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宁王府赴宴的日子到了。
晨起梳洗一番,阙停特意拣了一枚铁簪,将长发规整地束起,又着了一身略繁复的衣袍。这么一身,倒比他当年赴百官宴还要正式。
腰封束紧,他略一侧眼,瞧见了案上搁着的银铃,便极为珍重地拿起,思虑良久后还是没敢戴,只是塞进衣袖里。
今日赴宴的不单有阙停,还有多位将领,都是旧日里与阙洵多次协作过的。若是他们之中有与朝挚熟识的,认出这枚银铃来就不好了。
打马出门,照例只有古灼一人随侍。
街角的柳絮渐渐地少了,日头更烈了些,春日就要过去。阙停长久在西北,倒习惯了烈日,无知无觉地被晒着。
就在这时,阙停突然问:“古大娘子最近如何了?”
他想起这个,是因为想到今年年节他并未好好过,就一直在养伤。往年阙停都会去看望古灼的母亲,今年也因着伤病耽搁了。
古大娘子是从凫雁城一路跟着阙停来到中都的,曾是阙停的乳母,是以素来亲厚,多有照拂。
而阙停谈起这个,仍是不知古大娘子已被赵海程等人抓走的事。
古灼面上僵了一瞬,显然怕阙停对自己起了疑心。然而他望了望阙停的侧脸,知道对方的面容依旧平和,也想不出什么好对策,只得平常道:“……家中都还好的。谢侯爷挂心。”
“我一时想着,或是可以让大娘子搬入侯府来住。她年岁大了,正需要保养,也省去你来回奔波的辛苦。”阙停轻声说完,又叹了口气,“后来转念再思,才猛然发觉,侯府并不是个适合休养的地方。”
“如此,只好委屈大娘子了,你得空常去瞧她。”阙停无奈道。
古灼低声应了句“是”,忍着心里那重负罪感,继续跟着。
不多时便到了宁王府,阙洵亲自出来迎,后面跟着近侍李迟。阙洵年岁与阙勋相仿,身量比阙停高些,看上去不似那般俊秀,颇有些武将的气质。
他与阙停走得近,平日也亲近些,但言语里辈分不能乱,仍唤阙停为“小叔”。
这回阙洵一反常态,直领着阙停往庭院中的湖心亭去。沿廊过道处都站了侍从,他状似热情地寒暄几句,都是无关紧要的话。
岸上与湖心亭的连桥头,两人把所有的侍从都留在那里,包括古灼与李迟,都不允许过连桥来。
“今日这是怎么了?”阙停随意在石凳上坐下,明白阙洵这是有要紧事要说。
湖心亭四面环水,来去唯有一座连桥,说话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小叔的伤如何了?听闻不久前又发作过一次,似是凶险。”阙洵说着,斟了两盏茶,也坐下。
“不怎么妨事的,那次是有些意外,现下仍不便细说。”阙停道。
“今日府上潜了人进来,我看着来路不善,说话做事要当心。”阙洵刻意压低声音道。
短短一句话,阙停已然听出他在闪烁其词,便笑着道:“来路不明的人你不会留,怕是你知道,他们背后的人须得忌惮。”
“是四哥的人,我晓得的。”阙洵道。
阙洵的四哥,就是他们这一辈的四皇子,即为当今皇帝,阙勋。
“人都跟到这处来了。”阙停一怔,微眯起了眼,“宁王殿下如此好意,我还未曾蒙受过。是有所求,还是另有缘故?”
“为自保罢了。”阙洵苦笑一声,“小叔可见过四哥身旁做事的大太监,名叫赵海程的那人?”
阙停皱眉,抿了口茶,说:“我一向不喜入宫,除非得了召见,是以至今并未见过。”
“瞧他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阙洵说着,只觉得背心生寒,“那人的样貌,与小叔有五六分像。我上回进宫见四哥,远远地见着他,竟是差点儿认错。”
“五六分像?”阙停闻言怔住。
“那赵海程非是寻常内侍,很受四哥信任,亦是……受其宠爱。”阙洵有些难以启齿,更压低了嗓音,才道清缘由,“小叔要当心身边人啊。”
“多谢你了。”阙停闻言,还能轻笑一声。他早便知道了阙勋不怀好意,反而没那么在意,只问道:“可……这与你自保又有何干系?”
至此,阙洵垂眸起身,扶上一旁汉白玉栏,望了望一池波光,半晌才道:“咸泰末年的惨状,小叔应当还记得吧。”
有赖于如今的太平盛世,百姓们都已然忽略,咸泰末年阙勋为了篡夺帝位,杀了多少皇族。其中包括咸泰帝,也是阙停的生父、阙勋的所有皇叔伯,以及他自己的四个兄弟。阙洵留存性命至今,实是侥幸,但他免不得要后怕。
两人都知道,阙勋做事从来目的明确,杀伐果决。此刻,阙洵已经思索出皇帝留下阙停的目的,而对于他自己的价值,他始终猜测不出。
阙洵无奈地笑了笑:“小叔莫要怪我自私,我实在是怕了。正所谓唇亡齿寒,保住了小叔,说不定他人就晚些遭殃。”
而这个时候,阙停的神色却冷了下来:“我武将出身,生在大漠,未曾目睹咸泰末年的变故,更不消说记得。”他抬起眸子去看阙洵,“殿下怕是忘了这些罢。”
他说着,便起身,就要离开湖心亭。
“小叔!”
阙洵不由得提高嗓门叫住阙停,旋即快步走近,附耳过去对他道:“虽言语之间多有不周,但小叔应当明白的,话糙理不糙。我是真心为小叔的安危着想。若不是四哥那里难以交代,我真恨不得派私兵去护着侯府!”
言尽于此,阙停叹息一声:“没用的。他近些天征兵屯在燕山校场,为的就是让中都安分。”
他回过身,极为和缓地对阙洵道:“殿下的好意心领了,我自会留神的。眼下宾客将至,还是快些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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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堆着几摞奏章,湿润的紫毫笔随意丢在了桌上,留下一道干了的墨迹。
案旁并没有人,垂拱殿里的侍从也不见了。半个时辰后,阙勋才一身便袍从内殿出来。
砚台旁有一盏茶,已经凉透了,但阙勋正需要这个,便也没叫人来换,端起来饮尽了。
就在此刻,殿门被叩响了:“陛下,知州柳大人到了。”
“叫他进来。”阙勋理了理衣袍,转身在桌案后坐下,开始批奏章。
进来的人着一身官服,端着双手,走到还剩几步远,端端正正地跪下行礼:“臣,沧州知州柳襄,见过陛下。”
“起身,赐座。”阙勋未抬眼,语气并无异常。柳襄谢过,便不疑有他,安心坐了。
“沧州向来有春旱,朕去年让工部拟了草案,要从运河修渠引水,用以灌溉。户部拨款年节后不久到位,年末又听呈报说已然竣工,不知今春旱情有无缓解?”
阙勋看的完全是别件事的奏章,此刻却能将细节一一报出,毫无错漏。
那柳襄听了,将话语咀嚼一番,竟觉得自己是得了皇帝的赏识,便笑道:“回陛下,臣亲自督办,赶在今年冬日里竣工。今春果见旱情有所缓解,加上风调雨顺,应是丰年呢。”
阙勋也笑了笑:“是么?那真是不错。”
见此情形,柳襄也继续陪着笑,冷不防却听皇帝状似无心地轻声问了一句:“当初户部拨下来的款项有多少?朕事多,倒是记不清了。”
沧州知州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
“朕隐约记得,是个整数吧。”阙勋用紫毫笔尾敲了敲下颌,“约莫……三十万贯?”
柳襄简直要把脸埋进官服衣襟里,额角渗出的汗珠清晰可见。
“你不是不记得了,而是不敢说。”阙勋慢悠悠地道,“你在盘算,朕到底问了多少人,知道得有多深,你又要怎样回答才能全身而退。”
“莫做无用功了。”阙勋叹道,“上至户部下至包工,你是最后一环。而真正用于修渠的,仅有十三万贯,余下十七万贯被你投入了私产,对吧?”
“陛下恕罪!”柳襄双膝一软,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浑身止不住颤抖,“臣做完了工程,一时鬼迷心窍了!陛下恕罪啊!!”
阙勋搁下了笔,又从一旁拿来一封奏章,一边立刻开始批阅,一边分神出来道:“本朝开国以来不杀文臣。然,对于贪官污吏,也从未手下留情。凭这十七万贯,朕满可以判你杖毙。”
“陛下……”柳襄被骇住,多少求饶的话都想继续说。
但阙勋打断了他,仿佛厌烦这哭哭啼啼的动静:“但转机在于,通渠的工程,你干得不赖。来人。”
门外立即有宦官闪身进来:“陛下。”
“发落下去,免去沧州知州柳襄一应官职,十年内不得再考科举,从他本人私产开始抄没,钱财充入国库,抄满二十万贯为止。”阙勋说着,拿起一个卷轴,内宦赶忙接过了。他便继续道:“贪墨贪到这个数目,若交于刑部,你免不了一死。现下留你一命,该好生悔过去。”
柳襄横遭此祸,只颤颤巍巍地谢过了,双腿还软着便被人拖了出去。
一批人来去如风,垂拱殿内转瞬又空荡下来。阙勋仍坐在桌案后批着奏章。
侧边内殿里,一个灰色身影闪出来,为阙勋新斟了一盏热茶,紧接着帮他按揉起太阳穴。
阙勋似是很受用,就搁了笔阖起双目,靠坐于椅背上。
半晌,阙勋道:“赵卿,这多抄出来的三万贯,用于燕山校场如何?”
赵海程面上表情淡淡的,只道:“陛下好打算。”
阙勋闻言,朗声笑了,握住赵海程一边手腕摩挲起来,随后笑意又渐渐淡去:“朕至今想不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