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鞘中霜色 第七十五回 劫后重逢

六月的江南,正值梅雨季节。

丝雨绵绵,雾霭重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梅雨时节特有的气息。

雨声淅沥,如诉如泣,更加勾起游子们的思乡情怀。

一辆双辕马车自北向南疾驰而来,车辕上坐着一人,竹笠蓑衣,手执长鞭缰绳,策马疾行。

“吁——”

波涛汹涌的长江,横亘在面前。赶车人“吁”的一声勒住马缰,回首向身后的车舆中说道:“义父、沈姑娘,我们到家了。”

“啊?我们到家了。”随着一声清脆的欢呼,轿帘掀起处,一个美艳少女偕同一个短髯中年人一前一后跳下马车。二人不顾细雨霏霏,快步走到岸边极目远眺,深情地凝望着南岸烟雨中栉比鳞次的建筑物。

美艳少女靠过来,一手轻轻挽住中年人的手臂,一手指着对岸,欢快地说道:“爹爹,我们到家了。看,那里就是我们的家。”

“我们回家了,我们回家了——”中年人喃喃自语,大滴的泪珠无声地滑落在腮边。

“‘曾栽杨柳江南岸,一别江南两度春’。时间真快啊,一晃离家两年了。”陈文祺也是感概万千,思念起远在另外一条河边的双亲。

“义父、沈姑娘,您们先寻渡船过江吧。我寻个店家将马匹寄养了,再过江去府上拜见义母。”

“那哪成?你去寻吧,我们等你一起回家。”沈清说道。

“也好,我去去就来。”陈文祺说完,跳上马车寻找店家去了。

望着陈文祺的背影,沈灵珊喜悦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暗淡起来。义兄寄存马车,是打算回乡探亲之后,再乘此马车返京赴任,到那时天各一方,相见无时。

不一刻,陈文祺便即回转,三人乘了渡船回到南岸。下船的那一刻,陈文祺恍然忆起伫立在猎猎寒风之中的那个俏丽身影。回首一看,伊人正在身边,不禁莞尔而笑。

“大哥,为何发笑?”沈灵珊问道。

“记得去年我与翁公子联袂赴京赶考,沈姑娘便是送我们到这码头上。适才触景生情,故尔失笑。”陈文祺说道。

顿了顿,沈灵珊幽幽地问道:“大哥,刚才在长江北岸,听你吟了两句诗,可是白居易的七言绝句《忆江柳》?”

“对呀。”

“小弟才疏学浅,恰好只记得前两句,后面两句怎么说来着?”

陈文祺一听,立刻懂得沈灵珊的意思。自从负伤之后,这段日子与沈灵珊形影不离,相处甚欢。今日一别,相见又是何年?一时竟是忧心悄悄、黯然神伤。

不知有意无意,沈灵珊追问道:“大哥,难道堂堂三元及第的状元公,也不记得后面两句么?”

陈文祺强作笑脸,毫无顿挫地念道:“‘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

“不知攀折是何人……不知……攀折是何人?”沈灵珊泫然欲泣,凄迷地低吟着。

陈文祺看在眼里、痛在心中,若非乃父在侧,他真想将心爱之人一拥入怀,向她倾诉自己的情思。他想了想,对沈灵珊说道:

“沈姑娘,其实吟咏江南的好诗句不止这首《忆江柳》,前朝诗人虞集的《听雨》也写得不错。‘屏风围坐鬓毵毵,绛蜡摇光照莫酣。京国多年情不改,只听春雨忆江南。’你听,写得多好。”

他将原诗“京国多年情尽改,忽听春雨忆江南”两句中的“尽”改成“不”、“忽”改成“只”,不啻于暗中向沈灵珊表明了自己心迹:身在他乡,此情不改,纵然满眼“春色”,只忆“江南春雨”。这何尝不是别样的海誓山盟?沈灵珊听罢,心中立刻舒坦透亮起来,俏丽的双颊涌起红晕,眼睛再也不敢直视爱郎。

沈清虽然文化不深,对这“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京国多年情不改,只听春雨忆江南”的意思不太明白,但见两人那缱绻悱恻的模样,也猜出了个八八九九。他暗叹一声,决意要尽快解开心中那个“结”,以早日明确两人的关系。想到此他故意打岔道:

“珊儿,若你不说,待会爹爹与你娘相见,你猜她还认识爹爹否?”

“爹爹,我娘她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您,不信我们打赌。”

“信,爹爹相信。”见女儿神情好转,沈清很是高兴。

“爹爹,这就是家了。”沈灵珊说完,拔腿向里屋跑去,边跑边喊:“娘,珊儿回来了。”

韩梅正在房中打坐念佛,听到女儿的声音,忙睁开眼睛,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轻盈的身影飞奔而来,一头扎进自己的怀中。

韩梅紧紧地抱住女儿,亲吻着她的秀发,口里喃喃地说:“珊儿回来了,珊儿回来了。”

良久,韩梅松开双手,爱抚地将沈灵珊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笑吟吟地说道:“还好,没胖也没瘦。”突然面色一端,绷着脸说道:“你这野丫头,竟如此大胆,一人独自去宁夏?说,为娘要如何罚你?”话虽如此,绷着的脸很快被洋溢的喜悦所代替。

沈灵珊趁势撒娇:“娘——”

韩梅又将女儿揽入怀中,轻轻抚摩着她的后背,说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母女俩亲热了一会,沈灵珊忽然记起外面的爹爹。她挣脱母亲站起来,捋了捋微乱的秀发,然后拉着韩梅的手说道:“娘,走,您看看谁回来了?”边说边拉着韩梅向外走去。

“谁回来了?你义兄吗?你这傻孩子,怎么把他一个人晾在外面?”韩梅边走边问。说话间已经来到前堂,抬头一看,二十年来梦萦魂绕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面前,顿时身子一颤,随即晃了几晃,向地上倒去。

沈清抢步上前,双手扶住爱妻,轻轻地说道:“师妹,我回来了……”

韩梅抬起头,深情地看着二十年来刻骨相思的夫君:“师兄,真的是你?我……我不是在做梦吧?”说罢“呜”的一声,扎入沈清的怀中痛哭起来。

沈灵珊红着双眼,轻轻扯了一下陈文祺的衣袖,两人悄悄地退了出去。

看着怀中涕泪俱下的爱妻,沈清也是泪水潸然。二十年的死别生离、二十年的云愁雨恨,不知有多少衷肠想要倾诉。一路上,沈清设想过许多与爱妻劫后重逢的场面,此时竟是一个也用不上。他轻抚着爱妻抖动不已的身子,满含自责地说道:“师妹,这么多年不在你身边,让你受苦了。”

情绪刚刚稍有平复的韩梅,一听夫君这句话,复又悲从中来,泪水如注。二十年来,爹娘逝去的悲痛,夫君、爱子生死不明的牵挂,小弟、幼女的抚养,对梁芳兄弟的深仇大恨……这一切,没日没夜地噬啮着这个柔弱女子的灵魂;二十年的饱经忧患,不堪回首更不敢回首!

“师兄,师兄,您回来了?”韩明激动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韩梅飞快地离开沈清,朝外面喊道:“明儿,快进来。”

话音刚落,韩明、沈灵珊、陈文祺和蕊珠等人已经走进前堂。原来,沈灵珊、陈文祺两人去知府衙门将韩明请了过来。

沈清与韩明紧紧相拥,尽皆热泪盈眶,恍如隔世。

沈清扶住韩明的双肩,动情地说道:“二十年不见,明儿不仅长大成人,而且还官居太守,出息了。倘若师父、师娘在世,那该多么欣慰啊。”说完已是泪流满面,韩梅、韩明姐弟俩早已泣不成声。

沈灵珊心中难受,连忙说道:“爹、娘、舅舅,今天我们全家团聚,应该高兴才是啊。”

三人赶快擦干眼泪,齐声说道:“正是,今天我们全家团聚,应该高兴才是。”

“师兄,当年我见梁德那贼子将霁儿挑落河中,后来你……你……可找到霁儿了?”韩梅满含希望地问道。

“霁儿?那是谁呀?”沈灵珊好奇地问道。

韩梅紧紧攥住沈灵珊的手,轻声说道:“珊儿,别打岔。”两眼紧张的盯着沈清。

沈清微微摇头,声音颤抖地说道:“没有。当时我被梁贼死死缠住,不能分身。后来将他打跑之后,再顺着河水一路寻找,直到长江出口,都没见到霁儿的踪影……”

韩梅又一次的痛哭流涕,悲声喊道:“霁儿,我的儿啊,你……你如今在哪?你是生是死,好歹教娘知晓哇……我的孩子……”

韩明亦是泪流满面,他怕姐姐伤心过度,连忙岔开话题:“师兄,后来呢?你怎么没来找我们呀?”

沈清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道:“我担心你们的安危,便回头寻找你们,哪知回到原先的地方一看,除了一滩血迹之外,什么都没瞧见,心想你们断无生还的可能,一时万念俱灰,便横过长剑往脖子抹去……”

“啊……”明知沈清没死,韩梅还是惊恐万状,急急地问道:“后来怎么样?”

“只听‘叮’的一声,一股大力将长剑荡开,我睁眼一看,一位年纪与我相若的义士出手救了我。他的一番话打消了我轻生的念头,复又振作精神去京城打探你们的消息。在京城流连了两个月一无所获,不得已便远赴宁夏,投奔夏尧叔叔。因锦衣卫耳目众多、无处不在,夏尧叔叔便将我的姓名倒过来,改名为秦森,这才在在军中隐藏了二十年。”沈清简单地说了自己的经过。

“难怪呀,这些年来小弟去宁夏多次,就是找不到师兄,原来是改名换姓了啊。”韩明感叹地说。

“这些年,愚兄也是多次潜回黄州府寻找你们,一样的徒劳无功。”

“是啊,我们也是近两年才醒悟过来,大家都是隐姓埋名,如何寻找得着?”

“师妹、明儿——哦,你现在是堂堂知府,不能再像小时那样叫你‘明儿’了——师弟,当年你们是怎样脱险的?怎不见赵师弟和雪妹?难道他们另居别处?”沈清终于将藏在心中很久的问题说了出来。

韩梅姐弟对望了一眼,神色顿时黯淡下来。

韩梅长叹一声,说出了当年的经过:

那一日——

韩梅见爱子被挑落河中,霎时间丧魂落魄,呆若木鸡,全然不知场中情势危急万分。邬云一招逼退赵欣后,手中折扇一张,直向韩梅颈间斩来。赵欣一见,来不及运剑化解,迅速抢到韩梅身前相隔,折扇斩在赵欣的脖子上,割断了喉间血管,顿时血流如注,当场萎顿在地。邬云折扇余势未衰,继续向韩梅削去。赵欣强撑一口气,抱住邬云的双足,口中含含糊糊地叫喊道:“师妹快躲……”话未说完,被邬云一掌猛击后背,顿时经脉寸断,吐血而亡。

邬云一脚踢开赵欣的尸骨,收回折扇,双掌向韩梅胸前拍去。正当韩梅将要香消玉殒之际,只听“蓬”的一声爆响,邬云急速倒退七八步,方才拿桩站稳。韩梅身边早已立着一位青袍老人,呼吸之间,发出难以察觉的颤抖。

“邬云,当年在西樵山,‘岭南老怪’多行不义,被五派掌门击杀。你们‘八凶’惶惶如丧家之犬,逃之夭夭,从此销声匿迹。不想尔等今又重现江湖,为祸武林,今日老夫先取了你的性命,再追剿余下的几个孽障。”青袍老人说罢,缓缓伸出双掌,一股炙热的气浪向邬云袭去。

邬云一见眼前老者,气焰立时收敛。一见热浪涌到,拔腿便逃,便跑便说道:“今日在下势单力孤,算你有狠。但杀师之仇不共戴天,你等着,他日邬某定要前来取汝性命。”转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若非老夫有恙在身,怎能容你全身而退?”青袍老人自言自语了一句。走到赵欣身旁,伸出两指探了探鼻息,又握住赵欣的手腕查看他的脉息,然后摇头站起来。

“爷爷,请您救救他吧,爷爷,我求您啦。”夏雪跪在青袍老人的跟前哭求道。

青袍老人长叹一声,说道:“就算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孩子,节哀顺变吧。”

夏雪一听,扑在赵欣身上号啕大哭。她与赵欣苦恋两年,最终喜结连理,原以为笙磬同谐、白头到老,谁知新婚燕尔,便天人永隔,教她如何不悲痛欲绝?

这边夏雪哭的昏天黑地,那边韩梅亦是神魂荡飏。爹娘惨死不到半日,爱子沈霁又被挑落水中生死不明,韩梅此时脑子一片混沌,欲哭无泪,只在原地呆呆地站着,对周围的情况视若无睹。

青袍老人走到惊恐莫名的小韩明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然后牵着他的手来到韩梅的跟前,见韩梅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用和缓的语气叫道:“孩子,你醒醒,这是怎么了?”

韩梅闻言惊醒,依稀记得是这位青袍老人赶跑了那个恶魔,再也压不住心里的委屈,拉过弟弟小韩明,姐弟俩相拥在一起,大放悲声。

“孩子,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快给爷爷说说,你们是怎么招惹上‘岭南八凶’的,他们还有同伙吗?”

韩梅本是个有胆有识的女子,听青袍老人提醒,知道现在的确不是忧伤的时候,又从老人对邬云的态度上看出他不是一个坏人。便抹干眼泪,将爹爹如何发现梁芳与阿尔木暗中联系、梁德等人千里追杀、爹娘战死等经过简单的对青袍老人说了个大概。

“这么说,他们还有三个同伙没有现身?”老人问道。韩梅不知道梁德被沈清刺伤已成惊弓之鸟、单雪已护送鲍雨去黄州城疗伤,故尔点了点头。

“孩子,若放在平时,这几个蟊贼老夫并未放在眼中。可现在老夫大病未愈,内力根本提不起来,若是邬云那厮纠集同伙前来报复,老夫自问没法保护你们。你们这是要往哪里?老夫送你们去吧。”

“老爷爷,爹娘已去,我……姐弟再也无家可归了。”韩梅说罢,又流下泪来。

青袍老人沉思了一会,说道:“此地不能久留。这样吧,先带你们到老夫家中再说。”

说完让韩梅姐弟搀起还在恸哭不已的夏雪,俯身抱起赵欣的遗体,将韩梅她们带回自己的家中。

“师兄,你不是去黄州城看病买药吗?怎么这么快就打转了?”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迎上前,向青袍老人问道。

“师妹,这几个孩子被‘岭南八凶’追杀,无处安身,我便带她们先到家里来了。师妹,她们已经大半日没吃东西,快生火做饭吧,先让她们吃饱了再从长计议。”

中年妇人答应一声,抬腿就往厨房去了。

看着泪流不止的夏雪,青袍老人走到她的身旁,轻声劝慰道:“孩子,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悲伤了。尊夫的遗体,还是尽快入土为安吧。”

草草埋葬了赵欣,三人勉强吃了一点东西,便在中年妇人收拾的房间歇息。一日之间惨遭变故,谁也没法平静下来,大家在一起相顾无言、默默流泪。

隔壁房中的对话清晰地传过来。

“师兄,既然这几个孩子无家可归,不如就让她们留在家里,正好与我做个伴,你看可好?”这是那中年妇人的声音。

停了半天,才听到青袍老人说道:“邬云那贼子知道老夫救了她们,一定会纠集同伙来这里找她们,这里恐怕不安全。”

“师兄,以你的武功,难道还怕他们不成?”中年妇人惊诧道。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总不能十二个时辰都跟着她们吧?”

“那……可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流落江湖?”中年妇人不无担忧地问道。

“师妹,你还记不记得我救的那个人?”

“是被‘岭南八凶’杀了父亲、非礼他新婚妻子的那个人?”

“嗯。”

“怎么不记得。当年你从那些恶人的刀下救回了他的性命、又使他妻子免遭蹂躏。”中年妇人说道:“还说呢,你救了人家,人家知恩图报,你偏不领人家的情,害得人家良心不安。”

“是啊。现在想起来,如果适当的接受一点感谢,说不定这些年来他会心安理得一些。所以我想,这次要他回报一个大大的人情。”

“师兄是想……”

“嗯,请他拿点银子安置这几个孩子。”

“这……会不会太多啊?”中年妇人心有顾虑。

“无妨,对他来说,这点银子那是九牛一毛。”

“师兄准备将她们安顿在哪里?”

“武昌城。”

“武昌城?”中年妇人连忙反对,“不可。武昌城为湖广行省治所,人多嘴杂,很容易被那些恶人查找出来的。”

“师妹,你没听说过吗,‘小隐在山林,大隐于市朝’。而且让她们改名换姓,尽量不与人接触,为兄担保万无一失。”

后来,青袍老人将三人带到现在的住所,留下二百两黄金,并说往后每年都会有人送来黄金二百两,生活、开销不用发愁。老人还请了一位颇有学问的塾师,专门教导小韩明。及至学业有成,科举得中进入仕途。因韩明聪敏过人、行事稳健,升迁较快,直到两年前迁任武昌知府。

“若非遇到这位贵人,或许我们早已不在人世了。”韩梅最后说道。

“是啊,这世上毕竟好人还是多些。师妹,雪妹呢?她后来……”沈清始终没有听到夏雪的消息,不禁又问道。

韩梅双眼一红,悲声说道:“赵师兄死后,雪妹万念俱灰,终日郁郁寡欢、思念成疾,加上……在次年的初夏,就……就……”说到此处,泪如泉涌,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清瞋目切齿,一拍座椅的扶手,厉声说道:“梁芳兄弟叛国求荣、‘岭南八凶’杀我亲人,此仇不共戴天。”

沈灵珊、陈文祺虽不知韩梅口中的雪妹是谁,听到此处亦是唏嘘不已。

“是啊,师兄,你回来就好了,我们加紧练习‘戢刃剑法’,寻机将这些恶人尽数诛杀,为爹娘、二师兄和雪姐报仇。”韩明激愤地说道。

“唉,可惜当今皇上妇人之仁,赦免了梁芳的死罪,还让他在南京养尊处优,真是心有不甘哪。”沈清叹息道。

“什么赦免了梁芳的死罪?梁芳罪行败露了吗?”韩梅问道。

沈清便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对韩梅姐弟俩说了一遍。

两人听罢,又喜又气。喜的是梁德终于得到报应、爹娘的沉冤得雪,气的是皇上竟然赦免了梁芳这个元凶巨恶的死罪,还让他吃皇粮、享清福。

“我爹爹不稀罕什么‘忠勇伯’的虚名,只要梁芳奸贼的狗命。师兄,你将戢刃剑法传给我,练成了剑法,小弟也不要这顶乌纱了,去南京杀了此獠。”韩明气忿地说道。

“明儿,休得胡说。”韩梅斥道。

“师弟,报仇的事我们从长计议,不管怎样,不能教梁芳那厮活得痛快,但你决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师兄就不传你剑法。你听见了吗?”见韩明顺从地点点头,接着说道:“仇要报,恩也要报。青袍老人的大恩大德、那位二十年来资助我们的贵人、你的恩师和当年救我的义士,都要逐一寻着他们,尽我们的最大能力报恩。而且从今往后,再也不能接受那位贵人的资助了。”

“师兄,自明儿入仕之后,我们就谢绝了那位贵人的资助;至于明儿的恩师,六年前已经仙逝,又无后人,能报答的只是明儿每年清明、中元和除夕三次上他老人家的坟上烧香叩头了。”韩梅答道。

沈清一阵默然,半晌才说道:“当年救我一命的义士无名无姓,无从寻找,只等有没有机缘了。青袍老人的家你们还记得吗?”

“倒是记得。但老人家交待,绝对不许到他家去,说是要提防‘岭南八凶’收买人在那里蹲守。”

“现如今梁芳兄弟一个被杀一个被黜,‘岭南八凶’也被赶回大漠,他们不找咱们咱们还想找他们呢。老人家那里,我是一定要登门叩谢的。”

他们说着家事,陈文祺不便插嘴。但从他们口中,陈文祺已经知道青袍老人就是自己的师尊柳慕风。在自己跟随师父习武的第二年,师父因不堪武林中人时常拜访,便将家悄悄搬到一个僻静之处,他们哪里找得着?因不知师父的意思,此时陈文祺不敢说破,想着等见到了师父再说。看看天气尚早,便起身对沈清、韩梅姐弟团团一拜,说道:

“义父、义母、舅舅,恭贺您们一家团聚。小侄归家心切,这便告辞了。”

“告辞?”韩梅突觉自己光顾高兴,冷落了他。这时颇为内疚,而且也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便起身拉住陈文祺,说道:“留下歇息一晚明日再走吧。”

沈灵珊一听义兄要走,明知这是迟早的事,还是觉得难过之极,有心相留又不便启齿,一听母亲挽留,暗中欣喜不已。她偷偷地望着陈文祺,生怕他摇头推辞。

谁知陈文祺还未说话,沈清先行开口:“好。贤侄要早点回家见爹娘,人之常情,不留不留。”

沈灵珊心里“恨”极了爹爹,又没法与他争辩,一双杏眼只好绝望地瞪着父亲。

陈文祺有意无意地望了沈灵珊一眼,转身向门外走去。

沈灵珊正要借故送陈文祺一程,又听爹爹说道:“慢着,贤侄。当年我们被‘岭南八凶’追杀,眼见将要逃出虎口,岂料一条小河阻住了我们的生路,师弟惨死在河边,我那……尚在襁褓中的……也被梁德贼子挑落在那条小河中。我……我想去那里凭吊一下。不知贤侄可愿同行否?”

此言一出,韩梅心里怅然若失。日思夜盼想着丈夫回家团聚,谁知他前脚到家后脚又要离开,这是为何?心里委屈,表面一如平常,她极力用平淡的语气说道:“师兄,你……”

劫后相见,沈清何尝不想与妻女日日团聚?但心中的谜团未解,犹是如鲠在喉。他要以故地重游的借口,去陈家庄寻找答案,无论心中的猜测是真是假,总要弄个水落石出。他轻抚爱妻的臂膀,语焉不详地说道:“师妹,二十年魂牵梦绕,师兄必到那去处探望一番,否则呆在家中心也不安。放心,明日我即回来。”

韩梅本是大家闺秀,不仅温婉娴淑,而且豁达大度。丈夫急于离家,自有他的道理,因此不再多言,只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便目送他们走出前厅。

沈清、陈文祺走后,韩明因衙门有事,也向姐姐打了声招呼回知府衙门。

临别时都没机会与义兄说句话,沈灵珊心里空落落的,颇有“徒留痴心泪绵延”的滋味,又见母亲一副失落的样子,便钻到母亲怀中逞娇斗媚,借以排遣两人心中的惆怅。

女儿一闹,韩梅果然心情大好,笑着羞她道:

“都快嫁人的大姑娘了,还在娘怀里撒娇,丑不丑?”

“娘,珊儿在外一年多吃了多少苦啊,回来就不能在娘怀里放松一下?再说了,女儿给您把爹爹找回来了,您还不奖赏一下珊儿?”

“珊儿,你是如何找到爹爹的?快跟娘说说。”

“还说呢,女儿和大哥向夏爷爷打听爹爹的时候,爹爹就躲在里面房中偷听,他知我是寻他的,他都不出来相认。”沈灵珊嗔怪地说道。

韩梅心想,两人分别的时候还没有你呢,他如何相信?便笑眯眯地问道:

“后来呢?”

“后来——后来若非大哥负伤,恐怕到现在都没相认呢。”

“什么?你义兄负伤了?”韩梅吃惊地问道,“你大哥负伤与你们父女相认有何关系?”

“娘,您听我慢慢说嘛。”沈灵珊在韩梅怀中扭动了一下,坐起来对韩梅说道:“大哥一人独斗‘岭南八凶’中的老大、老二、老四,负了很重的伤,躺在床上几个月不能下地。这一天,爹爹过来要与他输入真气治疗内伤,我便出门在外等候。不大一会儿,突然听见爹爹闷哼一声,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走进房中,只见爹爹手上托着一块玉璧,正在那里发呆。”

“玉璧?”韩梅一惊。

“对,玉璧。我一看,当时也是惊诧不已。”

“啊?”

“娘,您猜那是一块什么样的玉璧?”

“娘没见过,怎能知道?”

“谅您也猜不着。爹爹手中的玉璧,竟然和女儿戴的这块玉璧一模一样!”

韩梅一把抓住沈灵珊的手,紧张地问道:“你说什么?与你脖子上的玉璧一模一样?”

沈灵珊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形状一样,可里面不一样。女儿这块里面雕的是一条龙,可爹爹手上那块,里面雕的是一只凤凰。哎哟,娘,您把女儿弄疼啦。”

低头一看,母亲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手指因失血已经变得苍白。

韩梅仿佛没有听见沈灵珊的呼叫,泥塑木雕般坐着,脸色煞白,呼吸粗重。

沈灵珊慌忙抽出被攥住的手,抓住母亲的双肩使劲摇晃,口里喊道:“娘,您怎么了?您可别吓女儿啊。”

被沈灵珊一摇,韩梅惊醒过来,她悄悄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说道:“娘没事,你接着讲。”

“娘,您真的没事吗?”沈灵珊关切地问道,见韩梅肯定地点点头,而且脸色也恢复了正常,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当时我很奇怪,便取下脖子上的玉璧,与大哥那块玉璧一拼,竟然拼成一个完整的心形。爹爹见此,便取了两把宝剑,要与女儿过招,爹爹见我使的是正宗戢刃剑法,这才认了女儿。”

“哦,原来是这样。”韩梅漫不经心地应道。此刻的她,已经想着另外一桩事情了。

沈灵珊正讲得高兴,没有察觉到母亲的异样,继续说道:“娘,还有更奇怪的事呢,咱们练的戢刃剑法并不是正宗的剑法,而是被人篡改过了的。”

韩梅闻言,又是大吃一惊,急忙问道:“珊儿,别胡说啊,你怎知有人篡改了剑法?”

“我没胡说,是大哥发现的秘密。”

“你义兄?他如何知道戢刃剑法?”韩梅又是一惊。

“他不仅知道戢刃剑法,而且他还有一本剑谱呢,就是在那剑谱中,隐写着正宗的戢刃剑法。不过,那本剑谱现已在爹爹手中。”

“难道……”韩梅此时是动魄惊心,她已经明白丈夫为何要急着与陈文祺同行,原先那点不快已换作忐忑不安,开始焦虑地等待沈清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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