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阙停没回府,前半夜古灼又独身回来,老管家放心不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怎的不跟着侯爷?”老管家跳着脚,颤巍巍地问古灼。
“他不让跟着的。”古灼垂着头,似乎有些失落,却又劝道:“莫慌张,侯爷是有分寸的人,等闲之辈伤不着他。”
管家年纪大了,没熬得住,回房休息去了。祁棠丫头又年轻,心事少,睡得很沉。到了三更天里,连守夜的护院也开始低声唠嗑打发困意。
古灼在自己房里来回踱步,变成了侯府上下最不得安宁的人。
这日他一路跟,一路留意着有无赵海程或是阙勋的眼线,到底都没发现有人在跟,而他却因此将阙停与朝挚的关系全然窥破。
阙停的母亲曾为他起过字,叫谛听。他后来成为阙停身边最为得力的斥候,也是因为他的耳力过人。
但当他迎着夜风,听见阙停细碎的呻吟时,他真希望自己没有这样的耳力。他的脸色瞬间苍白下来,引得葛辛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葛辛能够很坦荡,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而古灼不行。
他不能拿自己母亲的命作赌注,去赌这一日赵海程究竟有没有另外派人跟踪探查。
窄长的纸卷在桌上铺展开,古灼颤着手,把今日阙停去过何处、见过何人、做过何事都扼要地写完。随即被烫了手一般丢开毛笔,用镇纸压住了那一条纸。
他退到离桌子最远的一处墙角,跌坐下去,手指深深插入自己的头发,仿佛头痛欲裂。
这一卷纸递出去了,阙停会怎么样呢?
他第一个想到武将勾结……而阙停手里没有兵权,被正经称作武将实在牵强。反观朝挚,虽手握重兵,但也即将回雁三城去,两人之间的交集少得可怜,实在扣不上勾结的罪名。
他想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细细思量,觉得就算降罪,阙停也不会被罚得太重。
有皇亲的身份,天生而来的地位轻易不能动摇……至少,罪不至死。
这是最终给了他些微安慰的想法。
落了罚,他的母亲必死无疑,但阙停不会死。
古灼松开了自己的头,站起身来,眼里犹如两捧欲死的火灰。
窗沿边落下一只麻雀,一只爪子上绑着细线。
在这深夜时分,万物陷入沉睡,这只麻雀的出现显得诡异非常。
古灼僵硬地走到桌边,拿开镇纸卷起纸条,走到窗边,拎起麻雀的一只爪子,两个死结将纸卷牢牢绑住,随后挥手将麻雀赶走。
他跪倒在窗边,一夜无眠。
辰时,阙停回来了。老管家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按着吩咐备了热水,晚些再将早膳送来。
以往古灼都是站在外间,便于不时进去伺候,这次倒是直接站在了殿外,像截木头似的。阙停喊了三次,他才回过神来,进去帮着拿了皂荚。
“你今日怎么了?心不在焉的。”阙停的长发从肩上垂落,铺在热水里。他说着,背过身让古灼为自己冲洗后背。
“主子,今日宫中不太平。”古灼拿起皂荚,撩开披在背上的湿发,缓缓涂抹着。
“早些时候,有个人跑马进宫报消息,话刚说完就已气绝。听闻那赵海程亲自出来迎,听完之后神色一凛,疾步入宫去了。”
闻言,阙停眉心微皱,问道:“还有更多的消息吗?”
“再无了。”
话音未落,古灼拿着皂荚的手一顿。他看见阙停侧腰上有几处轻微的淤青,像是另一个人的手指掐出来的。
他眉心紧蹙,眼眶大睁,而心里最后的一丝侥幸破灭了。
察觉到他的异样,阙停回过身来,胸前几点绯红的瘀痕也暴露在他眼前。
阙停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侧腰,旋即轻轻嘶了一声,心道估计是淤青了。
见古灼怔忪,阙停便放缓了语气,说道:“那是我绝无仅有的放肆的机会,再者他人很好……别再这么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他忽然顿住了,因为下一瞬,泪水跌出了古灼的眼眶,“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阙停以为是自己把古灼劝哭了。
糙汉子的眼泪最让人无措,阙停浸在热水里呆滞,还没想好要怎么办,就看着古灼用袖子狠狠抹了一下脸,随后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阙停向着人消失的地方盯了半晌,水汽熏得他眼睛有些酸,他这才又开始用布巾擦洗自己。
他觉得,或许古灼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种事。的确,任谁乍听见一个征伐之人甘愿向他人雌伏,都会惊诧一番,甚至是鄙夷。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古灼的反应其实不那么激烈了。
不过今早宫门外发生的事,值得好好打探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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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时候,赵海程进了宫。他悄无声息地进了垂拱殿,见阙勋半躺在内间打盹,便走了进去,步履轻而急。
“陛下。”他轻声唤道,“陛下,出变故了。”
阙勋微微动弹了一下,乍一醒来眼神有些迷茫,下一刻便彻底清醒,迅疾地起身,裸着足朝外殿走,拿起一盏冷茶:“什么事,你说。”
“西夏国的李元彝……被斩杀了。”
茶盏瞬间脱手,瓷片四溅开来,甚至刺进了阙勋的脚背,阙勋本人却仿佛无知无觉,怔忪地看着某处,口里却道:“你继续说。”
“呈报上说,李元彝被杀后,西夏国王李元拓派遣麾下军队抢掠榷场,夺走大批粮草辎重,还有马匹。前去探查的斥候多次发现行军的痕迹,种种迹象表明,党项几大族在快速集结,并且开始骚动。”
赵海程顿了顿,惹得阙勋回头看他一眼:“还有什么?”
“陛下,情况已然极为紧迫。”赵海程躬身行礼,“西北边远,这消息是月余之前探到的,快马加鞭送到中都,还是太晚了啊。或许现下,党项八族的粮草、军队已经集结完毕了。”
半晌无言,阙勋难得有如此失神的片刻,随后哑声道:“大宋多年太平的一重倚靠已荡然无存……”
旋即,赵海程看见他眼中闪出狠戾与兴奋,被骇得几乎要退一步。他攥紧了袖中刚收到的纸条,忽地没勇气递过去了。
“有什么关系呢,朕就是从兵戎里走出来的。”
他听见阙勋充满杀意地说道。
————
月余之前,西北大漠,西夏国都。
不久前的大败对他们而言打击颇深,朝堂上至今还残留着战败后的沉寂。李元彝坐于国王李元拓的近旁,很能够感受到国王长久以来的郁闷和愠火。
李元彝不动声色,拿起酒杯大口饮了一半,牙关却在颤。酒液从嘴角溢出来一些,被他信手抹去。
他任西夏国指挥同知,又是国王李元拓的同胞兄弟,征伐之事中极具威望。而前一次的兵败已经让他失去了李元拓的部分信任,他手下的士兵开始不听话了。
流浪的部族终究保留着野蛮的血脉,就如前朝改官制、改服饰和文字,仍不改那由来已久的秃发样式,还专门下了一道令来保存这一传统。
然而李元彝现在做的事要比先辈要彻底得多,算得上决绝——他接受了大宋皇帝隐秘的招安,在党项部族的征伐中作梗,一步步把部族推入灭亡的火坑。
西夏国中贵族大都仍存好斗的本性,兵败以来已不知提过几次要反击,李元彝得了令,也就屡次劝诫,最近开始引得众人发怒,李元拓也侧目看他,眼神中没有实质性的情绪,也让李元彝心神不宁。
不出所料,在这次宫宴之上,再次有一位将领和几位皇族提出要反击。那将领到底是粗人,讲不到几句好话就开始用党项语大骂中都阙勋。
李元拓似乎是听得都疲乏了,沉默不语地啜着酒,待到那人骂够了,算是说完事,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大殿之内陷入沉默。李元彝拿起小刀割羊腿上的肉,刃口与羊骨头摩擦,轻微的声响在殿内清晰可闻。
他没意识到众人都在盯着他,因为早已打定主意这次不再阻止开战。李元彝爱财爱权爱地位,但也是惜命的,再劝阻一次,怕是就要被贵族们记恨到骨子里去了。
“二弟。”
李元拓忽然开口。
李元彝猛地意识到国王在叫他,于是放下小刀,迅疾起身,正对李元拓半跪而下:“臣在。”
“这回,怎么不再阻止他们了?”
就像被扔进了冰河里,李元彝僵在原地。他抬头,看着着白衫、戴王冠的李元拓,颊边的冷汗接连挂下来。
“臣……臣觉得,现下国中民生境况已经有了和缓,宋军肯定是孤高之心还未消,时机……是合适的。”
“哦?这样啊。”李元拓淡淡地道,“我以为二弟用度还不够,仍想多做几日差事,不想已经足了用度。”
说着,李元拓一招手,殿内响起一阵脚步声,又进来三人。
为首的是个高大的女人,一身紫皂底色便服,没梳高髻,却如西夏国武将一般戴了冠。那是李元彝的妻子,当年党项部族的女战神,拓跋莫藏。后因嫁娶,她弃了戎装。
莫藏身后跟了两人,各捧一个漆木盒子。她转身打开两个盒子,里面满满的,全是金锭和地契纸币。
“王,那金锭上是宋宫的印记。榷场交易根本得不到金银,更别说带着官印的金锭,”莫藏神色中没有半分痛色,道,“如您所见,元彝已然叛国。”
大殿中一时静默。李元彝跪在殿中央,冷汗簌簌,他却惊奇地发现自己不在为背叛而愤怒,也不在想生死。
弯刀出鞘,李元彝眼中溅上血光。在这最后一刻,他没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汉人虽然卑鄙懦弱,但终究有胜过他们的地方,以此统一中原,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