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民国二十年

寒川城

寒川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就像夜晚无数明明灭灭的港口下一只独来独往的舟楫，我行我素，表面满载而归，无限风光，骨子里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孤凉，冷眼看千万船只从它面前驶过，踌躇满志展示满舱的收获，它却不动声色，高风亮节地傲立于世，三分得意，七分漠然。似乎与世无争，并波澜不惊。

只是这表面的风光仍被世人所诟病，他们说寒川是与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相悖的“空中楼阁”，因为太不真实。但同时它也是有生命力的怪物，以瞠目结舌的速度膨胀，谁都无法控制它。战场上狼烟四起，腥风血雨，寒川却依然歌舞升平，花天酒地。

熙熙攘攘的街头，黄昏的时候起了很大的风，随着夜的降临，寒川的街道上那些看似随意实则井然有序的黄包车与它们的主人抖擞了精神，聚精会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唯恐错过任何一桩生意。

“先生，坐我的车，来来来？？？？？？”

“小姐，坐我的车，坐我的车？？？？？？”

黄包车夫们一拥而上，把寒川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引到客人的心满意足地拉车而去，卯足了劲到达目的地，来不及用肩上搭的白毛巾擦擦额上的汗水，用怅惘的眼神期待下一个生意，每个黄包车夫都恨不得车上人满为盈，似乎有干不完的劲。

今夜的寒川可谓客流数上升了一个新高度，上至名门望族，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墨客书生，大家带着难以掩饰的神秘和兴奋不约而同，他们在繁华的商业路段聚集，摩肩接踵，高谈阔论，罕见的大风没有扫他们的兴，每个人的嘴角都被吹出上扬的弧线，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他们随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往一扇金碧辉煌的大门里拥挤，有卖花女拿着鲜花向来来往往的人兜售。“买一枝吧，买一枝吧，新鲜的红玫瑰，买给美丽的一夜香，买给你的心上人，买给缇薇娜”，那架势好像在说“你的心上人是缇薇娜，买一枝玫瑰送给她，今晚的一夜香就是你们的啦”一样。

“一夜香，一夜香，抚情殇，难相忘。夜色撩人心，华灯又初上，风儿轻轻吹，歌儿缓缓唱。忧伤去无踪，伤愁云端望，渡人又渡己，买醉并舒畅。何日君再来，还往一夜香。”巨大的门牌幅带着绚丽的灯光耀人眼，显而易见“一夜香”的强大名气寒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谓“千秋寒川一舟楫，一夜香气袭人心”，但比起“一夜香”的名气来说，“缇薇娜”的号召力似乎更胜一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夜香”和“缇薇娜”就不可避免的被捆绑销售起来，成为寒川市一个巨大的标签符号。

灯红酒绿的一夜香，人头攒动，高朋满座，音浪与声浪交织，一浪高过一浪，舞池里正放着欢快的加沃特舞曲，人们在随着节奏有力地摇摆，随意地叫嚣，这随意听来更像是一种发泄，年轻的男男女女们勾肩搭背，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下恣意欢谑，国仇家恨，今朝有酒今朝醉，日本虎视眈眈，国家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危机，这样看似歌舞升平的粉饰太平还能维持多久，时间一到都得上战场。所以这快乐里透着一股悲凉。但是很显然，那些慕名而来的上流人士可并不是来此抒发家仇国恨的，他们来“一夜香”很大程度是为一睹“缇薇娜”芳颜，与聆听那独特的歌喉的。

为什么说“缇薇娜”歌喉独特，因为她刚来“一夜香”的时候，许是因怯场，声音里总透着一股胆战心惊，好像有东西扼住她的喉咙，又逼迫她发声一样。嘶哑而音域不足，尤其第一次登台时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听着让人背脊发冷。只是台下的观众没有几个人认真在听，不知怎的一天天的就糊弄过去了。“一夜香”老板盛年曜，名下有数不胜数的资产，涉及餐饮，歌舞厅，房地产等各行各业，但不知为何，比起“一夜香”来说，他对其他的产业似乎并不在意，唯独对“一夜香”情有独钟。

最开始的时候，盛老板三天两头在“一夜香”驻扎，谈笑风生，对于这些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四流小歌手们并不在意，直到有天深夜，“一夜香”里有个青年喝醉了酒跳着脚指着台上那个深情款款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的“黄鹂”骂，说国家都快亡了，你们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唱些淫词艳曲，靡靡之音，妖言惑众，纸醉金迷，醉生梦死，果然女人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罪魁祸首诸如此类。骂着骂着居然一把鼻涕一把泪，撸起袖子就要上台，那架势好像要打架。把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歌女们吓得不轻，保镖差点要出动，忽听得一个女声勇敢地说：

“谁说我们只会唱靡靡之音了？我唱首《满江红》你且听着：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一时之间全场鸦雀无声，像是被世界隔绝开的计时炸弹，在静谧里暗暗等待最后的时间。这种感觉是窒息的，但是会在等待的最后一刻，释放出全部的光芒，“轰”的一声，引爆全场。

果然台下的群众里有人站起来鼓起了掌，接着两个人站起来，四个人站起来，更多人站起来，掌声劈哩啪啦地响起来，如雷鸣般穿过屋顶，在上空炸开。

那个唱歌的人就是缇薇娜，那时她刚来驻唱才不过三天，就因这个爱国青年一炮而红，敢怒敢言，临危不惧，冷静的头脑，过人的胆识，以及那与生俱来的美丽和如影随形的忧愁。她是莲花，可远观而不可亵渎也；有时又像丁香，芳香里透着股哀伤，许多时候她是玫瑰，庄重高贵，凌驾于众花之上，竖起全身的刺，随时准备袭击那些闯入她领域的自大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