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在写作小说的过程中，总会不由自主进入虚构的状态里，他知道他的记忆出了毛病，事实和幻觉又搅到了一块儿。

“我和小倩真的有这么亲密的交流过吗？”他问自己，“小倩真的和我说起过高中时期她和小宇那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吗？”

那天简宁和小倩在浪漫的夏威夷群岛，在最沉醉的夕阳中，宛若恋人一样散步。小倩凝视着晚霞，在晚霞的映照之下，她显得格外动人。

“如果她此时说喜欢我，我会痛哭。”简宁看着小倩心里忍不住浮想联翩。

“你在想什么？”小倩似乎察觉到简宁的臆想。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美的景色。”简宁感觉眼泪真的流出来了。他没让小倩看到。

“搞艺术的都很感性。”

“你也是搞艺术的。”简宁看了小倩一眼。

“可我不感性。”

“不感性的人才会不纠结于过去。”

“你说我纠结于过去？”小倩笑着看他。

简宁笑而不答。

“你纠结于过去吗？”小倩看了看简宁。

“我特别喜欢回忆过去。”

“你说过你还没有恋爱过，怎么会纠结于过去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说的往事......没恋爱过，不代表没爱过。”

小倩笑了。

简宁有些被小倩的笑容感动，“我啊，我对感情开窍得很晚，高中时是一个安静的学生，倒不是说我死板，只是很多时候是沉默的学生。有个女同学给我写信我才意识到她在追我，我才有谈恋爱这个概念。那个追我的女孩子我并不喜欢，所以根本就没有开始，这就不能算恋爱。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我已经刻骨铭心地爱上了一个人。我完全是一厢情愿，那个女生应该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的这个小心思从没有向别人透露过，那完全算是一个美好的念想而已。”

“暗恋也很美好。”小倩注视着西方的晚霞，像是沉浸在往日美好的回忆中。

“尤其是和暗恋的那个人修成正果，更美好。”简宁看了一眼小倩，迅速把视线移开。

“你暗恋的那个女生，应该是初中还是高中？”小倩问。

“高中，我那时像个跟踪狂，碰到她却不敢看她。”

“可以想象你在校园里，就像电影里那样跟踪。”小倩笑了，“我去过你们学校一次。”

“知道啊。”

“你怎么知道我去过？”小倩看着简宁。

“你说过阿，跟一个同学一起去的。”简宁笑了。

“哦！我说过吗？”

“你认识陈飞宇吗？”小倩突然问。

“我和他初中在一个学校，读高中时，他去了私立中学，因为他想出国读书。初中那会，他是他们班上的班长兼体育委员，他在班上老是挑拨着大家跟他一伙一伙地去干些荒唐事。但老师们却一个一个喜欢他喜欢得要命，因为他很会说，成绩也总是很好。他家住得很远，所以每天早上都有一辆挂着白牌子的高级轿车停在学校门口，送他上学。很多女生整天就是说些小宇的事情，什么谁又喜欢他啦，他又把谁甩啦，整天就在琢磨这些事。”

小倩微笑，很有兴趣地听着。

“有老师评价他，这个家伙长大了就像贾宝玉一样，将来要么是出人头地，要么就是浪荡公子。”

“看来他后来是朝前面的一条路向前走了。”小倩微笑着，像是自言自语。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聪明，帅气，身手矫健，言谈里时刻让人感受到他的值得依赖。”简宁像说着一个旧时的朋友。

“他是那样善良，从来不以恶意揣度别人，更别说对别人产生恶意；他从不给出虚伪的承诺，可一旦应承了别人的托付，就会负责到底。”小倩一口气说出了许多。

“嗯！”简宁点头，“他善于应酬，肚子里没有吹捧逢迎的底稿，但对人极真。有点像......”他刚要说有点像耿肋，他却打住了。

“你听说过他做过有意思的事吗”

“他习惯晚上睡觉抱着无线收音机定时收听那些歌曲点播。他那个时候听电台听到一首歌觉得好好听，配乐出奇的好听，可是最开始听到的时候是从中途开始听的，主持人在最后没有报歌名，他能选择的只有蹲守电台再次放这首歌。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周后终于有听到这首歌了，而且主持人在最后有报歌手和歌名，他立刻记下来了，然后周末速度跑去音像店找，因为他经常去买卡带跟店员比较熟悉，店员告诉他这几年很少再卖这个乐队的专辑了，让他等他们帮他去拿货。一个月后，他终于买到了这张专辑，准确地说，是他终于拥有了那首歌，拿到之后自然是反复反复地听。”

“什么歌？”

“《情人》。”

真实的情形，在夏威夷的那个浪漫的黄昏，小倩确实是跟简宁提及小宇。但小倩并没有讲起她和小宇的那段往事。

那么小倩和小宇那段往事，简宁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丽坤，简宁在故事的中间把她遗忘了，而丽坤始终是存在于事实过程之中的。

暑假，小倩在上海拍摄她的纪录片，其实是小倩、丽坤、简宁三人始终在一起。而简宁在故事的叙述过程中把丽坤删除了。

丽坤一直在追求着简宁。没有丽坤，简宁也就没有机会和小倩正面接触的机会。

就在大二平安夜，简宁接到了丽坤的电话，说人家送了她两张音乐会的票，下周五，在人民大会堂，问简宁有没有空一块去。

简宁答应了。

丽坤喜出望外，又紧接着展开了下一步战术：“音乐会到九点，我高中的一个师姐正好在十点有个派对，可以陪我一块去吗？”

好一个“可以陪我一块去吗”！

简宁套了一件黑色的风衣，蹬上皮鞋就出去了。一路往女生宿舍走，他慢慢察觉到了今天校园里气氛的诡异。各处餐厅都张灯结彩，过路行人都喜形于色，“merry x’mas！”商店的玻璃窗上一行字。简宁这才明白过来，今晚居然是圣诞夜。

到了女生宿舍楼下，丽坤已经打扮得漂漂亮亮在等着他了——裙子配马靴的装束，在冰天雪地里显示出姣好的身材

丽坤着拿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递了过来：“圣诞快乐。”

“礼物？”

丽坤：“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可我都没给你买礼物。”简宁不好意思。

简宁把盒子接了过来，“谢谢”。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银链子。“谁也不是基督徒，那你说为什么大家都好送礼物呢？”

丽坤笑着说道：“其实无非就是找个机会，送点东西给自己喜欢的人罢了。想要让喜欢的人高兴。”

简宁楞楞地低头走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丽坤。

来访人民大会堂的是一支美国乐团，在音乐会上演奏了它的几组保留曲目，以及几部中国经典，象是《黄河》、《百鸟朝凤》等等，最后在《平安夜》的乐声中谢幕。

等三支曲子加演完毕，已经是九点一刻了。

从大会堂出来，丽坤就直接拉着简宁到王府井去和师姐会合了。

师姐似乎是舞院的一位红人，召集了许多好友参加今晚的圣诞派对：在她的寓所圣诞大餐，最后去钱柜圣诞k歌。

那晚二人都喝了酒，丽坤喝的有些高，她是故意喝高，这样就能可以借着酒劲表白。

“简宁，我喜欢你！”丽坤看着他说。

简宁当然知道丽坤一直喜欢他，他不忍拒绝一个女生，尤其是像丽坤这样的女生。

但那天他还是拒绝了她。

那个暑假，丽坤对小倩说要到上海玩几天，小倩要拍摄她的纪录片，正好丽坤可以帮忙，于是在上海的那段时间，丽坤一直住小倩家。

在丽坤的提议下，简宁加入小倩的“摄制组”。简宁谢绝了刘申到一个剧组打工的邀请，欢欢喜喜地回到了上海，热切地等待着一场“三人之约”。

就是在那个暑假，简宁成为一个忠实的倾听者，他仿佛看了一场凄美的爱情电影。

简宁爱上影片里的女主角。

简宁第一次来到小倩的家里，走进小倩的卧室，发现灯光已经打好了。简宁不解地问：还要打光吗？”

“是啊，这样拍出来的效果才好嘛！”丽坤开始摆弄设备。

“纪录片不是不打光吗？”简宁怯怯地问。

“不绝对啊，有些纪录片是有艺术处理过的。尤其是小倩这样情感色彩很强烈的片子。”丽坤压低声音说。

“哦。”简宁开始打量小倩的卧室。空间很促狭，但通过对空间合理布局，使整个卧室生动而简洁。例如床在上方，床底下就成了衣橱；书桌上方就是书橱，而且书桌是活动的，可以推进去，拉出来。整个设计一看就是小倩爸爸智慧的结晶。“原来小倩的卧室是这样的！”

丽坤看了简宁一眼，“和你想的一样吗？”

“不一样。”简宁脱口而出。

“你想的是怎样的？”丽坤瞪大眼睛看着简宁。

简宁低头走开了。

小倩拿出属于她和小宇共同的物品。小倩一边讲这些物品背后的故事，一边把它们收进自己的镜头里。

最后简宁陪小倩来到小宇的墓前。

小倩对着墓碑不说话，眼睛隐隐泛着泪光。

丽坤手持摄像机对着小倩拍摄。

小倩只是轻轻地说：“小宇，你还好吗？”

所有的话只能在心里说，说出来的煽情的话，就成了电影里的台词。

回去的时候，丽坤轻抚着小倩的肩膀说：“我可以想象，小宇出事那天你有多痛苦。”

“是啊，那种残忍的痛，有多少人能体会呢。那个鲜活的生命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简宁暗暗地想。

小倩说了那次痛不欲生的经历。

小倩走累了，讲得累了，他们找了一个长椅坐下来，她眼里还是带着忧伤的倦意。

丽坤对小倩说，“你太累了！靠一会儿吧。”

小倩靠在丽坤肩膀上，眯着眼。

丽坤拍了一拍小倩的肩。

拍完最后一个镜头，为表示感谢，小倩请简宁丽坤去钱柜唱歌。那家钱柜就在丽坤住的酒店旁边，丽坤刚从小倩家搬了出来，她说想体验一下上海孤独的夜晚。

那晚三人都喝了酒，丽坤喝的有些高。

在回去的路上，简宁送她到她下榻的酒店。丽坤走路摇摇晃晃，简宁只好扶住她。

“简宁！”丽坤嘴里叫着简宁的名字。

“嗯？”

“简宁！”丽坤踉踉跄跄。

“嗯。”简宁吃力地搀扶着她。

“简宁！”丽坤大喊。

“神经病！”

“简宁！我喜欢你！”丽坤看着他说。

“嗯。”

“我是真的喜欢你。”

“喂，丽坤，你怎么会喜欢上我呢？我觉得你很可爱，所以那天你说喜欢我时，我觉得必须认真地拒绝......”

丽坤看着简宁问：“你喜欢小倩么？”

简宁愣住了。

丽坤又问：“你喜欢她对不对？”

“你喝多了。”

丽坤甩开他的手，自己走路，“你知道你有多讨厌吗？我讨厌你！”

回到家，简宁很快就酣睡过去，一直睡到第二天十点，天晴了，屋外面的光透过窗帘子明媚又嘹亮。打开窗户，一阵鲜亮气息扑进房间，在赤裸的皮肤上尽情拂拭。简宁高举双臂做了一个深呼吸，心情如这秋意般清澈，昨天的一切，都过去了。

简宁想起这段时间和小倩在一起的情形，或许，小倩已经不仅仅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朋友对待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好天气，老狼请吃鸡......”简宁独自站在房间里对着窗户唱着一支随口想到的曲子。

哼着曲子，简宁快乐地嗽洗，快乐地出门，快乐地在麦当劳吃到很少光顾的早餐，再快乐地看了一场电影，一天快乐的不知为了什么，一个人在夜幕降临回家路上还在唱......

简宁想起王朔一篇小说《动物凶猛》，作者在写作时不断从叙事里跳出来，告诉读者，“我像一个有洁癖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把一切擦得锃亮。当我依赖剧作这种形式想说真话时，我便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我想说真话的愿望有多强烈，我所受到文字干扰便有多大。我悲哀地发现，从技术上我就无法还原真实。”

“再有一个背判我的就是我的记忆。它歉一个佞臣或女奴一样善于曲意奉承。当我试图追求第一戏剧效果时，它就把憨厚纯朴的事实打入黑牢，向我贡献了一个 美丽妖娆的替身。”

王朔笔下的那个叫米兰的少女，大多是他臆想出来的，是别人的变体。

随着烟雾升腾，扩散，简宁进入一种自我拷问的意识流里。他把这段意识流放到了后来的同名小说里。

下面是小说里的一段叙事：

也就是说，我和王朔一样，我把发生在我和丽坤身上很多情节，用到了小倩身上。我从来就没有和小倩单独在一起过，即使小倩独奏专场排练的那段时间，每次和小倩会面，都是由丽坤伴其左右，形影不离。

我很善于伪造一些情节。

我已经说过，我和小倩在新生文艺汇演合作表演就是伪造的。那次我被刷下来，根本就没有参与那次文艺汇演。

刚开学我原本就没在图书馆遇见到她。实际上，起初的情况是：我在乐团第一次见面会上见到小倩，当时我自我介绍就着重强调了自己来自上海。小倩对我完全没有印象。

第一次在图书馆看书，当小倩出现在图书馆里的时候，我看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以为她会接下来跟我打招呼。她只是匆匆地瞥了我一眼。

第二次乐团排练，她姗姗来迟，我故意站在排练大厅门外等她，她慌里慌张一路小跑来到排练厅，看到我，以为我也是迟到，就说：“我说怎么没听到钢琴，你也迟到了。”那是我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很久以后，我和她没有单独交流过。

至于耿肋，我和耿肋的认识，纯粹是我一场主动地接近。

新生文艺汇演，耿肋和小倩完美地演出，我是又羡慕又嫉妒。隔了几天，上完课，我说要去图书馆，一个人先走了。马鸣和其他几个哥们一块回宿舍。经过三角地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化。

三角地是京大最著名的地点之一。据说文革当中第一张大字报就诞生在这个地方，很多年前的那一场政治风波也在这里有过非同寻常的历史。但现在，三角地的中央不过就是一块布满铁锈的三面布告栏而已，上面贴满了考研辅导班的广告。布告栏的每一边都临着一条路，正东西走向的那一条是通往农园的，路的另一边就是百周年纪念广场。

这条路是所有的学生上课下课的必经之路，也是京大最重要的宣传阵地。在三角地到农园之间的道路南侧种着几棵树，是专门用来挂横幅的。

今天，在许多迎新论坛之类的横幅之外又多了一条蓝底白字的横幅，在一片红色的海洋里显得异常醒目，上面写着：“欢迎加入京大学生会”。

学生会在路边设了几张桌子，接受大家的登记，周围已经挤满了人。

我就很纳闷，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有学生会在招新，便也凑上前去。

终于挤到了前面，我看到在一张桌子后面站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个短短的头发，脸上洋溢着迷人的微笑，周围围着一圈男生女生，正在回答些什么问题。

另一个人太出众，给人鹤立鸡群之感，他正站在一群新生的里面，不高的身材几乎就要湮没在号称“百团大战”的招新大军里。然而，他却是那么难以被忽视——因为他的确就是那里面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发型、装饰伴随着他天生的一脸帅气使他醒目地独立在这座与“时尚”不太结缘的学校里。

他就是耿肋。

原来体育部没有按计划招收满，这是第二轮招新。

我临时决定参加体育部，“请问体育部在哪里登记？”我问另一个短头发男生。

谁知那个男生没听到，或者忙着在应付其他学生。

这时耿肋看了看他，随即笑笑，当他们第一次四目相接，我分明看见他冲着自己笑了，于是也回敬了一个友善的微笑。我隐隐觉得耿肋很有亲和力。

耿肋告诉我按上面的要求填好，尤其是要填电话，过几天会通知他面试的时间地点。

就这样，我和耿肋在体育部共事。

至于我和马鸣在台球厅碰到耿肋被一众学生会的首脑客气引荐，那是一次偶然相逢，我和耿肋还不认识。

无论是简宁还是丽坤，都不是第一个知晓小倩情感经历的人。

小倩的第一个倾诉者是耿肋。

耿肋对小倩一见倾心，大一上学期开始展开追求攻势。小倩对耿肋深有好感，她告诉他她心里已经驻着一个人，她忘不了他，也不想忘记。

耿肋说：“没关系，我可以等你，直到你从那段感情里走出来。”

而我对学生会的名目繁多的活动再也招架不住，从文艺部，体育部退了下来。入学以来宏伟的愿望一个个化为泡影。我注定不是那种如耿肋那般具有领袖风范的人物。我只是一个喜欢孤独的凡夫俗子。

这让我痛苦，也很无奈。

更让我痛苦的是，我一直在为别人做嫁衣。

对了，那次乐团去夏威夷演出，根本就是伊森的背后操纵。那次乐团接到了英国、美国、加拿大、莫斯科等国家大学的邀请，我很想去英国的伦敦，我料定也许小倩也希望去伦敦，毕竟那是小宇喜欢的城市。

但是，我听从了伊森。

我和小倩仅限于一般的普通成员关系，根本不算亲密，我和小倩从来就没熟悉过！

显然，伊森的追求更热烈，也更浪漫。最终俘获小倩的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