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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有轻尘夏有轩 从一而终

六十五

苏彻喝足了酒,整个人躺在屋顶上,形成一个“大”字形,苏染灌了酒,醉眼里满是柔情,青丝凌乱,绯红的脸上愉悦地笑着,与苏彻同躺在屋瓦上,微微闭眼,纤细的手一松,酒坛砸了,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庭院里,房间里的烛光闪了闪,一个魁梧而臃肿的身影将蜡烛熄灭了。

苏染勾了勾嘴角,呼吸均匀。

苏彻轻笑,看着她的睡颜。时光静好,一切都显得安逸宁人,夜空中的明月散发着皎白的银光,撒在她的脸庞与青丝之上,青丝变成银色的华发,如同一夕老去,容貌却未变,稚嫩而俊美的脸上,丹唇微微张开,贝齿玲珑,一双羽玉眉微弯,秋容如拭,玉颜如画。

苏彻不得不感慨时间过得太快,眨眼间,当年那个缠着他要他抱的小姑娘竟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嫁作他人了。

他低吟浅唱着儿时母亲给他哼唱的曲子,深沉的声音经风晕化变得十分好听,“细雨蒙蒙,烂衫舞寒风,念君青衣湿罗幕,夜夜梦中重相逢,醒来却四壁空空......”

苏彻儿时并不懂此曲的意思,现在懂了,那谱曲之人却走了。

清晨,东月台的院子里,风拂起树下飘零的落叶,穿着青衣的女子低头清扫,裙摆掀起几枚枯黄的树叶。

苏染躺在床上安详地睡着,梦里,她回到了心灵的故乡,在广阔的草原,洁白的羊群和高大的骏马,藏羚羊深邃的眼神使她沦陷,这里只有草滩溪涧,老屋牛羊,没有喧嚣,没有吵闹。

她动了动眼眸,睁开眼,却看不见苍茫的平原,看不见高大的骏马,方才的景象如黄粱一梦,令人心寒。

停在窗前的鸟雀扑棱着翅膀离开,伴着几声鸣叫。

苏染起身走出门外,树叶落在她的青丝上,滑落。青衣女子扫地的声音沙沙作响,风飘絮,水波柔。

多么难得的一天,安静,怡人,苏染已经很久没看过这样的清晨了。

远处,梦璃端着温水走过来,看见苏染,诧异地问:“醒了?”

苏染点了点头,朝她笑了笑,梦璃将水盆端了进来,苏染跟着也进去了,梦璃替她拧了拧毛巾,将毛巾递给她。

苏染稍稍梳洗了一下,清醒了许多。

“今天是回王府还是去芜弈阁?”梦璃问她。

“芜弈阁。”镜前,苏染轻语,青丝如瀑布般垂在身后,梳篦游过,绾了一个标准的女子百合髻,因是清晨时间很多,苏染又描了眉,画了丹唇,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

“兄长醒了没有?”苏染问。

梦璃点了点头,“醒了,但是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了?”

“可能是去置办聘礼了,听说老爷要给他安排婚事了。”

“什么?”苏染回过头来,诧异地问道,“安排婚事?哪家姑娘?兄长喜欢么?”

梦璃顿了顿,“还不知道,不过纵观临安城中未嫁娶的大家闺秀也只有李家两姐妹能配上我们家少爷。”

李家两姐妹在临安也是颇有名气的,她们的父亲李延卿朝廷高官,学识过人,母亲陆华琴是一位大家闺秀,诗画皆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耳濡目染,大姐李诗韵才华横溢,出口成章,二妹李婵眉虽不及自家大姐有才华却也是精通音律,画技炉火纯青,她们二人绝对是难得的佳人。

苏家的苏染,李家的李诗韵,临安三位才女,各具风采。苏彻又是苏染之兄,苏将军之子,李家姐妹无论哪一个嫁给苏彻,两家都不会失了面子。

“那……你说兄长会不会喜欢?”苏染面露喜色,犹豫着问,眉间掩不住淡淡的清愁。

“嗯.......难说。”梦璃答道:“少爷性情冷淡,李家大小姐心思细腻,二小姐古灵精怪,好玩耍,二人性情和思想不不与少爷相谋,倒是很难相处。”

苏染很清楚在这个时代,儿女们是否满意根本不知道,只要双方父母欢喜就成,李家两位小姐都与苏染一般大,却不如苏染心里明白,这个年纪的女子,只会相信“有情饮水饱”,哪里懂得什么合适与不合适?

苏彻偶尔要打仗,生死难测,平常又公务繁忙,哪里有空搭理她?像这样,相处的时间少了,难免李家小姐不开心。

苏彻这样的人,永远都只适合成亲,不适合相恋。他若是娶了二小姐,会是个好丈夫,但绝不是个好伴侣。李家大小姐倒是要比李家二小姐懂事得多,但她但太过于规矩,苏染又恐苏彻看不上她。

苏染蹙起眉,问道:“父亲起床了没有?”

梦璃答道:“起了......在别院喝茶呢。”

“走吧,去看看。”苏染起身道。

“嗯。”

......

昨夜听了苏傲舒与顾清的故事,苏染便愈发觉得苏傲舒并非是表面那么简单,央央走进别院,便看见苏傲舒孤寂的背影,穿着一身墨色的衣衫,苏染微微一顿,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迎上前去,茶水的浓郁清香与桃花残余的芬芳扑鼻而来。

苏傲舒垂着眉,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桌旁明明只坐着苏傲舒一人,他的对面却还有一盏温茶。

“念清,你来了?”苏傲舒忽然问道。

苏染回过神来,浅笑,微微颔首,敬畏地看着他,敛去脸上复杂的神情,作揖道:“念清见过父亲。”

苏傲舒看着她一时起意绘制的妆容,晃了晃神,似那年他与心上人初相见,误入温柔乡。

念此,苏傲舒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终归是自己负了她,若非她与他尚有儿女留世,他定会与她一同去了。

“坐吧。”苏傲舒移走余光,继续喝茶。

苏染站起身,坐到苏傲舒对面,看着面前那盏未动过的茶,惋惜地笑了笑。

苏傲舒放下手中的玉柚茶杯,看着苏染,不着边地说了一句,“桃花落了。”

这棵桃树本是为她而栽,她却未曾看过一眼,那茶为她而倾,她却未饮过一口,静谧的清晨,似她的人,总能勾起他心里无尽的孤寂。

苏染看了一眼桃花树,明明之前还是枝繁叶茂,如今却已经枯败了,无限感慨地说:“是啊,落了。”

“念清你可知桃花因何而落?”苏傲舒问。

“时节到了,自然落了,但明年还会再开的,父亲不必为此感到悲伤。”

“明年它再开花时,我们就再也回不到这个时候了。”苏傲舒说,他已经分不清这句话是对苏染说的还是对顾清说的,亦或是对自己说的。

那个夏天,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苏染并不知晓其中之意,美目里闪过一丝惊异,“父亲的意思是.......”

“人就好比一棵树,每年都会长一岁,它的外表看起来和去年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它永远都不会是去年那棵树了。”

“父亲是在暗指念清变了么?”苏染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问苏傲舒。

苏傲舒轻笑着,“不止是你,所有人都变了。”

“父亲可是话中有话?”苏染不安地舔了舔唇。

苏傲舒闪了闪眸,将苏染面前那盏已经凉透了的茶水倾倒在地上,又给苏染倒了一杯,热气从茶壶中溢出,茶香弥漫。

苏染不语,苏傲舒将茶水推给了她,“你爱喝的普洱。”

苏傲舒知道苏染从不喜欢喝普洱,她喜欢的是西湖龙井,但他还是这么说了。

“谢谢父亲。”苏染笑道。

苏染素净的妆容与素净的衣裳也难掩国色天香,顾清的眉目紧刻在苏傲舒心上,每一根发丝都无比清晰,即使苏染仅与她有几分相似,却也使他想起往昔的美好。

苏染的发髻上别的正是她生母留下的发簪,是他赠与她的,他哪里会不记得?

《江城子》中“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说的大概就是现在这般模样吧?

他念她便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了,湿了青衫,湿了墨衣,湿了黄土与柳棺。

数十年前的记忆一下涌上心头,她嫁他时穿的红衣,她看他时的眉目情深,她为他回眸的微笑,她的细语,她的眼眸,她的倾城一舞,一切的一切,现如今都变得虚无了,唯有渗透到骨子里的爱慕,无论是在一帘江南烟雨中,还是一片塞北飞羽里,他的思念从未休止,他的深情从一而终。

“父亲,你怎么了?”苏染轻声问道。

苏傲舒已经红了眼眶,这个在战场叱诧风云的男人在儿女情长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他回过神来,轻轻一笑,尚未释然,“没事,想起了往昔,万般感慨。”

“父亲想母亲了?”

“嗯。”苏傲舒尴尬地笑了笑,抹了抹眼泪纵横的脸庞。

苏染无奈地叹了口气,一个看似强大的人,其实内心往往都无比柔软,像是被冰冻的心,遇火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