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约莫三四分钟,唐简察觉地上微微震颤,心中不禁骇然,却犹自不动,只是嘴唇微微低语道:“记住我之前说的话,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动。”
女孩儿也许不懂他的意思,也许是没听见,身子依旧一动不动,连眼泪也不再流了。
“踏踏踏”的马蹄声又自响起,却不是原本那两队追击远处的骑兵返回,而是从他们来处,竟又是大批战马迅疾奔驰而来。
那声音愈渐扩大,地面震颤也越发厉害,连血水积蓄出的池子也微微晃荡起水波来,听声音,来的战马竟不下千匹。
可……追击数千手无寸铁的难民,哪里又用得上这般厚重的兵力?在这个枪械普及的世界,又有哪个地区国家还会花大价钱保有这样庞大的冷兵器骑兵队伍?这些问题唐简都想不明白,却又似明白了些什么……
“踏踏踏”的马蹄声渐渐化作“轰隆隆”的剧烈爆鸣,而后那爆鸣又渐渐分散,化作无数“踏踏踏”的马蹄声向各处分散开去,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去追击之前逃亡的民众了。
直至此时,唐简心中才猛然明白,这些人竟当真是要赶尽杀绝的!
一队不下五十匹的马蹄声朝这个方向而来,他们行进的速度不算快,唐简微微眯眼看了一眼,只见得他们纵向列成一排,由西向东,竟一边奔驰践踏地上尸体一边用手中长矛随机向地上尸体刺击,显然是在探查这些尸群中是否还有活人存在,偶尔一两个还未死绝,被马匹践踏呻吟出声的,他们便当即挺矛刺进那人胸腔结果其性命。
而更可怕的是,这样的队伍单是他周围一里之内便有数支,这些队伍交叉穿行,搜寻极有章法。
唐简缓缓闭眼,心中不由暗叹一声,他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这般数百上千人组成的地毯式搜索,他们几乎绝无幸存之理。
奈何才从枪口下活得的性命,醒来才不过数刻钟,此时竟要死在这不明不白的地方,还是以这么不明不白的憋屈之法死去……
那纵队横向穿梭,间距甚大,两匹战马为避开血坑正好从唐简两侧践踏而过,长矛更似自他头皮划过一般,随即蹄声又渐渐远去,终究没有伤到他们半分,可唐简心中并未放心,因为他知道,这些人既然做出这等赶尽杀绝的姿态,就绝不会这般轻易过去。
果然,过得半晌,另一队马群又自南向北横扫而来,声音更是密集,矛刺的声音也更是频繁。
唐简眯眼看了看身旁的女孩儿,只见她一张柔唇轻轻震颤,显然害怕已极,身子却犹自一动不动。
唐简心中不由有些后悔,也许之前带着她逃跑更好许多,即便是被追上杀死,也总不用承受这等慢慢席卷而来的恐惧了……
那骑兵队已然接近唐简伏身处不到三十步,唐简甚至已然做好了忽然暴起擒杀一人、冒险夺马救这女孩儿逃走的准备,却忽然听得极远处“呜呜呜”的鸣响大作。
似从那鸣响中听到命令,行进的骑兵队立时纷纷止住,随即又奔驰起来列队,而远处听得鸣响的队伍也都是往这边驰回,同样纷纷列队,许久才又复安静。
而此时,那已然聚集的数百人的骑兵队伍,最近的队列距离唐简两人所在竟已然不足二十步远了。
想要在这等庞大的骑兵队手中夺马逃生无异于痴人说梦,何况他并不擅长马道,一念及此,唐简只得心中苦笑,将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听天由命了。
“看来又有地方发现大批逃民了。”唐简只听一人怪声笑道,那声调竟有些似华夏山东地方方言,却又与之大有不同之处。
“呸,”另一道粗犷的嗓音喝道,“又是这混账勾当,成天杀这些低贱汉民有什么用?没一个铜板的封赏,还得整天因为一两个侥幸逃走的贱民被上司喝骂。”
又一人高声嚷嚷道:“是啊,我家中那老头儿还指望我升个爵位,好让家中有个封妻荫子的名头呢,”
似听见众人哄笑,那人嗤笑一声,又道:“就算封不了爵,听说南边儿那些个晋人军官身上个个钱财万贯,杀上一两个我们兄弟不就发财了?现在可倒好,这边还没杀完,就又要去那边杀,钱财没有一个不说,连女人也不能动一动,得全部杀了,真他娘格老子的没劲。”
众人闻言又是哄笑,纷纷应和,队列之中一时议论纷起。
只是随即一道极大的嗓门从远处高喝道:“息声,正队。”
这话音虽然酷似汉语,却更是奇怪,有些类似东北方言,却又夹杂着些说不清的音调,便是熟悉数门言语的唐简也只能勉强听懂罢了。
那话音落下,方才众人争嚷立时止息,随即马蹄“嘚嘚”的声音密集响起,那本是散乱的队列缓缓变得整齐,这显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悍军。
一匹战马从远处奔驰而来,又奔驰而去,唐简眯眼去看,只见那奔驰中的马匹竟较之一般战马还要高出一个多头,显得甚是魁梧,马身都是轻薄铁甲披挂,马腹左侧挂着一张硬胎大弓,右侧横着一根两丈来长的马枪。
那大马之上坐着一个肌肉健硕的大汉,胡须邋遢,面容却是刚毅凛然,身后是一根粗壮辫子,手中握着一柄极长极厚的大刀,战马奔驰之间,那大汉身子上下微微浮动,竟似与战马合为一体,整个人显得气势磅礴有如战神一般。
这等骑士,非二十年之功不可成!唐简心中震撼,又更是狐疑,如今种种形势,都表明着他现在所处绝非他熟悉的那个世界,可这里又是哪里?他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此处?
只见那将领在茫茫四五百人的队列面前奔驰数道,这才缓缓止住,又用那奇怪腔调高声喝道:“刚得到的军报,东北裕来镇发现两支过千人的逃亡汉人大队,左参将令我们立刻前往追剿,不得放走一个活口,尔等当尽心奉命,不得聒噪。”
“是。”大队立时高声应和道。
“留下两支百人队跟在第一队后继续围剿逃亡者,其他人立刻随我前往裕来镇。”那魁梧将领高声喝道,说完,一拉马缰,只听“踏踏踏”的声响急速向东远去,身后大批骑兵跟随。
留下的两支百人队在原地盘旋半晌,才听一人嗤笑道:“现在好了,连追杀贱民的勾当都落不到我们身上了,我们成捡尸人啦。”
一名铁甲银盔的骑兵从队伍中驱马走出,在队伍前大笑道;“你们这些乌蛮小儿,如今捡了便宜勾当还不高兴,他们追剿那些汉民中途不得逗留,这些尸体上余下的钱财可不都是我们的吗?”
“长官,那不如就从这里开始?”一个骑兵笑道。
那铁甲银盔的骑兵将领却是摆了摆手,道:“这里很快就会有大军前来,我们不好逗留,赶紧整理行装往东才是。”
众人纷纷应是,在那将领率领下又是马蹄飞驰,径直往东去了,其间数不清的马蹄自唐简两人藏身深坑两旁或上面越过,终究再无一人出手探尸。
又过了约莫七八分钟,那战马蹄声早已听不见分毫,这处战场也早已没了一个活人,唐简附耳在地听了许久,没见丝毫动静,这才吁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低头看那女孩儿,见她竟犹自一动不动,唐简心中担心,唯恐自己不注意时她遭了毒手,连忙伏身,拍了拍她的肩头问道;“小姑娘,你可还好?他们走啦,你可以起来了。”
那女孩儿身子一动,唐简这才放下心来,只是他触手之处,那女孩儿身子僵硬得可怕。
唐简轻叹一声,伏身将她拦腰打横抱起,认了认方向,这才踩着满地尸体血水往南而去,他可是听明白了,这批千人骑兵队还只是先锋模样,后面还会有大军前来,他虽想不通其间缘故,却也不敢多加逗留。
骑兵自西北而来,往东而去,南方想来便该是最安全的方向了,只是不知那些难民为什么即便是慌不择路的逃亡也不曾选择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