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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流程 第一章

林仲达走进新华书店的营业大厅,感觉到四周闹哄哄的,人、书、书架、各色磁带、cd盘、vcd盘、ld盘,以及卖小学生文具的、卖文房四宝的,卖相片架、相片框、挂历、折扇、贺卡、石膏像、小霸王游戏机等等杂物的,把偌大个营业厅挤得满满腾腾,简直就是处处碰壁,无处下脚。林仲达一边在心里抱怨,一边不无怀念地想:从前的新华书店不是这个样子,从前的新华书店多安静!疏疏朗朗的书架,疏疏朗朗的顾客,满鼻子的纸香墨香,满耳朵窸窸窣窣翻书的碎响,多浮躁的人跨进那个地方,立刻会变得文文气气,变得心清目明,那才是读书人愿意去的场所。如今你看看,什么东西不卖?什么样的人没有?那边甚至有几个穿汗背心的老头盘腿坐在侧门边打扑克!只为了吹到从门边边里沁出去的那一丝丝冷气!

林仲达感慨地摇着头,一边小心翼翼地绕过脚下几个大的牛皮纸包,顺着人流往“中小学教材”的柜台前挤动。他发现这几个大纸包已经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拱蹭得快要散落了,纸包边上脏兮兮污糟糟的,巴着一块粉红色的口香糖胶,旁边还有个大大的脚印,波浪状的花纹清晰可见。

或许这里面包的正是哪一位大作家大学者的皇皇巨著呢,真是亵渎啊!

林仲达忍不住弯下腰来,用屁股挡住后面的人流,两只胳膊撑住柜台,对里面那个撅起半个屁股在椅子上坐着、努了嘴唇品咂一颗话梅的女营业员说:“不能挪个地方吗,这些书?万一散了包,书会弄脏的。”

女营业员惊讶地瞥他一眼,那眼神仿佛看一个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患者,然后她不屑地扭过头,褐红色的嘴唇圈出一个好看的圆形,从这圆形的窟窿里噗地滑出一颗梅核,顺着她的裙衫一路滚落到地上。林仲达下意识地追着梅核看了一眼。女营业员跟着也看一眼,马上用脚尖把梅核踢到书堆下面,扭头对旁边的同事继续她们先前的话题:“你知道发展股昨天一天涨多少吗?说出来气死你呀!”

林仲达固执地用两只胳膊撑住柜台,屁股顶住后面人流的压力,为纸包营造出一个舒适空间,一边说服对方:“挪个地方吧,书弄脏了太可惜。”

旁边一个盘着很复杂发型的营业员扭头朝他看了看,脸上带着点谅解和同情:“是你写的?这些书?”

林仲达微微红了脸,惭愧地摇头:“不不,不是我,我没那个水平。”

吃话梅的营业员撇撇嘴:“看你也不像。”

盘复杂发型的营业员到底还是善解人意一点,指点他:“那你就把书挪到这儿来吧。这边。”她用脚尖点点收款台下面的空地。

林仲达不声不响弯下腰去,连抱带拖地把几个纸包转移到了收款台下。他好脾气地想,也难怪她们不动手,这么沉!

吃话梅的营业员笑着说:“你还挺雷锋的。”

林仲达直起腰,拍拍手上的灰:“我只是心疼这些书。”

吃话梅的营业员就对几个同事挤挤眼睛:“这人在家里一定也是个心疼老婆的。”

爆发出一阵尖声尖气的笑。有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从屁股下坐着的书堆上滑下来。

林仲达哭笑不得,赶快逃跑一样地离开这里,挤往大厅另一边的教材柜台。

他踏进新华书店原本是为了调查几本课外教材的事。最近连续有一些小学毕业班的家长告到学校,说新华书店卖的“小学升学题库”错误百出,孩子照那上面做题,怎么做也做不出结果,家长拿来细细一看,原来题目上牛头不对马嘴。学校老师反映也很大,说这些印教材的出版社不该误人子弟。学校告到了区教育局,区里再告到市里,市局就把调查这些教材的任务交到教研室,责成他们组织力量把市面上发行的所有教材都浏览一遍,看看到底有多少不合格的东西。林仲达从领了任务开始跑各家书店,一天之内已经收集了形形色色不下百种题集,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从语文到数学到外语,真是无一处不挖空心思。林仲达心惊胆战地想,要是一个家庭把所有这些题集都买来给自己孩子做一遍,孩子还不得做死呀!

今天不是周末,挤在书架前的大都是些轮休的家长和爷爷奶奶辈的人,个个脸上的表情严肃认真,毕恭毕敬。有的还翻开看看内容,挑挑拣拣;有的根本不看,挨着排拿,一样一本,那气势真是咄咄逼人。林仲达深为同情地想,也怪不得他们,如今孩子升学的压力太大了,几年之前林栋和小妹小弟读中学小学那会儿,他不也一样四处奔走搜罗题册吗?可惜孩子不给他争脸,除了林栋拿到大学毕业证书之外,小妹只读了个中专毕业,小弟更不行,初中毕业就进专业队打篮球,如今一身伤痛地退了,连个体面职业都找不到。林仲达一想起小弟的事,心里就发疼,冒火。

林仲达把别处没有的题集各样拿了一本,到付款处付了钱,检视一遍发票上的数字,又在心里默算一遍,确信无误之后,才要一个塑料袋装了那些书,提着出门。刚才看过表,已经快六点钟了,没必要再骑车穿过半个城市回教研室,干脆直接回家,明天再向主任汇报情况。

书店虽然嘈杂哄闹,毕竟还是放了冷气的,此刻猛不丁出门,太阳还挂在西天老高,水泥地面发散出来的热气轰地一下像要把人点着了火,满街都是明晃晃的车辆行人,红的黑的白的汽车烤漆,转动不停的自行车钢条,姑娘们毫无顾忌赤裸的胸背和大腿,伴着乱成一片的喇叭声,铃铛声,卖晚报的吆喝声,林仲达刹那间头晕心跳,满身汗水粘糊糊地冒出来,手脚酸软,面色煞白,竟是一步也不能走了似的。

他及时地抱住了身边的一根电线杆,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顺着杆子出溜下去。一边出溜的时候一边心里想,他这是怎么啦?可不能倒啊,这太丢人,满街老小的眼睛都盯着呢!他得撑住,使劲撑住,无论如何要撑到回家。可是这么想的时候,他屁股已经坐到了地上,头靠着电杆,双目紧闭,只觉周身汗水无休无止地、冲破了龙头一样地哗哗流出来,而他的意识无法控制肉体,在半空中飘来飘去,徒劳无益地大声呼救,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听得见他在说什么。

很快地,林仲达身边聚拢起一大堆人,七嘴八舌出了很多主意,有主张送医院的,有说掐人中穴虎口穴能管用,也有人拿出风油精自作主张往他鼻子下面抹,弄得他一个劲儿恶心要吐。他闭住眼睛,嗅到人们身上的汗味,廉价的香水味,还有说话时嘴巴里呼出来的酸腐味。他感觉自己非常清醒,真的很清醒,什么都能明白,连他身边围了几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心里能判断得一清二楚。他想吐,心里难过得要死,真想客客气气请他们走开,让他一个人靠着电杆安静安静。他没病,只是头昏,被太多的人群太多的气味和色彩弄得头昏……

可是他说不出话来。肉体坠到了深渊,意识在空中飘浮。太多的秽物涌到了喉咙口,嘴一张就会喷个昏天黑地。

一辆汽车“嘎”地在他前面刹住,车门轻微一响,下来一个男人。是个男人,林仲达心里能肯定。而且这人不算太年轻,走路的步伐中透着稳妥和沉着,每走一步都仿佛在告诉别人:别慌,我来了,一切有我。这人一步步走到林仲达面前,蹲下,迟疑了一秒钟,而后伸手摸他的额头。林仲达闻到这人手心里有一股香皂的气味,“力士”牌的,跟他家里常用的牌子一样。香皂味里还夹了另一种气味,令他陌生的东西,他猜可能是机油,汽车上用的那种润滑油。

“他怎么了?”这个人抬头问。不专门是问谁,周围人群都是他发问的对象,只用声音和眼神就涵盖了全部。从这一点判断,这个人不该是个普通百姓。

林仲达努力睁开眼皮。他实在为自己此刻的狼狈模样感到害羞。眼皮沉重得像压了一座山,半开的眼睑里看到无数张飘浮的人脸,形形色色的五官开始在他面前旋转,方形,圆形,三角形,梯形……汗水再一次喷薄而出,令他的身体重新跌入深渊。

“搭把手,把他抬到我车上。”男人的声音既干脆又果断。

林仲达心里一松。他知道自己终于得救了,他碰到了有主见的人,这人不像周围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只提供建议不付诸行动,这个人明白现在该做什么、怎么去做。

托头、抬肩、拉脚……总有七八双手在他身上忙碌,把他胡乱塞到了汽车里。他被一根安全带捆住了身体,头软软地靠在坐垫上。坐垫实际上是一张竹席,冰凉冰凉,真舒服。

车门砰地关上了,发动机轰轰地呻唤几声,车身发出有节奏的、轻微的抖颤。

“别紧张,老兄,你很快会好。”这人扭头对他说。

林仲达牵了牵嘴角,想说句“谢谢你”,没能说出声音。

车里有冷气,从空调口吹出来的凉风正好罩在了林仲达的脸上,汗水慢慢地收回去了,呼吸舒畅起来,手脚不再酸软,也不再有那种坠入黑暗的晕眩。车里很安静,除了发动机的轻微轰鸣外,林仲达再听不到任何来自尘世的嘈杂。

他试着睁开眼睛。很好,一切都很正常。现在他可以看清楚救他的这个男人了。中等身材,稍稍偏瘦,穿一件丝质的深红和深蓝横条的翻领短衫,什么牌子他认不出来,他从来也搞不清那些稀奇古怪的外国牌名。从侧面看,这人的鼻子高挺,脸颊有点凹陷,皮肤呈浅棕色,下巴刮得青溜溜的,紧抿的嘴角处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气,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细看,从耳际处能找到一两根白发。

他是谁?做什么工作的?有什么背景?出于什么目的救人?……语文老师出身的林仲达习惯性地按照“作文六要素”思考问题。

“你好点儿了?”对方突然发出一声问,并不回头。

林仲达吓了一跳,心想这人没有回头怎么知道自己的情况?后来他才恍然,原来车前的后视镜里可以看见他的由苍白转为红润的脸。

“能停车让我下去吗?”林仲达说,“我大概只是中了点暑,有点暂时的头晕,没必要去医院。”

对方将车速慢下来,然后在路边停住。“你能确信?”他将双手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回头问林仲达。

“我不是孩子,对自己的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林仲达笑笑。“谢谢你救了我。也许我能问一下尊姓大名?”

“想写感谢信吗?”他看着林仲达,眉毛一耸,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如果你希望要,我写一封也可以,不算费事。”

他们同时大笑起来。

“我姓任,单名一个涛。”

“我叫林仲达。”

“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老兄?”任涛带点调笑地问。

“恐怕只能如此。我的大儿子已经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快要结婚了。”

任涛轻轻地发出一声惊呼:“哦!好福气。”

林仲达打开车门。下车的时候,他的一条腿软了一下,差点儿跪倒在车门处。任涛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车上。

“老兄,看来你还得需要我的帮助。”

林仲达不服气地捏了捏自己的腿,感觉腿肚上的肌肉松软无力,像捏着一把面团。他失望地把头往后一仰:“你这么‘老兄’、‘老兄’地叫,我好像真的有点老了。”

“主要是你不该那么早就生儿子。”任涛不失时机地回击他一句。

“这不能怨我,是孩子们的妈妈太积极。”

“你们有几个孩子?”

“三个。差点儿有四个,幸好政府开始号召计划生育,第四个做掉了。”

“孩子们夺走了你的青春。”任涛深表同情。

“可不是嘛。”

林仲达舒一口气,重新把头仰靠在冰凉的坐垫上,又说出自己的住址号码。他已经决定把自己交给任涛了,随便这个人把自己带到哪儿都行。他甚至惊讶自己这么快就信任了一个人,并且产生好感。

车在单行道上绕来绕去。任涛对这一带很熟,看起来他是常开着车在城里转悠的。他的两只手轻轻地搭在方向盘上,手臂非常松弛,感觉上像在摆弄玩具,那车便在如潮的人流中左右穿梭,进退自如。林仲达很想问问他的职业,嘴巴张了几次都没出口。林仲达是个书生气很重的人,觉得交朋友先问职业不大合适,透着俗气,好像对人家有所图谋似的。

林家住在五楼,上楼时任涛看似无意地抓住林仲达一只胳膊,其实手里使了不小的劲,不动声色地稳稳托住了病人。“我这是送佛送到西天。”他边走边开玩笑,听上去一点也不带喘气,使林仲达不能不暗自嫉妒他的好身体。

他们停在五楼的楼道里。“是哪个门?这边还是那边?”任涛问。

林仲达指了指右手:“这边。”

“好家伙,够乱的。”任涛轻蔑地嘟哝一声。

林仲达有点脸红。他家门口看起来的确太乱:一双小弟穿旧了的大得像船一样的球鞋,一把用坏的笤帚,几块不知道留着干什么用的木板,一只鼓鼓的、气味不那么好闻的垃圾袋,里面是积攒了一天还没有来得及拎下楼的垃圾。他的妻子闻清一向不擅长家务,三个孩子又都太懒,如果他不动手,这几样东西大概会在门外赖上一辈子。

他站着,定一定神,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而后掏出钥匙打算开门。钥匙刚碰上门锁,门已经哗地一声从里面开了,他的妻子闻清很夸张地围了一条带唐老鸭图案的围裙,头发乱蓬蓬的,举着一双湿淋淋的手:“仲达,你怎么才回来?快帮我看看,那鱼怎么杀不死啊?”

林仲达有点尴尬,连忙用眼色示意旁边有客人。这时候闻清已经看见了任涛,也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还有别人。”

任涛摆摆手:“没事,我是个不速之客。”

闻清跟着注意到了林仲达疲惫无力的样子,惊呼着扑上来,在围裙上胡乱擦擦手,然后去试他的额头:“怎么啦?这怎么回事?你病了?”

仲达真怕妻子在陌生人面前再有过分关切的举动,使他难堪,连忙闪身躲着:“没事没事,已经好了。”

任涛也跟着说:“是的是的,仲达兄已经好了。”

林仲达从愕然站着的闻清身边抢进门去,顺便把任涛也拉进去。闻清紧皱眉头,目光在林仲达身上来回转悠,显然担着一份心。林仲达只好把街上的一幕大概说了一遍,特别提到是任涛救了他,又把他送回家来。

“我的天!”闻清轻舒一口气,“你真要把我吓死了。明天一定要去医院检查。”

“干嘛呢?就是中暑嘛!你们当医生的总是喜欢大惊小怪。”

闻清又叫起来:“还不到床上躺着?”

仲达哭笑不得:“我在沙发上靠靠还不行吗?不能把我的客人晾在外面吧?”

闻清这才把注意力移到了任涛身上。“真是难为情,让你看到我们夫妻拌嘴。”她有点羞涩地笑笑。

任涛几乎像着迷一样看着她。他觉得她这种羞涩的神情太可爱了,简直像个中学才毕业的小姑娘。难以想象一个儿子快结婚的女人会有这样可爱的笑。

林仲达摆出一副男主人的派头:“愣着干什么呢?泡茶!切西瓜!”

闻清恍然大悟似的:“啊,你看我,总是忘了招待客人。”她胸前兜着那只戆笃笃的唐老鸭,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小声抱怨:“小妹和小弟一个也不回来!不知道整天在外面忙些什么?”

林仲达侧身对着任涛,小声说:“她是个好女人,就是不善家务,你看这家里!”他用手指从左到右地划了个圈。

家里几乎跟大门外一样的乱,鞋子、衣服、书、报纸、一只篮球,甚至还有个金黄头发的洋娃娃,每一样东西放得都不是地方,显出一种随意和不拘小节的宽松,又透出点慵懒和温馨的居家过日子的气息。任涛心里想,其实只要稍微归置归置,这个家会是另一个样子。他忍不住的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随手就把他看不顺眼的东西拎到一边,或者重新换个摆法。

林仲达马上也站起来,跟在他后面,慌慌张张地阻拦着:“你干什么?快坐下,坐下,你是客人!”

闻清这时端着切好的西瓜走进客厅,歪头看看眼前的一切。“我猜你是个建筑师,至少也是搞室内设计的。”

任涛回头一笑:“怎么样,觉得我做这个活儿够格吗?”

闻清把瓜盘放在桌上,再次认真地打量四周。她眼中带了点迷惘的惊喜,仿佛奇怪自己的家怎么会在眨眼间变了个样子。她是那种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人,面部轮廓细嫩柔和,小巧的、总像是嘟出来渴求什么的嘴巴,配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眼角皱纹呈淡淡的褐色,更衬出她目光的年轻。这样的女人哪怕活到八十岁步履蹒跚,她们脸上永远有一种可爱的稚气在生发和流动,令她周围的人愉快而放松。

林仲达招呼任涛:“洗洗手,吃西瓜。”

任涛却一发而不可收,想把那面杂乱的墙壁也清理清理。他动手摘下一些画报、小挂件,把留下的一些高高低低错落开来,弄得更艺术化一点。

闻清在后面说:“小妹回来可得闹了,你清除掉的都是她的宝贝。”

任涛没有答话,他的视线被墙上一帧带镜框的黑白照片吸引过去。

闻清凑过来:“是我的小学毕业照片。全班人一个不少。”她指着其中一个扎小辫的:“这个是我。那时候太瘦,脖子细得像长颈鹿。看出来了吗?”

任涛指着照片边上的另一个,回头看着闻静,笑笑地问:“这个是谁,你看出来了吗?”

闻清仔细看看照片,再端详任涛,“啊”地一声轻叫:“你是说,我们俩是小学同学?”

任涛两手一拍:“好!闻清聪明依旧!”

“这不可能!”闻清马上又断然否认。

任涛手指住她:“不可以出尔反尔。”又转过身对林仲达:“老兄,都说无巧不成书,其实生活中还就有这些巧事,你不服气不行!”

林仲达冲过来,激动再加上惊喜,有些手足无措:“你看看,你看看……”

闻清有一点似醒非醒:“是不是……你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

“是情书!”任涛笑着纠正,又转脸对林仲达解释:“上六年级的时间,我看了一本苏联小说,里面有一封情书,我就抄下来,郑重其事地交给了闻清。”

林仲达惊叹:“真有你的,六年级就开了窍!”

闻清说:“那回差点没把我吓死。我拿了他的情书就拼命地哭,哭得班主任以为我家里死了人。”

“你这一哭可害死我了,毕业的时候班主任在我的评语上写了这么一句话:今后要纯洁思想,端正品行,做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瞧瞧,我成了一个‘品行不端’的人!”

林仲达有些好奇:“抄情书的时候,你是真的喜欢闻清吗?”

任涛抬手在那张照片上轻轻地抚了抚,回答他:“真的喜欢。”

闻清娇嗔地抗议道:“说些什么呀!都快五十岁的人了。”

任涛耸耸肩膀:“可爱的女人永远都不会老。”

“对,这话我赞成!”林仲达眼睛里满是笑意。

任涛补充一句:“可惜闻清离开清河县很早。我记得是小学毕业那年?”

“是那年。我父母调到省城工作,我就跟着来了。”

“那时候全班同学都羡慕你,因为你是我们当中第一个能坐上火车的人。”

“你呢?”闻清的意思是:你怎么也到了省城?

任涛解释说:“七七年大学招生,我赶上了那班车。那年我差不多三十岁。大学毕业就留下来工作了。”

闻清一副张口结舌的模样,显得跟胸前的唐老鸭一样憨态可掬。她看看任涛,又看看林仲达,轻轻叹息着:“我的天,我可是真没想到。戏剧性太强。”忽然她一拍脑袋:“哎呀,只顾说话,我那条鱼还没杀死!”慌慌张张奔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又转身交待:“任涛你一定不许走,就在我家里吃晚饭。”

林仲达赶忙卷袖子:“我来我来!要全指望你,这顿饭九点钟也吃不上。”

任涛拦住他,又伸手捉住闻清一只胳膊,把她的围裙从头上扯下来,套到自己身上。“既然是老同学,我也就不必客气了,最好你们都坐着,看我表演。”

他走进厨房,先打开冰箱检视一番,找出了两根黄瓜,两只西红柿,几个鸡蛋,一小袋豌豆,半包午餐肉。水池里还胡乱堆着茄子、青椒、四季豆,一条斤把重的鳊鱼,一袋未拆封的冻鸡腿。

闻清跟进来,看他一副凝神思考、举棋不定的样子,面容就未免怯怯,露出一种小孩子做了错事的表情,检讨说:“太乱了。做家务我真是不行。”

任涛一笑,表示他能够原谅。他挽了衣袖,从水池里捞出茄子青椒什么的,又把那袋鸡腿泡进水盆中化冻。

闻清挺不过意,主动请战:“冰箱里还冻了一块后腿肉呢,要不要我拿出来?”

任涛摆摆手:“算了,等你把那块肉化冻,真是九点钟也吃不成晚饭。”

他开始手脚利索地杀鱼,剪刀“嗤”地划开鱼肚,大手伸进去左右一掏,全部内脏摘除一空,再将鱼身倒置,拎住鱼尾,菜刀只“嚓嚓”几下,鳞片已经在腮边堆积起来,拧开水龙头一冲,顺便抠了鱼鳃,眨眼工夫那鱼变得皮白肉净。

闻清笨手笨脚地在旁边帮忙,掐四季豆,扒青椒籽,拿一只小碗磕开鸡蛋。

任涛边忙边问:“你们有三个孩子?”

闻清回答:“本来只想要两个,谁知道第二个是双胞胎!小弟和小妹,一男一女。”

任涛就笑:“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把孩子养大的。”

“可真是啊,一眨眼就大了,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

林仲达站在门边插嘴:“好像有个什么电影,叫《过着狼狈不堪的日子》。我总觉得是说我们呢。”

闻清反驳:“谁狼狈不堪了?我可不承认。”

“难道这些年我们过得省心吗?”

“可我们平平安安在一起过了二十五年,养大了三个孩子,有了这个家。”闻清举起湿淋淋的手,很气派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圈。“难道你还不够满足?”

林仲达笑笑,又用眼色朝任涛示意,让他看闻清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闻清说:“仲达我告诉你,不是所有的家庭都如我们这样称心如意。我在妇产科工作了十几年,夫妻间的事情什么没见过?人模狗样的,同床异梦的,苦大仇深的,虚情假意的……随便拎拎都能装满一大箩。我看够了也听够了。人生在世什么是幸福?有句广告词说得好:幸福就是一家人晚上围在一起开开心心吃顿饭。我们家做到了吗?我说是做到了。没什么山珍海味,可我们的孩子照样比别人家长得高,长得帅!因为我们家气氛好,气氛能滋养人。”突然她停住,眼睛看着任涛的手:“哎,我说你……”

任涛一低头,原来他不知不觉间将一把青豌豆抓在手里,一颗颗捏碎,撒进水池。

“我的天!犯错误了。”他赶快放下豌豆,又把水池里的碎屑捡出来,以免堵住下水口。“我不知道你现在这么会说,简直让我听得入迷。”

闻清笑着挥挥手:“吃我们家一顿饭,你要说多少奉承话?”

“我是真心感动。”

“得了吧,你们男人说话常常言不由衷。”

“老兄你看,一棍子打死!”任涛对林仲达抱怨。

任涛口不停,手也不停,打开煤气灶的两个火头,左右开弓,不大工夫做出六个菜:清蒸鳊鱼、脆炸鸡翅、油焖茄子、蒜茸四季豆、黄瓜青椒豌豆炒午餐肉丁、西红柿鸡蛋汤。

“你比仲达的手艺好,有空最好教教他。”闻清这么评论。

刚搬开桌子,把几盘菜端上桌面,大门被砰地撞开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左右肩各扛一箱饮料,面不改色气不喘地进门,左边肩膀一侧,顺势用左手接住滑下肩来的沉沉的纸箱,右边肩再一侧,另一箱饮料落在了右胳膊上。

“好棒的小伙!”任涛忍不住喝一声彩。“我猜是小弟?”

小弟对任涛笑笑,对家里多出来的客人丝毫没有感到惊讶,也不打算询问什么,只转身告诉闻清:“小妹单位里发饮料,我帮她弄回来了。”

任涛俯身看看:“怎么都是果汁?要有啤酒就好了。”

话音刚落,一个极甜美的声音在楼梯上接口:“谁说没有啤酒?”

小妹气喘吁吁地把一箱啤酒抱进门来。小弟抢前一步伸手接过,轻展猿臂,垛在了饮料箱上。

任涛细看小妹,真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甜心:肌肤雪白,眉眼漆黑,看人时流光溢彩精气四射,全没有小家碧玉女孩子的羞羞答答。

林仲达把小妹往任涛面前一推,带点得意地问:“仔细看看,是不是面熟?”

任涛屏息细想,不记得在哪儿见过这个小美人。

林仲达很不甘心,启发他:“你再想想,别把思维固定在日常生活当中。”

闻清忍不住了:“小妹是在电视台做节目主持人。”

任涛“哦”了一声:“果然不同凡响。”又说:“眉眼长得像妈妈。”

林仲达连忙补充:“是结合了我们两个的长处。”

小妹娇嗔地制止父亲:“爸爸!”

林仲达不说话了,却止不住嗬嗬地笑。

这当儿,小弟已经不声不响将啤酒啪啪地开出几罐,又拿了杯子挨次倒满。小伙子不光个儿高,一双手也大得出奇,蒲扇似的,一只手抓四罐啤酒跟玩儿一样。白色的啤酒泡沫顺杯沿瀑布般淌下来,注满他的手心,他把嘴凑近去,只一口吸了个精光。他的五官跟小妹有几分相像,却因为脸上长了不少青春痘,看上去就显得粗糙,不似小妹那样精雕细刻。他的神情也比小妹老实很多,总是专注于自己所做的事情,不大主动抬头看人。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家里人不说,恐怕谁也猜不到会是双胞胎。

任涛满意地搓着手,检视桌上的菜肴,抬头道:“还差一个就齐了。”

闻清说:“林栋打过电话回来,让我们别等他。”

林仲达很显然地有些扫兴,也许是因为没有能在任涛面前展示他的全部孩子而遗憾,倖悻地望着闻静:“当法官的人都没有家?”

小妹拖长了声音:“人家要去接女朋友嘛!”

林仲达还想说什么,碍于任涛在场,抬手搓了把脸,把要说的话收回去了。

五个人刚围了饭桌坐下来,不知哪儿响起了“嘀嘀”的尖叫声。大家正面面相觑,任涛已经从腰间取下一个拷机,匆匆扫了一眼,又放回去。

“不会有什么急事吧?”林仲达探头看看,关心地问。

“没事。老婆不回家吃饭,告诉我一声。”

“那你今天正好,用不着跟太太请假了。”闻清半开玩笑地说。

任涛不答话,只把筷子举起来,反客为主地:“来,喝酒,吃菜!”他自己长鲸吸水样地喝满满一大口啤酒,在嘴巴里略含了含,然后缓缓咽下,很奇怪地笑了笑:“闻清说得对,一家人围在一起开开心心吃晚饭,世上没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事。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