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音坐在高腿木凳上，抬眼望了一眼窗外的天，现在不过九点左右的光景，太阳正是明媚的时候，天蓝的仿佛能透出水来，却丝毫感觉不到热意。

王婆拎了一壶茶水，从门外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孙子，笑得慈祥又爱怜。到了木桌旁，她倒了半杯茶水烫洗了茶杯，才给竹音倒满了一杯，小心地递了过去。

“小道长，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只要能办到的，我们都会竭尽所能去办。”王财站在靠着门的位置，闷声说。他昏黄眼睛依旧布满血丝，仿佛许久都没有睡过好觉一样。

竹音接过茶水，心中有些怜悯。王财家显然没有周大壮家富裕，院子窄小，院门口种着一棵病怏怏的歪脖子树，树下都是鸡刨过的痕迹，却没有见到一只鸡，屋舍也破破旧旧的，穷人最好的奢望便是没伤没痛。

现在心头肉生死不明呢，谁能吃好睡好。

“是啊，能救我家宝贝孙子。就算让我死我也愿意。”王婆眼圈发红，有些凄惨地说道。

“快别这么说，能救的，我便不会让他死。”竹音笃定地说，话刚落音，王婆与王财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女人坐在床榻上，对他们这番“作秀”视而不见，动也不曾动一下。

“你们快先起来。”竹音放下茶杯，忙扶起娘家，有几分无奈道，“我这人，最见不惯人什么都跪拜。可别有下次了，折寿。”

听到竹音如此说，王婆双手挫着衣角，勉强笑了笑，有些不知所措。的确，她只会用这种……如果不用这样的方式，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

“真有点东西需要准备：一只毛色靓丽不能有污浊的公鸡。两碗白米饭，一定要现煮倒扣，两盘干果，和一些水果，买些香和纸钱，不怕多买，少买了是大不敬。一顶新香炉，还有三柱大香，两只大蜡，剩下你就看着买吧。”

竹音补充了一句，“最好是男人买这些物品对了，木头他娘就留下给我讲讲发生了什么，母子连心，在孩子身边，也能安稳木头的魂魄。”

“劳烦小道士了。”王婆愣了愣接过话，她还以为竹音会让她留下来。那样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讲，讲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她侧过身，冷淡且具有威严对女人说：“道长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有所隐瞒！”

女人似乎没听到似的，只是坐在床沿边上。抚着儿子的脸，若有所思。

“娘，那我出去买东西了。”王财跟母亲招呼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去吧，我也该去煮白米饭了。”自说自话的王婆也走出去了。

看着王婆的背影有些微弓，竹音突然想起在河畔遇到的老婆婆，生活的担子重了，才会压的人直不起腰，但为何不能珍重相惜？

这么冷淡的人，他要怎么让她开口呢，正在踌躇间。女人开口了，语气很冷淡，似乎想竹音赶紧问完赶紧走。

“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竹音想了想，他有些想知道周家女鬼的事情，又不想太唐突冒昧。刚琢磨着想怎么开口谈话，又听那女人道：“我不是本地人，所以也不会向着那帮杀人凶手，有什么问题。尽管开口，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如你的愿。”

“杀人凶手？”竹音本能地从女人的话听出了话里有话，顺口反问了一句。

“哼。”女人面容冷得仿佛能生一层霜来，冷言冷语道，合着她发黄的脸倒有几分乡村悍妇的样子。“这里没有本地女人，这儿的女人都是外乡人，且猪狗不如，猪尚且能吃肉，狗还可以看家，女人不过是下种的废物罢了。”

竹音心猛然一惊，怔愣住了，一时语塞，也没有接着询问他所困惑的事情。性别不由人决定，女婴总会降生到世间，会生长，会成人，那她们都去哪儿了？

女人沉默了，又恢复了先前看到她的样子，脸色蜡黄，嘴瓣发白，两眼无光，似乎不是很想继续说下去。

“那周家女人是怎么一回事？”竹音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哪个女人？死去的那个还是活着的那个？”女人毫不在乎。

“死去的那个。”

也是，对面的男人也是道士，知道周家死过女人也不足为奇。女人心里想。

“崇阳这个镇，是女人的坟墓，天然的坟墓。那个女人，叫彩婕，十年前从清穹城边上的不呱村娶来的。”

女人的眼神微微有些迷离，似乎陷入了回忆中。

“她很漂亮，邻村的小伙子都晓得她漂亮，都想娶她做媳妇。不呱村在我们村的村边上，只是不呱村很穷，不靠山不靠海，穷的人真的是连块遮羞布都买不起，彩婕家就是这样，她像牲口一样被卖到了崇阳镇，好歹是镇，所以她也不反抗。”

“这女人啊，只要能过得去的生活，也就凑活过了。头两年他们对彩婕也好，只是彩婕连生了两个女儿都夭折后就疯了，后来听说溺水死了。”女人面容一下子生冷了起来，“是不是真的溺水死了，得问问周家人。后来娶的这个，连生的俩胎畸形鬼娃，便传出周家闹鬼！周小宝还是李道长保下来的。”

怪不得了，竹音心想，表面却不动声色。面前的女人似乎什么都敢说，像压抑久了，迫切需要爆发一样。

“这里的人，都是污浊的。上天要是真有眼，就应该发天灾灭了这个鬼地方。”女人恶狠狠地说道。

她是真的仇恨这个地方，仇恨到亲生儿子都不管了。竹音从她的眼里看出了这件事。

“那木头的事儿呢？你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竹音大概清楚了周家的事情，于是开口询问木头的事。

“……”女人突然不说话了，尴尬的气氛蔓延，竹音只能静静地等着她开口，端茶珉珉了两口，示意女人，他不着急，她可以慢慢想。

许久，她才娓娓道来，“我的命很苦，比彩婕好不到哪里，我有心悦之人，只是我生不逢时又嫁错了人。王财来我家提亲的时候，拉了两头大水牛、五袋麦子，我死活不同意。可父亲瘫痪，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母亲才允了这门亲事。”

“王财父亲很早就死了，他是母亲一手拉扯大。或许早年目睹父亲毒打虐待母亲，非常的亲信和可怜母亲，可以说对母亲言听计从。我的命苦，第一胎没有生男伢子，连生了三个女儿，都被他们弄死了。可怜我那三个刚睁开眼还未来得及看世界的女儿，就被他们活活掐死了，她们做错了什么？那年轻无辜的生命，就这样被唾弃，被驱逐，被虐杀。”

女人有几分动容，眼圈竟然发红了，声音微微打颤。

“我怎么能让我的儿子继续走这条路？！做个杀人凶手？！”女人瞪大了眼睛，忽然嘶吼了起来。

“……”竹音无法接她的话。

如果只是这样的怨恨，应该不会只留到现在才爆发，一定存在一个爆发点。女人还有事儿瞒着他。竹音想，那才是关键所在。

不过显然女人不愿告诉他，且她也不愿竹音救活木头。大抵她认为，她儿子就这样死了是最好的，或许……竹音不敢往下想，师父常常教诲，世事皆有因果报应，人力未必能在此道谋事，不知在这件事上，是否也如此。

“木头未必想死。”竹音斟酌了一下，慢腾腾地开口道，他应该有权利去选择，这样子，她自己不也成为杀人凶手了？

女人惨淡一笑，摸了摸木头的脸，道“你可以理解一个要把自己儿子送到鬼门关的母亲吗？”

竹音当然不能理解，他从未遇到过这么荒唐的事情。之前他遇到的大多都是妖鬼祸乱人间，枉害生灵，为虎作伥。

见竹音不说话，女人又道：“你们道人不是常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想救我儿子，我想我儿子死，我想我们不同道。”说罢，她站起身，走出了门外，朝阴阳河走方向去。

竹音看着她消瘦地背影，静静地消失在杨树林里，夏风微漾，杨树巴掌大的叶片发出簌簌的声音，波光粼粼的样子，让他想起昨晚看到的阴阳河河面。

不知为何，他觉得，无论救人与否，都是一个错误，仿佛他来到崇阳就是一个错误，多管闲事也是错误。

如果是师父，他老人家会怎么做呢？明明知道错的是人，还要继续帮着他们一错再错？竹音心里暗道。

师父肯定会说，人命关天。

竹音闭上了眼睛。

既然错了，那就继续错下去吧。

他睁开了眼睛，仿佛漫天星辰都落在他的眼里，柔和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