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小妹到电视台上班,在楼道里被同办公室的编导汪萍拦住了。她不由分说把一条薄薄的绸巾蒙在了小妹脸上,命令道:“别拿开,就这么跟我走,你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小妹糊里糊涂被汪萍牵着手带到办公室门外,一边紧张地在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圣诞节?她的生日?汪萍的生日?都不对啊!这时候她鼻子里闻到了一股特别的香味。是鲜花的芳香,不是香水的香,她可以肯定。她猜测可能是台里买了鲜花来开庆祝会之类。她刚想说出来的刹那,汪萍停住脚,一把揭去她脸上的绸巾,并且夸张地叫着:“一、二、三,睁眼!”
小妹睁开眼,她看见在她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打深紫色玫瑰(果然是鲜花!她鼻子的判断很准确)。花束用白色绵纸很艺术地包衬着,斜斜地倚在一部白色话机上,一盏打开的台灯守卫在侧旁,橙黄色灯光柔情万分地笼罩住十二支花朵,使那些绒绒的紫色的花瓣泛出一层金黄,一分温馨的美丽便令人怦然心动。
“哦,我的天哪!”小妹双手捂在脸上,轻叫一声。“是你买的玫瑰?”
汪萍不屑地撇一撇嘴:“以为你是谁?我干什么要送你玫瑰?同性恋哪?”
小妹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愣着。
“傻瓜!是花店派人限时送来的,我替你签收了。灯光是我打的,效果怎么样?是不是强调了这些花朵的立体感?”
小妹没听见汪萍的话,此刻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眼前这束花上。她踮着脚尖,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走到桌前,犹豫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了触那些漂亮的玫瑰。花朵很新鲜,枝叶坚挺,花瓣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摸上去平滑如脂。小妹把手指放在鼻子下面,很陶醉地嗅着玫瑰的香味。
“到底是谁送的?”小妹用眼睛去询问汪萍。
汪萍耸耸肩。“我怎么知道?也许有名片,打开包花纸看看吧。”
小妹打开那张洁白的绵纸,只找到一张细长的小卡片,上面写着花店的地址、电话号码、服务项目什么的。汪萍调笑说:“送花的还是位雷锋啊,做好事不肯留名!”
小妹说:“管他谁呢,我喜欢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送花。”
小妹找个玻璃瓶,注进干净水,把花插上。她心里意外地高兴,满脸都是掩不住的笑。她想这样的情节只有在外国电影和电视里才看得见,那些风度翩翩的男士们一不小心爱上了一位美丽的女人,于是他们就展开鲜花攻势,花店的伙计抱着大把鲜花一次次上门,女人的办公室、门厅里、过道上、卧室中很快被锦簇的鲜花包围,她在醉人的花香中终于被感动被俘虏……中国的男人没有这么浪漫,除了这几年学洋派时兴在情人节送玫瑰之外,一般情况下他们喜欢更加实惠地表示爱情:买衣服首饰啦,看电影啦,唱卡拉ok啦,吃西餐火锅啦,郊游啦。小妹是个精致漂亮的小美人,她的身边当然不缺乏崇拜者,从十五六岁开始,学校的男生们就开始争着抢着替她抄作业、为她买各种小零食了,但是真的没有人给她送过花,没有电影中的浪漫故事发生。
“你认为是有人爱上你了吗?”汪萍定定地看着那些花,口气中多少有些酸溜溜的。
“我不在乎。”小妹回答,“我只是喜欢这些花,不在乎送花的是谁。”
“这一点儿也不好玩。”汪萍明目张胆地表示她的忌妒。“真的不好玩。故意让你猜谜,把你的心吊得高高的,然后幕后人踏着音乐的节奏翩然出场,不就是要追求这个效果吗?太做作了吧?”
小妹笑嘻嘻说:“可我就是个挺俗的人,我喜欢做作。”
汪萍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无话可说。
她们两人钻在剪辑室里剪上星期做的一个节目。小妹第一次当《今日名流》的主持人,采访对象是本市“世纪人”服装集团的年轻老总张经纬。小妹跟对方一见面就声明说,她的事业从采访张总开始,这是个好兆头,因为她对服装最感兴趣,没有什么比漂亮的衣服更让她动心了。张总当时就跟她开玩笑说:“那你对我这个人也会感兴趣,服装无非是经线和纬线的组合,我叫经纬,我就是服装,服装就是我。”小妹被他逗得直乐。然后采访现场的气氛就松弛下来,问者轻松随意,活泼自然可爱;答者亦庄亦谐,诚恳爽朗持重,互相间的配合丝丝入扣,妙趣横生。
汪萍身为编导,对自己一手策划的节目赞不绝口,两眼盯着闪动的屏幕,一会儿承认小妹的一张脸特别上镜:“怪不得台里肯让你主持这个节目,你初出茅庐就把别人挤了。”一会儿评价张经纬天生具有表演才能:“他在镜头面前怎么这么松弛?”又自说自话地决定要找张总再做一个节目,专门谈“时尚”问题。
她问小妹:“你觉得他能不能谈出什么特别感觉?”
小妹心不在焉地说:“什么是特别感觉?”
汪萍恨铁不成钢地叹一口气,批评小妹是“思想上的懒汉”,只想做现成的节目,不肯动脑筋出点子创新。
小妹摇着汪萍的肩膀撒娇说:“谁叫我们是搭档呢?你出思想我出形象,谁也不抢谁的饭碗。假如你碰到一个主观意识太强的,整天憋足了气跟你叫劲儿,你累不累嘛!”
汪萍想想也有道理,就专心致志看片子,跟小妹商量着要剪掉哪些镜头。小妹却三心二意地,鼻子里老觉得闻到了玫瑰花的馨香,眼睛盯着电视屏幕,看到的却是灯光下颤颤的花朵,光线洒在花朵上的那一层柔美的金黄。
是谁呢?她想,谁给她送来了这些花?虽说她不在乎花朵后面的爱情,可是年轻人总归好奇心重,想不出谁给她送了玫瑰,她简直一分钟也坐不安稳。
汪萍看她那副苦思冥想的样子直乐,摆出一副教训的口吻:“说你嫩你就是嫩!怎么没有一点大牌主持人的风度气派呢?将来你被我调教得红透半爿天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等在门口送花!那时候你再激动也不迟。”
小妹可怜巴巴地说:“可我太在乎第一次了!”
汪萍又好气又好笑,给她出了个主意:到花店打听。“不是有一张花店的名片吗?”
小妹跳起来,在汪萍额头上“叭”地一亲:“麻烦你多辛苦吧。”转身就跑出剪辑室,骑上车往花店奔。
花店离电视台不远,店名叫“万紫千红”,平白得有趣。两扇小小的玻璃门,从门外就能看见里面的花团锦簇。推门听到风铃响,叮当叮当的,情趣立刻被逗弄出来。跨进店堂,小小的空间里暖风习习,花香扑人,除临街的玻璃门外,三面墙壁由高到低被各款鲜花装点得不露一丝缝隙,可见生意相当兴旺。
店堂里只有一个男人,大约三十多岁,埋头在修整新到货的鲜花,除去杂叶闲枝,用喷壶小心地喷上净水,轻拿轻放,呵护备至。听到风铃响,他抬头对小妹笑笑:“小姐要买花吗?”
小妹说,她不买花,她想打听一个在这里买花的人。
店主“哦”了一声,马上猜出她是电视台的,今天早晨伙计给她送去的是一打红玫瑰。
小妹眼睛一亮:“对了,就是要找他!”
店主手里不停地忙活,一边说,买花的人没有留下姓名,他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就别打听了,迟早他要露面,不是吗?”店主微笑着,一副老于世故的安详平和。
小妹兴冲冲而去,空手而返,心里越发添加了对于送花人的神秘好奇。坐在办公室里,就有点猴子屁股似的,一时站起一时出去,弄得汪萍直喊晃眼。
小妹掩饰地解释:“我不是今天才坐不住,我一向是这样的。”
汪萍“噗”地一笑:“谁还不知道谁呀?”
小妹被她说得红了脸,又娇又羞的样子,把汪萍都看得发了呆。汪萍心里想,怪不得小姑娘没有多高的学历却又想风得风想雨得雨,女人头脑简单了反会讨人喜欢,单纯明快也是一种美呢。汪萍就联想到自己的几次不幸爱情。第一个男友出国了,风筝跟着就断线了,后来听说跟一个在美国定居的越南难民结了婚。第二个跟汪萍交了半年朋友,嫌她研究生学历太高,处处压了自己一头,大男子主义作怪,讪讪提出分手。第三个比汪萍大十岁,据说女朋友谈过不止十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弄得人都有点变态了。他倒是合适了汪萍,追着她不放,天天晚上推个自行车在她楼下傻站。可是汪萍对他怎么看怎么别扭,至今都没有拿定主意谈还是不谈。汪萍对婚姻一直很失望也很伤感,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是寻找不到理想的幸福了。她后悔没有在二十岁恋爱,二十五岁前结婚,那样的年龄既单纯又快乐,就像现在的小妹,对生活对男人充满新鲜感,小小的刺激就能得到最大的满足。
小妹这天回到家里,很想把玫瑰花的事情对林仲达和闻清说说,想来想去还是打了埋伏。她认为老爸老妈都是老式古板的人,在婚姻恋爱的问题上尤其保守,若是一不注意把送花人归纳到流氓一类的人当中,那不是太叫人扫兴了吗?
第二天上班,才知道玫瑰又送来了,而且不是一打,是两打,整整二十四朵。小妹又惊又喜,对着那些娇艳欲滴的花朵想哭又想笑,不知道如何是好。
第三天送来三十六朵。第四天送的是四十八朵。每天增加一打,用汪萍的话说,是“战争逐步升级”。
小妹的办公室暂时变成了法国约瑟芬皇后的著名玫瑰园。旧的玫瑰因为精心保存还没有谢去,新鲜的玫瑰又已经源源不断往这里送来。小妹的桌子无法展览开这些娇美的花朵,便慷慨地移一部分到汪萍的桌上。汪萍自然是欣欣然接受,尽情分享小妹的一份开心快乐。再以后连汪萍桌上也觉多余了,只好屈尊将花束供养在窗台上、杂物柜上、书架上……花香在办公室里一天天聚集,浓烈异常,熏得人一个劲要打喷嚏,两个女孩子这才知道好东西太多了也是祸害。她们不得不打开门窗让花香稍稍地散出去一点,于是很多人一走上楼道便置身在看不见的香气之中,使劲地嗅鼻子,目光东张西望,奇怪大楼里什么时候新建了玫瑰园。
整个电视台里都在风传这件令人惊讶兴奋好奇的事情。女孩子们一批批地拥了来看花。几个同样有点名气的节目主持人则是又羡慕又忌妒,眼里心里都灌满了酸溜溜的醋。要知道冬天的玫瑰花相当昂贵,这不是普通老百姓能买得起的东西。那人若是这么无休止地送下去,“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神话也不需要等太长时间就该看到了。
“怪不得台里把黄金节目的主持人换给她,原来是有背景的!”
“人见人爱呗!怪你爹妈没给你生这张脸。”
“是谁呀?你们都知道送花的那人是谁呀?”
小妹心里好笑,因为当主持人和送玫瑰花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当主持人是任涛帮了忙,任涛是李市长的丈夫,是妈妈的同学,爸爸的朋友!任涛怎么可能天天给她送花?这不是胡猜乱想吗?
小妹毕竟才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面对这样强有力的爱情攻势不免紧张和害怕,找个机会吞吞吐吐地对父母说了。林仲达果真大吃一惊,生怕宝贝女儿被人骗进什么圈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要求婚不该光明正大地站到面前来吗?”他盯住闻清问。
闻清就不一样了,到底她也是从女孩子过来的,挺能够欣赏接受这样的求爱方式。“你看过京剧没有?”她两眼放光地说,“京剧的武戏里凡主帅出场,舞台上先是空的,就听台后那锣鼓敲得一阵紧似一阵,紧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时候,角儿背着身子出来,走到当中一个亮相,那叫一个绝!人家天天给小妹送花,做的就是出场前的铺垫,我看八成也是个搞艺术的。”
“反正……我不觉得这事情很正常。”林仲达坚持自己的看法。
闻清说:“当然小妹自己要把握好自己,别被几朵玫瑰弄得神魂颠倒才对。爱情的基础首先是忠贞,其次才是浪漫。”她最后说了一句令林仲达意想不到的话:“女人谁不喜欢有人给自己送玫瑰呢?”
林仲达想了想,很认真地问:“你是在责怪我没有给你送过花?”
闻清扬扬眉毛:“不是责怪,只是遗憾。我活到这个岁数,还从来没有从男人手里接到过一朵花。”
林仲达恍然大悟地:“我还以为你是个崇尚实际的人。”
“男人永远不知道女人最想要的是什么。”闻清总结性地下了这个论断。
林仲达说:“那好,到我们银婚纪念日的那天,我给你搬一个花店回家。”
闻清马上制止:“疯了吗?我说说罢了。搬一个花店要多少钱?”
小妹听得止不住想乐,她觉得老爸老妈都挺逗,妈快五十岁的人了,心态总也不老,时不时就要说点孩子话,做点自以为是的事。爸爸呢,家庭老黄牛当了一辈子,却原来还没有讨到妈妈的好!
小妹希望自己将来的丈夫是个跟任涛相似的人,所有身边的成年人中,她认为任涛活得最有质量,他的公司老总的身份,他那种单身汉一样自由自在的日子,他穿的衣服,他开的汽车,他的爱情,甚至他的离婚,统统都让她归结为非凡的男人魅力,她渴望和崇拜着这种成熟。
星期五傍晚下班,小妹推着自行车夹在一大群同事中间,说笑着往外走。出了电视台大门不远,一辆宝蓝色汽车忽然超到她前面,嚓地一声刹住不动。车身晃两晃,从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对小妹“嗨”地一声。
“嗨,还认识我吗?”对方笑微微的。
小妹高兴地说:“是张总!”又开玩笑:“服装是经线和纬线的组合,我就是服装,服装就是我。怎么样?我都能背得出来。是不是节目没播出,等得急了?”
张经纬马上把球拋给她:“节目是为你做的,你不急,我干什么要急?”
小妹坦白说:“我倒是真的急着想看播出。我第一次做这个节目,不知道效果会怎么样。”
“错不了。光看你说话的样子笑的样子,就能把人看醉。”“开什么玩笑啊!”小妹开心地叫起来。
张经纬打开车门:“上车好不好?我请你到公司里看点东西。”
“时装表演?”小妹一下子想到他的本行。
他笑着:“去了就知道。”
小妹二话不说,锁上自行车,猫腰钻进张经纬的车中。
忽然她吃了一惊,目光盯住车内前台的一处地方不动了:
那上面搁着一打深红色玫瑰!也是用白色绵纸包衬着的,也是那样一排一排铺出层次,枝叶和花瓣上还喷着点点细密的水珠。
小妹几乎有点恐怖地望着那些花,结结巴巴问:“怎么回事?你怎么……也买玫瑰……”
张经纬笑笑,拿起车台上的花,递到小妹面前:“给你的。”
“我的天!”小妹说,“那么每天送到我办公室的那些花,也是你买的?”
“是我买的。”
“为什么?”
“可爱的玫瑰花送给比玫瑰更可爱的女孩子,不好吗?”
小妹目光流转,瞳仁里映出无数紫色的玫瑰花影,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娇羞难当,皮肤更显粉嫩鲜活。张经纬简直看得呆了,忍不住俯下身去,在小妹额上轻轻一吻。
小妹“啊”地一声,身子往回一缩,万分惊讶地盯住对方,一时间满脸通红,心跳如鼓。小妹长这么大,因为漂亮,很早就习惯跟男孩子们厮混在一起,说说笑笑,疯疯癫癫,差不多的人都以为她早有了跟异性接吻的经验,其实不然,小妹从来没有尝过被吻的滋味。年龄相同的男孩子们不敢这样,他们在她面前说归说,笑归笑,来真家伙的时候就害怕退缩了,他们总感觉自己配不上她,心里有压抑感和畏惧感。这样,当小妹猝不及防间被张经纬俯身一吻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对付这种事情的经验,心里慌乱得像揣了只兔子,既甜蜜又兴奋又紧张,以至身体本能地退缩开去。
“对不起,你不喜欢这样?”张经纬看着她,温和地问。
小妹不能确信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尤其当对方几乎还很陌生的时候。她竭力回想对方嘴唇轻触到自己皮肤时的柔软和温热,感觉自己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愉快,不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一个吻就能颠倒世界。
“还是……带我去看时装吧。”她小声请求。
张经纬拍拍方向盘:“好吧,我们这就走。”
汽车发动起来,平稳得像是往前滑行。车内开了暖气,玫瑰花香在小小的空间里很快散发开来,浓得像不小心打翻了盛放香精的罐子。花枝在小妹怀中微微颤动,擦着白绵纸沙啦沙啦轻响。小妹看见街上的路灯都已经亮了,无数辆自行车和骑车人的腿从车窗边擦过,穿西裤皮鞋的,穿牛仔裤旅游鞋的,穿丝袜长统靴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从车中看去,那些长长短短包装各异的腿蹬车的速度都慢得吓人,半天才踩下半圈似的。更多的时候他们被挤得摇摇晃晃,车轮扭动着像走蛇阵,像踩秧歌跳花鼓。小妹知道如果她不坐汽车,她也是满街自行车风景中的一个小小组成部分,她会和汪萍她们有说有笑结伴而行,尽量在漫长的街路上骑出乐趣。她带着憾意地收回目光,意外地又看见自己的面孔和手中的玫瑰花束一同映在车窗玻璃上,影影绰绰,时明时暗,幽深模糊得像穿过几世纪的时光保留下来的水彩画。窗玻璃上的画面静止不动,窗外的风景流动如水,怪诞得有点像两条交叠在一起的电影胶片。电影胶片?她是在被邀请拍电影吗?怎么一点儿也不像生活里发生的事呢?又想汪萍会不会猜到送花的人是张经纬?会不会想到此刻她居然是和张经纬在一起?而十分钟前他们之间可说是毫无关系,他仅仅作为“今日名流”跟她共同完成了一个采访节目。
世界的节奏是真的变快了,连追求爱情的周期都缩得这么短,迅雷不及掩耳地开始,又干脆利落地登到了山顶。她被他吻过了,生平第一次她被一个男人吻过了!如果让老爸知道,他或者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而再一次发病!老妈呢?老妈会把眼睛笑成月芽还是瞪成鸽蛋?还有老实的小弟,他的嘴巴一定张得像敞开的猫洞!
张经纬扭头问她:“你笑什么?”
小妹惊讶地说:“我笑了吗?我真的笑了?”
张经纬说:“我以为你笑我求爱的方式。的确没什么新意,是我从外国电影里看来的,但是你要知道我是仓促上阵,我在见面的第一分钟就开始喜欢你,毫无准备毫无酝酿过程的!”
“我喜欢这些花。”小妹说,“我喜欢玫瑰。”
她还想说,这些玫瑰令她短短几天里在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当中身价百倍,使她感觉自己是个被宠爱的公主。她想说女孩子都是爱虚荣的,没有人会拒绝每天从花店限时送到的花束。她想说她因为玫瑰而感谢他,因为感谢而喜欢他,因为喜欢而愿意跟他走。
可是她只是笑,把身子蜷缩在柔软的真皮坐椅中偷偷地笑。被一个男人宠爱的感觉实在太有意思了,二十出头的小妹完全没有想到爱情的神圣崇高之类,更不会想到诺言和责任这些沉重老旧的话题,她只觉得好玩,只觉得快乐,只觉得自己也要变成一朵娇艳芳香的玫瑰,舒展了手脚拼命开放,伸出舌头接受阳光雨露,然后飘起来升起来,在空气中化作一粒香精。
张经纬把车停在“世纪人”服装集团总公司的大门前,绕到车的另一边替小妹开门。“来吧小妹!”他说。
小妹笑嘻嘻地钻出车门:“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你的同事们不都是这么叫你吗?”
“可我愿意听你叫我的大名。”
“那好,请进吧林杨小姐,我会让你惊喜。”
小妹玩笑似的伸出一只手,交给张经纬。张经纬抓住了她的手,不是轻轻握着,而是逮住就不肯放一样,一下子夹在了自己的胳膊和胸骨之间,像夹着皮包一类的东西。这也使小妹觉得好玩,她喜欢张经纬这种想要什么就要的专横劲儿,男人嘛,她想,就得有一种冲击力,有那么点堵枪眼炸碉堡的精神,这样的爱情才够味。
在飞速上升的电梯里,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但是张经纬没有再做进一步的举动。他懂得掌握事情的节奏,即便是在绿茵茵的足球场上,一味的抢逼也会令人疲倦生厌。他跟小妹脸对脸胸贴胸地站着,小妹的脸微微仰起,如花的笑靥在她嘴角隐隐开放,窄小和幽暗的空间里顿时莺歌燕舞,蜂蝶翻飞。可爱的女孩子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花园和天堂啊!张经纬弯腰轻轻抓起小妹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对着她亲切而温和地笑着,没有一丝邪念地笑着,像父亲对女儿,或是兄长对幼妹。他的态度把小妹弄得迷惑了,也彻底放松了,她完全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干什么,等待她的会有什么样的奇迹和幻术。她心神不定,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想要领受另一种生活另一层境界。
电梯停在十二楼。张经纬牵着小妹的手,把她带到他的办公室。一星期前小妹和她的节目制作组来过这里,那时候她和汪萍私下嘲笑过这里的零乱和拉杂,到处是成品和半成品的服装,到处是花边、钮扣、拉链、胸衬、涂抹得乱七八糟的设计图样,还有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笔,红的绿的紫的蓝的颜料。张经纬趴在办公桌上,肩胛和耳朵间夹着电话,左手拿笔,右手抓尺,说几句话,忽然想到似的在图样上画几笔,忙得像只陀螺。后来他在采访中说,他这个老总跟别的老总不一样,他喜欢亲自设计亲自出图,四十岁以前他要在全世界打出自己的品牌,“世纪人”的品牌。他说意大利的范思哲死了,空下来的位置得有人填上。他说他有一晚梦到了范思哲,那个自负的意大利人一脸严肃地对他说:老弟你来吧,现在该你了。就是这句话把小妹逗得哈哈大笑。当时她还拿不准在这个黄金时间播出的节目里能不能笑,她使劲地把两片嘴唇抿住,让笑声憋在喉咙里咕咕地翻泡。后来她还是忍不住了,笑声从牙缝中间噗地一声冒出来,欢快地振动着周围的空气,一发而不可收。剪片子的时候汪萍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一段,说小妹的笑声太有感染力了,无论如何她舍不得剪掉。她把张经纬的梦呓和小妹的笑声统统留了下来。
此刻小妹惊讶万分地站在办公室里,她发现这里的一切全都变了一副样子。布条钮扣拉链花边被藏到了不知什么角落里,几幅线条漂亮的服装设计图镶了镜框挂在墙上,变成了高雅的有品味的装饰物。桌上是大瓶的玫瑰(又是玫瑰!),并且刚刚喷过清水,花枝颤颤,水珠儿欲滴不滴。一排射灯高低错落地照在靠墙的简易衣橱上,在那里制造出一块神秘尊贵的类似舞台的区域。橱门紧闭,仿佛舞台上未曾开启的幕布,把即将到来的戏剧高潮掩藏得严严实实。
张经纬把小妹拉到橱门前,笑容满面地做个邀请的手势:“打开它们,请!”
小妹犹豫地回头:“我?”
“是你。”张经纬肯定地回答。“打开后的一切都属于你。”
小妹笑起来。一切都是这样的戏剧化神奇化,跟平淡无奇的现实生活相隔太远。小妹喜欢这样的幻术,它让她那颗年轻的心得到最大的兴奋和满足。
她屏住气,打开第一扇橱门。她看见满满一橱绿色的春装。长裙套裙,高腰裤直脚裤,过脐的短毛衣和束腰的长风衣,翻领的和v字领的,带口袋和不带口袋的……所有的衣服都遵循同一种绿色的基调,深绿浅绿翠绿果绿墨绿灰绿蚕豆绿秧苗绿杨柳绿槐树绿……它们是春天诞生的颜色,是一个生气盎然的快乐家族,拥拥挤挤地争先展示自己的美丽自己的风姿。
“我的天哪!”小妹深深吸一口气,“我不敢相信……”
张经纬伸手取下一件淡绿色丝绒拉链短衫,一条果绿的带小喇叭口的涤纶长裤,挂在小妹手臂上,再指指角落里预先用布帘隔好的试衣间。
“换上好吗?让我看看效果。”
小妹心跳着躲进布帘,转眼间换好衣服出来。她腰枝纤细,肤白如雪,被身上的衣服衬得清新明丽,恰如一株春天里新枝萌发的窈窕白杨。
张经纬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一面铮亮的穿衣镜前。镜子的左右前方也安了两盏射灯,它们的光线交叉着把小妹全身笼罩起来,使她刹那间明亮如舞台上的人物。她快乐地转动身体,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漂亮。
“天哪天哪,这真的是我吗?”她仰脸望着张经纬,“这么多的衣服都是为我做的吗?”
“都是你的。”张经纬用手指轻柔地掠过那一排衣橱。“它们全都是你的。从春到夏,从夏到冬,我要让你每次在屏幕上都有一个新的形象,美丽超凡的形象,甜蜜可人的形象,性感……”
小妹的神情从快乐转为迷茫:“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只因为喜欢我吗?”
张经纬肯定地说:“对,只因为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