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天气还相当燠热,汪齐云穿一件浅蓝色硬领衬衫,系一条藏青和白色相间的领带,匆匆忙忙到系里上班,走得热了起来,顺手把领带朝下扯一扯。在中文系众多的出色教师中,汪齐云的打扮无疑总是最正规最得体,所以他受女学生的景仰和崇拜总是最多,惹得系里一群年轻教师及博士硕士们难以服气。
穿过楼上露天走廊的时候,迎面碰到精瘦精瘦、眼镜快要被颧骨顶得无法立足的系主任。汪齐云抢先开口,跟他打了个招呼。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直到快跟汪齐云擦身而过,才下决心喊了一声:“汪先生!”
汪齐云立住脚,恭恭敬敬问:“有事吗?”
系主任扶住眼镜沉吟半天,语意十分模糊地问:“你跟陈兆华,最近是不是有点那个……紧张?”
汪齐云冷笑一声,转头望了望走廊外面。阳光很好,对面一排玻璃窗白亮得如同在燃烧。沿走廊摆放的一排“串串红”,每一盆都开得热情奔放,蓬勃辉煌。汪齐云又一次把领带朝下扯了扯。
“哪是最近?从来都这样。她不能忍受我比她活得高尚。”
系主任吞吞吐吐道:“是这样的:她昨天到我家里去,给我看了一样东西。”他停下来看看汪齐云的脸色,见他很是茫然,又接下去说,“你恐怕想不到什么东西,是半盒避孕套。”伸手比划了个避孕套的形状。
汪齐云脸色大变。一双眼珠瞪得像两颗摇摇欲坠的钮扣。
系主任幸好目光低垂,很费劲地猜测什么似的,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试探性地问汪齐云:“陈兆华是不是神经有点……”
汪齐云先没有弄清系主任的意思,一脸的张皇。几秒钟后他忽地被触动一下,窥视系主任的神色,断定对方是出于内心的猜疑,便如释重负,机敏却又故意闪烁其词地说:“怎么,你也看出来了?”
系主任见汪齐云没有见怪的意思,才放心答道:“我是有这种感觉。她的眼神,她说的话,她拿出来的东西……陈兆华不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家庭妇女。”
汪齐云脸色极沉重地叹一口气:“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就用不着瞒你。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很能干很精明的一个人。”
系主任就很同情他,拍拍他的胳膊,安慰道:“你也不容易。
碰上这样的病很麻烦,不了解情况的人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
又不能关起她不让她出来。”
汪齐云连连点头:“你知道我的苦衷就好。遇上有人背地说我什么,还望你帮我解释。”
“这个自然。”
汪齐云走进办公室,浑身冒火星子一样难受,干脆扯下领带,甩在桌上。他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开了办公桌的抽屉,伸手在满抽屉乱七八糟的杂物中翻找起来。果然那半盒避孕套不见了。他记得盒子里已经用去四只,还剩六只,本来是摆在学生记分册下面的。他一向随身携带抽屉钥匙,所以紧要物品放在抽屉里未加任何遮掩伪装。
再仔细想,几天前下过一场雨,天有点凉,他穿过一件夹克。后来天晴之后气温重新升高,夹克就脱下来挂在衣橱里。脱的那天因为急匆匆赶到社科院参加一个会议,口袋里的钥匙忘了随手掏出来,便给无孔不入的陈兆华钻了空子。她一定是等他走了便摸他口袋,摸到那把抽屉钥匙,赶着趁他不在时到他办公室里开了抽屉。
汪齐云想象陈兆华拿到钥匙时的喜出望外,她的眼睛一定又会亮得如同一对发现猎物时的鹰眼,鼻尖还会沁出几颗油亮的汗珠。她这人一激动鼻尖就冒汗,这习性有点像狗。她同样有狗的贪婪,狗的迫不及待,或者说不顾一切。她拿到钥匙一定是飞奔而去。办公室里也许还有别的老师,但是他们不会阻拦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何况她还是他的老婆,老婆开老公的抽屉堂而皇之。
别人怎么会知道他抽屉里有如此紧要的物件!
陈兆华发现避孕套盒子的时候是怎样一副神情?目瞪口呆?
恼羞成怒?欣喜若狂?他觉得倒是后一种可能性最大。因为陈兆华终于抓住了他的证据,她把他的又一个短处捏在了手里。避孕套绝不会是为她买的,从前她想避孕的时候是吃药,如今药都用不着,她前两年就早早地绝了经。这回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乖乖投降吧。回复他从前在家里的卑微地位吧。依赖她服从她佩服她吧。
汪齐云直想得呼吸发紧,嗓子里透不过气来。他再也顾不上风度和体面,把衬衫的钮扣统统解开,又咕咚咕咚灌下去一杯凉水,顺手开了对面桌上的电风扇,呼呼啦啦一阵猛吹。
风扇叶片旋出一张含泪带露的脸,脸上的一双幽怨传情又善解人意的眼睛。汪齐云心中猛然紧缩起来,只怕陈兆华的歇斯底里会伤害了李小娟。
二
陈兆华监视汪齐云的行动,跟踪他,钉他的梢,说起来已经有些日子了,大约是从汪齐云升任副教授以后开始的。陈兆华把汪齐云的课程表抄了一份带在身边,只要汪齐云不上课的时间,陈兆华随时会从她办公室拨一个电话到中文系,打听汪齐云在不在系里。有时候汪齐云出去开会,电话也会追到会场,汪齐云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去接电话,浑身上下粘了无数根刺。
有一回陈兆华电话打到系里的时候,汪齐云正巧去了图书馆,事先没跟同事打招呼,因而接电话的人有点支支吾吾。汪齐云偏偏在图书馆一泡就泡到天黑,回家之后便见陈兆华把门虎一样地守在门厅里,面色潮红,如临大敌。汪齐云心存反感,故意作出强硬姿态,回答陈兆华的诘问:“我去哪儿你管得着?”
陈兆华大叫:“我怎么管不着你?你手摸良心想想,你是怎么才有今天的!副教授当上了就想甩头不认账?汪齐云你听着,你这一辈子就是当上系主任当上大学校长,你也照样要领我的情谢我的恩!你不可以抛弃我让我坐冷板凳!”
汪齐云放声大笑,笑得眼睛里进出泪花。他心想女人怎么都有一种定向思维,男人一不归家就断定是有了外遇,就猜测自己要被抛弃?
汪齐云异乎寻常的笑声越发惹恼了陈兆华,她断定他是故意要气她作践她的。那天她歇斯底里大发作,把一锅炖烂的红烧肉全都倒进厕所里,把煤球炉用水浇灭,自己不吃饭也不让丈夫儿女吃饭。
汪齐云躲在儿子的小房间里,对两个孩子悄声说:“你妈疯了。”说毕三个人一齐叽叽咕咕笑,又把饼干筒抱过来吃饼干,喝水,不把陈兆华的疯狂举动当回事。
又有一次汪齐云跟教研室几个同事凑在一起讨论研究课题,忽然窗外人影一闪,汪齐云正好瞥见,跳起来追出去,陈兆华尚未来得及逃离现场。汪齐云吃喝一声:“站住!”陈兆华不得不站了下来,很不情愿地回转身子。汪齐云冷笑着,押俘虏一般将她押进办公室,恶作剧地宣布:“我太太陈兆华女士列席会议!”几个同事马上明白怎么回事,掩嘴大笑,窘得陈兆华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双眼钉住汪齐云,只差没有喷火。
当晚回家,汪齐云对陈兆华说:“你这是枉费心机。我要真有情人,你变作老鼠打地洞也找不到我的把柄。”
陈兆华并不示弱,回击他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心有余力不足,有心找个情妇却没这份能耐。你遗弃我也罢,讨厌我也罢,命中注定你要守着我过一辈子。”
汪齐云气得鼻子里直喷粗气,心想本来没这个念头的,被她这一搅,倒偏要弄一个来给她看看。
那时候社会上电大职大夜大之类多得像鱼嘴里吐出来的泡泡,无数拖儿带女的中年人着了魔一样地奔一份文凭,把学习风气扇得空前高涨。大学老师们个个争先恐后,一身兼任数职,一星期的收入抵得上学校里一个月的工资,肥得流油。
汪齐云授课的那所电大里有个女教员叫李小娟,三十多岁年纪,娇小瘦弱,面白皮薄,眉宇间常凝一丝幽怨,很有点林黛玉的风韵,汪齐云对她有点好感。李小娟是负责古代文学史这门课的,每次汪齐云来上课,她照例准备好茶杯和暖瓶,暖瓶放在讲台左边,茶杯里泡好了茶水,然后她自己端一张凳子坐在门口,跟学生一起听课做笔记,一边随时准备为汪先生服务。汪齐云上完课之后,下了讲台,很有风度地对她笑一笑,有时握个手,有时说几句话,表示对她的感谢。她脸就红了,目光里对汪齐云是极其尊敬崇拜。
那天晚上课完了之后,汪齐云仿佛口渴得很了,倚在讲台边一杯接一杯慢悠悠喝茶,一边等着学生走光,等着李小娟擦好黑板,收拾起讲义教具。
汪齐云问她:“天天晚上一个人回家,害怕不害怕?”
李小娟答:“惯了。家也不算很远。”
汪齐云说:“今晚月色很好,我送你一程。”
李小娟抬起眼睛,不知所措地看他,很感动很受宠若惊的样子。
两个人都有自行车,却都不骑,出了校门慢慢推着,一边说话。李小娟借机问了几个文学史上的问题,汪齐云耐心给她解答,自然又是广征博引,把李小娟听得屏息静气。
走到一条幽静的小街,路灯是橙黄色的,隐在茂密的梧桐叶子中如同一个又一个圆圆的月亮。柏油马路在脚下泛出一层青亮的光泽,仿佛游动的鲸鱼脊背。汪齐云忽然对李小娟说:
“知道我对你的印象吗?”
李小娟笑着摇摇头。
汪齐云说:“你就像《红楼梦》里说的,是水做出来的女人。”
李小娟蓦地停住脚步,低垂了头,一动不动。
汪齐云又说:“我喜欢你。”
李小娟把头垂得更低,细长的脖颈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形。汪齐云伸手去摸她的脖子,她浑身就一抖,急慌慌地说了一个字:
“不。”蹬上车走了。
汪齐云微笑着注视李小娟飞车而去的背影,心里一点也不着急和气馁。他深知对付李小娟这种女人的办法。果然在半个月以后,他如愿以偿地把娇弱的李小娟搂进了怀抱。
李小娟浑身颤抖,在他怀中像一只受惊吓的小猫。他发现李小娟对抚爱触摸这一类的动作非常敏感,这使他大喜过望。他把在陈兆华身上无法施行的招数一样样使了出来,点点滴滴体验着愉悦,体验着性爱过程中占主导地位者的滋味。他有时候也在意念中把李小娟想象成陈兆华,他宣泄着在她身上释放压抑和仇恨,自尊心和好胜心得到最大满足。
而李小娟的神情却总是郁郁寡欢。她一方面倾慕汪齐云的风度学识,期待他的赞许抚爱,另一方面眉宇间的幽怨久久盘踞不去。有一次事毕之后,汪齐云半卧在她旁边,下意识地用一根食指将她眉间浅浅的皱纹。捊着捊着,眼泪忽然就从她眼中大颗大颗涌出来,湿漉漉沾了汪齐云一巴掌。李小娟第一次对汪齐云说了她心里的忧伤。原来她是个工农兵大学生,被推荐入中文系的时候只有小学毕业水平,《红楼梦》都没有读过,因此业务水平低,在电大颇受轻蔑。她丈夫原本也是工农兵学员,后来考上了研究生,如今又开始读博士学位,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眼见得开始拉大,丈夫瞧不起她,嫌她笨,学什么都学不好。偏偏她生了个女儿又是脑瘫,只能上弱智学校,丈夫对女儿嫌弃得不行。她生活中实在是一点点光明都不见。
李小娟说着,哭着,抽咽着,上气不接下气,一条小手绢擦得能挤出泪水。
汪齐云整个地软了,瘫了,被李小娟凄苦的眼泪融化了。后面我们还要说到,汪齐云对于眼泪是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嗜好的,只因为陈兆华很少软弱,他的这份嗜好也就总难满足。此刻汪齐云不要命地抱紧了李小娟,像抱孩子一样把她搂紧在怀里,贪婪地、忘情地在她脸上吮吸舔食,恨不能连那咸滋滋的皮肉一齐咬在嘴里。他整个的身体随之在激奋和燃烧,欲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强烈。
汪齐云发现自己是真正地爱上了李小娟。这似乎出乎他的本意。他原本不过是逢场作戏,为了报复陈兆华,索性真找一个情人来气气她的。李小娟的眼泪意想不到地渗透进了他的灵魂,把纯粹肉体的快意化为爱怜,化为倾心一抱和轻轻呵护,使事情的全部性质掉转了个儿。
四十六七岁的汪齐云有点丧魂落魄,有点迷茫,又有点孩子样的兴奋。大半辈子没有尝到真正爱情的滋味,一下子忽然就把爱情抓在了手里,不免举起来看了又看,担心其中有假,被别人骗了。回到家里再听陈兆华的唠叨,厌恶就变成好笑,觉得她是一种标标准准没落贵族的变态心理,带着被剥夺了一切的仇恨目光来看待世界。而他自己如今已经上升到新贵族的地位,他在心理上对她占有绝对优势,大可不必再计较她的那种没落感。所以有几次陈兆华寻事儿跟他吵架,他不出声地看她,满脸是悲天悯人的同情,险些便要脱口道出他跟李小娟的隐情。
三
汪齐云坐在办公桌前静默半天,想着系主任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他走过去关掉电扇,重新扣好衬衫扣子,打上领带,把头发捊一捊,下楼骑上自行车出去了。
已经是上课时间,校园里却还有很多学生闲闲适适地走来走去。爱漂亮的女学生到了初秋还舍不得脱掉无领无袖的丝绸连衣裙,没什么衣服可变花样的男学生们则早早套上了薄料西服,敞了钮扣,走出一副随风晃荡的潇洒模样。汪齐云好笑地想,这年头穿衣服真是没有季节可谈了。
校总务部门单独有一栋楼,在校园的偏僻角落里。陈兆华经常串到中文系来走走听听,汪齐云却是很少到总务部门陈兆华的办公室。有一次他有事去找陈兆华,一头闯进去,碰上几个女人凑在一起大谈减肥秘诀,撩起上衣比较肚子的大小,汪齐云面红耳赤,窘迫得要死。女人们才不在乎,拥住汪齐云大开玩笑,汪齐云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心里就鄙夷总务部门的女人到底粗俗,以后便尽可能不去。
汪齐云进了楼,老式木地板在他脚下咯吱作响。两边办公室门上依次挂有“房管处”、“膳食处”、“环卫处”等等的木制牌牌,一块块都是油漆剥落,污脏不堪。从楼道尽头飘过来浓重的厕所味儿,水箱里的水流声响得瀑布一般。汪齐云奇怪总务部门管理着全校师生的吃喝拉撒,怎么居然对自己办公室的环境卫生不理不睬。
陈兆华便是从分到这儿工作之后性情开始大变的。
原来她是校党委宣传部的红人,年轻活泼,能说能写,学校里上上下下没有不认识她的。文革中汪齐云被系里排挤着下放劳动,陈兆华一副“死也死在一块儿”的牺牲精神,丢下一双儿女,户口随他下乡,贫穷的海滩盐碱窝里一呆就是八年。及至双双回城,汪齐云顺理成章重回中文系,成为系里讲课做科研的顶梁柱子,陈兆华却因为老领导死的死退的退,党委机关里没有了她的插足之地,委委屈屈进了总务部门这栋小楼。
总务部门鱼龙混杂,电工、瓦工、食堂大师傅什么人都有,在大学里可算层次最低的一个单位。一般当教师的不把总务人员视为自己同事。陈兆华一向心高气傲,习惯了在汪齐云面前扮演母亲和导师的双重角色,如今汪齐云白帆高挂,直上青天,比较起来自己就成了明日黄花,陈兆华难免没落感很重。而汪齐云久居陈兆华之下,在她庇护中窝窝囊囊过了很多年,一旦翻身,或多或少露出一些暴发户的心态,越发刺激了陈兆华的醋意,裂痕便开始明显扩大。
汪齐云冷笑着,想陈兆华费尽心机抓他的把柄,他要让她自作自受,搬石头打自己的脚。
他上楼,在陈兆华办公室外面站住,整理一下脸上的笑容,亲亲热热喊一声:“陈!”
门“哗啦”一声开了,办公室里桌子挨着桌子,拥拥挤挤坐满了人,唯独没有陈兆华。汪齐云松口气,他知道她今天要到银行去办事,果然此刻不在。他装作惊讶的样子,问坐在门口的一个年轻姑娘:“陈兆华不在?”
里面一个正填写表格的中年妇女笑吟吟接过话来:“什么风把汪先生吹来了?陈兆华不在就不能进来坐坐?”
汪齐云巴不得有她这句话,顺水推舟道:“好好,坐一会,等一等她。”
一屋子的人正被手头的表格数字弄得枯燥至极,忽然有个难得见面的汪齐云来串门,神情便都雀跃,纷纷放了笔转过身子,与他搭话说笑。有人问他急慌慌找陈兆华有什么事,他回答说没事,不放心她过来看看。大家就哄笑起来,说汪先生对夫人这么好?上班时间还特意来看望?
“她最近不大好呢。”汪齐云郑重其事地对着一张张笑脸说,“我要带她去看精神科医生,她又要面子,怕人说三道四,不肯去。”
刚才说话的中年妇女惊叫一声:“怎么,她精神有毛病?”
立刻一双双眼睛瞪得发亮,急乎乎地钉住汪齐云的嘴巴。
汪齐云欲盖弥彰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病,我估计是一种幻想型的精神分裂症,很轻微。”
“是怎么个样子呢?”中年妇女又问,十分好奇。
汪齐云皱起眉头:“七想八想,无中生有。想象出来的事情当成真的,到处对人去说,弄得别人不辨真假。其实对别人倒无大碍,受伤害的是她自己。你们想想,一天到晚编造出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在心里盘来盘去,不是自己给自己找气受吗?
越想越气,越气想得越多,恶性循环,我真怕她这样下去会神经崩溃。”
坐在门口的小姑娘说:“表面倒还看不出呀。”
中年妇女抢白她:“哪里!昨天她跟我们说那个事,我心里就有点怀疑,抽屉里怎么会放……”忽然醒悟到故事的主人公在场,赶紧咽住下面的话。
汪齐云心里又是一声冷笑:果然这趟来得对了!你陈兆华无论怎样煽风点火,坏我的名声,架不住我一指头点在你的要紧穴位,看你日后还怎样做人!
汪齐云很懂得说话的学问,知道这样的事情只能点到为止,得留下话题让别人去猜测去补充,便退下场去,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听办公室里诸人热热闹闹各抒己见,举出自己见过听过的有关精神病人的种种哭笑不得之处,论证“幻想型精神分裂症”到底是怎么个表现。
这时候汪齐云的耳朵极灵敏地捕捉到了陈兆华上楼的脚步声。他蓦地站起身,说了句:“她回来了。”立刻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各人保持了刚才说话的姿势,泥塑木雕一般,既尴尬又紧张地钉住门外。
陈兆华缓缓走进办公室,一脸莫名其妙。她很惊讶在这里看到汪齐云,更惊讶汪齐云刚才会跟她的同事们谈得热闹。
汪齐云这时候已经跨前一步,一把抓住陈兆华的胳膊,半是威迫半是恳求说:“我想你是累了,跟我先回家吧。”又朝大家点点头,“请原谅,我替她请个假早退。”趁陈兆华没有愣过神的当儿,手底下一用劲,架着她往门外走去。
陈兆华糊里糊涂下了楼,忽然醒悟过来,站在楼门口说:
“你到这里来不会有什么好事。”
汪齐云似笑非笑:“我是你丈夫,就不能关心关心你?”
陈兆华鼻子里哼了一声,满脸的明察秋毫。汪齐云被她看得心虚,做出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看这天气多好,真正是秋高气爽呢,没事我陪你散散步,省得你闷在屋子里发霉。”
陈兆华撇了撇嘴:“我有这样的福气吗?你要是做贼心虚,想堵我的嘴,趁早明说。”
汪齐云举起一只手伸到脸前,挡箭牌似的挡了一挡:“不敢。
再说我并不心虚。我有什么可心虚的?”
嘴里说着,眼睛就偷偷去窥陈兆华的神色,恰逢她的目光无遮无挡对他直射过来,汪齐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避了开去。
他觉得陈兆华眼睛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从前那种居高临下的意味,那种胜利者的骄傲和得意。他暗自好笑,心里说不要高兴得太早。
两个人就这样暗藏机锋,彼此都不肯把事情点破,彼此又都觉得占了对方上风,眉里眼里都是掩遮不住的快意。
汪齐云走了一会儿浑身燥热,忍不住再一次伸手去松领带。
陈兆华看见了,轻蔑地一笑,说:“没这个习惯,不扎领带也好,捆住脖子到底不是个滋味。”
汪齐云知道她是攻击他的出身低微,心里面咬牙切齿,偏过头去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陈兆华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装不察觉,继续笑着:“汪,记得这棵紫藤吗?”她停下来,往路边走了几步,伸手搭在一棵枝繁叶茂的紫藤树上。
藤干在路当中长成一个拱形的天棚,椭圆状玲珑剔透的叶子一串串交错生长,筛下一片绿色光影。花期已经开过,残留的花梗却有点意犹未尽,憔悴着迟迟不肯掉落。
汪齐云站在绿色树荫里,阴沉沉地望着陈兆华那张明日黄花的脸。若不是因为在校园里,在这条人来人往的大路上,他真想冲上去扇她两个耳光。
每次走到这里,她都要提醒他注意紫藤,这是她引以为荣的往事,是她几十年驾驭他的资本。汪齐云想,也许有那么一天,他会拿把斧头深夜里把这棵树砍了,把她喋喋不休挂在嘴上的这段历史砍了。砍去这一切他才能彻底翻身。
四
三十年以前,陈兆华认识汪齐云,就是在眼前这棵紫藤树下。那一天大学里已经放了寒假,偌大的校园如同刮过一阵大风,把昔日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刮得无影无踪。校党委宣传部的年轻干部陈兆华刚刚参加过一个有关的会议,此刻从党委办公楼出来,穿过一片学生宿舍区,往南大门那儿走。
这时候她忽然停住脚步。她感觉到眼角的余光掠过一团灰黄色颤抖不停的东西。她好奇地转回头,发现食堂墙角的紫藤树下居然蜷缩着一个人,一个乌黑头发的年轻男人。他团成一只刺猾的模样,双手抱紧了膝盖,头埋在双膝之中,因为颤抖得厉害,一头黑发竟在半空中飘拂不定。陈兆华先以为是外面混进校园里来的叫化子,仔细看他的衣着鞋袜,知道不是。陈兆华莫名其妙就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好奇、惊讶、怜悯、爱惜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心理。她轻轻走上前,轻轻蹲下来,轻轻问他:“嗳,你怎么啦?”
那个人颤抖得像一匹濒死的牲口,不能抬头也不能回答陈兆华的问话。他背靠着粗壮的紫藤树,身体的晃动牵引了冬日里枯萎的藤枝,弄出一片嗦嗦声响。他佝偻的背影和褐黄色曲扭盘缠的紫藤树干形成一种奇妙的组合,在冬日灰白的阳光下十分和谐十分羸弱。
陈兆华看清楚他身上的棉衣相当单薄。她想他此刻一定冷得厉害。她站起来,果断地脱下自己的一件灰绿色棉布大衣,连同她的体温一起罩在那人的身上,几乎是没头没脑地罩住了。然后她又蹲下去,观察那人的情况。那人依旧哆嗦不止,对她的好意没有反应。陈兆华有些慌乱,跳起来跑到大路上,往前看看往后看看,想截住一个过路人拿个主意。路上却是空荡荡连只猫也不见。
就在陈兆华站在路当中手足无措的当儿,那人却渐渐停止了哆嗦。他停止哆嗦之后首先把脑袋从大衣里伸出来,惊讶地端详了一下大衣的灰绿色领子,目光再延伸过去投射在转前转后四处张望的陈兆华身上。他抱住脑袋,发出一声轻微而痛苦的呻唤。
陈兆华闻声回头,开心地跑回去,问他:“你好些了吗?你好像不很冷了?”
那人说:“我在发疟疾。”
陈兆华恍然大悟。她觉得他的脸色苍白得好可怕。他病弱的面容上透着一种孩子般的哀哀无助,一种凄凉、窘迫和腼腆。
在这张面容上是被苍白皮肤衬得格外漆黑的浓眉,和一双酷似女孩子般秀美的眼睛。陈兆华的心弦在这一刻被微微拨动了,她心里首先被唤起来的是女性特有的温柔的怜悯,在这怜悯之上的是欲望,想要扶起他、帮助他、支撑住他的强烈欲望。这欲望顷刻间把她燃烧起来,使她面红如醉,双眸闪亮。
她坚持要他披着她的灰绿大衣,并且扶他去校医院。她帮他挂号拿药,从病历卡上知道他是中文系的职工,叫汪齐云。
陈兆华说:“我就是中文系的毕业生,我怎么没见过你?”
汪齐云有气无力地答道:“我不是老师,我在系资料室工作,是资料员。”
汪齐云在中文系资料室后面有间很小的宿舍。其实还算不得宿舍,不过用几排书架隔出一块可供睡觉的狭小空间而已。在这空间中放一张学生用的双层木板床,下面睡人,上面放衣箱、脸盆、茶杯、碗筷等等单身汉的一应杂物,简单到了有点寒酸。
正逢寒假,楼上楼下空荡荡没有一丝人声。汪齐云的住处在这种过于空寂的氛围中显得分外清冷,清冷中又透出一种孤傲,十足的与世无争的劲儿。
陈兆华热心地照料汪齐云脱了外衣躺进被窝。被窝也很薄,而且冰冷冰冷。汪齐云躺下之后便开始了又一轮高热寒颤。遏止不住的颤抖使双层床上的脸盆杯子哐啷啷作响,陈兆华不得不伸手将它们一一拿下来。汪齐云双目紧闭,面如死灰,眉头痛苦地扭结在一起,使一旁站着的陈兆华也不由自主跟着哆嗦。
她给他盖上了所有的外衣,又盖了那件灰绿色大衣,汪齐云仍然梦吃般地重复一个字:“冷……冷……”陈兆华束手无策。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那些沉默的砖头般沉重的书籍,除此之外再没有一小片可以御寒的东西。陈兆华急迫之中冲出门去,跑步到学校小卖部买一只大号热水袋,在开水房里灌满热水,抱着奔回系资料室。她掀开汪齐云脚底下的被窝,把热水袋放进这个可怜的发抖的人身边时,听见他很放松地吐出一口长气。
此后,在整个寒假期间,陈兆华总是心心念念要往学校里跑。她细心而周到地照料汪齐云,替他买饭,冲开水,强迫他出门散步晒太阳。她第一次发觉自己有这种很强的助人为乐的愿望,她为他做了事以后心里就很开心,感到了满足。每次汪齐云的目光充满疑问地停留在她脸上,想要追问出她这么做的动机时,她总对他展颜一笑,似乎说:“我愿意。我喜欢。”
五
汪齐云病愈之后,陈兆华惊讶地发现他居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年轻老夫子,书蛀虫。他可以坐在资料室的长条桌上,面对摞到头顶高的五花八门的书籍,几小时一动不动。
他告诉陈兆华说,中国古代诗词浩如烟海,他只取一瓢饮——独独钟情于清代诗作。陈兆华问他怎么不喜欢唐诗宋词:唐诗宋词多么瑰丽汪洋,那才是中国诗歌的顶峰。汪齐云笑笑说,别人都喜欢过了,我再去喜欢又能有什么味道?我这人又不想成名成家,不过读着解闷。
你为什么不想成名成家?陈兆华开玩笑地问他。
我成不了。我连大学都没有读过。我只是大学里的小资料员。汪齐云剔着指甲里的灰尘,很无聊地回答。
汪齐云说到这里,随口吟诵七绝一首:
年来肠断株陵舟,
梦绕秦淮水上楼。
十日雨丝风片里,
浓春烟景似残秋。
“谁的诗!”陈兆华很有兴致地说,“我猜猜。”
她猜了清代大诗人钱谦益的名字。
“啊,不不。”汪齐云说,“不是钱牧斋。钱牧斋的诗味道不一样。‘舞榭歌台罗绮丛,都无人迹有春风。踏春无限伤心事,并入南朝落照中。’同样是以秦淮为咏,钱牧斋这首慨叹亡国,无限伤心,政治倾向明显要强于前者。”
“那么是袁枚?”
‘春愁原属杜司勋,况复繁华领白门。六代云山一河水,争禁人到不销魂?’瞧瞧,描写春情,无关痛痒,这才是袁枚的。”
陈兆华笑道:“你倒是考住了我这个中文系毕业生。”
汪齐云用手指在桌面上弹了一下:“是王士祯的。这诗既似有家国之感,却又朦胧委婉,哀愁淡淡,自然入妙,实在是好诗呢。”
陈兆华说:“你也实在背得不少呢。你到底会背多少?”
汪齐云老老实实说:“我没有估计过。反正我喜欢的诗,读过三两遍,肯定是能记住的。”
陈兆华叹道:“你还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啊!”
这个寒假中,陈兆华三天两头坐在中文系的资料室里,听汪齐云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地背诗讲诗。汪齐云口才很好,讲起话来又是一副旁若无人的书呆子模样,根本不去管陈兆华爱听不爱听。陈兆华经常听着听着,把一副躯壳留在汪齐云身边,灵魂趁此机会溜出来耍玩一会儿再回去。灵魂借助翅膀在半空里无声滑翔,好奇地向每一排书架背后张望,思索如果把这些书中的深邃思想分离出来,放上天平,该有多少分量。有时候,灵魂又恶作剧地停留在汪齐云的头顶上,向他扇动翅膀,吹气,做鬼脸。汪齐云毫无察觉。他深深地沉迷在清代二百多年的诗歌史中,在那慷慨之士和风流才子们面前俯首折腰。
汪齐云家在郊区农村,本身又只是大学里的一个年轻职员,生活上显而易见属“清贫”这个范围。汪齐云这个人不抽烟不喝酒,唯有一样放不上台盘的嗜好:喜吃零食。而当时三年自然灾害还没有过去,人人都活得相当艰难,汪齐云偶尔为自己的嗜好“奢侈”一下:在食堂买一包咸萝卜条回来,就一缸白开水,边看书,边伸手拈一根萝卜条放进嘴里,嚼得咯吱脆响,嚼出满嘴的萝卜臭味,再咕咚咕咚灌一气开水。水喝多了把肠胃洗涤得空空荡荡,总觉肚子很饿。肚子饿了只有萝卜条可嚼,嚼过再喝水,循环往复,直至水干萝卜尽。
陈兆华来玩的时候,汪齐云也请她吃萝卜条。陈兆华当然不吃。陈兆华出身于有教养的知识分子家庭,不能想象年轻的姑娘拿萝卜条在嘴里嚼得咯吱咯吱是什么模样。
有一天陈兆华带了一包花生米来,趁汪齐云专注于一本线装古籍的时候,偷偷把桌上的萝卜条换掉了。她想看看汪齐云误将花生米当萝卜条放进嘴里以后是怎样一副大惊小怪的表情。汪齐云却是敏感得很,鼻子里很快嗅到了花生米散发出来的浓郁芳香。他从线装书上抬起头,双眼放光地钉住了桌上的花生米,忽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陈兆华被他问得十分突然。陈兆华只知道自己确实想对他好,却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对他好。陈兆华说:“你别问我这个问题,世界上不是每样事情都能解释出来的。”
汪齐云拈一颗花生米在嘴里,用舌尖顶在牙床上,品尝那种奇特的甜中带香的滋味。他舍不得一下子咬开,只用齿尖轻轻地一点点地啃着,像一只精打细算的老鼠在吃东西。后来他终于忍不住,上下牙轻轻一喷,花生米发出“噗”的一声沉闷的脆响,裂成两半。浓郁的芳香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香得他差点儿要打一个喷嚏。
花生米这玩意儿天生一副逗人的媚劲,叫人吃了总还想吃。
汪齐云吃香了嘴巴以后一发不可收拾,一颗接一颗往嘴巴里拈得飞快。他心想不该吃这么快,会叫陈兆华看了笑话,然而手就是不听指挥,不由自主就往那纸包里伸过去。眨眼工夫,风卷残云,一包花生米打扫得干干净净,皮屑子也没有剩下。汪齐云这时候才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后悔不迭地说:“我怎么忘了给你留一半!”
陈兆华好笑地说:“我带来就是给你吃的。”又若有所思望着他颈部上下滚动的喉结,“你应该吃得更从容一点。学者的风度都是慢条斯理。”
汪齐云很不在意地:“我又不是学者,从容给谁看呢?”
“也许有一天你会成为学者。”陈兆华很没有把握地说了这一句。
汪齐云被她这句话所提醒,跑到书架后面去,从双层床上的木箱里翻出一叠手稿。陈兆华有几分好奇地接过去,原来是几篇清代诗歌的研究心得。
“你还写了文章?”陈兆华睁大眼睛望着汪齐云,表情很热切,“一定写得很不错。”
“我自己也认为不错。”
“你早就该拿给我看。”
“为什么?”汪齐云一副受宠若惊的老实样子,“我本来还不想拿给你,我是写给我将来的儿子看的。”
陈兆华捂住嘴,吃吃地笑起来,不知为什么脸有点红,边笑边把眼皮吊上去,很兴奋地注视汪齐云。
“你会成为大学者的。我要帮助你。相信我能使你成功吗?”
陈兆华的这几句话一句紧接住一句,一句比一句更富有戏剧台词的韵味。
她感觉自己开始进入一个角色。她还说不出这角色的名称,但是显而易见她是一步步朝角色内心走的。帷幕已经拉开,聚光灯照得她面孔发烫,她将要体验到一种创造的快乐。
六
陈兆华决定要帮助汪齐云,毫无疑问她具备了两方面的绝对优势。其一,她本来就是这所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她班上以及上下几届熟识的同学如今遍布全国各文学研究所、各大文史类学术刊物,偶尔请他们帮忙发表一两篇很不错的论文,应该说没有问题。其二,她目前的工作单位是本校党委宣传部。六十年代初期党委会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组织,虽说她只在党委属下的一个部门工作,但是足以使校刊、校报、校人事部门、中文系有关领导非买她的账不可了。
一般说来,强者帮助弱者是一种很普遍的文化心理。强者帮助别人的同时,便完成了对自身价值的肯定。他们带着基督般悲天悯人的心态,俯视世上芸芸众生,企图挽救众生于苦难深渊之中。在他们救苦救难的行为里,他们或许也考虑了一些对方的意愿。但他们更多的只为满足自己的强者欲望,在拯救别人的同时获得高尚的快乐,和谐与称衡的美感。
陈兆华此时便沉浸在这样一种圣母的情愫中,她丝毫没有想到汪齐云是否需要接受她的帮助,是否愿意充当她为他派定的“学者”角色。
她是一个做事不慌不忙、有条不紊的女人。经过短时间的周密考虑,她首先去找同班同学、校刊文史哲版的负责人钟正旭。当年大学同窗,钟正旭曾经和陈兆华偷偷相爱过半年时间,后来钟正旭移情别恋,当了历史系一位女生的俘虏,所以正规说起来,钟正旭欠了陈兆华一笔债。
见面不多说话,陈兆华三下五除二摊了底牌,请钟正旭帮忙。
“帮忙是可以的,”钟正旭抬起胳膊,用手掌把一只油亮的分头拢了又拢,满脸是别有用心的笑,“就不知道这人跟你是什么关系?值得把心思用在一个小资料员身上吗?”
陈兆华傲然一笑:“这你就管不着了。”
“天哪你是越成熟越有韵味。”钟正旭痴迷迷地看她。
“悔之晚矣。”陈兆华正色说。
陈兆华不给他任何可趁之机,交代完了事情就走。自然钟正旭不敢不办。正好校刊这一期便是文史哲版,钟正旭大权在握,轻而易举地抽掉了一篇无关紧要的文章,把汪齐云专谈吴伟业《圆圆曲》的五千字论文补了上去。
须知大学是人文荟萃之地,学校里教授副教授讲师助教多如牛毛,能在校刊发一篇短文很不容易了,而汪齐云何许人也,居然一发就发了五千字的大文章!中文系的老先生不免对汪齐云刮目相看,心想这人平素不声不响,倒还不知道他肚里有这么大学问。
陈兆华跑去跟钟正旭要了十本校刊,抱着回办公室,锁在抽屉里。她翻开同学通讯录,选好了北京社科院和上海复旦大学的两种刊物,分别寄去一本校刊和一篇新的论文。寄校刊是为了说明汪齐云的学术成果已得到本校承认,寄新论文自然是为得到再一次发表机会。
合该汪齐云走运,他的这两篇论文半年之内都得以问世。两份刊物都是在全国有相当影响的,北京上海是一北一南两大政治文化中心,在这两个地方发表文章的效果非同寻常。汪齐云此时在中文系已经成了新闻人物,有很多学生兴冲冲到系里来找“汪先生”请教问题,发现他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资料员之后,感到既神秘又不可理解,一传十,十传百,把他夸张成一个被埋没被压制的伟大天才。
陈兆华借这三篇文章的东风,乘胜追击,滚雪球一般把战场扩大到省、市及许多师范院校的刊物上。她凭借一个中文系本科生的内行眼光,事先对汪齐云的一大叠论文做过分类,质优的供应给全国性有影响的刊物,差一点的是地区性和师范院校刊物。一时间汪齐云三个字呈铺天盖地之势向人们面前扑来,颇有点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之感。
陈兆华觉得时机已经到了,她化名“叔喜”,写了一篇有关汪齐云的专访文章。“叔喜”暗喻了“伯乐”,有呼吁人们发现“千里马”的意思。陈兆华的专访文采斐然,既叙述了汪齐云刻苦自学、默默成才的艰辛历程,又巧妙抨击了中文系领导“唯学位论”的“资产阶级”用人方法,认为中文系对如此有真才实学的清诗专家视而不见,却常常花大价钱从外地请教授来开“清诗鉴赏”讲座,简直是一种莫名其妙、令人气愤的行为。文章最后以清末诗人龚自珍的《己亥杂诗》结尾: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暗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这篇专访文章,陈兆华用党委宣传部的名义亲自送往校报。
校报主编是一位兢兢业业的我党干部,在宣传党的方针政策问题上一向冲锋在前,对署名“叔喜”来自校党委宣传部的文章,主编丝毫不敢怠慢,发在一周一次校报的头版头条。
可以想象到校报在中文系引起的喧哗和骚动。中文系的系主任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红楼梦》研究专家,一般说来,除“荣宁二府”之外,不知道社会上还有另外的尔虞我诈。系主任戴着老花眼镜吃力地看完报纸之后,忽然有一种大难临头、“运动又要来了”的感觉。他叫来系教学秘书、他过去的助手和研究生,问道:这汪齐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教学秘书撇撇嘴说:你没见过他吗?你常到资料室找书你没见过他?系主任叹一口气说:“我到资料室不过看书而已,哪里注意看人了呢?”
教学秘书半是玩笑半是牢骚地说:“先生研究了几十年《红楼梦》,怎么没有学到半点贾母和王熙凤的精明,不知道‘***睡在身边’?”系主任不悦道:“事关重大,不要嘻嘻哈哈油腔滑调。”
系主任找秘书问不出名堂,当晚就到系总支书记家里登门拜访。总支书记是转业军人出身,到系里工作时间不长,教授讲师们之间的瓜瓜葛葛还没悟得很透,哪里有闲工夫去注意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资料员呢?因此也讲不出什么,只说抽时间去找汪齐云谈谈心,了解了解他的活思想。
最后系主任还是通过团总支书记掌握了汪齐云的许多第一手资料。据团总支书记说,汪齐云出身贫困,没有任何政治和学术背景,人是很老实的一个人,暂借资料室一隅栖身,因为看书来得便当,也就不声不响啃了很多书,肚子里面大约有点货色,记性又奇好,能够出口成章。团总支书记对汪齐云短时间内发表了这么多研究成果并不表示惊讶,他说他早就发现汪齐云在偷偷摸摸写东西了,汪齐云从不将作品示人,他原来还以为汪齐云写些年轻人爱写的诗呀散文呀什么的,谁知他写的是学术论文,并且一鸣惊人。团总支书记说到这里,已经多多少少带上了一些嫉妒的情绪。
此时此刻,学究气十足的系主任如同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直转,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才好。他抱怨系里的行政干部和他的几位副手都是胸无主见的人,严峻时刻只会袖手作壁上观。他有心要去资料室找汪齐云谈谈心,又觉得从前不找而现在去找,未免势利得过分,会让汪齐云倒过来瞧他不起。
一天在教工食堂吃午饭,系主任从前的学生陈兆华端一份青菜米饭坐到他桌上来,主动向他说:“校报上那篇文章,是不是在我们系里很有影响?”
老先生一脸愁容,违心地回答说:“很好很好,给我们敲了一记警钟。我们在用人方针上是有问题,应该唯才是举嘛!”
陈兆华眨眨眼道:“此刻再改也不迟。”
系主任大惊:“真要我们拿出一个行动?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陈兆华启发说:“汪齐云跟我们系里一些讲师比,水平怎么样?”
系主任毫不犹豫:“论文章当然要数汪齐云。”
“那些人能当讲师,他不能当?”
“他没有上过大学,没有文凭呀。”话说出口,系主任立刻醒悟到失言了,把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陈兆华冷笑道:“说到归齐还是文凭要紧。有一张文凭,庸才也可以站在讲台上误人子弟的。”
“啊,不不。”系主任慌忙否定,“我们在选择教师上很严格的。”
“汪齐云到底怎么办?你们系不用,我们党委宣传部还当宝贝呢,调他到校刊当编辑也不错。”陈兆华的语气咄咄逼人。
系主任额头冒出汗来。对方虽然是他过去的学生,如今到底是校党委的人了,系主任对党组织一向十分尊敬甚至是惧怕。
系主任这时说:“我倒想破格提拔他当讲师,就怕他现在是工人编制,校人事部门……”
话没说完,陈兆华一口接上来:“人事部门的工作由我来做,我们党委宣传部支持中文系的革命行动。”
系主任如释重负,吁出一口浊气,夹菜,吃饭。
陈兆华何等灵秀的女子,短短时间她已经为汪齐云办下这么多的事情,一个校人事处长自然也经不住她左敲右击,一番摇唇鼓舌之后处长不得不点头同意,并且从心底里佩服陈兆华的热情、无私和爽朗。他认为一个女同志能有陈兆华这样的精神是很不简单的。
汪齐云从资料员的位置上一步迈上高高的台阶,成了中文系最年轻的讲师。那年陈兆华二十八岁,汪齐云二十六岁。汪齐云跨越了“助教”这样一段相当漫长的卑微岁月。
七
汪齐云下午上班不久,就有人喊他接电话。他先以为又是陈兆华打来探听他行踪的,拿起话筒的时候不免有点恶狠狠厌烦极了的劲儿。待到电话里一声怯怯的“喂?”汪齐云满脸像涂了柔化剂,一根根线条都舒展活泼起来,快慰地答应一声:“是我。”
李小娟在电话里说,她丈夫出差了,到上海请两位论文答辩导师,起码三天后才能回来。李小娟要他到她家去,说她做了炸猪排等他。
汪齐云有点犹豫。正是跟陈兆华绞缠得不分上下的当口,他怕再闹出点什么事来,白白替陈兆华制造新的口实。却不料解释的话还没说出来,那边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说她是有要事找他的,电话里说不清楚,写信又怕落进别人手里。汪齐云其实心里极想见她,于是便为自己找了个见她的理由,答应即刻就去。
李小娟住的是科学院古生物研究所的房子,她丈夫名下分到的。汪齐云锁了自行车,三步两步上得楼去,李小娟果然在厨房里忙碌着等他。汪齐云进屋之后回手关门,听见“嗒”的一声,知道门锁撞上了,便迫不及待把李小娟拉进怀里,吻她的头发、额头、耳朵。
李小娟不知怎么有点心慌慌的,躲闪着说:“你闻我一身油味。”
汪齐云不理,手里使点劲,把李小娟捉得更紧,低头用下巴拨开她的头发,在发丛中找寻她的唇。
李小娟用劲一挣,退后一步,神色惊慌地说:“他恐怕已经知道了!”
汪齐云跟着也一惊,扎煞了双手,问她:“你能断定?”
李小娟说:“我有这个感觉。我今天找你来……”
“他说过什么?有什么暗示吗?”
“我总觉得他在偷偷窥视我。他旁敲侧击地盘问了我好些话。”
汪齐云松一口气:“没有影子的事!是你自己的想象罢了。
你这个人是做不得贼事的。”他莞尔一笑。
李小娟手抚着胸口:“的确这样,我总在提心吊胆。”
汪齐云捧起她的脸:“别怕,真被他发现了,至多离婚,我们两人一起离婚。”
李小娟双眼一亮,极热切极动情地望他,千言万语尽在其中。汪齐云心里倒咯喳一跳,心想这话说得太冲动了,离婚不是别的事,不把方方面面考虑周详,万万说不得的。这样想着便埋头在李小娟脸上吻了又吻,借以掩饰悔意。又想被陈兆华发现避孕套的事也不告诉她才好,小娟胆小,面皮又薄,知道了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去想。
十分钟以后,不知不觉两个人就又上了床。汪齐云好几天没见李小娟,攒积的温情实在太多,怎么也不够似的。李小娟被他刚才几句话一说,心情已经敞亮了许多,这时也变得忘乎所以。两个人在床上滚来滚去,汪齐云双眼圆睁全神贯注,李小娟则脸颊滚烫,飞红落霞。汪齐云心想女人这时候的脸色最是动人,光看这张脸就能看得醉死。他忍不住俯身在这张脸上,恨不能将它当巧克力吃下肚去。
一段时间之后,云收雨住,双双并肩瘫睡在床上。李小娟一只胳膊抬起来,手指插在汪齐云头发里,缓缓抚动,呢喃着说:“我感觉自己像是飘起来了。我飘在无边无际的宇宙当中,一切都是透明的,像是肥皂泡泡那样五颜六色的透明。天哪,你不知道飘浮的感觉有多美好!自己成了一片没有分量的羽毛,风也可以吹起你,云也可以托起你……”
汪齐云很受感动,一把抓住李小娟的手腕,把这只手送到自己嘴边,轮流亲吻十根纤纤玉指。李小娟不由得再一次开始兴奋,朝上欠起身子……
这时候,敲门声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敲得并不很重,急促中带着节制,带着很沉重的压抑,而在汪和李听起来,一声声宛如敲在他们心脏正中,敲出一种拳击般的雷霆万钧的力量。
“会是谁?”汪齐云年轻小伙子一样利索地弹跳起来,眼巴巴地望住李小娟,极希望从她嘴里听到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李小娟却是脸白如纸,轻轻地、自言自语地说:“不会是别人。我们家一向没有客人。”
汪齐云不再说话,以最快的动作穿衣穿裤,奔进厕所,“哗”一声拉开了抽水马桶。
几乎在水声哗哗响起来的同时,门从外面被打开了,李小娟丈夫挟一阵风冲了进来,把汪齐云拦在厕所门口。探头往马桶里看,旋转的水流里有一只乳白色的胶皮套子飞速转着圆圈,忽沉忽浮,很不能体会用它的人的心情。
汪齐云肃立无言。
李小娟丈夫阴沉沉地说:“我特意在敲门之后留了几分钟时间,因为我不想让你们太过狼狈。毕竟大家都是知识分子。”
李小娟站在卧室门口,用哭一样的声音说:“你撒谎!你说你要去上海……”
丈夫回头看看她:“我撒谎你就信了?你这么容易轻信?”
李小娟的目光越过丈夫肩头,求救般望着汪齐云。一时间汪齐云觉得这目光重得坠人,他有点承受不住这份重量。
李小娟丈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揉皱的信封,拎起汪齐云的胳膊,“啪”地把信拍在他手上,“多亏你们家后院起火,否则我还蒙在鼓里。”
汪齐云一眼瞥见信封上陈兆华的笔迹。他捏捏信封,捏到里面还有个薄薄的、软绵绵的东西。他只觉血涌上头部,模糊了眼睛,眼里看到的一切都是血红,都在淋漓尽致地流淌红水。
他郑重地对李小娟丈夫说了三个字:“对不起。”拨开对方的身体,走出厕所,打开大门。他眼角的余光依稀看到李小娟泪流满面的脸。走到楼梯上的时候,还听到李小娟在门内尖叫了一声:“汪!”他没有答应,只在心里奇怪地想:我怎么会对她丈夫说“对不起,”?我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三个字?于是他感觉自己十分委琐,他的人格他的尊严统统都被这三个字淹没掉了,此刻的他跟这楼梯上正在缓缓爬行的一只褐色甲虫毫无区别。
他走偏一步,“啪”地一声把这只甲虫踩成稀烂。
八
这天汪齐云回家后的脸色特别难看,陈兆华只瞥一眼就感觉到了。陈兆华不知是心里多少有点不忍还是怎么的,一改往日的唠叨和冷言冷语,默不作声地钻进厨房,烧出一盘红艳艳的扒猪蹄,又炒一个四季豆,打一碗西红柿鸡蛋汤。
儿子已经有了工作,女儿上大学,都不在家里吃饭。汪齐云觉得他们能不在家里吃饭是一种幸福。人不用面对自己讨厌的一切是多么愉快的境界!人的灵魂可以在洁净的空气中自在安详,最普通的饭菜和最简陋的居所都成了最高享受,因为与物质的安逸比较起来,精神的平衡更加重要。如果一个人的灵魂时时刻刻哭泣着忧伤着悲愤着,他的肉体能够背叛灵魂的痛苦,自顾自地寻欢作乐吗?不不,没有这种可能!
汪齐云看也没看那盘扒猪蹄一眼,更别说伸筷子。他盛一碗白饭,泡了点开水,从冰箱里找出袋装榨菜,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其实不能说吃,是往敞开的喉咙里倒下去的。
汪齐云不动筷子,陈兆华也跟着不动。她用那碗鸡蛋汤把一顿饭送下肚去。然后她把没动的菜送进冰箱,进厨房洗碗洗锅。
整个过程中双方都不说一句话,仿佛比赛看谁的耐力更好。
汪齐云吃过饭以后进房间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陈兆华忙完厨房里的活儿也跟进去看,只不过坐得离汪齐云很远。电视机不是汪齐云一个人的,她凭什么不看?她边看还边喝茶,把茶杯里茶叶吹得“噗噗”响,吹出一股蒸腾的水汽,直飘向汪齐云脸前。
国内新闻报告完了,下面是最令人关注的国际新闻。苏联局势这几个月一直动荡不宁,戈尔巴乔夫仿佛胸有成竹。中东和会毫无结果。联合国秘书长……
汪齐云突然跳起来,气势汹汹地一伸手指,“啪”地关闭了电视。房间里刹那间沉寂如同古墓,耳朵里有一种“嗡嗡”的气流回荡的声音。陈兆华抬起眼睛,极冷淡极轻蔑地注视着汪齐云,仿佛嘲笑他这种懦夫式的爆发方式。汪齐云也冷冷地注视她,低沉地下了一句命令:“到床上去。”
陈兆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什么?”
“到床上去!”汪齐云表情极不耐烦。
“汪,你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汪齐云回答:“神经有毛病的是你吧。”
陈兆华站着不动,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汪齐云拒不跟她过夫妻生活已经不是一年两年,过去她为此恨他,也暗示他,引逗他,提醒他做丈夫的职责。而现在她已经五十多岁,她绝了经,早已没有了那种愿望,甚至从来不再想到有这回事。她不明白今夜汪齐云为什么会提出“上床”。
汪齐云不再说话,仍然冷着脸,动作有些粗暴地过去推了她一下。她机械地、几乎像木偶人一样地被他牵引到了卧室,躺上床,褪下衣服。
没有任何温情、爱情、激情,没有任何抚爱触摸,甚至连必要的准备动作也没有,汪齐云一下子就投进了这场疯狂的折磨陈兆华的过程。他双眼血红,鼻孔里呼呼喷出粗气,恶狠狠地、居高临下地斜睨陈兆华,仔细看清楚了她每一下龇牙咧嘴的痛楚;活像刽子手欣赏和玩弄一个备受酷刑的囚犯。他知道她已经垂垂将老,不再能消受这种狂风暴雨的颠簸,他却故意地耍弄她、折磨她,以此作为对她向李小娟丈夫告密的报复。
她一定已经清楚了这是一种报复,是他多少年被她压在手下不能扬眉吐气做人的报复。她能不知道吗?这个聪明到成精的女人!
“汪,求求你,我疼!”她在他身下呻吟着说。
他微笑起来,无限快意地回答道:“你喜欢我这样,不是吗?
从前你怎么不喊疼?”
“汪!”她尖叫一声,指甲掐进他腿股的肌肉,枯黄的头发一根一根乍开来,眼神古怪到疹人。
九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陈兆华活泼而得意地站在汪齐云面前,头稍稍那么一偏,说:“怎么样?我说过我要帮助你,让你成功。我实现了诺言。”
汪齐云那天穿一套新买的灰色中山装,黑布鞋,白纱袜,额前搭一给短短的柔柔的黑头发,标标准准文弱书生的模样。他微红了面孔望着陈兆华,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陈兆华的目光热辣辣地钉住汪齐云:“因为你将来会成为大学者。我喜欢有天才的人。”
汪齐云很窘,手脚没地方放,就习惯性地端起搪瓷茶缸咕咚咕咚喝开水。
陈兆华说:“你该买点茶叶,再买一个带盖的瓷杯来泡茶。
你现在是拿讲师的工资了。”
汪齐云笑笑:“我一点也不能习惯,除了上课。我只有站在讲台上开口讲话,才能完全进入忘我之境。其余时间我总觉得别人对我侧目而视。”
“让他们羡慕你,嫉妒你!你是凭真才实学吃饭,谁也不用怕。将来总有一天,你是中文系的一座高山,他们都必须仰起脑袋才能望见你的尖顶。”陈兆华神情很兴奋,双目熠熠闪亮。
接下来两个人都沉默了。沉默的开始是一股和谐地游荡在他们周遭的空气,这空气使两个人都觉得平静、安详和满足。慢慢地空气就被一根看不见的皮管子抽走了,他们开始感觉呼吸急促,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挤住他们的胸腔,使他们不得不张开嘴巴,做出一副渴求甚至是乞讨的模样。他们面红耳赤地坐着,互相不看对方的目光,互相又都能感知对方目光中的意思。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极其简单,简单到只有这间塞满书籍的资料室,只有他们这两个人。
“汪齐云!你为什么对我没有一点表示?”陈兆华忽然站起来,异常烦躁地叫了一声。
汪齐云完全明白陈兆华的意思。然而他目瞪口呆地坐着,身体僵直如一棵枯死的树。
“汪……”陈兆华的口气转为柔和,俯身向着他,目光极为复杂。
汪齐云嘟嚷着往后退了一点:“这不行,我不能要得太多,我不能太贪婪,我……”
话没说完陈兆华已经扑上来抱住了他,把下巴搁在他头顶上,边笑边叹息,喉咙里发出小猪仔吃食的那种呜噜声:“书呆子,你真是个书呆子,你不知道男人应该怎样来感谢女人吗?”
她抱紧了他,在他头上脸上一通狂吻。这时候她是站着的,汪齐云是坐着的,这样的姿势很别扭,很不方便,她干脆就跪了下来,把头埋在他小腹之中,紧紧地顶着,一动不动,像是在拼命克制一种冲动和欲望。这时候她全身颤抖得厉害,血管像是要爆炸,人要昏死过去。她呜咽着,胳膊更紧地箍住他的腰肢,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水。
汪齐云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初吻过程中实际上一直处于被动状态。他在心理上很不自信。他是个受旧文化熏陶很深的人,认为男女之间的事情上总是男人沾光,女人受害。而他既已受了陈兆华许多恩惠,就更不应该加害于她。所以他对陈兆华的主动是完全没有想到,有点猝不及防的感觉。
陈兆华嗫嚅着命令他道:“抱住我。吻我。”
汪齐云半抱不抱地揽住她的双肩,面对这个热情如火的姑娘感到自己在人格上已经低她一等,他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使自己变得十分放松,他抱她,吻她,其姿态和神情都让人觉得他跟她之间有一段距离。
读者看到这里,如果误以为陈兆华是一个面目丑陋、脾气古怪、二十八岁还嫁不出去的女人,那就大大地错了。陈兆华身材小巧玲珑,皮肤不算很白,却是天生红润,一年四季看上去都很健康,活力充沛。一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左顾右盼的时候相当能够勾魂摄魄。而且嘴巴会说,笔头子能写,大学时代一直担任学生会干部,颇有一帮仰慕她佩服她的痴心学子。
世界上千人千面,每个人的婚姻心理各各不同。陈兆华自己是个能人,而心里面又藏有母性的、温柔的一面,极愿意用全部热情去溺爱一个弱者,这就是她看见汪齐云浑身哆嗦、可怜兮兮蜷在紫藤树下的一刻,心里涌出一种奇怪的渴望的原因。
尽管初吻的那天汪齐云对她表示了相当的敬畏和距离,陈兆华还是打定主意要嫁给他了。陈兆华总觉得她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需要竭力收敛自己阴暗的一面,而表现辉煌的一面,所以很累也很容易厌倦。唯独面对汪齐云的时候她极其放松,爱叫就叫爱笑就笑,呼风唤雨叱咤风云,很不在乎也很快乐。
陈兆华那时候还有两个可算作男朋友的人。一个是医院里的脑外科大夫,不光长相上一表人材,待人接物还特别地细心礼貌,把陈兆华的母亲直哄得眉开眼笑。另一个是部队现役军人,营职干部,读过炮兵学院,英俊威武,男子气十足。陈兆华淘汰他们的时候毫不犹豫,表现出女人世界中难得的果断和自信。
陈兆华第一次把汪齐云带回家去面见双亲以后,陈的母亲思索良久,小心翼翼探问女儿:“你读过《农夫和蛇》的故事吗?”
陈兆华会心地笑起来,揶揄母亲道:“你挺会用比喻。”
陈的母亲说:“我教了三十年书,懂得如何识人。”
陈兆华回答得斩钉截铁:“你只不过熟识那些十几岁的孩子。对于一个学者,一个天赋极高的人,你知道得还不太多。”
陈的母亲对自己的独生女儿无可奈何。她暗想是她从小把女儿娇惯得如此任性。
十
新婚第一天夜里,依然是陈兆华占了上风。汪齐云送走客人之后用一把扫帚仔细打扫满地花生瓜子壳的时候,陈兆华已经快手快脚地洗漱完毕,脱了衣服钻进红缎面子的被筒,迫不及待呼唤汪齐云的名字。
汪齐云不知道应该怎样响应和满足性欲强盛的妻子。二十六岁的年轻讲师对于清代诗词了如指掌,在夫妻秘事上却显得十分陌生和笨拙。因为害羞,他不肯开灯也不让陈兆华开灯,因而一开始他有好长时间乱闯乱撞不能进入迷宫。他急出一身大汗,最后不得不依赖陈兆华自身的引导。陈兆华轻笑着说:“你真是无知得可爱呀!”黑暗中汪齐云感觉到自己脸颊上呼地一片滚烫。
事毕之后,陈兆华表示了满意。她对汪齐云开了几句虽然俗气却也无伤大雅的玩笑,就把被子拉到下巴,沉沉地睡去了。
她不像有些女人新婚之初要抱紧了丈夫才能入睡,她只在需要汪齐云的时候呼唤他,很有点拿得起放得下的果断劲儿。
汪齐云却是相反,他迟迟不得入睡。兴奋的潮水很快过去之后,他大睁双眼躺在床上,嗅着新被褥新枕头那种特有的浆水味,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一种感受。身边陈兆华的呼吸声一起一落,十分均匀,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这呼吸声冷不丁停止了,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刚这么一想,他害怕起来,心里怦怦地乱跳,责备自己的潜意识未免恶毒。
此后的几次,陈兆华继续占据着主动。她自己先脱了衣服滑进被窝,然后再一声声唤着汪齐云的名字。她的声音急迫而兴奋,目光像一双从眼窝里伸出来的手,抓住汪齐云的衣服不放,把他用力地拖向床边。她呼唤汪齐云的时间毫无规律,随心所欲,有时早晨,有时中午,有时就在傍晚,弄得汪齐云晕头转向,总为自己无法适应她而苦恼。但是汪齐云又很冷静,他感觉陈兆华并不真的是这样一个行为古怪的人,她是故意要为自己制造一个令人捉摸不定的假象,制造一种神秘气氛,好让汪齐云不能把她吃透。
汪齐云一副懒洋洋、温吞吞的神气。他根本不想改变目前的局面,反守为攻,把陈兆华一举击败。他知道陈兆华不过是想要强、想占上风而已。他由她占着上风,因为他自己根基太浅,站在那个位置上很可能被风刮倒。
有一天晚上,陈兆华尽兴之后没有立即入睡,欠起身来趴在汪齐云耳边,端详他漆黑的浓眉和一双与浓眉不很相称的秀美眼睛,又快乐又遗憾地说:“你怎么总没有主动要我的时候呢?
你天性中没有欲望这种东西吗?”
汪齐云的脸颊又一次“呼”地滚烫。他不说话,伸出左手的拇指和食指,钳子一般在陈兆华脸上用劲钳了一下,疼得陈兆华“哎哟”一声叫。陈兆华笑着骂道:“你这家伙阴坏!”
第二天晚上汪齐云主动要了她。汪齐云第一次表现得很粗暴急躁,把陈兆华的身体翻过来拨过去,简直就有点恶狠狠的,要把她撕碎嚼烂了似的。陈兆华先睁大眼睛十分惊愕,而后突然就笑起来,说:“你别装出这一副又急又贪的样子,你装也装不像。”
汪齐云叫道:“闭住你的嘴!”
陈兆华一点也不怕他,笑嘻嘻地接着说:“你对诗词古籍研究得很深,可你别忘了我也是中文系毕业的,我读过的中外小说要多过你十倍!所以对于人的心理,我比你揣摩得更透。”
汪齐云颓然翻倒在床上,顿觉手脚瘫软没有一丁点劲儿。
此后他便对陈兆华听之任之,由她高兴。他落得不担心思,埋头在学问中。
汪齐云在日常生活中是个颇有点木讷迟钝的人,而进了课堂却变得口才奇好,加上他记忆力超群,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一双聪慧的眼睛流光溢彩,通身上下焕发出年轻学者咄咄逼人的英气才气书卷气。“清诗鉴赏”本来是一门很冷僻的课,中文系学生向来不感兴趣的,因了汪齐云旁征博引、才气横溢的讲授,选修的学生竟日渐增多。有人甚至不为听课,只为欣赏汪齐云讲课时的独特风采。
难免有人捕风捉影,把女学生们喜欢上汪齐云的课扩大开来作一些想象,背地里议论来议论去。
有一些议论传到陈兆华耳朵里,她回家问汪齐云有没有这样的事。汪齐云忙着在书架上找一本参考书,头也不回地答:
“道听途说,值得郑重其事来问我?”
陈兆华追问一句:“若是女孩子主动找了你,这女孩子又是天姿国色或者绝顶聪明的呢?”
汪齐云转过身来,钉住陈兆华那双高高挑起来的丹凤眼,意味深长地说出一句话:“她们能帮助我当教授吗?”
一句话使陈兆华彻底地放了心。汪齐云不傻,他知道没有陈兆华便没有他的今天。只要他不肯久居人下,还想接着往上爬几个台阶,他就必须攀紧了陈兆华不放。
他们不久有了个儿子。接下来又生一个女儿。儿女双全使陈兆华心满意足。她很快地开始发胖,皮肤愈加红润,原本漂亮的丹凤眼因为发胖的缘故略显浮肿,总给人一种笑得眯起来的感觉,倒也十分可爱。只是她对一双儿女缺乏足够的耐心,只限于拿他们当活玩具,抱在手里嬉弄耍玩,真要付出时间精力照料喂养他们,她就手忙脚乱,怨声连天。她干脆把儿女送到母亲那里,雇请了一个保姆照料,有空的时候回去看看。母亲退休下来正闲得发慌,对陈兆华的举动十二分欢迎,从此就把一片心贴在孙儿孙女身上。
时间的流逝使汪齐云由资料员到讲师的奋力一跃失去了轰动效应。系里的同事们习惯了他的存在,也就不再对他侧目而视,甚至忘记了他的非科班出身。有几年时间汪齐云在系里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上课下课泡图书馆回家,日子过得极单调沉闷。
对于学问的研究他始终不肯放松。他自认为天生是个做学问的人,余者一窍不通。他的研究范围扩大到了清代笔记小说,及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以后的近代文学史。借助于陈兆华的帮助,他又在全国许多学术刊物上陆陆续续发表了一些研究笔记,虽无很大的反响,却也聚沙成塔,抽屉里积攒了可观的一摞。
有一天他问陈兆华:“你看我是不是还可以跳一跳?”
陈兆华心领神会,默想一刻,反问他:“你今年多大?”
“三十呀。”他笑道,有点摸不着头脑。
陈兆华暖昧地一笑:“你也未免太心急了一点,才三十岁就想当副教授?”
他也笑起来,觉得自己确实是过于异想天开。他还想到自己学历太低,要爬上副教授的这一级台阶恐怕并不容易。他开始考虑是不是要下决心读个学位。
遗憾的是决心还没有完全下定,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已经在他身边发生了。
十一
文革开始的时候,汪齐云因为出身贫苦,又没有太高的学历,所谓“根正苗红”,理所当然成了各派组织争夺的对象。汪齐云自己也很积极,跃跃欲试,幻想着借此机会一展抱负。回家向陈兆华讨教参加哪一派组织好,陈兆华却是犹犹豫豫一时回不出话来。
陈兆华一夜之中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前前后后想了很久,用胳膊肘捣醒了汪齐云,斩钉截铁说:“你哪一派都不要参加!”
汪齐云睡得懵懵懂懂,十分不解地问:“这是为什么?大家都要参加一个派的。”
陈兆华说:“你就当逍遥派。我们这个家里,总要舍一个保一个,就保你好了。要参加组织我参加,要写大字报也是我来写,你只消离得远远地看着。”
第二天陈兆华拿出一百块钱来,打发汪齐云到北京串连去。
恰逢那段时间红卫兵们免费乘车,汪齐云混在大学生中享受优惠待遇,一百块钱走南闯北跑了大半个中国,很是长了见识。最后他从广州买了一只大椰子抱回家。陈兆华没见过椰子,很新鲜也很高兴,用小刀在上面又是削又是挖的,椰子壳却坚如磐石,死活摆弄不开。汪齐云虽去了广州,却也不知道椰子怎么吃。大椰子在家里足足搁了一年,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扔了。
运动在第二年开始升级,各派组织间你死我活斗得相当惨烈。中文系死了两个学生,残了一个教师,运动后期又有两个当造反派头儿的年轻教师被抓,关在监狱里。汪齐云此后一想起文革,心里就觉得后怕,不能不佩服陈兆华的高瞻远瞩。
到一九六九年下放运动轰轰烈烈的时候,汪齐云却是在劫难逃了。中文系里数他年轻,也数他资历和根底最浅,再加上他从资料员到讲师这一级台阶爬得太快,很多人心里对他的忌恨未平,讨论下放名单时异口同声提了汪齐云的名字。
汪齐云心里很灰,回到家里忍不住唉声叹气。陈兆华安慰他说:“也别太难过,学校里下放的不是你一个。我反正要陪着你的,要死我们两个死在一块儿。”
汪齐云愕然道:“没叫你下放,你何苦要陪了受罪?”
陈兆华说:“我们不是夫妻吗?夫妻不是同林鸟吗?”
“孩子呢?”
陈兆华叹口气说:“我们受罪就够了,孩子没必要跟着折腾。
好在有我妈照看。”
汪齐云目光黯淡:“这一去,我们就成了乡下人,亲骨肉恐怕永远不得在一起。”
陈兆华“哼”地一声冷笑:“你未免过于悲观。我不信我们会在乡下过一辈子。短则五年,长则十年,我有这个预感。”
汪齐云说:“但愿你预感成真。”
秋收刚过,一辆卡车把他们连人带家搬到了农村。是在离省城很远的沿海滩涂上。两间匆匆搭就的砖墙草顶的房子,有门无窗,不透阳光却拼命透风,那种从一望无际的海滩上刮过来的又咸又硬的风。然而这已经是对下放干部的厚待了,普通村民连这样的房子还可望不可即呢。
吃的饭食自然是不堪提起,一天三顿山芋粥,很少的一点咸菜或腌萝卜干。有钱也买不到肉,因为村子离集市实在太远。
晚上两个人对着油灯无言呆坐,汪齐云问陈兆华:“猜猜我现在最想吃什么?”陈兆华懒得回答,汪齐云便自言自语说:“肉包子,满满一笼大肉包子。”
陈兆华好笑地钉着他,心平气和说:“吃不到嘴的东西就别去想,想了会让人发疯。有这工夫,不如把你带的那些书挑着看看。”
汪齐云大惊小怪地叫道:“这种时候你还想叫我看书?除非书上那些字都变成肥肉!”
陈兆华就宽容地微笑,起身到烘膛里扒出两个烘山芋,灰头灰脑扔给汪齐云吃。
冬天是农村里兴修水利的季节,队里挨家挨户摊派人工,到工地去挖河泥。汪齐云是下放干部,臭老九,到农村来劳动改造的,自然不能免去这个改造机会。
可怜汪齐云一介书生,虽是农村苦人家出身,却也多年没有摸过锄头扁担,怎吃得消挖河挑泥这种压得趴铁汉子的活儿!
只一天下来,汪齐云的手掌上打了几个血泡,肩头的皮肉全破了,肿出一个肉肉的馒头,火烧火燎。
晚上回家,陈兆华把缝衣针用火烧了之后替他挑血泡,又烧了热水要替他敷一敷肩头的肿。却不料棉毛衫浸了血,硬硬地粘在皮肉上,怎么也撕不下来。汪齐云龇牙咧嘴,忍不住一声迭一声叫唤。陈兆华无法可想,抄剪刀把棉毛衫剪破了,再沾水把血痂泡软,这才勉强弄干净伤口。汪齐云歪头斜眼看自己肩上的伤,看见皮破肉绽桃红柳绿的一片,心里忽然狠劲一抽,一天的苦痛化作两行清泪,抱住陈兆华的脑袋,孩子一样抽抽搭搭哭起来。
陈兆华被他这一哭,心里也难受得不行,有心陪他哭一场,又想两个人当中总得有一个人撑得住,否则这日子怎么过?想好了便强忍眼泪到灶上煎两个荷包蛋,坐在旁边看汪齐云吃下去,再动手帮他用热水烫脚,把他一双肿胀麻木的腿抱在怀里,上上下下搓揉捏拿,直到他感觉舒服了沉沉睡去。
第二天晚上汪齐云从工地回来,没有再对陈兆华抱怨什么。
他脸色有些焦黄,嘴唇被风吹裂了几个血口子,头发乱蓬蓬成了一团鸟窝,眼角也堆满干黄的眼屎,活脱脱一副知识分子受难图。他勉强喝下一碗稀粥,就迫不及待上床睡觉,眨眼工夫打起很响的呼噜。
陈兆华守着油灯坐在旁边看他睡觉,奇怪他是从来不打呼噜的人,两天的重体力活动居然改变了一个人的生理特征。她又好气又好笑地想,男人都是些长不大的孩子,他们总是要找寻机会对自己的妻子撒娇。不理睬他们也就罢了,瞧汪齐云不也熬过来了吗?
却不料汪齐云第三天真是熬不下去了。无法胜任的重体力劳动使他的一身内衣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潮湿的内衣被寒风一吹,冰凉贴肉。汪齐云第三天下午在工地上就开始发烧,他不敢向队里请假,怕人说他偷懒不好好改造,强撑到下工。跨进家门他满脸通红,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饭桌旁边,吓得陈兆华大呼大叫,打碎了手里的一只鸡食钵子。
连夜请了队里的赤脚医生来看,打了针服了药,发一身大汗,总算退下烧去。河工却是出不得了,这一回不是汪齐云撒娇装痴,确实他爬不起床来。陈兆华去找队长请假,队长很为难,说每家出一个劳力是队里的规矩,坏了规矩他怎么对别人交待?陈兆华就不再说什么,赌气自己挑了汪齐云的担子替他出工去。
也不知是队里人对陈兆华怀了恻隐之心,挑泥挖土格外照顾她一些,还是女人天生比男人更有耐力,吃得起苦,反正陈兆华居然把一冬的河工撑下来了。后来汪齐云病好之后她也不要他去,两个人对调了角色,汪齐云在家里烧饭喂鸡侍弄麦地。
汪齐云心里觉得不过意,对陈兆华感激涕零说了无数好话。陈兆华反应很淡,边粗针大线缝补衣服边甩过一句:“把你的好话放在心里,日后别让我看错人就行。”
而陈兆华回过头再想想,就意识到这样混下去不行。且不说她不能总替汪齐云出苦工,光是汪齐云一年到头手不碰书本,她已经就看不下去了。汪齐云莫非真是死心塌地在这里当一辈子农民?如若某一天突然再让他回大学教书,他能吃什么老本?
陈兆华对世事的预测一向总是入木三分。这里既有她作为政工干部的精明通达,又有一种女人特有的直觉揭示。她坚信汪齐云会有明珠复出的一天,到那时候不光是她,他们全家都要依仗汪齐云来改变命运。所以陈兆华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是替他弄到一个代课教师的位置,以此把他拴牢在课堂和书本上。
代课机会也不容易有,因为那段时间农村里实在下放了太多的知识分子。巧的是那一年公社里要整理一批活学活用毛著积极分子的材料,陈兆华原本是干宣传工作的,对这类事情驾轻就熟,被公社借用过去。陈兆华充分利用这段借用时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跟公社干部们上上下下混得极熟,终于争取到了一个代课名额。陈兆华叫汪齐云去,汪齐云心里觉得好事不能总让他这个做丈夫的占了,推让不肯。陈兆华说:“我不是心疼你干活儿苦累,你去代课,好歹不脱你的本行,有空还能把过去的研究捡起来再弄弄,总不致荒疏太多。”
汪齐云一听这理由很说得过去,便顺水推舟接受了陈兆华的无私奉献。他专程去一趟县城,好好泡了一个澡,理了发修了面,穿上久未上身的一套灰色中山装,容光焕发跨进公社中学简陋的课堂。汪齐云从前就以才华横溢的讲课风度闻名,那么多大学生都对他的讲课欣赏备至,如今面对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农村中学生,汪齐云简直就跟哄孩子玩似的,一节课就把学生们唬得一愣一愣。从此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把汪齐云从这把代课的交椅上拉下来。他每天轻轻松松对付完学校里的事,骑了新买的飞鸽车迎着落日回家,神情愉悦,姿态潇洒,惹得村里一群婆娘们眼珠子发直,背地里直说陈兆华福气好,占了这么一个相貌堂堂又有本事的男人。
十二
光阴在再日月如梭,眨眼工夫就过去了八年。汪齐云和陈兆华的一双儿女已经长得人高马大,哥哥上了初三,妹妹也读初一了。陈兆华父母亲前两年相继过世,她回家料理过丧事之后要把儿女带回农村,兄妹俩死活不肯。两个人从小是跟外婆长大的,对父母的感情十分生疏。再说他们听够了知识青年在农村的许多故事,对“农村”这两个字怀有一种深刻的偏见。陈兆华拗不过孩子,给他们双双办了住宿手续,两个人从此当住校生,自己照顾自己。
八年艰辛使陈兆华的面孔饱经风霜,原本红润的皮肤憔悴干燥,眼角的鱼尾纹成扇形扩展,蔓延到鬓角。活泼媚人的丹凤眼耷拉下来,仿佛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偶尔对人一扫,眼神里除了精明便是能干,再没有往日那种充满自信的挑逗。细细算起来陈兆华也才不过四十出头,而她整个人已经毫无光彩可言了。
倒是汪齐云,除了身块粗壮了一些,皮肤黑了一些,其余变化并不太大,仍旧一副文文雅雅的读书人模样。男人不比女人,男人三十岁一过就定了型,很难再老下去,何况汪齐云这几年一直在学校教书,既不劳心又不劳力。
所以他们盼望许久终于等到回大学重新分配工作的通知以后,汪齐云欣喜若狂,即兴吟哦杜甫的几句诗章:“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陈兆华却坐在床前拿了一面镜子左照右照,哀伤不已地说:
“喜什么喜?我都快成老太婆了,学校里恐怕没有人能够认出我了。”又翻弄着床上几件衣服,“穿的也是破破烂烂,叫化子似的,进校门白丢我们学校面子。想想也作孽,八年当中我恐怕还没有做过一件像模像样的衣服。”
汪齐云笑嘻嘻的,右手很有点气魄地那么一挥:“买去!一回城就上街买衣服!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别的没有,工资倒还攒了不少,不是吗?”
陈兆华朝他斜了斜眼睛:“‘买去’!说得轻巧。回城我们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重建一个家是那么容易的?再说儿女也大了。”
汪齐云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行了,你就别哆嗦了,老太婆!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是还有我吗?”
陈兆华蓦地一愣,头抬起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汪齐云:
“你喊我什么?”
汪齐云跟着也就一愣,心知失言了,搓手顿脚,后悔不迭。
陈兆华伤心地说:“你别道歉,道歉也是假的,无意才能露真情,你心里是把我认做老太婆了。”
汪齐云急得要打自己的嘴巴:“你是老太婆,我就是老头子,老头老太谁也不嫌谁,好不好?”
陈兆华心里想:你是老头子吗?你像个老头子吗?一下子勾出八年来所受的无数劳苦困顿,鼻子里酸得像灌了醋,再也止不住眼泪,半是高兴半是委屈,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结婚十几年,汪齐云实实在在是头一次看见陈兆华的眼泪。
他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出于好奇,出于一种很复杂的说不出来的心理驱使,在陈兆华哭得伤心欲绝的时候,他跨前一步,伸出一根食指在她脸上沾了一沾。他把食指伸在眼面前仔细端详:
指间一颗水珠晶莹剔透,盈盈欲滴,新鲜可爱,令人怦然心动。
再把食指小心伸进口中,舌尖轻轻一碰:咸滋滋的,咸中发涩,涩中又透着甜,透着甘露的鲜美。汪齐云感慨万端地想:她到底还是有眼泪的呀!他心中受了很大的感动,忍不住走过去,在陈兆华旁边坐下来,把她的脑袋揽到怀里,贴紧了他的胸,又托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用嘴唇去蹭她脸上的泪痕,用舌头去舔她睫毛上沾的眼泪,无限温柔无限怜爱。
从此他发现自己对于眼泪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嗜好,他只要看见女人流泪就浑身发软,就肌肉抖颤,就控制不住地要去拥抱她亲近她占有她。他通过做爱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把自己对于弱小者的怜悯一古脑儿倾泻出来,传导给她,灌注进她的身体,使她感觉这种非凡的温暖。
他又想: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自己有这样一种嗜好呢?唯一的解释是陈兆华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哭过。从不哭泣的陈兆华使他失去了许多次感受快乐的机会,他不能不为此深深遗憾。
而在陈兆华那边,心里牢牢记住的就是“老太婆”这三个触目惊心的字。还有汪齐云的另外一句话,汪齐云自己也许没有觉得什么,陈兆华听在了心里并且耿耿于怀,这就是陈兆华抱怨回城之后两手空空的时候,汪齐云胸有成竹地说了一句:
“不是还有我吗?”
这句话使陈兆华倏然感觉到世界发生了一场大的转换:山变成了海,海变成了山。她和汪齐云的角色位置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悄悄对调,汪齐云长成了一根粗壮的藤,她要反过来攀附他生长了。
陈兆华心里特别地不是滋味。
十三
半夜里汪齐云被噩梦吓醒。他梦见一条蛇缠绕住他的身体,蛇的皮色黑白相间,黑白中又有星星点点的鲜红。他惊恐地睁开眼睛,发现陈兆华的一只胳膊隔了被子沉甸甸压在他胸口之上。他十分厌恶,抬起身子,动作很重地把她的胳膊掀到一边。
她没有醒。在这一瞬间汪齐云突然意识到他真的是在仇恨着她。
如果说从前的所有交锋都是彼此间在勾心斗角的话,那么从陈兆华偷偷开了他办公室的抽屉开始,仇恨这棵大树就在飞快地生长,几天工夫长得枝繁叶茂。他仇恨这个曾经帮助过他、抬举过他的女人。他想到自己一生的命运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她算计之中,他是攀附着她由弱小成为强大、由贫穷成为富有的,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腻歪,犹如大清早起床吃多了肥肉。
此刻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面前却清清楚楚有一张皮肤松弛、眼睑下垂的面孔。这张面孔因为曾经付出过如今急于索取而变得贪婪,变得臃肿无比,每一个毛孔都急吼吼地扩张开来,恨不能把空气中的每一点甜蜜都吸附进去。
他龇开嘴角,咝咝地吸进一口凉气,活像一个倒霉的牙疼患者。
从什么时候——他在想——仇恨的种子在心里发芽的呢?
十四
汪齐云回中文系之后开的第一门选修课是“王国维诗论”,结果一炮打响,以其雄辩的口才和超凡的记忆引得学生们惊喜交加,奔走相告。
瘦弱到风吹即倒的系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汪老师宝刀不老呀!”
汪齐云心里有一种滑稽感,想道:“什么宝刀不老?我不过四十多岁,本来就不老。”
汪齐云对系主任这句话相当抵触,从此就急着把自己打扮得年轻,意欲消除下农村八年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那时候皮夹克在市场上是稀罕玩意儿,穿的人很少,价钱也不贵。汪齐云有一次到上海开“红楼梦研究”研讨会,在南京路上一家老字号的皮货行里买了一件黑色皮夹克。买的时候在商店里试穿,黑色皮衣衬着汪齐云白晳的皮肤和文质彬彬的气度,潇洒中透出几分优雅,卖皮衣的老店员连连翘着大拇指,直喊:噱头!噱头!”
汪齐云开完会得意洋洋穿回家中,陈兆华乍一看见也愣住了,心里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汪齐云穿上这件皮衣多精神多派头!”她凑近去闻那衣服上的皮子味,又伸手在衣服上这儿摸摸那儿捏捏,一个劲夸道:“看人家上海的衣服做得多好,穿出来就是不一样。”嘴里就“啧啧”不停。
汪齐云听出陈兆华话里的意思,觉得自己到上海去了一趟,光给自己买了贵重的东西,给妻子什么也不买,是有点不合适。
第二天他不告诉陈兆华,悄悄拿了钱上街,自作主张拎回一件黑呢子外套。
陈兆华穿在身上,对着一面玻璃圆镜,先照领口,再照肩袖,又照下摆,还扭过身照照后背。照来照去她脸色慢慢就不好看了,酸溜溜地说:“街上那么多时髦衣裳,就这件黑呢子的适合我穿?”
汪齐云本来是有心要讨陈兆华高兴的,结果马屁拍在马脚上,一腔高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无尖刻地回答她:“时髦衣服当然有,满街姑娘都兴穿滑雪衫,红的绿的黄的,你能穿吗?”
一句话堵得陈兆华两眼翻白,半天噎不回一口气。论斗嘴她斗不过汪齐云,汪齐云脑子转得快,语言的信息量也大,斗下去的结果白惹自己生一肚子火。陈兆华恨恨地脱下衣服,当汪齐云的面,报复性地锁进箱子,从此果真没有穿过。
有一天陈兆华下班回家,推开门,见汪齐云急慌慌地把一卷什么东西塞进抽屉里,又拿锁锁上,钥匙放进口袋,心里便咯噔一跳。一整个晚上陈兆华心神不定,总在猜想抽屉里锁的什么东西。她推测是情书,又想是谁写给谁的呢?好像并没有发现汪齐云跟谁有过分亲密的关系?越想不出来越觉烦躁,手里织的一件毛衣总是掉针错针,气得她嚓嚓几下子抽去竹针,把织了一半的衣服从头到尾拆个精光。
汪齐云笃悠悠地在旁边看着书,好笑地问她:“跟谁发这么大火呢?”
“跟我自己!”她喘气很重地回答。
汪齐云打趣道:“气出病来还得我送你上医院。”
她又捅出两个字:“免医!”
第二天早上,汪齐云急急忙忙洗脸吃早饭到系里去。他这天有一上午的课。陈兆华等他走了以后立刻把门反锁上,迫不及待去摆弄那只上锁的抽屉。锁是一只老式的弹簧小锁,书桌又已经很破旧了,用劲一拉,抽屉就拉出一道很宽的缝,两根手指都能伸进去夹出东西来。陈兆华从箱子里摸出一支手电筒,对准抽屉缝照过去,又把眼睛贴紧了去看。原来汪齐云神神秘秘塞进去的东西是一本很旧的线装书,书页还是打开的,依稀看见“西门庆”、“李瓶儿”几个断断续续的字。陈兆华“扑哧”一声笑,明白锁着的原来是一本《金瓶梅》!又想汪齐云这个书呆子研究了多年的清代文学,居然没看过《金瓶梅》,还偷偷摸摸藏着掖着当宝贝,心里不由又添了几许轻蔑,把汪齐云更加看透了几分。
下午汪齐云没课,大约是准备在家里研究《金瓶梅》的。他不断看手表,希望陈兆华赶快上班去,催她说:“走吧,别迟到了。”陈兆华心中有数,不戳穿他,只偷偷笑。
晚上汪齐云对陈兆华依旧殷勤,殷勤得有那么点低声下气。
陈兆华明白了他殷勤的原因之后也就泰然受之,摆出一副受冕女王的矜持。
汪齐云把陈兆华哄上床之后,摩拳擦掌聚精会神,事前的声势造得很大。陈兆华见他那副认真专注的模样,忍不住咕咕地笑出声来,心想只有读书读傻了的人才会把这样的事情看得郑重无比。汪齐云发现她笑出一种很怪诞的眼神,心里就不大舒服,问她笑什么笑。陈兆华再也撑不下去了,笑声爆发出来,眼角进出细小的泪花,边笑边朝汪齐云凑过去,很“荒诞派”地说了一句话。
汪齐云像被蛇咬了一口,倏然吸气,五官缩成一团,僵直半天,双目如利剑般刺向陈兆华,冰冷冰冷地说出几个字来:
“你好没意思。”
而后他颓然放下脑袋,侧过身去,尽量和陈兆华拉开距离,再不出声。
十五
知识分子最大的臭毛病便是死要面子。即便夫妻吵架,形式上也总是温文尔雅,不会拍桌相骂,更不可能动手撕扯、摔盆砸碗什么的。他们心理上有一道文明与不文明的界限,谁要是不小心越过这道界限,自己就会把自己看得低了,后悔冲动之下跌落到了小市民行列,做出了泼妇刁民才有的行为。他们习惯于把怨气怒气压抑在心里,目光冰冷,嘴唇紧闭,鼻翼张开重重地呼气,视眼前的对方若不存在,三天五天八天十天互相都不说一句话,而在心里气冲冲编织无数句咒骂对方的言词,批臭批烂对方的理由,反复演习,反复修正,升调或者降调。
这就用到了评论国际形势时常用的一个词汇:“冷战。”
汪齐云和陈兆华开始进入“冷战”局面。
首先是陈兆华一改往日的唠叨不休,转而变为固执的沉默。
汪齐云心领神会,跟着响应,同样不再开口。嘴巴只剩下吃饭喝水这一样单一的功能,其余时间闭得发臭。
冷战的局面极耗心劳神。从医学角度来讲,有气憋在心里是极不卫生的!气流上升,被紧闭的双唇阻挡回去,转而进入心脏、肺腑、胃肠甚至排泄系统,人的心跳会加速,肠胃会膨胀,血液会奔涌,种种的恶性肿瘤趁机滋生。反之,普通人家的吵架是一种精神释放的过程,气流变成火山爆发,冲开喉咙,汹涌奔泻,全身毛孔都放肆地舒展开来,所有身体里污浊的东西都借这个机会溜进空气之中。张牙舞爪一番,这一瞬间的感觉实在无比快慰,浑身上下如同冲一个热水澡,荡涤得干干净净。吵过之后不妨再道歉,再向对方略施小计,和好如初,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陈兆华却做不来这样的豪举。她的家庭出身、她本人所受的教育,都使她不可能痛痛快快做“泼妇”状。汪齐云本来也许是可以做的,但是多年中受陈兆华的熏陶和影响,也变得不能做了。不能做了便只好忍气吞声,双双受这种沉默的熬煎。
比如吃饭,儿女若在家,总还好说,儿女是中介物,必要的语言还可以通过他们去转达。儿女若不在家,则情形就很凄惨,双双各自吃食堂,或者泡方便面,完了各人洗各人的碗。用开水也同样如此:陈兆华烧一瓶水放在那里,汪齐云一定不用,自己另外烧一瓶放在旁边。晚上睡觉前先是陈兆华使用厕所卫生间,汪齐云躲在房间里不出来。陈兆华用完了汪齐云再用,这时候陈兆华已经熄了灯钻进被子。汪齐云用完之后便不声不响去儿子房间睡觉。若这一天偏偏儿子在家,汪只好委曲求全地摸黑进卧室,摸黑脱衣脱裤,钻进陈兆华旁边的被筒,尽量在两床被子间隔出一块空当,互相脑勺对脑勺,憋得浑身发疼也不肯翻过身子。
男人的耐力和忍受力总比女人要差了一些,汪齐云过不几天就有一种心力交瘁之感,觉得从里到外、从头发到脚跟都非常疲累。身体像一只胀得不能再胀的皮囊,随时都可能爆炸开来,粉身碎骨。
他开始认真考虑离婚的念头。事到如今,离婚也是势所必然。伤脑筋的是陈兆华肯不肯离婚,他很清楚她不会轻而易举从手指间放过他去。从当初紫藤树下相识开始,她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这个结局。还有系里同事的舆论呢?他的一对长大成人的儿女呢?李小娟那个患脑瘫的弱智女儿呢?一切一切都是障碍,重重立在面前。
汪齐云简直对自己绝望至极,他想他怎么就世俗到这种地步,小心翼翼,精打细算,恨不能把能要的一切都要过来,放弃一点点都如同割肉剜骨?
越恨自己的世俗,就越要往世俗的事情上去想。一想又想到了房子。他住的这套房子是陈兆华的,李小娟那套是她丈夫的,他们两个人如果走出家门,就成了一对彻头彻尾的无产者流浪者了。
这么宽敞的一套房子,好几年住下来,在系里算起来还是令人羡慕。那年不是他求着陈兆华,房子能弄到手吗?他自己怎么就没有本事弄这么一套呢?
人生的世俗追求不外吃穿住几个字。汪齐云一想起没有房子的苦楚,心里就有点彻骨的冰凉。
十六
七十年代末期他们结束“八年抗战”回到大学城的时候,学校里真是满目疮痍,物是人非。夫妇两人被房管处胡乱塞进一间单身宿舍里。名曰“单身楼”,其实里面住的全是文革中结婚成家生育的年轻教师们。每家七八个平米的一间小房,挤得人恨不能叠起来过日子。烧煮洗刷用物自然是占用楼道空间,下班之后楼道里炒的煎的炸的都有,一片油锅滋啦滋啦响的哼唱声,孩子们就在这油烟弥漫中大呼小叫来回奔跑,简直乌烟瘴气。汪齐云夫妇俩幸好没有家具,从学校里借了一副床架铺板,一只学生用的小书架,一张书桌,两个方凳,委委屈屈蜗居下来。
两个孩子到父母的新家来看了一次,看见这样一份寒酸拥挤,自然是不愿意也不可能住回家。夫妇两人算是回来了,家还不能团圆安定,想起来自然疙疙瘩瘩好不舒服。
光光是住不安逸倒也罢了,农村八年还不是这样过来了吗?
汪齐云恼火的是没法看书备课写文章。那时候黑白电视机已经相当普及,陈兆华也买了一台12吋的。陈兆华在著书立说做学问这样的事情上很顾及汪齐云,只要他盘腿上床,书呀稿纸呀在桌上摊开来,再好看的节目她都关了不看。问题是陈兆华不看有什么用?左右邻居有老有小,人家可不会顾及你汪先生要写文章。天天晚上楼道里热闹得像上海“大世界”,左邻放《血疑》,右舍放《霍元甲》,对面人家又放《上海滩》,普通话香港话日本话串成一条声。偶尔一晚上没什么好电视节目,自学外语的年轻教师便成了一统天下,《跟我学》、《英语九百句》,录音机一家比一家开得响,招摇过市,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水平似的。
汪齐云脑子里一盆浆糊,一篇论文开头开了足一个星期,思路乱了又理,理顺了又乱,唉声叹气,苦不堪言。
他恳求陈兆华道:“想想办法,弄一套单元房吧。”
陈兆华白他一眼:“不是万事都有你吗?当初说得气壮如牛,如今倒又要求我?”
汪齐云嘻皮笑脸:“你还不知道我这点本事?除了上课写文章,别的我是甘拜下风!再说你又分在总务部门,干总务的人还能吃素?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陈兆华沉吟道:“我也是新来乍到,门坎还没摸熟呢,哪就能弄得到房子?”
话这么说,陈兆华倒真是积极行动起来,打听学校里是不是在盖职工楼,地点在哪儿,有多少套,将会怎么分,有没有机动数,等等。而弄房子又毕竟不是小事,好一阵子陈兆华尽做无用功,送礼送了不少,好话也说了几百篓,石子下河似的不见了影儿。汪齐云只当她没上心,催命鬼一般天天在她耳朵旁嘀咕。陈兆华是真心疼他,舍不得他在那样的环境里受委屈,决心把目标对准房管处长,钉牢他不放。
陈兆华实在是一个精明能干、经验丰富的女人。她知道今非昔比,今天的陈兆华不是那个年轻活跃、备受重用的党委宣传部干部,她徐娘半老,风韵无存,衣着过时,职位不过是一名总务部门办事员而已,里里外外没有一处能占优势的地方。她全面审视自己之后不无酸涩地想,没有优势也是一种优势,贫穷到讨饭的人总比摆杂货摊的小贩更容易获得同情。
陈兆华第一次叩门求见房管处长的那天把自己着意装扮成地道的家庭主妇:上身一件浅灰色涤棉料子的立领棉袄,下身是穿旧的黑呢裤子,脚上穿黑色灯心绒棉鞋。她对自己角色要求的格调是一位受难者的形象,一位心中只有丈夫儿女的贤妻良母,一位卑微懦弱求告无门的小公务员,她要以自己的虔诚、耐心甚至低三下四的态度赢得房管处长的无限同情。
好在都是校总务部门的干部。陈兆华跟房管处长并不十分陌生。敲门进去的时候,正逢房管处长手忙脚乱操持一顿晚饭。
处长的妻子是工人,三班倒,这会儿还没下班。母亲正患着什么病,睡在床上不能动弹。一个上中学的儿子和一个上小学的女儿,全都没有帮父亲干活的习惯。陈兆华手疾眼快,抢过去帮处长灌了一壶已经沸腾的开水,顺便又抄起菜刀,切那案板上切了一半的肉丝。处长扎煞着手,颇有点心安理得地听任陈兆华忙这忙那,摆出一副重权在握的架势,问陈兆华是不是有事要找他。陈兆华索性把戏做足,灶上灶下忙得更欢,淘米洗菜烧饭,一边就夸大其词地描绘家中的困难:房间怎么小,丈夫备课怎么脱了鞋子上床,放书的纸箱塞在床下烂成什么样,儿子女儿星期天回家怎么无处容身……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放了锅铲掏手绢擦鼻涕,委屈无助到极点的模样。
处长说:“按理你们两口子也是学校的老人,总不至于……”
陈兆华接过话头:“不是有个文化革命吗?不是叫干部下放劳动吗?人一走茶就凉,回来的时候谁还肯把房子让出来?”
提到“下放”,又勾起陈兆华一肚子辛酸,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瞥见处长皱眉头,才恰到好处地收尾,嘱咐处长什么菜还要加什么佐料,然后知趣地告辞,并不强求处长有肯定性答复。
隔了两天陈兆华又到房管处长家里去。明知去得多了人家会厌烦,会腻歪,但是陈兆华要的就是这种腻歪的效果。她这次去得稍稍早了些,男女主人都没有回家,上小学的女孩给她开了门。女孩一见她就说:“阿姨,我奶奶把大便弄在身上了。”
陈兆华心里咯噔一跳,鼻子里嗅到了腐臭的气味,想象老太太把屎尿沾满裤子和床单的模样,心里不禁阵阵作呕。然而她根本没有过多犹豫,向小女孩问清干净床单和衣裤放在哪儿,就去厨房里弄一大盆热水,替老太太擦洗身体,里里外外换个干净。把个老太太感动得抓紧了她不放,连声唤着:“好心好报,好心好报。”
待到房管处长提了菜篮子回家,陈兆华已经把全部脏物洗刷干净,正在阳台晾晒。处长站在阳台门口,搓着双手,惭愧不迭地说:“不像话,不像话,哪能让客人来干这些。”
陈兆华回过头,笑吟吟地答道:“这有什么,谁没有老爹老妈。”别的并不多说,神情是极朴实诚恳。
这以后陈兆华成了房管处长家的常客,且一来就帮着做事,替老太太端茶倒水,给小女孩梳辫子,为上中学的男孩辅导作文,拖地擦窗,等等等等。逢上处长的妻子在家,两个女人便谈丈夫谈孩子,说些家长里短的琐屑话,很是知心。一家子的人都说陈兆华好。
人都是以心换心,陈兆华对房管处长如此恭敬卑微,处长心里自然感动。说到底陈兆华还是个大学生,知识分子,在党委宣传部做过事的。而房管处长什么出身?文革中从工人提拔上来的干部罢了。
处长真心地替陈兆华帮了忙,想办法用旧楼房换下新楼里的一个单元,分给陈兆华。
两室半的格局,加一个可以摆饭桌的小厅,并且在四楼,既不用多爬楼梯,阳光又很充足,陈兆华和汪齐云双双去看那房子,一致表示满意。陈兆华吁口气说:“洗屎洗尿总算没有白干。
到今天想起来我心里还作呕。”
汪齐云握住她的手,用劲捏了一捏:“就到这儿为止,以后再不会要你去干这样的事了。你是我们家里的一等功臣,从今以后你只需当老佛爷。”
陈兆华似笑非笑:“我有慈禧那样的好命?”
“怎么没有?”汪齐云脸色认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陈兆华叹一口气:“我这个人天生是劳碌命,一辈子注定要为别人当牛当马,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血。”
汪齐云便有点不高兴:“啊唷,拜托别说这种话好不好?你为别人,别人又为谁?互相给予互相得到罢了。将来我当系主任当校长,你会不高兴?”
陈兆华笑着瞪他一眼:“大言不惭!”
十七
汪齐云在电大的课程是每周一次,每次两课时。按教授级别拿讲课费,报酬委实不低,所以汪齐云也很对得起这门课,回回都是早早赶到电大,休息一下,脑子里把要讲的内容过一遍电影,再进课堂。
汪齐云刚把自行车推进车棚,落了锁,从后衣架上取下讲义夹,电大的又一个年轻教师紧跟他后面进车棚存车。
年轻老师跟汪齐云打招呼说:“汪先生每次都提早到校呀。”
汪齐云便也对他客气地点点头:“我是喜欢从容一些的。”
“难怪汪先生课讲得好。”
汪齐云矜持地笑一笑,夹了讲义要去教员休息室。
年轻老师锁上车,赶上来,跟汪齐云走得肩并肩。年轻老师说:“汪先生恐怕还不知道你那个班昨天出事了吧?”
汪齐云的表情颇有点漫不经心,无关痛痒,可听可不听的。
他想总不外乎是班上的大龄学生们谁跟谁有了什么纠纠葛葛,其丈夫或妻子找到学校来兴师问罪。这样的事情在电大时常发生,不足为怪。
年轻老师眼巴巴看了汪齐云半天,见他没有什么吃惊的反应,才颇为落寞地说:“汪先生恐怕是真想不到,负责你那个班的李老师李小娟,昨天跳楼自杀了呢!”
汪齐云跨出一半的那只脚倏然收回,旋风般转过身体,几乎是脸贴脸地望住那个年轻老师:“你在说什么?”
年轻老师被汪齐云恶狠狠的样子吓得有点张口结舌:“我是说,李小娟老师昨天跳楼自杀了,你真不知道?昨天和今天,学校里乱极了,来了好多公安局的刑侦人员,怀疑是被人从六楼推下去的。”
汪齐云举止失措地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后来呢?后来怎么说……”
“后来排除了他杀嫌疑呗。据了解是她丈夫发现她有个情夫,两个人在床上做爱的时候居然就被她丈夫撞到了。她丈夫跑到学校来反映情况,一下子弄得人人皆知。李老师这个人的性格你恐怕也知道,内向得很,脸皮又特薄,一时想不开了……”
汪齐云松开抓住年轻老师的那只手,垂了胳膊,喃喃地说:
“上个星期……”
年轻老师自以为很理解汪齐云的怅然情绪,接口说:“上个星期你来讲课,李老师还跟我要了茶叶,要给你泡茶,李老师很崇拜你的,常说你是我们客座教授中讲课最好的一个。”
借着大楼里射出来的灯光,年轻老师弯下腰,在地上前前后后找寻了一会儿,忽然招手道:“汪先生你来看,这儿的水泥地上还有血迹!昨天工友用水龙头冲了又冲,到底是难冲干净。”
汪齐云站着不动。他鼻子里仿佛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异常浓烈、腥甜腥甜的鲜血味道。他抬头往楼上看,四楼以上没有灯光,所以大楼的上半部隐没在黑夜之中。他闭上眼睛,只觉李小娟娇小轻盈的身体正从空中飘飘而落,裙裾旋开像一朵莲花。她惨白的面容在半空里向他投以哀笑,一只胳膊横空伸出来,作招手告别状。
“汪先生,我先走一步。”年轻老师向他打了个招呼。
汪齐云一惊,勉强笑道:“好好,你有事,你有事。”
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大楼前的水泥地上。大楼里灯光明亮,人头攒动,那些已经做了人父人母的电大学生们已经规规矩矩认认真真在教室里落座了。孤寂感忽然极强烈地向汪齐云袭来,海潮一样铺天盖地,没头没脑地包裹了他的身体,他不由自主举起讲义夹,用劲在眼前挥了挥,试图挥掉一种物质性的东西似的。恍惚中李小娟的身体像被施了巫术,一分为十、为百,不断地、一个接着一个地从楼顶上、从夜空里翻滚飘落,砸向大地。汪齐云惊醒过来,知道自己快要进入走火入魔的状态,赶紧逃离那块地方。
走进课堂,五十多双饱经世故的眼睛一齐向他射过来。讲台上空空的,没有了往日泡得正醉的一杯热茶,和讲台下那个熟悉的大红塑料壳热水瓶。顺便往门口看一眼,门口也没有了那个瘦弱的、目光忧郁却全神贯注钉视着他的可爱的身影。汪齐云一下子没控制住伤感哀痛的情绪,泪水忽然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他掏出手绢按紧在脸上,片刻之后才拿下来,鼻音很重地说:“对不起,我是刚刚才知道李老师的消息,没有承受这份噩耗的思想准备。”
学生中有一个站起来,大声说:“敢哭敢笑乃真性情人,汪先生的眼泪倒叫我们佩服之至呢!”
汪齐云朝他点了点头,脚步沉重地走到黑板前,凝神片刻,目光不看学生,说:“今晚这两节课,我是不可能讲好了。出个题目,每人当场做一篇文章,交上来我看。”
转身朝黑板,龙飞凤舞写下一板粉笔字:
行吟坐啸独悲秋,
海雾江云引暮愁。
不信有天常似醉,
最怜无地可埋忧!
荒荒葵井多新鬼,
寂寂瓜田识故侯。
见说五湖供饮马,
沧浪何处着渔舟?
《从陈子龙〈秋日杂感〉论清初诗歌的普遍主题》
十八
汪齐云不能在家里住下去了。他一刻也不能忍受这种双方视而不见的虚伪生活。陈兆华是杀害李小娟的间接凶手,无法想象一个人日日夜夜面对凶手的滋味。有时候陈兆华冰冷着面孔从他面前昂然而过,他不得不绷紧双腿,把拳头藏进口袋里,担心自己一时忍不住会冲上去揍她两下。
他去找系主任,要求搬进资料室里暂住一段时间。系主任很吃惊,伸手把眼镜扶了又扶,问他是不是陈兆华的病情有所恶化:“她打过你了?”
汪齐云摇头:“还不至于。不过你可以想象出来……”
系主任斩钉截铁说:“应该送精神病院!”
“再看看吧。不到万不得已,谁肯把人往那儿送?”
系主任对汪齐云感慨备至。说他对陈兆华算得上仁至义尽了。又唠唠叨叨说资料室太小,书堆得很拥挤,汪齐云一个教授屈居此地不太合适。汪齐云说他不怕挤,他喜欢身边堆满书,他住在有书的地方身心都很放松。系主任说他不过,只得点头。
汪齐云不跟陈兆华打招呼,只找儿子帮忙,带了一只行军床,一应换洗衣服洗漱用具吃饭家什,在一个星期天上午搬到系资料室安顿下来。汪齐云对儿子说:“从前我就住在这儿。被她钉上了之前。”
儿子心里好笑:“她”是谁?又怎么是她钉上他?儿子心想,人活到一定岁数就会返老还童,就会有许多天真可笑的儿童心理。
汪齐云照常上课照常主持研究课题照常辅导研究生,生活规律并不被打乱。一日三餐吃教工食堂,高兴了便下个小馆子,买二两白酒,自斟自饮。系里有一台美籍华人校友赠送的29吋大彩电,汪齐云吃罢晚饭就跑去看新闻联播,有别的好节目便看得久一些,只觉得比看家里18吋的那台要过瘾许多。
他告诉系里同事说,如今他过的是神仙日子,要多惬意有多惬意。同事奉承道:“汪先生是有福之人,少有少福,老有老福。”汪齐云听毕哈哈一笑,再琢磨觉得味道不对,却又指不出不对在哪儿。
有一次他病了,流感,发了两天烧,眼泪鼻涕的,很狼狈。
儿子来看他,带了一罐鸡汤,说是陈兆华特地替他煨的。汪齐云脸色就不好看,转过身不看那鸡汤。儿子不以为然地说:“这又是何苦!怎么说你也是我爸,她也是我妈。”
汪齐云想告诉儿子关于那盒避孕套的事,关于李小娟跳楼自杀的事,话到嘴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儿子却聪明,父母亲之间的恩恩怨怨没有不看在眼里的,此刻抢过来劝汪齐云:“妈这样做其实很正常。没有女人发现丈夫有外遇而无动于衷的。真要无动于衷才值得怀疑。”
汪齐云恨恨地答:“做得太刻薄。”
儿子说:“妈就是这样一个人,精的地方太精,傻的地方太傻。她怕失去你,结果偏偏失去了。精到最后就成了傻。妈心里很不好受,在家里坐立不安。”
汪齐云翻了个白眼:“我要跟她离婚。”
儿子老于世故地钉了汪齐云很久,忽然一声冷笑:“说说而已!李小娟没死的时候你都没有离婚,何况现在?我算是看得很清了,打个比方吧,你们是两根纠缠在一起的藤,彼此盘绕,又彼此依附。彼此仇恨,却彼此从对方身上吸精吮汁。你们两个人是无法分开的,至死也无法分开。”
汪齐云毛骨悚然,惊惧儿子竟有如此一番入骨三分的剖析及预言。他凝神片刻,勃然大怒道:“你太放肆!就冲你这句混帐比方,我也要离给你看!”
儿子不答话,钉视一头怪物般地钉他许久,站起来扬长而去。
汪齐云心里憋一口气,拿定主意要给儿子一个惩罚。他不但要离婚,还要离得堂堂皇皇,离得迅雷不及掩耳,离得陈兆华和儿子女儿目瞪口呆。
然而汪齐云的福星却又一次不合时宜地降临,系里领导班子五年一次的改选工作开始。瘦得脖颈撑不住脑袋的老系主任摇摇晃晃走进汪齐云暂时栖身的资料室,推心置腹谈了很久,大意是他决不再连任,年龄大了,身体也吃不消,他已经向校方推荐了汪齐云这个人选。校方基本是同意的。至于系里同仁的工作,他会来做,保证汪齐云票数过半。希望汪齐云上台之后,一,怎样怎样,二,怎样怎样……
系主任后面的话,汪齐云没有听清。他听清的只有一句:
“校方基本是同意的”。他在心里迅速把全系教师排了一个队:老朽的老朽,嫩生的嫩生,真正年富力强、经验丰富、学术带头、同事服气、学生拥护的,数来数去也就是他了。所以他微微地笑着,带着点无所谓的漫不经心,既没表现出受宠若惊的卑俗,又没有故作清高地拒绝。
离婚的事情自然就被抛到了脑后,汪齐云是一个很懂得抓主要矛盾的人。从这天开始他暂时地演变为一只兔子,两耳尖竖,毛发直立,全神贯注窥测系里的选举动向,留心人们的一言一行,随时准备跳起来冲刺。却是迟迟不见有什么动静。别的系里为选举闹出种种笑话和丑闻,在学校里传来传去,舆论沸腾成了一锅粥,唯独中文系死水一潭,上上下下按兵不动。汪齐云急得周身发痒,又不好出面去打听,真正成了一只被蒙在鼓里的兔子。
一天晚上十点钟,有人来敲资料室的门。汪齐云开门一看,吃惊得后退三步,来人居然是陈兆华。
陈兆华跨进门后,随手把门关好,大咧咧在汪齐云的行军床上坐下来,似笑非笑说:“慌什么呢?我又不是来捉你的奸。”
汪齐云“哼”了一声:“我不认为你会有什么高尚目的。”
陈兆华朝天举起一只手,食指伸出来,弯曲着指向汪齐云:
“恰恰相反,我来的目的是要拯救你。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水深火热。你必须靠我的帮助。”她垂下手去,长叹一口气,“这是天命,命中注定我总在关键时刻助你成功。我活着就为了你每一个成功的刹那,这是诱惑,无法抗拒。”
汪齐云目瞪口呆听着她每一句话,感觉到其中似乎有一种神秘的意志,有一种如同神谕的震慑力。
陈兆华把身子倾斜过去,凑近汪齐云的脸,目光灼灼地问:
“知道中文系迟迟不举行选举的原因吗?”
汪齐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可是我知道!我从学校方面打听到了,校方对你这个系主任人选持犹豫态度。”
“……”
“犹豫的原因我也知道。第一,你曾经在校园里广泛宣传我有精神障碍,可你置我这个‘精神病患者’的结发妻子于不顾,一个人搬出家庭生活,这总能算得上人格的污点吧?起码你是不善良,不忠诚,不负责任。第二,大家都隐约听说你有外遇,可又知道得不很清楚(顺便声明一下,李小娟之死我没有对任何人吐露,重大事情上我从来不忘为你着想)。如今你执意要独自住在资料室里,人们难免会在心里打个问号:汪齐云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汪齐云张口结舌,一时间脊背处凉飕飕的,有一条冰冷的蛇顺着脊椎骨往上在爬。
陈兆华说到关键之处戛然而止,用四个字作为总结:“请君三思。”
这一刻汪齐云的神情极为尴尬极为狼狈。他知道陈兆华再一次占了他的上风了,他已经被逼到绝境,不得不抓住陈兆华伸出来援助他的手。他心中颤抖,无声悲呼:为什么不干脆把这只手砍断?为什么不砍?悲愤、忧怨、自暴自弃到无以复加,两颗泪珠不由夺眶而出,越发在陈兆华面前显露了他的怯懦和庸俗。
十九
汪齐云栖居资料室的短暂生涯在陈兆华去后的第二天宣告结束。离家的时候心高气傲,为陈兆华后半辈子要独守空房而幸灾乐祸。回家时却是垂头丧气,灰溜溜地从陈兆华肘边擦过,钻进书房再不出声。
陈兆华自然是料定汪齐云要回来的,事先早已准备好了一桌菜,这会儿在厨房里煎、炒、熘、烩,忙得不亦乐乎。儿子女儿都不在家。这没关系,儿女是她生的,跑也跑不掉。关键是汪齐云。孙悟空七十二个筋斗,末了还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陈兆华简直就有点得意洋洋。
呛人的油烟味飘进书房,汪齐云放肆地连打几个喷嚏。吃了好些天食堂,照理说肚里寡淡得很,闻到油香应该兴奋的,而汪齐云此刻除了屈辱没有别的感觉。他一动不动端坐桌前,眼睛钉在一本线装书上,心里想象着陈兆华的得意嘴脸。不知怎么,他现在一看到陈兆华的脸就联想起“恶心”这两个字。心理上的厌恶引起了生理的强烈反应,生理反应又导致视觉发生偏差,一张原本并不难看的面孔便在他主观注视下任意拉长、压扁、瘪缩或膨胀,变得奇形怪状和狰狞丑恶。
陈兆华手脚利落地忙好六菜一汤,关掉煤气和抽油烟机,解了围裙,笑吟吟地招呼汪齐云吃饭。第一声喊没有反应,第二声再喊,书房里传出来冷冰冰的两个字:“不饿。”陈兆华脸色白了一白,却没有立即生气,走进书房动手去拖他:“来吧来吧,不饿也吃一点儿,我还给你买了酒。”
汪齐云慢慢地转回头,不动声色地钉了她好一会儿,目光里有幽幽的磷火一闪一闪。然后,他抬起手,轻轻地、慢慢地、像拂去灰尘那样把陈兆华搭在他肩上的一只手拂落下去。
一时间气氛突变,极其凶险。陈兆华脸色惨白,双眼失神,如同木雕泥塑。汪齐云却又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推开椅子,走出书房,在餐桌边一屁股坐下,拿火柴烧了“优质洋河大曲”的瓶封,打开瓶盖,往酒杯里倒了满满一杯酒,仰头“咕嘟”一声喝下去。
过了一会儿,陈兆华也跟过来,无声地坐在汪齐云对面。陈兆华终于没有发火,她在情绪爆发前的一刻意识到了自己毕竟是胜利者,胜利者总要对对方宽宏大量。
对坐着的两个人许久沉默无言。汪齐云的目光只落在两个地方:菜盘和酒杯。他一杯接一杯喝酒,片刻工夫双眼已经微红。陈兆华隐忍不住,好心劝他:“酒少喝点,多了会伤身体。”
汪齐云丝毫没有反应,说过的这句话如同飘散在餐桌周围的空气。陈兆华再一次努力地提起话头,说到了儿子新交的女朋友,说到了女儿明年的分配,又说到汪齐云当了系主任会有多少工资可加。
汪齐云始终一言不发,眼睛不抬地喝酒吃菜,吃得酣畅淋漓,尽心尽意,仿佛面前根本没有陈兆华这个人存在,根本没有陈兆华喋喋不休、又像讨好又像表功的声音存在。
陈兆华终于火起,大喊一声:“汪齐云!你到底是不是个死人?”
汪齐云这时候动作很重地丢下杯筷,站起来离开餐桌。
陈兆华又是声嘶力竭地一声喊:“汪齐云你站住!”
汪齐云并不站住,用一种故作镇定的悠闲步伐走向书房。没走两步,身后猛然“咣啷啷”一阵惊天动地的砸响,他惊愕地回转身去,陈兆华面色青紫,喘气粗重如拉风箱,一张餐桌四脚朝天趴在地上,满地菜肉翻滚,汤汁横陈,碗盘破碎,半瓶白酒淌成一小片汪洋,散发出浓烈酒香。汪齐云此时再也不能保持沉默,刚要开口跟陈兆华对上几句,却见陈兆华身子慢慢地向后仰去,头撞到后面的墙壁,上半身弹回来一点,落地时一声沉闷的“咕咚”,躺成一个很奇怪的歪扭的姿势,伸出去的一条腿顺带着踢翻了她坐的凳子,凳子也砰然倒地,倚靠在餐桌腿上。
汪齐云大惊失色,奔过去看视,只见陈兆华嘴唇乌紫,口吐白沫,两眼翻白,全身痉挛,如同一具尸体刚刚被放进焚尸炉时的扭曲、挣翻、皱缩的模样,令人毛骨悚然。
二十
许多日子以来汪齐云处心积虑地把陈兆华宣传为一个“幻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事情的结局果然被他说中,陈兆华由学校医院派出的一辆救护车送进了市精神病防治院。
汪齐云坐在车里的担架旁边,望着陈兆华注射过镇静药之后昏迷不醒的面容,只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在飞速沉落,一直要下沉到地狱深处。他想人世间是不可能有人知道陈兆华的发病原因的,神明也不会知道,所以将来等待他的必是来自地狱的末日审判。再想又觉委屈:如今这样一了百了的局面并不是他真心希望的结局,他曾经有过的最恶毒念头便是离婚,所谓“精神病”的说法不过是对陈兆华的一种口头报复,仅仅用于语言的快感而已,何曾想到假说竟会成真!
所以汪齐云小心扶持陈兆华住进病房,在她的床头柜里放满奶粉、果珍、肉松之类,又亲自找医生找护士,赔笑脸说好话,千叮咛万嘱咐。
儿子在一边冷笑不语。瞅一个四面无人的机会,儿子把鼻尖凑近汪齐云的眼睛,瞳仁缩成极小的一点,针一样刺住他,很轻很慢地说:“你不知道住进这医院的人,十有八九是不会出去的吧?”
汪齐云浑身剧烈一抖,慌乱而急促地说:“不不,你这都是传言,传言不足为信。”
儿子阴阴地笑起来:“也许你宁愿相信。”
汪齐云忍无可忍,骂一句“混蛋,”扬手就打了儿子一个耳光。儿子不还手也不抗议,人高马大地立着,固执地做出一副蔑视父亲状,使汪齐云根根汗毛齐刷刷耸立。
汪齐云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指望能碰上陈兆华神志清醒的一时半刻,向她作些解释,抑或是忏悔。而陈兆华总没有清醒的时候。眼见得电疗和激素之类药物弄得她整个人发面似的膨胀起来,白胖如浸泡水中多日,目光却是浑浊畏缩,口鼻日见歪斜,距离一个正常人的形象越发遥远,汪齐云无法控制心中的悲哀和恐惧,拼命摇她喊她,摇着摇着脸上已经是泪水纵横。
儿子女儿对于汪齐云和陈兆华的勾心斗角,本来是持中立立场的。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两边都是生他们养他们的人,无所谓爱憎。陈兆华这一病一住院,两个人的脚跟立刻移向了母亲一边,颇有点跟汪齐云誓不罢休的意思。儿女的理由也很值得同情:母亲是精神病人,别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们做子女的?须知精神病是一种家族病,有遗传史的呀!儿子新交的那位女朋友,不就因为怕他家里有精神病人而毅然决然提出分手了吗?女儿日后也会碰到这个麻烦——母亲遗传给女儿的可能性更大,洁身自好的小伙子们一定会对女儿避之不及。
汪齐云苦不堪言的时候只好在家里喝闷酒。因为懒得上街,下酒的小菜又起用了三十年前的零食——腌萝卜条。不同的是开水换成好酒,生活水平提高了很多。
由嗜酒演变成酗酒,其间的过程极其短暂,简直可说是一个质的飞跃。汪齐云常喝得醉醺醺地去上课,满嘴酒气,目光迷乱,课讲得生动华美而离题万里,学生报以热烈掌声,给汪齐云安上一个“酒仙”的美名。有一回汪齐云喝了酒去校长办公室开会,校长进门之后连连吸着鼻子,皱了眉头问:“谁把酒瓶打破在这里?”满座哄笑。汪齐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一天早晨,汪齐云未吃早饭就坐在餐桌前喝酒。一杯下了肚,第二杯才端至嘴前,人忽然像被别人从桌子下面拽了一把似的,泥鳅一般出溜到了桌子下面,酒杯滚落,酒洒了一身一地。儿子慌慌地出去叫人,用藤椅绑上木棍抬了往医院送。医生迎上来拿拇指和食指把他眼皮这么一扒,淡淡地说:“死了,脑溢血。”
这一天距汪齐云被正式任命为中文系主任一个月零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