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时出门,却被一个电话拦住了脚步。“你身体不好的话,就休息几天吧!”上司的关怀,让我有些莫名其妙。而开门时,门口站着的,不是我的母亲是谁。
“就知道你一定没把你亲娘的话放心上,今天你哪儿也别想去,只能跟我去相亲。我替你把公司的病假都请好了,赶紧跟我走。”我被拉出门,扔上车。我的母亲就是这样,雷厉风行。一路上,每隔三到四分钟,她就会提点我一次。“见了面,你别绷着个脸,装也要给我装个笑脸出来!还有啊,对人家热情点,别冷冰冰的,哦~~对了对了,还有,多说说话,别像个木头似得…还有……还有什么来着,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我选择沉默。
相亲的地点在一家环境优美的茶座,推门而入,铃铛的声音在门框上响起。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我们坐到了位置上。靠窗的座位有着不同于别处的设计,秋千样式的座椅新奇独特。不一会儿,人就到了。母亲热情而又专心的接待,我只是安静的看着窗外,思考着离开的借口。“相亲什么的,很无聊对不对?”我的思绪骤然一停,转过头,看向对坐的女孩。夏日里的一袭凉意,就这样扑面而来。她的头发随意披散着,慵懒妩媚,一身天蓝色的衣裙,干净甜美。她的神情俏皮,偷偷的指了指两家聊得正欢的父母。“要不,等他们走了,我们也走吧~”我点了点头,她却笑了起来,笑容抵得过炎炎夏日的艳阳“你这个人好冷,有点萌~”
母亲眼尖,见我和那女孩说话,只当是有戏,拉着对方的家长就走了,说是留时间自由发挥。母亲走后,我转头看向窗外,直到确定她已经走远,才起身准备离开。“有没有人说你很萌啊,呆萌呆萌的。是要走了嘛?可不可以送我一程,我想去图书馆。”我微微皱眉,并未拒绝。
一路上,她都在打量我,似乎我比窗外的风景更值得观赏。“其实你不想载我,对不对?”我不语,她的眼底开始弥漫起笑意。“不说也没关系,我是学心理学的,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个硕士呢~”我不清楚我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却将她逗笑了“别尴尬嘛,没关系的啦,你这人真好玩,什么都写在脸上了,我叫裘贝贝,以后见到我,必须打招呼哦。不然,没礼貌~”她笑着下车,走进图书馆。
再见面的时机很快,也很突然。再见到她时,警方告诉我,她已经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我被警方传唤,是因为我是最后一个目击她还活着的人。停尸房的设施干净简单,两边的床排列整齐,每一具尸体都被白布覆盖。我依照标签上的姓名寻找,找到了她。掀开白布,她的脸异常清晰。验尸报告上指出,她的身上有一刀刺进了脾脏,失血性休克,这是导致她死亡的直接原因。刀长十到十二厘米,从伤口内部看,可能带有放血槽。伤口成十字,创面小,但很深。警方的调查结果表明,她在死前遭受侵犯,嫌疑犯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也使得调查陷入死路。第一次见面时,她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条手链,我翻找了一下,在证物袋里找到。手链上有一枚吊坠,据光泽和手感而言,应该是一块并不便宜的玉。调查报告上写着,死者的皮夹以及随身携带的包被抢走,结论暂定抢劫杀人。但,没有理由留下这样一块玉。看来抢劫,并不成立。那么,拿走皮夹和包,是为了掩盖什么?
我皱着眉头,正在思考可能性。却被人拍了拍肩…我转过身,看见了她。想起她曾叮嘱的,下次见面要打招呼……“额…HI~”
她大笑了起来,几乎是要笑出了泪,我尴尬的站着,撇过头。“你…你,哈哈,你这个人真是的,呆萌啊~~还真是不知道场合……哎哟,不行,笑死我了。”我只能等,等她笑完。除了她周身不正常的青灰色,以及纯黑的眼睛以外,她并没有过多的变化。她的手又在我的肩头拍了一下“奇怪,我怎么能碰得到你啊,我刚才在屋子里飘了大半天了,什么东西都会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怎么你就不一样呢~~嗯……趁机多拍两下。”我选择沉默。
从停尸房出来,迎面而来的,是她的父母。两个老人相拥痛哭,而她只是站在那里,伸开手想抱住,却从他们的身体里穿过。她笑了,却比哭更让人难受。
回到家,娜迦立刻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它三步并作两步,跳到我的身上“你去哪儿了?我都两天没有好好吃饭了~你……恩?你遇到死魂了?”我放下它,替它准备饭食。
晚餐的时候,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少卿啊,妈知道这事可能不归你管,可你能不能想想法子,毕竟……毕竟那孩子才二十五岁…你也帮着查查,是哪个丧尽天良的,下这样的手。她爸妈养她那么大,也不容易……”挂了电话,我站在阳台,看着天边暗红一片的夕阳。我只是一名律师,我并不是警察。
之后,我以为这件事就那么结束了。“这个案子你跟进一下…”上司丢给我的档案,在力度的作用下被打开,里面的照片正是那个女孩裘贝贝。我翻阅档案,嫌疑人已经被警方锁定,但对方的律师却举出了一大堆不在场证明,企图脱罪。我的手指在桌面上发出阵阵敲击声,记起了那时她俏皮的摸样。
再次见到她的父母时,我有些震惊。两位老人苍老了很多,虽然他们没有开口,但我知道,我并不受他们的欢迎。当得知,我接手了他们的案子之后,气氛才算是勉强缓和。我走进了裘贝贝的房间,一眼就看见了她。她和那时一模一样,见了我笑出了声“没想到啊,居然兜来兜去,还是到你手里了~这算不是孽缘?”
裘贝贝善谈,幽默风趣。即便是自己的死,也没有太过抱怨。她在我身后坐下,背靠着背。我的身体忽然一阵发麻,随后而来的就是一片刺骨的冷。我瑟缩了一下,并没有躲开。她的声音从身后飘了过来“是不是很冷啊,可我觉得你好温暖哦,让我就这样坐一下好不好?”我点头,沉默。“你的话还真是少哎,好了不逗你了,那个人,我看见他了,我知道就是他。可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给出的不在场证明。太完美了,就像是真的。他的额头有个浅浅的疤,脖子下面还有一颗痣……”我并不愿意听她当时所发生的,但…这是工作。“当时我下了你的车,还了书,在图书馆里待了大概一个小时,出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一开始,我还只是觉得自己想多了,可后来,我就不那么想了。我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走,可走着走着,就走偏了方向。他一直跟着我,一点点拉近了距离。最后……他狠狠的扑了过来,他第一个动作就是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他不停的说,说什么我就是这样看他的,以前就是,现在还是,不能这样看他……之后…”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我察觉到背脊上的一阵颤抖,她笑了笑,笑声干涩“之后,我就被……我捂着自己的身体,以为一切也就结束了,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的脸,和他手里的刀。……再之后,我就死啦。”
那么凶手的确就是嫌疑人没错,但,为什么说以前就是?难道裘贝贝和他是旧识?经过裘贝贝的回忆,确认,她和嫌疑人从未见过。我起身打算去见见那名嫌疑人“我可以跟着你去嘛?”我转身,看见她紧握的双手,答应。
嫌疑人是个四十二岁的中年人,体型微微发福,短发,额头有一道二至三厘米的疤,脖子右下方有一颗黑痣。从背景来看,他服过兵役,足以单手制服裘贝贝。交谈中,他的视线从没有抬起过,始终看着地面,双手放在前面,大拇指不停的互相交错。坐姿挺拔,背脊牢牢的靠着椅背,双脚平放于地面,不时左右挪动。他在…“他在害怕,他害怕你哎~~”裘贝贝的专业,学的很好。这个嫌疑人,的确在害怕,但恐怕,他害怕的并不完完全全是我。准确的说,他害怕的是视线,即便是他的辩护律师,他也不敢抬头对视。他的律师所出示的不在场证明,在我看来都是事实,但,太过于完整,反而令人怀疑。
其中一个是图书馆附近的网吧,提供的是一段监控录像。播放监控时,我注意到视频右下角一组细小的数字。警方鉴证科的人告诉我,这是一组电脑编码,意思大致就是年月日和时间。很快,这段犹如铁证一般的证据就被推翻了。视频中,在嫌疑人边上的一个男人在玩一款名叫英雄联盟的游戏,这是一款人机对战或者联机对战游戏,成为突破口的,是这段视频里游戏的画面。整整一个小时,这个画面都在重复,重复死亡失败的镜头。当警方再次走访网吧的时候,才发现,那天的监控坏了,根本不可能有录像。这段录像经过编码破解,才发现,是案发前一天的。
警方立刻对嫌疑人提起诉讼,当然,一并被提起诉讼的,还有他的律师。嫌疑人暗地里花了大笔的钱,收买了自己的律师。伪造了这么一份监控录像,和其他一些相关记录。所以,他的不在场证明无效。我照着裘贝贝的描述,在嫌疑人的家中发现了那把刀。严格意义上说,这并不是刀,而是一把奇怪的匕首。经过鉴定,这把匕首出自军队,是野战队才会使用的芒刺。长十到十二厘米,刀身立体,成十字型,带放血槽和倒刃。在这把匕首上,检验出了属于裘贝贝的血液样本,以及嫌疑人本人的指纹。这个案子算结束了…但裘贝贝却没有消失,我不免有些疑惑,开口询问。“留恋啊?很多啊,爸妈啊,这个花花世界啊,还有……嗯…还有,想知道为什么要杀我,还拿走了我的钱包和皮包,这没有理由啊~动机在哪儿?”这个疑问,也是我想知道的。
我去找过嫌疑人,但他并不合作,闭口不言。娜迦想出了一个办法……我们把他关在一个屋子里,让警方的人站在四面,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他。一天、两天,直到第三天,他就完完全全的崩溃了。他坐在地上,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个小圈“不要看着我,不要这样看着我,走开你走开!!!”我靠近他,替他戴上一副眼罩。之前他的额头全是冷汗,嘴唇都没了血色,手指不停的在颤抖。可当他戴上眼罩之后,属于军人的气质就凸显了出来。原来在二十天以前,他开车,出了车祸,当场导致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死亡。他慌了神,弃车逃离现场,临走的时候听见了相机特有的声响。而那时,裘贝贝也在现场,裘贝贝第一时间报警,并拍摄了现场。他认为,裘贝贝拍到了他,再加上死去的孩子不时出现在他的梦中,导致他的精神开始崩溃。他开始害怕别人的目光,躲在家里。直到家里再没有可吃的东西,他才出门,吃了点东西,去了网吧。这样的日子过了十九天,他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那天他正从图书馆出来,却看见裘贝贝。他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跟在她的身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可当裘贝贝回头的一瞬间,他身体里的声音就叫嚣了起来,她看见了…她看见了!!他压住了她,按住她的双眼。自从退役之后,他几乎没有过女朋友,一时……他害怕,害怕裘贝贝的双眼,他只能让它们永远合上。在离开的时候,他翻遍了她的钱包和背包,找不到那部手机。为了不被人知道,他一不做二不休,拿走了钱包和背包,伪装成抢劫杀人,着急忙慌根本没有注意裘贝贝的手链。
裘贝贝笑了,笑的很无奈“好吧,居然是因为这个,我真的记不起来,我都不记得我有拍过照片,我那天出门,手机根本就没有带在身上,而且我手机里早就没有照片了。前几天我手机坏过一次,所以拿去维修了。手机里所有的东西和电话号码都被清除了……居然…居然是因为这个……”她站在原地,低着头。我依然沉默,不懂如何安慰。“你啊,真是的,哄我一下是会死么?怪不得,怪不得沦落到去相亲…以后啊,你对小姑娘要稍微热情一点,虽然现在面瘫的男人受欢迎,可是相处久了的话,还是需要温柔的男人哦~~额…某种程度上说,你也算是个温柔的男人啦…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起码我知道自己的死因了。有空我会去找你的,记得哦……一定要打招呼哦,最好能笑着打招呼,这是礼貌啊~~”
我回到家,面对娜迦的抱怨“这不是浪费时间嘛,都没有解决她的留恋,切……我发现了,你原来是个烂好人。”
我是不是个好人,我不确定。从始至终,我只当这是我的工作。我记起裘贝贝穿裙装的样子,记起她那天灿烂的笑容。记起她俏皮的说,要打招呼。我和她连认识都算不上,可我却把她的一切记得清楚。虽然工作结束后,裘贝贝的父母给了一笔可观的费用,可我并没有太多释怀。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在重复,自欺、欺人。心底里那一瞬间的想法,时常左右着人的行为,是好是坏,永远都只在那一念之间。
我去扫过裘贝贝的墓,在墓地里看着她坐在自己的墓碑上,荡着双腿,这样的场景真是不多见。我试着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不太好的弧度“额…HI~”
“哈哈哈,你的笑,好难看,你还是不要笑好了。我放弃了,是我太严格要求你了,你还是别笑了吧。话说啊,每次你见我的场合真的,真的……不适合说HI啊~哎~真是笑死我了~~你是来给我扫墓的么?”我点头,她又笑了起来,神情……落寞“我也是,我来给我自己扫墓,可惜我不能给我自己献花,喂……嗯,你叫什么来着,少卿是吧,下次来的时候给我买花,我喜欢向日葵,喜欢雏菊,还喜欢满天星和马蹄莲~放在一起好像不太好看……嗯,你就随便买吧,只要是你买的,我准高兴。估计你这辈子还没给女生买过花呢~”
“裘贝贝,你还在留恋什么?”
她愣了愣,看着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太多了,我也不知道了……”我和她看向同一个方向,看到的是天边一片夕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