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相濡愣了愣。
叶清弦也怔在了那里。
暮云从徐缄的腹中里拔出短刀,急退了几步,甚至没有多看苏相濡几眼。
徐缄尸骨散发出的冲天臭气因着暮云在肚子上破开的刀口,竟然在散飘一股极其馥郁的甜香,混合着那股鱼腥尸臭,更是不忍细闻,令人作呕。
苏相濡几乎要被熏吐出来,连滚带爬地远离了徐缄的尸体 。
叶清弦也忍不住蹙眉闭气,律芊芊掩着伤口倒退几步,脸上绽出妩媚的微笑,“叶清弦,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叶清弦不答。
律芊芊得意道:“这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万众朝拜。”
暮云轻蔑地勾起嘴角,“我本来想如何引诱你们来这,没想到你们自己钻入了圈套。”
万籁俱寂中,似乎隐隐约约有着窸窸窣窣的抖动声,嘶嘶作响,仿佛屋外黑暗凝成了一只狰狞昂首的毒蛇,成百上千地蜂拥而来。
苏相濡拉了拉叶清弦的袖子,声音颤了颤,“你听见了没?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朝这里聚集。”
叶清弦低低应了一声。
门外毒蛇吐信的声音终于显露了头角,密密麻麻,蜿蜒扭曲,成片地涌过来。
不是毒蛇,或者说,不仅是毒蛇。
或许这香,该叫,万虫朝拜。
苏相濡眉眼一沉:“万虫引?”
“有点见识。”暮云冷笑,“不过这万虫引必须提前几个时辰安置,顾而到了天黑,释放它才有极大的效果。”
是了,万虫引气味浓郁,若非提前封入了徐缄的尸骨里,以那恶臭掩盖其味,他们不会在这里待了半天都毫无察觉的。然而这香虽然是在徐缄腹中,可谁又知道,他们到底身上沾染了多少?虫蚁的嗅觉可要比人灵敏多了。
叶清弦凝眉,手中银剑轻轻在空中挽出一个弧度,右手微震,长剑闪电般脱手而去。
剑离手,是剑客大忌。
但凡事均有例外,苏相濡曾经听苏岚鹤说过,叶家的三十六路寒水剑中便有一式,剑离手,伤人十步以外,只是这一式,对剑者要求极高,手腕的灵动自不必说,内力确是决定这一剑的成败。
叶清弦这一剑,剑尖凝聚了万般光华,去势似缓实疾,本是平平一剑,却倏然幻出千种变化,剑风如渔网般横扫出去!
乌云蔽月,夜色从杂草枯木间蒸腾而起。
律芊芊已经跑了很久,终于体力不支地跪倒在地,紧紧捂住了肩上的伤,阻止着不让鲜血过肆蔓延。她的伤口不止是一处,腹上,腰间,大小不一的剑口齐整平滑,不住地渗出血来。
她喘了口气,还是……小看了叶清弦,他竟然想在万虫围攻前迅速解决她们,并且他确实能做到。如果不是苏相濡惧怕毒虫牵制住了他,或许,她真要交代在那了。
律芊芊听到身后虚浮的脚步声,闭了闭眼睛,“穆舵主。”
暮云勉强拿峨眉刺支撑着自己,说话颇有些吃力,“穆云在。”
“那万虫引你可有十足的把握?”律芊芊知道暮云伤的也并不比她轻,毕竟她二人,本就不擅长正大光明地比试。
暮云略一沉吟,“万虫引的气味对于蛇虫,无异于天上珍馐,他二人待在那里甚久,想必沾染了不少香,万虫食完徐缄尸骨,必以他二人为食,待到破晓,想必也是尸骨无存。”
律芊芊眼中流露出可惜之意,“若非堂主非要置他二人于死地,我还真舍不得叶清弦这个人物。”
暮云低声问:“左使如今可是要回总舵?”
律芊芊眼角挑了挑,“不,我今天伤的不轻,先去找个男人补补,你先行回去吧。”
暮云道:“是。”
律芊芊又调整了呼吸,勉强从地上站起来,伤口处仍然是剧痛无比,她晃了晃身子,方要站直,背后随即一凉,一柄利刃无声无息地刺入身后。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瞪圆了一双美目,檀口微张,“你……”
暮云猛然抽出短刀,擦了擦脸上溅到的温热液体,露出微笑,“我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暮云不等律芊芊有所和缓,又一刀捅入她引以为傲的细腰中,笑意更深,“律芊芊,你还真当自己是左使,在七浮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不,你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今天没有你,计划也是一样进行的。”
律芊芊嘶声道:“你……你不怕被堂主责罚吗?杀了我……杀了我……”
暮云知道她已经到了极限,拔出刀又踹倒她,一脚踏在她脖子上,神色疯狂,狰狞道:“傅群吗?不过一个色欲熏心的区区堂主,在上使面前,他还不是跟条狗一样!”
律芊芊的脖子发出格格骨骼错位的声音,她睁大了已经涣散的眼睛,唇齿间不断涌出血。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痛快的,凭你这种女人也敢踩在我头上,我会好好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暮云含笑,律芊芊已经完全没有挣扎的力气了。她拿着短刀,在律芊芊的脸上轻轻一划,吹弹可破的皮肤登时裂开,仿佛染血的娇花在那一刻绽放。
暮云又划了几刀,心里正是痛快淋漓,忽然草丛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越逼越近。
她神色一变,正欲飞快地在给律芊芊致命一刀,却听人道:“咦,那里似乎有人。”
暮云恨一跺脚,瞪一眼濒死的律芊芊,不甘心地展开轻功迅速离去。
律芊芊喉咙里格格两声,双眼无神,已经是没有一点意识残存了。
“叶清弦,我和你签的可是不死不休的婚书,就算我死了,苏相濡这三个字也是要刻在你叶家的祠堂上的!”
远在义庄外就可以听见苏四小姐中气十足的嚷嚷,叶清弦用剑风再一次击退了虫蚁的围攻,才淡道:“苏小姐,你太吵了。”
义庄的场地割裂为两部分,一部分爬满了毒虫蛇蚁,另一部分以叶清弦的剑为界,站着苏相濡和昏迷不醒的江槐,还有徐缄被剖开的尸体。
满满的都是蠕动的,爬行的,软体的恶心生物,它们纠葛缠绕,遍布诡异作呕的花纹,一大片一大片地像黑色浪潮一样涌过来。
苏相濡甚至可以闻到蛇吐信吐出的腥味,她忍不住死死攀在叶清弦的背上,声音里带了点哭腔,“那我不吵了,你快点解决它们啊。”
叶清弦不仅要对付毒虫的攻击,还要被苏相濡抱着脖子在耳边大声嚷嚷,一时间有些应付不过来,竟让两条青蛇逃脱了界限。
苏相濡一抖,正欲往叶清弦身上再扒紧一点,那青蛇看也不看她,滑着身子刺溜一下扑向徐缄。
“它们是冲着徐缄尸体来的!”苏相濡轻呼。
叶清弦一剑劈开烛台,那蜡烛带着火光不偏不倚地砸在两条青蛇身上,烧得青蛇丝丝昂首,扭曲成一团。
苏相濡转了转眼珠,道:“你将徐缄尸体从窗子挑出去,这些蛇虫大部分都会随之出去,我们好借机突围。”
叶清弦只是摇摇头,“我答应前辈,会保管好他的身体。”
苏相濡怒,“难道死人还比活人重要?”
叶清弦淡色的薄唇抿成一线,神色不变,“有时候确实如此。”
“迂腐!”
苏四小姐很愤怒,她完全没有办法理解叶清弦的脑回路,即使徐缄真的尸骨无存,徐叔知道了因果定然也不会多说一句的。
“叶清弦,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冥顽不灵的人!”苏相濡冷笑,“这些事难道是做给死人看的吗?”
“苏相濡。”叶清弦剑风划开一道深渊,将那些蛇虫鼠蚁暂时隔离在三步以外,他看着苏相濡,“离开吧。”
苏相濡翻个白眼,她不想离开吗?
“我要是能离开,叶公子觉得我会留在这里吗?”
叶清弦从怀里取出个香囊抛过去,苏相濡一脸懵地打开,一股极为刺激的香料味冲出来,似乎是雄黄的味道极其浓烈,掺杂着一些白芷麝香味。
苏相濡注意到,叶清弦取出这个香囊后,那些蛇虫的攻击更多地向他涌了过去,她怔了怔,“你什么意思?”
“今日是我带苏小姐来此,自然要护得你周全。”叶清弦静静道,“你拿着香囊,百虫不敢侵犯,出去后向北五里,即可入城。”
手里香囊气味浓郁,苏相濡拿着在百虫前晃了一晃,果然百虫畏缩不前。
手指紧紧捏着毫无装饰的月白色香囊,苏相濡眉目定了定,仿佛在思虑什么事情,片刻,苏相濡笑起来,“好,叶公子,有缘再见。”
寒水一剑,明泓秋水凛冽,如簌簌风刃为苏相濡在一片蠕动黑影中劈开一条勉强可以行动的羊肠小道。
苏相濡毫不犹豫地踏上那条小道,香囊佩在腰间随她行动间晃荡出刺鼻的气味。剑刃一刀一刀斩开要扑上来的虫蛇,苏相濡知道叶清弦,一定会让她安全离开。
她回头看了一眼,百虫无所畏惧,渐渐已经逼近了白衣长发的叶清弦,纵然他眉目依旧沉稳内敛,可是苏相濡知道,他终究会有耗尽力气的一刻,而在郊外的毒蛇腐鼠,却从不缺少。
浩浩荡荡,无穷无尽。
到了最后,叶清弦终究也是会选择她当初的提议的。
苏相濡踏出城南义庄的时候想。
夜不知不觉竟然过了大半,义庄内的烛火已经快要燃尽了,幽微的一点光芒半掩半现,猛然一阵风吹过去,烛光跳了跳,终是偃旗息鼓一般沉寂熄灭。
沉沉黑色中,银剑再次挑起几只意图吞噬徐缄尸骨的毒蛇,轻轻一绞立刻断成了几截,蛇血的腥臭刺激剩余的毒虫涌爬过来,很快将毒蛇尚在抽搐的身子吞噬殆尽。
叶清弦轻轻喘息一声,他已经被啮咬了几口,所幸并无大碍。即使是毫无意义地击杀,几个时辰下来也会耗尽人所有的力量,只要略一松懈,灭不尽的虫蛇就会团团围住。
面对毒虫他还能再坚持一会,只是叶清弦忽略了极其重要的一点,他的身后,不仅有徐缄,还有从昨天傍晚就昏迷的江槐。
不知道什么时候,江槐悄无声息地挣脱了绳子,握着暮云掉落的短刀雌伏已久。若在平日,他着急促的呼吸声自然是逃不过叶清弦的耳朵,可是叶清弦自顾不暇,哪里能顾及于他?
叶清弦的喘息声就像是一个体力不支的信号,瞬间点燃了江槐所有的杀意。
江槐无声地举起短刀,缓缓地,有力地朝着叶清弦背后刺下去。
电光火石间,屋外有人怒骂一声,“冥顽不灵!”
随即一柄利刃擦破空气划向江槐,江槐大惊,他从未学过正统的武学,纵然身子扭转地及时,刀刃依然扎入了手肘。
江槐痛呼着倒退了一步,他愤怒地看向门外,一袭青衫的女子背着光,看不清容颜,只是眉目间牛股腾腾怒意使得整张脸都鲜活起来,只听她咬牙切齿地说:“叶清弦,你是真顽固。”
叶清弦微微眯起眼眸,“苏相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