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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边 终曲

笛声又响起来了。

不是剧场里的笛子独奏,是那种从远处丝丝缕缕飘过来的,悠扬、婉转、如梦如醉的声音。我跑出门去,倚墙而立,痴痴地望着那笛声传过来的地方。

无法形容我多么喜欢笛声。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我是在看书、缝纫、炒菜炒到一半,只要笛声一响,我会不顾一切地丢下手里的事情,凝神地、入迷地听下去,听下去……直到一切重归于静。

有时,笛子吹出一支我十分熟悉的曲调,我就忍不住浑身发颤,心里乱得不知怎么才好。我常常象傻了一样,就那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以至别人从这里走过时,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盯着我看……

我又想起你了,哥哥。你——一个消瘦、文弱的年轻人,长长的腿,长长的胳膊,头发柔软而略带浅黄,嘴唇紧紧闭着,那双撩人的灰褐色的眼睛,长久长久地望着某一个地方,好象要透过一层朦朦胧胧的东西,去寻找生活的真理。

我不知道你寻找到了没有。可是你的笛声分明是你的心灵在歌唱。是你用青春的热情、灵魂的呼唤、生命的冲动,用这一切一切搅和在一起,从周身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的东西。这是音乐吗?是我们的生活吧?否则为什么这样迷人,这样真实,这样丰富多彩和令人心醉呢?

哦,哥哥,十五年了!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在哪儿,甚至,不知道你是死了,还是活着。十五年来,你只是在我的魂里、梦里、心里出现。我常常想,人类科学发展得如此先进,人能够上天,能够入地,却为什么没有人去研究一种使岁月倒转的办法?我等待那么一天。我盼望着能够回到十六岁的青春年华,回到那条弯弯的小巷、幽幽的庭院,那个细雨蒙蒙的傍晚和那棵绿荫如盖的枇杷树下。

那么肥硕、那么浓绿、那么充满了盈盈生机的枇杷树啊!你是不是还记得它呢,哥哥?如果你还有灵魂,还能思想,还能回忆,你思绪的河流难道不是从这一天开始流淌吗?

傍晚,我和哥哥终于找到了这个破旧的庭院,两个肮脏的小行李卷儿躺在廊沿上,我和哥哥不声不响站在它们身后。哥哥的眼睛带着一种茫然若失的神情,从对面的屋脊上望过去,一直望到遥远遥远的天边,仿佛要在阴沉沉的云朵后面寻找闪光的星星。

庭院的天井很小,铺在天井里的砖头全都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从那些裂缝里长出了许多淡绿色的青苔,还有几株细茎瘦叶的小草。右半边有一个小小的平台,被人拿砖头细心地围成六角形、平台里赫然长出了那么生气勃勃的一棵大树,树叶肥硕,绿得发乌,每一根岔枝上都长出一簇簇枣儿大的球球,毛茸茸的。

“那是什么树,外婆?”我终于忍不住问。

“枇杷树。”

哦,枇杷树,难怪没见过,北方没有这种树。

外婆用一种叫人揪心的神情望着我们。我以为,我们一见面,外婆准会问到爸爸妈妈的死,准会拉着我们嚎啕大哭。可是奇怪,外婆什么也不问,光是盯着我们看。她似乎把一切的悲痛、酸苦、怜悯都溶进长长的注视里了。我知道,外婆生过九个孩子,妈妈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个,妈妈一死,外婆生命的一半也就死了。但是她没有哭。她是个倔强的老太太,妈妈说过,她从来没有在生活中服软的时候。

从此以后,这个小小的庭院就是我和哥哥的家。我们永远永远离开了那个北方的城市,离开了爸爸妈妈。我们的亲人只有外婆。我已经十六岁了,从这天起,我不再是孩子。

外婆进屋给我们收拾床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天井里弥漫了一团团乳白色的雾气,地上的旧砖头湿漉漉的,砖缝里的青苔仿佛倾刻之间又长出了好多。雨水慢慢洒在枇杷树上,又顺着叶脉悄悄往下流,流到叶梢头,凝聚成一颗颗晶亮的水滴,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树身长成一把伞形,雨水从顶层的叶梢落下,又被下面密密层层的叶面接住,一层一层,到了最下面的叶片上,才恋恋不舍地滚落在砖缝里,不见了。

吹过来一阵轻风。一丝丝的细雨忽然斜斜地飘过来。雨落在廊沿上,有几点甚至沾上了我的脸颊。我伸出舌头舔了舔,雨水是甜的,微微带一点凉意。不知怎么,我猛然感到一阵恐慌,有一种陌生的、茫然不知所措的心情。哦,斜风细雨,是江南的暮春天气了。在我长大的那个北方城市,却好象永远是阳光灿烂,永远是尘土,人流,嘈杂的汽车喇叭声。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这个破旧的庭院。我不知道一个被押送回老家的“反动学术权威”的女儿能否象别人一样生活。我不知道……哦,我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一阵风,飘过来的雨丝更多了,哥哥的头发上沾满了一粒粒细小的水滴,象戴了满头的珍珠。哥哥回过头来,望着我。

“你哭了?”

我没有说话。

他忽然问我:“笛子呢?”

我从背包里抽出笛子,递给他。他朝我一笑,猫腰跳下廊沿,站在那棵枇杷树下,把笛孔凑近嘴唇,轻轻吹了几个音,然后,稍一凝神,就吹出一段清亮幽婉的引子。

外婆扭着小脚,一路小跑从屋里出来,扎撒着手,稀疏的眉毛高高挑上去,一副惊讶的神情。

“唉呀……”

“嘘——”我急忙摆手,不让她说话。妈妈总说我是哥哥的忠实崇拜者,确实。只要他吹起笛子,我连窗外的小鸟都要管住不让它开口。长到这么大。听过不少交响乐、协奏曲、歌剧,都觉得不如哥哥的笛声好听。因为这是哥哥吹出来的。哥哥就站在我面前,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心在跳动,我伸出手,就可以抓住他的胳膊……

细雨蒙蒙,雨水从枇杷树四周疏疏地落下来,只有哥哥站脚的那块地方是干的。笛声在雨中低回,这是哥哥那颗年轻的心在倾诉一切。这里有童年的欢乐,有妈妈的抚爱,有生活的热望,也有迷茫、徘徊、痛苦和哀怨。生活的道路在我面前铺开了,我清清楚楚看见了它的崎岖和艰难,我在荆棘中踟踌。但是,一个声音在遥远的前方召唤我,一种神奇的魔力注入我的心田,我抬起头往前走,我望见了天边闪烁的星星。星星在移动,不断映出五光十色的幻影,那是我昼思夜想的东西。我伸出手,摘下了最大最美的一颗。我把这颗星星托在手上,世界顿时变得通明透亮。天空、大地、高山和海洋统统在我面前变幻旋转。我一一地触摸它们,偎依住它们,我的生命和它们融汇在一起。哦,在这短短的一刹,我好象一下子把住了生活的脉搏,我感觉到它的强烈跳动。世界从来没有这样美好,这样神奇、复杂、令人眷恋。

“哥哥!”我在心里叫道:“我爱你,爱这个天空,爱春雨,爱小树。活着多好啊!”

雨还在下,笛声和着雨声,增添了一种浓郁和悠远的韵味,在小院里久久低回。

院门忽然轻轻移开了一条缝,探进一个女孩的脑袋。随后,整个人便从缝缝里挤了进来,贴住门框,一动不动地站住了。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江南少女,身材娇小,却处处透出一种妩媚和柔顺。我站在她对面,她却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一下子就把眼光盯在哥哥身上。她那么惊喜地望着他,好象在遮目的森林里突然看见了阳光一样。我这时很希望哥哥也回头看她一眼。结果,也不知哥哥怎么猜透了我的心思,他本来是背对院门站着的,这时忽然停止了吹奏,慢慢地转过身子。他一眼就发现了她,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了。

哥哥刚满十八岁,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年轻人,清瘦、文弱,长长的腿,长长的胳膊,头发带点浅黄,嘴唇总是紧紧闭着。只有那双眼睛,似乎集中了他身上的一切优点,看一次就再也不能忘记。那双眼睛是灰褐色的,很大,很美,但是不亮。当他望着你的时候,你总觉得眼光是从什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而且饱含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意思,使人忍不住要从他的眼睛里探究出一点东西。有时候,这双眼睛特别安静,柔顺,你望着他时,心里就会有一种隐隐的冲动,想伸出手去碰一碰,摸一摸。妈妈说,哥哥这双眼睛太撩人了,没有哪个姑娘能抗拒这种目光。妈妈总有点替哥哥担心。

现在哥哥就用这双眼睛望着那个女孩子。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到好奇罢了。哥哥和我一样,也是第一次面对一个标准的江南姑娘。

女孩子先是一动不动,后来,眼睛一扑闪,甜甜地笑了一下。她的眉毛又弯又细,鼻梁修直,嘴抿得只剩下小小的一点,有些象工笔画上的古代仕女。但是她的眼睛却没有一丝羞怯或是迷蒙,而是大胆地、毫不犹豫地注视着哥哥的脸,带着点城市姑娘所没有的坦诚和野性,那种不顾一切向你扑过来的野性。她和哥哥就这样对望着,谁也没有说话,我觉得,这段时间漫长得就象两个世纪的对垒,象火星和水星的交会……

过了一会儿,外面有女人的声音在喊:“巧巧!哪儿去啦?”

女孩子答应了一声:“这儿哪!”又朝哥哥一笑,转身就飘出了院门。她的身子特别柔软轻盈,又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细布衣衫,那一扭一闪就扑忽不见的敏捷动作,使我想到一只美丽的白猫。

她走了以后,我才发现,雨又稍稍大了一点,枇杷树底下也开始掉水滴了,有几颗已经掉在哥哥衣服上,印出几个深色的圆点。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绿伞似的枇杷树下站着我十八岁的哥哥,他的笛声在倾诉着对于生活的渴望。在他的身旁,那个如画的少女专注地望着他,他们的目光曾经交会在一起。这是一个春天的傍晚。

巧巧那年十六岁,和她的一个寡母相依为命,住在我家原来的大门堂里。

她已经进了厂,那是个小小的街道工厂,尽做些不费成本的手工艺品:剪纸啦,刻字啦,扎灯笼啦,编草篮子啦,很有点民间色彩。

巧巧是学剪纸的。记得我们到家第二天,巧巧笑着往我手上塞了一本旧黄历,说:“给你哥。”

我有点不知所措,拿去给哥哥看。哥哥接过去,随手一翻,一张薄纸飘了起来,差点儿落在地上。哥哥小心地捉住了它。原来是一幅剪纸。画面上有一棵高高的枇杷树,树下站着我的哥哥,笛子已经举起来,凑近嘴边,欲吹未吹。从那双特别大的眼睛里,可以觉出一刹那的凝神和沉思,似乎在等待内心奔涌的激情到来。

“哎呀!”我惊讶地叫了起来:“真是个巧巧,灵极了!”

哥哥笑了笑,把剪纸小心地夹好,连书一起递给我,说:“你收着。”

我一激动,说:“不,我要给她去投稿。”

后来,我真的把这幅剪纸寄到一家什么杂志社。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所有的杂志都停办了,这幅剪纸便再也没能回家。这是当年我办下的许多傻事中的一件。

巧巧还有许多让我吃惊的手艺。比如说,有一回,她从厂里带回来一根又粗又长的灯笼穗穗,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然后拔下头上的发夹,四下里一挑,拆成一根一根的红丝丝,马上又修修剪剪,重新编成一根极精致极漂亮的小红穗穗。

她拿两只手指拎着,问我:“拴在哪儿好?”

我脱口说道:“笛子!”

她笑了,那么幸福地望着我,全身都溢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快乐之情。

我欢欢喜喜地把小红穗穗拿了回去,栓在哥哥的笛子上。从此,哥哥只要一吹笛子,红穗穗就随着他的身子前后摆动,飘啊飘的象只蝴蝶。

巧巧特别喜欢听哥哥的笛子,喜欢得简直跟着了魔一样。只要哥哥的笛声一响,她不管在干什么,丢下手里的东西就跑过来了。她总是悄悄地把门推开一条缝,小猫一样柔软轻盈地挤进来,站在门口,好象生怕打扰了哥哥的兴致。当她这么不声不响地听着的时候,她那双略带野性的眼睛始终如一地盯着哥哥,露出一种如痴如醉的神情。有时候,她的身子不知不觉地往前倾斜,双手一个劲地要伸出去,仿佛急切地想扑向哥哥,无所顾忌地扑向他,对他倾吐什么,诉说什么。有几次,她面对太阳站着,阳光照进她的眼睛里,闪着五颜六色的奇异的光彩,两颗火星儿扑簌簌地跳动,我忽然有点替她担心,生怕在阳光里站得久了,那火星儿会忽地燃烧起来,烧坏了这双热情的眼睛。

巧巧家里有一点田地,在城郊河滩上。那年,地里种的是玉米和花生。夏天,玉米长穗以后,巧巧带我到地里找甜秸吃。她的眼睛尖得要命,总是第一个发现甜秸,发现了以后,她赶紧奔过去,撕开叶子,弯腰在半截上轻轻咬一口,咂咂舌尖,碰到特别甜的,她就齐根掰下来,擦擦干净,塞到我怀里,说:“不许吃!给哥哥带回去。”我委屈地说:“你偏心。”她笑着,并不否认。所以,每次从地里回家,我怀里总要抱上几根甜秸,每根甜秸的半腰上,总有那么两排细细的牙印。

甜秸老了以后,又该吃嫩花生了。嫩花生是雪白雪白的,一嚼一包甜水,甜中带一股清涩味儿,我觉得比什么都好吃。第一次吃到这种花生,我记得是在清晨,我刚起床,打开大门,发现台阶上放了一只小小的麦草编成的小篮子,篮子里有尖尖一堆嫩花生,洗得干干净净的,台阶上还汪着一滩水。我认出这是巧巧的篮子。

后来,接连有几天,早上一开门,等着我的就是一小篮花生。

哥哥跟我说:“你去告诉她,叫她别送了。”

我塞了满满一嘴花生,含含糊糊问:“为什么?”

哥哥垂下眼皮,欲言又止地说:“反正这不好。”我一扭身子:“我跟她好嘛!”哥哥严肃起来,不容分辩地望着我:“我不喜欢这样,懂吗?”

我嘟着嘴,把哥哥的话告诉巧巧。不知怎么,巧巧一下子变得那么神色黯淡,半天没跟我说一句话。那时候,我真是个傻瓜,什么都不懂。

夏天晚上,屋里闷热得要命,我们两家人总是坐在枇杷树下乘凉。天是暗蓝色的,月亮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天井里却是一片柔和的月光,屋子、人、树和竹椅板凳,全都象浸透在清凉的水中。巧巧蜷在小板凳上,一心一意地念一首小时学会的儿歌:

亮月子,亮堂堂,

小妹妹,浆衣裳。

衣裳浆得白光光,

送哥哥,上学堂。

……

还有:

小狗小狗你看家,

我上河南采荷花;

十二支荷花采不了,

双双媒人到我家。

她的声音也象月光一样纯净、真挚,轻轻地飘浮在空气中。

我喜欢跟着她念这些纯朴的儿歌。

“亮月子,亮堂堂……我送哥哥上学堂……”

多好啊。我仿佛看见了一片空旷的原野,一条弯弯的小路,两个小小的人儿在路上走,头顶是蓝蓝的天和金黄的月亮。小人儿的身影在月光里拖得那么长,那么长。我突然想到,这两个小人儿会不会是哥哥和巧巧呢?如果不是,巧巧又是念给谁听呢?想着想着,我就忍不住笑了。

哥哥喜欢站在廊沿上吹笛子。他一吹,大家便不再开口。不光我们,连整条巷子里乘凉的人都在屏息静听。外婆常常遗憾地说:“小妹和巧巧,你们两个谁会唱歌才好呢。一个吹,一个唱,这巷子里就热闹了。光听这笛子,总是有点孤单,你们说呢?”

我没在意。可是巧巧却怅怅地望着月光下的哥哥,一副若有所失的神情。我又想起“亮月子,亮堂堂”的那首儿歌来。我想,人家是一个上学一个送,要是一个吹笛子一个听,不也挺好吗?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巧巧。她急切地抓住我的手:“能吗?一个吹一个听,能吗?”

我使劲点头。

她又问:“吹多久呢?听多久呢?一年?两年?一辈子?”

我理直气壮地说:“一辈子!”

她的眼睛里一下子又闪出了那种热切的、带点野性的光。不过,转眼之间就消失了。她闷闷地说:“谁知道人家呢?”

那天,不知怎么,我脑袋瓜好象突然开了点窍。我有点明白巧巧的意思了。

有一次,趁哥哥不在,我对外婆说了这件事。我说,我愿意巧巧当我的嫂子。

外婆眯缝起眼睛说:“我也长着眼睛呢,傻丫头!事情该怎么办,总得有个机缘,有个时辰,哪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得起的?”

我觉得外婆说得有道理。

令人惊讶的是,外婆期望着的场景终于出现了:有人和着哥哥的笛声唱起歌来!

那是一个女孩子,一个有着宽厚、宏亮、柔美的嗓音的女孩子。谁也不知道她是谁。她的歌声从那一片鳞次栉比的拥挤的居民区里飘过来,很近,又很遥远。有时候清清楚楚,有时候若隐若无。

到今天,我还记得她第一回唱出的那支歌。一想起来,就好象事情发生在昨天一样,那么清晰,那么生动。

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你知道扬子江边几十几处滩?

几十几处滩上哟几十几条港?

几十几条港上哟几十几只船?

几十几个艄公哟嗬来把船儿搬?

歌声拉着长长的尾音,带有一种原始、粗犷的力量,又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自豪、夸耀和心满意足的快乐。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挑动人心的歌声。

我很惊讶。这不是坐在街巷里乘凉时应该唱的歌,这是扬子江上船工的号子。可是,正因为这样,当她唱出来以后,我们又感到一种特别的情致,一种跳动着的、带着生命活力的旋律。象是坐在奔腾不息的大江边上似的。

哥哥的笛声一下子停住了,仿佛在歌声面前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纤细和羸弱。四下里一片寂静,我们都探身望着那一片远远的星空,等待歌声的再次出现。

我知道扬子江边哟九十九处滩,

九十九处滩上哟九十九条港,

九十九条港上哟九十九条船,

九十九个艄公哟嗬来把船儿搬。

唱到这里,歌声突然收住了,大约唱歌的人刚刚发现笛声没有和上去,有些心慌意乱,害羞。哥哥急忙举起笛子试探性地吹了几个音,但是那一晚歌声却始终没再出来。

外婆婉惜地说:“正听得有味,好吊人的胃口!”

这以后,常常地,笛声吹起来的时候,歌声就飘过来了。哥哥把笛子吹得格外灵活和顺畅,歌声便总是花样翻新,丰富多彩。我记得有一首活泼诙谐的家乡小调是这样唱的:

蝴蝶那个恋花牵姐看,

鸳鸯那个戏水要郎猜。

……

洗衣哪怕黄昏后呀,

采桑哪怕那个露水湿青苔。

……

宽厚的女高音唱出这个轻快的小调,特别有一种使人醉心的效果。那一次,我简直被她的歌声迷住了,一下子从竹凳上跳起来,冲出大门,仿佛唱歌的人就站在门外似的。可是我只看见了门外如水的月光和弯弯的巷道。于是我倚在门上怅怅地想:唱歌的人儿在哪里呢?她是不是也象巧巧这么美丽和温柔?无论如何,她在我心中是一个神秘而又奇特的幻象。

我曾经悄悄地试图去寻找她。我循着歌声走过去,可是,那是一片巷头接巷尾、大院套小院的旧式住宅,我随便走进一个大门,便好象走进了一片幽深的迷宫,曲里拐弯穿过几个门堂后,就再也不知道往哪儿走了。我只好讪讪地退回来,放弃了寻找歌手的希望。

那时,我们一家靠糊火柴盒为生。干这些事情巧巧是拿手,她下了班常常过来帮会儿忙。她一来,外婆总是找个话头走开。开始我不懂,还傻陪在他们旁边。后来,我也跟着外婆找事由走了。不过我不放心,总是悄悄躲在一边看。每次,巧巧总是首先仰起脸,热切地望着哥哥,无所顾忌地望着,以至我觉得,只要空气稍稍一颤动,从她嘴里就会吐出绵延不绝的话来,那些在她心里憋了好久好久的、历史一样古老、烈火一样炽热、蚕丝一样绵长的话。可是,她始终也没有开口的机会,因为哥哥始终低了脑袋干他的活儿,就跟身边没有巧巧这个人似的。这时候,我就急得浑身冒汗,跺脚,咬牙,恨不得自己去替了他们才好。

有一回,我干干脆脆跟哥哥说:“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嫂嫂回来呢?”

哥哥侧过头,那么惊讶地望着我:“你疯了!怎么想这个?”

“我没疯。”我说,“我一点也没疯。人家对你这么好,你看不见,我可看见了。”

哥哥沉默着望了我半天,才说:“以后,不准你再提她。”

可是我不甘心。我缠着他问:“是你不喜欢她吗?可是你喜欢谁呢?告诉我,你要娶谁做我的嫂嫂?”

“那个唱歌的人。”哥哥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哦!”我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你在骗我,你连她的人影子还没有见过呢。可是我找过她,真的去找过,可惜没找着。”

“那么,”哥哥一本正经地说,“等你把她找着了吧。”

哥哥说完就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半天才琢磨过来:哥哥在耍我!我赶紧奔出去,冲着哥哥的背影大叫:“你坏!你坏!”

哥哥回过头,朝我笑嘻嘻地喊道:“是真的——”

秋天,家里的一个亲戚帮忙,给哥哥在轮船码头上找了个临时工作:数拉货板车的趟数,拉一趟发一个筹码。挣钱虽不多,总比糊火柴盒象点样:到底那是个男人呆着的地方呀!

城里纷纷扬扬地传说着:外面大城市开始武斗了,动上枪、棍不算,连坦克大炮都开了上去。哪儿哪儿打了几天几夜,哪儿哪儿死了多少人,说得人心惶惶。接着,我们这个小城里的空气也紧张起来,两派的人都在收集武器,修筑工事。一到天黑,街上没有一个行人,连路灯的黄光都显得那么瑟瑟缩缩、惊惊惶惶。

哥哥下班没个准时候。货不多时就早,货到得涌了,天黑下来才罢手。只要天傍黑了还听不见他的笛声,巧巧便要三番五次跑过来问:“外婆,要不要看看去呀?”外婆总是说:“别啦,姑娘家这时候别往外跑,他小伙子家的,出不了事。”

巧巧只好大开着她家的房门,一边忙进忙出做家务活,一边时不时往大门外溜两眼,一直到亲眼见着哥哥回了家,她才跑过去关死大门,叫一声:“小妹,没人出去了吧?”

终于有一天,傍黑的时候,哥哥还没回来,外面却猛然响起了枪声。巧巧惊慌失措地跑到我们家,一迭声地说:“外婆,外婆,他还没有回来呀!”外婆张开两只胳膊护住我们,说:“别慌,听听是哪边打枪的。”

枪声越来越密集,城南城北好象都在响,四面八方都有回声,听不出到底是哪儿在开仗。长到这么大,我还没有听到过打枪,我害怕得厉害。

巧巧突然跳起来往外奔,一边说:“妈呀,是在轮船码头打呢!”

我跟着一惊,刹那间胆怯就没有了,只觉得一颗心忽地提到了手上。老天爷,轮船码头附近在武斗,动的是枪,而哥哥还没有下班!他一定是回不来了。枪子儿满天飞,他怎么动得了身呢?不知道哥哥会找个地方躲一躲吗?万一开仗的时候他正走在路上呢?万一……

我想不下去了,拔腿就跟在巧巧后面奔出去。外婆在后面喊:“去不得呀!”我们谁都不听了。

街上家家户户都关紧了大门。有些人家连电灯都关了,大约是怕招枪子儿。马路上空荡荡的。流弹在空中带着红光闪过,残酷而又美丽。不时有一队队武装的人们从街上奔过去,脚步急促而又坚定,好象是去完成保家卫国的责任。

巧巧在前,我在后,我们发了疯似的在街上奔,从横枪舞棍的队伍里奔过去,从呼啸而过的卡车和吉普车中间钻过去,似乎我们去迟了一步,哥哥就要被无情的枪弹打死,再也不能相见。那长长的三里多路,如今我已记不清是怎么能一口气跑过去的了。人在急难的时候,大概身体里的能量会十倍百倍地增长吧?

快到码头的时候,车和人都多起来,枪声却开始渐渐平息。大约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总共不过拥有这么多的枪弹,打完了也就算数。

惊慌失措的姑娘们象没头的苍蝇似的乱挤乱钻。救护车发出凄厉的叫声,从身旁飞驰过去。一副担架抬了个伤员,那人额角的鲜血把绷带浸的通红。我的心在哆嗦。哥哥呢?他在哪儿?他会受伤,会死吗?

巧巧在前头跑得飞快。大概她心里急得在喷火吧?她是那么爱他。

我实在跑不动了,心要跳出来了。我慢慢停下来,想稍微喘口气。就在这时,巧巧正跑到一个十字路口,横刺里“呜”地开过来一辆卡车,车上满是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巧巧似乎在一瞬间里愣了一下,可是,不知是跑得太急了收不住脚步呢,还是就想插在卡车前面过十字路口?只听吱地一声怪叫,卡车猛然颤动了一下,停住了,车上的人纷纷跳下来,涌到左前轮那儿。我立刻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十字路发疯似的开始旋转、旋转、无极限地延长,又缩成紧紧的一团……

恍惚迷离中,我摇摇晃晃地走近卡车。我拨开人群,望见蜷缩起来的巧巧。我象做梦一样地跪下来,伸出手,抚摸着这个柔软的、没有知觉的、曾经象猫一样轻盈敏捷的身体。我觉得,世界在我面前成了破碎的一片……

足足有十天,巧巧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忠厚温良的巧巧妈,惊吓加上悲伤,整个儿人都垮了,迈不出门边,我和外婆在医院、家里来回忙。整整十天,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仿佛一开口就会惊动了巧巧,使她不得康复。

哥哥也整整十天没有上班了。自从那天晚上听见消息赶到医院,他神情疲惫得好象变了一个人。他能一连几个小时地站在巧巧床边,望着她美丽苍白的、象死人一样的脸。过去,他从来没有这么望过她。他心里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每个人总有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十天以后,有一个下午,哥哥用自行车把巧巧妈推到医院来。不知道是不是生物电流的感应?一直昏迷的巧巧居然在这天下午睁开了眼睛!咧开干裂的嘴唇,她笑着,先望望她妈,又望望哥哥,然后是我和外婆。这期间,那笑容就象刻死在她脸上一样,凝固不动,眼睛里的神气也是滞呆迷茫的。过了一会儿,她居然又低低地笑出声来。这回是一种心满意足的笑。她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儿。

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从我心头掠过。我下意识地朝哥哥望去,从他的眼睛里正在慢慢地闪烁出两颗泪花。我绝望而又清醒地认识到一个可怕的现实:巧巧已经是傻了!

沉默。我挨着哥哥的那只胳膊在痉挛。他抱住我的肩膀,我感觉到他也哆嗦得厉害。

终于,巧巧妈和外婆都意识到巧巧不正常的笑容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巧巧妈晕倒在病房里。而巧巧的脸上仍然还在笑,天真而又幸福的笑,孩子般烂漫的笑……世界上居然有这般令人寒心的笑容啊!

从医院回来,巧巧妈躺在她自己床上。她一动不动,枯涩无光的眼睛里没有泪水,脸上也没有悲痛。她仿佛有点魂飞魄散了。外婆紧握着她的手,一迭声说:“巧巧妈,你哭一声,哭呀!哭出来心里就好了。你哭呀,哭一声!”

我心里被什么东西绞得生疼。我觉得我是罪人,为什么那时候我没有挡住巧巧,或者说,没有挡住卡车呢?巧巧妈是这么忠厚、这么懦弱的一个女人,往后她们的日子怎么过?我脑子里是一片混乱,一片混乱……

哥哥放在我肩头的双手慢慢地垂下去了。他一步一步走到巧巧妈的床前,弯下腰,轻声而又字字分明地说:“我要娶她。我养她一辈子,还有你,妈妈。”

没有人立刻反映过他的话来,屋里一片沉寂。然后,巧巧妈猛然醒悟了,伸手去堵哥哥的嘴,惊慌而又急促地说:“说不得!孩子,这话可说不得呀!你年轻,不知轻重,你不懂……”

哥哥平静地打断她的话:“我年轻,但是我能知好歹,我说过的话会算数的。”

他说完就走了,把我们三人撇在屋里,巧巧妈喃喃地说:“不听他的,不听他的。害人作孽的事做不得呀!天公要打雷的……”

我追出去,把哥哥拦在院里。我说:“你不会后悔吗?”

他望了我半天,淡淡地一笑,摇了摇头。

“可是你本来不喜欢她的!”我叫道。

他又是淡淡地一笑:“这是两回事。”

是的,这是两回事,我想。可是年轻的哥哥把它们归到一块儿了,他丝毫没有犹豫,话说得那么爽气,那么硬朗。不,也许他是犹豫过的,只不过我没察觉罢了。当你睁着眼睛把一个活扣往脖子里套的时候,你能没有瞬间的迟疑和退却吗?可是哥哥是条好汉子,他终于把这副沉重的担子搁上了柔嫩的肩膀。

我忽然觉得哥哥的身影在我面前变得那么高大,大得和蓝天白云叠印在一起,以至我拚命挣扎着要仰头看看他的眼睛。此刻他那双漂亮的灰褐色眼睛表达出来的是什么呢?可是我看不见,无论如何看不见。他离我太远了。

又过了好久,巧巧才能够出院。两家人全体出动,把她接了回来。巷子里的邻居们已经认不出是她了。那个画儿一样的苗条少女哪里去了呢?站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面容惨白的胖姑娘,弯弯的眼睛眯缝着,嘴巴总是微微张开,露出一副迷茫的,又有点心满意足的神气。

哥哥忙里忙外给她张罗一切事情。可是他一句话不说,脸上也看不见任何表情。注意了才会发现,他那双眼睛比以前显得更大、更暗,蒙眬得好象遮上了一层白雾。

巧巧出院后还经常犯病,一犯病,便浑身僵硬,眼睛笔直,神色痛苦得叫人不忍卒看。说也奇怪,吃药打针都不能解病的巧巧,只要一听到哥哥的笛声,便会立刻安静下来,放松了手脚,十分疲乏地沉睡过去,好象这笛声是一种神奇的镇静剂,在轻轻抚慰她的神经似的。

秋去冬来,巧巧居然慢慢地好了一些,开始略知人事了。又过了些时,她开始回到那个街道工厂上班。因为迟钝,不再剪纸,而改成扎灯笼架子。见了人总是爱笑,总是不停嘴地说话。只有笛声响起来的时候,她才象梦醒了一样,痴痴地望着哥哥的背影。她喜欢靠在门边,一动不动地听着,脸上渐渐现出一种凝思的神情,眼眉间也变得格外柔和恬静。每当这时,我脑子里便会想到当年那个穿着月白衣衫、灵活似白猫一般的身影,那一双略带野性的眼睛,和那只“亮月子,亮堂堂”的儿歌。

再有一桩叫人遗憾的事情便是:夏夜远处飘过来的歌声再也听不到了。好象就是从巧巧受伤以后悄然消失了的,以后就从来没有再出现过。有几个晚上,我发现哥哥独自站在天井里,对着夜空试着吹出一段引子,又侧过耳朵听一听,然后再吹,再听,直到断定了什么声音也没有,才怅怅地离去。

哥哥一定非常怀念逝去的歌声吧?他和她曾经配合得那么和谐和恰当。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不过我总觉得,他们早已各自生活在对方的意念之中了,永远不会互相忘记的。

哦,你在哪儿呢,会唱歌的姑娘?

第二年春天,我和哥哥下乡插队了。

我们插队在扬子江边的一个公社。那是个美丽得叫人难以想象的地方:纵横交错的河流港汉,造型秀丽的石头拱桥,河岸轻拂水面的垂柳,掩映在翠竹和白杨之间的村庄,以及长长的、从远处地平线上逶迤而来的内江堤。爬上江堤,无边无际的绿色的芦苇随风翻涌,伸开双臂,仿佛这一片大地就在你的怀抱之中。阳光在苇叶尖尖上跃动,闪着蓝色和紫色的光。扬子江水象银灰色飘带一般在天际流淌。吸一口空气,凉爽而又纯净,是那种新鲜苇子的清香。

老乡待我们真好。人没有到时,那一排红墙红瓦的知青屋早已竖立在村前了。知道我们爱走爱动,房前特地平出一片空场,场四周是一溜新栽的小杨树,当中还夹了几棵花木。穿过空地前的麦田,便是一条笔直修长的河道,河岸平坦,绿草如茵,河水清澈见底。每到月儿圆了江水涨潮时,江水倒灌进来,十来斤重的大鱼便随潮涌入,鱼网、鱼叉、鱼钩都可以把它们轻轻巧巧弄到手。

照规矩,知青是两个人住一间屋。白天大家下地,间间屋子关门落锁。一到晚上,这儿就热闹了,说的,笑的,唱的,串门的老乡,泥鳅一般钻来钻去的孩子,把个平静的小村子搞得沸沸扬扬。

这正是在春天,自然界和我们生命史上的春天。桃花灼灼,杨柳依依,风儿微微地吹,泥水的香味儿使人心醉,一切都显得那么新鲜和可爱,就象我们刚刚走进去的生活。

春天有一股奇特的魅力,使人的生命力变得出奇旺盛。每当我们倚锄在地里小憩,听任青青的麦苗擦过裤腿荡来荡去的时候,我们常常感到微微地颤抖,感到血液在身体内流得特别欢畅,一种勃发的冲动憋得我们要奔跑,呼唤,要寻找可以痛痛快快发泄的地方。

于是,大家无一例外地喜欢上了哥哥的笛子。

休息的时候,我们伸胳膊抻腿地躺在田埂上,两手往头下一枕,闭上眼睛。哥哥便从我们身上跨过去,找一处最绿最旺势的庄稼地站下。然后,一缕袅袅的笛声在晴空里飘起来了,飘得那么高,那么远,仿佛全世界再也没有别的声音存在。哥哥吹出来的调子总是欢乐的、活鲜鲜的,就象清晨草叶上的露水珠儿那样晶亮。每听一次,我总象刚刚睁开眼睛看到世界似的,一切都那么让我惊奇和赞叹。生活就跟我们故乡的土地一样,永远带着一种朴素雄浑的力量,一种绕人胸怀的情思。有时候,听着听着,我会突然感到心跳腿软,想要对着无边的大地跪下身来,把头深深地扎进这片泥土之中。我甚至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变成一个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可以尽情吮吸大地母亲的乳汁呢?

春夏秋冬,雁来雁去,如果生活永远停顿在这里,周而复始,循环不变,我们现在会是怎样一个人呢?我无法弄清这个问题。生活中常常插进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擦乱你的平静,安宁,使你重新思索生命的价值,重新安排自己的一切。你会在动荡中沉没,也会在动荡中新生……

就在那个夕阳微红的春日黄昏,我们给一大片麦田施完化肥,大家累得精疲力尽,赖在田埂上不想起身。哥哥一鼓劲,又掏出他的笛子,说是要吹支小曲帮我们恢复体力。

我记得他吹的是一支水乡民歌,那调子舒缓而又醇厚,悠悠地在黄昏的田野上回旋,仿佛陀螺似地一圈一圈打着转转,并不随晚风飘散。

等他吹完了,我们心满意足地爬起身来往回走时,才发现听众里增添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一个悄悄立在河岸树下的放鸭姑娘。她手里还牵着小船的缆绳,竹篙横在水边,而一片白云似的鸭群早已游出好远了。

她大概也是附近哪个队里的知青吧?我想。她的面容长得特别活泼可爱,大眼睛,大嘴巴,额头光光的,发辫在脑后盘成高高一堆,这使她耸起的胸脯和修长的腿显得格外矫健,仿佛只要谁上去轻轻一碰,她整个人便会弹起来,跳起来,从我们头顶上跃过去,在半空里旋转。

“好大胆!偷听我们的笛子独奏。”哥哥的同屋、外号叫“和尚”的小李子吓唬她。

她活泼地一笑,说:“要买票吗?”

“和尚”把舌头一伸:“呀,这么厉害!”

我们大家都笑了。她便三跳两跳地奔下河岸,长腿一跨上了小船,竹篙轻轻一点,眨眼间船就无声无息地掠过了长长一段水面,追赶那群白鸭去了。

这以后,每天每天,哥哥把笛子吹起来的时候,我们总能看到她的身影象从河底下冒上来一般出现在岸边。她不象巧巧听得那样惊喜和痴迷,而是稍稍垂下头,身子纹丝不动,仿佛整个人都沉进了笛声里面,全身的细胞都在感受某种情绪一样。

她这个人天性爽朗活泼,三下两下就跟我们混得烂熟。她爱笑,也爱说。说话的声音略带沙哑,但是抑扬顿挫,平稳浑厚,有一股浓浓的使人醉心的魅力,使人忍不住要贴近它,享受它的抚慰。

她说她叫琦,原来是县越剧团的演员,剧团解散后下放来的,就在河对岸的那个生产队。那个队没有安排别的知青,她一个人住在鸭场,“有什么好怕的!”她回答我的问话时说,“有这么多鸭宝宝陪着我呢。这里我挺喜欢。走过去能看到大江,风景这么美,放鸭也有意思,真好。”她一边说一边笑,两眼闪闪地放着光。

不知道是不是她当过演员的关系呢?我总觉得,她虽然喜欢哥哥的笛子,却并不看重哥哥的人。她嘲笑他挖土时力气太小,又有一次大声指责他挑担的姿势不对。

“这哪象种田人哟,倒象我们戏里的小丫头挑花担。你看我——”她一步抢上来抓住哥哥的担子,往肩上一搁,迈开长腿就往前走。沉甸甸的担子在她肩头有节奏地弹动,扁担咯吱咯吱响得好轻快!她回过头来,带点轻蔑地说:“你笛子吹得还可以,但是干活儿不行。这可不象个男子汉。”

可是,琦的结论似乎下得早了一点。不久,有两件事,哥哥就显出了他“男子汉”的义气和决断。

一件事发生在麦收时节。那时我们天天打夜班给麦子脱粒,一个个累得七倒八歪,赌咒发狠说要砸坏机器好停工睡觉。当然,实际上谁也不会那么干的。

有一天夜里,十二点多钟了,我们打完夜班往回走,精疲力尽,脚步沉重得好象拖了镣铐,一路走一路闭眼睛。忽然琦气急败坏地从远处奔过来,拦着我们说:“可不得了,我的鸭子全都病了,全都要死了呀!谁能救救我的鸭子,救救它们吧!”琦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两手使劲绞住衣衫。

我们站住了,面面相觑。“要去请兽医呢!”我告诉她。

“可是兽医站离这儿有十里路呢!我一个人不敢走夜路,我害怕……”她忽然扑簌簌掉下了眼泪,那模样就象个受委屈的孩子。

“和尚”连忙问她:“是要我们陪你去吗?”

琦连忙点头:“我本来应该找队长,可是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跑到你们这儿来了。”

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不语。我知道,这会儿大家都是累坏了,累得恨不能就地躺下再不起来。要放在平时,只要琦一开口,哪怕她要的是星星,也会有人去为她摘的。这会儿,累得不行啦,身子骨都是肉长的呀!

“和尚”抱歉地一摊手:“琦,等到明天呢?我们只稍稍睡一会儿。你想,深更半夜的,就是去了,人家兽医也不高兴出诊……”

琦失望地低下头:“那么,我的鸭子,兴许就死了。”

哥哥一直没插嘴,这时他平静地说:“我去一趟吧。”

琦惊喜地抬起头。“真的吗?”她轻轻地问。

哥哥很周到地吩咐她说:“你回去,照看着鸭子,顺便把要用的东西准备好。小妹,今晚你去帮帮她的忙。”

琦张嘴想说什么,哥哥挥挥手,就往另一条小路上去了。“和尚”愣了半天,突然追上去,说:“我跟你作个伴。”哥哥拦住他:“何苦搭上一个?明天还要开夜工,你回去睡觉。”

那次,也不知哥哥用了什么招儿,硬是把老兽医连拖带拽地请来了。连夜打针、灌药,把鸭子救活过来。琦在鸭场里高兴得团团转,不断望着哥哥笑。琦有时候真象个天真的大孩子。

说起来,这本来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可是关键时刻哥哥帮了琦的忙,为她救危解难。身壮力大的“和尚”他们为什么反而犹豫了呢?可见哥哥有的是男子汉的“义气”。琦对这件事一直非常感激。

再有一次是扬子江上游发大水的时候。那回的形势真险,左边一带江堤已经接连决了好几处口子,可是暴风雨还在发疯似地倒,江水浑得发稠,一个漩涡接一个漩涡往江堤上卷过来,搅得大家心都提到嗓子口了。

江边各队的男女劳力全都开上了江堤,哪里有险情就往哪里赶。县里和驻地部队还组织了防洪大军,一拨一拨守待在江堤下,随时准备救急。草袋子、石头、木料,成车成车地往江边运,在堤下隔不多远就堆出个小山。那几个日日夜夜,心是提在手里过日子的。

这是我们插队的第一个夏天,也是生平第一次碰到了扬子江防洪。知青中能走动的几乎全部参加了抢险突击队,由公社带队干部老舒领着,几十里江堤上来来回回走,那副得意和自豪的劲儿,就象战士巡逻在边境,背后担着几亿人民的嘱托似的。老舒本来还不想叫女孩子上堤,让我们在家管做饭,架不住我们几句软话,松了口。做饭的事,老舒交给了琦,她反正要在家看鸭子,脱不开身上堤。琦倒是个挺随和的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每日在鸭场里架口大锅烧菜饭,烧好了就盛在两只木桶里,悠悠晃晃挑到堤下,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把饭菜吃得精光。

七月十五日是洪峰的高潮。那天雨下得出奇猛急,江水发了疯似地在堤下咆哮翻滚,涛声震耳欲聋。一早,防洪指挥部的高音喇叭就在呜呜响,无奈怎么也听不见说什么。后来,老舒从指挥部开完会回来了,说是特大洪峰在下午三点钟到,让大家作好准备。说话时,江水离堤面只有不到一米了,涌上来的大浪不断从堤面上翻过去,堤身冲刷得坑坑洼洼蜂窝似的。“看样子,今天这一关不知能不能过得去呢!”老舒忧心忡忡地对我们说。我们立刻知道问题的严重了,因为老舒向来是一切都不在话下的硬汉子。

上午九点的时候,来了第一个洪峰。那江水象一堵笔直的墙,排山倒海般地推了过来,沿途把江堤刷得“咔啦啦”地响,仿佛无数只在笼子里憋了很久的猛虎,突然之间挣脱了束缚,铺天盖地拥成一片,呼啸奔腾而来,其势锐不可挡。

叫人奇怪的是,峰头刚到我们脚下,忽然就减弱了许多,满满荡荡的江水,立刻改变了流向,旋搅着涌向对岸。江水里飞转着一个黄色的、又深又大的漩涡。“不好啦!”老舒倾刻之间脸色煞白,失声叫道。我们急忙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苦着脸不回答我们。

不一会儿,从指挥部里传来消息:对岸江堤决口,附近村庄农田倾刻之间被水淹没,损失严重。解放军部队已经开到堤上抢险,趁二次洪峰未到之前要堵塞完毕。

我们几乎没有想到真会有决堤的事,听到消息,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相视无言,堤上的气氛立时紧张起来,老舒生怕我们泄了劲,忙着走去安慰大家:“没事,没事,哪年堤上也要破几个口子,总要淹上几处地方,水一退也就罢了。自己当心别冲进江里要紧。”

十点钟,防洪指挥部接到县里的电话,命令堤上的知青全部撤回村里,由县里统一安排往城里疏散。沿江各公社知青异口同声提出抗议,认为这时候从堤上撤走是知青的耻辱,没有一个人服从命令。

十二点,从县“知青办”调来的卡车开到我们堤下,车子调转了头后,火却没有熄,立等着接我们回城。老舒真心诚意地劝我们说:“你们爹妈放心不下呀!头一年下乡,就碰到大水,往后谁还敢把孩子往这儿送呢?回吧,过了这一阵再来,堤上也不缺你们几个。”没有人理他。结果,卡车装了一车老人孩子回去交任务。

这样,我们和千里江堤同生死,和堤上人民共命运了。那份荣誉感和责任感,非当事人是不容易体会出来的。

那次,哥哥是我们这个知青突击队的临时技术指导。因为他脑瓜子顶用,上堤以后被老舒派到指挥部的抢险训练班里总共受了三个小时训练,大约是比我们多了点知识,一伙人中数哥哥最镇静,最胸有成竹。

卡车刚开走,琦顶风冒雨地送来了饭。饭搁在堤下一个匆忙搭起来的芦苇棚里,饭桶上严严实实遮了两层塑料布。其实,琦过于细心了。这么多人,哪能全挤在棚子里吃饭?还不是雨地里站着,雨水拌饭,三口两口扒完了事呗!

今天琦给我们改善伙食,烧的是肉丁子菜饭。这么大的雨,不知琦从哪儿搞来的肉,真难为她忙的。哥哥盛饭时,从她身边过,轻轻说了声:“你行。”琦便望着他得意地一笑。

吃饭时,琦一个人在堤上走来走去地忙,这儿踩两脚,那儿拍几下,好象她是个亲临现场视察的将军似的。堤上的泥土被江水浸透了,滑得要命,她侧过脚背,微微弯着身子走。雨水打在她白色透明的雨衣上,一道道水流急速地往下淌,她还是那一副安然自若的样子。哥哥在后面喊道:“小心滑到堤下!”她听见了,转过脸来朝我们笑了笑,眼睛被雨水渍得眯成了一条细缝。

走到一处地方,她突然停住不动了,原地转了个圈,就“啪嗒啪嗒”地跑回来,气急败坏地喊道:“堤上塌了一个洞啦,快呀!快堵洞去!”

一霎时,所有人的神情全都紧张起来,就地把碗一丢,呼隆隆地拥过去。我跑得慢,到了那儿时,前面已经围满了人,我看不见塌方的情况,只听见哥哥在人群里喊:“快,把草袋子抬过来!”

那正是水流湍急的时候,塌方的地方眨眼功夫就冲大了,江水“嘶嘶”地往里涌,那股蛮劲根本就容不得草袋子落身。灌了石头的草袋这时轻得跟羽毛似的,丢一个下去,声音都不带出,就飘走了,不见了。一会儿功夫我亲眼看见飘走了七八个草袋。江水肆无忌惮地往里钻,象一只刚劲有力的铁扒手,一把一把往江堤里面掏,要掏出一个撒气的口子。

“不行,要打桩!”哥哥铁青着脸宣布。“和尚”他们赶紧到堤下扛木头,拿大锤。堆木头的地方离这儿还远,洞口的泥土眼见得一点一点往下塌落,哥哥急得红了脸,两只凉鞋一甩就扑进了豁洞里,拿后背和屁股堵住洞口。琦一见,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着“嗵”一声跳下去了,和哥哥紧紧挤在一起。这时“和尚”他们扛了木头和大锤来了,哥哥坐在洞里指挥他们打桩,再往桩缝里扔草包。草包填得差不多时,哥哥和琦才被大家拖上来。哥哥又说要把草包隙缝里填满土,夯紧,才不会再被冲开。“和尚”赶紧带人去取大夯,我们则排成一行从堤下运土上来,由老舒往草袋缝缝里填。

七月十五那天,到晚也没有出事。这一年夏天的洪水期就那么过去了。琦那天送晚饭时,特地给哥哥带来一小碗青椒炒肉。“你是特等功臣,慰劳慰劳。”琦真诚地说。她第一次无比敬重地望着哥哥,大概哥哥那种将军一般的果断劲儿让她慑服了吧?

从堤上撤下来以后,生活又恢复了常态。收玉米,割稻,间棉苗,施肥,喷药,一连串活儿等着我们。因为忙,哥哥顾不上带笛子到地里来吹了。可是有一次我偶然跑到河边去洗手时,却发现琦的小船停泊在河心,她自己一动不动地坐在河边,背朝着岸上,仿佛在耐心等待什么。我突然想到,她会不会是在等哥哥的笛声响起来呢?

有一天晚上,“和尚”把他屋里的灯拉出来挂在门口,一排芦棚里的知青便都聚拢过来了。男的搓麻蝇,走象棋,摆弄无线电;女的织毛衣,钩花边,我拿出针线给哥哥补衣裳。哥哥拿了笛子站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去吹。

乡村的夜晚向来是安宁静谧的。风吹麦叶唦唦作响,远处有一片蛙鸣,有一个孩子哭了几声。哥哥的笛子就在这夜空里响起来了。一霎时,仿佛有一股清泉注入我们心里似的,连舌尖都带上了丝丝甘甜。笛声在夜空里显得特别响亮和悠扬,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小小的竹管有如此魔力。

哥哥今天把笛子吹得格外活泼欢畅,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听起来好象在引逗什么,召唤什么。就在这时候,奇迹发生了,远远的麦田对面,伴着哥哥的笛声,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孩子浑厚低沉的歌声。

你知道扬子江边几十几处滩?

几十几处滩上哟几十几条港?

几十几条港上哟几十几条船?

几十几个艄公哟嗬来把船儿搬?

歌声略带一点吵哑,但是异常醇厚和深情,象是在唱歌人的心里充分酝酿和盘旋以后,冲开闸门潺潺不断流出来的。歌声在第一句收尾时,还稍稍停顿了一下,仿佛唱歌人对自己的声音有些意想不到的惊讶,有点不知所措。

四野里一片寂静。我们都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屏息坐着,等待歌声的继续。

我知道扬子江边哟九十九处滩,

九十九处滩上哟九十九条港,

九十九条港上哟九十九只船,

九十九个艄公……

歌声逐渐变得纯熟而且自如酣畅,跟哥哥的笛子配合得那么和谐、默契、丝丝入扣。

好熟悉的情景,好熟悉的歌哟!我突然想起来,去年的夏天,我们每晚坐在院子里等着的,不就是她的歌声吗?只不过,那时圆润甜美的女高音,现在变得沙哑浑厚了,但是歌中的韵味却显得更浓更足,更让人过耳不忘。哦,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哥哥大约比我发觉得更早。我记得,那晚的月亮特别大,特别亮,哥哥站在高高的桥头上,举着笛子,他的身影被月色勾描得清清楚楚。歌声唱到最末一句的时候,哥哥头抬了一下,突然把手垂了下来,笛声一下子中断了。紧接着,那边的歌声也立即收了尾,就象两个人早有约定一样。

我惊讶地望着哥哥,我以为哥哥或许是忘了曲子,打个顿,还会接着来的。可是过了几分钟,哥哥依然没有动静。我着急了,走到桥下,想给他提个头。哥哥听到脚步声,却猛地转过脸,飞快地扫了我一眼。那一瞬间,在蛋青色的月光下,我突然发现了哥哥的眼睛里居然闪出一种光彩,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我犹豫地站住了,仰起头,惊讶地、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哥哥朝我抱歉地一笑,就大步冲下桥,顺着笔直的河岸往前走,急急地走,头也不回。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地望着哥哥的背影。可是,只一刹那,我全都明白了。我知道,哥哥要走向河水流过来的源头,走向白蒙蒙夜雾飘过的地方,去寻找心中的歌声,还有那个早已熟悉的姑娘。

我远远地跟着哥哥往前走,悄悄地走,一句话也没有问他。还需要问什么呢?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这是一种心灵的呼应,一种意念的交融。

我听到风吹麦叶的飒飒响,一闪念又变成了她的歌声。满田满野的歌声,响彻寰宇的歌声……我在歌声中飞旋,碰响了无数口铜钟,钟声叮当,原来是敲在了星星上。成千上万星星啊!就在我的眼前闪光。每一个星星都是一只歌,每一只歌里都写进了我们的欢乐和痛苦,我们的生活和劳动。我摘下一颗星星,我就摘下了一只歌。

哥哥忽然停了下来,两手把笛子紧紧抱在胸前。我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发颤。他的脸朝向波光粼粼的河水深处。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哦,河面上奇迹般地出现了一只小船!小船正飞快地往这边滑行,在那星光闪烁的背景下,简直象是擦着河面飘过来了。船头上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微微仰着头,侧着身子,用一根竹篙稳稳当当指挥船行。风吹动她飘散的长发,她撑篙的动作那么匆忙、实在,仿佛充满了信心。一轮明月低垂在她的头顶,她的脸上泛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泽,浑圆的肩头,修长的腿,全都浸透着月光,周身弥漫了一股新鲜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白茫茫的雾气从她脚前脚后一团一团地升起,飘散,使她看上去就象神话中才能出现的凌波仙子。

琦!我在心里大声地叫出来。这是琦呀!琦原来就是那个唱歌的人吗?

小船离岸边还有一丈来远,琦把竹篙一点,燕子一般轻捷地跳到岸上,顺手把缆绳牵在手中。她在哥哥对面站稳,望着他的笛子,还有他那双特别大、特别美的眼睛。她笑了,活活泼泼地说:“我早就认出你了。第一次在河边听到笛声,我就认出了是你。”

哥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轻声地、仿佛梦幻一般地说:“我也早就认识你了。去年夏天,在你的歌声里。”“我寻找过你。可是我没有找到,我在迷宫一般的套院里转晕了头。”

“你笛子吹得更好了。你想象不出我多么喜欢。”

“可是你的声音变了。”

“哑了,完全哑了。去年越剧团里搞批斗会,他们斗我的师傅,灌她辣椒水。她是一个很有声望的老演员。我上去护她,结果也被灌了一家伙。后来就哑了,有好久都不能说话。”

“不过更有味道,更叫人爱听。”

“是吗?”

“你为什么一直不唱?”

“我不敢。我觉得我已经再不能唱歌了,害怕一开口会让自己伤心。今天你把笛子吹得那么好,我实在忍不住,突然就唱了出来。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而且仍然是邻居——你在那边,我在这边,相隔一条小河。”

他们不再说话了,久久地站在河边,互相对望着,微笑着。

从此,我们艰苦但是愉快的插队生活中又多了一个新的内容——哥哥和琦的笛子伴唱。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们把电灯拉到门外,在飘着禾香的空场上坐成一片,一边啃着煮熟的青玉米棒子,一边听着吹不完唱不够的笛声歌声。那是我永远难忘的一段日子,也是我一生中可数的几段幸福生活之一。一直到今天,想起那些热闹的夜晚,我就忍不住地激动、怅惘、以至热泪盈盈不能抑止。

秋天到了。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收获的季节。稻子眼见得黄了,香了,沉甸甸地立在地里。棉花一朵一朵开得好热闹。就是那满滩满荡的芦花,也成了一片银白。秋风吹过,花絮飘散开来,悠悠荡荡,荡荡悠悠,满滩里张开了一张毛茸茸的网,好轻软,好暖和哟!

丰收之后是喜庆的日子,不知有多少热恋中的情人在这时节双双走进洞房。我们喜欢立在路口往江堤上看,迎亲的队伍总是从堤上走过来。新郎新娘喜气洋洋地骑在自行车上,身边是前呼后拥的亲戚朋友,后面跟上几个驮嫁妆的壮小伙子,散散拉拉总要半天才能走完。我们喜欢叽叽喳喳地评价新娘的衣着、长相,评议嫁妆的厚薄,还有迎亲队伍的排场。这一切都使我们城里来的小姑娘们新奇得要命。但是有一次,我们却碰上了一支悄然而过的迎亲队伍。没有新郎,新娘子坐在独轮车上,泪流满面,跟在车后的人们全都低眉垂眼,步履沉重。结婚是件喜庆闹事,为什么忧愁,为什么悲伤?我们相视无言,觉得不可理解,同时心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和惆怅。

秋收过后,队里的农活儿闲了许多,哥哥让我回家看看外婆。他说他这次不能回去,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来回一趟的路费够我们在地里弯腰累几天的呢!

离开外婆的小院已经有半年多了,天井里的枇杷树似乎又长大了许多,枝枝桠桠绿得越发深沉。我不知不觉地走到树下。我想起了去年那个暮春的傍晚,天上飘着蒙蒙细雨,十八岁的哥哥出神地吹起笛子,他的身后,一个如画的少女在痴痴凝望。哦,时间总是象水一样流逝,失去的东西再也追不回来了,只有记忆永远留在心里。那是一团温暖湿润的物体,常常在胸中膨胀、收缩,使人感到甜蜜,又感到哀伤。

外婆连连擦着昏花的老眼,忙忙地去给我烧茶。茶倒了一半才想起忘了放茶叶。找茶叶罐时又摸出几粒邻家送来的喜糖。“人老了,总爱丢三拉四。身板儿不如从前,看见你们一回是一回啦!”

茶还没有喝光,巧巧就推门进来了。她穿了一套崭新的衣裤,浑身上下收拾得鲜鲜亮亮。看见我,她立刻就用眼睛四下里寻找。我知道她要找的是哥哥。我立刻想到,这回我本应当是让哥哥回来的,我真是不懂事。

“妹呀,忘了告诉你,巧巧要做新娘子啦!”外婆神色怅然地对我说。

我跳起来,抓住外婆的胳膊:“什么新娘子,哥哥不还在乡下吗?”

外婆告诉我,这条巷子里左邻右舍都把巧巧放在心上,总想给她寻个好终身。前些时,热心肠的居委会主任打听到有个人家,家境很不错,只是儿子有些傻气,一直说不上媳妇,那人家是个独子,娶媳妇就为续个后代。老主任劝巧巧妈答应了这门亲事。

“她答应了吗?外婆?”

“答应了呀!”。

“可是巧巧呢?巧巧喜欢的是哥哥,哥哥对她发过誓的!哥哥……”我正想说下去,一转头发现巧巧就站在我身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连忙收住话头。

“他呢?在路上走吗?”巧巧满怀希望地问我。

“哦……”我结结巴巴地说:“他过几天就回来。他会回来的。”

巧巧垂下眼皮,两手把衣角搓了又搓,然后就不声不响走了。

“她一定不肯的。她知道吗?”我问外婆。

“看起来象是知道了。这几天坐立不安的。”

“可是你怎么不挡着她妈妈?我们家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巧巧是为哥哥伤成这样的……”

“挡啦!”外婆说:“你外婆活了这么大岁数,处世做人还不知道哪样在理上吗?我对她妈说:你就这么个姑娘,一辈子的大事,你要掂量准了。巧巧在我们家,享福说不上,受气是万万不会。嫁到别人家呢,又是另一码子事。或许当个宝,或许当根草。她不听我的呀!她说巧巧横竖是个废人,给她找碗饭是满好了,何苦拖累你哥哥一辈子呢?她也是个固执人,劝不过她!”

外婆的话沉甸甸地落在我心上,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说不出。可是,不知怎么,我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觉得事情不会成功……

果然,就在两家匆匆忙忙操办婚事的时候,新娘子突然不见了,空气一样地消失在这个小城里。事先没有任何要逃走的迹象。倒是有人看见,她在长途汽车站门口来来回回徘徊了整整一天,好象是在焦急地等待什么人。

巧巧妈急得呼天抢地,死死认定女儿是回不来了,自己也痛不欲生地要跟了女儿去。我帮她到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出动好几个公安人员,城里城外四处追寻。居委会老主任还跑到县广播站,请他们播出寻人通知。一时间,小巷子里闹了个天翻地覆。

巧巧毕竟是巧巧,她哪有远走高飞的翅膀呢?没出两天,人就找回来了。原来藏在离城二十里的一个看瓜棚子里,饿极了,出来扒红薯吃,被人抓住的。

成婚的那天晚上,男家迎亲的人已经进了大门,巧巧却躲在我们家里,死死揪住外婆的衣服,一个劲地说:“怕呀!怕呀!”她的眼睛在四下里寻找哥哥,可是哥哥还在村子里,还不知道这件事,她怎么找得到他呢?巧巧找不见哥哥,又把求救的眼光落在我身上。我简直不知道往哪里躲藏才好。我心里恶心得要命,想吐,把那些苦的、酸的、涩的东西全都吐掉。猛然间,我想起在江堤上看见的那个泪流满面的新娘了。她莫非有着跟巧巧相似的遭遇吗?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多不尽人意的憾事呀!

巧巧到底抗不过命运,被男家的两个小伙子裹着挟着拉走了。

那一夜,巧巧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想象不出。我只知道,第二天清早巧巧打门回家的时候,只穿了一身内衣裤,脚上连鞋也没有。外婆和巧巧妈轻言慢语地引她开口,她坐在那里就是不说,两只胳膊把身子抱得紧紧的,眼睛惊恐地轮番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仿佛随时准备跳起来逃走。并且有好几天,她不肯上床睡觉,就那么抱着身子缩在板凳上过夜。

男家终于传来了话,说他们家不要她回去了。“她什么也不懂。要这个媳妇干什么?”传话的人这么说。巧巧好象很满意他说这句话,在他起身要走的时候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

这个巧巧,莫非她心里一切都是很清楚的吗?

我回队里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走过前村的打麦场,哥哥正在场上晒棉花,琦站在一边跟他说话。琦老远就看见了我,立刻欢欢喜喜地奔过来,接过我的网兜,笑着,说:“小妹,你可白多啦!外婆没把你宠坏吧?”哥哥也迎上来说:“你刚走那几天,我总象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有时候傻乎乎地到处找上一通,后来一想,原来是丢了小妹。”

看见哥哥和琦我很高兴。可是我总觉得哥哥的话比以前多了些,显得有些不太自然了。不过,也许是我们一个月没见面,互相感到陌生了呢?

剩下我和哥哥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把巧巧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她老是问我,你怎么还不回来。我说我们没有钱,她就要把她的工资统统掏给我。我和外婆都哭了。外婆说,没见过这样痴心的孩子,大概这就是命吧?外婆叫你年终分配了以后回去看看她。她那病,打从这事以后犯得更勤了,也只有你在的时候会好点。”

哥哥默默地听着,好久好久,他才说:“总有一天……”

“什么呢?”我问他。

他那双眼睛又开始矇矇眬眬地望着天边某一个地方,再也没有回答我的话。总有一天干什么呢?我想,他说的是和巧巧结婚吗?是的吧,总有一天他们会结婚的,要不然,巧巧怎么嫁出去又回来了呢?大约,这都象外婆说的那样,是命中注定。我开始相信这一点了。

可是,不久我就发现,这一个月期间,哥哥和琦的关系已经变得不同寻常。说不上怎么特别亲近,但是那份心绪,那副神情,那种默默无言中的心灵交融,稍稍注意一下就能发觉到的。我感到恐慌,莫非哥哥要把巧巧忘了吗?

琦每天要撑着小船,从前面那条河里走几个来回,哥哥常常在沙滩上吹着笛子等她。但是只要琦的身影一出现,哥哥就不再吹了,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小船驶近,驶近……然后,琦把船撑定在河心,哥哥站在河边,两人微笑着对望几眼,仿佛一天能望上这么几眼也就心满意足了似的。也有时候,琦是从远处唱着歌过来的,哥哥就把笛子吹得格外灵活,多变,尽量和上琦的歌声。吹到高兴时,琦在河里行,哥在岸上走,两人相跟着沿河边走出好远。

到了晚上,哥哥就站在高高的桥头上吹起笛子,不管顺风还是逆风,琦听见听不见。吹出来的总是明媚的春天,静谧的夏夜,还有那些大胆热烈的家乡情歌。秋风刮得紧了,哥哥的嘴唇裂成一道一道口子,吹到用劲时,鲜血就从那些口子里涔涔地流出来,一滴滴落在衣襟上。那根小小的红穗穗,就在风地里飘呀,飘呀,孤孤单单又不甘寂寞地飘着。

我总怕会出什么事情。真的,要是这样下去,谁知道结果是什么呢?哥哥是那么一个认真的,性格内向的人。

有一次,我给外婆写信的时候,故意跑到哥哥跟前问一声:“有什么要说的吗?”

一开始,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光嘱咐我问外婆好。我不走,也不说什么,就拿眼睛责备地望着他。他懂了,垂下眼皮说:“还有巧巧,问问她常不常发病吧。”

我替巧巧不服气:“就这么句话吗?一点亲热劲儿也没有。”

“你还要我说什么呢?”哥哥痛苦地朝我摊开手,“心里没有话,我怎么说得出来呢?”

“你把巧巧忘了!”我伤心地叫道。

“我从来就没有记得过她。”哥哥认真地回答。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真的,我几乎没怎么着过她。她的模样,我到现在也想不起来。”

“你没有喜欢过她?”

“没有。”

我提醒他:“你忘了,第一次进家门,那个雨天,你在枇杷树下吹笛子,居然知道她就站在你背后。你回过身来,那么长久地望着她。”

哥哥点头承认:“也就那么一次,说不上什么印象。有的人,你就是看上一辈子也还是记不得。”哥哥沉思着说,“真的,看上一辈子也记不得。巧巧为了我伤成这样,我心里边不知怎么感谢她才好,要是吃人肉喝人血能够治病,我早就割肉放血捧到她面前了。可是要我喜欢她,我做不到。人和人能不能相爱,你见面第一眼就决定了。喜欢,还是不喜欢,仿佛心里边有个影子似的,对上了号,只要看一眼,也就无论如何忘不掉,依稀总觉得自己是早就认识她的,她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人。”

我久久地想着哥哥这番话。这都是从哥哥心里流出来的话,是他反复比较、反复思量之后才说出来的,他不会欺骗我。也许,爱情就应该象哥哥说的那样?可是巧巧又应该往哪儿摆呢?她是为他才伤成了残废。死里逃生,她没有半句怨言。就凭这个,哥哥也不能忍心让她失望吧?

“你放心,总有一天……”哥哥总是神情惘然地对我说着这半句话。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那后半句要说的是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自己要干什么吧?

哥哥和琦见面的次数少了。有时候,琦的小船从门前河里驶过的时候,哥哥把自己藏在河边杞柳丛中,悄悄地望着她的小船驶过来,停住,原地兜上两个圈子,又失望地驶过去。他拚命揪着身边的杞柳,仿佛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跳将出来。可是,他站在桥头吹笛子的时候更多了,那笛声也更加欢快,更加热烈,更加一往情深。他想把自己不能得到的一切都倾注到笛声中去吧?可是这无疑会使他的痛苦更沉郁,这会毁了他的,我知道。

终于,我偷偷地跑到琦那儿去了。

我对琦说了很多很多。说到枇杷树下的第一次见面,说到笛子上的红穗穗,说到那个枪声四起的夜晚,还有巧巧的妈,我们的外婆,居委会老主任,傻女婿……多巧啊,这一切事情恰恰都发生在我们的身旁,我亲眼目睹了一个人命运变化的痛苦过程,我已经不能把巧巧从我心中排除出去了,她的一切欢乐、幸福、希望,都是我有责任帮她全力争取的。你能明白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用两只胳膊交叉着抱住肩胛,满脸苍白地说。

“哥哥是个深沉的人,他有痛苦都是埋在心里的。”

“可是他也并没有说过他喜欢我,一句都没有说过。”

“这还用得着说吗?他的笛声,他的心……”

琦低头坐了很久。等她重新把头抬起来的时候,我发现泪水在她的眼睛里闪烁。

“小妹!你要我怎么办呢?”她象孩子般手足无措地望着我。

我嗫嚅了半天,不知道怎么把我的意思表达出来。我觉得我实在是不应该说这种话的。可是不说又怎么办呢?哥哥会在这一片泥沼和水草之中缠绕而死的。

“你别再理他吧。”我恳求她说:“别再从这条河里走了,也别再唱歌。让他忘了你。”

琦突然睁大眼睛,大声地、浑身哆嗦地说:“他不会忘的!你懂吗?人要是爱上了一个人,他就永远永远也不会忘的!”

我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会一辈子这样。”

可是琦到底这么做了。有好久好久,我再没有听见她的歌声,也没看见她修长矫健的身影。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只是哥哥对这一切还蒙在鼓里,他常常丧魂落魄似的拿了笛子在河边桥头转悠,转着转着,就站住不动了,脸朝着对岸鸭场的方向,脸上现出梦幻一样的迷惘的神情。他一定不明白琦为什么要躲避他吧?但是他始终没有追到她的鸭场去,他的自制力是叫人吃惊的。

那一天晚上,月明星稀,秋风萧瑟,我跑到哥哥的芦棚里,他不在。“和尚”也不在,回家探亲去了。我守在冰冷的芦棚里,等着哥哥。

外面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刮得满地枯枝败叶唦唦作响。电灯熄了,我点上一盏自制的小油灯。风从门缝里吹进来,昏黄的火苗在风中摇曳,我的头影就在芦苇壁帐上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形状。

很晚以后,哥哥才疲惫不堪地从外面回来。他用失神的大眼睛望着我,简简单单说:“琦来找了我,她要迁走了。明天一早搬家。”

我猛地跳了起来:“迁到哪儿?”

“旁边一个公社。她有个本家亲戚在那儿。”

“为什么呢?”我说:“她为什么要迁走?”

可是我立刻就后悔问了这句话,她为什么要迁走,我不是比哥哥更清楚吗?

哥哥垂着头说:“也许她迁走更好吧?谁知道呢?”他猛然又抬起头望了我一眼。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来了,他分明是知道的。哥哥是个明白人,他心里什么都知道。那么,他是恨我,还是感谢我?

我死死地咬住牙齿,才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要是哥哥恨我,那就让他恨吧,哪怕他骂我,打我,我都心甘情愿。我盼望他痛痛快快发作一通,然后就松快下来,然后慢慢地让时间替他抹去伤痕。除此以外,我还能干什么,他又还能干什么呢?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不尽人愿啊!

哥哥不再跟我说什么,找出纸笔,就坐在小油灯下写什么东西。他写得很快,一个字也不用想,就象这些字早就凝聚在笔管里,只要有机会,就能哗哗地往外流一样。我猜他一定是在给琦写信,把他心里蕴藏了好久好久而没有说出的话写下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让她知道。我想我定要替哥哥去送这封信,也算是我对他们的忏悔吧!难道不是我促使了他们的分离吗?

我坐在旁边等着,等哥哥把信写完。可是哥哥写了两张纸,却突然一把抓了起来,揉成一团,在火上烧毁了。火光照着他的脸,脸上有一种因为绝望而不顾一切的神情。我突然感到害怕。哥哥虽然文弱,却是一条道儿走到底的人,谁知道激动之中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呢?

哥哥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然后就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矇矇眬眬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他站得那么久,那么久,仿佛他的身体就要变成一具化石,永远永远静立在那里似的。可是此刻在他的心里,一定佛腾着岩浆一般炽热的感情吧?

哥哥终于走到墙边,拿起他的笛子来。我松了口气。吹吧,吹一吹也好,把心里的痛苦吹出来,总比一个人独自熬煎要松快些。

哥哥在衣服上把笛子擦了又擦,又对着其中的一个笛孔凝视了半天。我记得以前琦到这里来,总喜欢摘几枝野花插在这个孔孔里。“让它漂亮起来。”琦笑着对我们说。琦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从你身边走过,你生活中就会处处留下她的痕迹。哥哥现在一定又想起了她的话。

他把笛子慢慢凑近嘴巴,撮起嘴唇。我觉得那些令人肝肠欲断的音符就要冲出来了。可是哥哥一动不动,大大的眼睛就那么睁着,毫无目标地望着前方,望着那遥远遥远的不知什么地方。我想,哥哥若是真的能够看见什么,那一定是一片百鸟争春的美好世界。他的眼睛生来是为了人间美好的东西而睁开的,就连他的笛子,吹出来的不也总是欢乐、光明和幸福吗?

小灯里的油不知什么时候熬干了,火苗儿暗了一下,又冒出一个花朵,终于熄灭。窗外的秋月刹那间显得特别高远明亮,一片圣洁的莹光铺满了我们这个小小的芦棚。哥哥忽然侧过耳朵,凝神细听什么,脸上的表情那么专注和温柔。莫非他听到了琦的歌声吗?我也屏气听了听,什么也没有,只有秋风在门外呼呼地吹。对了,这一定是琦的心声,只有哥哥才能听见。因为人们都说,热恋中的情人是心心相印的。

哥哥冲到门边,拔下门栓子。风呼地一声把门撞开,哥哥头也不回地扑进夜空里,只看见笛子上的红穗穗在他身后飘了一下。

我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跟着追出门去。我懂了,刚才一定是琦在呼唤他,琦明天就要走了,最后一夜一定是寂寞清冷的,哥哥理应赶过去,陪伴着她,一同熬过这长长的、黑沉沉的夜。爱情难道不就是人们之间的互相扶持、互相抚慰吗?

我靠在墙上,睁大了眼睛,望着月光下哥哥远去的身影。他走得那么急促和匆忙,转眼之间就穿过田野,走上了小桥。下了桥再往左拐,走不出二里路,便是琦那个小小的鸭场了,她一定在门口等着他。留给他们的将有长长的一个夜晚,他们还从来没有在一起待过这么长的时间呢!他们可以把心里要说的话完完全全地说出来了吧?

已经是深夜了。秋月高悬,四野里除了风声还是风声。听得见大地的脉搏和心的跳动,听得见村庄平稳的呼吸和深沉的叹息。这个世界是如此安宁,如果没有爱情和痛苦,生活又该是什么样子呢?我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也想狂热地爱上某一个小伙子。用我的全部生命去爱他,融化他。是啊,我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我们真正的生活难道不是从哥哥十八岁的那年开始的吗?

可是哥哥还没有走下桥,他的脚步似乎变得沉重起来,开始在桥上犹豫和徬徨。终于,他倚住栏杆站下了,朝着鸭场的方向,挺直了腰板,微微昂起头,慢慢举起笛子。哦,在这最后的一夜,他又要放弃跟琦见面的机会,他一定是怕给琦增加痛苦,他选择的是用笛声向琦倾诉一切。这是他们两人共同挚爱和迷恋的东西。

笛声在夜空里沉沉地低回,我立在墙边,静静地听着。我觉得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听懂哥哥的语言。

他说,他做过一个美丽的梦,梦见他们站在高高的山上,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放在脚下,有两条彩虹从太阳上飘落下来,交叉着把他们缠绕在一起。他们互相拥抱着。山顶忽然陷落到海底,杜鹃花枯萎了,彩虹也消失了,天空中只有太阳和他们存在。这是宇宙中永恒的生命。

他说,他又梦见他们在冰天雪地里奔跑。无边无际的旷野,看不见村庄,看不见道路,只有无数的星星在天边闪烁。他们跌倒了,滚在一起。精疲力尽。但是星星在天边闪烁。他们挣扎着,互相把嘴唇贴在一起,从恋人那里吮吸生命的津液。他们重新获得了力量。

他还说,世界上无论什么,都不能代替她的存在。高山为海,江水枯竭,冬雷震震,夏雪霁霁,他永远不能把她忘怀。

他说,即使生命消逝,他的灵魂也要和她紧紧相随,天涯海角,永无背弃。

……

哥哥吹了很久很久。此时此刻,世界上没有生命,没有大地,没有海洋,什么也没有,只有他和琦隔河对望。他无所顾忌地对她倾诉所有要说的话,所有那些火一样烫人,花一样纯真,丝一样缠绵的话。

我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哥哥的笛声能够动人心弦。一个心里燃烧着如此美好感情的人,他的笛声里才有了充实的灵魂。

笛声停住了。哥哥把眼光急切地投向对岸深处,他在等待着琦,等待恋人的呼应。

于是,琦的略带沙哑的中音在夜空里娓娓回荡。她唱的仍然是我最熟悉的那首歌。

你知道扬子江边几十几处滩?

几十几处滩上哟几十几条港?

几十几条港上哟几十几条船?

几十几个艄公哟嗬来把船儿搬?

我想起了那些难忘的夏天的夜晚,难分难辨的歌声和笛声。哥哥和琦就在那时相识。见面的时候,他们都说:“我很早就认识你了。”是的,就是那一刻,他们互相找到了自己正在寻找的人。世界那么大,人却这么小,他们还是相遇了。事情并不偶然。他们等待了多少年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夏天的夜晚吗?

琦还在唱。唱的还是这个歌,这个象我们的土地一样古老的歌。歌声质朴无华,带着一种原始和力量的美,没有什么比这种美更能打动人心了。

我凝神望着月光下哥哥的身影,不知不觉地,已经穿过田野,走到桥下。离哥哥很近很近了,我看见有两颗晶莹的东西在他眼里闪烁。他的脸上泛出一层朦朦胧胧的,梦幻一样的光彩。他的肩、胸、胳膊以至整个身体,都仿佛升华到了那种超凡和圣洁的境界。

我想,如果这时候世界上有一对最幸福的人,那就是他们——我的哥哥和琦。

天快亮了,远处路上已经有人在走动。我走上桥,扯了扯哥哥的衣服。“回去吧。”我说。

在田间的小路上,他迷迷茫茫地问我:“你看见琦了吗?”

我说:“离得太远,看不见。”

他微笑着告诉我:“我看见了。琦就站在鸭场大门口,她也在看我。”

我相信他。有时候,人们是用眼睛看人,也有时候,是用心去看。哥哥甚至不用看,琦就刻在他心里。他和她心心相印,息息相通。

这一夜的笛声和歌声,附近村里的人们不止一个在梦中听到了。好几天以后,我还听到有人津津有味地对人复述着那梦中的声音。他们都说,那是天上的牛郎织女不得相会,才想起用这办法来传情递话的,只有心诚意专的人才能听见。

琦走的那个早上,他们队里派了好几个老乡送她。哥哥不敢夹进去凑份子,只得在后面远远跟着。琦不断回头看他,他们的眼光长久长久地交织在一起。大路上有一处新填上去的土,那上面清清楚楚印了琦的两个脚印。哥哥扑上去,把脸紧紧地贴在脚印上,手指痉挛地插进土里,就这么无声地趴着。

直到现在,一闭上眼睛,我还分明记得那条荒凉的泥土路,那两个深深的脚印。那时候,我只是一心要想维护巧巧的幸福,没有想到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滋味。直到我长大成熟了,直到我自己也尝到爱情的酸甜苦辣,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走过几处崎岖弯路之后,我才痛悟自己当年是何等的幼稚和无知。可是如今我再也见不到哥哥和琦了,我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来作为补偿,即使我想忏悔,也找不到应该来听我忏悔的人。我不知道他们飘泊在何方,甚至我都不能确定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这是多么叫人刻骨铭心的悔恨啊!

可是不久我就开始思索外婆所说的“命中注定”是否真有其事。因为世界上的事情有这么巧的吗?越是不想见面的人,越是躲避不了,躲避不了。好象走到天涯海角都注定了要碰头,永远有一种什么奇异的东西把双方紧紧地、暗暗地纠缠在一起。

县里要组织各个区进行文艺汇演。区里匆匆地成立了一个文艺宣传队,赶着排出一台过得去的节目来。哥哥是理所当然的乐队成员,我呢,因为普通话说得好,脸又长得象个娃娃,正好用在一个小话剧里当妹妹,我们俩同时被抽进了宣传队。这个队的领导人便是我们公社抓知青工作的老舒。大约因为这里一多半是知青的缘故吧。

报到的那天,出乎意外地,我们在签到名单上看见了琦的名字!

哥哥变得那么举止失措,面红耳赤地望望我,又望望那本签到簿,仿佛不知道如何对待眼前发生的事情。

“别让人家看出什么。”我扯扯他的衣角,悄声说。

他神情激动地抱紧了行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试试看吧。”

同一天下午,我们就在住地大院里看见了琦。琦几乎按捺不住她的兴奋和惊讶,微微踮起脚尖,使我觉得她马上就要对准我们扑过来似的。可是她终于交叉起双臂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她走过来,一眨不眨望着哥哥的眼睛,轻声说。

“我想过。真的。临来时,心里突然涌上一个念头,希望在这里碰见你。可是我又不相信真的能碰上。”

“这么大的区……”

“相隔这么远……”

“我真高兴。”

“可是我有点儿害怕。不知道怎么,我仿佛有一种预感……”

“别说了!”琦惊慌地打断哥哥的话:“你别说了,多不吉利!就当我们什么事情也没有,只是普普通通相识吧。”

他们真的就象普普通通的队员一样相处了。哥哥专心致志练习他的笛子独奏,另外还得加上为所有歌唱性节目伴奏。他们这个小小的乐队里,除了他这一支笛子,就只有一把三弦和一把二胡了。那个拉二胡的甚至都不能识简谱,须得哥哥一句一句哼给他听,直至大体上记熟。可见哥哥是宣传队里何等举足轻重的人物。最清闲的是我,只有一个唯一的很不重要的角色。没事的时候,我就站在哥哥身后帮他们敲木鱼,敲铃铛,好歹也算帮他们壮大一点阵容吧。

琦的任务不多也不少,一个独唱,一个表演唱。她看上去依旧是那么快乐和活泼,跟每个人都能大声说笑,也乐意给每一个人帮忙。纠正一个动作啦,提示一句台词啦,这一切都做得那么自然和亲切。她喜欢站在哥哥身边帮他翻乐谱,可是一到这时候她就沉默了,常常一张乐谱半天也捻不上手指,有时曲谱明明还没吹完,她倒是心不在焉地翻到了第二张。而哥哥总是随机应变地遮掩过去,从来也不说她什么。

琦开始养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习惯:她唱歌,非得要哥哥在旁边给她伴奏,哪怕是平日随随便便的练习。不管什么时候,哥哥的笛声一起,她全部表情立刻显得舒展和镇静,歌声里仿佛注入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听上去格外宽厚和醇美。万一哪一次哥哥不在旁边,她的声音就变得那么干涩和拘谨,甚至张开嘴巴发不出声音。

有一次在区礼堂里彩排,有琦的独唱,唱的是“三杯美酒敬亲人”唱到一半时,哥哥不知怎么吹漏了一个音,琦敏感地察觉到了,跟着就张口结舌地愣在那里,下面的词和曲子一句也唱不出来。满场哗然,琦窘得几乎要当场哭出来。

落幕以后,哥哥对琦说:“下次,要是我再出了差错,你唱你的,就当没听见。”

琦连忙摇头:“你不知道我对你的笛声多么敏感,你哪怕吹错了四分之一个音,这个音就在我心里无限放大,直到完完全全控制了我。那时我无论如何也唱不下去了。我不能离开你的笛声,一点儿也不能。”

“可是——”哥哥说,“要是你从来没有遇到过我的笛声呢?”

“那我永远也不会唱歌的。自从我的嗓子哑了以后,要不是你的笛声,要不是听到笛声之后的冲动,我不会开口唱歌。我永远会认为自己的嗓子完全毁了。”

琦说着,第一次在大家面前这么冲动地望着哥哥,以至我担心她随时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使她和哥哥重新陷入迷乱的心绪之中。

俗话说,纸包不住火。哥哥和琦在排演中这种奇特的心灵感应,不久就被大家看出了几分。

“琦这姑娘,倒是个有眼力的。”有一回,老舒眯缝起眼睛望着哥哥吹笛子的背影,意味深长地对我说。

“其实我哥哥顶没意思,对谁都那么不咸不淡。”我连忙说。

老舒笑着揪了揪我的辫子:“小鬼丫头,倒会替你哥哥掩护。”

老舒是个好心人。甚至,他热心得过份了,居然自告奋勇地当起了红娘,要为哥哥和琦穿针引线。

“多么合适的一对,啊?真是天造地设。替他们把中间这层纸挑破了吧。”当着宣传队好些人的面,他这么说。

他真的去找了哥哥,问他喜欢不喜欢琦,又说他要替他们好好宣传宣传。“知青跟知青结合也不错。扎根农村嘛,你们就算带个头了。往后啊,这样的事不稀罕。你再想一想,要同意了,给我个回信。我再找琦谈谈。”

哥哥苦着脸,说不出话来。那几天,他心情郁闷得厉害,见了老舒总是躲着,甚至也不想跟我搭腔。他的伤口是在流血吧?这个好心然而冒失的老舒。

老舒是领导,不回话是交代不过去的。有一天,哥哥找到我,垂着眼皮说:“你把巧巧的事……告诉他吧。”

“那么……”我望着哥哥。告诉老舒后的结果会是怎样呢?我想。

哥哥低声地说:“随他吧。随他怎么办。我和琦本来就不该再凑到一块儿的。”

于是,我跑到老舒那儿,把曾经对琦说过的事情又原原本本对老舒说了一遍。

“有这种事吗?”老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真有这事,可是含糊不得的。你哥的责任不轻呐!人总要凭良心办事的,不是吗?这回算我糊涂,做了件尴尬事。不过——”他低头想了想:“年轻人接触多了也不是好事。你那个巧巧,她毕竟是……不管怎么说,她和琦是放不到一块儿的,一放就糟糕了。”

老舒到底是老舒,他想了个干脆得没法再干脆的法子:哥哥和琦之中退回公社一个。两人比较一下,似乎哥哥的用处更大些,除了一个小话剧,哪个节目也少不了他的一根笛子。琦呢,至多减去一个女声独唱。虽然心里也蛮可惜,到底损失小多了。这么一盘算,老舒下了决心,把琦半途调离了宣传队。“下次再来吧。这回嘛,县里经费有限,卡着人数呢!”老舒惋惜地,有点于心不忍地说。可是他没法把真实情况明明白白告诉大家。

就这么样,琦又一次跟哥哥分开了。走的时候,又是大家蜂拥着去送她,她没有机会对哥哥单独说几句什么。她一路上跟大家谈笑风生,显得那么快快活活,满不在乎。只有临上车的时候,她的眼光跟哥哥闪电般地对到一起,又急忙分开,同时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一个人,得有多大的力量才能把自己克制得这样啊!我觉得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为她,也为可怜的巧巧。

老舒很喜欢哥哥,他一直同情哥哥的遭遇,想帮哥哥分担点什么。他早先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有不少相熟的老战友。有一次,他打听到了百里之外有个部队医院,治疗神经毛病极有把握,收费也不高。“你把巧巧送去住院吧。”他对哥哥说,“那里有我的老战友,找他登记个床位没问题。钱嘛,我跟公社商量商量,贴补你一点儿,你自己再另外筹划一部分。公社也穷,没法儿多给你。”

哥哥自然是喜出望外。他对我说,要真能治好巧巧的病,倾家荡产他也干了。

可是,话虽这么说,家里可倾的“产”又在哪儿呢?那几年,外婆就靠着变卖点旧器物维持生活,再卖,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天无绝人之路,有人就有办法。”哥哥眼里闪着亮光,信心十足地说。

那时,宣传队驻地附近正在建造一座规模很大的糖厂,需要招雇很多农民工帮着干活。哥哥不跟我商量,就跑到工地上领了个号,每晚去拉板车运石子,从运河码头运到工地,约摸二、三里路的样子。要是肯下劲,一晚上挣个两、三块钱是十拿九稳的。

哥哥身体并不强壮,拉那么一车石子可不是件容易事。我曾经跑到工地上去看过哥哥。他有一个搭伴,他拉,他的搭伴在后面推。两人都使劲撅着屁股,腰弓得象个虾米,寒冬腊月还冒出一头大汗。拉一趟下来,他站在我面前呼哧呼哧喘气,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不行。这不是你干的活儿。”我说。

他笑着,朝我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外婆知道了,准会心疼死的。”

“你要保密。”

“做不下来就罢手,别硬撑。”

“不会的。”

我劝不动他。毕竟我是他的妹妹。

可是我也找到挣钱的门路了。以前我跟巧巧学过钩花,钩出一朵一朵花来,可以拼成衣服、裙子、桌布。我想方设法托人从城里的钩花厂里领来几大包“开司米”,晚上没事的时候,躲到区中学的门楼底下钩衣服。那里有唯一的一盏街灯,是通宵不熄的。有时糖厂工地上没有石子要运了,哥哥便一晚一晚地陪着我。我钩花,他帮我绕线。雪白雪白的毛线在他手里飞舞,拉开,又收拢,他始终低了脑袋,那么样的专心致志,仿佛他手里拉着的是希望,是生命,是充满了阳光和幸福的未来。哦,凭他这双手,他不该得到这一切吗?我想。我为他祝愿着。

宣传队放了两天假,让大家回去参加年终分配。乘这空子,我们拿上老舒写好的介绍信,把巧巧送往医院。给医生介绍情况的时候,哥哥斩钉截铁地说:“只求能除了病根,哪怕住上十年八年呢?钱,我们会挣来的,用多少只管开口。”

那回巧巧也显得格外高兴,眯着眼睛光是笑。“这回准能治好的。”她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仿佛对自己有一种预感似的。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全县文艺汇演结束了。我们区里不前不后闹了个中游。可是哥哥的笛子独奏却评上了优秀节目,在最后一场的“汇报演出”中得了个满堂彩。当即有几个地区和县剧团的负责人找到老舒打听哥哥的情况。

“不错,不错。”老舒拍着哥哥的肩膀,高兴得满脸是笑,“年轻人是要学样本事好。熬着吧,只要政治上不出什么问题,有机会我总会把你推上去的。这年头,人才宝贵呀!”

汇演结束,宣传队便也完成了历史使命,照说应该解散回生产队了。可是老舒不肯,觉得这么悄没声儿地解散有点不甘心,没到那份意思。他跑到区里一嘀咕,得了个指示,用上一个月时间,在全区各公社巡回演出。那时候,电影少,戏也少,农民能看上我们宣传队的节目也就心满意足了,我们走到哪儿总是被当成上宾待的。

有一次,宣传队巡回到了琦那个公社。

从坐上拖拉机往公社去的路上,哥哥就开始吹起了笛子。他低着头,轻轻地、呜呜咽咽地吹,跟谁都没有说一句话。拖拉机声音响得厉害,叫人没法听清他吹的是些什么。但是我猜到,里面肯定有琦最爱唱的那支歌。

当晚在公社礼堂演出。琦没有到后台找我们,不知道她来了没有,我演完自己那份角色,急忙卸了妆,跑到场子里去找她。

看节目的人很多,长条子木板凳根本坐不下,不少人是站着看的。好在是大冬天,人多了倒显得暖和,只是满场里腾腾的旱烟味儿让人呛嗓子。

琦在哪儿呢?她不会不来的吧?我想是不会的,除非她这天病得爬不起来。后来我终于在右边的侧门前发现了她的脸。可是等我从人缝里好歹挤进去以后,她却不见了。她也同时看见我了吗?一定是的。她不愿意见我,所以赶紧躲起来了。这都是因为巧巧的缘故。琦是个很敏感很自重的姑娘。

回到后台的时候,我怅怅地想着,心里很不是味道。

我们在这个公社连演了三场。每场演出中我都要到人群里寻找琦,可是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碰见过她。我估计她是钻到人群最拥挤的地方了,要不然就干脆没进礼堂,只是站在远远的麦地里听着。反正,这三天里,哥哥的笛子完完全全是为了吹给她听的,他吹的是夏夜的故事,那个发生在小河两岸的缠绵而又动人的故事。若不是知道她在侧耳细听,哥哥为什么要吹这些呢?他从来没有象我似地有意寻找过她,可是他从千百人中辨出她的喘息声了,一定是这样。

哥哥的笛声委宛而又苍凉,象一个饱经艰难的跋涉者站在无边的沙漠上,对着苍茫大地讲述他心灵的历程。他没有经过化妆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有点儿苍白。长长的胳膊,长长的腿,几乎不能负载他沉郁的心绪。有时候,他把胳膊肘尽量抬上去,脚尖跟着微微踮起,整个人就这么向前面倾过去,仿佛他的灵魂在痛苦不安地挣扎,解脱,要想冲破躯壳,向着静谧的闪烁的星空飘上去,飘上去……直到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可以和另一个热情的灵魂相遇,碰撞,迸出五颜六色的火花。

哦,怪不得琦总不想露面,哥哥的笛声是属于她的,她拥有了这一样财富,已经是足够、足够了。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一颗赤诚的心更可宝贵的呢?不管他们这一辈子分居在天南海北,不管他们是青丝如缕或者白发似雪,琦永远是一个胜利者,她在精神上占有了哥哥的一切。至于别的,本来就是那些短促的、暂时的、极易得到和消失的东西,放弃了又有什么可惜呢?

我感到害怕,感到一阵透心彻骨的寒意:我不能明白,对于哥哥、琦和巧巧三个人来说,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人在世界上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磨难和惩罚呢?将来,也会有那么一天,这惩罚落在我的头上吗?因为我也同样地渴望着生活和幸福,也有一个跟哥哥相似的、赢弱而又并不安宁的灵魂,一个受魅惑的灵魂。

离开公社的前一天晚上,散了戏,我对哥哥说:“听说琦的村子离公社不远,我们去看看她吧。”

哥哥想都没想就摇头拒绝了。

“这会让琦伤心的。”我说。

“也许去了更伤心。”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去看她呢?”

“……总有一天。”

哥哥又含含糊糊地说到了这几个字。他的眼光游移不定地望着远处,仿佛自己对这句话也没有信心、没有把握似的。

那一天早上,我们收拾起道具、服装、布景,又坐上了拖拉机往另一个公社开拔。

正是数九寒天,公路两边的田野里空空荡荡,望得见零零星星给麦苗松土的社员。成群的麻雀在电线上跳跃,飞来飞去觅食,发出焦急或者快乐的叫声。村庄是一片沉寂,大约每个人都在悄无声息地为生计操劳吧?只有打谷场上的老牛和小牛悠闲自在,一下一下甩动着自己的尾巴,仿佛出于习惯还在驱赶着夏日才有的牛虻。

远远的麦田里有个穿红衣服的姑娘,倚锄而立,静静地望着我们。看不清她的脸庞,可是那两条格外修长和矫健的腿多么熟悉!她向我们走过来了,一步,又一步……唉,这是我该死的幻觉,她仍然静静地立着。

就是这时候,坐在我身边的哥哥猛然发现了她,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腾”地站起身来,挣脱了我的手,一迈脚就跳下了拖拉机。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他的全部被压抑着的感情瞬间之内爆发出来,不可阻挡地集中到她的身边。他根本、根本就忘记了这是在全速前进的、能把人震得弹出车厢的手扶拖拉机上。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迫不及待地想飞过去,飞过去,和孤零零站在田野中的琦相会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再分离。这就是我的勇敢的哥哥!

拖拉机终于停下来,我心急如焚地奔回去,扑向已经摔昏在路上的哥哥。他很快就醒了过来,望着正在向做奔夹的琦。他微笑着,脸上是那种惊喜的、期待了很久很久的神情。

他试图站起来,去抓住琦向他伸来的双手。可是不行,无论如何不行,他的一条腿大约是摔断了。

拖拉机把哥哥送到县医院。他很快进了手术室,我和琦、老舒几个人站在门外等他。我焦急不安地盯着洁白的玻璃门,心里涌出了许多想要对哥哥说的话。后来,他从手术室一出来,我冲到嘴边的第一句话便是:“要是我,我也会跳下去,哪怕摔得粉身碎骨!”他疲倦地对我笑了。

老舒放了我的假,让我留在城里照料哥哥。余下的那帮人,又由他带着周游各公社去了。

琦也回生产队去了两天,说是取点口粮,可是,她回来的时候,拿出来的却是那么多的一笔钱。

“我把房子卖给队里了。床、桌子板凳,全都卖了。这钱,够你治腿,还够你给巧巧治病。她需要一大笔住院费,我全都知道。”

哥哥静静地、并不很吃惊地望着她,半天半天,才说:“以后,你在哪儿安身呢?”

琦轻轻地笑起来:“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守着小窝过日子的。那么大的公社,那么大的村子,哪儿找不到避风遮雨的地方呢?春天又要到了呀!”

我说:“要是你愿意,还迁回我们队里吧,跟我住一块儿。”

她仍然笑着,摇了摇她的头。“将来,你会有自己的生活的。人不应该互相妨碍。”她说。

十一

哥哥出院以后,又在家里住了好久。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才能重新下地走路。

“又是一个春天了。”他常常凝望着天井里的枇杷树,若有所思地说。

这期间,我曾经坐汽车去看望过巧巧一次。她显然神情清朗得多了,问了外婆又问哥哥,还告诉我医院里的许多趣闻逸事,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医生说她恢复得很快,大约年轻生命力旺盛的缘故。

过了不久,我们居然收到巧巧从医院里寄的、短短的一封信。

“我好啦!医生准我出院,可是他要家里来人接我。他让我自己写信,说,这样你们会高兴的。我也很高兴。”

接到信,巧巧妈激动得哭一阵,笑一阵,不知道怎么才好。

“福气!我们大家的福气呀,外婆!”

“可不是嘛!”外婆眼圈红红地说:“老天有眼,好人歹人分得清。是好人总不能受一辈子磨难。总算盼到头啦!”

我要跟哥哥一块儿去接巧巧。外婆慢悠悠地说:“小妹呀,琦姑娘卖了房子给巧巧治病,这桩喜庆事,该让她去才是。大恩大德,今世报不完,来世再报。先要叫巧巧记在心里。”

琦要推辞,说她不希求这些。架不住我们大家劝说,她跟哥哥一块儿去了。

他们去了两天。这两天又逢上绵绵的春雨,到处都是潮湿的雾气,潮气中却又充溢着盈盈的生机,仿佛一切都在得到滋润,都在膨胀,发芽,顽强地伸展躯体,在这个世界上求得一块生存空间。

第三天,有人打门。门开了,人冲了进来,只有巧巧一个人。她惊慌失措地揪住了外婆的袖子,连连顿脚:“他们不在了,一上汽车就不在了!就那么一眨眼睛的工夫呀!”

外婆脸色一阵发白,然后又缓转过来,拍着胸口说:“好乖乖,吓得我不轻。不慌,不慌,准是一时想起什么要紧事了,误了开车。等等吧,下班车会回来的。”

等了一天,又是一天,他们没有回来。有一刻,倚在门口张望的时候,象闪电从心头掠过一般的,我猛然醒悟到:他们是再不会回来了!把巧巧送上汽车以后,他们是有意走下去,让汽车开走的。他们不会回来了!

我奔回屋里,趴在床上大声哭着,痛痛快快地哭着,仿佛要把压在心里的一切重负在倾刻间统统抛泻出来。说不上是赞成,是惶惑,是忐忑不安,可是我的心里犹如春雨洗过一样的轻松和明净。终于……哦,事情终于有个结果了,虽然这并不是我所期待的结果。那么我原来期待的是什么呢?是哥哥跟巧巧的结合?似乎又不是,不是。生活难道就是这么一种迷茫和令人不可预测的东西吗?

第三天,邻居家在交通局工作的叔叔带来一个消息:两县交界处的公路上出了一起车祸。一辆卡车轧断了桥栏杆,翻身冲下河沟。车上运的是钢材,车厢前面却空出一个地方,违章搭运了一男一女两个乘客。卡车翻身下沟的时候,钢材从车厢后面猛然往前冲去,把那两个人挤轧得血肉模糊……

我晕了过去。什么时候才醒来,家里是怎样一片混乱,我怎样坚持着赶到出事地点,这一切,都已经记不清楚了。那几天我本来就是在一片混沌和迷乱中过去的,支配我的行动的只是下意识,我无法清晰地把这一切回想过来。

但是,有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就是:出事地点的老乡告诉我,被轧死的人已经分辨不清模样,被他们就地埋了。那两个人似乎还年轻,男的穿了一件藏蓝色衣服。不过也许不是藏蓝,血染得太多,不大容易看清。

我立刻回想起来,哥哥那天走时,穿的是一件草绿色上衣。我立刻回去把哥哥所有的衣服翻检了几遍,没错,是草绿色的,那件藏蓝色的还放在床头。那么,也许,这不是哥哥和琦,是另外一对不幸的人吧?

无法断定。好多好多年了,我都无法断定。几乎有一千次,我惊恐地意识到那就是他们,可是又立刻有一千次顽强地否定。哥哥和琦不应该有这么惨的结局,他们是诚心诚意去寻找幸福的,幸福之光竟会引导他们走向死亡的天国吗?

整整十五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哥哥和琦如今飘泊在何方。甚至,我不能断定他们是死还是活着。可是,我在梦中常常听到哥哥的笛声,那袅袅绕绕从天边飘下来的,悠扬、婉转、如梦如醉的声音。我也常常梦见他——一个清瘦、文弱的年轻人,长长的腿,长长的胳膊,头发柔软而略带浅黄,嘴唇紧紧闭着,那双撩人的灰褐色的眼睛,长久长久地望着某一个地方,好象要透过一层朦朦胧胧的东西,去寻找生活的真理。

巧巧不久就跟她妈投奔乡下老舅那儿去了,因为她在家里总是呆呆地望着那棵枇杷树,望得久了,神情便有些痴迷。外婆怕她触景生情,发了旧病,劝巧巧妈带着她走开。临走的那天,巧巧妈和外婆抱头痛哭了一场,还让巧巧给外婆磕了三个响头。“到乡下给你老人家烧副高烛,保你长命百岁呀,外婆!”巧巧妈难分难舍地说。

不过,我的外婆到底没能活到百岁。临死的时候,老人家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反反复复叮嘱说:“有朝一日你哥哥回来,到我坟上告诉我一声,千万千万记着呀!”

我一直不能实现外婆的遗愿,可是我一直在等着这么一天。到今天仍然在等。每天我把小院子收拾得干干部净,盼望突然有人敲门。而且,站在门外的不是哥哥一个,是他和琦,甚至,还有一个长得跟哥哥一模一样的小人儿。

可是,可是……

院里的那棵枇杷树高及屋檐了,年年只有我一个人收它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