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风
是从哪一个方向吹——
一
热。
是那样的一种热——浑身象裹了几床棉被,汗和灰尘搅成厚厚的粘液紧紧胶在皮肤上,堵塞了每一个毛孔,嘴巴象鳄鱼似地张开来,眼睛却时时眯缝着,因为被热空气灼得难受。
我坐在椅子上,侧过身子,把头伸向电扇。一阵热风,又一阵热风,呛得我几乎憋不过气。天哪,这么热的天,我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请你来商谈下一期出小说专号的事情。”编辑部给我打电话时是这么说的。我不过是个普通作者,写一篇小说,寄给××编辑,用不用听便,如此而已。但是,鬼使神差,我居然来了,在这么热的天。
“这一期小说专号……”我的对面坐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女编辑。她是属于那种仪态万方,七十岁也不见老的妇女。她真象我的妈妈。妈妈是教师,对人说话也是这种口气,职业习惯,好象全世界的人在她面前都是学生。
“老作者了……谈谈……打算……”女编辑的嘴唇一张一合,我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嗡——”房间里充塞着电扇的单调的蜂音。窗户大开着,热浪从外面一阵一阵涌进来,夹杂附近哪个饭店熬猪油的味道。早上真不应该吃那两根油条。我有个坏习惯,肚子吃饱的时候,闻到这种油味就忍不住恶心。
女编辑的脸在我眼前变成了一团模糊的月亮,连同编辑部里的一切——桌子、椅子、人、稿件,全都在云海中飘浮。糟糕,她说的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把身子探过去,耳朵侧过来,还是听不见。不行,太没有礼貌,一会儿怎么回答人家的话。神经太不健全,这辈子注定办不成大事。浓浓的猪油味扑过来,胃里翻腾得厉害,几乎要吐出来,就差那么一点点。好了,身体这么一阵紧张,反而把胶在皮肤上的粘液挣开,汗水涔涔地往外流,心里好受了点。
“请你来,想听你谈谈构思。大家心中有个数。写出来,使用率可能高一点。”
谢天谢地,总算听见了她这一句结束语。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好象在铁盒子里关了这么多年,头一次接触空气和阳光。
“谈谈嘛,打算写什么?”她微笑着俯向我,一副温雅大度的气派。她的皮肤保养得很好,头发也还黑得发亮。我到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恐怕早已是一个人人憎恶的老太婆了。“你是怎么生活的?”我真想问问她。
“谈嘛!”
张口结舌,象个在老师面前背不出书的孩子。我的人物,我的那种在心头萦绕、回旋、紧紧攫住心灵以至憋得我要大声呻吟和叫喊的情绪,不是口头上三言两语所能表达出来的。况且,说真的,我最不善于给自己的作品总结出一个明确的主题、立意,或者什么有历史高度、时代意义、深刻社会内容的思想。我缺乏理性思维,这个致命的弱点,注定我只能是棵文坛上的小草。
编辑又在催我。
汗水涔涔地流出来,流进眼睛,涩得我皱紧眉毛。浑身紧张得要命,真想从这里逃出去。捂住脸,可以看不见编辑们惊愕的表情。不过,一辈子别想再发小说了。“神经有毛病。”人家会说。
写什么?当然有东西写。活了二十多岁,插队,当教师,上学,工作,教训人,也被人教训,怎么会没有东西可写?
“在我的家乡,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
“什么?”所有的编辑们一齐把脸孔转向我。
我试着说了几句。不对,没有声音。该死的,中枢神经不健全,器官不听指挥。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喏,是这样——
有一年冬天,我哥哥突然生了重病。全家人凄凄惶惶拥着哥哥往医院送,隔壁的陈女也痴痴呆呆跟在后头。谁也没有注意她。结果,过马路的时候,她不知怎么发了羊痫风,倒在马路上。恰巧路上过来一辆卡车,小伙子把车开得风快,来不及刹住,轧得陈女血肉模糊。说也奇怪,陈女死了以后,哥哥没过多久也死了。哥哥生的不是什么绝症,谁知道是他天生体质太弱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那么,这个陈女是你哥哥的未婚妻?”一个秃顶的老编辑探过身子。
“不,哥哥从来没有对陈女说过一句话。”
“奇了!”两个编辑相对而望。“陈女何许人?”
陈女……何许人?我紧张地想着这个问题,该死的鼻尖不断冒汗,一粒一粒,亮晶晶的,眼皮一耷拉就能看见。何许人?说出来,会不会嫌我唐突?
邻居家的姑娘。对了,表达很准确。这家人姓陈。这姑娘十多岁上得了羊痫风,犯起来,一头栽倒,两眼翻白,胸膛里发出一种狼嚎般的惨叫。平时,这个陈女在家缝麻袋赚钱,模样长得满不错,高高大大的个子,一身雪白的肉,细眉凤眼,活象古画里的那种唐朝仕女,就是神情有点痴呆。
这也能算文学作品里的人?性格特征、思想观点、行动逻辑都在哪儿?热天就是容易出荒唐事。我怎么冒出这么个念头来了?
“你说,陈女——她怎么了?”女编辑急切地追问我。难道她会感兴趣?怪了!好吧。
那年秋天,有个卖萝卜的老头从小巷里经过,看上了陈女,要娶她回去做儿媳。老头的儿子也是个半痴半呆的傻子。老头家送来了几百块钱的财礼,里里外外好几套衣服。陈女哭着嚎着,在地上打着滚,不愿去。不去怎么行?这辈子不嫁人吗?爹妈如何养得起你一辈子?连哄带打,拖着拽着,把陈女嫁过去了。拜堂的那天夜里,卖萝卜老头把小俩口弄到一张床上。傻女婿倒还懂得传宗接代的事,陈女却死活不干,不让女婿跟她睡一头,捶他,掐他。女婿不留神碰她一下,她用尖尖的指甲把他脚底板抓得鲜血直流。卖萝卜老头半夜过来,一见这样,叫了全家人一齐动手,把陈女捆住,结结实实揍了一顿。陈女跟杀猪一样地嚎,左邻右舍全听见了,没有人来劝解。天朦朦亮,陈女赤身露体从男人家逃出来,从此完全疯了。
“哎呀!”女编辑惋惜地摇摇头。到底女同志心肠软。
一个戴眼镜的编辑提醒我:“你哥哥,你忘记说了。”不是忘记说了,是不打算再说。有些事情,想着挺有味,一说出来,完了,你会发现就跟什么都没说一样。
我的哥哥,原来在北京读大学。“文革”开始那年,因为学校武斗,“逍遥”回了家。哥哥是个文弱、沉静得近乎女性的男子。他学的是音乐,回到家里,整天趴在厅房里那一架老掉牙的钢琴边,叮叮冬冬弹着谁也不懂的曲子。哥哥很少跟我们说话。他的眼睛很大,很美,但是不亮,朦朦胧胧的,带着一种忧郁的梦幻一般的色彩。他弹琴的时候,全家都踮着脚尖走路,连那个陈女也总是端个小凳坐在厅堂门外,一边缝麻袋一边侧过耳朵听。常常地,她的脸上会浮起一丝奇怪的微笑,两眼痴痴地盯住哥哥的身影,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当然,那是在她完全疯了以前。
“完了?”秃顶的老编辑颇为遗憾地盯了我一眼。不,没有完。我说不下去了,是不知道怎样说下去。乱了,什么都乱了,人物、情节颠三倒四。
“完……了。”我提心吊胆地望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我不会说故事,结结巴巴,淡而无味。在场的另外两个业余作者,其中一个拿手掌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我看见了。妈妈是个模范教师,一课书能讲十个小时,却没有分一点口才给我。真不该说这个故事,要是写出来,绝不会这样寡味,这一点,我很自信。
沉默。
该死的沉默,意味着不受欢迎,意味着失败。如果我是一个百万富翁,我一定用我全部的财产买下这个词来,扔进太平洋去!
女编辑笑容可掬地探过身子:“这个故事,你想用来表达什么思想?”她的话音里带有一种“嗡嗡”声。不,也许是电扇的声音,我全都混成一片了。表达什么思想?全力以赴应付这个问题。
反封建?反官僚主义?揭露不合理的现象?歌颂共产主义道德风尚?全不是,全不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是个不堪一击的失败者。没有“思想”的故事,滚进垃圾堆去吧!但是,我确实喜欢它。
“这故事挺有意思。”戴眼镜的编辑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构思?再说说。”
“再说说,写什么?”
十来张急切的面孔一齐朝着我,十来种声音组成不谐和音。又是一阵浓浓的猪油味飘来,这回不再恶心,两根油条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
“有那么一对孪生姐妹,一天夜里做了同一个梦……
“癌病医院有一片草地。一个病人在草地上发现了一只垂死的蚂蚁。他想帮它回家,伸手去掐起它来,结果,稍稍用过了劲,把蚂蚁掐死了……
“让我们设想一下:某一天,气温高得超过了人体所能容忍的限度……”
天哪,我都在胡说些什么。几个编辑互相微笑,女编辑几乎朝我探过大半个身子,那个业余作者瞠目结舌的脸,脸上刻着两个字:怪诞。我受不住了,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可怜的一点自信心丧失殆尽。我什么也不会写出来,我是个笨蛋,糊涂虫,上不得台面的人。天真热,天一热,我脑袋就晕了。我真想大叫一声:到底写什么好?告诉我吧!
二
他们没有说。不说,那么我就不客气了,要回家。桦在家等着我。
哪儿都一样热。不知道气温有多高,温度计昨天坏了。桦又发了一篇小说,跑到我跟前表功,一高兴,手里的酱油瓶把水银管碰碎了,光闪闪的水银珠在地上滚动。
“天哪,你的脸色白得可怕。”桦对着我惊叫,伸手要来摸我的额头。“走!”我把他赶到一边。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瞎操心,哪回都没操心到地方。他也写小说,并且我俩发表的篇数一样多。他常跟人吹:“我帮她出点子,她帮我抄稿子。”有一回被我听见了,我笑笑,没有揭他的底。可他脸红了,不等人走就找我道歉:“你瞧,是这么回事……”我不要听,堵着耳朵。有什么可解释的?妻子不能比丈夫高明,否则丈夫脸上抹不开。就是这么回事。
桦在厨房里炒菜。“我想写篇丈夫下厨房的小说,得体验一下生活。”他是这么说的。真愿意他天天写这样的小说。我要是有他那么多时间,准能写出十倍于他的作品来。“喂,找你谈构思了吗?”他从厨房里探出头,手里还掂着锅铲。一股油烟味,不难闻,也不诱人,混合到热空气里去了。
我皱皱眉头:“问我想写什么。”
“那么,你想写什么?”他突然来了兴趣,干脆从厨房里蹦出来,站在我面前。“说给我听听,参考参考。”什么“参考参考”?底下就该说了:“你要有什么多余的素材,让一个给我。”就跟做买卖一样。夫妇之间也做买卖,真叫人别扭。
“什么都想写。”我说。还应该有一句:“什么都不能写。”我没有说。毫无意义的话,废话。
一股刺鼻的怪味,“菜糊啦!”我叫起来。他伸伸舌头,又是一蹦,蹦回厨房去了。翻菜加开水,“嗤”地一声响。桦的声音又冒出来,“我说,你还是写写儿童文学好,你有这份能耐,又保险。”呸!什么“保险”?保险不会压过他。谁不知道谁的心思!
饭菜摆在面前,冒着热气。热上加热。桦说:“先吃饭吧。”
没有食欲,胸口死死堵着一团什么东西。米饭白得晃眼,一颗一颗的饭粒在眼前跳舞,又好象要依次爆炸。风呢,怎么一丝风也没有?“嗨,你怎么啦?”桦叫起来。我赶紧冲进厕所,拧开水龙头。还好,没有吐出来,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吐了。
桦跟在我后面,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讨厌!我不愿意让他看见我这副可怜相。“你……是不是……怀孕了?”他结结巴巴地问我。天哪!男人的脑子真怪,他怎么想到这个可怕的念头?要不是浑身无力,真想在他背上捶上几拳解恨。
看来是完了,这篇小说准没什么希望,桦心里一定在笑话我。女人哪,命中注定是个弱者。
但是……我想起来了,抽屉里还有一篇早已完工的小说。好象是有点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便束之高阁,一直没有拿出来。
拉开抽屉,稿子稳稳当当躺在里面。它倒好,没有热的知觉,不用吹风。《我的天空》,题目写得这么大,好象落笔时颇为得意。
一个逃犯(又是“高压线”!)从劳改农场出来,经过一个村庄,淋了雨,病倒在老妈妈家里。老妈妈很可怜这个秀气的大孩子,但是她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的人。有一天,老妈妈跟这个叫“宁儿”的小伙子唠起家常——
“吃饭!”
“啊?”我茫然地望着桦。
不,吃饭还在后头,在最后。老妈妈的儿子从城里回来过中秋节,认出这个城里各处在通缉的逃犯。儿子是党员,头脑清醒,不动声色地出去打了个电话。吃饭的时候,警车从城里开过来了,扬起的灰尘遮蔽了村庄。
“哎呀!”桦叫起来,“这盆熬冬瓜,搁的全是糖!糖!”
糖?糖跟盐一样,都是白色。这篇小说的基调也应该是白色,母爱和人类同情心的结合,庄严,崇高,宁静,温馨,象潺潺溪水一样从心中流过去,流过去……
对了,就是这儿,情绪的大转折,上次没写好。
宁儿抬起眼睛望着大妈,那双眼睛又大又黑,带着恐惧和不安,又有几分绝望和乞求的神气。使大妈想起,有一回她要宰一只小公鸡,揪紧了鸡的两只翅膀后,鸡在她手里微微地发抖,那双眼睛也是这副神气。
“你说,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天大不过杀人放火,横竖你干不了那个。”
宁儿低下头,轻轻地说:“我就是杀了人……”
没有声音,连空气似乎都凝住了。
“你在说什么?”过了好久,大妈才哆嗦着声音问。
宁儿更轻地说:“我杀过人。我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犯人……”
大妈呆住了,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两步。
停顿!这里绝对必要。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妈妈,反应就该迟钝一点,特别是这种事。
桦居然来拖我去吃饭了。这个讨厌鬼!自私自利的家伙!居心叵测的坏蛋!我差点要跳起来,莫名其妙地对他发一阵火,哪怕打一架也成,只要他以后不再妨碍我。
勉强坐在饭桌上,心神不定,不知道这篇小说行不行。也许,改一改还能用。问问桦,他在这方面敏感得很。桦大惊小怪地反问我:“你今天没听收音机?”我摇摇头。“怪不得。”他说,“幸亏你来问了我。早上新闻联播就讲的是逃犯问题。你呀!你缺个政治头脑,还是写写儿童文学吧。”
又来了!这个人,给他个面子他就忘了爹妈姓什么。不过,他嗅觉灵敏,这是真的。行了,宣告无效劳动吧,扔进废纸篓,或者留着擦锅底,没有更好的命运。
电风扇依旧在转,酷热丝毫没有减退。听说南方某个地方连降暴雨,江水猛涨,有些城乡一片汪洋,分一点雨下到这里多好,旱了这么多天了,窗外总是阳光灿烂。
三
惶惶然。
文学史上有“江淹才尽”的说法,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把灵感都用光了。如果那样,我何苦要绞尽脑汁考虑“写什么”的问题,干脆一个电话挂到编辑部,告诉他们:写不出来!“写不出来的时候不硬写”,鲁迅老人家的话,至理名言。冤枉的是:明明有那么多想写的东西。
家里呆不下去。桦老是在唠唠叨叨,一个忠告接着一个忠告。他自己写不出东西,恨不得我也陪着不写,保持平衡。自私的家伙!当然,决不理睬他。
愤而出家,躺在湖边的一块草地上。浓荫遮掩了我的身体,似乎凉快些。有一丝小风,不知道从哪里吹过来的,夹了一点香味,青草在阳光照耀下的清香。太阳好亮!湖面是一片白炽的光,看一眼就能出一身汗。要是有人想减肥,这是个好机会。
天哪!居然从哪儿飘来了一片白云。云彩在收缩,扩伸,不断改变形状。现在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帆船,向着太阳驶去的白帆船。妈呀,美得让人忍不住要大声叫出来。
蓝天里的帆船,蓝蓝的海水里的帆船,风儿吹动船帆……我不敢看了,再看,我也会飞上天空,跳到那只神奇的船上,变成一个宇宙人。还是闭上眼睛,让一切停留在视网膜上。
碧蓝碧蓝的海,无边无际的海,没有激浪,没有泡沫,什么都没有,但是有礁石。一座高高的礁石上,站着一个披长发的姑娘。有一天黄昏,太阳低低地挂在海平面上,一道神奇的光圈从太阳上扩散开来,圈住了小半个天空。天地间充塞了柔美的桔红色,是那种使人迷醉的色彩。姑娘的眼前出现了一条雪白的帆船,船儿高高地扬着头,笔直地驶进了太阳的光圈。年轻的船长站在甲板上,尽情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太阳。天空中反映出他的身影,巨大的青春的身影。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姑娘耳边回荡:“迎上前去。那就是你的幸福,你的光明,你的归宿……”姑娘痴痴地望着天空中的身影,她微笑了,平静地一步一步地走下礁石,走进大海。她知道她的理想就在那里,她的生命也在那里。她愿意用生命扑向理想。海水淹没了她飘散的长发,生命的痕迹在浩翰的大海里消逝。但是,她又重新在海面上飘浮出来,升腾上去。这回她已经成了一个蓝色的海的精灵。她和天空中的身影融合为一体。
……
汗水流进我的眼睛,我忍着,不想睁开来。我知道,一睁开眼睛,一切就消逝了。梦幻毕竟是梦幻。我真想把它写下来,写成一个美丽的浪漫主义的故事。
好象有谁站在我身边。睁开眼睛,一片强烈的阳光,光影中有一张生气勃勃的脸。“喂,作家!”她的笑容里带有一丝讥讽,让人不舒服。胸前的白色校徽象一面聚光镜,亮得刺眼。“严肃点儿。”我坐起来。她不甘示弱:“别不好意思。躺在绿色的草地上,做一个香甜的梦,挺象作家的派头。我见过你的照片。还有一次,你来跟我们开座谈会。你呀,嘻嘻……”
见鬼,走到哪儿都不安静。夏天是个令人烦躁的天气,容易冲动,歇斯底里。
“你刚才在嘀咕什么?海?”她问。该不该告诉她?她是个大学生,思想活跃,也许能理解我。好,只要有一个支持者,我就有一百倍的信心。赌注押在她身上了,但愿别让我失望。老天爷!
我给她讲了那个美丽的浪漫主义的故事。她什么也没说,光是笑,笑得我恨不能用拳头堵住她的嘴。“真有你的。”她笑得前俯后仰,“想象力真丰富。这种故事嘛,编进《天方夜谭》还差不多。现实生活,难道没有可让你写的了?问题在于要睁开眼睛看。”
老调重弹。文艺上的功利主义。坐在中军帐里指手划脚,谁不会!我讨厌这种教训人的口气。
“我给你提供一个素材。”还挺热心。好,听听她有什么高见。
有这么一个家庭:丈夫,妻子,女儿。女儿十六岁。妻子生了一种慢性病,医生嘱咐要跟丈夫分居。分居几年以后,妻子病重,住进医院。这对夫妇结婚二十年了,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丈夫床上床下照料极其周到,医生护士人人羡慕妻子的运气好。丈夫晚上回家睡觉,女儿在医院陪妈妈。清晨,妻子突然对女儿说:“你回去,给我拿几件衣服。顺便看看爸爸的床底下有几双鞋,男鞋还是女鞋,回来告诉我,悄悄地。”女儿已经颇懂人事,回家一看,……你瞧,这就是相敬如宾的夫妇!
丑恶!心里象吞了一只死苍蝇一样,恶心得要命。这种撕开一切遮羞布的赤裸的人生,需要有勇气才能正视。不过,挺有意思,挺让人寻味。
“怎么样?这才是现实人生。你们小说里写的那些家庭啊,爱情啊,三角四角的关系啊,全都是假的,漂在水面上的东西,一个模子翻出来的。”
她走了,临走时还怪模怪样地瞥了我一眼,似乎有点不以为然的意思。让她去不以为然吧,等她什么时候兴致一来也写小说的时候,她自然会后悔今天的态度。
两个孩子在树底下粘知了。“你是笨蛋?”一个说。另一个撇撇嘴:“你才是笨蛋。会粘知了有什么了不起?你作文写不出来!”“写得出来!”“写不出来!”
写不出来,跟我一样。我真想打个电话到编辑部,把这句话告诉他们。
写不出来,小说专号上没有我的名字。“咱俩一样,谁也没有上。”桦一定得意非凡,他和我现在可以平等。
作者靠作品表示自己的存在。小说专号没有我的名字,这将是一个可怕的信号,意味着我已经落后,被淘汰。
可怕的结果。不能再想了!
四
应该回家了,桦做了午饭,晚饭一定在等我动手。
绵延不断的热,折磨人的精神。还是冬天好,萧萧寒风,使人头脑永远保持清醒,起码不会有这种六神无主的惶惑。热流。人流。自行车流。
柏油马路软得象胶姆糖,一股焦臭的沥青味。大红霓虹灯增添了燥热感。摩肩接踵的人群不断散发热量。人口骤增会不会使全球温度上升?人会改造环境,最好改造得四季如春。
头晕。阳光在马路上跳舞。两边的高楼变成一个个摩天巨人,怪笑着向我扑过来。行人纷纷逃散。我也想逃,脚却被钉在人行道上,怎么也拔不动。“拉我一把!”我拚命叫喊。没有人理睬我。原来并没有声音。周围的一切,高楼,电杆,汽车,大树,全都向我扑过来,把我挤成极小极小的一团。“写什么?”震耳欲聋的声音,充满了整个空间。我在挣扎,可怜地无望地挣扎。“不知道!”我不能说别的。让它们把我压扁了吧!
从哪儿吹过来一阵风,脑袋舒服了一点,幻觉消失了,高楼,电杆,汽车,大树,全都退回到原处,眼前依然阳光灿烂。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一篇小说竟是这样难写?我的头脑是一片空白,我的心里也是一片空白。还是到编辑部去,随他们往里面填补一点什么。“比如说,你可以写这个……”我想象着那个风度可人的女编辑的话,心里不免苦滋滋的。
跟门卫打过招呼,拐过一片草坪,疲惫不堪地往楼上爬。空荡荡的楼梯,空荡荡的楼道。每走一步,回声扩散到整座大楼,象打开了无数共振器。诅咒你!漫长的楼梯。
到了。“405”,编辑部的门牌号码。敲门,没有人。哦,原来已是下班时间。荒唐人在荒唐天气干出来的荒唐事。
下班了,编辑们都回家了,没有人告诉我可以怎么写。
我不知道应该写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