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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流程 第七章

林仲达停在一个相当破败的小院前,抬头读出门口牌子上的字:“饮马池街道居委会。就是这儿了。”他转身招呼田中清子:“进来吧。”

田中清子弯一弯腰,满脸带笑,夹杂了希望和兴奋地答应了一声:“嗳!”

院门油漆斑驳,两边门鼻子上的铁环已经掉了一个,另一个也摇摇欲坠。煤渣和水泥铺就的天井里,杂陈着好几户人家共用的水池,自行车棚,晾衣架,刻有棋盘的水泥平台,以及废旧的婴儿车,栽种在破脸盆里的盛开的芍药和玫瑰,一个拖挂着几条老瓜瓢的丝瓜棚。竹竿搭成的棚架上挂着跟大门外同样的木牌,下面有往左的箭头指示。顺着这一指引,他们穿过两边低矮屋檐夹出来的窄窄小弄,很容易便找到了居委会占用的三间厢房。

这房子看上去也有百多年的历史了,屋顶的一角已经倾斜下来,几乎是打个响雷就能震塌。朝东的一排玻璃窗是原先的木格栅改装的,模样既陈旧又笨重。隔了窗玻璃,他们看见有两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坐着,一个略胖,剪着齐耳短发,面颊红润健康,是那种精力特别充沛、善做家庭调解工作的街道妇女干部。另一个看样子是从什么文艺团体退休下来的,不但烫着头发,还化了淡淡的妆,身材保养得很好,衣着也颇为讲究。林仲达和清子小姐走过去的时候,略胖的那个正在分发老鼠药,用小匙把浸成深红色的米粒从一只塑料袋里舀出来,再平摊在一个个小纸包里。烫发的那个趴在桌上填一些表格,不时抬头向她的同事询问几句什么。

林仲达在门口咳嗽一声,问:“可以进来吗?”

烫发的那个扭头看看他:“你家也是拆迁户?”

林仲达说:“不,我是市里文史部门的,找你们打听点事。”

略胖的那个很热情,马上放下手里的老鼠药,过来跟他们握手,又把他们让到两张长凳上坐了。林仲达公事公办地拿出一张日本侵华大屠杀资料馆开具的介绍信,她接过去,看也没看,就手递给烫发的那个。

“还拿什么介绍信?不就是打听事儿嘛。找人?还是找老房子?”她的言语态度熟络得像是招呼家中的什么亲戚。

林仲达说:“有点事想请教二位。你们这一带既然叫做‘饮马池’,想必从前是有个池塘的了?”

略胖的妇女两手一拍:“一点不错!”

“可我们刚才转了一大圈,怎么看不见池塘的影子?”

“填啦!五八年大跃进那会儿就填啦!那年我不过十来岁,还帮着用小筐运土来着。哎哟,原先的池塘年年夏天那个臭哟!还生蚊子,生传染病。冬天结了冰,又惹得小孩子们上去踩,不留神就掉下去一只脚,惹事着呢!填了好,填了多干净。”

田中清子听懂了她的话,明显地兴奋起来,脸微红着,眼皮一个劲地眨巴,对着林仲达中文夹日文地说了一大通话。

略胖的妇女大惊道:“怎么?莫非她是个日本人?”

烫发的那个连忙放下手里的表格,凑过来细细打量清子,从头发一直看到脚上穿的鞋,弄得清子不知所措,不断地对她们鞠躬点头,口中念叨:“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林仲达只好给她们做着介绍:“这位是田中清子小姐,她来替她的伯父调查一桩六十年前的旧事。她问你们,饮马池后面是不是曾经有一栋挺气派的灰色大楼?那时候是国民党的最高法院?”

烫发的那个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结婚之后才搬到这里住,前后不过三十年。你问她。”她指指略胖的妇女。

略胖的妇女撇了撇嘴:“别问我,我不待见这些日本人。小短腿,塌鼻梁,皮笑肉不笑,成天捣鼓出这彩电那冰箱的赚我们中国人的钱。什么呀?嘁!”

林仲达有点尴尬,看看清子的反应,连忙说:“清子小姐是友好人士,所做的事情也是对我们有利的。”

略胖的妇女大声说:“那也别问我,找派出所打听去。友好?从前打战的时候怎么不跟我们友好?我老外婆当年就是死在日本人手上,死的时候肚里还怀着我小舅舅呢,多惨!从小我就听我妈唠叨这事,肚里算是种下仇根啦,这会儿再看见日本人,不管友好不友好的,还就是顺不过这口气来。”

她说着,径自回到桌旁,坐下来分那袋老鼠药,把个宽宽的背影对着客人,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清子大概没料到会有这么一种场面,脸色白白的,眼神惶惶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个劲地拿眼睛向林仲达求援。

烫发的那个像是对清子身上典雅凄清的气质着了迷,回头劝她的同事:“李姐,你就跟他们说几句吧,人家隔洋跨海地找了来……”

略胖的妇女拒不回头:“人家男同志不是说了吗?这是一桩六十年前的往事,可我今年才五十,小得很,我怎么会知道?”

林仲达引导她:“那你母亲……”

“她早死了。骨头都好打鼓了。”

烫发的那个赔出笑脸,看看李姐,又看看林仲达,十分为难:“同志你看……”

林仲达只好站起身来:“那就算了,不勉强,我们再找派出所问问去。”

走出三间厢房,清子一个劲后悔:“我真不应该插话,我只听不说就好了,她们就不会知道我是个日本人了。”

林仲达说:“不怪你,怪日本军国主义在中国人心上留下的伤痕太深。”

清子苦苦一笑:“我当然能够理解。日本军队杀了几十万人呐,不是吗?连我伯父这样的参与杀人者都认为残忍。我真是感到对不起你们,我心里很难过。”她说着,忽然转过身来,对林仲达深深地弯下腰去。

林仲达一时便很慌乱,伸手要扶住她,想想又觉得不妥,伸出去的手跟着缩回到背后,脸上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苦相。他心里很有点埋怨翻译小文,那小伙子只顾着自己的职称考试,把正经事硬是推给林仲达算数了,弄得他们一男一女、一中一外的,到哪儿都成了个风景。

出了院门打听派出所,原来就在前面不远,巷子一拐弯就到。清子经受过刚才的一番尴尬,面对派出所的铁铸大门就有些胆怯,迟疑了几秒钟,终于开口征求林仲达的意见,问他说:她是跟着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林仲达想了想回答,还是进吧,尽量由他来问话,她听。

好在身上备着好几份空白介绍信,林仲达掏出钢笔,屈起一条腿,用公事包垫着,在其中的一张填上“饮马池街道派出所”几个字,一脸微笑地递进窗口。值班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民警,上嘴唇刚长出一排齐整整的淡黄色茸毛,像春天刚返青的丝绒草的嫩芽。他认真地把介绍信上的字儿读了一遍,而后从窗口端详林仲达,公事公办地问他到底想要找谁。林仲达说:“也别麻烦所长了,找你们管片的户籍警就行。”

户籍警年龄倒挺大,看上去有五十岁了,长着一张苦巴巴的脸,烟瘾很大,一口能吸进去半支,弄出浑身上下都散出暖烘烘的烟味。林仲达很后悔出门之前没买包好烟带着。还好户籍警是个老实人,没有计较烟不烟的,皱着眉毛想了半天说:“池塘听说是有一个,哪年填上的,我就不清楚了。灰色的大楼……你说那楼是从前国民党的最高法院?”

林仲达回头看清子,清子连忙点头,用手比划着要求户籍警继续往下说。

值班小民警在旁边“嗤”地一声乐了,对林仲达说:“原来你老婆是个哑巴!打扮倒挺时髦。”

林仲达脸上顿时着了火似的,幸亏皮肤厚,看不出红颜色。

户籍警狠命吸了一口烟,扔掉烟头。“那楼还在。”他说得斩钉截铁,很有把握。“现如今是电力局的产业,做办公楼用。”

“啊,这就太好了!”林仲达松一口大气,“照你看,他们局里会有人知道一点过去的事吗?”

户籍警一脸皱纹地笑起来:“局长才四十岁,再就是一帮毛头小伙子,你说他们能知道个什么?就比如他——”他用下巴点点值班小民警:“他知道我们这派出所过去的大门朝东还是朝北?”

小民警瞪他一眼,“倚老卖老!”

户籍警不理他,又掏出一支烟,开始点火。

林仲达脸上的喜色转瞬即逝,却又不死心,最后问了一句话:“那么,同志你看,我还可以往哪儿打听打听?”

户籍警眯起眼睛:“去拆迁办试试,或许他们能找到几个池塘附近的老住户。”

林仲达出门后看看表,发现已经是快下班的时间。他想,这个时候去拆迁办,十有八九碰钉子。他就跟清子商量,要送她先回宾馆,明天再作打算。想想他又说:

“或者干脆这样:明天你在宾馆休息,我一个人去碰碰运气,有线索再通知你出来。我骑车,比带着你走路方便。”

清子郁郁地望着他:“啊,我明白,你不喜欢我是个日本女人。”

林仲达慌忙解释:“不不,跟你的国籍性别没关系,主要是我怕走路,喜欢骑车办事。”

“真是太麻烦你了!”清子说着又要弯腰。

林仲达赶快背过身去,装做没看见。他实在受不了这个女人的温顺多礼。他想,幸好中国女人不这样,要不他会替她们累得慌。腰弯来弯去的,也不怕脊椎骨早衰?

林仲达到家,是小弟在厨房里做饭,倒也弄得清清爽爽,有条不紊。只是厨房小,他那么大的个子,弓腰曲背怎么也施展不开手脚。林仲达探头进厨房问他:“怎么你妈还没下班?”

小弟就指指卧室,又把双手举过头顶,手掌扇动了几下,告诉他“着火了”。这是表示闻清在发火的意思。闻清脾气急,有时候在家里为什么事生起气来,孩子们之间就打这个暗号,提醒注意。

果然,林仲达一进卧室,闻清就冲他叫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往家里领进了一个什么人?”

林仲达站在门口,大惑不解:“什么人?”

“他太让我失望!”闻清说出这句话,眼圈已经泛出红色。

林仲达依然显得迟钝:“谁?谁让你失望?”

闻清就把今天在医院里的事说了一遍。“那个姓秦的是第一次怀孕。第一次就怀了他的孩子!”闻清气愤愤地强调说。

林仲达觉得有点哭笑不得。“那是人家的私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何必让你激动成这样?”

“可我们一家都把他当成朋友!”

“他的确是我们的朋友,他爱我们每一个人。”

“他爱的人太多了,爱出一个私生子来了!”

“闻清!”林仲达喝道,“你太过分!任涛是个成年人,他会知道为自己的事情负责,别人没有权利对他说三道四。”

闻清怔怔地望着林仲达的眼睛,有些茫然地自语:“我是不是有点失态了?”

林仲达不说话,但是他觉察到闻清今天对这事的反应有点不同寻常。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叹口气:“我总觉得有一出悲剧就要开场。从前我过得很平静,因为我知道明天我会干什么,你和孩子们又会干什么,一切都在眼皮子下面,近得伸手就能握在手心里。可是现在命运变化得太快:我的工作,林栋的婚事,小弟的前途……我像是再也把握不住这个家了。”他一把抓住闻清的手,紧紧攥住。“我不希望你再有什么改变,我们结婚已经二十五年,你是我们家里的灵魂,灵魂不可以飞起来……”

闻清惊讶道:“说些什么呀?我会飞?我飞到哪儿?真让人听不懂。”

林仲达笑笑,不再说下去。

草草吃过晚饭,闻清和小弟都要上夜班,两个人一同走了。林仲达也不知道小妹会不会回来吃饭,留了一些菜在冰箱里,然后把碗筷收拾干净。

坐到客厅里,他给任涛打了个电话。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在任涛的这件事上,他完全是站在跟闻清相反的立场,心里隐隐同情和支持着对方。

任涛在电话里仍旧爽朗地大笑:“老兄,闻清把事情都告诉你了吧?早知道她对我那么凶,我就不会找上门去挨骂了。”他突然换了口气,大声喊道:“妈!妈!碗筷你放着,我来收拾!”

林仲达问:“怎么?你母亲来了?”

任涛的语气很快乐:“老太太的身体比你都棒!说声想儿子,一个人坐上火车就到了我这里。七十多岁的人,不简单吧?”

林仲达笑道:“你拿我做比,就不怕我惭愧?”

任涛忽然想起似的:“这几天怎么样?陪着那位日本女教授东跑西跑,有收获吗?”

林仲达说:“一筹莫展。”就把这几天出门奔走的经过大概说了说。

任涛的脑子是真灵,马上就在电话里给他出个主意,要他写一则“寻人寻物启事”,寻找能够证明六十年前饮马池边那幕惨剧的人,或者与此事件相关的物证,马上送到报社刊登。再去找找小妹,让她想办法将同样的启事在电视上滚动播出。这叫发动“人民战争”,比他一个人单枪匹马无目的乱找不是好得多?

林仲达拍着脑袋大叫:“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任涛很得意:“告诉闻清,让她别跟我绝交,留着朋友还是有用处的。”

林仲达说干就干,马上找出纸笔斟字酌句地写了一则启事,抄出一式两份。他下楼骑上车,把其中一份送到晚报值班室,请求立即刊登。值班主任听林仲达说了事情的原委,竟然大为兴奋,觉得这里面很有新闻价值,破例把启事排上了当天的头版,又说要派记者跟踪采访此事。林仲达接着去电视台,小妹恰好在帮人打下手做一个娱乐节目,马上丢了手里的事领他找台里总编室,结果当然也是一路绿灯,半小时后就做成了字幕播放出来。

林仲达心里很感慨,改革开放这些年,别的先不说,搞新闻的这帮人是真正跟国际接上轨了,嗅觉之灵敏,反应之快捷,办事之灵活,叫人不能不佩服。不像居委会里那些老大妈,光有朴素的民族感情,弄不懂事情办成后谁丢脸谁得益。

林仲达坚信传媒的影响力,第二天决定哪儿也不跑了,就在资料馆里“守株待兔”。他给古都大酒店清子的房间里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昨晚所做的一切,清子“啊”、“啊”地惊叹了好几声,简直对他敬服得五体投地。“林先生能想出这样的办法,真让我吃惊啊!而且事情说办就办到了,猜想林先生在这里一定是个有面子的人。真高兴这一趟中国之行认识了林先生。”

林仲达听着清子这一番由衷的赞美,略微感到有那么点受之有愧。他本想说出这是一个好朋友的主意,话到嘴边又收住了。“那么,清子小姐今天就在酒店里休息休息吧。”

“哦,我不能休息,我要抓紧时间整理资料,好多的资料。”

“那就安心整理资料。再见。”

“再见。等你的好消息。”

放下电话,林仲达哑然失笑。活到这一把年纪,居然也还喜欢虚荣,喜欢得到女性的称赞。从前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喜好呢?

资料馆虽说是个清闲之地,可是陪着外宾东奔西走了这么几天,也还是积压下来几桩急待处理的事。首先是后院的资料库有点漏雨,眼看着冬季快来,下雨下雪的日子有的是,要赶快找个工程队来全面检修一次。第二件,资料馆最近得到一笔国际捐款,款项来自日本的一个退休老兵团体,(人老了,怎么都知道忏悔了?)外办发了文说,届时还有一个小小的赠捐仪式,要求资料馆事先做点准备。林仲达非常赞成,甚至还想把动作搞得尽可能大,多通知一些新闻单位来。日本人民用捐款的形式忏悔,不正说明六十年前的大屠杀事实不容抹杀吗?你日本政府想赖也赖不掉,人家杀过人的人心里硌得慌呢,不把手上的血洗干净,死了怕进地狱呢!

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今年是本城遭遇日军大屠杀六十周年受难日,据说市里会有比较隆重的悼念活动,作为大屠杀资料馆,恐怕少不了会有几场重头戏要演。虽说市里还没有什么通知到他这儿,可是作为馆长,他得事先准备起来,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通过这几天陪同清子小姐的活动,他对自己的一份工作又有了更充分的认识,觉得以前馆里工作上遗漏的缺口太多,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好好展开了去做。六十年前剩下的老人已经不多了,说不定哪一天,这城里一个大屠杀见证人也找不到了。趁他们还活着,要逐个去做取证工作,要留下录音录像以备后人査考,要替他们整理回忆录……等等,等等。

忙忙乱乱,时间很容易打发。这期间,林仲达怕田中清子着急,特地到酒店里看望过她一次,顺便把为她找出来的相关资料带去了一部分。清子小姐喜不自禁地抱着资料连声感谢:“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怎么能劳烦你替我复印呢?不应该的,真不好意思。”

林仲达就笑笑:“因为我希望你的伯父三郎先生能够赢了这场官司。所有的中国人都盼望他贏!”

清子的眼泪马上就出来了。一边淌着眼泪一边又笑,哭着笑着还忘不了对林仲达弯腰鞠躬,真是忙乎得可以。后来清子执意要请林仲达下楼喝咖啡,说是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讲。

两个人便乘电梯下到二楼咖啡座。白天的这个时候咖啡座里没有什么人,清子却没有拣靠窗口能看见街景的座位,反把林仲达领到了最里边的一个幽静角落。看来她真是想跟他畅谈一番的。

因为语言的沟通问题,讲话中总是中文日文一块儿上,说的人连说带比划,时而还要在纸上写几个字;听的人连蒙带猜,也就是囫囵明白个意思,剩下的靠自己的想象力去补充和修正。

清子首先说:“你知道我伯父的思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吗?”不等林仲达回答,她马上又说:“很早,从那场战争还没有结束就开始了。”

田中三郎1939年怀揣着四枚“军功章”回到了日本。他以为从此可以结束这场战争的梦魇了,可以离开硝烟、尸体、血腥味和中国人仇恨的眼睛,在日本安静平和的土地上重过普通人的生活了。他经营了一个小小的农场,娶了妻子,很快又有了儿子。生活无风无浪,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艰辛地然而又是平静地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那本从战场上带回去的日记,因此也就被他遗忘,静静地躺在家中某一个抽屉里。

但是好景不长,1944年,战争接近尾声,日军垂死挣扎,在国内大规模征兵,管你服过役的没服过役的,统统要去为天皇效忠。田中三郎再次被奉召入伍,在江苏扬州一带辗转作战。很快,1945年,日军宣布投降,三郎很自然地成了中国军队的俘虏。

被俘的三郎心里充满恐惧。想到当年他们那场几天杀死几十万人的屠城暴行,他就毛骨悚然,夜不能寐。他以为中国军队会以牙还牙,像他们当年架着机关枪射杀老百姓那样,把他们赶到一个坑里统统射死。他想到日本国内温顺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他想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要失去父亲了!

然而事情的结果却出乎他的预料。一个平端着大枪的中国军官对俘虏们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在1937年的那场大屠杀里从死尸堆下面爬出来的人!我们那个团那一次被你们集体俘虏,你们把我们赶到江边码头架着机关枪扫射。战友的尸体一个接一个压在我身上,流出来的鲜血把我从头到脚都浸透了!这样你们误以为我也是一具尸体,我才侥幸躲过屠杀。逃出来之后我曾经发誓报仇,有一天也让你们尝尝集体被射杀的滋味。”他说到这里泪流满面。“可是我们的上司下了命令,要求我们以德报怨。今天暂且饶你们一命。但是你们要记住,中国人民不会忘记这笔血债,你们是欠着我们的,永生永世都欠着我们!”说完之后他扔下自己的枪,却又忍不住抱头大哭。

田中三郎被震惊了。绝望中的获生使他百感交集,他同样激动得热泪盈眶。泪水洗涤着他的心灵,忏悔之意开始在他心里萌生。反思这场战争的意义,他认为日本不仅在战场上输给了中国,在道义和道德上也输得干干净净。回到家乡,一手搂着他的妻子,一手抱着他的儿子,他真是从心底深处感谢宽容大度的中国人民。他想要赎罪,决心一辈子为促成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而努力。

一年又一年的反思使他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在家乡时曾是很善良的人,却在战场上变得如此野蛮?是什么促使他们犯下那样的罪孽?他的答案是:他那一代人所受的军国主义教育太深。他曾经对侄女清子说过这么一句话:“军国主义把人当作一种战争中可利用的资源,视战士的生命如鸿毛。既然本国士兵的生命都不足挂齿,那么敌对国人民的生命就更不值一提了。所以我们才会在中国随意杀人,没有丝毫良心的谴责。”

进入八十年代,田中三郎已经老了,他意识到自己余日不多了,于是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把那场战争的真相讲出来。七十岁的老人常常形单影只地出现在东京街头,以一个侵华老兵的身份向遇见的中国人谢罪,并且述那场惨绝人寰的屠城真相。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50周年的时候,他还联合几位老兵在东京举行记者招待会,对公众讲述那一段可怕的事实。他不止一次地自费到中国,接受各国记者的采访,烧香祭拜亡灵。在参观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时,他双手合十,长跪不起,泣不成声……

清子说到这里,同样地有点泣不成声。她扭过脸,用纸巾擦着眼睛。

林仲达这时候才明白清子为什么会选了这个角落里的地方,她是不愿意让不相干的人看见她的激动。

“真是对不起,我今天失态了。”她不好意思地看看林仲达,鼻腔里嗡嗡的,平常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出两朵红晕,涂过眼影的地方被泪水濡湿,眼圈四周就染上了一层浅黑,使眼睛看上去变得大了,也生动了。

“我不是无缘无故丢下工作来帮我伯父做这件事的。”她对林仲达说,“伯父已经八十多岁,他身边除了我之外已经没有一个亲人。我想要帮他实现心里的愿望,让他有一天升上天国的时候,能够带着一颗纯净的灵魂。”

“你是个好女人。善良的人。”林仲达说。停了一会儿,他又抬眼望着清子:“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

“是帮他。”清子小声纠正。

“好吧。”林仲达轻轻地笑笑。“不管什么目的,结果只有一个:打赢官司,让山本承认事实。”

他把清子小姐送回房间的时候,心里忽然闪过一个疑问:这样一个优雅的、贤淑的、善解人意的知识女性,她为什么从未结过婚?……

城市的晚报真是一样好东西,它总是能把芝麻绿豆的消息弄得家喻户晓。一天傍晚,资料馆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打到小蔡那个办公室的,小蔡听了电话激动得大喊大叫,冲出门直奔林仲达的办公室,边跑边喊:“馆长!馆长!有物证了!我们找到物证了!”

林仲达忙不迭地冲出来,迎着小蔡问:“有了吗?真有了吗?”

老李头、于大姐都跟着跑出来,一齐拥到小蔡那里,听林仲达接那个电话。

打电话的是个小姑娘,听声音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她一口肯定那个被扔进池塘的人是她太爷爷的大哥,她说她小时候听太爷爷讲过不知多少遍了,太爷爷还藏有那只装人的邮政包。

林仲达浑身的汗毛一激灵:“邮政包?真的有那只包?”

小姑娘很不高兴:“你以为我会骗你吗?我都跟我们老师说了,老师说这事太重要太重要了,老师要我立刻给你们打电话。”

林仲达激动得语无伦次:“啊,谢谢你,小姑娘谢谢你,我们能见见你太爷爷吗?能见吗能见吗?”

小姑娘略带矜持地说:“当然可以。”

她把家里的地址和门牌号告诉了林仲达,还一再嘱咐他说话要大声,因为太爷爷实在很老了。

放下电话,林仲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发现刚才因为紧张,竟出了一身透汗,衣领处湿漉漉的难受。

第二天上午九点,林仲达准时来到古都大酒店门前。清子小姐已经站在人行道上等他了。清子打扮得非常庄重,穿一身深藏青的西服裙装,脖颈处翻出雪白的衣领,头发吹卷得恰到好处,脸上还化了一点淡淡的妆,活像要去参加什么***的接见。林仲达注意到她手里拎着一只结实的皮箱,他记得从火车站接她过来的时候没有这件行李,大概昨天听说有邮政包这件重要物证,特地去商店买了来用的。林仲达不由得佩服清子的细心和郑重,他想这就是日本女人的可爱之处。

“你来了!真是添麻烦了!”清子双手握住皮箱的拎手,照例朝林仲达深深地弯下腰去。

他赶紧侧转身,装做招呼出租汽车,没有看见她的礼貌举动。在陪同清子的这些天里,他对她的多礼总是感到尴尬——回报以弯腰鞠躬吧,他做不来,心里别扭;不做出一点反应吧,又显出中国男人太不绅士似的。所以他干脆来个“顾左右而言他”,装没看见。

出租车在平安门一带左绕右拐,一路上问了好几个人,总算在一片半城区半郊县的民房中找到了陌生老人的家。林仲达下了车,一看眼前这片房子的破旧程度,就知道这是属于即将要被拆迁的类型。好像报纸上提到过,新规划的一条高速公路将从平安门穿过。林仲达庆幸地想,好在来得早,要真是拆迁,谁知道古年八代的一条邮政包会不会被人随手扔掉了呢?

清子很紧张,跟在林仲达后面迈着急促的小碎步,一边用日本话喃喃自语:“能行吗?能行吗?”

林仲达转过身,笑笑地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暗示。清子“啊”地一声,醒悟到自己不经意间差点儿又暴露身份,脸一红,抬手捂在嘴上,活像个犯错误的小姑娘。

昨天在电话里已经跟小姑娘联系好了上门拜访的事,所以今天老人的儿子(也就是小姑娘的爷爷)特地在家里等待他们。他自我介绍说叫马有财,从前当工人,早几年就退休了。他伸出胳膊挥了挥:“六十三岁!不像吧!我们一家都长寿!我那个大伯,要不是死得那么惨,到今年就九十整了!”

他说着进里屋,扶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就是我父亲,马二喜。”他把嘴巴贴近老人的耳朵,大声说:“这是人家大屠杀资料馆的两个同志,来找你问个事!”

老人没听懂“资料馆”几个字,有点茫然地望着林仲达:“是报馆的?做记者的?”

马有财对林仲达歪了歪头,又笑笑,表示老父亲的听力太差。

林仲达走近去,也贴着老人的耳朵问:“你是不是有个大哥,六十年前被日本人扔进池塘炸死了?”

这回老人听得真切,马上就变了脸色,大声啐出一口痰,口齿不清地骂道:“狗日的小日本!我操他妈的!”

林仲达慌忙回头看清子,见她垂着双手毕恭毕敬的样子,知道她没听懂,心里暗自庆幸。

老人接着说:“我那大哥是个能干的人啊!当年在邮政公司里做事,月月能拿十块大洋!一家人都靠他养着!狗日的日本人……”老人根本不须林仲达多问,自顾自的就往下说。旁边的清子很适时地拿出一只微型录音机,递给林仲达,示意他帮她录下来。

老人说到大屠杀那几天的惨况,又说到他们一家人如何躲到江边芦苇滩里,后来又如何发现大哥不见了,如何冒险摸回城里去找。

“满城里那个死人味,熏得人呕啊!说了你们都想不出来,真正是作孽!……大哥的公司里哪里还有人呢?倒是有血,地板上,楼梯上……那时候我就知道不好,大哥是没命了,他要活着他会回去找我们的……那会儿天已经擦黑,我出了楼门还不死心,心想大哥也说不定是受了伤,躺在哪个旯旮里等着有人去救呢?我就往饮马池边走走,一路把那些杂草芦苇拨开来看。走着走着月亮就上来了,月亮上来我才看见池子里浮了个东西,黑乎乎一大团。先我还没有在意,以为人家扔掉的破布烂棉花包什么的,后来也不晓得哪根筋动了,心里头咯噔一下子,心慌得就不行,像有个兔子在里头跳。我就扒了棉祅下水去捞。寒冬腊月啊!天冷得邪乎啊!我那时偏就一点不觉着水冷。我摸到那个尸身,掉头就往岸上拖。尸身胀透了水,你想想有多沉,我一个人居然就把它弄上来了……”

老人口齿不清地边说,边喘,呼哧呼哧喷出粗重的鼻息,时而还颤巍巍做出一些身形和手势,显得相当激动。

“尸身拖到岸上,我转过身子先趴在地上呕,肠子肺子都要呕出来,那个难受劲,八辈子都记得!你想想,人都死了几天了,又被炸得七零八碎,我怎么认得出是我大哥?根本没法认!我是摸我大哥的脖子摸出是他的,我大哥脖子上长着鸡蛋大个瘤,这东西别人不可能有。我摸到大哥少了一条腿,还少了两只胳膊。我想这不行啊,没找回全尸,家里老人不答应啊。我就又下到池塘里捞。捞回一条腿,一只手,还有那些邮政包的碎片。我捞一点送上岸,趴在地上就呕,呕过了再去捞,捞捞又上去呕,一晚上死都能死过几回了!同志啊,那样作孽的事,天底下碰到的怕是没几个啊!”

他忽然一撑椅子的扶手站起来,指挥他六十多岁的儿子:“你去,把那些碎片片拿出来!人家同志想看,给人家看看!”

马有财一声不响,出去扛了一架木梯子进来,靠在东墙上。原来那上面还有个天棚,也可以说是阁楼。老爷子真如他自己所说,不像个六十出头的人,爬上落下腿脚灵便得很,蹭蹭蹭就上去了,蹭蹭蹭又下来了,下来的时候一手扶梯,一手宝贝似的托了个藤筐。落地站稳之后,他改用双手托筐,有点像昔日大臣们给皇帝上供那样,恭恭敬敬将供品奉到老父亲面前。

老人深吸一口气,不接那小筐,却朝林仲达和清子招手:“同志来看!都来看看!”

林仲达轻轻拉了清子一把,两个人踮脚上前,神情都异常肃穆。

老人伸出一只青筋暴突的手,抖抖地去揭那筐上蒙着的一块旧紫花土布。揭去土布,现出一层暗黄色的油纸。再揭开油纸,才是那一小叠浸透过鲜血、又被池水洗涮到几近无色的邮政包碎片。六十年过去,棉麻织成的布片已经在潮湿的空气中慢慢氧化和消融,变成了一种灰白色的接近粉尘的物体,仿佛伸出手指轻轻一捅,就能在上面捅出一个贯穿的洞眼。放在最上面的一片,还能隐约看出一个“邮”字的大半笔划。

林仲达近乎虔诚地看着,不敢畅快地呼吸,生怕一口气吐得太猛,会把眼前这宝物吹成碎片。

“六十年啊!我藏了它六十年啊!不容易啊!”老人伸出拇指和小指比画着,昏花的老眼中闪出一种自豪和快意。

清子忽然悄悄拉了林仲达一把。林仲达会意,跟她走出院门,两个人在外面说话。

“你想,老人家这么宝贝的东西,他舍得借出来给我吗?”

清子眼巴巴地望着林仲达。

林仲达想了一想:“试试吧。别告诉他是带到日本去,就说资料馆借用。”

“行吗?”

“……行吧?”林仲达自己也没有太大把握。

清子蹲下身,把带来的皮箱打开,拿出几样东西。

“这是我昨晚写好的借条,我特意盖上了印章,请你保存。这是一百万日元,作为押金,也请你收下。我知道这些碎片很珍贵,它太珍贵了,远远不是钱能买到的,所以我必须付押金,表示我的诚意。一旦在日本法庭上出示完毕,我会原物归还,请务必相信我。”

林仲达大吃一惊,想不到清子会准备了这两样东西。他哭笑不得:借条倒还可以接受,一百万日元如何处置?外事工作中有没有这方面的先例可以借鉴?

犹豫间,清子已经在鸡啄米般弯腰致意:“求你了,林先生,求你收下,请帮助我……”

林仲达眼见得僵持下去不是个办法,只好答应先替她保存。他想这事明天就向外办汇报,押金什么的要保存也得保存到外办的保险柜里。

回到屋里,林仲达把借用这些碎片的意思对马有财说了。马有财很是爽快,当即答应没问题。他把林仲达的话大声在老父亲耳边重复了一遍,老人慢慢想一想,对林仲达说了一句话:“收好了,别让老鼠咬着。”

清子带来的小皮箱正好管用,一叠碎片连同包它的油纸、紫花土布一齐放进箱中,竟妥妥帖帖合丝合缝,真是天意!

最后关上皮箱,林仲达拎在手里都准备跟两位老人告辞了,清子却突如其来地“嗵”一声跪下,对着老人泪流满面,用中国话反复说着两个字:“谢谢!谢谢!”

林仲达站在一旁,一瞬间自己的眼睛也跟着潮湿了。他感动而且感慨,觉得清子这样的女人世上真是不多,她们的柔韧、温顺和善良简直就是与生俱来,是男人世界里最最无法抵挡的一种超软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