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间在二楼,里面布满了灰尘和蛛网,一看便知定是因为这间房子很久没用过了,小二也懒得打扫,霍远道皱了皱眉头,但是看到过三儿美滋滋的坐在桌子旁,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好在,窗外的风景不错,青山暗林尽收眼底,远道看着这如画般的山水丛林,心下突然涌出了几分失落,山水虽好,可惜竟没有自己这个落魄王子的立足之地。
“看什么呢?”过三儿搓着筷子问道。这时他才有空打量起眼前的这位富家公子,见他虽然身材高大,模样周正,但是他那双总是不愿意完全睁开的眼睛,和左边微微向上牵动的嘴角,却总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
“没什么”霍远道收回了目光,这时他才开始审视其窗外近处的房屋和街道,一座座茅草搭建的房子竟似受不住一点点风吹雨打,就连一个呼吸都好像能把房子吹倒,远道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再看连接着房屋的道路如鸡肠般左拐右扭,好像在搅动着人的心肠,而酒馆旁帝国为封禅修建的官道却笔直宽阔,相比之下,尽显豪气壮丽。此时的官道在霍远道心中就如同一条张着血盆大口准备吞噬一切的巨蟒,这是一个怎样的帝国呀,这又是一个怎样的天下!
这时,一队车马不疾不徐的从酒馆的窗前走过,看着这车马仪仗,远道知道这定然是个封疆大吏的车队。
“这夏胖子的仪仗就是气派!”
“夏胖子?”霍远道心中搜索着姓夏的朝中大员“你是说四望州牧夏蒙?”
“除了他还能有谁?”过三儿用手指着车队中一个被锦帐围得严严实实的轿子说道“也不知道那里面藏了什么好东西。”
那个轿子远道倒是知道的,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珍宝,而是夏蒙的宝贝女儿,说是得了什么怪病,受不得一点风寒,这次封禅又非要跟着夏蒙来凑热闹,这夏蒙最是宠爱这个女儿,只好想出了这么个办法带她过来。
过三儿叹了口气道“可惜这么好的路,只有没出过半分力的当官的走得,我们这些用血和肉修官道的老百姓却走不得。”过三儿似乎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再继续下去,向远道说道“你是从南边的桐州郡来的?”
霍远道忙收回了心神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过三儿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而是接着问道“你是大官?”
“不是”远道摇了摇头。
“我猜也不是”过三儿挠了挠头“大官哪有不跟我们要钱还给咱们钱的”
霍远道笑了笑道“别说我了,你是干什么的?”
“我?”过三儿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呲牙笑道“小人物,小人物”
远道知道他不愿意多说,便也不追问“刚才拽住我的那群人是干什么的?”
“他们呐,专门等着吃掉你们这样的富家公子哥的乞丐。”过三儿说着向楼下大喊道“牛肉呢?牛肉没煮好,不能先把酒送上来吗?”又向霍远道说道“他们原本也不是坏人,只是为了养活家里亲人。”
霍远道闻言沉默不语,这时小二风风火火的抱着酒坛子跑了上来,为二人倒酒。
远道看了看手中缺了一个口脏兮兮的酒碗,腹中不住地泛酸,他如何能把这样的酒碗递到嘴边?他与过三儿碰了碰酒碗,勉强的喝了一小口,向过三儿问道“这小城怎么这么穷?”
“穷?”过三儿反问“穷吗?南望首元城可算是四望之中数得着的富城了,这最起码还能活命,时不时地还有你们这样的人来接济我们,你到其他地方可难见到这么大的酒馆了。”
“大吗?”霍远道心中问道,却没有出声,只是笑了笑,看着继续说下去的过三儿。
“你要知道,四望之地都是群山和暗林,只有青水和玄水两岸有能耕种的农田,咱们守着林子靠啥吃饭?”过三儿自问自答道“只能靠着伐木和打猎过活,这木头伐起来容易,往外运可是真难,山上的猎物能养活多少人?眼下为给皇帝老子修封禅台、修栈道、修官道,家里的壮劳力都抓去服徭役了,剩些老弱病残哪里还能吃得上饭?”
“朝廷不是给拨钱了吗?”
“钱?”过三儿竟把一口酒喷了出来“还是那句话,当官的从来都是跟咱们要钱,没给过我们一分钱。”
霍远道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群奴才!”
“对!”过三儿一拍桌子道“这话说得好,当官的都是奴才!”
远道自知语失,却听着过三儿骂当官的是奴才心下也觉得特别畅快,便举碗向过三儿的碗一碰道“对!奴才!”说完两人都一仰脖喝了碗里的浊酒。
这时,小二又将煮好的牛肉端了上来,过三儿见肉来了便一把抓起一块张口就咬。
远道也学着过三儿抓了一块牛肉放嘴里嚼了嚼,配着浊酒竟是别有一番风味。
过三儿嘴里咬着牛肉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虽说如今的圣朝没有古时候那样的奴隶,但像我们这种人就是永无出头之日的奴隶,咱不说中原怎么样,就说你们胶州。”
远道知道这小子定是把自己误会成胶州的大姓公子了,也不打断,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啥叫十姓胶州?前朝把之前的大姓赶到关外,成了胶州的西五姓,老霍家得了天下又把前朝的大姓赶到关外成了东五姓,你们虽然失了天下,可你们在胶州依然富贵呀!胶州地广,又产鱼盐。地境虽不如以前大了,可还是个个不愁吃穿,称霸一方,对吧?”过三儿向远道眨了眨眼睛。
“对!”远道点头道“中原也是被几个大姓把持着。”
“对”过三儿抹了一把嘴上的油说“济州独孤氏、仓州栾氏、临渊仇氏、山南梅氏、昊州王氏、离州崔氏,高门大姓,富甲一方,权倾朝野!”
“哦?”霍远道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禁刮目相看,一个穷乡僻壤,其貌不扬的人竟还能懂得几分天下形势。
过三儿看见远道的眼神有变,腼然一笑道“我二哥说的,说错了不赖我。”
远道一笑,心道又是这个过二郎,看来这人还真不简单。
过三儿独自喝了一口酒道“别光说我了,说说你。”
“我?”远道愣了一下,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想认认真真的听自己说话,然而又要从何说起呢?
母亲是父亲最不宠幸的女人,死后也不过被追封为婕妤,连名字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封号了,“贺兰婕妤”就是她的全部,就是她的一生!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霍远道说。
“好啊”过三儿道“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霍远道放下酒碗,起身,负手,望向窗外,怅然若失。似是在追忆着过往,又好似在品味人生,良久,悠悠道“有一个孩子,他是家中的第三个儿子,他记不得自己母亲的样子,因为母亲在他出生没多久就离开了人世,他也感受不到父亲的宠爱,因为父亲有太多的妻子和子女需要去宠爱,何况这个孩子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定然不详。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他有一位给予他父爱和关怀的老师。
这位老师负责父亲家里所有子女的教育,自幼仁厚聪慧的他得到了老师的全部青睐,老师多次向他的父亲提起他的才华,父亲对他的看法也渐渐的有了改观,他似乎又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一点点无比渴望的关爱了。
直到一天,那天的天气对他来讲一直是个谜,明明晴空万里,可记忆中却总是响彻着震耳欲聋的雷声。
那天早上,二哥找到他,说让他帮忙誊写自己的文章。他也疑惑,大他八岁的二哥何必要让小孩子替他誊写,二哥非说喜欢他的字,他也就只好代笔。说实话,那文章写得出奇的差,前言不搭后语,根本毫无头绪,他不明白二哥为什么喜欢这篇文章。
文章刚刚誊完,父亲便和二哥的生母走进学堂,这是父亲多年来第一次走进学堂来关心儿子们的学业。
二哥喜滋滋的向父亲递上了一份自己的文章,他看着二哥的笑容心下奇怪,不知道二哥的喜悦和自信究竟来自哪里。
可是父亲却不住的点头,随后父亲又看了看大哥的文章,虽然不是特别欣喜,却还是勉强的笑了笑。父亲又向他说道‘你的周老师说你是最是才学过人,来让我看看’
他喜不自胜,就如同有人要看自己新衣服一般开心,连忙在案头翻找自己的文章,却怎么也找不到,就在他万分焦急的时候,二哥一把扯过早上让他誊写的那篇文章道‘三弟,这不是你刚写好的吗?还找什么?难不成在找先生让你抄写的他的文章?’
‘二哥,那不是’没等他把话说完,那文章已经被递到了父亲的手里,父亲的笑容逐渐凝固,一片阴云慢慢的爬到了他的脸上。
他赶紧找二哥的原稿,而那原稿却早就不翼而飞了,突然,他听见了一声暴喝。
‘周季平!这就是你教的好学生!’父亲说着一把将文章丢在了老师的脸上。
‘父亲’他怯懦的说道‘这是我替二哥誊写的文章’
‘逆子!’父亲怒气更盛,‘你案上只有这一篇文章墨迹尚还未干,你何谈代写?’
他看向脸上挂满了笑容的二哥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但是他还是不明白一向聪明绝顶,雄才大略的父亲为什么会相信这样漏洞百出的诡计,只要他们俩兄弟当场作文章,便可是非分明,他相信不是父亲想不到,而是父亲对自己太过吝啬,不愿意给他哪怕再多一点点的信任和耐心。
那一年,他才十岁,对于别人来说还是玩耍嬉戏的年龄,而他却懂得了人心的险恶。”说到这时,霍远道轻轻叹了一口气。
正在跟一块牛肉较劲的过三儿说道“说实话,你们富家公子的事儿,我是真不太懂,老子们找一个媳妇都费劲,能认识名字的都算文化人,啥文章啊,老师啊,没见过。”
霍远道仿佛依旧沉浸在记忆中无法自拔,过三儿看着他的神情也没再说话,默默的嚼着牛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说那篇文章让他在父亲那失了得到宠爱的机会,那么他十四岁发生的那件事让他彻底成了父亲眼中的败类。
那年冬天特别冷,空旷而又巨大的庭院在寒冷中变得格外寂静,而这寂静却被一连串急切的敲门声打破了。
‘三弟’是大哥,这些年只有大哥对自己还残存着一些亲情,他高大英俊,有着未来家主的风范。然而,他高大的身躯里却装着一颗脆弱的心。
‘大哥,怎么了?’他问。
‘三弟!’大哥竟哽咽起来,已经二十九岁的他竟然哭的像个孩子。
‘大哥对不起你’大哥说。
‘怎么了大哥?’他仿佛看见了一片乌云正从大哥的身后飘向了他的庭院。
大哥说‘我有个侍女叫翠儿’
他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大哥悲容更盛‘我们一直有私情’说着大哥又急忙补充一句‘是她先勾引我的’
他想,这时还有必要解释谁勾引谁的吗?但他没说。
‘我对她也算好’大哥继续说‘但她不满足,她要我娶她,我是要继承家主的,况且二弟一直对我虎视眈眈,我不能留给别人口实,我告诉她,我不能娶她,可她欺我软弱,竟威胁要去找父亲!’
‘大哥,别告诉我你干了傻事!’他忧心忡忡的问道。
这时大哥仿佛变成了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还大喊道‘我杀了她,三弟,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选择!’
听到了这个答案,他反而冷静了下来,‘说吧,大哥,要我怎么帮你?’
大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来了,总算是来了吗?对于亲情保有的最后一丝幻想也要被无情的破灭的时刻总算要来了吗?
‘你知道,我的庭院只有你常去走动’他记不起当时大哥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也记不太清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他只记得父亲因为震怒而扭曲的表情,那种失望至极,痛恨至极的神情仿佛在高喊着这个畜牲不是自己的儿子!四十六岁的他显得那样的老态,因为他十四岁的儿子竟杀了大哥庭院中一个与他有私情的侍女!而这个侍女已经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他已经想不起父亲是怎么责罚他的了,他只是记得从那时以后,他便成为了家族中的丑闻和笑柄。
他唯一的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周季平也被盛怒之下的父亲驱逐到了西方,那时候他才发现这个世界对他太吝啬了,什么都不愿意给他,他除了背后的冷眼和嘲笑以外一无所有,也是从那一刻起,他痛下决心,早晚要用自己的双手拿走这世间的一切!别人不愿给的,他要自己动手去取!只是他还太年轻,太软小,他还要隐忍,还要假装成别人想看到的样子,寻花问柳,风流成性,只有这样他才能不被别人当作威胁,才能活到自己强大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