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3
据说,北宋末徽宗皇帝命人向东南各地征调奇花异石,当时就从太湖洞庭东西山采得太湖奇石,运往汁京。可这一块瑞云石极其普通,高不过两米,也看不出有太湖石清秀褶皱的特色,恐怕是当时采出来不满意而弃之荒野的。据瑞云好婆回忆,她公爹家的一个老家人曾经告诉过她,这块石头是浙江宁波徐家嫁女于苏州王家时作为嫁妆嫁过来的。以石作嫁,可为一时奇谈。至于那时徐家怎么挑了这样一块不起眼的石头陪嫁,谁也说不清。古时候的人恐怕有他们自己的想法,和后来的人自不会是一致的。
瑞云好婆的这座大宅后来住进了许多人家,就有了许多小孩,小孩们顽皮,都到最后的这个大庭院来闹,来爬瑞云石,他们在瑞云石上上窜下跳,吐痰撒尿。
从正房里被赶到西厢房住的瑞云好婆,依旧在吃素念经,她看见小孩们这样,只是说:“作孽。”
小孩还嘴说:“你这个老太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瑞云好婆就闭了眼睛也闭了嘴,不看也不说。
瑞云好婆的房子都被小孩子们和他们的家长住了,她是不能收房租的。老邻居说:“好婆你现在吃亏了。”
瑞云好婆闭眼合十念了菩萨,佛言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
大家想瑞云好婆吃素恐怕是吃到火候了,什么都想得很穿。
那些小孩们的顽心越来越重,白天闹了不够瘾,夜里又来。他们穿过狭长的漆黑的潮湿的阴凉的备弄,走到最末一进的围墙外,他们从围墙的漏空花窗朝庭院里看瑞云石。这时候他们都很害怕,他们看见那个位置上有一个很高大的鬼站在那里。
小孩子们尖叫着在狭窄的备弄里拼命逃跑,他们感觉到那个鬼在追他们。其实儿童们本来是不明白鬼的,可那一阵有许多大人很无聊,每天夜里乘凉的时候就讲鬼,还有破案子的故事,教小孩子们早早地懂了鬼。
有几个小孩逃回家就发了寒热,并且还做了几个恶梦。
在白天瑞云石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到了夜里,黑暗就把瑞云石变球。了一个活生生的东西。
这宅房子里的大人都相信这块石头没有什么名堂,可是这宅房子里的小孩们却很怕这块石头。他们对瑞云这两个字吃不透,总是耿耿于怀。所以,当他们知道一个拣来的跷脚小姑娘居然也叫瑞云,他们心巾便有些不服气。瑞云在大宅最前面的墙门间开了一个裁缝铺。小时候,瑞云和好婆一起粘火柴盒子养活自己,所以她的手很灵巧。八岁的时候,好婆说:“你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了,可是你就不要去上学了。你一个小女孩子,腿又不好,别的小孩是会欺侮你的。我可以教你识字,还教你女红,从前我们也都是请西席先生在家里教课的……”
瑞云做裁缝是合适的,她的针线活很好。大宅里小巷里的年轻姑娘去跳迪斯科去和男朋友约会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很安静地坐在店铺里为她们制作各种漂亮新颖的衣服。
瑞云的活很多,每天都要做到很晚,然后一个人穿过阴森狭长的备弄回到最末一进去睡觉。她在拐杖的下端绑了一块橡皮,拐杖落地很轻,不影响别人。
瑞云回来的时候,庭院里已经很静了,瑞云石总是活生生的站在那里,好像在迎候瑞云:
有一天大宅里的人都在议论,说夜里瑞云和那块石头讲话。
这话是刘敏芬说出来的。刘敏芬的公爹王老先生和瑞云好婆有一点什么亲戚关系,因为瑞云好婆的男人也姓王,他们一家六口是在那一年国家退还瑞云好婆一进房子时住进来的。
他们和其他房客不一样,是不交房租的。可是刘敏芬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想来想去,她很明白那就是瑞云。
刘敏芬当着大家的面大声地问瑞云:“瑞云,你夜里和石头说什么呢?”
瑞云很安静地笑笑,说:“我和石头说,你进屋来住吧,外面风吹日晒,不好过呢……”
大家笑起来,瑞云好婆也笑。刘敏芬却没有笑,她的脸很红。
刘敏芬的两个小女儿开始扮作跷脚走路并且唱歌:“阿跷阿跷你慢慢地跷,阿跷阿跷你慢慢地跷……”
刘敏芬的儿子就给两个妹妹一人一记耳光,然后是两个小女孩哭。
瑞云始终很安静地看着他们吵闹。
别人觉得没趣,走开了。王老先生骂过孙子孙女,就开始批评儿媳妇。
老头子脾气很暴,又不大讲理,刘敏芬不好和他争。不过他在刘敏芬眼中并没有什么威信。
王老先生是他爹坐花船坐来的。
这种拿不上台面的事情,本来恐怕也只有瑞云好婆心里清楚,但她受了佛的影响和教诲,不去说长道短。倒是王老先生老不人调,有时候喝了几两黄酒,得意了,自己说出来。
从前这地方的花船是很有名气的。坐花船其实就是玩妓女。那时妓女都集中住在沿河的地方,可以说是水陆两用的,平时就在岸上经营,到每年的清明七月十五和十月朝三元节,这地方看三节会是很兴旺很热闹的,老老少少都要到虎丘三塘街看庙会。大多数是走着去的,也有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要摆排场,或是一批志趣相投的小文人,讲究风雅,就去叫一条花船,从河上走,妓女们下船侍奉客人,收人是很可观的。
王老先生的父亲年已不惑,结婚十数载却无子嗣。那一日赶庙会,被几个朋友怂恿上了花船,一个本份的人糊里糊涂就做了一回风流鬼。
几个月后,有一个妓女挺着大肚子找上门来。
那时候的太太们都比现在的女人心胸开阔,气量大,见了这种事,不会寻死觅活,也不喝醋撒泼,便在家中安顿了那女人,好生服侍,待儿子出世,把个女人养得白白胖胖,还加几锭银两,打发回去。
王老先生就这样成了王家的独苗。他带子孙们住了瑞云好婆的房子,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心虚偏偏又要拿个什么嫡传正宗的面子。其实,既然是他爹坐花船坐出他来,还不晓得是谁的种呢。
于是王老先生就生出一种很奇怪很复杂的心境来,经常地发脾气,摆臭架子,连刘敏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可是,每次老先生冒火,只要瑞云在,只要瑞云平平静静地对他一笑,老头子就会变得和瑞云一样的安静了,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瑞云真是个人精,只有瑞云好婆调教得出瑞云来。
其实这大宅里被瑞云迷住的人是不止,一个两个的。
刘敏芬的儿子,高中生,看纯情小说看多了,自己便偷偷地甜甜蜜蜜地爱上瑞云了。
这样说起来,瑞云就不最人精,而像个狐狸精了。所以瑞云和石头说话,好像色是可信的事情了。
有一天,瑞云石的身份缝热高了起来。
在文物普查中,人家查出了瑞云石。说是历史书上早有记载的,后来失踪了,一直找不到,现在总算发现了,真是国家的万幸。于是派了人来,在庭院里围了一圈栅栏,竖了一块石碑,刻了“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字样。听说还在一本新出的介绍这个城市的书中写上了瑞云石以及它所在的地点。
宅子里的人并不开心,把他们晒衣物乘凉的活动场所拦了一半给瑞云石,日子过得更加挤轧,免不了有更多的麻烦。何况这宅子里的人看瑞云石是不人眼的,总以为人家是拿了公家的钱来寻老百姓的开心。
以后就有些人来看瑞云石,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其实瑞云石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除了据说年代久远一些,其他好像并没有什么名堂。慢慢地有人倒是发现坐在墙门间里的瑞云还是很耐看的,她有一种现代女性少有的清秀温良,她有平静的笑和忧郁的美。
瑞云的活越来越多,她忙不过来,她想要收一个徒弟了。
瑞云很快收了一个徒弟,叫翁美华。她是一个农村姑娘,到小巷里来卖鸡蛋,看见瑞云很忙,来不及做活。她很机灵,就对瑞云说愿意做她的下手,瑞云就收了她做徒弟。
翁美华是个很活泼开朗的姑娘,浑身有一种年轻的气息,还有州种乡下人的狡猾。大家晓得瑞云做裁缝收人不错,就问翁美华每月能拿多少,翁美华从来不如实相告,弄得大家心里很痒,总觉得给这个乡下姑娘赚了大便宜。
翁美华每天夜里跟着瑞云穿过备弄。她胆子很大,一点也不怕。大家和她寻开心,说这块瑞云石是人变的,说这备弄这庭院里有鬼。翁美华便反过来吓唬他们,说乡下鬼比城里鬼厉害,更多,到处都有,她天天同它们攀谈解厌气,说不定它们还跟着她进了城,说不定要和城里鬼打架呢。别人也就不再拿鬼来吓她。
过了一阵,先是刘敏芬发现翁美华和瑞云长得很像,只是一个白一点,一个黑一点。
大家看看,也觉得像。
刘敏芬就同翁美华开玩笑说:“喂,回一去跟你娘说,叫她把你姐姐领回去。”
翁美华是很聪明的,在这里住了这一阵,早已经晓得了瑞云的身世,晓得了这里各种人物之间的关系所以,她也和刘敏芬开玩笑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城里总比乡下好,我要把我娘和五个姐妹领过来住呢,瑞云好婆有这么多的房子,我们只住两间就够了......”
刘敏芬虽然晓得这是说笑话,但心中总是不畅快。
后来很奇怪地就发生了冒认瑞云的事。
这一天是礼拜天宅子里的人比平日起得晚一点。太阳老高,大家正在吃早饭,就有一个乡下妇女闯了进来,看准瑞云扰扑j过来。抱住她大叫“我的可怜的女儿”。
瑞云很安静地看着她,乡下妇女居然被看慌了,松开手,退了几步,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一份盖了队村乡三级公章的证明。证明这个妇女从前的确是扔掉过一个跷脚小女儿,因她有许多女儿。她一边流眼泪鼻涕,一边诉说当初她是怎样把女儿扔在这条小巷的厕所甩的。她并且还说出了瑞云左肩上有一颗黑痣。
大家开始都很轻松很有味地看这个乡下女子表演节目,可是后来大家就有点紧张了。
乡下妇女居然要扒开瑞云的衣服看一看那颗黑痣,可是她看着瑞云那很平静的样子,就觉得自己是不能动手动脚的。
单相思的高中生激动得面色惨白,连连说:“去验血型,去验血型,可以戳穿的,可以戳穿的。”
这时候瑞云好婆被大家簇拥着首先念了“阿弥陀佛”,然后说:“瑞云肩上是有一颗痣,不过不是在左边,而是在右边。”
大家“哦”了起来,轰那乡下妇女。乡下妇女并不觉得难堪,她走的时候回头狠狠地盯了瑞云一眼,又恶狠狠地说:“哼,送给我,我还不想要呢,刊么宝贝呢,一个……”她看瑞云安静平和的样子,不由自主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
整个认领过程,翁美华和刘敏芬都不在场,大家过后想起来,觉得有点奇怪。
过了一天,瑞云和翁美华在裁缝铺里做活,翁美华突然对瑞云说:“我真羡慕你们城里人,我真想做城里人。”
瑞云当时没有作声,过了好一会,她平静地说:“我真羡慕你们健全的人,我真想自己是个健全的人。”
翁美华看看瑞云,瑞云和平时一样安安静静地笑笑,翁美华心里一抖,伤心而且有点绝望地低了头,针把头指头戳破了,滴出一小滴很紫很浓的血,她又用劲挤出了几滴,她说这是毒血。
但是还有一滴或几滴血留在针眼里,针徽感染了,化了脓,翁美华病了,还发了高烧,神志不清的时候,她老是说一句很奇怪的话:“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翁美华病好以后就走了。她走的亩一天,住户中有一家借了照相机回来帮小孩拍照,她求他也给她拍了两张,一张是同瑞云合影,一张是同瑞云石合影。
翁美华走的时候,和她来的时候一样,带着很大的信心。
大家都知道吃素的人是长寿的,长生不老的。其实也不一定,瑞云好婆有一天夜里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对瑞云说:“你的黑痣是在左肩上的。”
瑞云也滴了儿滴眼泪,说:“我的黑痣是在左肩上的。”
瑞云好婆又喘了一口气,说:“不会再有人来了。”
瑞云也说:“不会再有人来了。”
瑞云依然是很平静很安宁,可是瑞云好婆却从她的平静中看出了不平静。她晓得瑞云是有心思了,于是她自己也有了心思。
瑞云好婆的心思并不是什么秘密,刘敏芬把瑞云好婆的心看得透亮透穿,她很快就给瑞云介绍了一个徒弟。
这个徒弟是个男的,叫陈光,人高马大,朝小小的裁缝铺里一钻,真是出洋相。不过大家心里都有数,说是徒弟,其实就是给瑞云介绍的朋友,徒弟只是个名头罢了。这样的人,粗手大脚,怎么会做裁缝?
陈光的脾气却是很不好,瑞云的文静,更加显出他的暴躁。他常常责骂他的师傅,有几次瑞云哭了。
瑞云眼见着消瘦了。
高中生很心疼瑞云,有一次夜里他想去安慰瑞云,他轻轻地推开瑞云的房门,却看见师徒两居然拥抱在一起。
高中生慌慌张张地退出来,他前思后想,一夜没有睡。第二天一早他站在备弄里拦住了瑞云。
小时候他是叫她瑞云姐的,后来就不叫姐了。什么也不叫,只是“唉”一声,瑞云也应他。
高中生面对瑞云站在狭窄的备弄里,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眼睛看着瑞云的鼻子,犹豫了半天,才开口说:“你……他……是个骗子。”
瑞云盯住他看,没有说话。
他就又残酷地对瑞云说:“在他的眼里,你不是瑞云,而是房子。”
他说他听见过母亲和陈光的协商。
“你说谎。”瑞云平静地戳穿他。
高中生脸很白,低下头,他是说了谎。他没有听见过什么协商,但他相信他的谎言就是真理。
瑞云没有理睬高中生的挑拨,她和陈光依旧是一会儿亲亲热热,一会儿吵吵闹闹。有经验的人都说,成了,这一对成了,有吵有闹才是过小日子的样子,不吵不闹是不正常的。
瑞云好婆和刘敏芬都想时机成熟了,都催促瑞云和陈光去办手续。
瑞云和陈光都答应了。
在登记结婚的前一天夜里,他们面对面地坐着,突然讲不出什么话来,但两个人都很紧张,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后来还是瑞云先说话,瑞云说:“到此结束了。”
陈光呆呆地看着瑞云。
“我要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我欺骗了你。”瑞云诚恳地说。
陈光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你讽刺我,是我欺骗了你。”
瑞云恬静地笑了:“那么就算互相欺骗吧。”
陈光又愣住了。
瑞云于是又说:“所以我还得感谢你,你使我尝到了爱情的滋味,要不是你,我也许一辈子也尝不到呢。当然,这是骗来的。”
陈光恼怒了,正要大声说什么,瑞云却拦住他,以很平静又十分决断的口吻说:“我知道你家里很困难。你回去住以后,叫你们那五六个挤在一床的弟弟妹妹住到我的房间里来。我可以睡在前面铺子里。”
陈光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突然站起来,开了门就出去了。
瑞云在屋里抹去眼泪。
第二天,大家发现陈光不见了。
刘敏芬第一个大声叫嚷起来:“哟,说好今天去领结婚证的,怎么人跑掉了呀,哎呀呀,这个寿头,拎不清的……”
瑞云好婆开始也很急,后来她发现瑞云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再也没有说什么。
高中生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冷笑对瑞云说:“你明白了吧,你清醒了吧,我没有说错,他是骗子,你受骗了。”
瑞云笑笑说:“你说错了,我没有受骗,他没有骗走我什么东西,他给我的是虚假的空洞的,我给他的也是。”
高中生听了瑞云的话,狠狠地吃了一惊,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动。这天夜里他以为自己的境界上了一个新的层次,因为他突然想到了,爱上瑞云实在是件很荒谬的事情。
这宅房子,已经很古老很陈旧了,并且越来越拥挤。
在这个城市,有许许多多房子已经很古老很陈旧了,因为这是一座很古老的城市,而且从前是相当繁华富裕的。
人民政府为了改善老百姓的居住条件,下令停止了几幢大宾馆饭店大酒家的建造,挪出资金来。
瑞云好婆的这宅房子,比起别处的旧房子,还算是比较牢固的,所以改造方案就比较简单,接通自来水管子,油漆门窗。
在庭院里挖坑埋水管的时候,工人粗手粗脚,把那块瑞云石碰歪了,石脚下露出半个洞,洞口里挤出一只黄鼠狼,黄鼠狼很不客气地放了一串臭屁,奔走了。臭气熏得这一进的住户头痛了三天。
从这一天起,瑞云好婆就病倒了。她晓得自己是不会再爬起来了。她把瑞云叫到床前,说:“瑞云啊,你是个苦命的小孩,你不跟我过可能还好一点,你跟了我只是更加苦……”
瑞云拉住好婆的手说:“好婆你不要以为我苦,其实我不苦,真的不苦,一点也不苦。”
瑞云好婆叹口气说:“说不苦是假的,人生有五苦。不过你如果真的能够把苦当作不苦,倒也是你的造化。”
瑞云点点头。
过了儿日,文物管理处听说瑞云石歪了,就派人来把瑞云石拉走了。
瑞云石拉走的这天夜里,瑞云好婆就升天了。
瑞云石是拉到一个很著名的园林里去了。后来,宅子里有人家来了外地客人,陪了去玩园林,特意去看瑞云石。但是很失望,瑞云石夹在许多山石之中,更加不起眼了。
瑞云给好婆办了丧事,仍然到墙门间去做衣服。大家都觉得她比过去更加清秀好看,更加温柔可亲。
瑞云的活很多,她很想再收个徒弟,可一时却托不到人介绍。
翁美华回来过,她是专门来看瑞云的。翁美华现在已经如愿以偿做了城里人,一家新开张的大宾馆招聘服务员,她应招,干了一年,很出色,就升了领班,户口也转来了。翁美华在宾馆里工作,不大见太阳,比以前白多了,和瑞云一起站着,真像一对亲姐妹。
翁关华看瑞云的活很多,就说什么时候放假回乡下帮她留心一下,介绍一个徒弟来,不过恐怕不容易,现在乡下姑娘生财之道多得很呢。果然,翁美华走了很久也没有消息来。
陈光倒有消息来。是刘敏芬告诉大家的,那小子借钱买了一辆摩托,贩卖鱼虾,到底给他挣出了三楼三底的新房子。大小伙子再也用不着同弟弟妹妹挤铺了,据说陈光找的对象很漂亮。可宅子里的人断定,绝对不可能有瑞云漂亮,因为瑞云这样耐看的姑娘,现在是很少见的。
瑞云的只子过得始终很平静,每天除了早晚在庭院里和大家讲几句话,其他时间就坐在裁缝铺里做针缝活,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后来王老先生就到墙门间去,天天坐在门口陪着瑞云,看着瑞云,和她说话瑞云也就顺着他的话头同他谈谈。
王老先生私下对别人说,他越来越觉得瑞云像一个人,就是他童年记忆中的母亲。
王老先生童年记忆中的母亲,大概不会是那个裱子,而应该是他爹明媒正娶的太太。
王老先生居然说这种话,大家想,这老先生恐怕有点糊涂了。
师娘叫人带口信来,叫周云轩过去望望她,说这一阵她身体不大好,有几句话要对周云轩说。师娘已经有八十岁了,周云轩自己也快七十岁了,日脚过得真是快。周云轩是十六岁到先生门上磕头的。
一大早,周云轩就过去看望师娘。师父和师娘没有小辈,师父过世以后,师娘一个人过,就请了一个老阿姨相帮烧烧弄弄,开始只是走做,后来师娘年纪更加大了,就叫那个老阿姨住在师娘那里,反正师娘那里房子比较宽舒。
周云轩到师娘那里,师娘正在吃白木耳汤,老阿姨也吃一碗。
师娘看见周云轩来,就批评他,说:“你这一阵忙什么呀,也不过来望望我。”她一边说,一边把碗里的汤全部福光,看上去胃口蛮好的。老阿姨收拾了碗筷出去洗,师娘就说周云轩现在没有良心,把她忘记了,说她自己是老来苦。周云轩听了半天才插上嘴,他问师娘那里不适意,要不要吃几帖煎药调理调理。
师娘白了他一眼,说:“我没有什么毛病,我不吃煎药。”
周云轩就不晓得再说什么了,他也猜不出师娘要怎么样,只好立在旁边等师娘再说话。他是天生的不大会讲话的人。那时候先生喜欢他也就是喜欢他的老实,不多嘴,肯用心。他的师傅那时候是伤寒名家,于温热病是很有造诣的,所以要想拜他为师的人是很多的。周云轩从师的时候,另外还有两位师兄弟。他的两位师兄弟,就比他会说话。他晓得师娘其实是喜欢他们两个人的,师娘喜欢嘴巴甜的人。现在他的这两位师兄弟也都不在人世了。
周云轩的两位师兄,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学医也不过是装装门面罢了,所以学习是不用功的,也不帮先生抄药方,也不随先生出诊看病,倒是在那里拉琴唱戏十分有劲。周云轩和他们不同,他的家境比较贫寒,满了师是要靠这个吃饭的,所以他学习十分用心,先生也肯尽心教他。周云轩学了四年,自己开业,门上就有很多病人了。
老阿姨洗了碗进来,她看看周云轩,看他立在旁边十分的尴尬,就对师娘说“你这个人,怎么的,老了,就要作骨头,身体蛮好的,你要叫周先生来,做什么,又不是缺少什么东西,又不是日脚过不下去,人家周先生,也是七十岁的人了。大老远赶来,气吼吼的。”
师娘说她:“你不懂的,你不晓得的,我有话要对他讲的。”
其实周云轩也晓得师娘是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的,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话讲,老阿姨也是晓得的,她就有意对师娘说:“你说有话讲你又不讲,你是不是怕我听见,你是不是想瞒我呀,你饭呀菜呀屎呀尿呀全是我服侍的,还要瞒我什么呀。”
一边说她一边就笑起来。周云轩觉得这个阿姨人是蛮好的,师娘由她照管也是比较合适的。后来周云轩又听师娘说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师娘就对他说:“云轩,你回去吧,我晓得的,你不比我,我是吃了饭没有事情做的,你有事情要做的。”
周云轩就告辞了他走出去的时候听见师娘还在讲:“有本事的人,就忙煞,没有本事的人,就闲煞。”
周云轩应说算是比较有本事的人,不过他现在也不很忙他退休了,医院里每个礼拜有半天专家门诊,他是要去的,那个半天是比较忙的,找他看病的人比较多。他年纪毕竟老了,手脚毕竟慢了,但是别人想起来,做别样事情,老了不中用可是做医生总是老医生有经验,人家看医,总想要年纪大一点的看,尤其是要周云轩这样的老中医,相信他的人是很多的,所以医院后来就限额挂号。
平时周云轩就在家里,有时候有人慕名而来,或是从外地来的,他也为他们诊治,并且不收f十么费,因为他是拿退休工资的,不好再另外获取的。有时候找住的人纯较多,他也不收费,别人看了就有点可惜,就劝他去领一份执照并且现在是有新规定的,退休医生自己开业,不影响退怀工资的。可是周云针却不愿意,他看病看了五十几年,看得有点厌了,于鱼撼想歇一歇。
周云轩从师娘家里走回去,走了一段路,他累了,路过玄妙观三清殿,他就过来歇一歇脚。
三清殿前面的炉台,是很宽敞的。因为三清殿本身是一座气势宏伟的道观正殿,里面供了三尊威严高大的像,就是三清像。殿前的这个平台,必是要同大殿相配的,所以必是要宽敞一点的。
其实平台不仅宽敞,并且造得十分考究。一律是用大青石筑的台面,石栏杆上都是雕刻了各种石像的,象八骏图,还有过去戏文里的故事什么的,都是雕刻得十分精致,十分活泼的。不过这些雕刻,现在都看不大清楚了。被时光和人磨损掉了。所以尽管说是有吴道子的绘画石刻,有其他什么人的手艺,现在是看不见的了,平台中间有一只铁铸的香炉,烧香的人很多,香炉里的蜡烛,总是不灭的。
清早和黄昏的时候,麻雀在这里跳来跳去,在白天的时候,这个炉台上,总是有许多老人坐在那里。老人在家里无事,就到这里来凑凑热闹,他们喜欢听马路新闻,在家里小辈们是没有闲功夫和老人谈心的。
周云轩偶尔路过到这里来坐一坐,所以他就挑一块人少的地方坐下来。他看见有一群烧香的人走过来,是乡下的老太太老阿姨,她们都是一样的打扮,头上包一条花布头巾,腰里束一条绣花的短围裙,就叫人看出一个地方的民风民俗来。周云轩从前常常到乡下去出诊,开始是跟先生去,后来就自己去,那时候下乡都是坐船的,由病家撑一只船上来,接了先生下去。他在乡下经常看见配戴青蓬包头荷花兜的妇女,就觉得她们是很清爽相,很讨人喜爱的。
这一群烧香的乡下妇女走过以后,有老人就说:“现在倒是乡下人乐惠。”
其他老人都称是,就议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