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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进芦花 章节5

章节5

那条蛇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谁也不晓得,他们看见它的时候,它也许是刚出来,也许已经出来几个钟头,或者几天了。这几天天一直很热。这种老房子里是很容易有家蛇的。

蛇很大,是黑的,但到底有多大,是不是乌黑的,却看不清。它趴在房梁上,不动,看上去就象是死的。房子比较高,房梁也很高,他们用的是四十支光的灯泡,灯光照在房梁上是很灰暗的,有人说借个手电筒来照一照,刘玫就尖叫,说:“不要不要不要!”但她不敢叫得太响。蛇不是她先发现的,她洗过澡走出来,郭伟站在天井里,看见她出来,说:“热天热水,洗这么长时间,你倒不怕闷气。”

刘玫看看他说“你现在说话怎么恶腔恶调的。”

郭伟说:“我本来就是这样讲话的。”

刘玫说:“我听你同小王讲话就不是这样的腔调。”

郭伟面孔上很不大好看,说:“女人就是这样,四十岁的人了,脑筋里老是想点这种事情。”

刘玫说“本来么,四十岁的人,是可以生点花样经出来……”

他们的儿子小晨在旁边说:“烦死了,你们这种人,烦煞人了。”

他们不再说了,郭伟进去洗澡,刘玫就听见他在里边说:“这是什么?”

她没有搭话,天气很热,她洗了澡,又是一身大汗,她一点也不想动。

郭伟就喊儿子进去:“小晨,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小晨就进去了,他对爸爸的话是比较肯听的,郭伟经常打他。她从来不打他,他却不听她的话,她有时想想是有点气的。

她没有听见父子俩有什么声响,小晨就跑出来,她看见他面孔上很紧张,他对她说:“妈妈,你快进去看一看,那里面有一条大蛇。”

她跟了小晨进去,看看那条蛇趴在房梁上,下面就是放澡盆的地方,她就尖叫起来,两条腿软得快要站不住了。

郭伟说:“你这样叫会惊动它的。”

她连忙闭住嘴,觉得嗯心,要呕吐。

后来邻居都来了,都来看那条蛇,大家都很害怕,谁也不晓得应该怎么办。

小晨十分紧张并且十分兴奋,他说要去拿一根晾衣裳的长竹竿,把它捅下来,再打死它,大人都说不行,万一蛇掉下来逃走了怎么办,也不晓得它躲在哪里,那是要吓死人的。但是小晨想,就让蛇趴在那里不走,也是要吓煞人的。

后来就惊动了耳朵和眼睛不大好的外婆。外婆走进来,跟大家一样,朝上面看看,什么也看不见。

她十分不满地说:“什么东西呀,在哪里呀?”

小晨大声说:“你走开一点,不要掉下来掉在你头上!”

老太太听见了,说:“我是不怕的,你不要来吓我,你们巴不得我早一点死。我还有几年过过呢。你们不要想阴损我。”

郭伟说:“又来了。”

一般时候刘玫总是护着自己母亲,批评郭伟:“你嫌烦你出去好了。”可是今天她不好说这个话,那条蛇还趴在那里。

郭伟是招女婿招进刘家来的。不过现在城里人讲起来,招女婿是不搭界的,关键是房子,谁有房子自然要住在谁家的。郭伟没有房子,刘玫有房子,郭伟当然就住到刘家来,并且现在城里人爷娘跟女儿过的也是比较多的,跟女儿过,比跟)乏子过,反而要好一点。

小晨叫郭小晨。姓郭,这就和乡下人的招女婿不一样,乡下人招女婿,生下来的小孩,是要跟娘姓的。

刘玫是独养女儿,而且她的父母得子比较晚,到刘玫西一f厂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七借五岁了:七十五岁的老太太,话就很多,加上耳朵不好,疑心病重,也是难免。所以,刘攻就不明白,郭伟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跟老太太计胶。

老太太站了一会,看大家都于说话,就很生气,说:“我一来,你们就不说话,肯定是有什么事满我,我老了,不值钱。”

刘玫凑在她耳朵边上说:“不是的,那条蛇,大家吓煞了,都在想办法。”

老太太又朝上面看看,仍然没有看见,她说:“那是家蛇,不咬人的。”她又说从前蛇也出来过,蛇出来是好兆头,要进财的。不过并没有人听她的话。

大家议论了一阵。

后来就有人想起了陆顺官。说可以叫陆顺官来捉蛇。这地方的人,三四十岁以上的,一般都晓得陆顺官。

郭伟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他是家里的男人,本来是应该他捉蛇的,可他见了蛇实在是很怕,很腻心。他就骑了车子出去寻找陆顺官。他们晓得陆顺官这个人,晓得他的名气,却不晓得他住在什么地方,他们是不会想到要去找陆顺官的。

郭伟小时候,在玄妙观里看见陆顺官卖蛇药,看见他把一条蛇放在嘴里,让蛇咬他的舌头,蛇就咬了一口,他的舌头马上就肿起来,象一个灯泡,他把舌头伸给大家看,大家看了都害怕,都往后退,他就笑了,然后把蛇药涂在舌头上,又吃下一片药,过了一会,舌头就不肿了,大家就很惊讶。后来郭伟看见有几个人买了他的药,走了。那时候郭伟觉得陆顺官的胆子特别大,特别野气,他曾经是有点崇拜他的。

郭伟现在想想有点滑稽,半夜三更去找陆顺官,他不晓得为什么大家都怕蛇,为什么陆顺官就不怕。郭伟骑着车子在街上乱转,到处打听。街巷里到处是乘凉的人,天气很热,大家睡不着。他向他们问起陆顺官,他们也都晓得陆顺官,就很关心地反问他,是不是蛇咬了。他说不是蛇咬了,是蛇出来了,听的人都有点怕,于是就说,天气太热,就骂天老爷变世,要热煞人了。

后来就有一个人指了一个大方向,说陆顺官好象是住在那一带的,郭伟就向那一带去找,果真找到了。

听说是叫陆顺官去捉蛇的,陆师母就不大开心。她立在门口,对郭伟说:“我们是看蛇咬伤的,不是捉蛇的呀。”

郭伟说:“谢谢你帮帮忙,叫一叫陆师傅,屋里大人小人都吓煞了。”

陆师母摇摇头:“天气太热,陆先生身体不好,他吃不消的。”

陆顺官听见声响,就走了出来问:“在什么地方,远不远。”

郭伟不好说路很远,只说:“不远不远,我脚踏车驮你去,再送你回来。”

陆顺官对陆师母说“我就出一趟吧,不然人家屋里不安逸。”

郭伟就带着陆顺官回家,在弄堂口就看见小晨守在那里等。

“怎么样?”他连忙问小晨:“还在那里吧?”

小晨哭丧着脸说:“逃掉了,姆妈在屋里哭。”

郭伟有点急了,问小晨:“怎么搞的,叫你们不要吓走它,怎么会逃掉的?”

小晨说:“全是外婆不好,她罗里罗嗦,说家蛇不可以捉的,不可以打的,是老祖宗,后来蛇就走了。”

“钻到什么地方去了,有没有看见?”郭伟又问。

小晨摇摇头说:“大家看见蛇动了,全逃到外面,我也逃出来了,外婆没有出来。”

陆顺官听说蛇已经走了,就要回去,郭伟连忙拉住他,说“陆师傅,谢谢你,帮我们寻一寻吧。”

陆顺官就跟进去用手电筒照照房梁,什么也没有,他说人要想寻蛇是很难寻到的,蛇其实比人精明

郭伟问他:“听说家蛇是没有毒的,是不是?”

陆顺官说:“说是这样说法,其实蛇里边虽然种类很多,却是没有家蛇这一种的。平常大家说家蛇家蛇,其实就是经常出没在住宅里的蛇,所以家蛇就可能是无毒蛇,也可以是有毒的蛇。”

大家就更加紧张,不光刘家的人怕,隔壁相邻也怕,谁晓得那条蛇,爬到哪里去了呢。

后来陆顺官说你们买一点蛇药备一备,胆子就大了。郭伟就跟陆顺官回去买了不少蛇药,回来几家邻居都分了一点。

闹了一阵,时间已经到半夜了,刘玫坐在天井里不肯进去睡觉,郭伟叫她,她不睬他。后来郭伟就说:“就算这一条找到了,说不定房里面还有呢,这种老房子,有蛇虫百脚,本来也不稀奇的。”

刘玫不说话,去点了蚊香,就在外面睡觉。郭伟进去睡。他先看看床上,又看看床底一下,心里很不踏实。

这一天夜里,大家都没有睡好,一早上起来上班,有点昏昏沉沉的。到上午十点钟模样,郭伟打个磕硫,就听见有人叫他接电话,他去接了,是刘玫单位打来的,说刘玫身体不大好,叫他去,他问是生了什么病,那边说你来了就晓得了。

郭伟放下电话,他没有动,他不想去,别人列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摇摇头,过了一会,他还是请了假到店玫单位去了。

郭伟走进去的时候,刘玫正在讲话,讲得嘴边都是白沫。郭伟发现她满脸激动的神色,平时紧级的石头,也完全舒展开了。郭伟走进来,她是看见的,但她不月一顾。地的同事邻站在旁边看她。

郭伟问:“你怎么了?”

刘玫不理他,继续自言自语,讲得慷慨激昂,郭伟听了一会,也没有听出头绪来。

“她,怎么这样的呀。”他问刘玫的同事。

一个同事说:“我们也不明白,她和杨红讲话,说了几句,就这样了。”

杨红害怕地说:“我也没有说什么,我只说那天看见你们家小孩在街上和别人小孩一起抽香烟,她就笑了声,后来就一直说话,不肯停。”

郭伟心里忽然一沉,他走到刘玫面前,说:“你要是不适意,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刘玫朝他白了一眼,说:“你不听我的话,弄出这种事情来,你别样不教儿子,你怎么教他去弄蛇,吓煞人的。”

郭伟总算听出一点什么样了,他晓得她是吓着了,就到医务室配了点安定,叫她吃了两片,再陪她到会议室的沙发上坐。

刘玫又讲了一阵,后来就靠在沙发睡着了。郭伟也不敢走开,就在会议室打个电话给单位请了假。到下班时,刘玫的同事有几个过来问要不要到食堂给他买点饭菜。郭伟摇摇手,他们也没有再客气,走了。

刘玫睡了一个多钟头,醒了,看见郭伟,她笑笑,说:“你做什么,等在这里,我没有什么。”

郭伟心里总算轻松了一点,他说:“走吧,已经请好假了,今天早点回去吧。”

刘玫好象很听话,点点头,两个人骑了车子回去,一路上,郭伟小心翼翼,不敢多说话。

回到家里,就有几个邻居,迎上来说:“哎呀,你们回来了,正要打电话叫你们,你们老太太中暑了。”

两个人连忙奔进去,老太太躺在床上,身上滚烫,却不出汗,有人叫小晨拿一块凉毛巾压在她头上。

刘玫一惊,倒没有很多话讲了,郭伟凑上去问老太太,哪里不适意。

老太太睁开眼睛看看他,又闭了。

郭伟问刘玫要不要送医院,刘玫还没有说什么,老太太倒先开口,说:“我不要去医院,我没有毛病,你们不要咒我。”

刘玫去弄了碗清凉汤,让老太太吃了,又过了一会,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面色也好一点了,看看刘玫,又白了郭伟一眼,说:“我没有毛病,我是气的。”

郭伟不想再理睬她,想走开,但看看刘玫,他停下来,问老太太“什么事,你说呀。”

老太太看看他,说:“你走开点,我看见你顶戳气,我同女儿讲话,你不要插进来。”

郭伟小心地看看刘玫,刘玫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头。

老太太又说:“你们不让我安逸,我也不让你们太平,蛮好的日脚,你们要作……”

郭伟忍不住说:“到底是谁在作?”他看见儿子在边上窜来窜去,就喊住他:“小晨,你过来,你什么事情,又惹外婆了。”

小晨说:“我又没有惹她,我一回来她就骂人,讲老祖宗给我还有你们吓跑掉了,我也不晓得,外婆莫名其妙。”

老太太说:“小鬼头不要瞎说,我几时讲过没有钞票了。”

郭伟拉过小晨问:“什么老祖宗,什么意思?”

小晨说:“她讲那条蛇,就是昨天夜里出来的那条蛇,逃掉了,逃到那边小河洪里去了。我讲逃走顶好了,她就骂人。”

郭伟心里一跳,连忙又问儿子:“你有没有看见,你看见逃掉了?”

小晨说:“我是没有看见。”

郭伟凑到老太太耳边,大声说:“你看见那条蛇逃掉了?”

老太太离他远一点,说:“我跟你没有话说,你们作孽,要报应的。”

郭伟想说,我们报应,你有什么好处,但他没有说。小晨却代他说了:“我们报应,你就开心了。”

“你们不要烦了,好不好,”刘玫皱紧眉头,批评郭伟:“大男人心胸这么狭窄,烦死人了。”

郭伟看着刘玫皱紧的眉头,觉得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过了一会,他又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

到这一日下昼,下了一场大雨,天气风凉多了。这一夜,大家都睡得很好。

三角井是南方小镇杨湾镇上一个普通的地名。

关于三角井这地方从前是不是有一口水井,这是肯定的。

三角井后来被填了。三角并就不再是一口水井,而是一个地名了,它的意义就像德寿坊庙堂巷郎中里这样的名字一样,不过代表着某一条街巷而已。

由于三角井被填没的年代已经比较久远,所以关于填没三角井的原因,在三角井附近一带的居民中,只有三个人能够回忆起来,这三个人的年纪都在七十岁以上。

三个老人讲起三角井被填没的原因,他们说法不能统一,当然也可能根本就不必要统一,关于三角井填没的原因实在并不重要,事实上,作为水井的三角并现在已经不复存在。

三角井的井圈是一个三角形的石圈,这就稍微有一点特殊。一般的井圈有正方形圆形六角形八角形,三角形的井圈并不常见,即使是在杨湾这样河洪纵横水井遍布的水乡小镇,有三角形井圈的水井也只此一个。

三角井因为被填没而不再是一口水并,但是三角井的三角形的井圈却没有丢失,这个凿有佛像的石井圈现在放在陆弗民先生的院子里。

从前陆师母活着的时候,在院子里堆放许多杂物,那个井圈常常被掩盖了,没有人在意。这个井圈除了它的三角形状比较少见,其他好像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价值。陆师母在一年前去世之后,这些杂物仍然堆放在院子里。

属于陆第民先生的私房总共有三间一院落。在从前讲起来,三间一院落只不过是中层偏下家庭的住宅规模。陆先生的家庭从前是很好的,陆先生的祖父据说是做官的,家里有很大的房子,但是陆家家二弋业大,小辈子孙很多,仅仅陆弗民这一辈上的男丁,就有十三人所以房子分到各人名下,就见数了,在陆弗民这里,有三间一院落,也蛛是不错了。陆弗民和陆师母没有小辈,陆师母在世时,老夫老妻日子总算是舒适安逸的,后来陆师母去世了。

陆先生如果一个人住三间房子,这不仅浪费,而且陆先生一个人住也很冷清,所以他要把房子租出去。

杨湾镇七的老汤听说了这件事,他就来找陆先生要求租房。

陆先生和老汤也是熟识的。陆先生认识老汤,是老汤在镇上民政科的时候,那一年陆先生落实政策,有几件事不好落实,求到老汤,老汤帮动陆先生找过不少人,想了不少办法,还是没有办成。陆先生后来也就不再找老汤了。老汤觉得不好交代,专门到陆先生家去了一次,陆先生说,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晓得你是尽心尽力的。有这一句话,老汤也就宽心了。

那一天老汤正和陆先生说话,陆师母走进来,脸色很不好看,没头没脑就抱怨陆先生什么。老汤知趣地告辞了,他出了门,听见陆先生说:“你不认识了?他是镇上的老汤。”

陆师母说:“我知道他是老汤,上次托他的事情,托个工伯伯,一点用也没有,你看这个人的样子就不像个有本事的人。”

老汤听了陆师母的话,并不觉得冤枉,他从来是承认自己没有本事的,他只是觉得陆师母这个人和陆先生不大般配,陆先生是很懂礼的。陆先生从前家境很好,从小能够吟诗作画,文章书法也都是很好的。陆先生一生大部分时问不做什么工作,养养鸟,种种花,下下棋,吊吊嗓子,俗称白相人。陆先生最得意的是唱昆曲,自称昆曲票友。实际上陆先生的水平,还达不到票友的水平,只不过业余哼哼而已,上台演出是不行的。陆先生为人温文儒雅,这和他喜爱昆曲不知是不是有一点关系,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因为陆先生为人温文儒雅。才会喜欢上古老而典雅的昆腔。

相比之下,陆师母就显得粗俗了点,当然这是老汤的想法。老汤并不知道,陆师母原是一个旧学很好的大家闺秀呢。

陆师母粗俗无知也好,知书达理也好,陆师母现在已经去世了,老汤不会记恨什么的,即使陆师母还活在世上,老汤也不会跟她计较的。

老汤跟谁都不计较的。他在杨湾镇上做了几十年的工作,也没有人提拔他做干部。老汤并不计较,儿十年他做过好几个科的工作,民政科文教科宣传科计划科,当然老汤都是做助理工作的,成立老干部科的时候,大家又想到了他。

和杨湾相同等级的乡镇,是没有什么老干部科的。但是杨湾有一点特殊,杨湾是一处古地,从前说是人杰地灵,人文荟萃,在杨湾这地方出去当干部的人很多,现在干部老了,离休退休,回家乡居住,家乡的现政府,关心照顾,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问题在于老干部科除了一块牌子,其他什么也没有,这一点老汤是明白的,老干部科的负责人是镇上的组织委员兼的,所有具体的事情都由老汤做,所以老汤先要找到一块落脚之地。

老汤走进陆先生家的院子,陆先生坐在小竹椅上。

老汤招呼他:“陆先生,你早。”

陆先生看看老汤,他有点认不出老汤了,后来看到老汤眯着眼睛笑,才想起来他是老汤。

陆先生说:“是老汤,长远不见你了,你好吧?”

老汤说:“我来看看房子。”

陆先生说:“什么房子?”

老汤说:“你的房子呀,你不是要出租吗?是这两间吧?”

陆先生看看老汤:“你没有房子住啊?”

老汤说:“不是我租,我是帮镇上租,公家租的。”

陆先生不说话。

老汤说:“房子倒是蛮合适,不知价钱怎样,虽是公家租,房钱也不能太贵,你说是不是?陆先生,你开价吧,多少钱?”

陆先生又看看老汤,说:“租房子,我不晓得,你去找陆慧君,她关照的。”

陆慧君是陆先生的侄女,陆先生老了,由陆慧君来做陆先生的代理人,这也是应该的。老汤走出去的时候,他想陆先生老得真快。

前几年老汤来的时候,陆先生这里还是鸟语花香,现在没有鸟又没有花,这是不是因为陆师母去世了呢。

老汤不知道。

几个年轻人跟着老汤拖来一些桌椅板凳,他们放下东西就走了,留下老汤一个人扫地抹灰。

陆先生仍然坐在小竹椅上,看老汤忙得一头汗,陆先生叹口气,说:“老汤,你真有力气。”

老汤笑笑,说:“我是做惯的。”

陆先生说:“你也真是要做。”

老汤说:“我不做身上会难受的。”

停顿了一会,陆先生说:“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这边的人。”

老汤说:“我是苏北人。”

陆先生“噢”了一声,过了一会又问:“你苏北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老汤说:“我是跟部队过升的。”

陆先生说:“你是部队的:什么部队?”

老汤说:“是解放军部队,我参军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呢,咯,你看我额头上的疤痕,给子弹打的,小命也吓掉了。”

陆先生想了一想,说:“你是老革命。”

老汤“嘿嘿”一笑,说:一什名,老革命呀,我又不识字,不会的。”

陆先生点了点头。

老汤忙了一阵,他要把台子椅子都放好,排好,这是给老革命来搓麻将打扑克下棋的,隔壁的小间,准备用来作锻炼身体的地方,现在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只是在周围放了一圈凳子。

老汤做好这些事情,走到院子里看见陆先生仍然那样坐着,老汤说:“陆先生,听说你唱戏很拿手的。”

陆先生说:“长远不唱了,吊不起来了,我来试试看。”

一边说一边陆先生就站起来,清清嗓子,唱道:“……没揣菱花,偷人半面,巡逗的……”

这是《牡丹亭》里的句子,清丽婉约,可惜唱了半句就卡住了。

老汤差一点笑起来,他说:“陆先生,你中气不足了,我来吊吊看,我是喜欢锡剧的。”

老汤吊了一句:“叫嫂嫂呀,磨子推一推呀……”

陆先生很好笑,说:“老汤你省省吧,你是公鸭嗓子,不来事的。”

老汤笑着说:“我晓得我是公鸭嗓子,不来事,陆先生你是有本事的,你练一练么,往后老干部来活动,大家一起唱唱,也很有意思的。”

陆先生摇摇头说:“唱不出味道来了。”

老汤说:“你不要泄气呀,人家八十岁学吹打呢。我还想拜你做师傅呢。”

陆先生说:“老汤你说笑话了。”

到了下午,杨湾镇上的刘委员和几个干部过来了,带来一块“杨湾镇老干部活动室”的牌子,挂在大门口。

老汤问刘委员:“要不要放鞭炮?”

刘委员说:“不要,又不是开店,放什么鞭炮。”

老汤也没有说什么。

挂了牌子,几个人就进屋坐下来研究。老汤没有进去参加研究,他看见那些堆放在院子里的杂物,他在想是不是把这些东西清理一下,所以他朝陆先生看看。

陆先生说:“这还是她在世的时候弄的,你要清就清一下吧。”

老汤就开始清理这些杂物,他把杂物弄开,就看见了三角井的井圈。老汤并没有很在意,他好像记得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井圈的,但是现在想不起来了。老汤把井圈挪了一个地方。井圈很重,但老汤是做惯了的,这点分量他不在乎。老汤挪开井圈,发现下面有许多烂虫,这里的人叫作西瓜虫的,老汤把虫踩死,他把并圈放在一个比较理想的位置上,这时候,刘委员在屋里喊老汤进去。

老汤进去了,一会儿就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写着墨笔字的纸和一瓶浆糊。他告诉陆先生他要去张贴这张纸,陆先生看看,纸上写着“老干部气功学习班”,“欢迎各界老同志参加”等等。

老汤临出门,说:“陆先生,你近水楼台,你也可以参加气功学习班,练练气功,对身体有好处的。”

陆先生说:“不想动了。”

老汤一边说:“还是动一动的好。”一边走出去。

气功学习班很受欢迎,第二天就有不少人来报名,老汤很高兴,奔前奔后,还叫报名的人回去再动员亲朋好友来参加。

刘委员在一边说:“老汤,掌握一点,人太多了一房间挤不下的。”

老汤说:“不要紧的,里面挤不下,可以在院子里听。”

刘委员说:“离休老干部只有一个人,王主任。”

其他都是一些退休的老工人老教师等,因为告示上写了欢迎各界老同志参加,他们都来报名。刘委员虽然觉得有点本末倒置,喧宾夺主,但是又不能不许人家参加,再说老干部只有一个人,一个人不见得能办一个学习班。

陆先生经过老汤再三动员也报了名。

开学那天,很热闹,不光来学气功的老人很多,三角井一带也有不少人来看热闹。

气功师是通过县体委请来的,大家十分崇敬。老是听说气功很神,都没有亲眼见过。

气功师开始讲课的时候,老汤在外面维持秩序,不让小孩子在门口吵闹

气功师坐在讲台上,说先发一点功,让大家感受一下,然后再开始讲,也就是让大家看一看他的本事。

他要大家作好准备,说他发了功以后,身上可能会有感觉的,痛啦痒啦,胀啦什么的。

陆先生等了半天,等不到什么感觉,他侧过脸看看旁边的余老师,余老师也朝他看看,余老师也没有感觉。

他们又等了一会,只见气功师入痴人迷,自己却无动于衷。

余老师忍不住对陆先生说:“长远不见了这一腔好吧?”

陆先生说:“什么好不好,度度光阴。”

余老师说:“还唱唱吗?”

陆先生说:“唱不起来了。”

余老师说:“棋呢,有没有人来曹着棋了”

陆先生说:“棋也长远不碰了。”

余老师说:“我跟你杀一包吧。”

陆先生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