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切从零开始
到了办公楼下时,王志远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刚好是八点。因为还没有办公室的钥匙,这个时候去也是合适的。到了四楼,就看到一间间办公室的门口都是大开着,拿拖把拖地的,拎着热水瓶到一楼打开水的,擦桌子端脸盆的,都是昨天开会时见到的那些新同事,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在这个单位,都算新人。新人要有新人的规矩,擦桌子、拖地、打开水,就是你的份内事。在学校里,他就听说了不少这样的故事。有的师哥师姐做报告,说自己到了单位报到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干这个,一干就是一年两年,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一丝不苟,兢兢业业,终于感动了上天,感动了单位领导,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最后得到了提拔升职的机会。现在他们能够当上处长、司长的,多亏了当年的谦虚、低调,才赢得了大家的尊重,所以你别看不起这掂个茶、倒个水的小事,对于刚刚毕业,踏入社会的大学生,没有什么是小事。小事你都干不好,更不会有人安排你去干大事。这还不算更过分的,听说到了部队上,那些个新兵蛋子,连老兵的内裤、袜子都争着去洗呢!不这样无法进步,更无法生存,这就是现实。
部队王志远没进去过,对实际情况不了解,但既然大家都是这么个看法,把端茶倒水都上升到了战略的高度,看来自己也得这样做,马虎不得。毕竟自己刚到这个生地方,一切都不熟悉。
到了办公室门口,看到赵主任正在弯腰拖地。王志远忙走上去,热情的打了招呼,从他手中抢过拖把,仔仔细细的把办公室拖了两遍。然后打开水,洗茶盘,擦桌子,擦沙发,忙活了十几分钟,才忙活完毕。
汪莉娜挺着个大肚子来了,要帮着干。王志远忙说:“你坐,你坐,你是重点保护对象,这些活,今后就用不着你了,我一个人全包了。”说的大家全哈哈大笑起来,王志远觉得,自己的这个开场白不错,至少把气氛活跃起来了。
收拾停当,看没有什么事了,王志远问:“主任,还有什么需要我干的没有?”
赵主任满面笑容地说:“暂时没有了,这样吧,你先熟悉一下编稿子,自己先学着编,编好之后让汪莉娜看看。有时间再多看看报纸,熟悉一下版面,看一下标题的制作,字体的运用,等汪莉娜画版时,你在旁边看看,争取早日上手。”说着就把一大沓已经发表过的稿件递过来。
王志远接过来一看,见是一页一页的稿子,上面被红笔圈了,抹了,旁边写上更改修正的内容。主要的是消灭错别字,把不通的话语改顺溜了,把不符合逻辑的前后矛盾的地方改过来,这个王志远很快就学会了。写作文,他一向很拿手的,虽然没有公开发表过什么文章,但积累的东西还在,中文的底子还在,这个入门并不难。
赵主任和汪莉娜的桌子上都摆放着一些《报纸编辑学》、《新闻写作》之类的书籍,王志远没什么事情了,就随便翻翻看。几天时间,他就把能够找到的书翻了个遍,脑子里初步对报纸编辑有了宏观的认识。但对于各种新闻的文体区别,标题的制作,还是没有把握。他想找更高层次的书看看,最好是美国的新闻教材,弄斧到班门吗,只有掌握最先进的技术,才能把自己这个门外汉,变成内行。他也知道,和自己一批上班的这些人,有的就是学的新闻专业,真正的专业对口,和他们比,自己目前的差距是明显的。现在需要的是超常规发展,迅速缩小差距,而不是听任差距越拉越大。在这样的业务单位,虽然人际关系是很重要的,但你要是没有一点真本事,作为一个新人,是无法站稳脚跟的。就是有人帮你也不行,首先是自己要成为内行。
主意一定,他就去了趟邮电局,给北京的同学祥子汇了些钱,让他到著名的王府井书店给自己选教材。半个多月后,书就到了,他拿到的是密苏里新闻学院的教材,他把这本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仔细揣摩消息、通讯的写法,把那些经典文章,曾经获得过“普利策”奖金的经典作品烂熟于心,自己都感到,功力一天天猛进。
报社鉴于这样一大批的新人,大部分都没有经过专业新闻机构的培训,就专门办了一个学习班,从省报请了几位有名气的老编辑、老报人,教大家怎样编稿件,做标题,写新闻稿子。讲课人中有一位是省报的高级编辑、编委会成员,姓胡,中等个子,身板瘦瘦的,光光的脑门,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的样子,年级大约有五六十岁,听说他做过省报的总编室主任,在全省报业内都有一定的名气。
赵主任和他早就认识。赵主任从部队复员后,被安排在一个局委从事过新闻报道工作,曾经在省报上发过不少新闻稿,积累了一定的资本和人脉,这样才在三川日报社创刊的时候,很荣耀的被选调进了报社,成为了报社创业的第一批元老。像他这个情况,报社有好几位,最高的做到了副总编,像分管编采部门的秦副总编,原来是部队一个师里的新闻报道员,从军队转业后,就被安排进了地委宣传部。报社成立后,就做了副总。经济部的朱主任,学历更低,高中还没有毕业,就参军到了部队,从一个小兵做起,先是在连队里从事新闻报道,发稿子多了,被上级发现了,就到了营里从事新闻报道,然后就入了党,提了干,转业后就到了一个县的县委宣传部,继续从事新闻报道工作。等三川日报社创刊了,他们都在第一时间,被选调到报社,成了各个部门的主任。手下管的几乎都是大学毕业生,有的还是研究生。虽然他们那张文凭不过是电大之类的,但人家出道早,社会经验丰富,有人脉,有实实在在的成绩,年龄也合适,三十多岁,年富力强,在单位是领导可以信赖的中坚力量,一个个把中层干部的位子提前站住了,你是个后来着,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得在人家手下干活,这就是现实,残酷的现实,不服气不行。
王志远细心观察,他发现,赵主任他们这批人,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是都有自己的过人之处。他们非常会来事。比如胡编委这次来讲课,行色匆匆,也就是几天的时间,但赵主任还是非常用心,提前问好了胡编委的住处,买了一些礼品,约上王志远说:“走,跟我一块看看胡老师去。”
王志远和他一起,提着一些土特产,到了胡编委的住处。胡编委是报社尊贵的客人,他的房间,位于地委招待所的后楼,是地区各机关用来接待上级领导的最好的宾馆。周围树木参天,花草遍地,可以听见树叶沙沙的响声和鸟叫,在这个城市繁华的市中心地带,绝对是闹中取静。这样的地方王志远还是第一次来。
顺着楼梯,到了窗明几净的二楼,敲开一个房间的门,胡编委出现在门口,一见是熟人,连忙招呼二人进屋子,又是倒水,又是拿水果,热情的不得了。王志远静静的坐下,陪着笑脸,听他们说话。又过了一会,报社的秦副总编也来看望胡编委,赵主任和王志远连忙告辞,给领导让地方。
虽然这次看望时间很仓促,前后也就是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但王志远觉得,这就是赵主任的高明之处,他懂得人情世故。买的东西不在多少,关键就是个意思,说明你心中有人家。领导来了,你主动让地方,说明你有眼色,这样左右都得分。所谓人情练达即学问,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人情世故要学习,业务上更不能放松。王志远充分利用这次培训的机会,迅速掌握了各种文体的写作。在汪莉娜的帮助下,也学会了画版,短短的一个月,已经可以初步独当一面了。从一个版面的组稿,到编辑、画版,送微机室录入,出报样,校对,然后到出胶片,发排,再到印刷,他已经熟悉了报纸出版的整个流程。到编辑部送稿子的各县、各乡镇的通讯员,每次到了办公室,都客气的称呼他“王编辑、王老师”了,因为他有时候可以左右他们辛辛苦苦写就的一篇又一篇稿子的命运了。
进入了这个行业,王志远才知道,原来干什么的都不容易。你像这各乡镇的通讯员,乡里都分的有报道任务,一年里要上省报几篇,地区报几篇,完不成任务的奖金是要扣掉的,直接就牵涉到了生存问题。
为了多上本乡的稿子,他们就隔三差五的跑到市里,找找报社的领导,套套近乎。到编辑部里请点客,请编辑们吃顿饭,给部主任送条烟,送件酒,他们开上票,到单位里用公款报销掉。因为活动的是单位的公事,在加大宣传方面各单位都有固定的经费,有的领导为了多出政绩,让上级领导认识自己,争取早日提拔重用,在宣传方面更是舍得下力气,花银子,所以各编辑部主任的日子都还不错,王志远就看到,每到下班的时候,院子里都会停上三五辆汽车,都是各县、各乡镇、各局委等着请客的。
法制版管的是全地区公检法司部门的新闻,隔三差五,也有通讯员来请客,顺便送稿子。为了版面处理的好一点,争取上头条,吃顿饭是避免不了的。每到这个时候,王志远就非常识趣,到了12点钟,他准时收拾东西,准备下班。通讯员说的再近乎,邀请他一起去吃饭,但只要赵主任不发话,或者他听出话里很勉强,并没有真心留自己的意思,他就会找个很好的借口,推脱掉。他不在乎去蹭一顿饭吃,更不在乎通讯员准备的那些土特产,他一个人,也不开火做饭,平常里一般到地委食堂吃,交钱就行,于叔叔和那里的大师傅打过招呼。有时候吃腻了,他就去街道上,找那些水饺店、烩面馆,要上一个小菜,吃一大碗主食,又方便,还实惠,还节约了不少时间。吃完饭还可以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打个盹,午休一下。下午接着编稿子,没有事情的时候,就看书,业务书、闲书都可以公开的看,这个是王志远最满意的地方。这里是报社,这样的一个地方,本来就是读书人应该呆的地方。在别的地方,像行政机关,你上班时间拿了本《红楼梦》看,那是绝对不允许的,而在这里,却没有人管,这一点真让人惬意!
唯一感到不快的是,现在面临了一个新的任务,为赵主任抄稿子,就是把他写的稿子,从横七竖八的草稿上面,抄到方格稿纸里,以便报纸的打字员录入。
平生第一次为别人干这样的事情,王志远感到内心里很别扭。第一次的情况是这样的。赵主任看王志远在办公室里翻报纸看,就一本正经地说:“小王,没什么当紧的事情了吧?”
“没有,主任。”
“那好,我这些稿子,麻烦你帮我抄一下吧!”
王志远接过来一看,是一沓稿子,粗略翻了翻,有十几页的样子,这要一笔一划的抄下来,最起码也需要一两个小时。他迟疑了几秒钟,说不清是接受还是拒绝好,但看看主任郑重其事的样子,知道他是认真的,于是只好忍气吞声下来,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声:“好吧!”
整个下午,王志远都在抄写稿子,看不懂的或者拿不准的,他还要问赵主任。边抄他心里觉得非常窝火,这是什么事吧,这不是和给别人洗内裤、袜子是一个待遇吗!浪费时间不说,还累的要命。坐在桌子上,一写一个下午,累的腰酸屁股疼,手指头上都磨出了一个红红的沟。等抄写完毕,都到了下班时间了,一页书没看,一篇文章没写,王志远觉得,这对自己是个极大的损失。长此以往,自己的珍贵时间就会被抄稿子这个事消磨掉,心里难受不说,更要紧的是,耽误了自己学习的机会。看来得想个应对的办法。直接拒绝吧,无疑要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自己刚刚上班,立足未稳,就和自己的上司关系闹得很僵,无论如何,都不是好事情。自己还是得稳一稳,观察一段再说。
后来一打听,同事们告诉他,赵主任本来就有这个传统,喜欢让部下为他抄稿子,原来的稿子基本上都是汪莉娜替他抄写,现在你来了,汪莉娜要休产假了,得抓紧时间培养你。
王志远一听坏了,自己碰上了这样的直接上司,他就是这样的处事风格,思维习惯已经固定了,你要是不反抗,全顺着他,一切从适应他出发,今后会有吃不进的苦头在等着自己,现在不翻脸,将来也总会有受不了的一天。与其早晚都要翻脸,都要摊牌,都要得罪他,不如早翻脸,早摊牌,早得罪他,这样至少不受那么多窝囊气,不白白打工。现在如果采取一忍再忍的办法,到时候辛苦也辛苦了,委屈也受过了,人也没相宜住,那才是全盘皆输。
主意已定,王志远决定,等下一次他再让抄写的时候,见机行事,和他摊牌。
上班这么长时间了,自己的关系还没有办进来,一直迟迟入不了编制,这成了王志远的心病。为此他找了人事科长几次,催促他赶快去办。
人事科长个子不高,年级大约有五十多岁,敦实的身材,浑厚的面容,一看就是个忠厚的长者。他说:“我去了一次了,人家不给办,说是让领导去。看起来报社领导不出面,你的手续办不过来。”
王志远问:“他们是什么意思吧?我是正儿八经的名牌大学毕业生,报社又同意接收,完全符合国家的关于大学生毕业分配的政策,他们凭什么卡着不办?”
人事科长笑了笑,说:“你是不知道,咱们这就是这规矩,没有人,不请客不送礼,就是合法的,他也不给你办,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干着急没办法。你叔不是跟梁总编关系好吗,你让他出面,给总编说说,让总编出面,想想办法。”
王志远看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又去了于叔叔的办公室,和他把情况一说,于叔叔还是二话没说,就打通了梁总编的电话。
梁总编说:“这样吧,我们报社出面请一下人事局的客,钱由报社出,把没有办过来的学生统统办过来,一次做个了结,我安排办公室马上去办。”
果然没几天,王志远和一起上班的几个大学生、研究生的关系全部办过来了,很快入了编制,月底就可以拿到见习期的工资了。王志远看到入编后自己的工资已经是230块,比参加工作二十多年的父亲还要高,终于抑制不住的高兴。看起来上大学还是划算,就这个国家干部的身份,一入编就超过干了多年的职工的收入,说明多年的辛苦还是没有白费。
在报社工作,采访是每个编辑、记者必须面对的基本功,但这个对于王志远,却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他从来就没干过这件事情,更不知道从哪里做起。
三川日报是个小报社,人手不够,采取的又是编采合一的体制,编辑部的编辑,都有双重身份,出门是记者,坐办公室是编辑。王志远已经上班一个多月了,但正式的记者证还在省里办着,报社发的是一本临时记者证,大红的封面,黑白照片上砸上一个报社的钢印,在地区内采访,也可以起到证明身份的作用。
这是20世纪90年代的初期,记者还比较有社会地位,到了基层,不管是厂矿企业,还是机关单位,只要听说是记者来了,要写新闻报道,不管你是好事坏事,下边的人都买账。有好事了巴不得记者去宣传宣传,有坏事了更怕记者在报纸上曝光,给单位带来不好的影响。所以他们对记者,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送烟送酒,花钱消灾。
看到做记者有利可图,中国大大小小的骗子们马上就从中找到了商机,纷纷涉足这个行业,有的是招聘,有的是挂靠,有的干脆掏钱,找到制作假证件的,弄出来各个新闻单位的记者证,一时间整个中国大地,假记者漫天飞。
假记者要想生存下去,就得靠坑蒙拐骗,要扯虎皮,做大旗,要吹的大,演的比真的还像,这样他们才能骗得到钱,白吃白喝白拿。但假记者接待多了,基层的单位上当上的次数多了,也就积累出了经验,不再盲目接待记者,有的甚至排斥记者,从心理上抵制记者去采访。三川市下面的一个县,县委书记就曾公开在大会上说:“要防火防盗防记者。”所以对于采访,现在各地都有详细的规定,不是正规的采访不接待,不通过和当地宣传部门联系不接待。王志远刚上班,和下面县里的宣传部还没有建立关系,人家也不认识他,所以采访这一步,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好在认真给赵主任抄稿子,还是获得了一定的效果的,最起码赵主任很高兴,看小伙子这么好用,这么配合,自然要说两句鼓励的话:“小王,不错,不错,等有时间,我带你到县里走走,采访几个大稿子,让你学会写作。”
所谓大稿子,就是要占用一个整版的稿子,法制版上经常有这样的大稿子,都是在全区有影响的一些大案件,被相关的知情人写成了长篇通讯,在报纸上发表。其中发表最多的,就是赵主任,他就是管这个的,轻车熟路,信息来源广泛。哪里破获了大的案件,当地的通讯员写了第一手稿子,邮寄到报社来。这些稿子大部分不成熟,或者挖掘不彻底,或者文采还不够好,但素材好,赵主任只要看上了,觉得再下一番功夫,就可以写的更长些,发他一个版面,在全区的影响也会更大。于是就和当事人联系,联系当地的部门,安排几次采访,掌握些第一手资料,回头自己再精加工。但用别人的素材,发了大稿子,后面是要属上通讯员的大名的。这样通讯员出了名,还可以算任务,又得到了一部分稿费,也算找回到些心理平衡。
又过了一个星期,处理好每周一张的版面,看看还有几天时间是没事情的,由汪莉娜看家完全是可以的,赵主任就决定,带着王志远,到下边的东城县采访一趟。
东城县离地区所在的市有一百多公里,王志远从来就没有去过,还是很兴奋,提前就做好了准备。买了一件提包,里面装着换洗的衣服,记者证、采访本什么的更是必不可少。
出差到县里,属于公事,要坐车、住旅馆、吃饭,都需要钱,钱从哪出,当然是公款。
在报社,不是哪一个人都可以出差的,不能你说你是去采访,就是采访了,那不行,得有规矩,这个规矩就是要由领导批准,领导批准了才算,财务才给借钱,出差回来也才能报账。具体到王志远所在的编辑部,都归秦副总编管,他签字才算。赵主任和他关系好,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了,也已经明确获得同意了,他才叫王志远去到财务上借钱。
王志远来到财务科,说自己要和赵主任一起下县里采访,需要借500元钱,秦副总编已经同意了。
管财务的小马是个三十多岁的小媳妇,也是这一批刚刚上班的,中等个子,一副文静的样子。
她笑了笑,递给王志远一张单据说:“这是借条,你写上钱数,找秦副总编签个名,就可以来领钱了,等出差回来,再拿票据来报账。”
拿着单据,王志远就敲开了秦副总编的门,递上单据,说明情况。秦副总编二话没说,提笔就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王志远到了财务科,就领回了500元的现金。
回到办公室,王志远和赵主任约定,明天一早八点,在长途汽车站门口会面,到时候再买票,反正班车有的是,不急。
第二天一早,王志远就提前十几分钟,赶到了车站,在车站门口的饮食摊点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站在车站的大门口,等赵主任。毕竟这是和自己的顶头上司第一次出差,遵守时间是最重要的,千万不能领导到了你还没有出现,让领导等你,那就太不礼貌了,不是做下级的应该做的。
七点五十五分,赵主任终于出现了,王志远连忙迎上去,热情的打着招呼。看赵主任手里提着自己的手提包,王志远连忙接过来,替领导提着。这样的事情虽然很小,但显示了部下对领导的尊重,虽然有点拍马屁的嫌疑,但这是中国,刚进入职场的年轻人,不这样做,就会给人留下大条、不懂事的印象,嗨,真是没办法。赵主任看王志远这样热情,有眼色,还是非常满意。两人就一起走进了停车场,找去东城县的班车。刚好有一班八点十分的班车,上面还有座位。
赵主任说:“行,就买这一班的吧,省的等了。”
王志远上去看了看,车况还行,这种跑县城的车辆,都是半新半旧的,比着往省城里跑的长途车那是差远了。但是,比着县城里往乡下跑的那种接近报废的车辆,显然又高了一个档次。三川地区是落后地区,就是这个水平,没办法。
坐上汽车,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东城县城。出了汽车站,王志远问赵主任,怎么安排。
赵主任说:“先去县委招待所,住下来,再打电话通知县委宣传部新闻科。”
那个年代,手机还没有普及,像砖头那么大的“大哥大”,只是在外国电影和一些港台片子里见到过。王志远知道,到了县里,县委招待所一般就是最上档次的宾馆了,房间里都有固定的电话,这样才好和外界联系。
县城里最多的代步工具是人力三轮车和机动三轮车,看到两个人走出来,手里提着包,像是要坐车的样子,一下子就围上来七八个,口里喊着:“老板,去哪里?去哪来?来,来,坐我的车。”
王志远瞄了一眼他们的车,都是大同小异,脏兮兮的,上面是自己加盖的棚子,有的还是用编制袋那样的布围成的,风一吹,呼啦啦的响。这样的车适合在县城里出门办事的市民乘坐,确实不适合像赵主任这样的上级领导。到了县城里,像赵主任这样的地区报社的部主任,就算是有面子的人物了,你坐着这样的车子去采访,自己降级身份不说,别人还真以为你是假记者。这不是摆谱,而是生存的必须,要不然会惹麻烦。下边老百姓就是要以貌取人,对陌生人,看你的派头,看你的穿着打扮,这是王志远的经验。要是不明事理的把领导往这样的车子里让,领导就会不高兴,说你不会办事。你自己可以看不起自己,但千万不能看不起领导。
王志远抬头一看,几十米开外,在车站门口的路边,停放了一排出租车,虽然档次不高,都是红色的天津夏利,但在这样的县城里,也算不错了。他征询了一下赵主任的意见,说:“主任,我们去坐出租车吧?”
赵主任点了点头,笑着说:“好。”
赵主任在前,王志远在后,稍微拉开点距离,这个没有别人教他,全是看电视学的。你看那电视上的领导人物出场,连走路都有讲究的,谁在前,谁在后,谁站左边,谁站右边,都有规矩的。你在前面昂首阔步的,把领导甩在了后面,像是你的跟班的似的,那就不对了。
王志远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跟着赵主任往前走,等快到出租车门口的时候,忙加紧迈了三步,提前为赵主任打开车门,把赵主任让进了后排的座位。赵主任笑了笑,推辞了一下说:“你看你,小王,太客气了。”
王志远说:“应该的,应该的。”
等赵主任坐定,王志远轻轻的关上车门,然后就坐到前排,对司机说:“师傅,去县委招待所。”
车子启动后,王志远一路打量着这个自己以前从没来过的县城。街道两边,大都是三四层高的民房。间或有一栋五六层高的,外观装修好一点的建筑,不是这机关,就是那单位的,从外观看,这个县城比自己老家的县城还不如,确实是个相对贫困些的县。
王志远知道,自己的老家三川地区本来就是个落后地区,人口多,没有资源,属于典型的农业大区,工业小区,财政穷区,人多地少,靠天吃饭,从土里刨食。老百姓平常里没有农活的时候,只有到外地打工挣些钱,贴补家用,所以三川是全国有名的农民工输出大区。
这些东西以前都是从报纸上看,从电视上看,自己没有什么直观的印象。十个县城,自己也没有去过几个,有的只是上大学时,乘坐长途汽车时,匆匆路过过。他更没有想到,自己大学毕业后,还会回到这片土地,并且当了地区报社的记者、编辑,这一切都要求,他要从头开始,尽快熟悉区情,做到心中有数,要不然写的文章就会不契合实际,也没有说服力。因为是第一次来,他感觉很新鲜,所以他的眼光也很贪婪,他想记住一切东西,甚至连街道上建筑物的样子都不放过。
出租车七扭八拐的,就开进了一个大院子,停下来后,王志远就知道目的地到了,连忙给钱,要了车票,打开车门,跟着赵主任,到了宾馆的大厅。
在总台的接待处站着两位年轻的女服务员,一色的职业服装,笔直的身材,她们的背后是一排排的钟表,上面时间不同,标着北京时间、纽约时间、伦敦时间等等。王志远觉得有点好笑,这也是跟风,跟大城市的星级宾馆学的。你一个小县城,一年半载可能也不会接待几个老外,搞纽约时间、伦敦时间有什么用啊!但想想国人最爱干的就是这个,只要别人有的,咱就不能没有,要不然显得不上档次。在这个小县城里,为了显示自己的老大,这些钟表,就是起个装饰的意义。
看到有人进来了,两位小姑娘连忙热情的打招呼,说:“您好,请问您二位要登记住宿吗?”
王志远看了赵主任一眼,看他在朝墙壁上宾馆的价格表上瞄,就对服务员说:“先等等,我们看看价格。”
住店要看价格,在出差之前,王志远就到财务上专门请教过小马。原来报社对员工出差有着专门的规定,就拿这住宾馆来说,就规定的非常明确。一般员工,每天的标准是40元;科级干部,每天是60元;报社总编,没有明确规定,估计是想住什么标准就住什么标准的,反正全可以报销。看来这官本位还真是深入人心,你不深入到社会上去,你就不会知道,在社会的每一个毛孔上,都剔除不了这官本位的影响,什么都论级别,什么都分个三六九等,这就是真实的中国社会。
虽然刚上班短短的一个多月,但通过观察,王志远觉得,这领导的坐车更说明问题。有一次地委的袁部长来报社视察,看望上班的报社员工,报社大大小小的头目陪同着,等视察结束,王志远看他们依次坐上自己的专车。袁部长的是一辆黑色的蓝鸟,原装进口的日本汽车,新崭崭的到处发亮。梁总编的是一辆银灰色的蓝鸟,也是日本原装进口的,但车况明显的不如袁部长的,属于半新不旧的那种。报社的员工私下里都议论说,袁部长那部新蓝鸟,是用报社的钱新买的。梁部长用报社的钱,买了辆新车,他自己却不敢坐,把他送给了袁部长,而袁部长却把自己的那辆旧蓝鸟,送给了梁总编。王志远觉得,这并没有什么,非常合理,报社说白了,就是宣传部下面的一个儿子,儿子向老子做点贡献,是完全应该的。梁总编本来就是宣传部的副部长,在宣传部,他还不是二把手,还有好几位副部长,名字排在他前面。他和袁部长,虽然级别上只是正处和副厅之分,但中间差了好几个等级呢!这个总编,部长说让你干,你就干;说不让你干,你还真是干不成,随便找个人,就把你替换了。这是官场的潜规则,在里面混的人,不可能不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而张副总编和办公室胡主任乘坐的,是一辆桑塔纳2000型轿车。有时候秦副总编出差,也坐这辆车,看起来这辆是报社领导的机动车,谁有事谁用就,具体由办公室胡主任协调。
报社因为刚刚成立两年,实力还不够雄厚,业务部门只有广告部有一辆车,还是一辆昌河面包,为了拉广告方便,特意配的。就那广告部主任就成了各个部主任羡慕的对象,因为下乡采访组稿什么的,人家用不着挤公共汽车,好歹有辆车,派头就不一样,到下边办事,面子上好看多了。
吃饭也一样,反正每个人出差,都是一天补助15块钱,这些钱,如果用来吃饭,那也就够塞塞牙缝的吧。但大家都知道,到下面吃饭,都有人招待,要么是县委的宣传部,要么是被采访的单位。反正记者本人是不用掏自己的钱吃饭的。实在没饭吃,自己万不得已埋单,还可以开张发票,回来找领导说明情况,给予报销。因为现在社会上假记者太多了,像走马灯一样,在地方上招摇撞骗,实在骗不到什么东西,就混个白吃白喝肚子圆了。这么多记者下来,中央级新闻单位的,省级的、地区级的,什么报纸、电台、电视台,五花八门,一拨又一拨,弄的基层单位,也招架不住。有的干脆躲记者,一听有人下来采访,干脆声称领导不在家,不接待,不配合,省心,省事。所以现在,你要是没有特别的关系,到了下面,连有人接待都没有,只能是自己掏腰包。
报社的领导也知道这些情况,鉴于自己的记者多,是本地报,到县里采访的次数多,如果都让下面接待,下面的怨言会很大,所以报社对编辑、记者的差旅费还是给予充分保证的。要求尽量不麻烦别人接待,自己吃,自己住,回来按标准报销。
赵主任看了一下,问了标准间多少钱一间。听服务员说,打完折后是80块钱一间,价格挺合适,就对王志远说:“你睡觉不打呼噜吧,要不我们俩登记一间算了?”
王志远说:“我一般不打呼噜的,除非特别累的时候。”他这样说是给自己留个退路,打呼噜这件事,又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左右了的,万一自己打呼噜了怎么办,影响了领导休息,就不对了。最好的办法是一人开一间房,但根据报社的差旅费报销标准,显然不够,要超支,到时候还要找领导签字,万一不行,自己就要垫钱,不合算。所以两个人住一间房,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虽然有些不方便。你想两个大男人,住在一个房间里,要是到了国外,就是特别让人奇怪的事情了。好在中国有自己的国情,对这个也习以为常了。反正出差的时间并不长,迁就一下就过去了。
王志远掏出身份证,交了押金,登记好房间,拿了房卡,就顺着一楼的走廊,找到了自己的房间。这里的客房只有三层楼,规模不大,但房间的设施还是不错的,空调、地毯,电视机一应俱全,雪白的床单,厚厚的窗帘,干净的沙发、家具,这样的条件要是在省城里,没有一百多块钱,是住不上的。看起来在县城里,消费水平还是低些。
安顿下来后,赵主任就用房间的电话,和县委宣传部的新闻科长取得了联系。新闻科长姓钱,中等个子,黑黑的,经常到报社的编辑部里送新闻稿子,时不时的要和各个编辑部的部主任吃顿饭,和大家几乎都认识。
电话很快就打通了,钱科长答应马上过来,看望赵主任。
赵主任说:“不急,不急,你先忙你的,等下班了再说吧。”
钱科长说:“什么上班下班的,老兄你来了,就是看得起我们东城县,我全天陪同,接待老兄,就是我的工作,你等着啊,我向李部长汇报汇报,看他有没有时间,中午一起陪你吃顿饭。”
赵主任看推辞不掉,只好客气地说:“好,好,千万别太麻烦了。”放下电话,对王志远说:“你看这些兄弟,都是这样客气,听说我来了,都激动的不行,非要过来陪着,你看这事办的!”
王志远知道,赵主任这是有点自我陶醉,想向王志远显示,自己的人缘不错。但上班这么长时间了,王志远也渐渐知道了这个行业的内幕,他新闻科长就是干这个的,迎来送往就是他的职责,长期干这项工作的,都是人精,和大大小小的新闻单位打交道,这些人都训练出来一整套的接待方法,对谁大体上都是这样的,只是感情上投入的程度不同而已。大家都是在职场上混,对付自己的日常工作,千万别太当真。
王志远心里虽然这样想,但既然领导的自我感觉非常不错,就是需要当部下的表示几句、夸奖几句的,你在这个时候表示沉默,或者没有什么入耳的话出口,就是不懂得活跃气氛、不懂得领导的心理了。所以王志远还是言不由衷的赞美了一句:“赵主任你为人好,够义气,平常里没少帮助这些小兄弟们,所以大家才拥戴你,这不,一个电话,问题就全部解决了。”
赵主任看王志远这么会讲话,脸上马上堆满了灿烂的笑容,连忙说:“客气,客气,大家都是兄弟,理应相互关照,相互关照吗!”
王志远看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还是有的,最起码初次和赵主任出差,伺候的他挺舒服。领导舒服了,王志远希望他今后不找自己那么多事情,少给自己穿点小鞋,少让自己抄写点稿子,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这次参访本来是计划采访一件当地公安机关破获的杀人案件的,通讯员是县公安局搞新闻报道的,姓周,赵主任也提前和他取得了联系,对方答应,这几天哪也不去,就在县城里等着。电话打到公安局,和周公安也联系上了,对方也表示,马上到宾馆来,安排下午的活动。
十一点半钟的时候,宣传部的钱科长带着新闻科的几个兄弟,已经来到了王志远他们住的房间。大家依次握手,寒暄过后,坐下来说话。因为沙发不够,赵主任和钱科长就坐在沙发上,隔着茶几说话。王志远忙让另外几位坐在床上,大家都谦虚了几下,也先后坐下了。
钱科长先开口,说:“这样吧,我先表示一下,我代表宣传部李部长对赵主任和这个王兄弟的到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赵主任是第二次来,这位王兄弟是第一次来,对二位的到来我们宣传部很重视,我特意向李部长做了汇报,他表示,让我们新闻科全力做好接待工作,对二位的工作给予大力配合。李部长还有其他的事情。”说着他伸出头去,捂住嘴巴,小声的对赵主任耳语着。
赵主任一边认真的听着,一边连连的点着头,说着:“哦,哦,领导既然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那就不麻烦了,不麻烦了。”
王志远听他们一唱一和着,知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演戏而已。上班这么久了,他也了解了这个社会的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这接待,从上到下,是要讲一个对等原则的。上面的领导是科级的,由科级工作人员接待就可以了;是处级的,就需要由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出面接待了。像赵主任这个级别的,是正科级,由新闻科长接待就合适了,没有特殊情况,部长是不会亲自出面接待的。要真出来接待了,是要表示给对方一个大大的面子,所以有的普通记者下去采访,往往把县里的领导陪自己吃顿饭,认为是很大的面子,要不厌其烦的向别人说起好多次。
要是报社的总编副总编的下来,你看他部长出来接待不接待,他就是再忙,他也得出来,他不出来,就是失礼,就是不给报社面子,今后这个县的新闻稿件,在报社会遇到阻力。甚至批评稿件就会增多,给全县的工作平添不少乱。所以再忙,也不能疏于接待,接待就是生产力!这个各级领导是都懂的。
耳语过后,钱科长问赵主任:“我的话讲完了,老兄你看你还有什么安排?我们先议一下。”
赵主任说:“很高兴啊,又一次到东城来采访,看到兄弟们,都这么热情、配合,也很感动!我们这次来,是要核实一个稿件,到现场再看一看,采访采访当事人,加深些直观印象,到时候好写稿子,写成一篇大稿子,好好宣传宣传咱们县的公安人员,破了这么大的一个案子,追回了罪犯,太不容易了啊!下午我想先这样,由公安局的周股长陪同,到监狱看看,提出在押罪犯,我们先谈谈。钱科长你下午还有事情,就不用陪同了,其他的兄弟们也不用去,车辆周股长也已经安排好了。”
话音没落,又传来了敲门声,王志远忙站起来去开门。打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位穿制服的公安人员,估计就是那位周股长。周股长进门后,热情的和大家握了手。王志远看出来了,除了自己,他们其他人,相互之间都认识的。你想一个县城就那么大,又都是从事新闻报道的,自然相互之间都了解一些。
周股长坐下来,钱科长又把自己刚才讲的话,向他简要的说了一遍。周股长连连的点着头,看钱科长讲完话,周股长看了看手表,说:“马上到十二点了,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吃饭,吃了饭再午休一会儿,赵主任和这位小兄弟坐车也累了,有什么话,咱们边吃边聊。”
钱科长说:“对,对,我来安排。”回头又看了一下自己的小兄弟们,说:“你们说去哪吃?最近有没有什么稀罕的地方,赵主任好不容易来一次,我们要好好接待接待啊。”
王志远看他们那么说,也知道他们是说说而已,是想表示一下自己的热情。县城里就那么大,哪几家好一点的饭店,有什么特色点的饭菜,大家其实心里都清楚。但不清楚的是,这顿饭接待要花多少钱。整个三川地区,都是农业大县,县财政都穷,基本上都是吃饭财政,县里所有的经费连保证正常的工资都困难,这各个单位的吃喝招待费用,更是惊人的紧张。没有单位一把手的签字,绝对报不了账的。所以请什么人,吃多少钱的饭,喝什么档次的酒,那都是有规矩的,要不然就是店家同意赊账,事后也是报不了账的。
现在许多饭店也被这些行政机关赊账赊怕了,吃了喝了,但领导说换就换了,后一任领导不认前一任领导的吃喝账,店家手里拿着一大把吃饭的票据,就是要不回来钱,有的几乎给吃垮吃倒闭了。所以现在在县城里,没有特殊的关系,要想再赊账吃喝,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周股长知道,这次赵主任来,主要是采访公安上的事情的,自然公安局是主,无论如何也要表示自己的地主之谊的,于是就说:“我看这样吧,我们公安今天先安排,你们宣传部明天再安排,今天公安局机关在开全县的派出所长工作会议,就在县委招待所,我们另外开一桌,单独要一个包厢,又不用跑远路了,吃完饭还可以抓紧时间休息休息。”说完看着钱科长和赵主任,征求着意见。
赵主任忙表态,说:“一样,到哪吃都一样,都是你们东城的饭,千万别太客气,别太麻烦!”
钱科长显然很高兴,公安局人员多,经费多,是县里最著名的大局之一,比宣传部有钱多了,这一次又是采访他们,他们出面招待几次,理所应当,正好可以节约宣传部的经费,于是微笑着说:“我看这个安排还是妥帖的,就这样吧,今天你们公安局安排,明天我们宣传部安排。”又看着赵主任说:“你看怎么样?”
赵主任说:“就这样吧,关键是不能太麻烦,要节约时间。”
看他们为一顿饭讨论了这么久,王志远感到很新鲜,这在县里工作的同志,也真是不容易,活要干,话要说,钱又少,又不能得罪人,这接待工作做的,也算有水平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到卫生间里洗了洗手,王志远就随着大家,往招待所的食堂走。
一路上宣传部的几个同志和他简单的寒暄着,谈谈对县城的印象,王志远看到,整个大院子里,晃动的都是穿制服的公安身影。他们三三两两的吸着烟,聊着天,看着王志远他们这一群人,往包厢走。眼睛里似乎有疑问,这不是公安系统的会议吗,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怎么到这里混起了饭吃。
大家依次到包厢了坐下,一会儿就开始上菜了。顺着上菜的间隙,王志远看到,大厅里摆了几十张桌子,一桌一桌坐满了公安人员,他们看服务员往这个包厢里送菜,也好奇的往这里看,不知道王志远他们这帮人是何方神圣,竟然可以甩开他们,坐在了象征尊贵地位的包厢里用餐。
因为是中餐,下午还要上班、开会,就没有上什么白酒,只是上了些饮料什么的。周股长问钱科长,要不要特别上几瓶白酒。
赵主任连忙表态说:“不用,不用,中午不喝白酒,这是你们公安的规矩,现在公安厅要求,全省公安人员上班时间不能饮酒,违规开除,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连累你们。”
钱科长下午还要上班,作为党政干部,红着脸去上班,现在在县城里,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了,于是乐的顺坡下驴,说:“好,好,我们尊重赵主任的意见,晚上再正式接风,中午先意思一下,喝点饮料吧!”
对这个结果,王志远很高兴,这次采访,他最怕的是要喝白酒,因为到下面采访,避免不了的是要喝白酒。三川人喝白酒,在全国是出了名的。劝酒的招数更是花样百出,让外地的客人根本招架不住。一桌子客人,如果没有喝趴下一个,当场出酒或者晕倒下去,三川人就认为这场酒席不成功。他们这种以整人为乐的酒风,给外地客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当然对于那些能喝的,对三川人却是不同的评价,认为三川人好爽,义气,在酒桌上喝酒不要命。说明了民风淳朴,热情好客。
王志远自知,自己不能喝酒,是一个连一瓶啤酒也喝不下的人,喝完了就要醉,就要晕,说不定还要到医院打吊针。在酒风甚盛的三川地区,从事记者这样的职业,可能真不是自己的强项,光是这个喝酒,可能就是自己今后无法逾越的鸿沟。
出差之前赵主任就问他:“小王,你喝酒怎么样?”
王志远说:“我不喝白酒,喝三五杯就要晕的,再厉害了,还需要到医院打吊针才能过来。”
赵主任笑了笑说:“那你当记者就麻烦了,你到了县里,那些人都是酒精考验的,随便拉出一个,都是斤把不醉的酒量,有的更是把白酒当开水喝,他们喝起酒来,不要命的。你不练点酒量,今后恐怕开展不了工作啊!”
王志远说:“这酒量恐怕不是哪个人想练就能练成的吧,要看天赋,有的人天生的不能喝,各人都有体质上的差异,不能喝硬逼着自己喝,会伤害身体的。喝死的人都有的。”
赵主任说:“既然这样,到了县里你就说你皮肤过敏,不能喝,实在不行,就沾沾嘴唇,表示一下,就可以了。千万坚持住,那些人劝酒,是很有一套的,不喝有的就硬往你脖子里灌,很野蛮的。”
王志远说:“好吧,我尽量推脱掉。”
上午不喝酒,饭局就进行的很迅速。前后半个多小时,就吃完了饭。下午按计划,周股长找了一辆公安局的吉普车,拉着赵主任和王志远,到了东城县看守所,提出了那位杀人潜逃的罪犯。
在接待室里,王志远看他戴着沉重的脚镣、手铐出来了,旁边站着公安人员,他显得很平静,很配合。赵主任问了他杀人的企图,潜逃的过程,到了潜逃地做了什么,以什么谋生,又是怎么被公安人员发现的,追捕的过程是什么。他一一做了回答。只是提了一个要求,问赵主任有烟没有,能不能给他包烟抽。
赵主任本来是抽烟的,身上随时带的有一包红塔山,就掏给了他。他忙迫不及待的点着火,长长的吸了一口,好长时间,不舍得把烟气吐出来。王志远估计,他好长时间没有抽过这个档次的香烟了,显然很满足。
整个过程,王志远都在观察他,看他脸上的表情。这是一个杀人犯,曾经在杀人之后成功的潜逃了好多年,现在终于被抓捕归案了,等待他的,只能是最后的结局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但从他的神态、语气,都丝毫感觉不到他对死亡的恐惧。或许这么些年,他已经习惯了,知道早晚自己都逃不过这一天。
对于王志远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职业,他在认真思考,怎么样采访,怎么样和人沟通,写出生动的第一手的稿件。他在从赵主任这个老记者、老同志身上,学习他的经验、优点。
时间大约经过了一个多小时,该问的也都问了,看看也不需要再了解什么了。赵主任就看看王志远和周股长说:“你们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两个人都说:“没有了。”
赵主任说:“那好,咱们下午的采访就先这样吧。”说着又对着那位杀人嫌疑犯笑了一下,说:“多谢你的配合啊!”
那人脸上也笑了一下,说:“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王志远心里一怔,马上就明白了,他说的习惯,可能是指这样的提问他已经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了。看着他在看管人员寸步不离的监视下,挪着步子,伴着哗啦啦的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走向那扇大铁门,王志远觉得,他的人生就要结束了,这是一个没有多少时光的人了,这是一个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生命,这个时候,谁也救不了他,因为他要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负责。
这是王志远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样的人,这样一个即将走向灭亡的生命,给予他很大的触动,在他以后的生活里,每当面临冲动和刺激,他头脑发热,眼看要失去理智的时候,他都会在脑海里浮现这个死刑犯人挪动的脚步,哗啦啦的脚镣声,这些画面马上把他从烦躁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恢复理智,想一想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自己的使命,学会消化生活中的不幸,慢慢变得有一定的承受能力,坦然面对生活所给予的一切。
晚饭还是在招待所吃的,还是那帮人陪同,只不过上了两瓶白酒。王志远说自己不喝酒,别人也就没有过分劝酒,简单的吃了点东西,两人就回了房间,看电视休息。
新闻联播还没有看完,突然传来砰砰的砸门声,这个声音很野蛮,来人根本就没有按门铃,而是直接把拳头擂在了门上。来者不善,王志远看了赵主任一眼,赵主任示意他先去看看,都是些什么人,敢如此造次,没有礼貌。
隔着猫眼一看,王志远发现,门口站了三五个身穿公安制服的人,忙报告赵主任。赵主任也看了看,觉得也没什么,自己管的本来就是地区报社的法制版,在全区公检法司部门,认识不少人,也有一定的知名度,这些公安或许是因为别的事情,例行公务。于是就轻轻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赵主任问了一声:“请问你们找谁?”
领头的是一位胖胖的公安民警,一脸横肉,一副蛮横的神气,他也不搭话,不由分说,带着几个人,直接就走进了房间,锐利的眼光飞快的把房间扫了一遍,然后眼睛直直的盯着赵主任和王志远说:“把你们的证件拿出来,我要检查。”
赵主任看他这个样子,最多也就是个派出所所长的角色,而自己在地区里,那些局长、副局长的见了自己,也是客客气气的,心里早就窝了一肚子的火气,见他这样说,用的却是讯问犯人的口气,早就想发作发作了。于是很强硬的回击了一句:“我是你们县委宣传部的客人,有什么找你们李部长说去,我和你们犯不着说话,你们出去!”
那公安可能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强硬的人,王志远知道,这些当公安的,大小当个官,哪怕仅仅在县里当个派出所长,那就成了不得了的角色,平常里横的不行,经常的口头语就是:“看我不把你关起来!”县城里的老百姓,都叫这些人为活土匪。
活土匪最习惯的办法就是吓人,用大话压人,前面几句话要多强硬就多强硬,要多猛就多猛,最关键的是把别人吓唬住,屈服,然后再见机行事。
那公安一见第一招不行,马上脸色陡变,口气更是变得吓人,高扯着嗓门,用质问的语气盯着赵主任,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像蹦出来似的说:“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到了我这一亩三分地上,我说了算,知道吗?!我说关谁就关谁?你们这些假记者,敢到我们这骗吃骗喝,长了豹子胆了,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他一说到这,王志远和赵主任顿时明白了,他们原来是把赵主任和王志远当成到下面招摇撞骗的假记者了。这个更好办,咱本来就是真记者吗,用不着怕他。
赵主任的口气陡然也变得更加强硬起来,直视着来人说:“把你们的局长叫来,我和他说话。”然后又看了王志远一眼说:“给新闻科钱科长和公安局周股长打电话,让他们马上赶过来,就说有人找事!”
那胖子警察看吓唬不住这两位,所通知的人自己又都认识,可能自己真是弄错了,误会了,造成了不好的后果,于是口气马上就缓和下来,说:“我们只是例行检查,把证件拿来看看,如果没什么,我们立即就走。”
赵主任看他们已经完全没有了原来的嚣张气焰了,知道他们是想退缩,要不然人来了,下不了台,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乘胜追击,打他个落花流水,于是口气就相当强硬的说:“等等,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恐怕没那么容易了吧,要给个说法吧!等一会儿,等钱科长到了再说,你想完我还不想完的!”
王志远为赵主任的反戈一击暗暗叫好,这帮孙子,平常里骄横惯了,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是该让他们吃点苦头了。
那胖子警察看看实在是下不了台了,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求助似的看看跟着自己来的几个人,让他们帮帮腔。
那几个人立即明白了意思,忙过来劝赵主任说:“我说领导你也别生气,我们是例行检查,这一段假记者多,我们就是随便检查检查,这一次确实弄错了,打扰了打扰了,你们休息吧,我们走了。”说完就摆摆手,做出个开溜的样子。
赵主任一看他们果真要走,这个时候只有拖住他们,不然没有人证,就说不清谁是谁非了,于是就来了个激将法说:“我看你们哪一个敢走!谁走谁就是大姑娘养的,好汉做事好汉当,现在开溜,算什么英雄吗!”
那几个人毕竟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大男人,又都穿着警服,过去谁受过这个气啊,弄的自然是进退两难,开溜吧显然是自己看不起自己,正在迟疑,公安局的周股长就到了。
他一进房间,就看到了这些自己的同事,脸色一变,没好气的问了一句:“你们来干什么?谁让你们来的?”
那胖子警察立即脸上堆满了笑容说:“误会了,误会了,我们走错了。”
周股长为了给赵主任出出气,立即就回了一句说:“这是地区报社的赵主任,是宣传部请过来的客人,你们得罪的起吗?赶快过来赔情道歉,你看你们都干的什么事!我马上向局长汇报,看回头怎么熊你们!”
赵主任和王志远都看出来,他们是在演戏,演给两人看,想把这个局面缓和下来。但两人这个时候就是不放脸,看他们还要做什么。
这个时候,新闻科的钱科长也到了,一进门口,就看到屋子里站了一大片公安,他扫了一眼,大约自己都认识,官哪一个也没有自己大,新闻科长是正科级,在县城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于是就摆起了谱来,说:“我马上给李部长打电话,让他向县委范书记汇报,地区报社的记者到了我们这采访,我们没有好好招待他们不说,还千方百计的刁难人家,这可怎么了得!今后谁还会来?我们的新闻宣传还搞不搞?怎么扩大我们县的知名度?这是关系的到我们县投资环境的大问题!”
听了钱科长这一番高调,训斥,那几个警察全部稀松了下来,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索性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等着挨熊,给别人出气。那个倒霉劲啊,真是别提多晦气了。
钱科长说到做到,立即拨通了李部长的电话,简单的汇报了一下。李部长表示,自己也立即赶过来。
钱科长还是十分会来事,说:“时间晚了,您就休息吧,这边我在处理着,明天上午再详细汇报,中午最好由宣传部出面,为赵主任和小王同志压惊!”
那边李部长连连说:“好,好,明天中午宣传部请客,我亲自出面,所有在家的领导全部参加。你负责通知。太晚了,让赵主任他们先好好休息吧,有什么明天再说!”
汇报完毕,钱科长带着疑问的眼神,看着赵主任说:“老兄你看,我这样安排妥当不?要不你先休息,让他们也先撤,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赵主任看看情况也差不多了,该熊的也熊了,该出的气也出了,为首的胖子警察现在低着头,完全没有了刚才那神气的样子,成了一个孙子。为了进一步对他造成心理压力,赵主任说:“好吧,你们也都撤吧,我还要向报社的梁总编打电话,向他详细汇报此事,看他有什么想法。”
钱科长一听,连忙劝说道:“不必了吧,这么晚了,就不要麻烦梁总编了吧,领导们知道了,更不好看。”
赵主任说:“要汇报,要汇报,要不然报社的弟兄们就没法下去采访了,今后就没法混了,这是关系到报社整体形象的大事情。”
王志远观察到,那几个警察的脸色现在几乎成了猪肝色。
人群逐渐散去,关上房门,顿时清净了许多。赵主任心里还有点愤愤不平,他也没受过这样的气,一个劲的向王志远说:“这东城县公安局,太不像话了,这不是一帮子活土匪吗?!从今以后,凡是关于东城县公安局的新闻稿子一个不发,批评稿子统统全发,我要让他们知道知道,我赵某人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哼,向梁总编汇报汇报,让他狠狠熊一盘他们的县委书记。”
当然他只是说说而已,现在是晚上,电话里又不一定能说的很清楚,这个时候打扰梁总编,需要打长途电话,显然是不恰当的做法。等回去见面汇报,才妥当些。
简单的洗漱过后,两个人又看了一会儿电视,电视节目也越来越无聊,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索性关上灯,早早休息了。
躺在床上,王志远一时还睡不着,他在脑子里反复回忆这一天来所发生的事情。对赵主任对付那些飞扬跋扈的警察的手段,他反复琢磨,学习对付这样的人的技巧。他总结了一下,赵主任对付这些人的手段,可以分为几个阶段,第一,试探阶段,搞清楚他们的目的。第二,反攻阶段,用大话压人,搬出更有权势、有影响的人物,做挡箭牌,把对方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争取主动。第三,乘胜追击阶段。在对方已经举手缴械投降,军心涣散、溃不成军的情况下,进行更加猛烈的回击,彻底瓦解对方的意志,完全掌握主动权,取得全部的胜利。
这场短兵相接的战斗,虽然看不见硝烟,但也是斗智斗勇,参与的双方都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收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结果赵主任胜利了,维护了报社的尊严,保持了个人的自尊,王志远觉得,自己从这次经历中也学到了不少东西。知道了和这些基层的土霸王打交道的技巧。
王志远知道,在三川地区的农村、县城,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本来也是个小人物,但一旦因为命运的机缘,拥有了哪怕是一点微小的权力,那他们大脑膨胀的程度,就十分可怕了。飞扬跋扈,为所欲为,口气、架势都十分吓人,最擅于干的就是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事情,对于这样的人,你要是被他捏在了手心里,那就惨了。
看来这一次采访碰见这样的事情,也是好事,至少积累了经验,下一次碰上这样的场面,自己就知道如何应付了。
第二天一早,到了吃早饭的时间,钱科长和周股长都来了,陪着吃了顿丰盛的早餐。上午没什么事情,就只有呆在房间里看电视。按王志远的习惯,他自己就喜欢在陌生的城市里转转,东逛逛西看看,了解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但这一次是陪自己的领导来,一切要以人家的意见为主,所以他感到百无聊赖,呆在房间里熬时间。
一上午很快就这样过去了,按照既定的安排,中午吃完饭,宣传部要特意派一辆汽车,送两人回市里。所以在吃饭之前,两人就退了房,把行李放在了宣传部的汽车上。王志远在总台结了账,要了发票,就坐上车,到了宣传部预订的一家饭店。
进了包厢,看到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在等候了,钱科长挨个介绍,都是宣传部的领导和办公室、新闻科的工作人员。大家就坐,喝茶,聊天,中间空着一个座位,估计是给李部长特意留的。
又过了十几分钟,钱科长看了看时间,估计李部长的车也快到了,于是站了起来,出了包厢,到外面的院子里去迎接。又过了几分钟,包厢的门打开了,王志远看到,走进来一位年纪大约五六十岁的老头,个子不高,头发花白,那架势一看就是个领导的样子。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王志远估计,这就是那位宣传部的李部长了吧。
李部长脸上满是笑容,走到中间的那个位子旁边,伸出手来,和赵主任先握了握,然后又和王志远握了握,才坐下来,用桌子上独立包装的小湿毛巾擦了擦手,然后开始郑重其事地讲话。他先看了赵主任一眼,然后扭头又扫了王志远一眼,抬起头,扫视着全桌说:“昨天晚上的事情,详细的过程我也都知道了,实在是对不起啊!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让赵主任和小王兄弟受了惊吓,我代表东城县委宣传部,先表示诚挚的道歉。县委范书记还在外地出差,他回来后我会专门向他汇报,对于公安局这次乱弹琴,一定要进行严厉批评,太不像话了,这样今后就没有新闻界的朋友敢来东城了,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吗!是不是啊!”
大家连忙点头,随声附和着:“是,是,部长说的在理,是该好好处理他们,尤其是为头的,是城关派出所的所长,那小子平常里横惯了,大家早就看不下去了,这次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他。”
王志远点着头,观察着众人的态度,他知道这是在演戏,故意给他们两个人看的,目的只是显示领导对这个事情的重视,让他们从感情上发泄发泄,挽回点面子,找到些心理平衡,气消了,就可以了。至于处理,又没有发生什么肢体上的冲突,不属于治安案件,没法处理,最多是口头上批评而已。说不定这次检查本身就是经过领导批准的呢,或者是领导亲自安排的呢,那批评就谈不上了,只是出来替领导背黑锅,说不定还有好处呢!基层的事情,有许多是说不清楚的。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生长,早已经习惯了,许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千万当真不得。不知道赵主任怎么想的,反正王志远觉得,这次事情挺好玩的,积累了一次很好的经验,至于生气的事情,和这些土霸王,根本就犯不着。
听他们又闲聊了一会儿,菜就上来了,都是些凉拌菜,什么熟牛肉、烧鸡、肚丝之类的东西,这个在当地,都是下酒菜。王志远知道,当地人喝酒有个习惯,先上凉菜,喝上一个多小时,看看差不多了,才开始吃饭,那个时候再上热菜,主食。这段喝酒的时间,对于王志远这样不喝酒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折磨和浪费。因为自己不喝酒,还得和一帮半生不熟的人应付,真累,看来采访这个活,对自己也不是合适的。
菜上来后,喝什么酒还得领导定。因为今天是公款招待,菜什么标准,酒什么标准,都是有说法的,因为这牵涉到宣传部的接待经费。服务小姐问:“你们喝什么酒啊?”
大家都不吭声,眼睁睁的看着李部长,李部长沉吟了一下,说:“上泉河吧,老家的酒,最真,假酒少,安全。”
泉河,王志远知道,在三川这个地级市,那是一个著名的白酒品牌,家喻户晓。生产的最好的高度酒——泉河粮液,是机关领导招待客人的首选酒,价钱合适,口感也好,上这个酒,在县城里,档次就不低了。当然比着国酒茅台,那是不能比,那是地厅级领导招待的专用酒了,像赵主任和王志远这样的身份,到了县城里,也就是这样的接待标准了,这样已经非常不错了。
什么人有什么样的接待标准,什么人有什么样的档次,连住店、坐车、吃饭、喝酒的标准都规定的清清楚楚。有的有明文规定,有的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却约定俗成,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数,这就是中国社会,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意识,等级森严的社会阶层的划分,深入到每一个社会的细胞,每一个人的骨髓里,真是没办法,这就是社会的现实。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的,王志远也不知道。
酒上来后,开始喝酒。酒场有酒场的规矩,谁官大,谁先说话。今天的主任是李部长,自然是他先说话。他先拿起自己的酒杯,站了起来,说:“这样吧,我们先喝两杯,各人把自己的门前酒清光。”说完,端起杯子,和赵主任、王志远一一碰杯。
整个桌子的人都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大家把酒杯都伸到桌子的中间,轻轻撞击一下,响起嚓嚓的声音,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嘴里发出咂咂的品酒声音,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
王志远抿了一小口,辣,真辣!52度啊,在家里王志远看到过这种酒,这种酒父亲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买几瓶,用来招待那些到家里拜年的同事。他喝了一点,就把杯子放下了。这个时候,他发现,整个桌子上的人的眼睛都聚焦到他喝了一半的酒杯上。王志远连忙解释说:“对不起啊,对不起,我喝不了酒的,我过敏,过敏,很厉害的,医生不允许喝的。”
有的人立即说:“喝白酒消毒!喝吧,没事的,喝多了就习惯了。”
还有的说:“部长都喝了,你不喝,说不过去吧!快喝,咱这就是这个规矩。”
赵主任看王志远确实不想喝,就出来解围说:“小王确实是不能喝酒,我看就不勉强他了,这样吧,你把这个喝完,下一杯你就喝一半,表示一下就可以了。”说着冲王志远挤了一下眼睛,分明是暗示王志远,要给李部长一个面子。
王志远看看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说:“我喝了这一个,其他的我就不参与了,你们喝你们的。”说完,脸上做出万分难受的表情,慢慢的把自己那半杯酒喝了下去。
刚放下酒杯,旁边的钱科长就把杯子倒满了。王志远用手挡了一下,钱科长说:“你听我的,听我的,先把杯子满上,这是规矩,不能空着杯子。”
王志远不知道,这里酒桌上的文化,还多着呢!
第一杯喝完,众人都夹了一口菜,刚放下筷子,嘴里还在咀嚼着东西,李部长又端起杯子,开始喝第二杯。这一次王志远喝了半杯。众人也不再劝,开始让他随意,政策对他稍微放松了点。王志远觉得,这样还不错,拖下去可能没什么问题。
但两杯酒喝完,刚放下酒杯,就开始了第二关,敬酒,由李部长打头,先喝两个酒,然后向每个人敬两个酒,这样搞了一圈。最好到王志远这里,他没办法,只好喝了两个半杯,都是由部长那老头亲自斟上。王志远还得站起来,双手捧着酒杯,嘴里说着:“谢谢,谢谢!”还得不停地点着头,以示对领导的尊重。
然后是副部长敬酒,钱科长敬酒,一个一个,从大到小,依次进行,这样一圈下来,王志远能赖就赖,能躲就躲,还是喝了好几杯酒,脸上立即就有了反应,脸开始发热,头发晕,他实在应付不下去,只好装着去卫生间,借机到了外面的院子里,站了好大一会儿,吹吹风,透透气。
因为喝酒的间隙,那些有烟瘾的,就开始互相敬烟,开始吞云吐雾了。整个屋子虽然开着排气扇,但因为人多,房间又封闭,空气脏的要命,混合着烟草的味道、酒的味道,每个人身体的味道、菜的味道,这样的饭局,王志远觉得,真是受罪,活活折磨人。还不如自己找一家饭店,简单的吃点家常菜,或者来一碗当地的大碗面,又实惠,又舒服,节约不少时间。
但现在到了基层,王志远发现,这些长期在基层干的人,他们对于时间,是集体的无意识。时间对于他们,根本就不重要,似乎他们每个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可以为一顿饭,一个接待,耗费几个小时,甚至是一个下午,一天,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一些毫无意义或者说意义不大的事情上,自己还浑然不觉,或者是以为非常有价值,有意义,这才是基层一个落后的原因,或者是直接证据之一。这就是三川地区的区情,也是中国的国情,多少年了,人们就是这样过的,都已经习惯了,也没有多少人认真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王志远觉得,自己和他们的区别,就是爱思考,爱琢磨一些别人司空见惯的事情,去自寻烦恼。这可能没办法,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有点书呆子的脾气。原来自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但到了社会上,和那些人一比,看他们在人际关系上驾轻就熟的样子,在酒桌、牌场上那游刃有余的样子,王志远就觉得,自己在许多方面是非常欠缺的,和他们相比,自己不是差了一点点,而是差的很远。况且这些东西,按自己的本性,自己的内心想法,是无法填平这个差别的。自己做不来,也学不会,内心里更是有排斥,甚至是非常大的抵触。就像这喝酒,基本的身体条件就不允许,别人喝了没事,而自己,说不定就要有生命的危险。他曾经有这样的教训。
高考结束时,想到自己考的不错,他一时高兴,也喝过一瓶啤酒,但在外面风一吹,马上就晕倒了,他自己意思到要站不稳了,就去抱身边的一棵大桐树,结果,还没有抱住,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旁边是父亲害怕、焦急万分的眼神。看到儿子醒过来啦,父亲才长出来一口气,问儿子到底怎么了?
王志远告诉他,自己喝了一瓶啤酒。
父亲说:“老天有眼,你不该招灾,你仰面躺倒的地方,是个洼地、湿泥地,你的脑袋把地下都砸了一个小坑。你要是再往旁边过一尺,就坏了,旁边是砖头铺的地,路边是尖尖的砖头渣子,一个个朝上,脑袋碰在那上面,还不是一个大窟窿!”
这件事发生在县城里,当时为了给王志远上学创造一个好的环境,父亲特意在县城里的供销社招待所里,要了一间房子,一来为工作方便,为乡里进货方便,但主要还是为了儿子,有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和生活环境,逃脱住学生集体宿舍的命运。
但事情过后好长时间了,父亲才敢告诉母亲,母亲一听说,还是哭的够呛,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心疼儿子,担心儿子,她把儿子的生命,看的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从此以后,不喝白酒就是家人对他的要求之一了,也是王志远自己的生活底线之一。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身体,绝对不仅仅是属于自己的,它还牵涉到好多人,尤其是父母。
但现在,自己所从事的这项工作,就是跟人打交道,跟半生不熟方方面面的能喝酒的人打交道,能喝酒就是必须具备的基本功之一了,看来自己对这个记者的工作,还真是难以适应。下一步具体要怎么办,还有待观察。
在外面刚站了一会儿,钱科长就出来找了,说是部长请王志远回去,下一关就要开始了。
王志远说:“我就不过去了吧,等上热菜吃饭的时候,我再进去。”
钱科长说:“那哪成啊!你是贵客,没有你部长会不高兴的,弟兄们也都等着的。”说完不由分说,硬把王志远拉了进来。
王志远没办法,只好坐下来,看他们进行下一关。
这一关是闯关。从李部长开始,他挨个和每个人来六个酒,可以划拳、猜码,也可以平分着喝。他是部长,是领导,除了赵主任和王志远,都是他的下级,归他领导,自然没有人和他划拳,那些人非常有眼色,都是训练有素,主动地拿过来四杯酒说:“我喝四个,部长喝两个算了。”说完都一饮而尽。到了赵主任这,因为是主客和主陪,自然是平分,一人三杯。但钱科长非常会来事,主动替部长喝了两杯。
王志远看着钱科长麻利的喝着酒,心里佩服他的酒量、眼色。你看人家,这个科长也真不是白当的,不动声色的就把领导的难题解决了,这样的部下,领导能不喜欢吗!有机会会不给他留着,这就是中国的国情啊!
这一条看来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学会了,不是看不懂,而是没有那个本钱,老天它压根就没有给自己一个能喝酒的身体,自己先天就缺乏这个原始的资本,这是完全没有办法的事,和悟性高低无关!
每一个人打关,到了王志远这,他都要应关。因为事先声明过,自己不会喝酒,他们也就不太为难王志远了,但最少要喝一个酒,才应付过去。碰到会劝酒的,死皮赖脸的喝一个,还要和王志远碰一杯。王志远不干,连连摆手拒绝,但对方就是不走,就站在你身边,拿起两个杯子,他自己碰一下,一仰头喝下去,然后冲着你一倒空杯子,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明摆着的意思是“我都喝光了,你还不喝,不给面子不是?”
王志远没办法,只好又喝了一杯。就这样半个小时下来,不知不觉间又喝了七八杯白酒,感觉这一次已经超越了自己的极限。头开始麻木起来,脑袋两边的太阳穴通通作响,像敲鼓一样。脸发烫,连手心、胳膊也开始红起来,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难受的要命,有一股东西老是想往外面顶。
王志远一想,不好,要出丑了,下意识的立即站了起来,往卫生间里快步走去。他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到基层采访,就是出丑,也不能出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是那样,这人可就丢大了,会被别人传好一阵子的。
这是个豪华包厢,有单独的卫生间,王志远关上门,到洗漱池里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流水声,可以掩盖自己的不雅观的呕吐声。
他抬起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脸几乎成了一个关公,整个像蒙了一张红布,只有眼是白白的,但也已经有点变形了,看起来这一次饮酒过量,对自己的伤害是不轻的。趴在水池了干呕了几下,并没有呕出多少东西。但这样出去,一点酒不出,还是不安全的。他想起别人抠喉咙的作法,于是蹲下来,对着抽水马桶,压下自己的喉咙。
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遍,甚至连胆汁都吐了出来,用香皂一遍又一遍的洗漱,把嘴巴清洗干净,照照镜子,感觉自己的脑袋敲鼓的声音消失了,步子还稳健着,回头又扫视了一下卫生间,把自己不雅的痕迹用水冲洗干净,看看没有什么不妥当了,王志远才打开门,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静静的听他们说话,脑子里却在思考着,为什么在三川地区,接待、吃饭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这样的饭局,爱喝酒的酒鬼们自然是欢天喜地,但对自己这样喝不了酒的人,简直就是痛苦的煎熬了。今后如果长期过这样的日子,自己不坚决抵制,总有一天,身体会出大毛病的。
酒桌上其他人一看王志远这个样子,知道他酒已经喝过量了,就不再勉强他。按三川本地的规矩,酒桌上只要有一个出酒了,招架不住了,这场酒席就算圆满完成了任务,把酒壶里剩下的酒喝完,下面就开始上热菜、主食,一场酒席就要结束了。
热菜上来了,王志远对什么也没有了胃口,只是要了一碗面条,对付着吃了半碗。而别人,却是大口的吃肉,大碗的吃饭。看他们大快朵颐的样子,王志远心里着实佩服,你看人家这身体,个个倍棒,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个个酒足饭饱,打着饱嗝,只吃得脑满肠肥,挺着个大肚皮,一辈子不知道要消耗掉多少的民脂民膏啊,白酒少说也喝他个半卡车,却一点错误没有,也并不像那些顺口溜说的,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人家的胃根本就没事吗。
而这个福分,看起来王志远一辈子也无法消受了,他根本就不具备那个好胃口、好身体。
出了饭店门口,宣传部派的车已经等候在那里了。大家分成两边,依次握手。从大官到小官,李部长、钱科长,一个个口里说着:“招待不周啊,请多包涵啊,欢迎下次再来啊!”等等一大堆应酬的话。
赵主任和王志远说着:“多谢了,麻烦了,欢迎到市里常去啊!”等等应酬的废话。关上车门,车子启动了,隔着窗户,双方还在招手示意。车子走远了,送行的人也各自散去了,王志远缩在车子后面的座位上,系上安全带,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赵主任似乎还没有从这种气氛中回味过来,一再说:“你看,这下面的弟兄们,对人多热情啊!”
王志远已经很累了,看领导情绪高涨,也不太好拨他的面子,只好一再附和着说:“是啊,是啊,还是你赵主任面子够大啊!”
车到了市里,已经六点多了,看看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到单位也没有什么事情了,赵主任就决定,先回家休息。出于礼义,是要请司机吃一顿饭的,人家这么辛苦,跑了一百多公里,怎么着也得表示一下的。但这个司机非常客气,一再说还不饿,还急着赶回去,就非常坚决的推辞了。
王志远知道,这些在单位开车的人,也是见多识广,个个都是人精,人家也知道,这都是表面上的应酬话,双方的关系根本还没到那个层次,所以当真不得。再说了,司机这样出公差,在路上吃饭都可以报销的,自己一个人自在,又省得欠别人一个人情。
王志远还是在于叔叔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是星期四,到单位上班后,所有见面的同事,都非常好奇的问他,在东城县被公安局当成假记者讯问的事情。
王志远感到奇怪,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自己人刚刚回来,全报社的人就都知道了。看起来小道消息的传播速度,真是挺惊人的,这一次自己是亲身体验了。具体是谁第一个传出去了,是赵主任,是东城县县委宣传报部的钱科长,还是其他工作人员,自己无法知晓,因为报社的编辑、记者和下面的宣传部,都有电话联络。报社的记者、广告部拉广告的工作人员,在每个县天天都有,宣传部接待了一拨又一拨,也许在吃饭的时候,无意中就说出去了。反正这件事现在成了报社人人议论的话题,说的人添油加醋,听的人津津有味,大家都把这当成平淡的生活里一件非常有意思的谈资了。
王志远解释了一遍又一遍,复述事情的经过,像个解说员一样,接待了一拨又一拨想了解这个信息的同事,办公室里随时都是人,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了,像走马灯一样。就在这样的忙忙碌碌中,混完了一天,到下班的时间,接到了办公室的通知,说梁总编要听详细的汇报,因为总编晚上有接待任务,所以汇报时间定在明天上午八点,要赵主任和王志远第二天一早,到梁总编办公室等候。
梁总编要亲自过问这件事,说明这事情闹大了,看起来这小道消息也有好处,可以迅速引起领导的注意。至于向领导汇报什么,反正有赵主任顶着,王志远觉得,自己不用操什么心。
第二天早上七点五十,王志远就来到了地委大院,到了梁总编办公室,一会儿赵主任也到了。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知道他们是等待梁总编,于是把他们让到总编办公室,坐在沙发上,倒上水,等候领导。
这个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只见经济部的朱主任笑呵呵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拖把,在梁总编办公室里拖地。王志远感到有点发愣,这为总编打扫办公室的事情,本来就是办公室工作人员的份内事,再怎么摊派,也轮不到他一个堂堂的部门主任身上啊!他这是为了什么啊?
王志远还在琢磨这个事情的时候,朱主任已经拖完了地,开始用湿毛巾擦桌子。桌子擦完,梁总编已经进来了,看了赵主任和王志远一眼,点了点头,满面笑容。冲着忙得满头大汗的朱主任,也看了一眼,点了一下头。
朱主任忙端起盆架上的洗脸盆,去到楼道尽头的洗手间,接了一盆干净水,换上。这个时候梁总编、赵主任、王志远都已经坐下来了,准备开始谈话。朱主任又拿起梁总编面前的保温杯,到卫生间里清洗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放上茶叶,倒满水,然后垂下手,脸上堆满灿烂的笑容,冲着梁总编低三下四地说了一句:“没有其他的事情了吧?”
梁总编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没有了。去忙你的吧。”然后就不再看他,等着听赵主任汇报。
王志远看朱主任回过头,冲自己和赵主任笑了笑,说:“你们忙吧,我先走了啊!”说完才转过身,轻轻走出门去。
王志远坐着,冲他挥挥手,表示自己的礼貌。耳朵里听着赵主任的汇报,但心思一直还在想,这朱主任是天天这样做,还是就这一天啊!从他面部的表情和梁总编对他的态度来看,所有的人似乎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整个的过程,竟然没有一位办公室里的人员出现,和他争着干这件事,说明他是长期做这个工作的,做的连办公室里的人都不和他争了。这个朱主任,可太会密切联系领导了,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开辟战场,这样的悟性,也不是一般的人可以做得出的。最起码他王志远就做不出来,也想不到。就是给他这样的机会,他也把握不住。看起来人家这个部门主任,也不白给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长处,在这里生存的人,看起来没有一个是傻子!
赵主任汇报了十几分钟,就没有词了。问问王志远,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没有。王志远想了一想,又拣他漏掉的地方补充了几句。看看已经没有什么了,梁总编说:“好吧,我知道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和梁总编接触几次,王志远知道,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领导,讲话简明扼要,几乎不说废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痛快的很。
几天后,是星期一,王志远上班时,就听到同事们议论纷纷,说星期六晚上,东城县委书记带着宣传部长,还有县公安局的局长、政委,都来报社了,正式向报社表示道歉,梁总编要求办公室,在三川市最高档的酒店——帝王大酒店好好接待他们,上茅台酒,中华烟。
酒宴中,梁总编说:“我的人下去了,吃了你们公安局的两顿饭,花了不少的钱吧。我现在以这样的档次接待各位,也算把账还回去了吧!今后我的人再下去,凡是到你们东城县的,我都要求他们带着干粮去,绝对不能再到你们公安局混饭吃了,那不安全,有被拘留的可能!来来来,喝酒,喝酒,他们喝你们的泉河,我还你们茅台,这也算不亏了吧!”
梁总编的话里有话,软中带硬,只把在座的东城县的领导臊得无地自容,一个一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让梁总编出气的,公安局长和政委也都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谁让自己的部下不争气啊。
最后实在是受不了了,公安局的政委端起一个玻璃杯,里面倒了满满一杯酒,估计有四两多酒,站了起来,说:“梁总编,论年纪我比你大几岁,你该喊我个老兄吧!如果你还看得起我,我就把这杯酒干了,算我给你陪个不是。我们这一次犯糊涂了,我们知道错了,请梁总编无论如何,大人大量,放过我们这一马,今后我们再也不敢了。”说完,一饮而尽。
梁总编看对方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已经甘拜下风了,就觉得也可以顺坡下驴了,总算为报社的弟兄们又找回来了面子,于是才冰释前嫌,和他们把酒言欢。
王志远看到,同事们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都不由自主的洋溢着兴奋,还有一种自豪感。自己作为这个事件的当事人,听到自己的老板竟然是这个态度,王志远觉得,这个梁总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领导,他知道大家的心理,知道在一个微小的细节上,维护整体的利益。这种大局观,这种敢于战斗、会战斗的精神,可以确保一个集体有凝聚力,别人攻不破,打不烂,在这样的单位,提气!给这样的领导做部下,自豪!
如果他采取相反的作法,对自己单位的员工在下面的遭遇不管不问,不管别人如何欺负自己的员工,自己始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三川日报社的威信马上就会在全区崩盘。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派出所、乡政府,就可以欺负报社的记者、编辑,那这张报纸在当地也就没有任何威信可言了。报社员工的社会地位也会一落千丈,在外面混,一个一个,只好夹着尾巴做人,灰头土脸的,挺不起胸膛来。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就是这个道理。
但冷静的一分析,王志远觉得,似乎没有这么简单,梁总编绝对不是简单的人,他什么时候看着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样的人,在三川这个落后的地方,在人们习惯拍领导马屁,奴性意识甚强的地方,他的为人处事的风格,实在是不多见。
举个例子,他竟然能够容忍一个部门主任,像个小瘪三似的,年复一年地在自己办公室里擦桌子、拖地,这样明显的有些拍马屁行为,甚至在王志远看来,这都有点拍马过分了,从这些事情来分析,这个梁总编是个深得中国传统文化之精髓,对权术研究透彻,对驭下之术炉火纯青的官场通了。怪不得他多次讲话,爱说的是唐太宗的用人术,“君子用人如器”。是什么样的材料,就有什么样的用处。君子也用,小人也用。用君子为了国家的昌盛发达,长治久安;用小人是为了自己舒服,享受人生。有些事情君子不能干,不愿意干,也干不好,只能是交给小人来干。
这个梁总编啊,不简单啊不简单。自己能有运气,跟上这样的领导,实在是福气啊,提拔不提拔,进步不进步,那都不是最重要的,最关键的是,可以观察到好多东西,学习到好多东西,启发自己的思维,这个是最大的收获。
但另一方面,王志远又有些担心,他知道,以梁总编目前所积累的能量和他的精、气、神所显示的信息量,显然报社这个平台,对于他是太小了,也太屈才了,这绝对不是他应该长呆的地方,区区四十多个人的小报社,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治理好了。小池子里是养不住大鱼的,这个报社,对于他也仅仅是个过度而已,总有一天,或者很快,他就会离报社而去,去寻找自己更大的平台,发挥自己积蓄的能量,他的离开是命中注定的。
而自己,大学才刚刚毕业,没有集聚任何可以骄人的能量,没有名声,没有超人的技能,前途渺茫,到底还要混多长时间,才能够出人头地,实在是一个说不清楚的事情。现在能够做的只是一天一天,消磨着日子,胡乱看点闲书,算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没有像那些同事们一样,一天一天,把大好的时光,几乎全浪费在溜须拍马上、麻将桌子上和灯红酒绿的应酬上。
随波逐流啊,随波逐流,自己目前就是这样的状态,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没有未来,命运全部由别人左右,自己几乎没有改变的能力和勇气,只有被动的承受结局。
王志远知道,在三川这个地方,传统思想还非常顽固,特别在官场、职场上,拉帮结派,任人唯亲,权钱交易,裙带关系基本上就是常态。你没有后台,没有资本,就是再有才华,也出不来。领导们奉行的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一任领导,就会是另外一种气象。万一梁总编离开了,报社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还真是说不清啊。看起来自己的命运,还真是捉摸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