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并不知道他女儿伊豆的存在,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在窗帘紧闭的下午,我通常是在写小说,我在生伊豆前一天晚上写了个通宵,在生完女儿之后第四天就又开始写作了。我一直延续着上午睡觉下午写作的生活方式,写作就是我的日常生活,像呼吸,像做爱,他不停地要,我不停地给,我们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连续几小时地做着同一件事,身体燃烧成噗啦啦的火苗,我听到我们同时飞翔的声音,我们通常是上午走进房间,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缠绵重叠着缠绵,呻吟重叠着呻吟,柔软的呻吟声像丝绸一样在清凉的房间里四处弥漫,蹂躏混合着亲热,粗暴混合着细腻,有节奏的压力,如诗歌一般美妙,疯狂无节制的缠绵,使我们既亢奋又疲倦,呼吸里都有了血腥的味道,但我们还是无法使我们自己停下来,我们就像两个踏上拉丁节奏的舞者,无法控制我们的身体,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疯狂舞蹈下去,不停止,不停止,不停止,一直到死。
在2000年夏天的某个炎热下午,a突然打来电话,问我干什么呢,我说在写作,他说他想我,又想来北京了。那天我女儿伊豆恰好在电话机旁边,呀呀学语的她还不会说话,但已经很多嘴了。
——这是谁的声音?a忽然敏感地问。
——没谁,是收音机。
他们父女俩就这样擦肩而过。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把我女儿培养成中国最优秀的诗人,像她父亲一样优秀,但不要成为她父亲的对立派才好。
a的对立派别总是把先锋诗人a形容成一个恶魔。在我怀孕那九个月的时间里,a所在的“民间写作”这一派与“知识分子写作”那拨人在大报小报上展开笔战,相互骂得唾沫星四溅,a被人形容成一个坏人,一个黑社会头子,一个十恶不赦的男人。而在我眼里,他是中国最好的诗人。
我在川端康成《雪国·千鹤·古都》这本书的创作年表上,多次读到伊豆这个地名,这就是我女儿名字的来历。当我确定自己已怀孕,这个名字在一分钟之内就从我脑海里蹦出来。
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中有这样一段相当打动我:
清秋时节,主人公孤零零一人去伊豆半岛旅行,和一个贫穷低微、受人轻蔑的小舞女邂逅,萌发一缕怜爱之情。小舞女敞开她纯真的心扉,示以一种清纯而深切的爱。
在北影厂的那座过街天桥下,诗人a终于出现了。他迟到了,虽然仅仅是十分钟,但已有许多的人、许多的车从我眼前掠过。相聚是那么不容易,一切都在拖延着相见的时间,那天的阳光很刺眼,上午十点,北京春天的阳光金灿灿的(是真正金子的颜色,而没有办法用别的词汇来形容)。我看见a的胡子像杂草一样茂密而顽强地生长着,面有黑气,我从来也没见他这么不修边幅过,问他怎么不刮胡子,他伸手摸摸下巴,说:
“哪还顾得上呀。”
当时我并不知道盘峰那个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让我先陪他去一趟民航机票预订处。他的机票有些麻烦,我们到预订处一问,那儿的人说让我们上机场跑一趟才能解决。a站在玻璃柜台边向他们呈示自己的各种证件,身份证、工作证等,他看起来像个动作笨拙、无法管理好自己的人。他问了我一些问题,我没回答,就只是笑。
他问我想不想跟他去一趟机场,我笑笑。他说你怎么老是笑啊,我说这次见你怎么有点变化?a说吵架吵的,嗓子都哑了。后来我在报上看到那次“盘峰诗会”上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论战双方情绪都很激动。然而此刻的a却显得很平静,只字不提会上发生的事。因为要去机场,我们决定到前面一个民航点去等班车。
民航班车的售票人员告诉我们,最快的一趟班车要十一点半才能来。
我和a惊异地发现,卖票的人还是去年那个人——一个过分认真每收一张十元票子都要对着天空照半天辨别真伪的男人,对我们来说,此人已与机场、离别、无望的等待牢牢地联系在一起。那个人风雨无阻地坐在这座城市的一个角落里,目睹了我们的来来往往,离别重聚。
离班车开过来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我们决定到附近的一座小公园里去走一走。一路上不停地说话,那座公园很小,很快就走到头了。我们就找个地方坐下来,四周有浓密的竹子,我们坐的那张长椅正好凹在竹子里,感觉上很有几分神秘。头顶有一架环绕公园的天车,每隔几分钟就有一对恋人从我们头顶掠过,那种感觉是很奇怪的,我们就像是别人恋爱的旁观者,舞台外面的两个人,剧场很大,众多的演员在台上跳来跳去,观众却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是a。
在我有了女儿伊豆之后,我曾多次带她到过那个在北京地图上只不过是一个小圆圈的小而又小的公园。那个公园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双秀园”,它离我的好友徐坤家很近,离我住的地方却很远,我要去那个公园就得正而八经地打上一辆车,带上我宝宝的奶瓶、纸巾、婴儿车、水还有尿不湿,每次出门都得带上一大包东西。
如意总是不声不响地跟在我后面。
我从没见过像如意这么安静如水的女人。
坐在那张深陷在竹子里的长椅上,头顶依然有一辆辆天车驶过,我,伊豆,还有如意,我们三个人很安静地呆着,衣着雅致,面孔恬静。没有人问起那孩子的父亲是谁,阳光仿佛就是我们的父亲,一切的一切都显得自然极了。
没有人再记得1999年世界末日之说,公园里每张面孔看上去都很清新。或者说我们真的来到了另外一个新世界?好友宽宽的电影、美丽的幻觉艺术被人在瞬间点化成真。我看到公园的一角有人在卖红汽球,就让如意过去买了一只,交给伊豆后不到两秒钟,她就把气球放跑了。伊豆哇哇大叫,说着我们不懂的语言。
我总是能看到许多年之后的那一幕:
伊豆组织了一个摇滚乐队“国际噪音俱乐部”。有一天,她的父亲站在太阳下独自朗诵他的诗,女儿问:那个老家伙是谁?
我说:他是你父亲。
女儿翻了翻白眼儿,说:我是我自个儿的爹。(失踪的黄胶纸诗集里最著名的一句诗)
伊豆的鼓点很快淹没了父亲朗诵的声音。她并不知道许多年前发生的那些事:末日、断裂、盘峰论争,在她眼里,世界是从她出生才开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