在哪里?”一面还在用湿毛巾揩脸。

“在妈那里,妈已经看过了,我去拿上来,”世明答道,他便转身向门走去。他刚走了两步,忽然被父亲唤住了。

“信里讲些什么?她好罢?”田惠世问道。

“姐姐说,她知道爸跟妈出来了,高兴得很。她想到这里来跟我们大家聚一聚,住两个月,”世明答道。他又兴奋地加一句:“爸,请你写信去叫她马上来。”

田惠世不回答世明的话,却再问一句:“她上次不是说,她暑假要到同学亲戚家里当临时家庭教师?”

“她已经做了家庭教师了,不过,她说反正是临时的,就是马上辞职也不要紧,”世明答道。

田惠世放下毛巾,摇了摇头,说:“这不大好,既然答应了别人,就应该尽责。”

世明碰了一个钉子,就不响了。他偷偷地看他的父亲。他看见父亲脸上仍然带着慈祥、和蔼的表情,又有了勇气,便央求道:“姐姐跟爸也有两年不见面了,跟妈更久一点。她想来看看大家,也是合乎情理的。姐姐原先没有想到我们来得这么快,才答应了别人的事情。”

田惠世侧过头看了世明一眼,笑了笑,温和地说:“我也想见见她,我也盼望她能够来一趟。不过她既然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不该中途走开。”他耽心世明还不了解他的意思,便解释道:“一个人做事应该有始有终,应该负责到底,先求对得住别人,然后再顾到自己。别人比自己更重要。自己多受点委屈,多吃点苦,是不要紧的。”

世明低下头不作声。田惠世怜悯地看了看他,慈爱地问一句:“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了,”世明低声答道。他抬起头看他父亲,亲爱地说:“爸,你快刷牙罢。”从他的眼角绽出了两滴泪珠。

“你哭了?为什么?”田惠世惊讶地问道。“我的话使你失望罢。”

“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听着,我就想哭了,”世明揩了揩眼睛回答道;“爸,我相信你的话,我听你的话。”

田惠世感动地微微一笑,说:“那么你不要哭了,下去给你妈帮忙罢。我很高兴你这样说。”

田惠世刚刚刷完牙,便看见他的太太同世明弟兄提着稀饭罐子,端着几碟小菜走上楼来。他抱歉地对太太说:

“今天我醒得迟。其实你们可以不等我。”

“我们都不饿,”田太太笑答道。

这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小圆桌旁边吃稀饭。他们照例在举著前做了片刻的默祷。田惠世本来对这种仪式并不重视,不过为了尊重他太太的意见,他也让他一家人奉行它。他做这样的默祷时,埋着头他只有一个思想:感激。这不一定是对上帝的感激,这可以说是对一切人的感激,对种田的农人,对挑米的工人,对供给他各种食物的各种人,对过去和现在对他的生存直接间接有过帮助的人。由感激而生爱,他对他的孩子们就这样实施着一种爱的教育。孩子们也能了解他的思想,甚至也信仰着同一的教义,不过他们没有达到他的那种深度和高度。他们对人生、对世界的认识还是太浅,他们还没有经历到他所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但是孩子们爱父母是平常的事,何况这里又是一对了解爱的父母。因此,全家的人聚在一处吃饭、喝茶、谈天的时候,整个屋子里都充满着和平、甜蜜的爱的空气。望着彼此的笑脸,四个人都有同样的一种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为了自己,对世界不应该再有所要求了。大家都感觉到再没有比这空气更舒适的了。众人随便谈话,没有拘束,也没有放肆,谁都可以坦白地献出自己的心。

这应该算是幸福的家庭罢,——田惠世望着妻儿的笑脸,他这样地想道。他想到自己所享受的幸福,同时就记起了自己肩上的重担,那就是对社会、对同胞的责任。他有时想起彼得看见“主”复活的故事,在默祷辞中他会加上一句:“在享受幸福的时候,我不会忘记我的同胞。”这是他的独特的地方。他违反了通常的习惯,他一直追到“主”的思想的根抵了。

这个早晨,他们谈的全是世明弟兄的姐姐的事情。姐姐比世明大三岁,名叫世慈,在重庆一所国立大学教育系念书,下学期开学时便是三年级生了。

“世慈现在一定瘦了,这两年来她在学堂里吃得坏,”田太太关心地说。

“她信上不是说在吴家过得很好吗?还说饮食起居都不坏,她平日心地开阔,我看不会瘦的,”田惠世微笑道。他的眼前立刻现出他女儿的带笑的面颜,还是那么可爱,那么亲切,脸黑黑的,圆圆的,眼睛大大的,两根辫子垂到前面来。

“要是她能够来一趟,大家聚一聚,住上一两个月,那多好!”田太太接着她自己先前的话说下去。

“这有什么办法呢?她已经答应了吴家的事,走不开了,”田惠世安慰地说。

“我知道,我们只好等到寒假了,”田太太带点怅惘的神气说。

“寒假不成,寒假短,只够她来回跑一趟公路,来了也住不了几天,刚见了面又要分别,更使大家难过,”世清在旁边插嘴道。

田太太听见这样的话,也不去看世清,她想了想,又自语般地说:“那么坐飞机也好,听说不太贵,来回不上一千块钱。我还有点金器,拿去换了寄给她做路费也够了。”

“你真的要世慈寒假来,我们就写信去要她来一趟。路费自然由我出,我不让你花钱,”田惠世温和地说。

“女儿是我们两个的,为什么我不该花钱?”田太太微笑道。

“我现在能够设法,自然不让你花钱。要是我有一天破了产,连我那个淘气的孩子也要交给你养的,”田惠世说,他哈哈地笑起来。

田太太起初楞了一下,不知道她丈夫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后来看见田惠世的愉快的笑脸,她马上明白了。她也笑起来。她也开玩笑地说:“那不是我生的,那是你一个人的孩子,我养不了。你问问世明、世清,看他们肯不肯认这个弟弟?”

世明弟兄都在笑,听见母亲的话,世清半开玩笑地答道:“爸太爱这个淘气的弟弟,我们都有点不平。倘使爸不拿我们跟他一样看待,我们就不认他。”

“你这个调皮的孩子,不要开玩笑了。你们不要忘记今天给姐姐写信啊。你妈也写,我也写,我们大家都写,让她多接到几封信,她也会高兴些,”田惠世微笑道,他满意地摩了摩胡子。

一家人的谈话就在这种和平、快乐的气氛中继续下去,大约继续了半个钟点。两个孩子帮忙着母亲把碗碟罐子等等拿下楼去。父亲便出去找人挑水。

田惠世找到挑水人讲过话以后回来,正看见世清从厨房走出,他便唤了一声:“世清,”一面点着头示意这个孩子到他的身边去。

“你真的不想进大学?”他没头没脑地问道。世清摸不清他的意思,一时答不出来。

田惠世拿起世清的左手,和蔼地笑了笑,说:“你还说不说要给我帮忙?”

世清明白了,他连忙回答:“爸,我完全听你的话。你叫我怎样办,我就怎样办。就是不念大学,我也不会懊悔。”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他等候父亲的回答。他想父亲今天第二次跟他谈这件事情,一定是父亲改变主意了。

“等你高中毕业再说罢,”田惠世笑答道。

“那么明年暑假我就在你的手下做事了!”世清高兴得跳跃地说。

“明年暑假你多少岁?”田惠世忽然又问一句。

“十八岁,”世清正经地答道。

“太小了,还是多读两年书罢,”田惠世忍住笑又说了一句。

“你已经答应我了,你已经答应我了,爸,你不能反悔的!”世清拉着父亲的膀子笑嚷道。

刘波的信终于来了。信封上贴着香港的邮票,素贞看完信,便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念出下面的两段给文淑听:

……我寄过几封信,怎么你都没有收到?难道全遗失了,或者发生了问题?最近上海环境更坏。自从上月法国战败投降后,敌伪对法租界的压迫一天一天地厉害起来,法租界当局失了靠山,只好一味退让,徐家汇天主堂一带地方奉送给敌人了,法院也准备交出去。并且答应敌人随时进租界捉人。前几天早晨五点钟敌人进法租界大搜查,捉去十几个人。搜查前十多个钟头我们就得到消息,大家忙了一夜,到五点钟时,只听见郊外的枪声,却不知道搜查已经开始。我的住处未遭光顾。只是朋友中有一个人被抓去了。他是《中美日报》的编辑,本来报馆方面得到消息最早,重要职员都早早办完事走了,我那个朋友同编辑部几个同事等着把第二天报纸的稿子发齐就匆匆离开报馆,躲到一个亲戚家里去。却没有想到那个人家被搜查了,因此他也被抓去了。听说他现在关在极司非而路,他们正强迫他投降呢。今年一年中我们一块儿做事的人被敌伪抓去、绑去的一共七个人,这是第七个。另外有两个朋友被暗杀了。不过我们的工作也很有成绩,只是不便在信里告诉你。其实我这封信还是托一个朋友带到香港寄发的,因此我才写了这些罗嗦的话,你看,我们在这种环境里还过得很好,你就用不着替我们耽心了。

我早就听说文淑回到后方来了,得你的信才知道她现在跟你住在一块儿,你们分别几年,一旦相聚,一定很快乐,我也替你高兴,请代我问候她,我想她一定还记得起我。你对她说,刘波还在想念她,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爱翘嘴巴?是不是还爱穿红毛线衣?是不是还爱吃刨冰?

“岂有此理!我又没有得罪他,他为什么要挖苦我?”文淑睁大眼睛笑骂道。素贞也忍不住笑了。

“以后呢!再念罢,”文淑又说。

“没有了,”素贞含笑地答道,就把信纸折起来。

文淑看了她一眼,说:“有是有的,不过你不肯念就是了。”

素贞微微地红了脸,压低声音答道:“别的话都跟你没有关系。”她又提高声音加一句:“我不骗你。”

文淑亲密地拍了拍素贞的肩头,笑着说:“我知道,我不会看你的情书,你放心。收到刘波的信,你也可以放心了。不过今天要请客啊,这是喜事。”

素贞暗暗地点了点头。“喜事”这两个字说准了,刘波在信末加了一段话:

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我的工作三个月以后便可以告一个段落,那时我要离开上海也没有问题,因此我想到你那里走一趟,其实在内地做工作也是一样的。我也应该换换空气了。至迟今年年底我一定可以站在你的面前。这次我决不会使你空等,我不会对你再失信了,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见你一面,听你的声音,看你的笑容。我多么渴望拿着你的柔软的手,吻一吻你的热烈的嘴唇!单单凝视你的照像,朗读你的来信,是不能压下我的热情的。

素贞想到这最后的几句,她的眼前浮现了刘波的瘦长的身子、黑黄的长脸和那对奕奕有神的眼睛,她不觉微微笑起来。但是她马上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用话回答文淑的逼视的眼光:“我请,我请。”

“那么请在什么地方?”

“你说罢。”

“西餐好不好?算我今天敲个竹杠。”

“你这张嘴真该打。人家好意请你吃饭,你还说什么竹杠不竹杠!”素贞笑骂道。接着她又正经地说:“只是我还想请一个人……”

文淑不等她再说,就接下去问道:“是不是田惠世?”

“奇怪,你怎么一猜就猜着?”素贞笑道。

“你不是说过要请他吃饭吗?这个老先生怪有趣的,五十多岁的人笑起来就跟小孩子一样。我真喜欢他,兴致那样好,一天笑嘻嘻的。他也关心刘波的事情,我知道你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文淑答道。

素贞正要讲话,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在叫“素贞!素贞!”那是住在对面房间里的谢质君,一个身材高高的、瘦瘦的女同学,她站在门外伸了一个头进来,一张相当美丽的苍白色的瓜子脸上淡淡地施了一点脂粉,两根细长的辫子垂到胸前来,使她显得年轻。她笑着唤了一声:“冯小姐,”接着问道:“你们出去吗?”

“我们等一下才出去,”素贞答道。她看见谢质君手里拿了一把伞,腋下挟了手提包,便问一句:“你现在出去吗?”

“我有一点儿事情,”谢质君答道,把她的伞微微摇动了一下。“那么我先走一步。”她迟疑一下,又说:“回头吴其华来了,请你告诉她,我有一点儿事情不等她了。”

“不过……”素贞的话没有说完,就被谢质君打断了:

“你们出去也没有关系,反正我在门上留得有字条。好,回头见,”谢质君匆匆地说,她又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冯文淑连忙跑到窗前,正看见一个穿白色西装的男子站在院里梅花树下,他刚刚转过身子,准备同谢质君往外面去。文淑瞥见了他的脸:长脸,大眼睛,漆黑的眼珠;还有高身材,宽肩膀,细腰……

“怎么温健又把吴其华‘刷’了?真快啊!”文淑回过头来笑着对素贞说。

“这是谢质君的本领高。不过温健这个人除了相貌漂亮外,就一无可取。其实谢质君何必多此一举,她不见得会跟他好到底,”素贞说,她皱了皱眉。

“我觉得还是谢质君比吴其华好。吴其华,单是她那吃吃的笑声就叫人受不了,”文淑说。

“你这样说,好象你就是温健,”素贞微笑道。“我看谢质君也不过逢场作戏,她是个最看不起男人的人。”

“你怎么知道?”文淑忽然问了一句。

“她自己常常这样说。我也见过她跟几个男朋友好过,后来都闹翻了。我还劝过她,她不肯听我的话,”素贞答道。她看见文淑的脸上还带着疑惑的神气,便接下去说:“就在你来的前两三个月,有个年轻人从她家乡跑来看她。那个人是她中学的同学,还是她一个远房的亲戚,我觉得人还过得去,老实,却不带傻相,相当聪明,谈吐也不错。他待谢质君是再好没有的了。他住在旅馆里,一大早就跑来看她,约她出去玩,每次来总要带来一些礼物,不是花,就是吃的,穿的,也送得有书来。他花了不少的钱。可是不知道怎么样,谢质君总不喜欢他,跟他玩了不过十天,就跑到××村去躲起来,留了个字条说是到重庆去了。那个人还痴心等了一个多星期。他还是每天到我们这里来,看见房门始终锁着,只好失望地走了。有一次他找我谈了半天,他要我告诉他谢质君究竟在什么地方。他说起来眼睛都红了,差一点就哭了,后来他还是听我的劝,悄悄地走了。他还留了一封长信给她,可是她回来连看都不看就把信扯了。那个人回到家还写过一封信给我问起谢——”

“吴其华来了,”文淑忽然低声打岔道,素贞就闭了嘴,在书桌前坐下。文淑轻轻地走到门角。吴其华穿了一件粉红底白色小花的旗袍扭着身子走上台阶来。她到了谢质君的门前便站住,扯下那张贴在门上的字条,匆匆读了一遍,然后掉转身向素贞的房门走来。

“素贞,素贞!”她用了带忧郁的声音唤道,她站在门外不肯进屋。

素贞在屋子里答应着,连忙走到门口,一面客气地说:“进来坐坐罢。”

“不坐了,”吴其华摇摇头说;她又低声问道:“谢质君出去了?”

“出去了,”素贞答道,“她说给你留了一个字条,在门口,看见吗?”

吴其华没精打采地点点头,她又轻轻地问道:“她一个人出去的?”

“她——”素贞吐了一个字,便迟疑起来。

“她到哪儿去,你知道罢?”吴其华连忙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她的字条上没有写着吗?”素贞带了点怜悯的神气说。

“温健来过罢?”吴其华看见素贞没有爽快地回答,便又问一句:“他们两个一块儿出去的罢?”

素贞不会撒谎,只得含糊地点头回答了。她看见吴其华变了脸色、咬紧牙齿、睁大眼睛的神态,只好客气地对她微笑,请她坐下休息。

“不坐了,我去找他们去,”吴其华气恼地答道;她又愤恨地说:“我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说完这一句她便掉转身子走了。她的脚步下得快,她的身子扭得更厉害。

素贞站在门口,同情地叹了一口气。文淑却在屋里噗嗤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素贞转过头来问道。

“今天她不笑了,就该我笑了,”文淑笑答道。

“不要多讲空话了,我们快去找田先生,”素贞忽然催促道。

她们到了田家,刚走进平台,看见田世清在栏杆前洗东西,世清高兴地在外面唤道:“爸,朱小姐,冯小姐来了。”

“欢迎,欢迎!好些天没有看见了!”田惠世笑嚷着,从屋里走出来。他穿了一件咖啡色的绸长衫。

“田先生,我们一块儿出去吃饭去,”文淑说。

“我吃过了,你们进来坐坐,”田惠世笑答道。

“吃过了,去喝杯咖啡也好,”文淑又说;“今天她请客,”她指了一下素贞。

“我们特地来请你,”素贞带着诚意地说。

“好,我陪你们去一趟,现在先进里面喝杯茶罢,我刚刚泡了好茶,好象等着你们来喝似的,”田惠世说着又哈哈地笑了。

她们跟着他进了客厅。“茶在我的房里,”田惠世说着便走进他的寝室去拿茶壶。文淑看见房里靠窗的书桌上摊着一些好象是文稿和印刷校样的纸件,它们引动了她的好奇心,她便跟着他走进里面去。

“田先生,这就是你那个淘气的孩子吗?”文淑笑问道。

“是啊,现在总算把那许多难题解决了,我为它不知跑了多少趟,找了多少不相干的人。这个月内总可以出版了,这个孩子真够磨人,”田惠世满意地笑答道,他随手翻了翻校样。

素贞也走了进来。她接着说:“田先生,你要是忙的话,我们可以帮你看校样。现在是几校了?”

“二校。我自己可以看校样。事情也并不忙。世清弟兄也可以帮我做点事。不过我总觉得自己亲手做比较好一点。这也是我的坏脾气,”田惠世答道。他又用爱惜的眼光看了看旁边的一堆文稿,笑着说:“这一期很有几篇好文章呢!”

“那么我们等着拜读罢,”素贞应酬般答道。

“还是喝茶罢,到客厅里去喝茶,”田惠世把那个放在菜碗里面的小茶壶连碗一道端起来,左手另外拿了一个热水瓶,迈着大步第一个走了出去,把这些东西都放在客厅里小圆桌上,开始冲起茶来。

“田先生,刘波的信来了,”文淑大声说。

“啊?”田惠世抬起眼睛看了看素贞。“倒是个好消息,的确应该请客,的确应该请客。”他又哈哈地笑起来。他递了一杯茶给素贞,然后摩了摩鬍鬚,又去给文淑倒茶。

“他在上海过得还好,没有什么事情,”素贞说着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同时浮出一片红云。

“我原说不要紧的,”田惠世笑着说,他把茶杯递到文淑的手里去。

“还有,素贞,你怎么不告诉田先生刘波今年就要出来呢?”文淑故意打趣素贞道,这个好消息还是素贞在路上对她讲的。“今年我们有喜酒吃了。”她得意地笑着。

“呸!哪个听你乱讲!”素贞啐了文淑一口。她掉转头,正遇到田惠世的询问的目光,便答道:“今年年底他工作告了一个段落,想到内地来看看。”

“那更好了,今天朱小姐真应该请客,”田惠世高兴地说。

“那么我们就走罢。田先生,你没有事罢?我有点饿了,”文淑仍旧站在圆桌前面,含笑催促道。

“好,好,就走,我陪你们走一趟,”田惠世兴致勃勃地说。“到哪里去?”

“到丽都好不好?那里咖啡还不错,”文淑说。

“好的,好的,”田惠世答道。田太太同世明走进客厅来了。她们笑着跟这母子打了招呼,说了两三句客气话。田惠世又用他的家乡话对他太太讲了几句。田太太只是温和地点着头。后来他便同素贞、文淑两人走出去了。田太太也跟着送出来。

世清仍然在平台上洗东西,口里哼着西洋歌,他看见素贞和文淑,便抬起头对她们笑了笑,说:“走了?不多玩一会儿?”

“你不跟我们玩,老是在洗什么东西,”文淑开玩笑地说,就走到世清的身边。

“我自己的衣服,没有事洗洗衣服消遣,”世清答道,脸上做出一个滑稽的表情。

“我们在这里没有请着老妈子,都是自己洗衣服,小孩子多学点勤劳也是好的,”田惠世带笑地插嘴道。

“我们也是自己洗衣服,”文淑说。

“就是我太太辛苦一点。她身体不好,又要做厨房里的事情。可是她一定不让我自己洗衣服,我衣服刚换下来,她就给我拿走了,我自己找都找不到,”田惠世说,他带着深情看了太太一眼,真诚地、满意地微笑了。

“他……他太忙了,忙起来简直不肯休息。我并不辛苦。他才辛苦!”田太太指着她的丈夫,带笑地用普通话一字一字地说。

“走罢,走罢。不说啦,再说,冯小姐又要吵饿了,”田惠世接着说,又带笑地拉他的胡子。

“冯小姐,朱小姐,对不起啊,”田太太陪笑道。

素贞和文淑都已走出小门,下了楼梯。田惠世走在后面,他刚刚跨过门槛,忽然听见他太太唤道:“惠世,惠世,回来了”他转过身子。他太太说:“天变了,怕要下雨,你带把伞去。”他点点头。她一摇一摇地跑进房里去了。田惠世也跟着走去,他走到廊上,便看见太太拿了黑绸伞出来,他接到手里对太太说一声“谢谢”,然后大步走过平台下楼去了。

文淑、素贞两人正站在大门外等他,文淑开玩笑地对他说:“田先生,你太太很关心你啊!”

“我们是老夫老妻了,结了婚三十年还没有吵过一次架,”田惠世正经地答道,脸上渐渐地泛起了满意的微笑。

素贞、文淑同田惠世到了丽都咖啡店,在角落里的一张圆桌旁边坐下来。茶房过来伺候他们点了菜(田惠世被她们逼着,在咖啡以外还要了一盆牛排和一碟煎饼),然后又给他们拿来刀叉和汤匙,还送来三杯冷开水。素贞刚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忽然听见文淑低声说:“你快看,他们也在。”

“谁?”素贞惊奇地问道,一面抬起头跟着她的手指望过去。

在斜对面靠墙壁的边座上谢质君同温健正坐在一张长桌的两面。两个头略向前俯,差一点要挨在一起了。温健不停地低声讲着什么,谢质君只是含笑地听着,偶尔也短短地讲一两句话。

“怎么,吴其华没有来呢?”文淑又在素贞的耳边说了一句。

素贞又转过头向这个厅子各处看了看,她仿佛在寻找吴其华的面颜似的。吴其华没有在这个厅子里。可是她看见了野玫瑰的头发烫得蓬松、眉毛画得又细、又弯、嘴唇擦得红红的脸庞。她咬了咬嘴唇,便把头掉开了。在她掉头的时候,她的眼光无意地掠过那个坐在野玫瑰对面的穿湖绉长衫的男人的脸,她好奇地把眼光射到这张黑瘦的脸上去。“怎么是张翼谋!他今天穿起长衫来了!”她想道。她再把眼光移去看坐在张翼谋旁边的那个男人。光滑的头发,圆到快成扁的肥脸,鼻子下面一撮希特勒式的小胡子,一对细小的眼睛:她认得这张脸是一个在这里相当活动的新式政客黄文通的。她听过他关于法国战败后欧洲局势的公开演讲,但是没有听完就走了。那天她并没有听明白他在讲些什么,不过她知道他的主张跟张翼谋的相差不远。她也听见别人谈起他是张翼谋的熟朋友。因此现在看见这两个人坐在一处同野玫瑰谈话,她倒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吴其华没有找到这里来倒很好,”素贞低声答道;“不然,怕又要闹笑话了。野玫瑰也在这里。”

“就是你背后打扮得象电影明星的那个吗?”文淑问道。她有一天在街上远远地见过野玫瑰,还是素贞指点给她看的。

“嗯。她的前一个爱人余静,你也见过的。听说得了神经病,已经休学了。他有一个时候相当神气,不过这大半年,他家里一直没有寄钱来,他已经不神气了。有人说他常常跟在野玫瑰后面,不过我没有遇见过,”素贞轻轻地答道。

“你们悄悄地讲些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知道?”田惠世笑着插嘴说。

素贞和文淑齐声笑了。素贞连忙把头凑过去,低声对他解释道:“我们讲那边桌子上一个同学的事。”

“哦,”田惠世点头说。茶房过来上菜了,他放了亮油油的一大块牛排在田惠世的面前,那是用一个漂亮的盆子盛着的。文淑和素贞的面前是两盆红红的汤。

“田先生,你这份牛排我没有给你叫错罢,”文淑得意地笑道。

“很好,很好,”田惠世接连笑着说。他嗅到盆里的热香,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感情震撼着他的心,他闭上眼睛,心里祷告道:“主啊,你的仆人有什么功绩可以享受这上品的食物呢?抗战已经到第四个年头了,一般人都在吃苦……”

“田先生,”文淑唤道,她轻轻地笑起来。她看见他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她,问着,“嗯?嗯?”她便抿嘴笑道:“你不是说过你并不注重仪式吗?怎么吃饭也要祷告呢?”

“我平日在外面吃饭也不祷告的。今天看见这样的菜,忽然想起抗战满了三年,我们还过得很舒服,因此起了感谢的念头。”

“你心肠也太好了。象你这样遇到什么事都要感谢,那也就太麻烦了。吃饭出钱,这是很平常的事。这几年来我们都吃过苦的,现在吃一顿好饭也是应该的。为什么还感谢上帝?”文淑一面说一面喝起汤来。

“我觉得唯其吃过苦,现在更应该感谢了,”田惠世停了刀叉,温和地笑着说。

“那么对那些一直没有吃过苦的人,你怎么说呢?”文淑追问一句。

“我们管他们做什么?我只问我自己好了,”田惠世答道。

“可是你——”文淑调皮地笑道。

“文淑,你又跟田先生辩论!我看你们辩下去,也辩不出一个结论来。你不要打扰田先生吃东西,”素贞带笑地打岔道。她无意地朝门口望了望,便压低声音说:“余静来了。”她放下汤匙,一面用饭巾揩嘴唇。

文淑马上闭了嘴,她的眼光也射到门口去。一个中等身材、瘦长脸孔的青年正站在门口伸起颈项四处张望。他的五官生得端正,只是面容十分憔悴,眼光迟钝。他身上穿一套不大干净的白色西装,却并不合身,稍微显得宽大些。他站在那里身子一摇一摆,头无力地微微动着。忽然他的眼光朝她们这个方向射过来。他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颜色,胸膛也挺起来了,他拔起脚急急地向这里走来。文淑低声说:“他过来了。”

素贞埋着头低声说:“不要响,你听着就是了。”

茶房来撤去桌上的空盆。文淑的注意力被他搅乱了,她看了茶房一眼。

“文婉,你在这儿,”这是男人的声音,不过略带一点颤抖。文淑侧过脸去。余静谦卑地俯着头做出笑脸在说话。

野玫瑰连头也不动一下,只顾跟两个男朋友讲话。

茶房端了菜来把文淑的视线遮住了。

“文婉,你让我讲几句话罢,我找了好些天,好容易找着了你,”余静哀求道。

野玫瑰不回答,却声音清脆地对着张翼谋、黄文通笑起来。

“文婉,即使你不再爱我,为什么不让我做你一个普通的朋友呢?你应该明白我的心——”余静用了近似哭泣的调子继续说。

“去,去,谁做你的朋友?”野玫瑰摇着头恼怒地打岔道,虽然是叱骂,声音却并不高。

“你应该记得从前的事情,你自己亲口说过——”余静把头俯得更低,声音抖得更厉害,即使野玫瑰不在中途打岔,他也难将心里的话全吐出来。

“出去,出去,告诉你我不是你的朋友,”野玫瑰转过头去看他一眼,不耐烦地说。

“王小姐叫你出去你就出去罢,”黄文通在旁边插嘴道。

“你到底用眼睛看了我了。你看,我是不是没有一点改变,我是不是还是从前那个余静!你为什么不理我?从前你那许多话——”

“唉,你这个人真不懂事。既然她不理你,你还缠着她干吗?你也在大学念过几天书,怎么干出这种无聊的事情!你再不出去,我就要茶房去叫警察来抓你,”张翼谋昂着头,用教训似的口吻说。

“文婉要是肯跟我出去,我就出去,”余静固执地答道。

“她跟你出去干什么?你放屁!”张翼谋伸出手去,刷的一下在余静的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岂有此理!怎么随便打人!”文淑不平地说,就站起来。田惠世也侧过头去看,他也接连说:“这不应该,这不应该!”三个茶房连忙过来看是什么一回事。一些客人站起来远远地望着。

余静用一只手按住他那被打的左颊。他不还手,也不吵闹,只是温顺地、诉苦般地说:“为了你的缘故,我什么羞耻也不怕,我什么痛苦也受得了。我好容易找到你,我不会走的……”

“你看他这个疯子,你把他拉出去罢,”黄文通威严地吩咐旁边一个茶房道。

“是,”茶房答道;他动手去拉余静的袖子,一面说:“出去罢,人家吃饭,你在这儿闹什么?”

“我有话跟这位小姐讲,我从前常常带这位小姐来吃过饭——”余静望着茶房解释道。

“你来过,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你?就算你来吃过罢,今天你不吃,就请你出去,”茶房冷笑道。

“我出去还是要在门口等她的,”余静说。

“你再等一天,等一个月,也是白等。看你这样子还是个读书人,知趣点,好好地走出去,省得别人赶你不好看,”茶房说着,一面伸出手来,做出搀扶他的样子,其实是在拉他。

“你们把我赶不走的。文婉,你就走到天涯地角,我也要跟着你,”余静走到门口还回过头来望野玫瑰,用他那诉苦般的声音说。

“快走,快走,不要多讲了!”茶房用力一拉,就把余静的瘦弱的身子推到门外去了。

“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傻瓜!”黄文通用轻蔑的口气骂道,“真是没出息的东西!”

“今天便宜了这个疯子。要不是在这儿怕对王小姐有什么不便,我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张翼谋接下去说。

“这种人还值得多讲!今天遇到他已经算触霉头了,”野玫瑰撅起嘴道。

文淑在旁边气得不得了,她吃着菜,也感觉不出什么滋味。她接连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人家已经疯疯癫癫了,还要欺负他!”

“小心点,”素贞低声劝道,“给他们听见了不大好。”

“我知道他是你们的教授,”文淑讽刺道。

素贞还没有回答,田惠世忽然插嘴问素贞道:“那个年轻人是你们的同学吗?”

“他已经休学了。”素贞低声答道。

“那个打人的呢?”田惠世又问。

“田先生,你不知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张翼谋,”文淑抢着回答道,她觉得出了一口气。

“哦。”田惠世想了想,便说:“就是那个提倡征服的道德,赞美莫索里尼有大政治家风度的哲学教授吗?”

“对啦,你一定读过他的名文了,”文淑笑道。

“狗屁!”田惠世朝地上唾了一口,惹得文淑和素贞都笑了起来。

过了半晌田惠世忽然皱起了眉头说:“这种人,这种事情……,我以前简直没有想到,这简直是不可能……”他痛苦地拉了拉鬍鬚。

“这样的事多着呢。田先生,你看,那边还有一对,”文淑说,便指了一下谢质君和温健坐的那一桌。

田惠世回过头淡漠地看了一眼。他心里想着别的一些事情。他的脸上很快地堆起了乌云,他叹息地说:“这半年来我看了不少我不相信会有的事。不过我总以为年轻人,尤其是学生,一定不同。可是最近我有点失望——”他埋下头去。煎饼已经光了,咖啡还是满满的一杯没有动过。

“为什么要失望?难道你们相信天国的人就不相信‘未来’吗?”文淑微微笑道,她那年轻活泼的眼光鼓舞地望着他。

田惠世不作声,也不抬起头。

“这句话说得对,不管路隔了多少远,‘未来’终有一天会变成‘现在’的。田先生,你说是不是?”素贞柔声地说。

“我并不是不相信‘未来’,不过‘未来’的路也是‘现在’的人修的。譬如说没有好好的桥,我们怎么能够希望‘未来’到临呢?”田惠世答道。

“造桥的人是有的,而且多着呢。我们也有不少埋头苦干的人。好的青年比不好的青年多得太多。田先生,你忘记了我们一共有四万万五千万人。你还要为‘未来’发愁!”素贞带了一点热情地说,她这时的确是充满了信仰的。她说完了才觉得不仅是她自己在说话,她还在替一个远方的人说话,那个人是有权利说这种话的。

“田先生,你要相信她的话。她的刘波就是一个埋头苦干的人,就是一个替‘未来’修路的人,”文淑说了,望着素贞笑了笑。

“呸!谁跟你开玩笑!人家说的是正经话!”素贞红了脸啐道:但是在心里她却欢迎文淑的话。她又补充地加一句,“我指的是那些为未来的中国在流血、流汗的人。”

“冯小姐,你讲得对,朱小姐不应当生气,”田惠世笑道,他的左手在嘴唇上抹了一下。“不说别的,象刘波那样在上海敌伪的压迫下埋头工作的人我就看见不少。”他拿起杯子喝了两口咖啡。

“那么田先生,”文淑接口说,“你还用得着发愁吗?”

“是啊,就是来到内地以后我也见过不少使我感动的景象,”田惠世点头答道;“不过另外一些事情我总看不惯。我奇怪为什么还有种种的浪费?时间、金钱、物力、人力,不知道浪费了多少?你们感到那种发财狂、奢侈狂没有?真是一种最容易传染的病——”

“田先生,你没有骂我们罢?”文淑笑着打岔道,她觉得谈话的空气渐渐地变得严肃了。

“不是,不是,”田惠世连忙分辩道;“吃顿饭不算什么。我们这种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浪费的。譬如,我那个淘气的孩子,每一期花了纸张,花了印费,花了写稿人、编辑人、校对人、发行人的时间,但是我们至少是替抗战作宣传,我们教人作个正直的好人,我们教人为正义奋斗。固然他多少得到一些读者的爱护,但是这两年来为了他我也吃够了苦,碰够了钉子。”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了微笑。他又拿起杯子,把咖啡喝光了。

“可是你那个淘气的孩子也有影响啊!”文淑安慰他道。

“影响?哼,比起那些低级趣味的东西,比起那些东凑西拼的翻版书,这算得什么!我们的出版界现在还是被一班书商操纵着,哪里谈得上文化,哪里谈得上宣传?”田惠世说着就动起气来。

“那么据你看,要怎样才能改革这种风气呢?”文淑问道;“我们总不能就让它继续下去。”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除了拚掉我这条老命,”田惠世答道。

“田先生,你是在准备打架吗?”文淑噗嗤地笑起来说。

“不是,不是,”田惠世摇着头说;“我准备奋斗到底。我要苦干到底。弄到卖掉衣服,我也要把我的《北辰》出下去,就是销路减少到五百一千份,我也不停刊。”

“好,”文淑称赞道,她高兴地笑了。

“我是不怕麻烦的,我不怕惹人讨厌。我在《北辰》下期上就要登一篇骂翻版书商的文章。还有那些编书的,把别人文章集拢来,不征求作者的同意,也没有负责的编者。只要是什么小姨爱上姐夫的痛苦啦,什么抽烟的好处啦,都编在一起,一本一本地印出去。不说浪费物资,简直等于散播毒菌。还有编什么修养书的,自己都弄不明白怎样做人,却厚着脸皮东偷西抄,弄出一大本做人处世之道。更可笑是编什么模范作文一类的!有一本大概是模范初中作文罢,注解十条有七条是错的。譬如‘神往’两字,他的注解是‘精神不知所往’。这种东西居然以补充教材的资格在市面畅销。你们说气人不气人!所以我一定要奋斗!”

“田先生,我赞成你这种奋斗的精神,可见你并不老,”素贞微笑说。

“不过还有好些书,田先生忘记提了,”文淑含笑道。

“什么书?什么书?”田惠世着急地问道。

“就是那些委员、部长、教授们写的书,譬如张翼谋、黄文通他们的大著,”文淑低声说。

“狗屁!谁也不要看!”田惠世皱起眉头朝张翼谋所在的方向唾了一口。素贞和文淑都笑了。

“不过我总觉得,田先生,你不象是一个基督徒,”文淑忍住笑正经地说。

“为什么?”田惠世诧异地问道。

“吴其华来了,”素贞忽然抬起头低声说。

文淑向门口看了一眼。吴其华换了一件亮纱旗袍,脸上粉擦得又红又白,堆了一脸的笑,正把她的得意的眼光朝四处射去。她旁边站着一个服装入时的年轻人。这个人也是她的一个同学,不过相貌比温健差了些。吴其华好象看见谢质君和温健了,她对那个年轻人讲了几句话,两个人便朝谢质君的座位走去……

“冯小姐,我问你,为什么呢?”田惠世忍不住再问一遍。

冯文淑连忙掉转头来。她看了看田惠世的脸,知道田惠世急切地等着她的回答。她停了片刻,便答道:“因为你不妥协,充满奋斗的精神,因为你很积极。”

“真正的基督徒就应当充满奋斗的精神。他信奉基督教,并非为了自己登天堂,倒是为了救同胞出苦海,”田惠世用一种坚定的、充满信仰的声音回答道。

文淑并没有反驳田惠世的话,她又把眼光掉去看吴其华。她以为会在谢质君的那一桌上找到吴其华。可是她却看见吴其华同她的男朋友坐在一张靠窗的小圆桌旁边,正是在谢质君的座位的对面。吴其华兴高彩烈地谈着,笑着,不时把眼光掉去看谢质君,仿佛在骄傲地说:“你看,我并没有被打倒啊!”

谢质君和温健两人忽然站起来,埋着头,迈着快步穿过餐桌中间,走了出去。吴其华在后面清脆地哈哈大笑起来。

文淑收回眼光对田惠世笑了笑,又问一句:“可是象你这样的基督徒,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呢?”

《北辰》(田惠世的淘气孩子)应该在这天下午由印刷局送来。这是从香港移到国内以后的第一期。田惠世从大清早下床时起就非常兴奋。留在香港的同事说是已经动身,算日期也应该到了,可是田惠世还没有得到他们经过海防的电报。刚巧几天以前通楼梯这一边平台下面的厢房空了出来,那一对夜晚不睡觉、白天不开门的夫妇搬到别处去了。田惠世便向房东要求把那两间厢房租下,作为北辰社的办公室和同事的宿舍。办公室刚刚在前一天布置好,陈设简单,但家具都是新买来的。屋子相当宽敞,前后都开着窗,因此光线十分充足:前面是两扇玻璃窗,窗外便是石板铺的大天井;后面是一堵格子窗,开了窗可以望见一个小小的废园,乱草丛中正开着一片凤仙花,几只白蝴蝶忙碌地在花间飞舞。这个荒废的园子被一堵高墙封住了,墙外便是另一个人家。

时候还早。正房里没有一点声音,房东一家人除了那个三十岁左右的唯一的男子已经上机关办公外,都还不曾起床。一个年轻的女佣提着菜篮走出去了。一只白猫懒懒地躺在天井里晒太阳。田太太在厨房里,世明、世清两个却在楼上。田惠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张光滑的新写字台前面。他起初满意地把眼光向屋子里各处移动,脸上浮出微笑,接着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些纸件(信函稿件之类)随便翻看一阵,然后他又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口里念道:“现在又在这里开始了。”他又点着头说:“这一回应该顺利罢。”他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过去为了这个杂志他所经历过的种种困苦、焦虑和麻烦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听见正房的门打开了,那两个老太太在堂屋里讲话。他又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过了片刻,世明、世清两个孩子笑嘻嘻地走进房来。

“爸,你开始办公了,”世明说。

“爸,你不是说要抄写订户的地址吗?哥哥要到厨房里去给妈帮忙,我来写地址,”世清也兴高彩烈地说。

“好,我们就动手罢,”田惠世望了两个孩子一眼,兴奋地答道。

世明对他父亲笑了笑,说:“爸,你留一点工作给我做啊,我等一会儿就要来的。”他半跑半走地出去了。

田惠世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找出订户地址簿和题头纸递给世清,一面叮嘱着:“你要小心,不要写错啊,写错了,会寄不到的。”

“不会错,不会错,”世清充满自信地答道。他把这本相当厚的簿子拿在手里随便翻了一下,就说:“让我一个人写罢,这很容易。”

“不行,有千多个地址,你一个人写不了,还是我们两个人来写,”田惠世说。他指了一下写字台的左角:“你就坐在这里,我们两个一道写。”

“好的,”世清顺从地应道。他端了一个凳子放在写字台的左角,坐下来,他还没有写一个字,忽然抬起头把父亲看了半晌,含笑地说:“爸,你做事太小心了,其实这些事你尽可以交给我们做,我们也不会弄错。”

田惠世温和地看了世清一眼,他摩了摩唇鬚,带笑地答道:“并不是我不放心你们。不过这是我的工作,应该我自己亲手做。我不能轻易放弃责任。”

世清摇了摇头,眼睛睁得更大些,他接嘴道:“不过我们替你做点事也没有关系,不能说是放弃责任。”

田惠世忽然站起来,走到世清的身边,伸出手在这孩子的头上抚摩了一下,柔声说:“你又该理发了。”

“是,”世清应道,“我上街的时候就去理发。”他不知道父亲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这个顽皮的孩子,”田惠世笑了笑,又说。“你应该好好读书。你将来一定比我强,比我有用。”

“我不要比你强,我只要能够跟你在一块儿做事,让你好好指导我就成了,”世清认真地说。他还仰起头看他的父亲。

田惠世又在世清的头上摩了一下,然后又把孩子的脸看了半晌,他现出了沉思的样子,这使世清觉得奇怪。他忽然象考官一样没头没脑地问世清道:“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因为你是我父亲,”世清不加思索地答道。

“这不成为理由,”田惠世摇摇头说;“每个人都有父亲。我问你为什么特别对我好?”

世清把头靠在他父亲的身上,又仰起脸笑着说:“你是个好人,顶好顶好的人。”

田惠世全身起了一阵轻微的战栗。这个少年的天真的话多么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真是一个好人么?不,他不敢承认。可是那无疑地是他向往的目标。从这纯洁的嘴里随便吐出来的一句简单的话使他的心跟他的孩子的心更接近了,使他的眼前更明亮了。

“那么你了解我整天整夜心里所想的是什么?你了解我的思想,我的希望吗?”他急切地抓住世清的一只膀子说。

世清惊奇地看他的父亲。他在父亲的清澄的眼里、和善的脸上看到了惊喜的表情。渐渐地他的惊讶消失了。他感动地答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了解,不过我爱它们,我喜欢它们。”

田惠世抓起世清的一只手紧紧地捏住,他的眼里闪耀起泪光来。他声音颤抖地再问道:“你将来长大了,高兴做什么事?”

“将来?我现在不是长大了吗?我做你做的事情,我只想跟在你身边,给你帮忙,听你指挥……”世清只顾高兴地说下去。

“不,不要只想到我一个人,一个人太渺小了!”田惠世打岔道;“需要帮忙的人也实在太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爸,我想起来了,”世清忽然兴奋地说;“你整天忙的不就是帮助人的事情吗?我给你帮忙,也就是帮忙别人。”

“不,我希望你能够做一点更大的、更有用的事,”田惠世摇头道;“办刊物写文章究竟差一点。有时候我真怀疑:那些读《北辰》的人是不是真了解我,赞成我的思想,相信我的话,他们还是只把它当作消遣品?”

“爸,你为什么要怀疑呢?你不是常常说做事情要有耐心吗?你忘了福音书上说的:‘惟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那句话?”世清同情地望着他的父亲恳切地说。他鼓舞地笑了:“你看,我就是你的一个忠实读者,我相信你的话,我赞成你的思想。”他看见他的父亲呆呆地看他,——不,不是呆呆地,却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他忽然想起一句话,便又说:“福音书上还有:你若能信,在信的人,凡事都能……”

田惠世感情迸发地跟他的儿子拥抱了一下,他两眼发光地说:“你怎么这样聪明啊!不是你没有了解我,是我没有了解你;我还以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子。”

“爸,我早对你说过,我不是一个小孩子,”世清得意地打岔说。

“不,你是一个小孩子,”田惠世充满了喜悦地说;“小孩子的心是特别善良的。今天倒是你启发了我,我记得了,福音书上还有:‘无论何人对这座山说,你挪开此地投在海里,他若心里不疑惑,只信他所说的必成,就必给他成了。’是的,我永远不会失去我的信仰。——”他还要说下去,却被世明的声音打断了。

“世清,你地址写了多少了?”世明走进屋来就笑着问道;他又对田惠世说:“爸,吃早饭了。”

“我一个字也没有写,”世清答道。

“我在跟他讲话,可惜你不在这里,”田惠世接嘴说,他慈祥地对世明笑了笑。

“我刚才也在厨房里跟妈讲话,我们在讲你的事,”世明闪着眼睛,带点神秘意味地说。

“你们在讲我的什么事?”田惠世笑问道。

“妈跟我讲你年轻时候的事情。爸,你真是个有趣的人,”世明说。

“不,爸是个顶好的人,”世清抢着说。

田惠世微笑了。他自语似地说:“奇怪,他们把我当成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爸,我要听你自己讲,你自己讲一定更有趣,一定更多,”世明兴奋地央求道。

“自己有什么话好讲呢?我还不是无数平凡人中间一个顶平凡的人,”田惠世和蔼地说。

“不过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世清起劲地说。

“是,是,最好的,”世明拍手道。

“不,你母亲才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田惠世感动地说。

“是,是啊!”世明第一个拍掌附和,但是提到母亲,他便想起她正在楼上等他们去吃稀饭,他立刻叫道:“爸,快去,快去,妈在等我们吃早饭。”他刚把话说完就听见母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

“你们都在这里,上去吃早饭罢,”田太太亲切地笑道。她向着世明:“世明,叫你请爸吃早饭,你忘记了?”

“妈,我没有忘记,爸在跟我们讲话,他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世明亲爱地答道。

田太太用感激的眼光瞥了她的丈夫一眼,她含笑道:“他在跟你们开玩笑,我哪里算得上最好的?只有他才是——”

“不要多讲了,我们快上去吃早饭罢,”田惠世笑着大声打岔道。于是父母儿子四个人高高兴兴地锁上门到楼上去了。一路上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想:“要是世慈也来了,那是多么好。”

早饭后这一家人在楼上客厅里谈着闲话,忽然听见下面起了重重的打门声。“一定是印局送《北辰》来了,”田惠世兴奋地说。他连忙下楼去开门。两个儿子跟在他后面。

门开了。站在门外的并不是送书的工人,却是常来的两个女客:素贞同文淑。文淑看见田惠世,便笑嘻嘻地嚷起来:“田先生,我们来给你道喜。请吃酒啊!”

“冯小姐你又在开玩笑了,什么喜事?”田惠世笑问道。

“今天不是你那位淘气的少爷的生日吗?”文淑说。

“哦,”田惠世省悟道,“你是指《北辰》……”

“你不是说今天一定出版吗?我们特地来给你帮忙,”文淑又说。

“等一等就会送来,他们讲过今天早晨一定送到,”田惠世说;“你们先看看我们办公室罢。”

五个人都进了那间厢房。但世明只停留了三四分钟便出去了。他出去的时候,父亲低声对他讲了几句话。

“田先生,有什么工作,请分派给我们做,”文淑把屋内和窗外都看过了,便带笑地嚷道。

“冯小姐,你不要客气。杂志出版,也只有些打包寄递的事,况且现在杂志还没有送来,更没有什么工作,”田惠世说。

“田先生,我们的确是来帮忙的,既然杂志就要送来,我们就等一等罢,”素贞在旁边接嘴说。

田惠世满意地笑了。“那么,请坐下罢。”他指着角落里的三张木沙发说。

世清含笑地站在旁边。他看见她们坐下了,自己便坐在父亲先前坐过的那个地方,翻开地址簿看了看,然后拿起笔,在题头纸上写起来。他写得快,只顾埋着头写。他听见父亲在跟那两位小姐讲话,却也不去注意他们在谈论什么。他忽然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父亲快乐地大声说:“这回一定送来了!”他也把笔放下。父亲已经站在门前了,但是不等他站起来,父亲又掉转身子回到房里。“还没有来,”田惠世自语似地说,便走到木沙发跟前坐下,继续和素贞、文淑两人谈话。

世明捧了一个茶盘从外面进来,盘中放着三杯浓咖啡。他把茶盘捧到木沙发那边,文淑和素贞都站起来接过了杯子。素贞便又坐下,一面喝咖啡,一面同田惠世谈话,她谈的不过是上海的情形和一些熟人的近况。她今天又接到刘波的信,她的心安定了。她的面部表情也是十分安静的。

文淑却拿着杯子,走到写字台跟前。她看见世清埋下头在写字,便带笑称赞道:“你的字倒不错。”世明也走过来,站了片刻,就拿着茶盘出去了。

“不成,”世清抬起头对她笑了笑,“我还在练字。”

“你写得很快,”文淑又说;“还剩多少了?”

“多得很,一共一千多个,”世清带着得意的表情答道;“爸起初不肯给我写,他还不放心我!他怕我写不好。”

“分点给我,让我也来写几张,”文淑把咖啡喝光,放下杯子,兴致勃勃地说。

“好的,你请坐在这儿罢,”世清说着就站起来,把椅子让给文淑,他自己仍然象先前那样坐在写字台的左角。

文淑拿起笔开始抄写。她听见素贞和田惠世两人的谈话声。她一直写着,他们也一直谈着,可是她只顾写字,却并不去注意他们谈的是什么事情。

大门开了。大门显然是掩着的,人并没有听到敲门声,只听见一个男人的响亮的声音在问:“请问,田惠世先生在家吗?”

世清大声应着“在家”,立刻放下笔跑出去。田惠世也站起来往外面走。

一个三十岁光景的男人把身子撑在一对木拐上一跳一跳地走下天井里来。田惠世连忙迎上去,一面说:“你找田惠世吗?就是我。请教贵姓?”

“我是洪大文,”来客回答道;他笑了笑,又一跳就到了田惠世面前,他的右脚着地,左脚却在膝盖下面截断了,两腋下各有一只木拐,全身的重量把这副木拐在石板上牢牢地压着。他又笑一下,便伸出手给田惠世。

“哦,洪先生,我记起来了,以前倒没有见过,”田惠世紧紧地握了一下来客的手。他把客人打量了一番:这位《连云港血战记》的作者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人,上宽下窄的三角脸,头发剪光了,头顶上两条刀伤很显明地露了出来。身材不高,身子相当结实,一件蓝绸的长袍掩不了他的军人气概。脸色红红的,脸上露着谦虚的微笑。

“田先生,真是久仰,久仰,”客人愉快地微笑道。

“请到里面坐罢。洪先生今天来得正好,《北辰》现在在这里复刊,复刊的第一期今天就可以送来,”田惠世高兴地说。

“那么我今天来得真巧了。我是看到报上的启事,才找到这儿来的,”客人豪爽地哈哈笑起来,他一面跟着田惠世往办公室(就是这两间右厢房)走去。

房里的人看见田惠世陪了客人进来,便用惊奇的眼光偷偷看了客人两眼。素贞也早走到写字台前面了,她现在就在文淑的对面坐下来,她也提起笔抄写地址。

三张木沙发全空着,田惠世把客人让到那边坐下,便抬起头向写字台这面吩咐道:

“世清,你倒杯茶来。”

“是,”世清应道,就放下笔站起来,虽然客人接连说:“不必,不必,我是喝过茶的,”可是世清仍然走出房去了。他走到楼梯口,遇见世明捧着茶盘下来,茶壶、茶杯都放在盘上。他迎着哥哥,说:“你给我罢,爸叫我上来倒茶。”世明便把茶盘递给他,但也跟着他到办公室去。在路上世清低声告诉他的哥哥说,《连云港血战记》的作者来了。他们都读过那篇有血有肉的文章(虽然那篇文章并不曾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因此还隐约记得作者的名字。

在屋里洪大文谈得正起劲。他是一个健谈的人,这时又受到田惠世的亲切招待的鼓励,便自由地谈起来。他听见田惠世称赞那篇文章写得好,他接着就说:“其实那篇东西还是我口说,一个同志给我记下来的,我那时候躺在医院里,半个身子动不得,我已经躺了快一年了,什么事都不能做,就是穿衣吃饭也要靠别人。那种日子真难过。后来稍微好一点,我实在闷得没有办法,躺在床上精神好时,我就想起战地的那些事情,我永远忘不了那些壮烈的场面,譬如死守东西连岛的孙达如中队长的殉国,大龙顶的两次血战,墟沟和云台山的两天恶战,好象还是昨天的事情。我就是在七月九日争夺墟沟车站的战斗中受伤的——”

“我记得你的文章里没有谈起你受伤的事,”田惠世忽然插嘴说。他看见世清端了一杯茶过来,便加上一句:“请喝茶罢。”

“谢谢,谢谢,”洪大文接过了世清送来的茶杯,他含笑地看了世清一眼,问道:“这位是少爷罢?”

“是,这是二小儿,”田惠世答道;他又指着站在旁边听他们讲话的世明说:“这是大小儿,他叫世明,弟弟叫世清。”

洪大文的眼光跟随着田惠世的手指到了世明的脸上。“相貌倒很象,”他说,脸上浮出惊讶的微笑;“清秀得很。都在学堂里念书罢?”

“世清进了学校,世明新从上海来。”

“两位少爷都不错,老先生福气真好,”洪大文带笑赞道;“将来一定是《北辰》的两支生力军。”

世明、世清两人都望着洪大文的红红的三角脸微笑了。

“他们都还在念中学,还说不上这种事情,”田惠世客气地说,同时用一种满意和爱怜的眼光看了看那两弟兄,这表示他心里同意洪大文的话。

“老先生,不必客气了,”洪大文哈哈地笑起来,“不说你自己,就是我看看也很羡慕的。你的《北辰》不知道感动了多少人,这种工作真有意义。象我一个军人,现在残废了不能打仗,还有什么用处?——”

“洪先生,你也有一支笔呀!”世清忽然带笑地插嘴道。

“不错,我也可以拿起笔写几个字,”洪大文兴奋地接口说;“不过,田少爷,我哪儿赶得上你父亲呢?做军人拿枪杆倒是我本份。可是现在除了拿笔杆外,也没有别的办法。说到写文章,还要请田老先生指教。”

“洪先生太客气了,你那篇文章写得很不错,有好些读者写信来称赞它,”田惠世笑容满面地说。

“这不是客气,我说的是真话,”洪大文摇头笑道;“说到拿枪杆打仗,我很有办法。我什么也不怕。就如我受伤那一天,我详细讲给你们听。我带了队伍担任右翼奉命守墟沟。天刚刚亮,陈庄方面的敌人就从陆上进攻,接着敌人的飞机兵舰都出动了,掩护着敌兵开始在西墅和墟沟车站登陆,我们也就拚命抵抗,敌兵几次进扑都给我们打退了。后来敌人兵舰上的重炮同孙家山的炮兵联合向着我们阵地发炮,把我们阵地全破坏了,敌兵又大举扑来,我们只好撤退。在下午四点钟光景,墟沟车站便给敌人攻占了,那时候情势真是万分紧张。因为墟沟车站既失,墟沟市也就保不住,墟沟市失陷,云台山也就难守得住了,并且墟沟市是连云港的锁钥,墟沟不保,整个连云港也就难保。所以军部里接连来电命令我们死守,等候援军到来。我们也只好趁敌人立脚不稳的时候,猛烈反攻,彼此一进一退,到后来两方面隔得很近,敌人的大炮也没有用了,我们就用刺刀戳,杀得血流成河,尸首遍地。起初敌兵越来越多,后来被我们解决了三分之二,他们便开始从车站撤退。等我们收复了车站点一下队伍人数,可以作战的弟兄还不到一百人。我自己满身是血,衣服全扯破了,一天没有吃东西,也不觉得饿,反而人更加兴奋,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我计算着援兵快到了,可是又害怕敌人再来,正在重新部署,准备防守的工作。果然不到半点钟,敌人又扑上来,先是炮轰,后来是大队敌兵进攻,人数超过我们好几倍,炮火又很猛。可是我们弟兄死守阵地不肯后退。后来我们打得只剩了二十几个人,子弹也快完了,我只好发出退却的命令。就在那时候我掉转头看了看只剩下两堵断墙的火车站,想到这个用不少弟兄血肉换来的地方又要放弃,我眼泪都流出来了。我的勤务兵正在催我快走,却不想一颗子弹打进了我胸膛,我不觉得痛,只觉得下半身麻木,站立不住就倒了下来,接连冒着血,我想我一定完了,我要勤务兵快走。可是他却用一块布把我伤口堵住,他跟一个兵轮流背着我出了火线。在半路上遇见援兵赶来了,到晚上又把敌兵打退,收复了墟沟……”洪大文愈说愈兴奋,两只眼睛闪闪地发光,头顶上的伤痕也在发亮,并且显得更宽,好象整个光头要从这伤口裂开似的。他的鼻子时常发出响声,仿佛要擤鼻涕,却又没有鼻沸出来。两只木拐横放在他的膝前,他讲话时,常常在玩弄它们。他的举止有时显得拘束。他的嘴唇较厚,他喜欢讲话,却不擅长讲话。但是残废的腿和诚朴的脸貌给他的话增加了感人的力量。房内五对眼睛全向着他的脸,连写地址的人也都停止了工作。

“以后呢,伤口痛罢,怎么医好的?”世清出神地问道。

“以后我们的长官派人把我送到汉口医院里去。算我运气好,赶上了最后一次开武昌的火车,后来又移到湖南,再后又转到贵阳中央医院,整整医了二十二个月,还把左腿锯掉,现在可以用这个东西(他指着膝上那副木拐)走路了。起初大半年真痛苦,连身子都不能翻动,除了会吃饭说话外,就跟死人没有分别。后来才渐渐地好起来。其实要是子弹再向这边移过两三分光景(他的手指头在胸上比划着),我这条命早就完了。”他哈哈地笑起来。

“倘使是这样,我们就读不到你的文章了。其实你要不受伤,恐怕你也不会写文章。这也是缘啊。为读者着想,我们倒应该谢谢那颗子弹……”田惠世说着也张开口哈哈大笑了。

“我也是这样想过,要是我不带伤,我怎么会跟老先生认识呢?”洪大文接着说,不过说实话,我虽是军人,却也高兴看书,看杂志。老先生的文章我很早就读过。我还记得你有一篇文章论工作,说过这样的话:

工作是眼能看见的爱。

倘若你不高兴地却厌恶地工作,还不如撇下工作,坐在大殿的门边,去乞讨那些高兴地作工的人的周济。

下面还有话我记不起了。这段话说得多好,多有力量。他停了片刻又说:哦,我记起来了:

在你劳力不息的时候,你的确在爱了生命;

从工作里爱了生命,就是通彻了生命最深的秘密。

这些话是我一生也想不到的。可是你写出来,我又觉得正是我想说的话。老先生,你的思想怎么这样清楚,高超!

一股喜悦的光罩上了田惠世的脸,他感到安慰地微笑了。这个受伤退伍的军人的一番话给了他很大的鼓励,他的努力并不是白费的,现在又多一个证明了。他谦虚地甚至带了一点感激地说:“是的,是有这样的话。不过这不是我自己的话,是一本叫做《先知》的书里面的话。洪先生,你的记性真好。”

“那也许是我心里没有装进什么琐琐碎碎的事情,因此读过的东西容易记住。不过象这样的话也容易背熟,”洪大文客气地说。“希望你以后多写,多引些这样的话,我想读者一定赞成我这个意思。”说到这里他忽然站起来:“我该走了,打扰了你这半天。”

“不,请多坐一会儿,我没有事,”田惠世诚恳地挽留道。

“我下次一定再来。现在我还有别的事情,不打扰老先生了。”洪大文把身子撑在木拐上,右脚动了动,他迟疑一下,便动着木拐朝房门走了两步。他看见写字台旁边坐的两个少女都站起来,仿佛在送客似的,他便停住问田惠世道:

“这两位都是你的小姐吗?”

“不,是朋友,”田惠世连忙应道。他便替她们介绍:“这位是朱小姐,在西南联大念书;这位是冯小姐,朱小姐的朋友,在前线做过政治工作的,来了还不多久。”然后又介绍他:“这位是洪先生,我们《北辰》的投稿者,一位民族英雄。”

“佩服,佩服,”洪大文连连点头说;他听到“民族英雄”四个字,立刻分辩道:“笑话!笑话!不过伤兵罢了。”

素贞和文淑对他微微点一下头,文淑象一个小女孩似地说:“我还读过你写的文章。”她要笑,却把一片红云挤到脸上来了。

“笑话,笑话!”洪大文客气地说;他又对田惠世说:“我住在××街十五号楼下,离这里很近。以后一定要来领教。”他恭敬地鞠一个躬,便移动木拐一跳一跳地出去了。

“这个人真有趣,”文淑望着他的背影,自语似地说了一句。

“我倒佩服他——身体残废了,精神还是那么好!”素贞接口说;“他哈哈笑起来跟田先生差不多。”

“我要是象他那个样子,我一天也不想活了,”文淑又说;“亏他有耐心在床上躺了两年。”

“不躺两年又怎么办呢?就是我也只好躺下去,”素贞笑道。

“是我,我一定不要活。这样活着多不方便,”文淑说。

“快闭嘴,人家才走呢,”素贞连忙说,“他那只脚也是为我们民族牺牲的。”

“不要着急,他又不是刘波,你何必这样袒护他!”文淑开玩笑地说。

“呸,”素贞啐了一口,带笑地责备文淑道:“我不怕你嚼舌头,你忘了自己还没有爱人。”

“我不要,我要独身,”文淑正经地答道。

素贞不说什么,却大声笑起来,声音十分清脆悦耳。

“笑什么?”文淑问道。

“我不相信你会独身,”素贞笑着说。

“那么我就独身给你看!”文淑赌气地说。

这时候田惠世同世明、世清两弟兄进来了。田惠世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口里咕噜着:“不成,不成,一定要重印。”

“什么事,田先生?”素贞走过去柔声问道。

“我送客出去,刚刚碰到印局送《北辰》的样本来。书刚刚印好还没装订。可是错字多得不得了,都是校出来印局没有改正的。第一篇文章连题目连人名都弄错了,这怎么成?我那篇文章开头又漏掉了一段。第三段又跟第五段颠倒了。这怎么成?非重印不可。”

“那么杂志今天不能送来了?”文淑替田惠世觉得扫兴地说。

“岂但今天,恐怕还要一个礼拜!”田惠世焦急地说。

“那么怎么办?是不是一定要重印?”素贞关心地问。

“一定要重印!我去找印局交涉,我马上就去!他们真不讲信用!他们原先一口答应下来,至迟今天送书;可是一直到昨天晚上才把封面印好,”田惠世气恼地说。他离开写字台走到门口,又马上从门口回到写字台,接着又走向门口,这样来来回回地走了四趟。

“田先生,迟几天也是一样的,反正是搬到这里复刊的第一期,”素贞安慰他说。

“是啊,爸,只要以后不脱期就成了。这一次慢儿天也不要紧,反正陈先生他们还没有到,”世清顺着素贞的口气接下去说。

“现在要不慢也不行了,”田惠世不高兴地说;“不过要是不早跟印局办交涉,恐怕又会出毛病。”他忽然坚决地说一句:“我现在就去。”

“我也主张你现在就去交涉,我跟你一块儿去好不好?”文淑兴奋地说。

“好,”田惠世点头道。世明在旁边立刻接下去说:“我给你拿伞去。”

“素贞,你呢?”文淑问道。

“我留在这里帮忙抄写地址罢,我不去了,”素贞迟疑一下,回答道。

“朱小姐,你不去倒好。我们三个人写快点,等他们回来,说不定我们已经写完了,”世清高兴地对素贞说。

“好的,”素贞坐下来说,“我先前没有写多少,现在也得多写点。”

“我一个字都没有写,我的成绩最差,”世明笑着说。他在另一张写字台前面坐了。那里两张写字台拼在一起,田惠世留着它们给两个就要从香港来的同事使用。

“世明,你为什么坐到那边去?只有一本簿子,你怎么写法?”世清说。

“这边宽一点,还是你们都过来罢,”世明回头含笑道。

“也好,朱小姐,我们过去坐,”世清对素贞说。素贞不说什么便跟着他搬到另一张写字台前面去了。

他们埋下头写字。过了二十分钟的光景,世清忽然抬起脸问素贞:“朱小姐,你会打包罢?”

“我不会,”素贞答道,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我想我一定会,”世清自语似地说:“不然哪个给爸帮忙呢?他自己又做不了这种事。”

“要是你会做,我也会做的,我也可以给爸帮忙,”世明笑道。

“不过你是妈的儿子,你还要帮忙妈做事情,”世清做出滑稽的表情笑道;他又对素贞说:“朱小姐,你还不知道,爸说过我是他的儿子,世明是妈的儿子。爸和妈两个已经把我们分了。所以我应该帮忙爸做事。”

“你姐姐呢?她是哪一个的?”素贞问道。

“她是我们弟兄两个的,”世清开玩笑地答道。

“你不要乱说,”世明插嘴道;“怎么姐姐会是我们两个的?”

“她不是我们两个的姐姐又是哪个的?难道她还是爸跟妈的姐姐不成?”世清说着自己也笑了。

素贞笑了。世明也笑了。世明说:“你这个淘气的孩子讲的都是淘气话。”

“我不是淘气的孩子,淘气的孩子现在还在印刷局,爸正在为他忙着,”世清笑着分辩道。

“你有点妒忌罢,你爸爸那么喜欢它,”素贞笑道。

“不,我倒只想给爸帮忙,可是爸总不肯让我们多做事情,”世清说着就撅起嘴来。

“你父亲也是一番好意,你们都是在读书的年纪,”素贞说。

“其实还不是一样,跟着爸学,反倒比跟先生学要好一些。先生对我没有一点感情,我学好学坏,跟他毫不相干。每个先生总要教好多学生,他哪里记得起我是什么样的人。父亲跟我关系不同,他是看见我长大的,我的什么他都知道,他也可以细心教我。而且他不但教我念书,还可以教我做人。我觉得做人更要紧……”

世清的话还没有说完,素贞却带笑地打岔道:“你这番话自然有道理。不过你说起来还嫌太小一点。”

“我不小了,我今年十七岁了,我又是正月生的,”世清正经地说。

世明在旁边笑起来,他说:“朱小姐,他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太小。爸知道他的脾气,常常故意跟他开玩笑。只有爸这样说,他才不生气。”

“我现在就没有生气。朱小姐,你看他当面撒谎,”世清带笑分辩说。

“你给我说得不好意思生气了,”世明说。

“我不说了,再说话,又写不到多少了,”世清说。他又埋下头去起劲地抄写。素贞静静地用喜爱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朱小姐,你觉得爸怎样?”过了一阵世清忽然又问起来。

素贞呆了一下,然后说:“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好对你批评你父亲呢?”

世清不作声。过了几分钟他抬起头对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觉得别人都不了解他——”

“小孩又在讲大人话了,给爸听见一定会笑坏肚皮的,”世明笑着打岔道。他的苍白脸在笑的时候也还是苍白色的。

“你不要开玩笑,我说的是正经话,”世清撅起嘴说,脸也挣红了。

“好,你说,我在听,”素贞说,她觉得好笑。

“的确,我看很少人了解他,”世清继续说下去;“写信给他的人也不少,可是讲的都是应酬话,就跟来看他的客人一样,总是说杂志销路广啦,他的文章写得好啦,《北辰》编得好啦,却没有一个人谈到他的思想怎样。他想什么,希望些什么,他们都不知道,都不关心——”他的脸红得厉害,眼晴也睁得更大,显然他很兴奋,可是说到这里,他又被他的哥哥打岔了。

“不过爸自己很高兴,他的事业一天一天发达起来,”世明不同意地说。

“不错。只是有时候,我看出来爸心里很寂寞,”世清答道。

“现在让我来讲一句,好不好?”素贞看见这两个孩子认真地讲话,觉得很有趣,便插嘴说;“我觉得今天那个客人也还不错。”

“洪先生倒是个好人,至少他是为了抗战变成残废的。不过他恭维爸的文章,说得过火了,”世清说。

“那么,你认为爸的文章写得坏?”世明不满意地说。

世清的话渐渐地叫素贞吃惊起来。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她觉得这个孩子的心跟他的面貌并不象。他的心的深度她有点不了解。她赞成他这个意见,不过她仍然说出下面的话:“你觉得洪先生引的那段话不好吗?”

“那是别人的话。爸不是说过,是从《先知》引来的吗。那是爸平日爱读的书,”世清理直气壮地说;“我喜欢的是爸的为人,并不是他的文章。可是我却没有听见别人称赞他为人好。”

“也许称赞过,你不知道罢了,”世明说。

“不会的,不会的,”世清固执地摇着头说。“你没有注意到他晚上常常在平台上散步吗?我看他心里一定很寂寞。我觉得他这个事业也是落空的……”

“不,《北辰》支持了这几年,销路一天一天地好起来,读者那么多,你不能说是落空,”世明不服地辩驳道。

“那么,我问你一句:爸办了几年杂志,碰到一个真正的同志没有?”世清忽然站起来问道。他并不等世明回答,便又坐下去说:“固然《北辰》销路多,可以赚钱,可是这并不是爸办杂志的本意。那些人不过看文章觉得有趣,看过也就忘记了。每期看,每期忘记。他们从来没有想到编辑人的思想是什么。所以即使《北辰》销路再多,爸的寂寞也不会减少。”

“你这番话说得过火一点,”素贞用了一种交织着赞叹和惊讶的眼光望着他,她的声音还是很柔和的。“《北辰》对抗战宣传多少也尽过一点力。况且你父亲从来就是很乐观的。”

世清的两只眼睛突然射出光芒,一张圆圆脸因为得意的笑容而显得更带孩子气,他拍一下桌子,大声说:“这就是爸跟别人不同的地方。他即使在寂寞的时候,在人面前还是笑嘻嘻的。他碰到最大打击的时候,还是很乐观的。譬如在广州,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稿子,看校样,敌机在头上飞,就在附近丢炸弹,他还是有说有笑的。那一次从广州逃难出来,我们坐船到梧州,船到得太迟,我们到半夜才上岸,找不到旅馆,已经是戒严的时候,不准人走,我们只好在一个店铺门前骑楼下面坐到天亮。我们又冷又倦,我受不了,发了几句牢骚。爸便说,我们已经比那些留在广州逃不出来的人舒服多了。他端端正正坐在行李上,有时候还跟我们讲两句笑话,好象在自己家里一样。”

“这样的话我听见过好几遍了,”世明笑着打岔道,其实他倒高兴弟弟讲了这样的故事。他觉得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是一件可以骄傲的事。

“我讲给朱小姐听的,我又不是对你说话,”世清接下去说,他故意对哥哥做了一个怪脸。“你是妈的儿子,要你讲妈的好处,你讲十天十夜都讲不完。”他似乎对自己的话十分满意,他忍不住笑了。

“那么你说妈不及爸好?”世明加重语气地反问一句。

“我也说妈是个难得的好母亲,不过我更喜欢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世清骄傲地说。

“我觉得你不大了解妈。妈一生的处境比爸更困难。爸能够做出一点事情,有一点成就,全亏得妈。妈跟着爸吃苦,一点也不抱怨。妈什么苦都受过,她也不肯让爸知道。譬如你们在广州逃难,家里两三个月得不到消息,存的钱也差不多用光了,亲友们都欺负我们,老家的人写信来讥笑,叫我们不要在上海老等,还是趁早回老家去。”(泪水快要从他的眼里落下来了,世清埋下头不作声。)“可是妈不肯,她一定要守在上海等爸的信。后来爸的电报来了。这封电报走了两个多月。妈得到电报,马上把她的一个金镯子卖掉,换了钱,给爸汇去。其实爸并没有向妈要钱,妈说爸逃难出来,身边恐怕没有多少钱,比不得平日,多有一点钱也好。妈跟爸不同,平日不大讲话,不过两个人的心是一样的好……”

世清不愿意让素贞看见他的眼泪,便抬起头,带一点粗声对他的哥哥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要再讲了,儿子夸父母,朱小姐听见多笑话!”

素贞停了半晌,才吐出她的柔和的声音:“这是正经的事,有什么可笑呢?你们两个人的话都有道理。哥哥跟母亲在一起的时候多,所以更了解母亲;弟弟跟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多,所以更了解父亲。其实你们的父母都好。”她说到这里,想起自己的身世,触动了久已忘却的隐痛,声音变了,她说不下去,就闭了嘴。她母亲早已亡故,父亲宠着姨太太,对女儿很冷淡。她三年前跟着医院迁离上海以后,她父亲一直不肯给她写信。后来她从广州逃难出来,到了这里,她的姐姐才劝她进大学念书,不时寄钱给她化用。关于她父亲,她只知道他健康,同姨太太过得很好。这两年她已经把他忘记了,可是她现在又无意地想起了他。

“朱小姐的话不错,”世明点头说;“我们怎么能够随便批评父母的好坏呢?我们自己年纪又不够大,知道的事也不多。”

院子里响起了自行车的铃声。“田家的电报!”有人在外面说。世清连忙站起来跑了出去。他很快地拿了一封电报回来,盖了章,又把回条拿出去交给送报人。

“一定是陈先生他们打来的,”世明拿起电报看了看,带着喜色,对素贞说;“他们来了,爸也多了两个帮手了。”他看见世清回到屋里来,便又对世清说一句:“一定是陈先生打来的。”

“我想也是,”世清也拿起电报在看。他转头向门外看了一眼,又说:“怎么爸还没有回来?电报上会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们拆开先看看好吗?”他用眼光去征求哥哥的同意。

“也好,你拆罢,”世明点头说。

世清拆开电报看了看,大声叫起来:“他们明天晚车到!很好,我们到车站去接他们!爸这两天正耽心他们路上的安全,这几天日本人对安南又在搞阴谋。”

“我看这大概是谣言,日本人对安南一时还不会有什么举动。我们上次经过的时候,安南平靖得很,海关上的法国人还很神气,”世明说。

“你走过安南的时候,法国刚刚投降,还在讲条件,总督也没有换,自然没有什么变动。现在不同了,”世清说。

“的确,日本的势力已经侵入安南了,迟早总会闹事的。近来常常有日本兵在安南登陆的消息,说的次数多了,我们也就不大去管它了,”素贞说。她停了一下又说:“海防这条路还不知道能够通多久……”

在外面天井里响起了文淑的声音:“……我们要是拿教义来说,那么一般的基督教徒就少有相信教义的;我们要是拿一般的教徒来代表,那么教徒相信的只是耶稣的神性,只是那些离奇的传说。真正懂得基督教的精义在爱字上的人究竟有几个?每个教徒都会背几句《圣经》,可是,”她在门口站住了,“能念不能信奉,不能遵行,那又有什么用?《圣经》并不是装饰品。就是从这一点看,我也要反对基督教。”

素贞知道田惠世的宣传在文淑的身上又碰到了钉子。文淑先走进来,田惠世跟在后面。世明和世清都对他笑笑,唤一声“爸”。

“不过信徒们的了解和不了解跟教义本身并没有关系。你只要承认教义不错就成了,”田惠世微笑地答道。

“教义自然也有它的长处,”文淑点头道。“不过——”

“那就是我要的答复,”田惠世笑着打岔道。

“我还没有讲完啊!”文淑带笑地驳道。“它的缺点更多。一本《圣经》里面不知道充满了多少矛盾。我还要说,宗教杀死了人的反抗精神和创造精神。所以我不相信宗教。”她的脸上现出了得意的表情。

“文淑,你又在跟田先生辩论基督教了,”素贞带笑地责备道。

“冯小姐,《圣经》中最重要的部分是福音书,你应该多读它。若说宗教毁灭反抗精神,那么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是一个倔强的人,没有做听话的奴才呢?”田惠世说着又笑起来。

“就是福音书,就是耶稣的话也有互相冲突的地方,”文淑固执地说。

“那是你看法不同,你多想一下,就明白这不是冲突。”

“那么你说,那个爱字——舍身的爱,救人的爱,我们在哪个教徒身上看见过?”文淑逼着问一句。

“难道那些殉道者不是吗?在古罗马被屠杀的教徒都是为爱而死的,”田惠世答道,他庄严地挺起胸来。

“他们是为了死后的天堂而死的,这是在追求个人的幸福,不能说是为了拯救世界,”文淑笑着反驳道。

“象你这样说,那么世界上就没有舍身的爱了。”

“有倒是有的,那些杀身成仁的志士,那些革命家都是,”文淑充满自信地说。“其实用爱也拯救不了世界,连中国也拯救不了!譬如对日本军人,你讲爱罢,那就用不着抗战了。而且在教徒里面我觉得十八世纪那个被铁条打死的加拉斯老人[5]

是懂得爱的,可是杀他的人却是一群相信上帝的人,并且还借了上帝的名义。至于冒生命危险替他伸冤的人偏偏又不是教徒。”

田惠世略略皱起眉头,他的脸色也有点变了。这太过火了!她难道还要引证中世纪宗教裁判所的罪恶吗?对这个攻击他一时找不到适当的武器来保护自己。不过他仍然勉强地笑着说了一句:“冯小姐,你这样说,我就辩不过你了。”

世清趁这个时候拿起电报走到田惠世的身边,带着亲热的微笑说:“爸,陈先生来了电报,明天晚车到,我去接他好不好?”

田惠世的眼光落在世清的脸上。他接过电报来,愉快地笑了。他读了电报,便说:“好,我也去。”他又问一句:“晚车几点钟到?”

世清迟疑一下,世明在旁边接嘴答道:“五点半钟,不过不一定准时。”

“田先生,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素贞问道。

“久吗?我倒不觉得,我们一路走去走回来的,”田惠世答道。

“我们等经理等了好一阵,他还没有起来,”文淑说;“可是营业部的人又非等经理起来不能作主。等到经理起来了,说来说去,都是些空话,说到重印,他一定不肯。”

“后来呢?”世清问道。

“后来田先生答应照他的意思加钱,问题才解决了,”文淑答道。

“可是日期又得延迟一个礼拜,”田惠世皱着眉头加了一句。

“一个礼拜也没有多大关系,只要以后不再脱期就行了,”世清安慰父亲说。

“不过……”田惠世沉吟了片刻,刚吐出两个字,就被世明接下去说:

“这是战时,不能跟平时相比啊!”

“田先生,你这两位少爷倒会讲话,我看你也不必着急了。你有这两位好少爷,正应该高兴呢!”素贞带笑地说。

田惠世笑着不回答,他用爱怜的眼光看了看他的两个孩子,忽然对素贞说:“朱小姐,你们今天就在我们这里吃中饭罢。”

“不,我就要回去,”素贞摇摇头说;“我差一点忘记了谢质君今天中午在家里等我。”她站了起来。“现在我应该走了。文淑留着罢。”

“好的,”文淑点了点头。

素贞回到了家里,谢质君正在对面房内等候她。“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我等你好久了,”谢质君带笑地抱怨道。

“我在田先生家里耽搁久了。后来记起了才赶回来的,”素贞微微喘气地答道。“你要跟我谈什么话?”

“等一会儿谈罢,看你跑得这样,还不先坐一会儿!”谢质君笑着说。她给素贞倒了一杯茶:“你先喝杯茶罢。”

“谢谢。怎么今天突然对我客气起来了?”素贞开玩笑地说;“是不是要找我办什么事情?”

“你真岂有此理!我好心倒杯茶给你,你还要说这种话!”谢质君笑着责备道。“我有一件事情要找你商量,因为冯小姐常常跟你在一块儿,不便说,所以约一个时间跟你谈谈。”

“你要结婚找我做傧相罢,”素贞笑道;“那自然没有问题。还用得着商量?什么时候?定了没有?”

“呸!”谢质君啐了她一口。“我跟你讲正经话,不要老是开玩笑。我们现在就出去吃饭去。”

“我刚才跑回米,你不让我休息一会儿?”素贞说,她就在谢质君的床沿上坐下。“你还是先告诉我罢。”

谢质君便在素贞的身边坐下来,她迟疑了半晌,几次掉过脸去看素贞,后来终于耳语似地对素贞说:“温健向我求婚了。”

“这样快?你怎样答复他?”素贞带点惊讶地说。“是不是挖苦他一顿,或者教训他一顿?”

“我还没有答复他,”谢质君答道。

“那么就叫他滚蛋,把他‘刷’了就是了,”素贞说。

“素贞,我求你,你再不说一句正经话,我就要生气了,”谢质君红着脸,略带一点不耐烦的神情说。“这一次我倒想认真考虑一下。”

“考虑?怎么这一次你要考虑起来了?”素贞惊讶地问道;“温健这个人,除了相貌外,还有什么可取的地方?我以为你这次也不过逢场作戏。”

谢质君仍然红着脸,她埋着头不回答素贞,过了半晌,她才慢慢地说:“他人倒老实,又很听我的话。”

素贞侧过脸看谢质君,她拿起她的一只手,微微笑起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做新娘了;是不是?”

谢质君红着脸在她的手背上敲了一下:“你不要说这种话,你不是等着你的刘波来吗?”她停了停又说:“我打算答应他。”

“那也好,”素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停了一下她又关心地加了两句:“不过为什么要这样快!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你跟他的关系并不久。”

谢质君脸上的红晕已经消退,脸色反而显得更苍白了;两只圆圆的眼睛带了感激地望着素贞,她说:“我知道你的话有道理,不过这次我自己也管不住。”她抓起素贞的手,紧紧捏着。“在你面前我也不说假话,我年纪比你大,再过四年就三十了。我念书也没有多大兴趣。老是逢场作戏也不是一个了结。我也倦了。所以这次我想答应他。他虽不是一个理想人物,但也有些可取之点,并且家里有几个钱,又没有别的弟兄。我答应了他,至少我手里抓到了一点东西,免得将来两手空空。我就是这个心思,趁我现在还能够抓住人的时候,把这件事定了局。你一定不会笑我。”

素贞怜悯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说:“我了解你的苦心。不过你为什么这样快就答应?你应当多观察他一下。”

“小姐,不是我性急,”谢质君笑起来,她笑的时候,鼻尖微微在动,两颊各现出一个小小的酒涡,圆圆的黑眼睛一闪一闪的,素贞觉得她在这时候很好看,也显得年轻。“要等,再等一年两年,我也等得。不过他就要离开这儿,他希望把这件事办妥了才走。”

“他到哪儿去?他不读书了?”素贞惊讶地问道。

“他要到香港去做生意。他要我跟他marry[6]

以后,一块儿飞到香港去过honey moon[7]

。我想要不答应他,他从香港回来说不定会变卦的,”谢质君说。

“那么你们打算什么时候marry?”素贞问道。

“就在明天。飞机票已经定了,隔三四天就飞,”谢质君说着,无意间露了一点得意的口气。

“那么你还来跟我商量什么?你已经答应了他,并且连日期都定了,你是在跟我开玩笑罢,”素贞故意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

“你不要生气,我还有一件事情求你,”谢质君殷勤地说;“我们结婚也不要什么仪式,只是在明天登个报,请一桌客。我们说好了,我请两个朋友,他请两个朋友,一共四个客人。我请的客是你同陈太太。”(素贞知道陈太太便是住在××村的袁家庆女士,她是谢质君的老同学。)“他请的两个都是他的熟朋友。你明天一定要到,算是给我帮忙。”

“我不来可不可以?”素贞马上问道;她略略偏着头说:“你知道,我害怕应酬。”

“不行,”谢质君摇摇头答道“这次你一定要来,这点忙你非帮不可。这次marry我也不知道是成功或是失策,不过有你帮忙,我的胆子可以壮一点。”说到这里她微笑了。

素贞不讲话了。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无心地望着窗外,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搔得很不舒服。谢质君的一些话在她的脑子里响着,象一种破旧的乐器发出来的噪音。结婚并不是解决女子生活的办法。这不应该是女子的结局、归宿、避难所。人应该靠自己的努力生活,女子也是人。她这样想着,忽然觉得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头,她知道这是谢质君的手,也不掉头去看一眼。

“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这两天上海的消息不大好?”谢质君关心地问道。她不等待回答又说一句:“你应该把心放宽一点,不要老是想上海的事情。这次刘波来了,你就拉住他,不要放他走,免得你常常耽心。”

“我不是想上海的事,”素贞说。她掉转头来,两眼露出恳求的眼光:“质君,你这不是办法。结婚不是女人的保险公司,不是女人的出路,不是女人的归宿。你抓个男人在手里,要是你跟他中间没有真正的爱,真正的了解,那还不是一样地落空。登个报结婚,登个报不是一样可以离婚吗?要是他丢掉你另找一个又怎么办?——”

谢质君了解素贞的一番好意,不过她觉得话有点不入耳,便把它打断了,她取下搭在素贞肩头的手,说:“你不要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我也并没有把结婚看作保险公司。谁也管不到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只要有把握过一年半载也就成了。不过对温健,我相信我还有把握控制他。老实说,我跟你不同,我书念不好,又没有能力,我不抓个男人在手里,我以后靠什么!”她笑了笑,拍了拍素贞的肩膀,亲切地说:“我们不要再讲这些事了,还是出去吃饭罢。”

“好,”素贞答道。她转过身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的尖锐的哭声打破了院子里的静寂:“你打,你打!你打死我,我也不还手。我没有错,天老爷晓得的。”

接着是一阵男人的怒骂。

“我得过你哪样好处?吃也没得吃,穿也没得穿,你动不动还要打人……”

“你听她怎么说!她这个木匠丈夫隔三天总要打她一顿,她还是象奴隶一样地跟住他,守住他。这种女人真没有办法!”素贞烦躁地说。“这就是结婚的结局。”

谢质君噗嗤地笑出声来。“你这想法太滑稽了。你以为温健还敢打我吗?我相信他连小指头也不敢动我一下。你等着看罢。你太老实了。”她声音清脆地哈哈笑起来。她同素贞走到街上想起这件事还觉得好笑。

在丽都咖啡店里,她们坐的是靠壁的座位。这一天和往日不同,这个宽大的厅子里只坐了寥寥的四桌客人。中间一张长方桌上摆满了洋酒瓶,六个西装穿得很讲究的客人毫无拘束地在那里大声谈笑,都是上海口音,谈的又是香港和海防的事情。其余的三桌上却静静地没有响动,都是一男一女相对坐着,或者低声私语,或者相对微笑。

她们一边吃东西,一边谈着闲话。谢质君的脸上常带笑容。素贞有时轻轻地笑两声,但是她自己也知道笑得有点勉强。她们坐得这么近,可是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隔在她们的中间。经过了那一番谈话以后,她对谢质君的决定还是不能够了解,她还是惋惜这个朋友选取了那一条路。现在要谢质君改变决心,是不可能的了。那么这一次的会谈便是分别的开始。一个朋友就这样地离开她了,她为这个感到留恋,感到寂寞。旁边那一桌上喝得半醉的客人的喧闹进了她的耳朵,引起了她心上的烦躁。

一个脸喝得通红的中年人拿着一个小玻璃杯,摇摇晃晃地走到另一个坐着的白脸人的面前,嚷着要那个人喝酒。那个人不肯喝,在这一让一推的中间,红脸人忽然失手把酒倒了白脸人一脸一身,他自己却滑脚,“帕塔”一声,跌倒在地上。一阵大笑声几乎使得整个厅子都震动了。

“温健为什么要去做生意?你为什么不阻止他?”素贞忍不住,带了一点痛苦地小声问道。

“他说做一趟生意可以赚点钱来花,”谢质君淡淡地说。

“他家里不是很有钱吗?为什么还要赚钱?”素贞又问。

“他说家里的钱总是家里的,没有自己挣来的花得痛快。”

“他念历史系,这跟做生意没有一点关系。他有功夫还是念他的书好,”素贞又说。

“其实念历史将来也没有什么出路,我倒赞成他改行,”谢质君笑道。

“念书并不是为着找出路的,”素贞有点不满意地说;“而且你说做生意赚钱就算是有了出路吗?”

谢质君惊讶地看了素贞一眼,冷冷地笑道:“至少生活问题是解决了,并且生活可以过得好一点。积了钱再做别的事。”

“积了钱除了花掉外,什么事也做不出来,”素贞不等她讲完,就接着说下去。“你看,”她指着那一桌喝酒的客人,“这是一个榜样。他们就是发国难财的。钱是赚了,生活是舒服了。可是钱是从哪里赚来的?他们知道不知道。我们这里算是全国生活程度最高的城市。为什么最高,就是因为发国难财的人都聚在这里的缘故。”

谢质君用几声笑来表示对素贞这番话的抗议,她说:“我相信温健不是这种人。并且他还没有开始做生意,赚钱不赚钱,谁也不知道。说到做生意,同学中间,开店、开饭馆的人不止一个,这也是平常的事情。”

素贞惊奇地,不,更应该说是痛苦地,看了谢质君一眼。她想道:怎么她现在会说出这种话?她以前不是常常批评那种种她们看不顺眼的事情吗?为什么变得这么快?那唯一的原因应该是——她说出来了:“奇怪,你还没有嫁给他,你的心就向着他了。”她一方面还想用这句话来结束她们的争论(假如这可以叫做“争论”的话,其实在素贞看来,这比“争论”还要坏,因为两个人的分离是确定的了),她知道再讲下去,会引出一个很僵的局面,她的话对谢质君不会有什么用处。

“呸,”谢质君啐了素贞一口;“你又在乱讲了。我说的只是几句公道话。我跟温健并没有那么深的爱情。”她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她也没有去想她的话在素贞的心上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素贞不答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这样呆呆地望着我?”谢质君推了推素贞的膀子,低声问道。

“我觉得温健的福气太好了,我替你不值得,”素贞冷冷地答道。她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几句话:——真的,你倦了,你要一个窠,一个笼子来关住你自己了。她忽然痛苦地想道:——为什么女人都要这样?为什么女人都少不了一个窠?她的脸兴奋地发出红色,她咬了咬牙,在心里对她自己说:——我一定不要这样,我一定不要这样!

十一

素贞准时到大观楼去参加谢质君的婚宴。她是坐船去的。谢质君同温健在那里的旅馆里定了几个楼上的房间,他们的新房已经布置好了。素贞去的时候,其余的三个客人早已到了。谢质君的另一个女友陈太太,年纪在三十上下,身子相当丰满,脸颊擦得红红的,头发烫得鬈鬈的,身上穿一件蓝色亮纱旗袍,光裸的脚上穿了一双木塞底鞋,耳边戴了一副绿耳环,手上戴了两只钻戒,一口上海话,叽里咕啦讲个不停。她正在跟谢质君谈她的阔绰生活,她的丈夫升任某银行的副理快半年了。谢质君仍然梳着两根辫子,不过这天多擦了一点粉,换了一件淡青色银花旗袍,她这简单的打扮倒跟她的瘦长的身材相配。她坐在陈太太的身边反而显得清洁,漂亮。女客坐在房里讲话,温健却陪着两个男客站在廊上倚着栏杆,望下面的湖景。他们的脸虽然对着湖水,可是他们的心却在别的地方。素贞坐的椅子斜对着房门,两个男客的背影正摆在她的眼前。房里陈太太眉飞色舞地讲她的事情,不让人插进一句话。谢质君带着笑,注意地听着;素贞也勉强唯唯地应着,可是她的心已经飞出房间到别处去了。她的心飞到了她自己的家里,飞到了田惠世的家里,飞到了上海,又折了回来,但是陈太太的话还没有讲完。她也记不起陈太太讲些什么,只抓住一些字眼和断句:某家的跳舞会……买了一个冰箱……一件上海最新式的大衣……某公馆里面的富丽陈设……她丈夫送给她什么东西,带她去什么地方……她丈夫最近做生意又赚了多少钱。

“没想到钞票到了手,又飞走了。要不是碰到那个安南赤老,我这趟绝不止赚这么一点点!”房外廊上的客人大声说。说话的那个矮身材方背的年轻人,一身法兰绒西装穿得整整齐齐,他刚刚拍了一下栏杆转过身来,把背压在栏杆上,给素贞看见了他的方脸,那上面没有什么特征,除了一根红红的糟鼻子。

“你为什么要省几个小钱,不叫茶房给你带上去?我那趟什么东西都没有查出来!你那许多药实在可惜!”另一个客人惋惜地说,他也跟着掉转了身子。这是一个过了三十岁的男子,据说是温健的远房亲戚,身材相当高,有一张白白的长脸和一根鹰鼻,鼻子下面是一撮小胡子。脸上最显著的是一种对什么事都有把握的骄傲的表情。

“我怎么想得到他要抄身上!这又不是第一次。只差五分钟!要是不碰到那个赤老,也就没有事了。做我们这种生意要冒冒险,才有大的进帐。失败一两趟,也没有多大关系。只要弄进一批来,就捞回来了,”红鼻子带着毫不在乎的慷慨神情说。他忽然对温健笑道:“伯惠兄,你觉得怎样?”

“高论,高论!”温健拱手恭维道。“小弟这趟追随慕陶兄去香港,领教的机会很多。还要请慕陶兄、新之兄(他向鹰鼻也拱了拱手)提携,提携!”

“哪里,哪里!”两个客人都拱手答礼,“都是自己人!”

素贞觉得心在翻腾。她竭力忍下去。她看了看陈太太的脸,那张薄薄的小嘴,还是一张一阖地不肯休息,两排雪白的牙齿闪闪地象一些发光的珠子。她也忍不住把这张小嘴多看了两眼。

对素贞,在这个房间里的时刻已经是够受的了;可是饭桌上的时刻还更难忍受。那一对新夫妇预备了两张婚书,当着客人的面盖了章,并且要那位鹰鼻在证婚人的名义下签字盖章。然后是喝酒与开玩笑。每个人都喝了酒,连素贞也被逼着喝了四杯黄酒。喝得最多的是鹰鼻(虽然谢质君称他做“王先生”,温健称他做“新之兄”,可是素贞只记得他是一个鹰鼻),他愈喝酒,脸色愈青,他起初跟温健开玩笑,后来便缠住谢质君。素贞几乎要替谢质君生气了。可是谢质君仍然带着笑容在敷衍他,有时还靠陈太太来给她解围。在席上讲话最少的是谢质君和素贞。不过素贞是带了厌恶的心情听别人讲话,谢质君却是带了笑容静听。其余的人谈得非常高兴。话题是:上海、香港、物价、行市和做生意,还有:娱乐和一些有趣的事情。

散席后众人又到新房里去坐。红鼻子和鹰鼻借着酒意又缠起谢质君来。他们逼着她讲恋爱的经过,又逼着她唱《月亮在哪里》的歌。谢质君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唱了两句。鹰鼻忽然在房门口大吐起来,刚吐完他又一偏一倒地往外面跑,温健要拉他,没有拉住,他不知怎样却跌倒在自己吐的东西上面,口里哼着小调,却不想再爬起来。

温健和钱慕陶(这是红鼻子的姓名)两人费了大力才把他拉起来,搀扶到为他预备的房间里去,让他睡下了。他们拉上门走出来,他一个人还在床上哼几句不成腔调的戏。钱慕陶有事情要赶回城里去,便告辞匆匆地跑下楼往园外走了。园外有人力车拉他进城。

这样一来陈太太也失去了兴致,收起她那悬河一般的口才,早早地睡了。新婚夫妇的房门也已经关上,从房里传出一阵唧唧哝哝的私语。素贞的房间在陈太太房间的隔壁,她听见陈太太上床的声音。她看见陈太太灭了电灯。陈太太似乎很快地就睡着了。素贞疲倦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也懒得脱衣服。可是她越躺越有精神。电灯光不够照亮这小小的房间。几只蚊子在她的头上飞来飞去。从楼下园子里送来寂寞的小虫的铃子似的鸣声。她躺着,躺着,两只眼睛毫无目的地向四处移动,思想却象浪涛似地忽然汹涌起来。她仿佛在做梦。她想起这一天的见闻,谢质君的匆促的结婚和两个男客的丑态。

“这是在做戏么?”她痛苦地问道。“为什么需要这些?为什么需要我来参加?”她带点气愤地说;“为什么要我来演一个丑角?”她想起了那个红鼻子用什么样的眼光看过她,那个鹰鼻把酒杯送到她的嘴边,要不是为了谢质君的缘故,她一定不待终席就走了,她一定会把酒杯打落在地上的。可是她都忍受了,她只是默默地伸手接过杯子喝了酒。“我为什么要忍受呢?”她苦恼地责问自己。为了谢质君吗?她想:“那么这婚姻是她终身的幸福么?”“不!”从她的心里吐出来这一个不字。单从她今天在席上和在新房里见到的情形看来,她也可以断定谢质君犯了一个怎样大的错误了。她想着温健这个人,又拿他跟谢质君比较一下,她心里更加不舒服。谢质君把她的一切——骄傲、幻梦、前途捏成一团拿来换取一点生活的享受,和一点未来生活的保障,便是这个保障也是相当空虚的、渺茫的。这是一个怎样的悲剧!

“她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她疑惑地问道。她想起了谢质君说过的那番话,那些理由,那些托辞。这个平日对恋爱问题很有把握的人现在竟然这么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只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就不得不走这样的路么?”“难道结婚真是女人的归宿么?”她愤怒地问着,没有人回答她,甚至没有一点声音来扰乱她的思想,只除了小虫的无力的悲鸣。

天花板似乎要从她的头上落下,墙壁似乎要从两旁缩拢,房里的空气快把她闷坏了。她忍受不住,连忙把身子靠在桌子前面。等她的脑子清楚了,她向四处看了看,便懒洋洋地走出房门,转到廊上去。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旅馆的人似乎全进了睡乡。她看不见一点灯光。但是月光正照在廊上。下面园子里小虫还在酣唱,两棵尤加利树的树梢被月亮镀上了银光,繁茂的枝叶编成了两个巨筛,漏出不少的银珠在地上。中间一个圆形的花坛,上面正开着一些她叫不出名字来的白花。过了花坛,在一排石栏杆下面便是湖水。湖面不怎么宽,对岸靠着湖长了一排柳树,树影横斜地躺在水上,使得一部分明亮的湖水也变成阴暗的了。一起风,树影便颤动起来。

她靠在栏杆上,让月光照上她的头,她的上半身。凉爽的感觉抚慰了她的脑筋,甚至她的全身。她的心上又平静了。温健去远了,谢质君去远了,那些她憎厌的客人更去远了。她一个人对着下面这个幽静的世界。起初她什么都不想。她只是望着湖水,后来又望着月亮,后来又望望她的四周。“怎么这样静?我在做梦吗?”她想着,心里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可是渐渐地一种莫名的忧郁侵进她的身体来了。她自己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虫声进到她的耳里,也变成了悲哀的调子,它们快要使她流泪了。

她忽然明白了,她的心在渴望着什么,她对生活有所要求,她的欲望没有达到,她感到不满足。“我到现在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想着,她觉得寂寞象一只有着长指甲的手指在搔她的胸膛。于是在天空(就在月亮旁边!),在水上(就在树影旁边!)现出来一个年轻人的脸庞,脸是瘦削的,颜色微黄,五官端正,没有特点,却有一对奕奕有神的亮眼睛,这是刘波。还是那样的面貌,一点也没有改变。“想不到一别就是三年,”她用温柔的声音轻轻说。她的脸上浮出了极柔和的微笑。“早知道一别就这么久,我也许不跟他分开了。”她又想:他说过至迟今年年底来,那么以后他们永远不会再分开了。“我可以跟他到任何地方去,什么事我都愿意做,”她低声自语道。象这样的声音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她渐渐地兴奋起来。她想:对的,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为什么他们应该分开呢?为什么别的许多人都可以满足自己的欲望,都可以跟所爱的人在一起,而她必须永久尝别离的痛苦呢?“他来了,我决不放他走,”她对自己说。她高兴地望着月亮,圆圆的明月(不,已经缺了一点了)没有牵挂地在清朗的天空中移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月影已经下了栏杆,等她再去看湖水时,她才注意到水面更亮了。

“他真的会来么?”这个思想忽然钻进她的脑子里。她正想回答自己:他一定会来。可是话到了口边又退回去了。她的心上打开了一道疑惑的门。她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情并不是十分确定的。过去好几次他都用这样的希望在她的眼前照耀一下又拿开了。他永远给她希望,却又永远不让她抓到它。他在她面前失信好几次,可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他。她明白是一些什么原因使他对她失信,她明白是一些什么事情阻止他们相见。对那个抗战的大目标,她是没有权利抗议的。这三年来她自己也是为了这个目标才跑了许多路,吃了许多苦,冒了许多危险,而且她还预备继续为它牺牲。难道她不许他牺牲!她记起了他在某一封信里说过这样的话:“一件艰苦的工作既然开始了,就应该坚持到底,让它完成。”她是赞同这句话的。

“我们跟他们不同,我们没有他们那样的权利,”她想到这里感到了一点安慰,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使她感到满足了。

但这个满足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的心马上反抗了:“为什么我们没有这样的权利呢?既然我们交出去的并不比他们少?”不,只有多!只有多!她知道她的心要求得并不过份。她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现在控制不住她自己。她的心饥渴着,欲望象微火似地在她的心里燃起来,没有一只温柔的手来使它熄灭。寂寞煽旺了火,她觉得勇气增加了。她决断地说:“我一定催他早来!”

“他真的能来吗?”仿佛谁在她的耳边说了。“怎么又是这个问题?”她对自己生起气来。为什么她的心不能够安静?为什么一定要想这些事情?她想不再去想这些。她的思想太乱了。可是她的脑子里已经充满了他的面影……却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她觉得他总是跟她离得相当远。她不能不想他,却又始终达不到他。

夜渐渐地凉了,风吹到脸上,使她打了一个冷噤。下面的庭院被月光照得十分明亮,湖水象光滑的缎子摊在那里,几片鱼鳞似的白云在水上漂浮。她的心似乎也跟着云在飘浮。云散了,水草的黑影却仍然留着。垂柳仍然在对岸缓缓地摇摆它们的枝条。夜的空气被一种幽微的浸骨的冷香渗透了。她站了这么久,现在才觉到这冷香一层一层地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好象她动一步它们就会渗进她的身体似的。可是站在这里,她又觉得两肩有点酸痛了,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住了一般。她不知不觉地发出了一声呻吟,这声音使她自己也微微地吃惊了。

“他来了就好了,”那个熟习的声音又在她的心里说话了。她摇了一下头,好象她要把这个思想摔落似的。为什么还在想这些事情?为什么还在问这些得不到解答的问题?为什么她不应该有这个对一班人原是很寻常的幸福?“刘波,”她抬起头充满柔情地轻轻唤了一声,她的眼睛望着明月,好象它便是她的刘波。

明月对她微笑了,这是凄凉的笑。于是她的脑子里响起了一句话:

“我们不是生来求快乐的!”

是这么熟的声音。她记起来了。三年前她离开上海跟她的刘波分别的时候,她也曾从那个友人的口里听到这样的一句话,现在他在她的心里找到应声了。

“可是……可是我这个时候……多么需要你,”她把两只手紧紧压住栏杆,挣扎般地吐出了这句话。她的眼泪象线一般地沿着脸颊落了下来。

十二

这一夜朱素贞没有睡到一个钟头。天快亮的时候她在床上咳醒了。以后她就一直没有能够闭上眼睛。她咳得不厉害,不过时常咳,咳后又觉得喉咙不舒服。她勉强躺了一阵,后来看见天大亮了,便起身叫茶房打脸水。她洗好了脸,隔壁陈太太房里还没有声息。她走到外面廊上去,客人们都不曾起来。谢质君夫妇的房间里粉红色的窗帷掩盖了一切,阳光正照在玻璃窗上。楼下庭院静静地躺在晨荫里。她又在廊上站了片刻,想起了昨夜的事,她觉得心里很闷,不想留着等谢质君起身,她向茶房要了一张纸,给谢质君留下一个字条,说是昨夜受了凉,人不舒服,只得匆匆地回去休息。她下楼去,在园子里散步一会儿,才走出园门,搭了渡船进城去了。

她回到家里,房门还关着,她唤了一声:“文淑。”里面马上起了应声,门开了,文淑穿着睡衣站在她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本书。“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文淑惊讶地问道。她只是点点头,就进了房间。文淑接着又问一句:“怎么?你脸色这样难看!你生病吗?”“不,”她答了一个字,就在床上倒下来。

文淑连忙走到她的床前,在床沿上坐下,拉起她的一只手,俯下头去柔声问道:“什么事?你对我说。我本来以为你回来一定有很多笑话讲的。”

素贞摇摇头,看了文淑一眼,又闭上眼睛,她一面说:“真的没有什么。我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累得很。”

“那么,你好好地睡一会儿罢,”文淑亲切地说,就把她的手放下。

房里静静的,外面屋檐上有几只麻雀安闲地叫着,阳光给纸窗上半段涂了一层悦目的金黄色。文淑躺在床上看书。素贞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她不知道睡了若干时候,醒来时,只觉满屋子都是阳光。房里没有一个人。她又躺了片刻,听见窗外的水声,她知道文淑在栏杆前洗东西。她觉得心里比较爽快多了,便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然后信步走出房去。

文淑果然弯着身子在栏杆前洗衣服。她看见素贞出来,便问道:“你现在好些么?”

素贞笑了笑,答道:“我没有病,我跟你说过我没有病。”

“那么你是不是在等上海的消息,算日期他应该动身了罢,”文淑笑道。

素贞不理她,却问道:“你昨天到田先生那里去过罢?”

“嗯,”文淑点点头。

“他的同事到了吗?”素贞又问一句。

“到了,只有一个陈先生。还有一个到了海防又转回去了,”文淑答道。

“为什么呢?”素贞惊奇地问道。

“听说到了海防,在旅馆里接到一个电报,是香港一家书店要他去,事情比田先生这里好,薪水也多,同时安南情形很不好,日本人大批到了那边,贝当政府天天让步,形势紧张得很。他害怕日本人会打云南,又怕路断了,将来回不了上海,所以他不管田先生的意思怎样,就坐了原船回去了。田先生脾气真好,他虽然着急,也没有讲什么抱怨的话。倒是陈先生气得不得了。我也替田先生生气,”文淑说到这里,真的翘起嘴来。

“那么田先生怎样办?”素贞关心地问道。

“田先生说另外找人,刚巧洪大文在那里,你还记得那个守连云港带伤的军人罢,他一定要给田先生帮忙。田先生后来也就答应了,以后他还要搬到田先生那里去住,”文淑说。她又带着笑容加一句:“洪大文这个人很有趣,他高兴得了不得。”

“这样也好,总算有人给田先生帮忙了,”素贞答道。但是接着她又问:“你说安南的路真的会断吗?”

“据陈先生说,这条路一定会断,而且要不了多少天。昨天田先生得到一个消息说,日本人已经向安南总督提出最后通牒了。法国人说是要抵抗,恐怕是一句空话。日本人占领安南,这条路马上就断了,”文淑激动地说。

“我看不见得罢,法国人不一定就对日本人屈服,”素贞沉吟地说。

“一定的,我敢担保一定的!”文淑咬着牙齿带点气愤地说,“你没有听见陈先生说海防海关上法国人对待中国人的态度,那真要气痛人的肚皮!”

“那么以后进内地来一定更困难了,”素贞说。

“你耽心刘波吗?不要紧。他要来总有办法,走金华,走广州湾,都是路!”文淑看了看素贞说。

“路自然有,不过没有以前方便了,”素贞带着悬念地说。

文淑走到素贞的身边,拍拍她的肩头,含笑地安慰她:“好姐姐,怎么你今天想不开了!他别的都不怕,还怕这一点点路!他要来,总有办法,用不着你替他操心。”

“我不是想不开。不过这几个月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他的事就定不下心。尤其是你来了以后,当初我跟他认识,还是你介绍,我们那个时候常常在一起,看见你我就要想到他……”

文淑不等素贞说完,就紧紧地挽住她的一只膀子,打断她的话头说:“他不是就要来吗?你忍耐了三年,还怕这短短的三个月?”

素贞点点头,表示同意文淑的话,不过她的脸上并没有现出一丝的笑容。文淑后来又添一句:“那么就怪我不该来了。”素贞连忙摇摇头,把眼光射到文淑的脸上,这一次她微微笑了,接着说:“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真正的原因是起初三个月接不到他一封信,以后知道他快来了,心里又静不下去,恨不得他马上到了才放心。这种心理想起来也有点可笑。其实我也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几天因为谢质君的事情,心里不痛快,尤其是昨天看见了那些人的丑态。我现在也不对你说了,以后再说罢。不过我真替谢质君不值得。”

“有什么不值得!既然她自己愿意,”文淑打岔道,她对谢质君并没有好感。“况且——”

“朱小姐,冯小姐,你们都在家呀!”田惠世的清朗的声音忽然在天井里响起来,打断了文淑的话。

“田先生,你好早啊!”文淑带笑地招呼道。素贞也用笑容来欢迎他。

“不早了,”田惠世拄着手杖走上了石阶,望着她们微笑道;“我一早起来就到湖上散步。空气好得很,天刚刚亮,还看不见太阳,只有几片粉红色的云彩。草上、树叶上都还有露水,连蜘蛛网上也挂着露水,就象一颗一颗的珍珠。后来太阳出来了,路上好象画了一幅画,比画还要好,树叶时时在动……”

“田先生,你在做诗了,”文淑抿嘴笑道。素贞接下去说:“请坐罢。”

“冯小姐,你不要挖苦我了,”田惠世哈哈地笑起来。“我说的是真话,并不是夸张的形容。今天在湖上走了一阵,心里非常高兴,就信步走到这里来了。”

“既然来了,就多坐一会儿罢,”素贞说。

田惠世在藤椅上坐下来,谈了几句闲话,他忽然压低声音严肃地说:“听说法国人拒绝了日本人的要求,海防方面已经打起来了。”

“你看过今天的报吗?这倒是一个痛快的消息!”文淑兴奋地说。

“我没有看到报,刚才在湖上碰到一个朋友,他在绥署做事,是他说的。想不到法国人居然还有勇气抵抗!”田惠世说。

“法国跟日本打起来,我们的军队也可以开到安南去,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文淑继续说。

“不过我耽心法国人支持不久,”素贞说,“要是法国人真的让步了,以后倒也麻烦。”

“麻烦?有什么麻烦呢?”文淑奇怪地问道。

“日本人占了安南,不说别的,以后空袭就多起来了,”素贞说。

“空袭有什么可怕?这些你我不是都经历过吗?多点空袭也没有关系,你看这里全是太平景象。要是没有警报,哪里象是在抗战时候!”文淑带了点气愤地大声说。

“冯小姐说得对,我也觉得这里的人需要受点刺激,”田惠世含笑地说。“我从前在广州,天天有空袭,警报声听惯了,好象是少不了的东西。后来在香港、在上海听不到警报声,倒觉得寂寞。在这里也是两三个月才碰到一次警报。”

“在广州的时候,不知道怎样,敌机在旁边丢炸弹,我们还是埋头做事。现在好象没有那种精神了,”素贞回忆地说。

“所以我们在广州住过的人胆子比较大些,”田惠世得意地说;“这也是一种训练。”他又哈哈地笑起来。

“不过这也不是办法,”文淑不以为然地摇头说。“警报倒是应该躲的。炸弹没有眼睛。我在前线见过好多炸死的人。躲一下总比较安全些。”

“我相信我不会炸死,”田惠世说。

“为什么呢?”文淑笑问道。

“我们的城市很大,日本人的炸弹有限,所以我说中炸弹就跟中头奖一样不容易,我没有中过头奖,我一定也不会中炸弹,”田惠世挺起胸膛笑道,他心里还想:我的上帝不会离弃我!可是他并不把这句话对她们说出来。

“田先生,吃杯茶罢,”素贞说,就走进房去拿了茶壶和杯子出来,给田惠世倒茶;“不过我们吃的是胜利红茶,比不上你的好茶。”

“不要客气了,我自己来罢,”田惠世站起来,走到桌子前面,他伸手去拿茶杯,可是素贞已经给他斟好了。他端起茶杯说声:“谢谢,”放在嘴边喝了一口。他低声问素贞道:“听说你们学堂要搬走,是不是真的?”

“我没有听说过,”素贞略带惊讶地说;“不过我们学校太大,要搬也不容易。”

“我听见人说教育部有命令叫搬到四川去,”田惠世又说。

“我倒没有听见说过,”素贞答道;“昨天我还到学校去看过,开学日期好象决定了,又好象还没有决定,一点动静都没有,几个主要负责人都不在这里。其实我倒希望早点开学,闲着也做不了什么事,反而心里发闷。世清他们学校快开学了罢?”

“是啊,我差一点忘记了,”田惠世笑道;“我还有一件事情,今天请你同冯小姐两位到我家里吃晚饭。世清就要搬到学堂去了。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们买了一只鸡,一只鸭,做几样家乡菜,请你们一定要去。”

“那么我们还得送礼啊!”文淑插嘴道。

“冯小姐,你又在开玩笑了,他还是个小孩子,要送什么礼!我们不收!”田惠世摆着手大声说。

“世清上了学,你们家里就清静了。世明也去吗?”素贞说。

“世明不去。我本来要他跟世清读一个学堂,可是他身体差一点,他母亲很耽心,要他在家里休息半年。我想也好,他在家他母亲也多个伴。他自己也愿意,”田惠世说,父亲对儿子的慈爱隐约地在他的眼里露了出来。“我先走了,我还要到印局去一趟。你们今天下午要早点来啊!”他拿起他的手杖,走下台阶,跨过天井出去了。他的背驼得更显著,可是他的脚步很快。文淑和素贞跟着走出大门,却看见他的背影到了巷口了。

下午这两个朋友到田家去。她们先到大街上去买了一点礼物,经过一家报馆门前,看见墙上贴着大幅的《紧急号外》,上面用大字写着:“日军在海防登陆,越督下令抵抗……”字是黑色,旁边加了红圈。她们便站住把《号外》读了一遍,全是些令人兴奋的消息,并且都是本报特讯。仿佛那如火如茶的大战马上就要爆发似的。她们在路上还激动地谈论这些消息。

到了田家,她们看见世清站在大门口。他用愉快的微笑来欢迎她们。

“小寿星,你站在门口做什么?”文淑大声说。

世清红了脸,答道:“爸要我来看你们来了没有,我出来看了三次了。”

“对不起,我们来迟了,”文淑说。她把手里提的两包点心递给他:“这是一点不值钱的礼物。”

“我不收,不收!”世清推辞道。

“这是一点小意思,也不算是礼物,”素贞在旁边解释道。

“我不好意思收,爸也不许我收,”世清仍然推辞道,他还是不肯接过纸包来。

“那么我跟田先生当面讲去,”文淑说着就往里面走。

“冯小姐,你等等,我有话跟你们说,”世清连忙唤住文淑,文淑果然站住了。他带着庄重的表情对她们说:“你们在爸面前最好不要问起《北辰》的事,爸刚才为《北辰》的事情生过一阵气。”

“为什么?《北辰》出了什么事吗?”文淑惊讶地问道。

“印刷局昨晚起火,印好的杂志全烧光了,他们也不来通知一声,今天爸去印刷局催杂志才知道,”世清低声说。

“那么《北辰》怎么办?印刷局损失大不大?他们肯不肯赔?”素贞关心地问道。她皱了皱眉头。

“印刷局损失并不太大,不过烧了一个装钉房,”世清答道;“可是印刷费已经付了大半,要他们赔偿,他们说这是天灾,而且合同上并没有说到这一类的事情。”

“你父亲的意思呢?他怎么决定?”文淑问道。

“爸跑了大半天,找了几家印刷局,都印不了。后来找到了一家印刷局,比较小一点,不过经理还客气。他不肯订合同,说是先印两期试试看。印费也不比原先那一家高,已经把稿子送去了。”

“这么一来,出版期又得延迟一两个月了,”素贞惋惜地说。

“不过原先那个印刷局太岂有此理,非叫他们赔偿不可!”文淑气愤地说;“我主张跟他们打官司。我去跟田先生讲……”

“冯小姐,请你今天不要提这件事,”世清着急地说;“过两天讲也不要紧,爸就不会着急了。”他的眼珠不住地在转动。

“那么你收下罢,我今天就提《北辰》的事,”文淑说着又把纸包送过去。这次世清不推辞了,可是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对她做了一个滑稽的笑容。他跟着她们到里面去。

楼下办公室里只有洪大文一个人埋着头在写信。他看见她们便站起来,招呼一声。

“洪先生,爸在楼上吗?”世清问道。

“他就要下来了,”洪大文答道;他又对文淑和素贞说:“两位小姐,请坐。”他把两只手压在桌子上。

“洪先生,你请坐下罢,不要客气了,你站久了也费力,”文淑关心地说。

“洪先生现在在这里办公,”素贞温和地说。

“是的,我来跟着田老先生学习,不算办公,”洪大文赔笑道;“今天刚刚开始。”

“洪先生太客气了,”素贞微笑道。

“哪里,哪里!——我坐下了。”他坐了下来。“我是个老粗,学着拿笔杆,不怕你们两位见笑,还要请你们两位常常指教。”

文淑噗嗤笑了起来,她连忙抿着嘴,唤了一声“洪先生”,又接下去说:“我们又不是见第一面。以后你再这样客气,我就不敢理你了。”

“不客气,不客气,”洪大文连忙笑道。“你们请坐罢。田老先生今天为《北辰》的事情跑了大半天,现在上楼去歇一会儿。这里的印刷局也真麻烦,连薄薄一本杂志也印不了,也真够他苦了。陈先生送稿子到印刷局去了,本来田老先生还要自己去的。要不是我这两只腿不成,这些事倒应该我来办。我学会多办点事,也好让老先生少累一点。现在我只能看看稿子,写写回信。”

“现在杂志还没有印出来,稿子跟信件大概不会多罢,”素贞说。

“多着呢!”洪大文得意地笑道,他的眼光在面前一大堆信件上面扫了一下,他的脸发亮了,他的头顶的伤口也发亮了。“自从田老先生在报上登了启事以后,信来得很多,今天就有十几封。我也在帮忙田老先生回信。”

“朱小姐,冯小姐,欢迎,欢迎!”田惠世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他跨着大步走进房间,世清跟在他的后面。她们只顾跟洪大文讲话,没有注意到世清几时上楼去了。这时世清正对着她们微笑。

“田先生,听说你在睡觉,怎么不多睡一会儿?”素贞说。文淑马上接下去说:“是不是世清把你吵醒的?”世清对她笑了笑。

“我没有睡。我躺着看了一会儿书,”田惠世摩了摩他的胡须说。“你们看见今天的《号外》罢?”他又问了一句。

“看见的,”两个人齐声答道;文淑又说:“想不到法国人居然抵抗了,我看总可以支持一些时候。”

田惠世摇摇头说:“不会的,不会的!至多打得了三天。你们没有看见另一条消息,维琪政府不是训令驻日大使,向东京交涉吗?贝当老糊涂了,他还做得出什么好事!我看,打两天就会投降的。一定的,到过安南的人对法国人就没有一点好感。”他的眉毛竖起来,笑容渐渐地收敛了,眼里射出火似的光。他提高声音说下去:“我们这次经过海防。在海关里耽搁了七八个钟头,就只为了我们那几件行李。那些法国关员把我们中国客人简直当作一群犯人看待。随意骂,随意打,随意罚。一个广东客人多带了两件新汗衫,两条新短裤,就被关进木屋子,还要罚他很多钱。一个江苏人穿了一双新皮鞋,不知怎么得罪了法国关员,一定要把那双皮鞋从他脚上脱下。陈先生来,看见了一件更气人的事:他们那天晚上在老街的‘廉访所’对护照,一个浙江学生没有揭下帽子,签护照的法国官发了脾气,叫他脱帽。浙江学生不懂法国话,没有把帽子脱下来。旁边站的安南兵马上走过来打了他一个嘴巴。学生动手保护自己,他就给他们抓下来关起了。据旅馆的人说这个学生至少会关个一年半载。我很奇怪,法国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况且又是在这种时候,他们已经给人赶到悬崖边上了,他们不想法保护自己,却拚命欺侮别人。我不知道他们脑子里装的是些什么东西!”他愈说愈气,脸也挣红了,说到这里他觉得口干,便闭了嘴。世清马上走到他的身边,拉着他一只膀子,含笑地说:“爸,你又生气了。你今天够累了,歇一会儿罢。不要讲这种事情,好不好?”田惠世侧过头看了世清一眼,脸上浮出微笑,他和蔼地说:“你给我倒杯茶来。”世清便到方桌前面去倒茶。文淑和素贞用关切的眼光望着他。她们一时想不到适当的话。

“二少爷的话不错,田老先生今天真累了。虽说平日精神好,也不可以过劳,”洪大文望着田惠世,恳切地说。他的话并没有说完,这时世清把茶杯递了给田惠世,田惠世刚接过茶杯就咳起嗽来,洪大文也就把话咽住了。

田惠世咳了几声嗽便端起茶杯,接连喝了几口茶。屋子里很静。只有洪大文擤鼻子的声音听得见。田惠世诧异地抬起头看看文淑和素贞,问道:“你们怎么都不讲话?”他不等她们回答,自己又说:“你们以为我生病吗?没有.没有!我很好,就是今天为了《北辰》的事情又跑路,又着急,又讲了很多话,有点累。现在好了。你们不要把我当作病人看待啊!”他想笑,可是他只能做出微笑;他想哈哈大笑,但是张开口,他就觉得喉咙发痒,他努力忍住不要再咳一声嗽。这忍耐是很不容易的。他的脸色都变了。幸好世明走进来给他解了围。世明在他的耳边讲了两三句话。他张开嘴咳了两声嗽,便站起来,对文淑和素贞说:“现在他母亲催我们上楼去吃饭了。请上去罢。”他又看了洪大文一眼:“洪先生,你方便罢,要不要叫世明弟兄两个来搀你?”

“不用搀!我很方便,我走得很好,”洪大文大声说,立刻站起来,那副木拐就放在写字台旁边,他取过它们来放在腋下,准备动步了。

田惠世看了洪大文一眼,称赞地说了一句:“你的精神倒比我好,我应该学学你。”他的面容渐渐地开展了,现在好象是云散尽了,那里只剩了一片蓝天。

晚上十点钟光景,素贞和文淑回到自己的家里。她们开了房门,在地上发现一封未封口的信。她们扭开电灯。信是给素贞的,是谢质君的笔迹。素贞拿出信笺,信封里还有一把钥匙。信上写着:

素贞:

你今早晨为什么不辞而别?是不是我昨天招待得不好?我知道你不喜欢那班人,你不习惯同他们应酬。可是那是他的好友,他一定要请他们,我有什么办法?不过这是小事,你不会介意的。你说你受了凉不舒服,那么你为什么不在家里?我等了你快一个钟头,你还不回来?我知道那只是一个托辞。

我们进城来了。因为时局的关系,这班飞机提早飞,我们明早五点钟去机场。我回来收拾行李,我带了一点东西去,别的仍然留下。房间我留着,钥匙交给你,请你保管。房钱反正房东多借了三个月,最近用不着付。房东如果再来要钱,有你在这里应付也不要紧。只要时局不转坏,我过两个月一定回来。虽然结了婚,我还是决定把大学念完。今天我又把你劝我的话想了一番,我觉得有一张文凭究竟好一点,将来有一天要是我同健的感情变坏了,我还可以自谋生活。

等你到九点半钟,你还不回来,是不是看电影去了?我很想再见你一面,谈几句话,可是我不能再等了。我要走了。那么再见罢。祝好!

请代问候冯小姐。

质君××日。

“谢质君问候你,”素贞看完信,抬起头对文淑说。

“谢谢她,”文淑答道;“她信上写些什么?”

“她明天飞香港了。你拿去看罢。”素贞把信递给文淑。

文淑看了信交还给素贞,一面批评道:“你这个朋友很古怪。刚刚结婚,就耽心感情会变坏,这样彼此不了解,又何必多此一举?老实说,我对你这些同学,实在莫名其妙!我觉得她们太闲了!好象这个大时代跟她们完全不相干一样!”她说的是真话,她完全不了解那些人的心理。

十三

第二天的报纸上并没有关于驻安南法军抵抗日本登陆部队的记载,似乎安南总督也不曾下过抵抗的命令。从早晨发卖的日报到下午在重要街道张贴的《号外》上,人们知道日本军队不断地在海防登陆,又不断地从海防开赴各地。日本兵不停地前进,法国驻军静静地连动也不动一下。

第三天的消息更多了,安南的新闻占了全报纸的四分之一:飞机场占领了,铁路接收了,日本军队一直开到了老街。维琪政府和安南总督却表示愿意接受日本的友善的条件,与日本政府诚意合作。

“岂有此理!这种出卖邻人的行为只有法国做得出来!前天还说要决心抵抗,都是骗人的话!”冯文淑掷开报纸气恼地骂道。

“这样一来日本轰炸机的航程缩短不少了,以后这里空袭的次数会多起来,”朱素贞接口说,她也十分愤慨。

“管它的!就是他们把这里炸光了,我们还是要抗战,”文淑撅起嘴赌气地说。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意见,许多、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田惠世甚至哈哈地笑着对人说:“他们有炸弹,我们有肉弹。”

洪大文在旁边听见了,便插嘴说:“老先生,你有的是纸弹。你的纸弹比炸弹还厉害。”

田惠世不明白洪大文的意思,用了疑惑的眼光去看他。他好象知道田惠世的心思,便带笑说:“你的纸弹鼓励人去求生,炸弹却只能够杀人。”

这个解释使田惠世很满意。这句无心说出来的话给了他多大的安慰,这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散播生命的种子,这正是他的任务,他的使命。他一个基督的信徒也就是为了爱生的缘故,才来拥护抗战,反对那残害生命的侵略者。生命是一道桥梁,把非战和拥护战争的两个极端连接起来了。这些天他早晨都在湖上散步,他看着叶上草间的露水在阳光里闪烁,看着荷花在绿叶丛中微微昂起头来,他想着许多事情,可是他对那一道桥所连接的两极端,却始终没有怀疑过。他热爱生命,所以不愿见人毁坏生命,对那残害生命的暴力(这几年来他看得太多了,家破人亡的惨剧、大规模的残杀、南京屠杀的记载、日寇暴行实录的照片!),他充满了憎恶,而且把它看作仇敌攻击。战士的精神在教徒的身上出现了。他有时会背诵《以赛亚书》中的一段话:“要止住作恶,学习行善。寻求公平,解救受欺压的:给孤儿伸冤,为寡妇辨屈。”这好象是一根打在他背上的鞭子,鞭子是锻炼战士的东西,它在他的精神上唤起了更多的热情和勇气。

第四天以后日法合作更加表面化了。日本的轰炸机列队在安南的上空示威飞行。谁都知道这是对这个城市的威胁。日本军队的调动引起了种种的谣言。报纸上的消息自然还是很堂皇的,不过人们心里揣想着,口里谈论着,他们甚至在报上发表的消息以外制造了更多的新闻。似乎战场马上就要移到这个城市的附近来了。少数神经过敏的人已经在作搬家的打算,一部分的学校和机关也开始准备疏散了。

在这期间中国政府接收了省境内的法国铁路,派遣了大军到边境驻防。这个消息使得一部分人放心地吐了一口气,谣言也因此减少一些。可是疏散和搬家的打算也有一部分成为事实了。防空司令部开始发出劝告市民疏散的布告,并且动员中学生在市区内作普遍的宣传。有一天报纸上登出敌人在河内嘉林机场放着两百架飞机的消息,下午一点钟在市内便发出了预行警报。这警报唤起的骚动是可以想见的。这天敌机并没有来,据说飞入省境的只是一架侦察机,飞到中途又折回去了。一般人都认为这是最初的征象,以为跟着来的一定是大规模的空袭。可是一连三天都没有人看见敌机的影子。这几天早晨出太阳,但不到正午就变了天,落起雨来,在晚上天又晴了。人心并不曾安定下来。那个就要到来的大空袭,在一些人的想象中好象大片的乌云似地遮盖了天空,只等着暴雨迎头落下来打破这难堪的沉闷。

就在这样的时候,素贞的学校开学了。素贞注了册以后的那天晚上,从女生宿舍一个同学那里回家来,看见文淑在屋子里写信,也不去打扰她。素贞在自己的书桌前面坐下,扭开了电灯翻看刚才借来的书。

天井里响起了熟习的脚步和手杖的声音。“田先生来了,”文淑忽然说,她刚写完最后的一句,便放下笔,站起来。素贞听见这句话,马上阖了书,也站起来。这两个少女似乎有同样的感觉:她们盼望一个熟朋友来把屋子里的沉闷空气搅动一下。她们尤其高兴听田惠世的笑声。她们便走出去迎他,并且扭开了客厅里的电灯。

“真好,你们都在家用功吗?难得,难得!”田惠世上了台阶,跨进客厅的门限,大声嚷道。

“我也是刚刚回来的,文淑倒没有出去,”素贞答道。“田先生,你从哪里来?”

“我从印局来,心里闷得很,没有回家,就到你们这儿来了,”田惠世答道,他微微皱了皱眉,在藤椅上坐下了。

“怎么你这时候还去印刷局?田先生,你太热心了!”素贞惊诧地说。

“别人忙着逃难,你倒忙着印书。你总是跟别人不同!”文淑笑道。

“你们忘记了它是我的淘气的孩子。做父亲的自然喜欢他的孩子啊!”他哈哈地笑了。

“那么这期杂志快出版了罢,你又去印刷局催吗?”文淑问道。

“一共六十四面,现在还只排了二十四面,并且要等到把这二十四面版子拆了,才能够排以后的。真是慢得可以。我天天催也没有办法,”田惠世摇摇头说,一道愁烦的阴影在他的脸上掠过,但是它并没有停留,便消失了。“我愿意加钱,要印局加工排。可是偏偏这两天印局里有些人回家去了。你们看,有什么办法?都是自己惊惶。有一点消息,大家就慌张起来,逃的逃,走的走。其实路隔得很远。就是轰炸,也用不着这么害怕。放了警报,再跑也来得及。工作还是应该照常做下去。象我们从前在广州,天天有警报,可是工作还是照常做,大家的精神非常好。”他向着素贞:“朱小姐,你说是不是?那时候你也在的!”

素贞笑了笑。她瞥了文淑一眼,然后回答他道:“田先生,这里不能跟广州相比。在广州因为没有地方跑,而且敌机来得太快,也来不及跑,只好壮起胆子照常做事情。那个时候连我也很胆大,不怕警报,我还记得有个星期天,敌机在上空飞,我还跟你一起在哥伦布喝咖啡。可是这里不同,地方小,敌机又乱投弹,今年春天炸市区死了几十个人,炸火车死的人更多。难怪大家要害怕。连我也不喜欢听警报的声音。”她又微微一笑。

“朱小姐,你的话自然也有道理,我也同意,”田惠世说;“不过敌机还没有来炸,自己就先惊慌起来,把工作也放下了,这总是不对的。你看,这么一个大城市,连一本杂志,象《北辰》这样薄薄的一本也印不出来,真是笑话!”

文淑在旁边笑了一声。田惠世惊讶地掉过脸来看她。她便说:“田先生,你也太喜欢你这个孩子了。我看,世清他们会说你偏心的。”

田惠世哈哈地笑了。“不会的,不会的!”他接连地说。他忽然换过话题问道:“你们听过张翼谋的演说没有?”

“没有,”素贞答道;“我本来也想去听的,后来有别的事就没有去。他的题目是《法国的悲剧》。”

“没意思!没意思!”田惠世摇摇头说;“还是他那一套!骂了法国又捧意大利!我有点好奇,所以去听了。真是胡说!”他笑了两声,马上又问素贞:“朱小姐,你们学堂还搬不搬?”

“不搬了,已经开学了,”素贞答道。

“好,很好,我就赞成不搬。前些天听见人说要搬,并且说车子已经准备好了,好象真要搬走似的。”

“前些天也有过搬的话,大约因为事实上有很多困难,便打消了。要是真说搬,哪里有那么多的车子?所以搬不搬,也不能由自己决定。我们好多教授都有一大家人,动一下实在不容易,想走又花不起这么一大笔路费,也就拖下来了,”素贞解释地说。

“对,现在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田惠世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没有办法,只好糊里糊涂地拖下去,拖到不能再拖时为止。大家都拖。我现在也拖起来了,这一期《北辰》出了几个月还出不出来。这不是在拖吗?你们看,我有什么办法?”他失望地摊开两只手。

“田先生,你也不必着急。反正现在人心惶惶,杂志出版,也不会有人注意,迟些天也不要紧,”素贞劝慰地说。

“不过我们做事——”田惠世不同意素贞的话,他心里仍然记挂着杂志的事情,他带点固执地分辩道。可是他刚说了半句话,就被门外台阶下一个年轻的声音打断了。这是他的儿子世清。

“朱小姐的意思很对,爸,你应该信她的话,”世清说着,便走了进来。他先看看他父亲,然后招呼了素贞和文淑。

“怎么你也跑来了?有什么事情吗?”田惠世惊问道。“你从学堂里来?”

世清站到父亲的旁边,亲热地笑答道:“有个先生送家眷回乡下去了,明天上半天没有课。我请假回家来看看你们。”

“傻孩子,你这次回学堂才只三天。听你讲话好象你有一两个月没有看见我们似的,”田惠世爱怜地晒笑道,他望着孩子的天真地闪烁着的眼睛,他的焦虑、他的记挂全消失了。从这里可以知道,人说他爱杂志甚于爱他的孩子,这是不了解他的话。

“这些天学校里谣言很多,我不出来,就只有从报纸上知道一点消息,所以就是一天不看见你们,我也不放心。听说学校已经找好房子,就要疏散下乡……所以我更不放心……”世清声音略带颤抖地说,但是以后的话却被他咽下去了。他改变了语调,用笑容掩饰了他的激动,迅速而简短地说:“看见你很好,我真高兴。”

田惠世喜悦地笑起来。他对两位小姐指着世清说:“你们听,他说起话来好象他是我父亲似的。”他又转头对世清说:“不要再说了,好好地给我坐下来。”世清便在父亲旁边一个凳子上坐了。田惠世接着又说:“你们学堂准备疏散,也好。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妈告诉我,你这两天,天天到印刷局去催杂志,今天出门的时候身体不大舒服。妈说你今天并没有约会,出去又没有别的事情,你没有回家吃晚饭,一定是跟印刷局生气,心里不痛快,一个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妈想叫我出来找你,又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我说你不在印刷局,就在这里,不然就在湖上。我便先到这里来。果然一进大门就听见你的声音,”世清快乐地说,他看见父亲的笑容,觉得心里畅快多了。

“我很好,没有什么不舒服,”田惠世和蔼地答道。

文淑故意把世清打量了一下,笑着说:“不错,果然是一个好儿子。”她看看田惠世:“田先生,你也该满意了。”

田惠世并不回答文淑,只是默默地又把世清看了一会儿。素贞开始跟世清讲话,文淑也插了进去。田惠世带着笑容听他们谈论,他的眼光在屋子里各处移动,后来他的思想渐渐地移到别处去了。他们的话也就变成含糊不清楚的了。这样地过了一些时候,他忽然象梦醒似地站起来,短短地说:“世清,我们走罢。”

“还早,不多坐一会儿?”文淑挽留道。

“田先生,再坐一阵,你来了还没有多久,”素贞也在挽留他。

“不坐了,下次再来,”他用手杖点着地说。“我出来久了,我怕我太太耽心。”他忽然咳了两声嗽,但是又忍住了。世清关心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时候我们请田太太出来玩半天,她在家里也很闷罢,”素贞说,她的眼前现出了那张半枯萎的秀丽的脸。

“我也要她多出街走走,她总是不肯。她身体不好,怕走路。到这里来,找不到女工,我们自己做饭,她更累一点。幸好昨天请到女工了。她就是那个爱劳动的脾气。不过你们约她出来玩,她也许会答应,”田惠世温和地说。他讲起他的太太,声音就变成非常柔和的了。

“好,我们过两天就去约田太太出来玩。请你回家先跟她讲一声,”文淑兴奋地说。

田惠世同世清一块儿走了。素贞和文淑把他们送到门口。“我们再送一段路罢,”文淑说。素贞没有反对,她们便陪着田惠世父子走出了巷子。

夜很凉爽,星星棋子似地摆满了整个天空,银河白闪闪地横在他们的头上,织女同牛郎隔着河相对闪眼。忽然一道光在墨黑的天幕上划了一下,一颗星落下去了。真快!转瞬就失去了它的踪迹。

四个人都没有讲话。他们转入了湖滨的马路。素贞和文淑还是不作声,却仍旧继续往前走。散落在各处的灯光,从树丛间透过来,好象是一些含笑的眼睛。湖水黑黑的,跟天成了一样颜色,灯光倒映在水里,就象是星星。在岸边单独立着的矮树常常欺骗了不注意的目光,变成了人形。这些树也不是沉默的,它们不断地在低声讲话。从树脚石板缝里送出来小虫们的哀鸣。夜象水似地在他们的身边流了过去。

“真快啊,一眨眼又是秋天了,”文淑忽然感叹地说。这时他们已经进了石牌坊,走在微微向上斜的湖上马路了。交柯的老树伞盖似地罩在他们的头上。风轻轻吹过,树叶跟着发出一阵轻微的叹息。她心里不大愉快地想着:我在这儿白白地住了几个月了。

“是啊,我一点事也没有做成,又过了几个月了,”田惠世响应似地说,他又为了《北辰》的脱期感到苦恼了。

“田先生,你太谦虚了,你不是天天忙着吗?”文淑接着说。

“忙了这么久,一本杂志还印不出来,这又有什么用?好些读者写信来问起,我真不好意思回答,”田惠世略带烦躁地答道。他又咳了两声。

“爸,你太累了,我替你写回信罢,我会写的,”世清在旁边低声说,他的声音只有他父亲一个人听得见。田惠世埋下头看了他一眼,阴暗中只看见他一对发光的眼睛。在儿子的眼睛里,父亲的亲爱的瘦脸只露出一个轮廓,颜色更加黑黄了。儿子的温暖的手紧紧抓住父亲的略微干枯的手,儿子的热传到了父亲的身上。田惠世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的烦躁渐渐地被这颤抖赶走了。

“不要紧,你还是好好地读书罢。将来我会把这个事业交给你,”田惠世感动地说。

“我会好好地办下去,我一定要使你高兴,我一定要拚命努力,把《北辰》办得更好,”世清快乐地说,他把父亲的手捏得更紧了。

“我知道。我心里早有打算,将来有一天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找你的。那个时候我就放心了。就是闭上眼睛,我也可以平静地去了,”田惠世点头说。世清觉得父亲的眼睛在黑暗中微笑了。

“爸,我离不开你。没有你,我做不好事情。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在你的指导下面工作,”世清带着孩子似的依恋对父亲说。

田惠世没有答话,这次他把儿子的手紧紧地捏住了。

“你看,他们父子感情多好,这样亲密,”文淑低声对素贞说。她听见他们的语声,却听不清楚他们讲些什么话,虽然她的耳朵偶尔也捉住几个字。

“不要打扰他们,让他们多讲一会儿。田先生今天有点心烦。现在似乎好些了。这一对父子都不错。,可惜我没有这样好的父亲……”素贞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倒象是叹息了。

“你姐姐现在对你不是很不错吗?我连这样一个姐姐也没有,”文淑羡慕地说。

“你哥哥也很好,他前天还给你写那样的信来,”素贞也用羡慕的调子说;“我姐姐这两年来对我好多了,可是她并不了解我。我还没有告诉你,她昨天那封信上说,她要结婚了。我不知道姐夫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姐姐以后会不会再改变。”

“即使她改变,你还有一个人啊,”文淑说着,差一点笑出声来。

素贞抓起文淑的一只手,紧紧地捏住,她不觉得窘,却低声笑问道:“你是不是也想找一个人?”

文淑不作声,却轻轻地拧了一下素贞的膀子。

“爸,我看你这一向身体不大好,你应该多找一两个人来帮忙,”世清继续说;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又说:“冯小姐倒不错,她现在反正闲着,她一定肯的。她跟朱小姐两个对你都很好。”

“我……”田惠世刚刚吐出一个“我”字,“碰”的一声巨响打岔了他。这炮声把湖上的空气掀动了。树丛间飞起几只鸟,扑着翅膀飞到别处去了。接着第二声炮响又冲破了天幕直上云霄。它好象把空气也带了去,然后又把它们全撒下来,这震动是相当大的。仿佛整个湖都在摇荡了。

“九点钟了!”田惠世自语似地说。他连忙掉头看素贞和文淑:“你们两位回去罢,九点钟,已经不早了。”

“不要紧,我们送你到家罢,”文淑答道。他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石牌坊前面,眼前有灯光了,这是从牌坊外面石板路旁的电灯杆上射过来的。

“不必了,就快要到了,”田惠世客气地说,他还有几句话要吐出来,但是背着光迎面走来的一个穿中山服的中年人,忽然在他的面前站住了,大声唤道:“田老先生,你在这里!”

“啊,张先生,你到哪里去?”田惠世连忙问道。

“我回家去。刚才去看了一个朋友。田老先生现在也回家?”

“是的,”田惠世答道。他又低声问了一句:“这两天有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特别的,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泰国又在跟安南办交涉了,边境上已经冲突过了。”

“这一定是日本人在背后提线,结果一定是日本人调停了事。泰国国务总理叫什么銮披纹的早就不是个东西,他好些年前就做了日本的尾巴,”田惠世带着自信地断定道。

“啊,还有一个消息,敌人在广州广播说一个星期内要大炸这里,”说话的声音更严肃了。

“又在吹牛!这种吹法我在广州、桂林都碰到过。这回没有说炸平的话倒是比较谦虚了。”田惠世哈哈地笑了两声。

“我走了,再见,”那个人对他点一个头,便匆匆地走了。

“朱小姐,你相信不相信敌人的广播?你还没有忘记广州的经验罢?”田惠世觉得好笑地对素贞说。

“就是他们真的来大轰炸,我也不害怕,说句笑话,我们是身经百炸的了!”素贞带点骄傲地答道。

十四

素贞说了那句话的第二天早晨,她同文淑在湖上散步。天已经晴正了,头上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蔚蓝,阳光温和地抚着绿树、灰土和淡青色的湖水,这一切似乎都在愉快地微笑。空气清新,还带着一点香气;微风吹过,人只觉清香沁鼻,仿佛肺腑也被这清香洗净了似的。

“天气真好,不过说不定敌机会来光顾,”文淑仰望着天空,说了这一句。

“也不见得真的就来,”素贞说。

时候不算早,不过也不迟。湖上来往的人还不多,可是行人却没有断过,三四个年轻学生拿着书坐在石凳上埋头读着,一对青年男女紧紧地靠在一起,立在湖畔,对着湖水,低声讲话。

“你还记得我们从前游西湖的事吗?”文淑忽然问素贞道。

“记得有什么用?反正现在不能回去了,”素贞淡淡地答道。

“那一回多好玩,我还在九溪十八涧摔了一跤,”文淑想着就要笑起来了。

“你还把我也带下去了,都是你要光着脚在水里走,”素贞抱怨道,她想想也觉得有些好笑。

“你看,那边不是田先生吗?”文淑忽然叫起来,她的眼睛在两棵树中间的空处瞥见了田惠世的影子,可是她们跟他还隔着一道水,她们要找他还得绕到对面堤上去。

素贞也看见了,便说一句:“我们过去迎接他!”她们立刻回转身到对面的堤上去了。

田惠世慢慢地走着;她们离他有十多步的光景,他忽然抬起头,看见她们在前面,高兴地大声说:“你们早啊!”

“真巧,今天又碰见你了,”文淑笑答道;“我远远地就看见你。”

“今天我起得特别早。世清要到学堂去,他走得很早,我送了他一段路。他一个人走了,我就到这里来散散步,”田惠世说;“你们早晨没有事,到我家里去坐坐。”

“不去了,改天去罢,”素贞顺口推辞道。

“你们没有用过早点罢,到我家里去吃,”他继续邀请道,“今天我太太在做我们家乡的米粉,你们不可不去尝一尝。我太太早就说过要请你们去吃米粉,今天真是巧得很。”他又哈哈地笑了。

“这是缘啊!”文淑说,她故意用了田惠世常常说的一句话。

“说得好!”田惠世大声笑道;“那么一定去,现在就去。”他把手杖按着地短短地咳了两声嗽。文淑和素贞的眼光一齐射到他的脸上去。她们第一次发觉他的清癯的脸上有一种枯萎的灰黑色,并且一条一条的皱纹,象铅笔画上似的,使这张脸显得衰老了。她们吃了一惊。可是一转眼间他又用笑容盖满了脸,并且若无其事地大声讲话了。

“好,我们去,”素贞答道,她暗暗地看了文淑一眼,文淑点了点头。

三个人到了田家,上了楼,在客厅里坐下。他们喝了田太太冲的可可茶。田惠世又拿了装铁观音的罐子,准备泡茶。他看见世明捧着热水瓶从外面进来,便对这个孩子说:“你下去请洪先生、陈先生上来喝茶。”

过了一会儿世明回来说:“爸,洪先生就上来。陈先生到邮政局取邮包去了。”

“什么邮包?”文淑好奇地问道。

“在香港印的最后一期《北辰》,这里已经到过了,现在寄来的数目多些。还有一部分是合订本,”田惠世答道。

这时洪大文带着橐橐声一跳一跳地走上来了。他走到客厅门口,含笑地对她们打了招呼。

田惠世给客人们斟了茶。田太太带着世明到楼下厨房里去了。

“田太太真好!性情好,心地好,又能干,又会吃苦。真难得!老先生真好福气!”洪大文看了一眼田太太的背影,他揉了揉鼻尖,大声地称赞道。

“是啊,我很少见过这样好的母亲,”素贞接嘴说,她想起了世明讲过的那番话。

文淑点了点头,可是过了片刻她又起了另一个念头:我做不到这样。怎么爱一个人会爱到把自己完全否定了呢?她有点替田太太抱不平。她觉得田太太不应当为了丈夫,为了儿女,牺牲自己。

邮差在下面嚷着:“收信。”洪大文拿起木柺就要下去。田惠世立刻阻止了他:“我下去。我还有点事要下去。你陪她们多谈谈罢。”田惠世迈着大步匆匆地走下去了。可是走到楼梯口,他忽然送回来几声短短的咳嗽。

客厅里静了下来。这咳声象是一些长指甲,刮着每个人的心。文淑看了素贞一眼,素贞也看了看文淑。洪大文却忍不住在旁边讲起话来:

“这两天老先生身体不大好。他应该好好地静养几天。可是他不肯休息,我劝他,他也不肯听。”

“我们也是这样想。他做事太认真,所以什么事都要自己来管。可是他究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况且一个人的精力也有限,使用时也应该有点节制,”素贞关心地说。

田惠世拿着信件回来了。“洪先生,这两封投稿信请你登记一下,”他说着把两封信递给洪大文,自己手里还拿着一封拆开了的信。

“田先生,是你的小姐写来的吗?”文淑含笑问道。

“是的,”田惠世答道,他的眼光还停留在信笺上面。

“我倒很想见见田小姐,”文淑说,“父亲是这样,女儿一定不错。”

“世慈倒象她母亲,”田惠世说,他的眼睛还埋在信纸上;“她来了你们看见就知道。”

“田小姐要来吗,田先生?”素贞惊喜地说。她从前在广州见过世慈一面,只是匆匆的一面!从面貌上看,世慈跟她的母亲并不相象。世慈的圆圆脸、大眼睛,跟田太太的瓜子脸、小眼睛恰恰相反。此外她便不知道了。不过她相信田惠世的话,因此她很想再看见世慈,同世慈在一块儿处一些时候。

“她寒假里也许会来一趟,她母亲很想她来。不过照现在情形看来,来不来还说不定,”田惠世答道;“她母亲很想念她。做母亲的人的心理很特别。”

“我也想见见她。不过我还不知道在这儿住多久,”文淑本来露出一脸的喜色,听见田惠世的话以后,她有点扫兴地说了上面两句话,但是过了片刻,她又接下去说:“她不来,我可以去看她,我说我是田先生的朋友,她一定跟我要好。”她忍不住笑了。

世明端了米粉进来,他把碗送到每个人的手里,一面说:“对不起,让你们等久了。”

“不久,不久,”除田惠世外,其余三个人都这样地回答他。他又下楼去了。除田惠世外(他吃的时候没有做声),其余三个人一面吃,一面称赞味道好。不久世明又端了四碗粉上来。接着田太太也端了两碗上来。

“味道不好啊,”田太太笑着说。“请坐,请坐,”她看见他们都站起来,便加了这一句。

“很好,只是你太累了,”素贞说,文淑也说了类似的话。

“不累,不累,”田太太说,她找到一个凳子坐下,她手里的碗已经被世明接了一个去了。他们看见她坐下,便也坐下来。

“田先生,田先生,”有人在下面天井里大声唤道。他们听出这是陈济民的声音。

“哎,哎,”田惠世答应着,连忙跑到栏杆前去。

“有预行了!”陈济民站在天井里,仰起头看楼上,手里抱着好几个邮包。

“你邮包取回来了?”田惠世顺口问了一句。

“都取回来了。我快到家了才看见旗子,你们快准备啊!”陈济民略带慌张地说。他转身把邮包抱进办公室去了。

田惠世也掉转了身子。他对屋里的人说:“有预行警报。不要紧,我们慢慢吃。”可是他们已经听见陈济民的报告了。

洪大文匆匆地放下碗来。他说:“我下去给陈先生帮忙,”便拿起木柺急急地走下去了。

“我们也去帮忙,”文淑兴奋地说,可是她却等着素贞放下碗以后一道下楼。田惠世用家乡话同太太交谈了几句,他比她们先下去,文淑和素贞到了楼下时,邮包都已经搬进办公室里了。田惠世和洪大文在整理稿件,把它们放进两个皮包里,陈济民收检了帐簿,又走进他的寝室去拿了一个布包出来。

“要我们帮忙吗?”文淑问道。

“不要了,我们快弄好了,”田惠世答道。

就在这时,凄厉的警报声突然嘹亮地响了起来,象一把利刀似地戳破了平静的天空。

“空袭警报!应该走了!”陈济民惶恐地说。他的圆中带扁的脸突然发白了。

“日本人倒讲信用,这回真是说来就来,”田惠世镇静地开玩笑说。

“那么今天倒要领教他们的本领了,”冯文淑笑道。她看了洪大文一眼,她故意用了“领教”两个字,这是洪大文常说的。

“我看也不过胡乱丢几个炸弹罢了,日本飞行员还有别的本领吗?”洪大文正经地说。他没有想到冯文淑在取笑他。

“我要先走了,”陈济民一手提着小皮箱,一手提着布袋说,他走到门前,正遇着世明提了一个包袱从外面进来。世明拦住他说:“陈先生,给你留得有米粉,你现在要不要吃?”

“不吃了。大家快走罢,”陈济民慌张地答道,就往外面走了。

田太太提了一个布包在门口站住了,她问道:“要不要走?”

“走,”田惠世答道。他又对素贞说:“朱小姐,请你们陪我太太先走一步,我马上就跟来。”

素贞应着。文淑抢先把田太太手里的布包拿了过来,世明搀着他的母亲,素贞因为手空着,也扶着田太太的另一只手臂。四个人一起走了出去。不过三四分钟,田惠世和洪大文也锁上门走了。他们走出巷子,正看见冯文淑的头在人丛中动着。他们急急地赶了上去。洪大文的一只腿靠着木柺的帮助跳得很快。田惠世提着两个皮包却走得有点吃力了。他们赶上了文淑一行人,却看不见陈济民。“陈先生呢?”田惠世问世明道。“我们看不见他,”世明回答道,他看见父亲赶来,脸上现出了喜色。

“田先生,让我拿一个罢,”素贞看见田惠世额上在冒汗,口里在嘘气,她注意到他提着的两个皮包,便从他的手里接了一个过来。

他们六个人走出了城门。空中尘土飞扬,土地高低不平,人象水似地带着嘈杂声向前流去。男女老幼讲着各种方言,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有的打着彩色的伞,有的戴着白色或者别种颜色的帽子,跑着,走着,或者被人搀扶着,这样构成了一个奇异的行列。常常有一两部黄包车颠簸地从后面滚上来,引起了更大的骚动。

他们走过一片坟地。坟墓快要踏平了,偶尔有一两块断碑倒在地上。人们的脚已经走出了几条路。活人的脚毫无顾忌地踏着稍稍隆起的坟头,稀疏的草在践踏下已经变成枯黄了。这个人海的水从这里开始散流到各处去,旁边有山岗,下面有田野,小树林,水沟,草地……

突然间响起了紧急警报。连警报声也显得十分慌张,好象危险就到了眼前似的。人们狂乱地跑起来。在拥挤和喧闹中,每个人只顾到自己,只想给自己找一个安全的藏身处。人们本能地狂跑,乱撞,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部分人跑到下面树林中躲了起来,另一些人象一根长长的线,正在翻越山岗。还有许多人却继续往前面走,他们只想走得远远的,远远的。

机声听得见了。“敌机来罗!”一个拿着枪、袖上缠着黄布的壮丁嚷起来;“不要跑!不要跑!”人们仍然在跑。“我们到那边去!”文淑指着前面沟边有树荫的地方说。别的人也不讲话,却向着那个地方走去。机声越来越响亮了。他们跑到树荫下,立刻在草地上坐下来。他们抬起头往四处看,他们惊奇地发见那许多人在刚才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全消失了。一点影子也没有。四周是这么静,连远处的鸡犬声也听得很清楚。可是听得最清楚的还是敌人的轰炸机的摩托声。

“看见了,在那边!”世明仰首望着天空,低声说,他的脸上带着紧张的表情。“在哪里?”文淑问道。“在那边,九架,不,下五,不,二十七架,”世明一面看,一面答道。文淑已经看见敌机了,别的人也都看见了。蔚蓝的天空里一些蜻蜓似的小东西,远远地向着他们头上飞来,颜色雪白,数目果然是二十七只,九只一队,一共有三队,排列得十分整齐。声音越来越响亮,飞机也渐渐地逼近了。高射炮接连地响着。“我们躺下来罢,”文淑提议道。她便伏到地上去。“躺下好,”洪大文也是这样说。众人都伏在地上,却仍然时时抬头去看天空。

敌机正飞到他们的头顶上。这几个人都屏住呼吸,身子紧紧挨着土地,眼睛仍然注意地望着天空。他们以为炸弹就会向他们的头上落下。“孔隆”、“孔隆”的声音快要震聋他们的耳朵了。

敌机飞过他们的头上,还不多远,忽然撒下了一些东西,好象是一束雪茄烟,散了开来,在空中飘着冉冉落下,映着日光一路上闪亮闪亮的。

“投弹了,”文淑自语道,她埋下头,闭着眼睛。也没有人答话。耳里只听见一阵并不太响亮的爆炸声。这周围的空气,甚至土地也起了轻微的震动。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他们仿佛从疲倦的梦中醒过来似的,嘘了一口气。以后他们才注意到机声渐渐地远去了。文淑第一个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别的人也立起来了。东南角上尘雾弥漫,黑黄色和灰色混在一起把那一段蓝天遮盖了。

“今天不知道炸到哪里,大概是东南门一带,”素贞说。

“是的,就是那个方向。今天投弹一定不少,”田惠世说。

在水沟的另一面是一片金黄色的稻田,先前就只看见稻穗随着风在微微飘动,这时稻丛里却突然跑出来许多人,他们头上、身上还带着稻草和尘土。矮矮的土坡上本来什么都没有,现在也站满了人。谈话声代替了机声。恐怖的时刻过去了。以后再也没有敌机的消息。人们逐渐地增多,这附近快要变成了一个闹市,挑担子卖米线和别的饮食的人出现了,并且大受人们的欢迎。人们吃着,谈笑着,抱怨着,使这个地方更象一个茶馆。

“应该解除了罢,”两个多钟头以后,他们已经坐在树下谈了许多话和许多事情了,文淑忍耐不住,忽然带着希望地自语道。

“恐怕还早,现在他们机场近得很,不比从前了,去了还会再来的,”素贞答道。

“高射炮没有打掉它一架飞机,算是便宜它了,”世明带点失望地说。

“它不敢低飞,高射炮自然难打着它,”洪大文解释地说,他用上嘴唇顶了鼻孔一下。他又加了一句:“最好我们自己有飞机跟它打。”

“将来总会有这一天的。前年在汉口不是一次打落它三十几架?”文淑说,她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就在这时候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大家闹哄哄地挤在一堆,开始向墓地那面移动。

“什么事?”明问道。

文淑站了起来,她说:“他们回去了,一定是解除警报了。可是怎么没有听见解除的声音?”

“你听,这不是?”素贞指着天空说。文淑果然听见一种长长的汽笛声,不过声音有时低到使听的人疑心这是自己的耳鸣。

“我们也走罢,”洪大文站起来说。他动着木柺先走了。众人也都立起来慢慢地走回城里去。

进到城里,素贞和文淑两人跟田惠世一家人分手了。她们先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出去在一家本地小饭馆里吃过中饭。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她们打算去看灾区,走过一家报馆的门前,看见许多人围在那里读《号外》,她们也走近去看。文淑的身材高一些,眼光也快一些。她读完《号外》,脑子里只装进了一些××,可是从几个站在她旁边的人的口中,她却知道一些被炸的街名。

“走罢,这些叉叉街对我们有什么用处?”文淑催促素贞道。

“是啊,其实这里本来可以不用叉叉的,”素贞掉转身来说。

“我们先到金碧路去看看,”文淑说。

她们离开报馆,又走了一条街,在十字路口,忽然看见田惠世坐了一部黄包车,从右边街中慢慢地转了出来。文淑欣喜地大声唤着:“田先生!田先生!”她走到车子前面,问道:“你到哪里去?”

车子停下来。田惠世脸色发黑,两眼睁得很大,眼珠没有一点光彩,手微微发抖,他声音含糊不清地答道:“我到世清学堂里去。世清——”

“世清怎样了?”文淑、素贞两人齐声问道。

“我不知道,恐怕……”他张开嘴吐出嘶哑的声音,泪水从眼眶里迸了出来。他似乎还在努力控制他的感情,不给人看到他的软弱。

“是不是炸——”文淑刚刚吐了这四个字,素贞就连忙打岔说:

“我们也去,我们陪你去看看。”她们两个人差不多同时打了一个冷噤。

“那么田先生,你坐车先去,我们就跟了来,”文淑说。

“我们也会坐车赶来的,”素贞说。

“我们一路走罢。我也不要坐车,这个车夫拉得太慢,”田惠世说,就跳下车来,伸手去取车钱。

“田先生,你还是坐车好,我们会跟来的,”文淑说。

“不,”田惠世痛苦地摇摇头说;“一个人坐在车上心里更难过,我更害怕。”他把车钱给了车夫。

“世明呢?”素贞问道。

“我要他在家陪他母亲,他母亲更受不了,”田惠世痛苦地答道。

这两个女子也不再讲话了。她们默默地跟着田惠世走了几步。她们偷偷地看他,他脸色阴沉,埋着头,点着手杖,跨着大步,飞也似地向前走。

“田先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伤了,还是——”文淑忍不住终于发问道。

“我也不知道,”田惠世摇着头答道;“学堂里来通知,要我们马上就去,说是世清——”他说不下去了,忽然抬起头望着天空,停了半晌,才继续说:“这不可能!我不相信!”他又把头埋了下去。

“说不定受了一点轻伤,抬到医院去了,过几天就会好的,”素贞柔声安慰道。

“世清很聪明,他会躲的。多半是学校当局没有经验,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你也不用着急,”文淑接下去说。

田惠世含糊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他的意思她们并不了解。他知道的是,事情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学校的通知虽然没有明白写出那一个可怕的字:死,但是事情的严重性却已经在字句间流露出来了。他知道在学校那边有一个打击等待着他。这是一个极可怕的打击,它的重量是他可以料到的。他必须去接受它,他必须忍受那残酷的命运。他知道这是不可逃避的,可是他害怕去挨近它。他害怕自己会在这个打击下面破碎。他一路上用了绝大的努力支持自己,控制自己,他不让自己想过去的事,也不让自己想到未来。但是他的眼前老是晃着世清的影子,一些旧事象火花似地不断地在他的脑际闪亮。他忽然疑惑起来。他看看天,他看看街,他看看人。这一切不都是跟往常一样的么?并没有一点改变。那么他是在做梦?他的努力失败了,他的思想更乱了。他又仰望无云的蓝空,天高气爽,阳光和煦地抚着他的脸颊。难道这是“主”的仁慈的手的抚慰?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难道这是试探么?那个孩子还是好好地活着的罢……

他们走过了好几条街。他时而低头,时而抬头,却始终不讲话。在他旁边走着的两个年轻女子,时时用同情和关切的眼光偷偷地看他,她们也不敢吐出一个字。她们只是希望在学校里看见世清的笑脸,这个孩子并没有受到大的损害。

“主啊,为什么还要试探我?难道我对你还有不忠实的地方?”田惠世仍然沉溺在自己的思索里,他谦卑地、痛苦地发问,声音十分低,只有他自己听得清楚。他盼望着回答。

一声巨响惊醒了他。过了半晌,他定了定神睁大眼睛看,前面街中塞满了人和尘土,一座高楼倒塌了。瓦砾堆上七八个人躬着身子在工作。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他只听见一个人叫道:“又是一个!”

他恐怖地站住了。难道这便是“主”的回答么?这不是梦。这不是试探,这是惩罚了。他绝望地想着:我犯了什么罪呢?

“田先生,走罢,”素贞在他的耳边温柔地说。他侧过头看她一眼,又默默地转身走了。

不久,他们就到了那个学校。校门口站着十几个学生,他声音发抖地对一个学生说:“我找校长。”

这个学生惊奇地看看他,又看看文淑和素贞,然后客气地答道:“校长就在那边,我带你去。”

他们三个人跟着这个学生走进操场,别的学生在后面唧唧哝哝地谈论着。

“请问你是田世清的父亲么?”走了十多步以后学生忽然问了一句。

“是,”田惠世短短地回答。

“我是他的朋友,”学生又说一句,他的年纪不会比世清大,他一定是世清的同班同学。田惠世看了这个孩子一眼,面貌相当清秀。可是田惠世觉得自己的眼睛湿了。

在操场的一角,围着一堆人,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们还没有走近人群,就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迎着他们走过来。“这就是校长,”学生低声说。田惠世立刻大步迎上去。

“我是田世清的父亲,”田惠世急急地对校长说。

“久仰,久仰!”校长殷勤地握着田惠世的手;“老先生来得正好。”

“我是得到贵校的通知赶来的。世清怎样了?”田惠世急急忙忙、战战兢兢地说。他的眼睛牢牢地望着校长的厚厚的嘴唇。

“这也是想不到的事,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老先生也不必悲痛……”校长皱起他的一对浓眉说。

田惠世不等他讲完,打岔地问道:“世清究竟怎样了?请你老实说!”

“我们已经把他装好了,棺木是学校买的,”校长还是慢吞吞地说。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今天早晨还送过他一段路。他现在在哪里?我要看看他!”田惠世带了一点疯狂的样子追问道。

“棺木就在这里。老先生今天要搬走也好。不然就暂时在敝校图书馆里停两天,等你找到地以后再来搬,敝校马上就要疏散了,”校长继续说。他诧异地看了看素贞和文淑。她们两个的眼睛都红了。

“我去看他!”田惠世说,也不去管校长,也不去管他旁边的文淑和素贞,就一个人向人丛中跑去。校长和两个女子也只好在后面跟着。

围成圈子的学生们给田惠世让开一条路,他进到了圈子里面。空地上四根矮长凳,上面并排放着两口白色棺木,盖子紧紧盖上。两口棺木的颜色和大小都是一样,他看不见世清的任何一个表记。

“就是这一口,”一个学生指着靠外的一具棺木低声对他说。

田惠世凝神望着那一具棺木。他不能够把这个白色的东西跟他的活泼的孩子联起来。他想,这不可能!这决不是事实!今天早晨他还对他笑过!周围是一阵可怕的沉寂。他茫然掉头看看旁边的人。文淑和素贞两个都是满脸泪水,她们出神地望着棺木。校长沉着脸,不作声。学生们带着忧郁和同情的眼光看他。

“可以打开盖子罢?让我看看他,”他用低沉的声音对校长说。

“可以的,”校长连忙答道;“不过还是不要看罢,你的少爷倘使死而有知,他一定不愿意让你看见他。”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田惠世茫然地接连说。

“他整个脸都削平了,老先生,你想想看这是什么光景!”校长用痛苦的声音说。文淑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眼泪泉水似地涌了出来。

田惠世埋下头,用右手手掌蒙住自己的脸,他的身子微微地抖了三四分钟。别人以为他哭了。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手,他的眼睛却是干的。他对着棺木,用低到别人全听不见的声音唱着送别的歌。他忽然掉头问校长:

“那一口棺木呢?”

“这个学生,家在贵州,已经打电报去了,”校长答道;“他今天跟世清一起躲在田边一个浅沟里面,他的头也砍去了半边。今天遭难的就是他们两个。”

田惠世含糊地应了一声,他不等校长讲完,忽然掉转身子问道:“世清的寝室在哪里?”

“在后面,”校长略带惊讶地答道;他又问一句:“老先生要去看吗?”

“请带我去看看,”田惠世低声说。

“这两位?”校长望着文淑和素贞问道。

“我们在这里等好了,”文淑答道,她看了素贞一眼,她们已经把眼泪揩干了。

校长陪着田惠世向宿舍走去。一群学生在后面跟着。他们走了不过十几步,一个穿中山装的矮胖的人气咻咻地赶上来。校长把这个人介绍给田惠世道:“这位是训育主任刘先生。”刘主任马上伸出手来说:“田老先生,久仰,久仰!我还是《北辰》的读者。”田惠世含糊地吐出两个字音,勉强地握了那只伸过来的手。他的嘴就不再张开了。刘主任把嘴凑到校长的耳边讲了几句话,校长也用很低的声音回答。

他们到了世清的寝室。房间不太大,是长方形的,三面都放着上下两层的床,中央有几张条桌拼成一张较大的写字台。世清的床铺在左边的上层,帐子被褥等等都整洁地放在原处。桌上的书和笔砚,屋角的小皮箱也带着平日那种安闲的样子。这些东西在田惠世的眼里都是很熟习的。他想,这一切都平静地留在这里,他今天第一次来到世清的寝室,为什么世清不能来迎接他?训育主任在旁边对他讲话,两个和世清同寝室的学生也进来对他讲话,他们都在叙述世清在这个寝室里的生活情形和遇难的经过。他不住地点着头。他似乎注意地听着,可是他并没有抓住他们的一句整话。他呆呆地望着世清的每一件东西,仿佛连一管小小的毛笔上也有世清的影子。后来他觉得他们的声音没有了,他便向着刘主任温和地说:

“我想去看看他遇难的地点,请找个人带我去。”

“我陪老先生去,”刘主任恳切地说。

“谢谢你,”田惠世慢吞吞地说。他走出门,又侧头对刘主任说了一句:“他的东西我明天来收拾。”

“不要紧,我们整理好送到府上来罢,”刘主任客气地说。

“不必了,反正我明天要来,”田惠世的声音嘶哑了,他咳了两声嗽。

他回到操场,看见文淑、素贞两人在跟学生们谈话。她们连忙跑到他的跟前来,文淑亲切地问道:“现在回去吗?”

“我去看看那个地点,”他低声回答。

“我们也去,”文淑说。

他没有说什么。校长送他们到校门口。刘主任和两个学生陪他们走到世清遇难的地点。他们沿着小路走,大约走了半点多钟,看到了一条浅沟。左边是一排稀疏的老树,树外横着一片白色的水塘;右边是一条小路,路外横着一片黄澄澄的稻田。“就在这里,”刘主任指着说。田惠世埋下头看。两滩血迹,相隔有四五步光景,已经被尘土吸干了,现着黑色。刘主任指的一滩比较大些。此外没有一点引人注目的地方。沟里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还有几个窟窿,和一些脚印。沟边长着寥寥几棵野草。他奇怪地想:“就是这个地方?这是可能的吗?这是他的血吗?”他的心忽然厉害地痛起来了。

“这两棵树也挨了弹片,”刘主任指着两棵离得较近的老树说。田惠世的眼光便射到树上去。一棵树被拦腰砍去一块,张开白色的大伤口,另一棵树树枝被斩掉大部分。

“那边一个大窟窿,”刘主任指着说。那是在田坎上,窟窿似乎并不太大,刚刚把田坎挖断,可是黄金色的谷穗却被削去了几大片。

刘主任的嘴闭上了。田惠世默默地掉头看四周。空气里充满了稻香。一丛一丛的熟稻在微风里摇摆着它们的埋下的头。越过水塘,在远处一带树林的后面,太阳正往下落,林梢一片红光,象血迹又象火景,把淡青色的天空映红了一部分。水塘里也浮起了一阵光,一阵浅红。“火!”他忘了自己地轻轻唤了一声。于是他祷告起来:

“难道这是在焚烧罗马城么?主啊,为什么要流这些血?为什么不放过这个天真的孩子?难道这是公平?难道这是你的意旨?明示你的仆人罢。倘使应该牺牲,倘使我需要受罚,就是拿去我所有的孩子,挖去我的身上的肉,我也无怨言。可是为什么让那个暴力横行?为什么让它摧残这些和平的生命?这些不都是你的城市,不都是你的子民?主啊,你给万物以生命,你创造了光明和福佑。可是为什么让那个暴力在我们这里散布痛苦和死亡?仁慈的主啊,请你垂听你的仆人呼救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又看了一眼沟里的血迹,他用极亲切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别了,”然后抬起头对刘主任说:“我们回去罢。”刚刚说了这五个字,他就大声咳起来,大约咳了七八声,又止住了。素贞关切地问他:“田先生,你不舒服吗?”

“还好,”他简短地答道。他把那条浅沟再望了一眼,他忽然问刘主任:“这块地是谁的?”刘主任答道:“不知道,大概是附近农家的罢。”他埋下头沉默了片刻,又抬起头来嘘了一口气。他对刘主任重说一遍:“我们走罢,”就大踏步走了。

“我害怕田先生受不了这个打击,他的举动有点失常了,”文淑低声对素贞说。

“我不敢想,”素贞答道;“偏偏他这两天身体又不大好!”她的咽喉给堵住了,她挣扎了半晌,又吐出两句:“我们又不能够给他帮一点忙。世清是他最喜欢的孩子。”眼泪使她的眼睛花了。

他们回到学校,看见洪大文同陈济民正在操场里跟校长讲话。

“看过了?”校长迎着问了一句。

田惠世点点头,刘主任代答道:“看过了。”

“请到里面去坐一会儿罢,”校长殷勤地说。

田惠世摇摇头,他也不动一动。

“那么,老先生,你回去罢,后事让我跟陈先生两个来办好了,”洪大文走近田惠世,恳切地对他说;“你要怎么办,我们就照你的意思办。你自己身体要紧,还是回去歇一会儿罢。”

“田先生,你可以放心,我们待世清就象自己的兄弟……”陈济民说,他的眼睛也红了。

田惠世点点头,他的嘴动了动,可是并没有吐出一句话来。

“田先生,你还是回去罢。别的事情你让陈先生、洪先生他们去办好了。我们也可以帮一点忙,”文淑在旁边劝道。

过了一阵,田惠世哑声回答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要早点把他安葬就是了。他的东西让他哥哥给他保存。地,我希望就买刚才我们看的那一块。他的血还留在那里,让他的骨头也埋在那里罢。我能够给他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一点点……”

“你放心,我们一定照你的意思办,”洪大文感动地答道。

“好罢,谢谢你们,”田惠世点头说,两手紧紧地按住手杖,他的背显得更驼了。

十五

世清的葬礼十分简单。学校全体员生在出事的第三天就疏散到乡下去了,只留下四五个职员和工友办理未了的事,因此并没有一个世清的同学到墓地来看他的棺木入土。参加葬礼的人只有寥寥几个,田惠世夫妇和世明,陈济民和洪大文,素贞和文淑,两个学校职员和一个工友。这一天上午敌机又在城里热闹市区投过不少的炸弹。

工人们把棺材放进了墓穴。田惠世捧着一本《圣经》,念着福音书里的一节:“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然后他阖上《圣经》,闭了眼睛,用颤抖的声音背诵着另一本书里的话:“怜悯的日子到了,幸福和安乐的日子;我对你们说,基督今天要把你们聚到他的周围,安慰你们,并且叫你们坐在他右边。你们总要有信仰,因为你们看上天的门为你们开了。”田太太埋下头在旁边低声抽泣着。他睁开眼睛将一把土撒在棺材上面,口里念着:“我们从土里来,又回到土里去……”

田太太忍不住哭出声来,但是马上又止住了。田惠世抬起头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工人们正在用土掩盖墓穴。世明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小声哭着。文淑和素贞接连地用手帕揩眼睛。洪大文的鼻子不断地发出响声,两眼已经通红了。

工人们做得很快,三个人盖土,另一个人在挖草皮。太阳还没有落下,他们就把坟做好了。

田太太还靠在一棵树上哭着,世明站在她旁边低声劝她。田惠世呆呆地望着新坟。工人们过来找陈济民讲话。文淑和素贞两人一面谈一些闲话(她们为了驱除心上的悲痛,才谈起闲话来的),一面看四周的景物。悲痛似乎渐渐地离开了她们,又似乎逐渐在增加。她们不知不觉间又想起了前几天她们到这里来的情景。四周没有一点改变,除了这新坟。依旧是那几棵老树,明镜般的水塘,黄金似的稻田;只是浅沟填平了,现在是一座坟,耸在它上面。在这土堆下就埋着那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的血和肉。素贞忽然想起了那天世清跟她谈过的一番话,她的同情增加了,她的痛苦也增加了。她看看那个父亲,他的头仍然埋着,她想:他怎么能够负担这么一个重大的损失?

“啊,这里……?”文淑忽然变了脸色惊叫道,不过声音不大,没有引起田惠世的注意。

“什么事?”素贞吃惊地问道。

“你看,”文淑指着她旁边一棵矮树的枒枝说,在那根光秃的短枝上挂了一小片带皮的干肉。

素贞痛苦地叫了一声。她连忙掩住自己的嘴,把脸掉开了。

“不要嚷,”洪大文走了过来,他低声嘱咐她们说;“不要让老先生知道。”他伸手把它从枝上取下拿走了。

“你拿到哪里去?”文淑轻轻地问道。

“我等一会儿就把它埋到土里去,”洪大文镇静地答道。“你去劝老先生他们回去罢,时候不早了。”

“好的,”文淑痛苦地应了一声,她看见素贞呆呆地望着远远的一带树林,太阳正向着林梢沉下去。她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头,问道:“你还在想什么?应该回去了。”

素贞猛省地掉过脸来,她那火似的眼光在文淑的脸上盘旋了片刻,她的脸上交织着悲痛与恐怖的表情。她说:“我看见那块肉,我怕极了。我不敢再看他父亲母亲。他们怎么受得下去?他们也是一样的人啊!”她求助似地望着文淑。

文淑紧紧地握着素贞的手,沉默了半晌,然后说:“我们过去劝田先生、田太太回去罢。”她只说了这一句,素贞默默地点着头。

田惠世夫妇同世明先回到家,他们在门口遇见印刷局差来送稿的工役。工役把一卷校样交到田惠世的手里,一面说:“王先生说请田老先生快点把稿子看好送回去,免得耽搁时间。”

“我知道,”田惠世顺口答了一句。他拿着校样往办公室走去。

“你不上楼歇一会儿?”田太太关心地看他一眼,在后面柔声地问道。

“我想看看校样,”田惠世温和地答道。

“你太累了,让世明给你看罢,不然留给洪先生看也是一样,”田太太接着说。

“我还好,我不觉得累,你先上去休息罢,”田惠世固执地说,他勉强地对太太一笑,就走进办公室去了。

田太太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口气,她嘱咐世明道:“你去陪他。我先上楼去。”世明听从她的话到父亲那里去了。

“你,你回来……啦……?”田惠世看见世明进来,心里一跳,吃惊地问了一句。他刚在写字台前面坐下,还没有摊开校样,他以为他看见世清了,连忙站起来。

“妈叫我来陪你,”世明答道。“你要不要我给你做事?”

他听出了世明的声音。他揉揉眼睛,惊愕地注意他面前这个孩子,他看清楚了这张苍白的脸,他失望地跌坐下来,短短地嘘了一口气,他沮丧地答道:“不必哪,”便俯下头去看校样。他看了一页,又抬起头,看见世明还站在门口,唤了一声:“世明,”一面向儿子招手。世明走到他的面前。

他用亲爱的眼光看了世明半晌,又伸手捏了捏儿子的膀子,和蔼地问道:“你身体怎样?”

“很好,”世明亲热地答道。

“没有什么不舒服罢?”他又问一句。

“没有,一点也没有,”儿子爽快地回答。

“晚上睡得好吗?”

“睡得好。”

“我明天出去再给你买两瓶清鱼肝油来。这两天为了你弟弟的事情把鱼肝油忘记了,”他忽然咬了一下嘴唇,又仰起头去看天花板。

“爸,我现在好多了,不吃,也没有关系,”孩子拿起父亲的一只手说;“补药渐渐贵起来了,你又不是有钱的人。”

“还是吃的好,这一点钱不要紧。等我买来了你就吃罢。给你姐姐的信寄出去了?”

“今天早晨就寄出了,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世明惊讶地说。

“哦,我忘记了。这两天我记性坏极了。你觉得我这个办法对不对?先对她说世清生病,以后慢慢地说病重,这样她容易受得住。”

“爸,”世明唤道,他把父亲的手捏得更紧了。“你想得很周到。不过,既然姐姐都受不住,你又怎么受得住呢?”他的语声变做了哭声,眼睛里早包了一眶泪水,他把头放在父亲的怀里哭了起来。

田惠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的手爱怜地抚摩着儿子的头发。他又朝天花板望了片刻。“不要哭,哭多了也没有用。现在我同妈,除了姐姐,就只有你一个。你要好好地注意你的身体。你弟弟要是活着,多么好。他死了,我们还活着。我们也该好好地活下去。”世明哭得更厉害了。“不要过于伤心,这都是偶然。主的意旨不会是这样。我们并没有罪。可是我为什么要得到这个惩罚呢?”他的最后一句话是突然爆发出来的,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张开嘴,声音嘶哑地哭了几声。这声音是空洞的,不象哭泣,倒象是喉咙里的痰响。世明吃惊地抬起泪眼看他,他的脸黑得可怕,略微陷入的眼睛里燃着快要熄灭的火焰。孩子痛苦地惊叫道:“爸,你生病吗?”田惠世象从梦里惊醒似地答应了一声,埋下头来,看看世明。他摇摇头说:“我没有病。”可是他忍不住,发出了一阵无力的咳声。世明连忙站直身子,泪痕也不揩,就到父亲后面去替他捶起背来。

“爸,你上楼去躺一会儿罢,”过了一会儿世明恳求地说。

“不要紧,”田惠世低声答道。他吐了两口痰,已经止了咳,便转过身子去翻桌上的校样。

“爸,你还是吃点药罢,你咳了好些天了,”世明望着父亲,关切地说。

“我没有病。我病了当然会吃药。你上去歇一会儿。等我把校样看完了,你给我送到印局去,”田惠世说,对世明微微一笑(孩子觉得父亲的笑容是很勉强的),他不再理世明,却俯下头去看校样。

世明只好坐到另一张写字台前面去,静静地等候他父亲看完校样。他拿过一本旧杂志,并不用心地看了两页。他又抬起头看父亲,父亲专心地动着笔在校样上写字。过了一阵他又看父亲,父亲放下了笔,却低声念着一段文章。又过一会儿,屋子里渐渐地暗起来了。他再看父亲,父亲用一只手蒙住眼睛,头就撑在手掌上。“爸,”他惊恐地叫了一声。

田惠世抬起头,望着他惊叫了一个“你”字,又闭上眼,摇摇头,然后再睁开眼来,颓丧地说了一句:“我没有什么。”他看了世明一眼,又说:“我头痛。”

“天黑了,你不要做事了,你会弄出病来的,”世明走到父亲的身边哀求道。

“你忘记了我是医生?我知道保养身体,”田惠世带笑地回答。“错得不多,就只有这一张了。等等你坐黄包车给我送去。我们等着你回来吃饭。”

“既然错得不多,这一张你让我来校罢,”世明又说。

“我马上校完了,你就站在这里罢,”田惠世固执地说。世明不响了。过了一会儿,田惠世放下笔,叹了一口长气,把校样卷好,交给世明,还嘱咐了几句话。

屋子里只有近窗、近门的地方还有一点白日的余光。田惠世仍旧坐在写字台前,揉着他那发痒、发痛的眼睛。世明已经跨出门槛,却听见父亲又在那里咳嗽。他便回转去看父亲。父亲脸向着门,右手压在桌面上,左手按着膝,埋着头弯着身子,吃力地咳着。世明跑到他的身边要给他捶背。父亲却止了咳,摇摇头说:“不要捶了。你去罢。”

“爸,你这样咳,还是吃点药罢。你自己开个方子。我去给你配药,”世明哀求道。

“好罢,倘使明天咳嗽还不好,我就配点药来吃,”田惠世温和地答道。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你咳了好几天了,明天是不会好的,”世明说。

“你不知道,我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胸膛)伤了,这不是药医得好的。只好让它慢慢地拖下去,日子久了,也许会好起来,”田惠世痛苦地说。他又催促儿子:“你快去罢。”

世明看不清楚父亲的脸,可是他觉得那对眼睛里的余火渐渐地在熄灭。他知道父亲说的是真话。他不能够给父亲帮忙,除了听从父亲的吩咐。他绝望地看了父亲一眼,短短地说:“那么我走了。爸,你休息一会儿。”他急急地走出门去,他快要哭出来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田太太忽然说:“惠世,我们为世清祷告罢,我们都是罪人。”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她在床前跪下来,她开始念她的祷辞。

“我出去一下就来,”田惠世自语似地说一句,便走出去了。

他到了平台上。天空漆黑,密密麻麻地嵌了一天的星星。空气相当凉,晚风吹着,有点刺骨了。他觉得喉咙痒,连忙用手帕掩住嘴,轻轻地咳了两声。他的心仿佛被两个字刺痛着:罪人。他疑惑地问自己:“我为什么是罪人呢?”没有回应。他仰头望天,一明一暗地闪烁着的星星好象在对他霎眼打招呼。他不平地喃喃说:“我犯了什么罪?我们犯了什么罪,须得受罚呢?繁荣的城市化为废墟,房屋毁灭,人民死亡,血流遍地……这是谁的意旨?谁点燃暴力的火?谁使和平的土地变成恐怖的地狱?为什么说我们是罪人呢?我们没有罪。我们一点罪也没有!”一种诉于正义的欲望打击他的心。过去五十年的生活长长地拖在他后面,可是他每次回顾都没有看到一个暗点。他过得平凡,但是他过得正直。他虔诚地把自己献给了“主”。“主”在这一刻却不埋下眼睛来看他一眼。这些日子在他的周围哭声没有停过,死亡也是每日增加。难道“主”就不再从天空往下看这无数的人受苦?什么时候来“拯救世界”呢?心灵的痛苦压得他快透不过气来,信心和希望渐渐地朦胧了。他绝望地伸出两只手对着夜空喃喃说:“还我的世清来,还我的世清来。”仍然没有回应,他觉得自己竟然被上帝离弃了。

一只温柔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柔和的声音轻轻唤着:“惠世。”

这个亲切的声音使他的心渐渐地静了下来。他掉过身子去。

“你还不去睡?”田太太带着凄凉的微笑说。

“我心里闷得很,你先睡罢,”田惠世答道。

“我知道你的心情,”她捏住他的一只手,柔声说:“不过你应该记得《以赛亚书》里的一段话。”她不快不慢、声音略微颤动地念道:“你们举手祷告,我必遮眼不看;就是你们多多的祈祷,我也不听,你们的手都满了杀人的血。你们要洗灌,自洁;从我眼前除掉你们的恶行;要止住作恶,学习行善。寻求公平,解救受欺压的:给孤儿伸冤,为寡妇辨屈。”

田惠世不作声。她把他的手捏得更紧,她慢慢地说:“我们应该相信,应该有信仰。”

田惠世点了点头,痛苦地答道:“我想不明白。我心里乱得很。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我们究竟有什么罪呢?为什么世清……”他猛烈地咳起来,他感到肉体的痛楚了,他用一只手按住胸上发痛的地方。

田太太小心地给他捶背。一股风吹过来,她打了一个冷噤。她关心地、怜惜地说.“还是进屋去罢,外面冷啊。”

他勉强忍住咳嗽,说了一句:“我的信仰……我的心都伤了,”便跟着她回到房里。他疲倦地倒在床上,他觉得头发烧,身子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第二天早晨由于田太太和世明两个的苦劝,他开了一个药方,叫世明拿去配药。药配回来他吃了,并不见效。到晚上田太太焦虑地谈起这件事,他却带笑说:“我觉得好多了,好多了。”就在这时下面有人叫门,门开了,过了一会儿,陈济民送上来一封印局王经理的信,信是开封的,陈济民已经读过了,主要的话是:

贵刊已排好三分之二,不日即可全部排竣。兹因急需,请再付款一千元,交来人带回,否则耽误工作,敝局不负责任也。

“这是什么话!不是才付过一千块吗?”田惠世变了脸色,生气地说,接着就咳了好几声嗽。

“我今天去的时候,王经理就露过这样的口风,照他的意思,要是我们不再付钱,他们不排下去了,”陈济民说。

“不排下去?他不是明明答应过,不必先付钱吗?前两天才拿了一千块去,现在又来要。太不讲信用了!我们办杂志又不是为了赚钱图利……我就去跟王经理交涉!”田惠世说着,就站起来要往外面走。

“惠世,你不要去。这一点小事你不必着急,明天请陈先生去交涉也是一样,不然就再付他一千块钱也好,”田太太关心地望着他,柔声劝道。她也站了起来。

“田太太的意思不错,我看就再付他们一千块,只要杂志早点印出来就好了,”陈济民接下去说。

“不行,不行,我去——”田惠世一面说,一面往外走。他走了两三步,话也没有说完,忽然回转来,坐在藤椅上,皱着眉头,疲倦地挥着手,声音哑涩地说:“好,就付他一千块钱罢。请你写个信催一下。”他把信递还给陈济民。

陈济民走出去了。田太太和世明都跑到田惠世的身边,田太太惊恐地问道:“你怎么啦?”

“我不行了,明天请个医生来看看,”田惠世痛苦地说,他厌烦地闭上了眼睛。

从这时候起,他就没有下过楼了。

十六

早晨下着微雨。素贞上午没有课,她同文淑到田家去。她们先到楼下办公室。房里很清静,洪大文和陈济民各占了一张桌子,埋着头在写字,听见她们的脚步声,两个人一齐抬起头来。

“怎么今天这么静?田先生不在家吗?”文淑打过招呼以后,问道。

“你们几天不来了,我们正惦记着呢!”洪大文说;“田先生病了。”

“病了?”文淑惊讶地说。素贞也吐出一句意思相同的话,她还问道:“不要紧罢?”

“据医生说,这是肺炎,不要紧,只要吃他的药,一个星期包好,”洪大文答道。

“那就好了,”文淑放心地说;“他咳嗽好几天了,早就应该看医生的。他总说自己没有病。”

“他自己也是医生,因此有时会大意,把病看轻了,”素贞解释地她。她又问一句:“这个医生怎样?”

“就是刘亨利医生,在报上天天登着广告,说是香港、海防的名医。身体倒很结实,”洪大文答道,他伸手揉了揉鼻子。

“洪先生,你这句话太滑稽了,他的身体结实对病人有什么用?又不是请池来赛拳。”文淑噗嗤地笑着打岔道。

“冯小姐,你让我讲下去罢,”洪大文笑着接下去说;“我是说我不相信这种医生会治病;治内病我倒相信中医。而且他的名字不顺口——”

“我知道,外国名字亨利刘,中国名字刘亨利,”文淑抢着插嘴说,她又笑了。“不过他的药怎样?吃了见效不见效?”

那是一种叫做沙尔法——什么的药片。[8]

他要老先生每天吃八片。药可是相当贵,都是他代买的,由他每天差人送来。说是外面假货多,他买的是真货,药吃了三天一共二十四片,不但没有见效,病反而加重了,洪大文说,他的脸发红,光秃的头顶似乎更向上凸出些。刀痕很明显地横在那里。

“田先生自己怎么说呢,他觉得药怎样?”文淑问道。

“他没有说什么,”洪大文答道;“不过今天早晨他说药太厉害了,他不要吃了。他说就这样过几天便会好的。”

这些时候都没有作声的陈济民忽然站起来,手里拿着一束信,插进来说:“我看还是另外请个医生罢。不过田先生不答应,他说这里的医生都差不多,这个不成,恐怕另外一个来也是一样。不过就这样拖下去,更不好。他这几天人瘦得多了。”

陈济民说到这里,世明忽然走了进来。他的脸比往日更苍白了,眼睛也失了神采。他看见素贞和文淑,带笑地招呼了她们,还说:“好几天没有来了,爸一直在念你们!”

“我打了两天摆子,她(文淑说时,指着素贞)又忙着上课,所以好几天没有来了,我们还不知道你爸爸生病!他好些了吗?”

世明摇摇头,说:“好象更差一点。不过他自己总说不要紧。从昨天下半天起就没有下床了。”他又对洪大文说:“洪先生,爸问你,最后一批校样送来没有?送来了,他要看一下。”

“刚刚送来,我还只看了四页,”洪大文客气地答道。他又问世明:“要不要现在拿上去?”

世明想了想,答道:“那么就请你把看过的给我罢。别的请你看好了再给他看,不然他又要自己动手校。”

“你们请坐罢,我出去一趟,”陈济民对两位小姐说了这句客套话,就匆匆地走出去了。

洪大文把四张校样交给世明。素贞在旁边对世明说:“我们跟你一道上去。”

“我看爸这个病恐怕不容易治。他自己说他的心伤了。弟弟的死对他是个大打击,”在上楼的时候,世明对她们说。她们含糊地答应着。他的眼睛却被泪水打湿了。

三个人进了房间。田惠世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幅薄被,枕头垫得高高的,黑黄色的瘦脸无力地落在枕上,陷落的眼睛闭着,鼻孔里短促地出着气。他们静悄悄地站在他的床前。田太太本来坐在一把靠窗的椅子上,戴着眼镜在读《圣经》,看见了他们,便放下书,取开眼镜,站起来,压低声音对两位小姐讲话。

田惠世忽然把头移动一下,睁开了眼晴。他看见她们,便把脸掉向她们这边。他提起精神,对她们微微一笑,可是只有嘴边两条肉线略略松弛了一点,嘴张了一下,露出一排黄色的牙齿。他吃力地说:“你们好几天不来了。”他说得很慢,声音却很清晰。

“我打摆子,”文淑走到床前说。

“好了吗?”他问道。

“好了,”文淑答道,她才注意到他的枕头旁边放着一张世清的半身照片,是放在镜框里的。

“朱小姐呢?”他的失神的眼睛望素贞的脸。

“我上课,”素贞略略俯下头,答道。

“上海有信来罢,他怎样了?”他问着,又勉强地笑了笑。

素贞迟疑了一下。文淑抢着代她回答道:“岂但信,连人也快来了。”素贞掉头瞅了文淑一眼,也不再说什么。

“那么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他差不多一字一字地说,又笑了一次。

“快了,等你病好了就请,”文淑又代素贞回答。

“田先生,你不要听她乱说,”素贞听见文淑的话,连忙插嘴分辩道。

“早点也好。我劝你拉住他,不要放他再回到上海那个鬼地方去。我这不算病,都是我太太他们太小心,一定要我看医生。我不过太累了,休息几天就会好的。我现在连咳嗽也不咳了,”田惠世有气无力地说,说了两句,便喘一口气,说完了,又长长地嘘一口气。

“你晚上不是还咳嗽吗?你应该好好保养啊,”田太太站在文淑后面插嘴说。

“这不要紧,我知道,”田惠世摇摇头说;他又把脸微微移动一下,向着世明问道:“校样送来了吗?”

“在这里,洪先生刚刚看了四张,以后的他还在看,”世明把校样递给他,他接到手翻看了一下。他似乎想聚精会神地一字一字读下去,可是看了三段,他就支持不住了,手一松,让校样飘落在被上。他皱着眉头,绝望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要看校样了,洪先生他们看也是一样的,你要好好休息啊,”田太太关心地劝道。她走过去把校样从被上拾起来,叠在一起拿开了。田惠世不作声,他的无力的目光跟着她的手移动。他的眼里绽出了两滴泪珠。

“看看校样是不要紧的,我太太也太小心了,她连报纸也不肯拿给我看,”田惠世对文淑说,他的眼光落到枕头下当天的报纸上面。

“田先生,你要是不放心,我替你校罢,好吗?”文淑感动地俯下头,在他的脸边说。

田惠世睁大眼睛看文淑。对文淑,这眼光起初是陌生的,她看不出丝毫的意义来,那里面空空的没有一点东西。后来这一片朦胧渐渐地澄清,平日的那个田惠世在目光里出现了,眼睛渐渐地亮起来。他忽然发出较大的声音,唤道:“冯小姐。”文淑应着,又把头俯下去。他说:“我精神不好,办不了事,我请你到北辰社来帮忙,你不拒绝罢。”文淑一时没有回答。他又接下去说:“你记得世清这个孩子罢,他临死前一晚上还劝过我把你请来帮忙,他说你跟朱小姐两位都很好,反正你现在又闲着……可惜这个孩子现在看不见你们了……”他张开嘴,有泪无声地抽泣起来。

这时屋子里十分静,慢慢地响起一阵隐微的低泣。每个站着的人都在揩眼睛。文淑的嘴里迸出一声带哭的话:“田先生,我答应你,不过我在这里住不到多久,我要走——”

“好,谢谢你,”田惠世哑声打岔道。停了一下他又问:“冯小姐,你说要走,你要到哪里去?”

“我还要到前方去。我过不惯大后方的生活,”文淑直率地答道。

“那么请你等到我的身体完全复原了才走,好不好?”田惠世用力地说,他不瞬眼地望着她,可是看见她点了点头,他便闭上眼睛,昏睡似地把头偏落到枕头边去了。

众人还在床前立了片刻。后来田太太轻声对文淑和素贞说:“他睡了,你们两位请到外面坐坐。”

“好,”素贞答道,便同文淑走出房门到客厅里来。她们到了圆桌前,还没有坐下,素贞又对田太太说:“我看还是另外请个医生来罢。田先生这个病要小心啊。”

“我们劝他另请医生来看,他总不答应。不过我已经托陈先生出去打听了。有好一点的医生就请来,不管他答应不答应,”田太太含着眼泪答道。

“那就好,”素贞略微放心地说;“不过田太太,你太辛苦了,你也要当心身体。”

“我知道。现在只求他早点病好,别的也顾不得了,”她说着,一面拿出手帕揩眼泪。世明从房里出来。文淑问道:“你到哪里去?”

“爸睡得很好,我把校样给洪先生拿下去,”世明答道。

“给我,我拿下去好了,”文淑说着就伸出手来。世明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她说:“你就在房里陪你父亲罢。反正我要下去跟洪先生讲话。”世明说一声“谢谢你”,就把校样交给她了。

文淑接过校样后,又看了素贞一眼,素贞还在跟田太太讲话。她也不说什么,便急急走下楼去。

洪大文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他刚刚把校样看完,正在整理桌子上的稿件,文淑唤了一声“洪先生”,他连忙抬起头答应。

“这是刚才拿上去的校样,”她一面说,一面把校样放在他的面前。

“谢谢你,”他感谢道,接着又问:“老先生现在怎么样?你看是不是好一点?”

文淑摇摇头,皱拢了眉毛说:“我看这个病不轻。他床头还放着世清的像片,你说有什么办法?”

洪大文马上变了脸色,眼睛接连地闪了两闪,泪水快要落下来了,他伸手揉了揉鼻子,痛苦地问道:“那么我们怎么办呢?我们不能束手望着……”

“洪先生,你坐下罢,我有几句话跟你谈谈,”文淑说,洪大文果然马上坐下了。文淑拉了一个凳子过去,她同他坐在相邻的两个角上。

“我答应田先生暂时到北辰社来帮点忙,”文淑兴奋地说,不过声音并不高。

“欢迎!我知道老先生早就有这个意思,”洪大文快乐地笑了。他伸出手来送到文淑的面前,文淑把手迎上去,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差一点使她痛得叫出声来。可是她含笑地望着他,对他微微点一下头。她感到一阵热,一阵畅快。这紧紧的握手给了她一个鼓励,一个保证:她不是孤独的,要是她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在这里还有一只援助的手。

“谢谢你,”她温和地笑道。“所以我现在跟你商量,”她的语调又变成严肃的了。“我们要是在别的方面不能给田先生帮忙,至少我们可以使这期杂志早点出版,让他早点看到心里高兴,病也许可以早点好。”

“是的,是的,这个意思不错,”洪大文连连点头说。

“那么你有把握办到罢?”文淑马上接下去问一句。

“我看一定办得到,只要冯小姐,你肯接手做我这部分工作,我天天等在印刷局催他们,一个星期便可以赶印出来,”洪大文爽快地答道,他的眼睛发出光辉,他的鼻孔接连哼出气来。

“既是这样,就请你把工作交给我罢,我勉强可以担任,”文淑的眼睛也发亮了。她看见他伸出手用力揉着鼻子,她差一点要笑出声来,她连忙掏出手帕,装做擤鼻涕的样子掩住嘴,然后又问一句,“我什么时候来上班?”

“随时都可以,只要你高兴,现在就可以,”洪大文含笑地答道。“要快并不难,那个印刷局可以快,只要我们肯去催他们;我怕的是催了出来没有弄好,老先生看见反而会不高兴。我又丢不开手头的工作,陈先生一天也很忙。现在冯小姐,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好,那么就请你把工作交给我,反正我没有事。现在校样看好了,你也可以去印刷局了,”文淑说着就站起来。

洪大文也站起来,转过身在抽屉里拿出一叠稿件和信函。

刚巧素贞在这时进来了,她问文淑:“你回去吗?”

“我不回去,我今天上班了,”文淑含笑答道;“洪先生在跟我办交代!”

“好的,那么我先回去,我还要预备下午的功课,”素贞说,她又向洪大文打一个招呼,便走出去了。

素贞回到家,在大门外正遇着邮差从院子里出来。“朱小姐,你有封挂号信,”邮差迎面招呼道。

“在你身边吗?”素贞连忙问。

“是的,”邮差把信从信袋里拿出来,递给她,一面跟着她进去取回执。

信封上贴的是香港邮票,地址却不是刘波的笔迹。素贞的心跳了一下。她连忙走进房间,在回执上盖了章,把它交还给邮差,打发他走了。

她回到屋子里,站在书桌前拆开信读着:

素贞女士:

写信给你的是一个陌生人,你不会知道他的姓名,不过他是刘波的同志和朋友。现在让他报告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六天前下午七点钟左右,刘波在法租界环龙路被敌伪绑架去了,听说现在关在极司非而路七十六号的特务机关里。我们正在设法探听他的确实下落。倘使关在法捕房还有办法营救。请你不要耽心,我们会想尽一切方法救他。我们也希望你能节制个人的情感,为民族解放运动努力。以后有消息再告。你要是有信寄上海,可寄交九龙太子道一三三号三楼×××转。祝好!

抑强 十六日

素贞读完信,手一松,让信笺落下地来。她也不去拾它,却跌倒般地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她浑身微微颤抖,眼光茫然望着窗外,耳里响起一阵隐约的铃声。在这时候她只觉心里空虚。眼前的一切完全黑暗了,连她自己也好象不存在似的。这样地过了二三十分钟,仿佛有什么东西针似地刺到她的心上,她微微一跳,站了起来。她俯下身子去找信。她捡起它来,低声念了一遍。她痛苦地唤了一声“刘波!”一个快到眼前的希望破灭了,一个未来幸福的依傍崩溃了,几年来热情的寄托消失了。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为什么在片刻的功夫一切都改变了?她是在做梦么?她的心还在渴望地呼唤着他,难道他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她不能相信。他的面貌,他的声音仿佛还在她的近旁,他和她还离得这么近!他跟她中间不能够发生什么事情!他还是她的,她也还是他的。

“这封信说了些什么话呢?”她疑惑地问她自己。她在房里踱了几步。她拿着信念了好几遍。她有点不了解那些话的意义了。“这是真的么?为什么他应该得到这个恶运呢?为什么我应该得到这个恶运呢?我们不都是为了我们民族的未来献出个人的力量么?为什么我们不应该有那个原本是极寻常的幸福呢?”这些疑问象乱丝一般纠缠在她的脑子里,愈理愈乱。她得不着回答。并且她愈想头愈重了。

“我这时候多么需要你,”她忽然柔情地轻轻唤道,她这时真的需要那只有力的手臂来扶持她,她需要热情的话语来鼓舞她,坚决的信念来支持她。可是她的眼光又落到手里那张信笺上,她仿佛要在那张纸上找回他来。然而她的眼睛被这样的几个字伤害了:“极司非而路七十六号!”那个可怕的地狱!伪组织的杀人机关!残酷的魔王丁默村的巢穴!她读过报纸上关于那个人的记载。人进了那个地方就不会活着出来,除了他卖掉自己的灵魂。刘波不是那样的人。那么他的结局就只有下面的两种:憔悴地病死在那里,或者被汉奸杀害。这是十分确定的!一个雷打到她的头上来了!她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她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什么也看不见地过了许久。右手紧紧捏成一个拳头,信笺被捏做了一个纸团。于是墙壁转动起来,天花板渐渐地往下落,她只觉心里难过,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后来她再把眼睁开。窗外响着淅沥的雨声。雨脚帘子似地挂在檐前。中饭的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了。她的脑子清醒了一点。她不想吃东西。她慢慢地坐起来。手早松开了,一个纸团从她的身上落下去。她懒懒地弯下身把它拾起,她又摊开它念了一遍,走到书桌前把它放进抽屉里。她刚打开抽屉,一叠刘波亲笔写的信封便出现了。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噤。她的眼光停留在刘波的笔迹上,但是一种不可抗拒的感情来袭击了她。她坐倒在椅子上,头压着桌面悲痛地哭起来。雨声陪伴着她,并且压倒了她的哭声。她哭哑了声音,哭干了眼泪,觉得心里好过一点,便抬起头来。雨脚也小了,雨势已经断了,天有了晴意。她懒洋洋地走到窗前,立在那里,她又想起一些旧事。她的心被回忆轻轻刺着。她微微咬着下嘴唇。她忽然低声自语道:“三年的等待只得着这个噩耗。我还在做什么梦呢?”

雨脚又变长了,天空失去了那一点点晴意,单调的滴水声再响起来。声音仿佛滴在她的心上。她听着那声音,她数着那声音。后来她穿上雨衣匆匆地锁上门出去了。

她出门时,本想到田家去找文淑(上课的事已经被她忘却了),可是走出巷子,她却改变了主意。她在湖上散步了许久,朦胧的雨景适合她的阴郁的心境。有一次她立在桥边看湖面,她差一点要越过栏杆跳下去。可是她背后响起了一个女孩的声音,女孩讲的是她家乡的语言:“小姐,我是从上海逃难来的。在路上爹爹给东洋人杀了,姆妈……”她不要再听下去,顺手在雨衣袋里摸出几张滇票给了女孩,就逃开了。

等雨住了时她才回到家里。暮色已经降下,文淑还没有回来。屋子里显得冷酷可怕。她进了房,也不点灯,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等到天黑尽了,她还没有听见文淑的脚步声。她的胃隐隐痛起来,她便出去,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两碗米线,又到湖上走了一阵。这次回来她已经打定主意了。可是疲倦的身体在过度的紧张之后,不能再支持下去。她在屋子里踱了一会儿,没有能等到文淑回家,就崩溃似地倒在床上睡了。

这一夜她接连做了几个噩梦。早晨醒来,她看见文淑站在床前含笑问她:“为什么昨天睡得那样早?衣服也不脱,铺盖也不盖!半夜里却只是呻吟,只是哭。你从来不是这样的。究竟昨天出了什么事情?你脸色很不好看。”

素贞不说什么。她一翻身站起来,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那封揉皱了的信笺,递给文淑,一面短短地说:“你看罢。”

文淑读完信,马上变了脸色。她不住地眨眼睛,泪水使她的两眼模糊了。她把信还给素贞,埋下头不敢看她,却短短地问了一句:“你打算怎样?”她极力管束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感情在这句话里爆发。

“我决定回上海去!”素贞坚决地答道。

文淑吃惊地抬头看素贞,从她的泪眼里她看见素贞的眼睛是干燥的。素贞的脸上没有血色,两颊也较前消瘦,可是整个面部表情是坚定的,甚至显得有点冷酷。“回上海?”她惊叫道,声音里充满着怜惜和友爱,也搀了一点痛苦:“那个可怕地方!你去干什么呢?你有办法救他吗?你既然逃出了鬼窟,就不该再回去。”

“我要去试试看,我能救出他,就不吝惜牺牲自己;我不能救出他,我就替他报仇,”她坚决地甚至冷冷地答道。

“不要去罢,”文淑拉着素贞的一只手真诚地恳求道。“你一个女孩子能够做什么呢?你又是这么良善的人。你还不如在内地做工作好得多。”

“我可以跟他的朋友们一块儿工作,我可以做他未做了的事,我可以住在他住过的地方,我可以看见他见过的人,”她说着忽然兴奋起来,“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只要我能够——”她的热情好象被浇上了冷水似地一瞬间就凉了。她转开身子,闭上嘴,怨愤地叹了一口气,她用力扭绞着手。

“素贞,我了解你,你要勇敢,”文淑同情地抱住她,温柔地说。

“我能够办到,我相信我能够办到,我的确需要勇气,”素贞点着头痛苦地说。

“那么你何必还去上海呢?我陪你到前方去好不好?”文淑半劝半求地说。“我们到前方去,可以换一种生活,我们可以忘记那许多事情。”

素贞摇摇头,酸苦地答道:“现在太迟了。我的心在那边。我非走一趟不可。能够救出他,我就跟他一块儿回来;不能,我就留在那边。你再怎么劝都没有用。你的好意我难道还不明白?我问你,你处在我的境地,你怎么办?”

文淑凄凉地微微一笑,回答道:“我处在你的境地,我也只有去一趟。”

“那么你还想劝阻我?”素贞接嘴问道。

“那是因为我不想这么快就跟你分开!不过为什么要这样急?再等几天看以后的消息怎样,好不好?”文淑说。

“既然要走,还是早走的好,迟了会后悔的,”素贞叹了一口气说。

“好罢。你走一趟也好。我赞成你去。我去找洪大文给你弄飞机票,”文淑直爽地说,她也不再挽留素贞了。她又加上一句:“要走就快点走,好快点回来。”

“他有办法么?”素贞低声问道。“我本来想到中国旅行社去打听的,路费我倒有,我姐姐最近寄来的钱我还没有花。”

“航空公司里他有朋友,卫戍司令部航空检查处那个副官他也认得。我们昨天无意中谈起,他说我要坐飞机,买票他有办法,而且很快。想不到今天对你就有用处,”文淑兴奋地说。接着她又问:“要不要我马上就去找他?”

“那么等我洗个脸,我们一道去罢,”素贞说。她向房门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问道:“田先生的病怎样?医生请着没有?”

“请着了。叫做汪什么,似乎比刘亨利好一点,他说是肺病,拿了痰去化验去了,”文淑答道;“田先生昨天一天还是你看见的那个样子,也没有变坏。”

“倘使真是肺病,那还不要紧。田先生是上了年纪的人,对他来说,肺病还不是致命的病,”素贞略微放心地说,她的脚跨出了房门。

半点多钟以后,她们到了田家。洪大文坐在办公室里,看见她们进来,他马上站起,高兴地招呼她们。文淑就把托他买票的话说了。

洪大文立刻点点头加重语气地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我一定办到。下一班飞机,包朱小姐走得了。现在请朱小姐预备三张相片。我就去办手续。”

“洪先生,那就麻烦你走一趟,相片,我身边倒有,”素贞感谢地说。

“一趟是不够的,至少得三趟,”洪大文微笑道。他的鼻子又在响了,他伸手去揉了几下。“就请你把相片给我罢,此外还请你填个履历表。”

“履历表?”素贞惊讶地问道。

“不,就只要姓名、年龄、籍贯,”洪大文笑着答道。

十七

洪大文并没有失信。第四天的下午他陪着素贞在航空检查处领到了许可证,然后去买了飞机票。他们从欧亚航空公司出来,天已经黑了。在这天中午的空袭以后,这条马路的电线炸断了,街灯全熄,一部分店铺紧闭着店门,他们就靠一只电筒的微光照着走路。素贞的脚步下得很慢,她还没有习惯在黑暗中走这一段行人拥挤的大街。她的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她的身子似乎显得重了。洪大文却若无其事地一直往前跳,因此他不得不常常站住等待落后的素贞。

“朱小姐,你还回来罢?”他忽然问道。

素贞惊醒似地看了他一眼,她看不清楚他的面颜,她低声答道:“我希望还能够回来。”

过了半晌洪大文又怅然地说:“你走了,我们又少了一个朋友了。碰巧老先生又在生病。我们真不愿意你离开。”

“田先生的病就会好的。我走了,还有文淑在这里,”素贞也带了点怅惘地说。“不过这次我走得成功全靠你帮忙,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你才好!”她声音颤抖地说。

“朱小姐,你这就是看不起我了。一点小事,何足挂齿,况且这是我应该办的,”洪大文着急地大声说。

素贞正要讲话,她的膀子突然被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拉住了。她差一点要叫出声来。可是她马上认出这个人是文淑。

“我想一定可以在欧亚公司找到你,果然没有预料错,不过来迟了几分钟。票子拿到没有?”文淑激动地说。

“拿到了,早晨六点钟飞。他们要我明早四点钟就到公司去,”素贞应道,她觉得心里一阵热。她捏住了文淑的一只手。“你怎么不在家里等我们,跑了许多路,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有封电报,刚才送来的,我想里面或者有好消息,特地给你送来,你或者可以不走了,”文淑说,声音里带了一点希望,她把电报交到素贞的手里。

他们站在街口,可是四周漆黑,只有一点星子似的油灯光无力地在前面闪灼。他们走了三条街才看见电灯照耀的商店。素贞连忙跑到一个玻璃橱窗前,拆开电报读了。

“是不是好消息?”文淑赶上来关心地问道。

“你拿去看罢,”素贞冷冷地答道,把电报纸递给文淑。

“波病危,请即来港。强。”文淑低声念了一遍。每一个字都成了铁锤一样的东西对着她的头打下来。她用手按住前额。大约过了一分钟,她拿下手。一个熟习的人影在她眼前一晃,她对他伸出手去,什么也没有。眼前一片亮光,石板铺的人行道上,只有寥寥三五个人,风吹到身上,使人打起冷噤来。她忽然注意到素贞还埋着头,站在她旁边,她马上紧紧握着素贞的手。她不说话,可是她抽泣起来了。

“走罢,走罢,”洪大文感动地在旁边催促道。她们默默地向前走了。

“事情也真巧,我跟他认识是你介绍,现在这个电报又是你给我送来,”她们走了几条街,到了湖上石牌坊前面了,素贞发出一声喟叹,声音酸苦地说。

“那时我哪里想得到!我从前还以为我喜欢他呢,”文淑想到了三年前在上海的旧事,她带着一种痛苦的怀念说。素贞不做声,她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文淑又说:“他倒是一个很好的人,我现在还记得他的相貌。”她的心被回忆带回到另一个时间去了。她接着又说:“电报只说病危,可能还有转机。找你去也许是商量营救的办法。”

素贞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并不作声。

这时候快走到她们住的那个巷子了,洪大文忽然在前面站住,回过头来对她们说:“我们先去吃饭,再回家罢。”

“我不想吃什么,”素贞低声答道。

“我也不饿,”文淑摇摇头说。

“这不行,你们今天晚上预备不睡觉,怎么可以不吃东西?我跟你们两位不同,我即使有天大的悲哀,我也要吃个饱。吃饱了才有精神做事,”洪大文着急地说。

“洪先生的话也不错,素贞,我们还是吃点东西罢,况且他又是诚心给你饯行,”文淑觉得洪大文的话有理,便顺着他的口气劝道。

素贞迟疑了片刻,微微点一下头答道:“好的,不过我今天要喝两杯酒。”

“好,我陪你喝,我今天也想喝酒,”文淑接着说。

“可是千万不要多喝啊,你们不是还要去看老先生吗?”

“洪先生,你放心,我们不会喝醉的,”文淑微笑地答道,这笑容里含了一点兴奋,却没有快乐。

他们在附近一家较清洁的小饭馆里吃了饭。素贞和文淑两人饭吃得少,酒喝得较多。素贞差不多喝了三两酒,这在她,算是很多的了。可是她愈喝脸愈发白。文淑喝了一杯酒,连耳根都红了。只有洪大文好象没有喝过酒的样子,虽然他也曾喝了几杯。

从饭馆出来,他送她们回家。可是送到门前他就告辞回去了。她们也不留他,素贞却带着感激地跟他握了手,简单地说一句:“谢谢你,”然后又说:“我们等一会儿就到你们那边去。”

“你们还能够来吗?我看你们都喝醉了。你们还是在家里多躺一会儿罢,不必来了。老先生那里我替你说一声就成了。朱小姐,你看怎样?”洪大文关心地说。

“我想我可以来的,我没有醉,”素贞沉吟地答道,现在纠缠着她的是疲倦,还不是酒醉。

“那么我更没有醉,我一定来,”文淑坚决地说。

洪大文也不跟她们争论,只说了一句:“我四点钟以前再来。”他走了。

她们并没有到田家去。三点钟刚过,正是夜色正浓、寒气最重的时候,洪大文拄着两根木拐,一跳一跳地穿过那些静寂、阴暗、荒凉的小街和湖上的马路,走到她们住处的门前。

他刚刚敲了两下门,就听见应声,显然她们在等候他。门开了。文淑手里拿着一只电筒,电光照亮她的脸,也同样照亮了他的。还是那张活泼可亲的圆圆脸。

“冯小姐,你不是说一定到我们那里去吗?”他问道。

她微微一笑,颊上立刻现出两个酒涡,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跟素贞两个回来,头有点昏,支持不住,睡了一会儿,醒来已经过了十二点,不便再到你们那里去。”

洪大文笑了笑,他说:“我知道你们两位一定会醉的。朱小姐起来了罢?”后一句是顺口说出来的,这已经成了多余的了。

“她比我早起来,还是她唤醒我的,”她说着微微嘘了一口气,无意地把两只手放在一起搓了两下。

“冯小姐,你想朱小姐受得住这个打击吗?我有点耽心她……”洪大文把声音压低,严肃地问道。

文淑停了一下,才低声回答:“这也难说,这一下打击把她的生活完全改变了。我知道她的心伤得厉害,不过她也许会更坚强。她会好好过下去的,即使她自己心里很苦……”她听见房里一声轻微的咳嗽,马上换了语调说:“我们进去罢,外面好冷啊。”

他们进了房间。素贞正坐在书桌前面椅子上出神地想着什么,她看见洪大文,便站起来说:“洪先生,你真的来了!我们倒失了信,很对不起。”

“我知道你们喝醉了,不会到我们那里去的。不过你们在家躺了一会儿倒也很好,我看你这一半天也够累了,”洪大文客气地说。

“田先生怎样了?晚上没有到他那里走一趟,总觉得少做了一件事。我真有点想念他。”说到这里,她忽然断念似地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等他病好了,请你们把我的事情告诉他罢,还有田太太同世明,也请你们替我问候他们。”

“我知道,你放心罢,”洪大文感动地说;“田先生晚上跟你下午看见他的时候差不多,只是更弱一点。第二次验痰的报告来了,的确有结核菌。可是汪医生好象也没有什么办法,他还要化验小便。”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应该送他进医院,”素贞焦虑地说。

“可是他自己不肯去,他说他没有大病,他连药也不大肯吃。他说汪医生配的药是极普通的,吃不吃都没有关系,”洪大文皱紧眉头说。

“那么应该多找几个人劝他。可惜我走了,文淑,”素贞把脸向着文淑掉过去,“你要好好劝他一番。”

“田先生有时候也很固执,劝他,他不见得就肯听,”文淑答道。“我总觉得世清死后,他的宗教信仰也动摇了,他存了一个跟着世清死去的心思,这样就难办了。”

“不过他平日求生的意志很强,希望这只是一时的现象,”素贞说。

“那么你呢?”文淑忽然抓住素贞的手,爱怜地望着她,“你明白我的意思。”

素贞感激地看了看文淑的眼睛,酸苦地答道:“我不知道。我也许还会回来,我也许完全变了另一个人。不过他的事情我总得给他办了。我跟田先生不同,你放心。”

“那么你会跟我通信罢,”文淑要求道。

“我会的,”素贞爽快地答道。她接着又说:“我们应该动身了罢?”

“是的,应该走了,”洪大文接嘴说;他用眼光在屋子里搜索,他问素贞:“朱小姐,你的行李收拾好了吗?”

“好了,就是一个小皮箱,和一件大衣,”素贞指着那两件东西答道。

“那么你还要回来,你的东西都没有带去,”洪大文脸上现出喜色说。

“要是她能回来,那多好!”文淑插嘴说;“可是我耽心她不回来了,”她说着,便伸手去揩眼睛,因为泪水使她的眼睛模糊了。

“你这个妹妹也太好了,”素贞苦笑地轻轻摩了一下文淑的肩头;“我们走罢,在中国现在有多少万人在受苦,你为什么单单关心我一个?”她猝然掉转身子,从凳子上提起了皮箱,又走到床前去拿大衣。

文淑连忙跑过去,把皮箱从素贞的手里夺过来,她孩子似地说:“我来拿皮箱,你拿大衣罢。”

素贞凄凉地笑了笑,然后说:“你在这里多住些时候罢。我会回来的。”

“我等你的信,”文淑含着眼泪说。“你不来信,我就会提早走的。你走了,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他们关了灯,锁了房门,掩上了大门,走出了巷子。没有人影,街灯的微光在寒风里颤抖,几片大黑云象山峰一样横在天空,仅仅在一个地方露出十几颗不明亮的星星。一路上只有自己的脚音做他们的伴侣。

他们走到欧亚公司门口,大门已经打开了,不过微微掩着,从门缝里射出来汽灯的金光。他们推了门进去。里面厅子里坐了几个客人,公司职员正忙着为旅客们办出发前的手续。

洪大文过去跟那个职员打了招呼,讲了几句话,让素贞很快地把手续办好了。在等候汽车出发的时候,她同两个朋友坐在一张靠壁的沙发上。客人陆续地进来。汽车还没有开到。这等待是相当令人难堪的。素贞疲倦地倚着沙发的靠背,她不想说一句话。两个朋友也沉默着。他们痛苦地在捱时刻。文淑慢慢地把右手伸过去,捏住素贞的左手。这只手是冰冷冷的,但是她紧紧地捏住它。素贞掉过头来看了文淑一眼,马上又把眼光掉开了。

“明天这个时候,你一定睡在香港旅馆里了,”文淑温柔地说,她勉强地笑了一下。

“是罢,”素贞简单地答了两个字,就把眼睛微微阖上了。

忽然汽车的喇叭响起来,车轮的声音在门前停止了。几个没有坐下的客人连忙奔到外面去。“车子来了,”不知谁这样地说了一句。

“车子来了,你要到机场去了,”文淑依恋地说,她轻轻地放松素贞的手。洪大文从门外进来,走到她们面前。他望着素贞,想说话,可是嘴刚张开又阖上了。

“现在要上车吗?”素贞冷冷地问一句。

“是的,已经有人上去了,”洪大文声音颤抖地答道,他把身子掉开了。

文淑忽然感情爆发地拖住素贞的膀子,恳求地说:“姐姐,你先前还叫过我做你的妹妹,那么你真的认我做你的妹妹罢。”

“文淑,你怎么了?不要难过啊,”素贞感动地拍拍文淑的肩头,温柔地说;“你看我都没有哭。”可是她的眼眶里已经泛起泪水来了。

“你去了,不要不理我啊……”文淑埋着头呜咽地说。

“对你这样的妹妹,我怎么能够不理呢?好啦,不要哭,人家在看我们啊!”素贞凄凉地微微一笑,她觉得她的心被留恋微微地绞痛了。她站起来,把大衣挂在手臂上。

“朱小姐,上车罢,车要开了,”洪大文在旁边催促道。

文淑马上站起来,眼泪也不揩干,走到洪大文的身旁,恳求地说:“洪先生,你可以跟你朋友商量,让我送到机场去好吗?”

洪大文皱紧两眉摇摇头,答道:“我刚刚去问过了,说是航校最近限制很严,公司也不敢通融。”

“那么我们就这样分别吗?”文淑忍住泪望着素贞,勉强说出这句话来。她们已经走到门口了。

“这样也好,终归是要分别的,”素贞压低声音说,她跨出门槛,站到人行道上了。

“快上车,快上车,车要开啦!”人们在汽车旁边大声催促道。立刻有人扑到车门口去。洪大文已经到了那边。素贞也向着汽车走去。

文淑赶到素贞身边,抓起素贞的手比先前捏得更紧,她亲热地唤了一声:“姐姐,”接着又说:“我们是在做梦罢?”

“文淑,好妹妹,我告诉你,痛苦的梦是不会醒的。你要好好保重啊,”她也紧紧地握着文淑的手。

“姐姐,你也要保重啊,”文淑牢牢地盯着素贞的脸,她把声音压得更低,差不多耳语似地说:“我等着你回来。现在我不哭了。”

“可是你把我引哭了,”素贞抽咽地答了一句。她猝然放开文淑的手,掉过身去,向着洪大文伸出手,跟他的手紧紧一握,感激地说:“洪先生,谢谢你。这次要是没有你,我恐怕还走不了。你替我照料、照料文淑啊!”她转过脸,把眼光在文淑的脸上扫了一下。洪大文正要回答,可是她已经上了车,而且汽车马上就开动了。

文淑忘了自己地挥手,洪大文也把手挥动着。可是汽车已经转了弯看不见了。

欧亚公司的大门关上了。门前的人都已散去。只有文淑和洪大文还立在原处,痴痴地望着空洞的街角。夜色逐渐地消散,天的一角开始在发亮了,房屋的轮廓在朦胧中浮现出来。空气比水更凉,浸透了衣服。文淑不觉打了一个寒噤。

“冯小姐,我们回去罢,你冷吗?应该多穿一件衣服啊,”洪大文关心地问道。

“还好,我这件绒线衫还是素贞的,”文淑摩着穿在身上的红绒线衫说;“她走了,留下好些衣服给我。我的厚一点的衣服都没有带来,我本来说住一两个月就走的,想不到什么事都没有做,就在这里住下来了。”

“你也不能说没有做事,现在你不是在北辰社帮忙吗?我们都希望你能够长久做下去。”

文淑叹了一口气,自语似地说:“我不会长久住下去。我做不惯这种工作。等到田先生病好了,我还是要再到前方去。”

“要不是为了这只腿,我早回到前方去了。可是现在——”洪大文望着自己的残废了的腿绝望地说。

“洪先生,你不要难过,你已经尽了你的责任了,”文淑柔声安慰他说。她又叹一口气,压低声音自语道:“我又想起了李南星送给我的那本书,我觉得我好象对不起它似的。”

十八

洪大文回到田家,太阳已经升上天空了。陈济民正坐在写字台前打算盘,看见他进来,便抬起头问一句:“朱小姐走了吗?”

“走了,”洪大文点头答道。

“印刷局刚刚差人来请你到那边去一趟。封面已经上了架子,等你看过就好印了,”陈济民继续说。

“他说,正文装好没有?”洪大文又问道。

“他说过,正文装好了,就等着封面。”

“那么明天一定有书了,”洪大文兴奋地说。他的脸上现出了喜色。但是他注意到陈济民始终板着脸,用平板的声音在讲话,他觉得奇怪。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便改变了语调问道:“田先生起来了吗?今天好一点罢?”

陈济民摇摇头,忧郁地答道:“今天更坏,刚才汪医生还来过,他除了打葡萄糖针,就没有别的办法。现在田先生更衰弱了,今天连大小便自己都不知道了。田太太急得不得了,已经哭过好几次。世明先前下来拟好电报稿子要我替他给他姐姐打电报,我刚刚要出去,他又来说不打了。可见田太太已经没有了主意。我怕这回凶多吉少……”他的眼圈已经红了。

“我上去看看,下来再到印刷局去,”洪大文慌张地说,他的心也乱了。应该怎么办呢?

他上了楼,走过平台,到了廊上。房里没有一点声息。他害怕他的木拐会惊动病人,便立在门前,踌躇着不敢进房去。可是世明听见了木拐声走出来了。

“爸刚刚睡着了,”世明轻轻地说,他的脸色比前一天更苍白,眼皮浮肿,眼睛无光。

“现在是不是好一点?”洪大文低声问道,他自己也觉得声音空虚。

世明痛苦地摇了摇头:“他刚才讲话也不大清楚,不是舌头转动不灵,就是喉咙不舒服。他又不肯好好地张开嘴给我们看,喉咙边上好象有一块白的东西。不过汪医生说不是喉症。”

“我看还是再请一位医生来罢,汪医生治不好的,”洪大文说。

“汪医生自己也这么说,他介绍一位张医生,叫我们今天下午去请他,”世明答道。

“我就要到印刷局去。现在让我进去看一下老先生,”洪大文恳求地说;“我小心着,不会惊醒他的。”

“那么,让我来扶你罢,这样好一点,”世明说,他真的动手来搀扶洪大文了。

洪大文由世明扶着,轻轻地、慢慢地移动他的双拐,进了田惠世的房间。田太太正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揩眼睛。她看见洪大文,便站起来,对着他摆摆头抽咽地说:“洪先生,田先生不行了。”她又倒在椅子上,蒙着脸无声地哭起来。世明连忙到她的身边去,偎着她,说两句安慰的话。

洪大文站在床前,埋下眼光到田惠世的枕上。田惠世的头平平正正地放在那里,额上盖了一方折叠成半幅的手帕,脸色象蜡一样的黄,颊上有几颗黑点,眼睛深陷进去,两颊也变成了两个洞,颧骨显得异常地高,胡须上粘着发亮的口沫,嘴半张开,重重地吐着气。

“一个健康活泼的人怎么会变成了这种形状!”洪大文想着,他的鼻子一阵酸痛,眼泪就淌了出来。他注意地望着这张他一向敬爱的人的脸庞,他忽然觉得病人的眼睛没有阖上,黑眼珠还露了一点出来。他凝神地望着那对眼睛。眼睛慢慢地睁开了,黑眼珠渐渐地向着他这面移过来,它们停止了,病人的头稍稍偏了一下。洪大文轻轻地唤了一声:“田先生。”

病人的嘴阖上又张开,这样地动了几下,忽然发出一句问话:“今天几号了?”这句话是费力地说出来的,可是声音相当清楚。

洪大文把日期告诉了他。田太太和世明都站到床前来了。

“《北辰》送来了?”病人又问一句。

“还没有,就在这两天送来,”洪大文答道。

“怎么这样慢啊,”病人现出失望的表情,他用力把头一摇,手帕落到了枕边,他皱紧前额说了这一句。

“说不定明天就送来了。明天!我就到印刷局去催他们……”洪大文张惶地说。

“好……请你催催他们……迟了,我怕看不见了,”病人焦烦地、一字一字地说。他又把脸放正,不看洪大文了。田太太连忙俯下身子,在枕边拾起手帕轻轻地揩了揩他的前额和脸颊,拿开了,另外放一张到他的额上去。

“我就去!我就去!”洪大文连忙答道,他只是回答病人的前一句话。他看见田惠世闭上了眼睛,便不再作声,在床前停留片刻,转身走出了房门。

他下了楼,也不回办公室,就一直往外面走去。在巷口他坐上了一辆黄包车,车夫拉着他走过湖上,在石牌坊前,他看见冯文淑迎面走来。

“冯小姐,你为什么不在家多歇一会儿?”他叫车夫停了车,坐在车上大声对她说。

“我在家里睡不着,想想还是到你们那里去看看。田先生今天好一点吗?”文淑站在车子旁边说。她的脸上还有一点疲倦的表情。

洪大文摇着头低声说了一句:“不好,恐怕没有希望。”

“有什么不好的现象吗?”文淑变了脸色惊问道。

“也没有什么,不过……”他马上咽住后面的话,换过话题,短短地说了一句:“我现在到印刷局去看这期杂志的封面。”他叫车夫拉起车子走了。

文淑到了田家,进了田惠世的房间。田惠世昏沉沉地睡着。嘴张开大半,吃力地吐着气。显然他的呼吸困难,在睡梦中他也得不到安宁。这不是睡眠,这只是昏迷而已。文淑望着,望着,泪珠从眼角滚了下来。

这昏迷继续了几个钟头。文淑受不了他那单调的吐气声,受不了田太太的悲痛的抽泣,受不了世明的低声劝慰,受不了房里的窒闷的空气,她逃到楼下去了。

屋子里只有母亲同儿子寂寞地陪伴着昏迷的父亲。

田惠世忽然大大地呻吟一声,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挥舞了两下。田太太和世明连忙扑到床前去。

“我在什么地方啊?”他绝望地、痛苦地叫着,声音是这么空虚,这么可怕。

“惠世,你说什么?你要什么?”田太太温和地问道。

“我在什么地方?”他又问一句。他睁大眼睛望着他们。

“你在你家里,你认得我们罢?”田太太忍住眼泪亲爱地说。

“我认得,”他点点头。他勉强地笑了笑:“我还活着,我还要活啊。”他努力挣扎着要抬起头来,可是刚刚把头举得离开枕头有一寸多高,它又无力地跌落在枕上。

“你要做什么?”田太太问道,她同世明两个抬着他的肩头,把枕头给他垫高一点,她还以为他嫌枕头低,睡得不舒服。

“我要下楼去,我要办公,我有很多事情,我不能整天睡觉啊!”他挣扎着,兴奋地说着,虽然是一字一字地费力说出来的,可是话里面还带着感情,因此也还有力量。

“你在生病,等你病好了,再下楼去办公罢,”田太太劝道。

“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要起来。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起来?”田惠世激动地说。他还在挣扎,他的脸上现出红色,眼睛张得大大的,里面射出火似的光辉,但这已是快要熄灭的余烬了。

“惠世,你听我的话,静静地睡下罢,你生病,不能下去。你要安心静养,你的病就好得快,”田太太柔声安慰他道。

“怎么,你在哭?我不会死的!我不想死啊!洪先生呢?冯小姐,朱小姐呢?他们为什么不来看我?”他接着嚷道,他把眼光朝屋里四处看,好象在找寻那几个人似的。

“世明,你去请冯小姐上来,”田太太嘱咐世明道。她又对着她的丈夫说:“洪先生、冯小姐今天都上来过,你睡着了。洪先生到印刷局去了。”

“怎么《北辰》还不送来?我等着它啊。我要下去,我要下去。你们快来搀我下去!”他用了绝大的力量撑起身子,但是他还没有坐稳,马上又跌落下去了。他力竭了,绝望地嘘了一口气,就闭上了眼睛,头无力地靠在胸上。

文淑跟着世明上来的时候,他已经迷迷糊糊地睡去,吐气声不象先前那样重浊了。

“冯小姐,田先生不会好了,”田太太对着文淑呜咽地说,她的瘦小身子摇晃地立在床前,好象就会倒下去似的。

这一次的睡眠继续了更久的时间。连响亮的警报声都没有把他惊醒。这一家的人除了陈济民外,完全守在病榻旁边。敌机没有来。在正午的光景,警报解除了。下午三点钟张医生来的时候,病人还没有醒过来。张医生精细地诊查了一番。于是他板着他那张瘦长脸,忧郁地摇摇头说:“太迟了,没有办法了。”对于差不多屏住呼吸等候他宣布诊断结果的病人家属,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击!田太太和世明向医生哀求,要他用尽力量救活一个人的生命,医生耸耸肩摊开手,无意地摹仿着西洋人的表情,冷冷地答道:“太迟了,只是今明两天的事了。”

“那么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文淑忍耐不住插嘴问道。

医生冷酷地摇一下头答道:“我看没有办法。找别的医生看也是一样。”

“可不可以打强心针?总得请张先生想个办法……”田太太怀着最后的希望战战兢兢地说。

“恐怕病人受不住,打下去,马上就会出毛病。我不敢打。”

“那么究竟是什么病呢?单是肺病不会有这个现象罢,”文淑又插嘴说。“害肺病的人总是很清醒的。”

“肺病是不成问题的,”医生充满自信地说;“不过致命的还不是肺病。我听见汪医生说起,刘亨利的那种药,象老先生这样的身体不说吃二三十颗,就是吃一颗也嫌多。每天吃八颗,把一个人的抵抗力都吃得没有了,所以连大小便也不知道了。这样的医生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唉……”他说到最后,发出了两三声慨叹。

陈济民陪着医生下楼去了。房里剩了田太太、世明和文淑三个人。田太太垂着头坐在床沿上,文淑坐在一把靠窗的椅子上。世明立在母亲身边。他们都不讲话,屋子里只有田惠世的吐气声。沉默象苦刑似地折磨着众人。

吐着,吐着,气吐完了,他也就完了。——田太太这样想着,冯文淑这样想着,世明这样想着。尤其是世明,他再也忍不下去,便悄悄地走出房门,回到自己的屋里,俯倒在床上低声哭起来。

又过了一点多钟,田惠世还是在昏睡的状态里,田太太时时用手帕轻轻揩他嘴边的口沫,用柔和的眼光抚慰他的枯瘦的脸。世明进来了,他起初俯下头,在母亲的耳边讲了几句话,后来在母亲身旁站了一会儿,便到屋角一个凳子上静静地坐着。文淑仍旧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这许久她没有讲过一句话。这样一种真正接近“死”的静寂压迫着她。她愈来愈觉得毛骨竦然,好象连她坐的椅子也生出了芒刺似的。她下了决心站起来,悄悄地走出房去。她走到门前还掉过头去看病榻。这时田太太正抬起头来看她,两个人的眼光遇在一起了,她们都不说话,又把眼光掉开了。

忽然楼下的院子里响起了一个男人讲本地话的声音,接着一个清脆的女音在答话。静寂的网被冲破了,声音飘上楼来。文淑好奇地站在栏杆前看下面。一个年轻女子站在天井里,跟黄包车夫讲话。文淑看不见这个少女的面貌,只看见她梳着两条小辫子,穿着一件淡绿色旗袍,罩着一件浅灰色短外套,在她的左边地上放着一口皮箱。“这是什么人呢?她讲的是普通话!她不会是房东家的亲眷。那么她是谁呢?”文淑想着。车夫提起皮箱,少女转过身子,他们朝着楼梯的方向走来。“难道是她吗?”文淑忽然惊喜地想道,她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黑黑的圆脸。

世明从里面奔出来,他兴奋地问文淑:“冯小姐,下面什么人在讲话?”

“我不认识,她上来了,”文淑答道,她指着楼梯口。从那里现出了提着皮箱的黄包车夫,然后上来了那个少女。世明唤了一声“姐姐!”便跑过去迎接她。

“世清——啊,你是世明!”少女笑了。“你好吗?”她欣喜地说,跟他握了手。车夫把皮箱放在平台上就转身下楼去了。世明伸手去提皮箱。他的姐姐又说:“爸跟妈在家吗?我进去看他们,”便匆匆地朝廊上走来。

文淑转身进了病房,田太太俯着头在替病人揩嘴,文淑激动地对她说:“田太太,你的小姐来了。”田太太吃惊地掉过头来,茫然望着文淑,仿佛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似的。但是用不着文淑再来解释了。田世慈已经进房来了。

“妈!”世慈亲爱地唤了一声,孩子似地笑了笑;“爸呢?”她刚刚吐出这两个字,马上就明白了实在的情形,她轻轻地走到床前,望着父亲的变得几乎使她认不出来的脸。

“世慈,你来迟了,”田太太捏着女儿的手抽咽地说。

“爸病到这样,我还不知道,”世慈含着眼泪说。

“你为什么不先写个信来?他常常挂念你……”

“我一个同学要回家,她家里做生意,有便车。我才临时决定跟她一路来看你们,让你们意外地欢喜一番。谁知车子在路上抛锚,一共走了十四天。想不到爸病成了这样。医生怎么说?不要紧罢?”

田太太迟疑一下,才摇摇头叹息般地答道:“你路上辛苦了,你到你弟弟的房里歇一会儿罢。”

“世清呢?他住在学堂里没有回来吗?”世慈问,她一面用目光在屋里找寻。她的目光碰到文淑的了,她对文淑打个招呼。文淑也对她微微一笑。

“哦,这位是冯小姐,你还没有见过,”田太太说。

世慈笑了笑:“我已经从你们的信里认识冯小姐了。还有朱小姐呢?”她走到文淑面前,文淑跟她握了手。

“她到上海去了,她有点私事,今天早晨才走的,”文淑答道。

“我还说到这儿来,可以看见她。爸前年跟她一块儿逃过难。想不到又不凑巧,只差了半天,”世慈惋惜地说。

“轻声点,你爸——”田太太温和地、小心地打岔说,可是她的话又被一个意外的声音打岔了。

“世慈呢?你在哪里?我要见你啊!”田惠世忽然大声唤道。众人的眼光齐射到他的脸上。他的头不停地向左右摇摆,口里发出一阵呻吟声。

世慈走到床前,俯下头去,低声唤着“爸”。

病人好象没有看见她似的,仍旧半闭着眼睛,摆动着头,痛苦地嚷着:“我听见她的声音,她怎么不来啊?她在哪里?”

世慈把脸凑近去,在他的耳边温柔地唤着:“爸,爸,我在这里。”

病人慢慢地睁开眼睛,然后把头朝世慈这面掉过来。他看到世慈了。他的失神的眼光停留在她的脸上。这眼光是迟钝的。但是它们渐渐地活动了,发亮了。他嘴边的肉线松弛了一点,他笑了。他凄凉地对她说:“你到底来了,可是……我要走了,”他的头和背动得厉害,他要把手伸出被窝,世慈给他帮忙。他的手向着她的手移动。她知道他的意思,便把手送过去。他捏住它不肯放。“你好罢?”

“爸,我好,”世慈忍住眼泪答道。

“路上辛苦不辛苦?你比从前黑得多了,”他吃力地、一字一字地说。

“不苦!”她只能吐出这两个字,她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不要哭,我不想离开你们,可是……”他说到这里,忽然换过话题问她:“你见过冯小姐罢,还有朱小姐。你们可以做朋友。”

“见过,”世慈只答了两个字。

“洪先生呢?洪先生呢?”他一面叫着,一面用眼光去找寻洪大文。“他在哪里啊?请他来,请他到印刷局去一趟……”

“洪先生已经到印刷局去了好久了,”文淑在旁边答道。

停了片刻。病人又说:“《北辰》送来了罢,拿本给世慈看看。”没有人讲话。过了几分钟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可是再过十多分钟,他又睁开眼看看众人。他的眼里泛起了泪水。

田太太马上凑过脸去,她的嘴放在他的耳边,温柔地安慰他说:“惠世,你有什么事情不放心吗?你不要难过,我们都在这里,你放心罢,你安心静养罢。”

“我不要——”他刚吐这三个字,又马上改口说:“《北辰》怎么还不拿来?快啊,快啊……”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地不知道怎样办才好。田惠世只顾催着:“快啊快啊。为什么还不拿来啊?”

“就来了,就来了,”田太太答道,“你再睡一会儿罢。”

“我不要睡,我要起来,”田惠世皱紧两眉,焦躁地说。他接连摆了两下头。他望着世慈说:“你搀我起来罢,你母亲总不让我起来,我不会死,你们不要怕。”

洪大文气咻咻地从外面进来了。他到床前把手里拿的一本杂志放到病人的面前,他一面激动地、还带了一点欣喜地说:“老先生,好了,《北辰》印好了!”

田惠世伸出两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拿起杂志,看了看。他放下杂志嘘了一口气,放心似地说:“我到底看见了。”停了一下他又拿起来翻了几页,然后偏了一下头,说:“世慈,你拿去看,我这几个月并不是没有做事啊。”他要把杂志递给世慈,世慈连忙接了过去。“下一期我还有一篇关于安南问题的文章,现在不知道那边的情形怎样了?”没有人回答。他忽然叫起来:“世清呢?他到哪里去了?”没有人回答他。世慈转过头去低声问世明:“世清怎么不见?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来?”

“他不在这里,”世明短短地答了一句。

“哦……我记起了,”田惠世自语道;“我忘不了他!我多么需要他!”他又看世慈:“你陪你母亲出去走走,她这些天也够累了。她老是在罣念你。”他慢慢地移动他的眼光,在世明的脸上停住了。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但以后又阴暗了。他温和地说道:“你不是世清,你比他瘦一点。你是世明,世明,你要多运动啊,你是你母亲的宝贝。”

“你想不想吃点什么东西?”田太太俯下头轻轻地问道。

“我不吃,”他摇摇头说。“你们应该吃饭了罢。”他闭上眼睛,头差一点就滑落到枕下去了。于是又开始了长时期的昏睡。

众人在房里守候着。现在是世慈坐在床沿上替病人揩嘴。她母亲坐在屋角抽泣。文淑仍旧坐在窗前椅上,洪大文和世明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陈济民悄悄地从外面进来,他低声问世明和洪大文:“要不要预备后事?”世明不回答,却跑回自己房里哭起来。

傍晚,病人忽然又醒过来,他痛苦地嚷着:“怎么这样黑暗?为什么不开电灯?”田太太开了灯,走到床前。世明、文淑、洪大文、陈济民全在房里,他们都站到床前去。

“你们怎么在哭?”他温和地说,他看见了田太太母女的泪痕。他带点怜悯地微微一笑:“我恐怕要先走了,这是没法的事。我不愿意离开你们。但是我有什么办法?你们还好好地活着,你们可以看到抗战胜利,你们要好好看待我那个淘气的孩子啊,我交给你们了……”

世慈和田太太哭得更厉害了。别的人也都落了泪。他又说:“你们不要哭。我心里很难过。世慈,你远远地跑来看我,你更不应该哭。世明,你也哭了,你真象你母亲。哦,世慈,我枕头底下……(他气喘得更厉害了)有……世清的相片……你给我拿……出来……”世慈站起来俯下身子去取相片。病人很困难地略略动一下头。放在镜框里的相片取出来了。“你……拿着……给我看看,”他又说。世慈双手捧着镜框,把相片放在他的眼前。他注意地望着相片,低声自言自语:“还我的世清……还我的儿子。”他想伸出手去拿镜框,但是挣扎了一阵,却没法叫手动一下。世慈帮忙他把他的右手拿出来,放在他胸前的被上,然后把镜框递到他这只手里。他捏着镜框,轻轻唤了一声:“世清,”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两三分钟,他忽然睁大了眼睛,用力叫了一声:“还我的儿子来!”他的手也往上一举,他好象要把镜框放在眼前,可是他的手马上落在床沿上,手一松,镜框落在地上打碎了。同时他说了一句没有人懂的话。

“惠世!”“爸!”“爸!”田太太母女儿子一齐惊呼。大家都站在床前看他,唤他。可是他完全听不见、看不到了。

[1]

马加洛尼:意大利通心粉;下面的“乌奴、杜埃、秦国、狄埃奇”即意大利语“一、二、五、十”的意思。

[2]

intermezzo(英文):即“插曲”。这部影片的中文译名是《寒夜琴挑》。

[3]

marvelous(英文):即“了不起”的意思。

[4]

借用郑振铎同志的译文。

[5]

加拉斯是法国的一个新教徒,他是被天主教徒冤杀的。他的冤案是十八世纪的一大冤狱,后来靠伏尔泰的长期努力,终于得到了平反。

[6]

marry(英文):结婚。

[7]

honey moon(英文):蜜月。

[8]

沙尔法——:大概就是现在的“消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