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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边 在水边

我的面前摊着一本《伊利亚特》。今天不知怎么,这本边角磨烂的世界名著,特别惹我心烦。无聊的希腊人,干吗要为了一个美女去攻打特洛亚呢?一场恶战,闹得世世代代这么多人去刨根究底地追寻它,想象它,描绘它,闹得我今晚不得不坐在这儿,硬起头皮去啃这些长而又长的诗句。明天就要考试了,《伊利亚特》准会考到,在这以前,我连十页还没看完呢。我喜欢的是从罗曼·罗兰往后的二十世纪文学作品,至于荷马先生,对不起,欣赏不了。

图书馆里真静。每个人都正襟危坐,将鼻尖直直对住书本。我今天是怎么啦?明天就要考试,我怎么能这样心神不定?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看不进,看不进。仿佛有个东西在我背上搓来搓去,又仿佛有一阵一阵轻微的笑声,弄得我头皮有点发麻,浑身凉丝丝的。

坐着也是白坐,干脆回宿舍,睡觉,明天起来落个头脑清醒。说到底,也不见得就会考这本《伊利亚特》,离生活太远了嘛!

我收拾好书包,站起来,把椅子轻轻推到坐位底下,踮起脚尖往外走,走出阅览室的门,灯光突然显得暗了许多。拐过一个弯,无意间一转头,我看见借书台门口站了两个人,两个八〇级的小孩,一男一女,亲亲热热地把两个头粘在一起。听到我的脚步声,他们迅速抬起头来,先各自望了我一眼,然后又对望了一眼,重新把头粘到一块儿去了,仿佛是凑近了共同看一本什么书。那么有趣!我心里不无感触地想:我跟林林谈了快一年的恋爱,还从来没有把头靠得这么近过呢。

宿舍楼里也是静悄悄的。推开门,好嘛,原来大家都没有复习,一屋子人正聊得热闹呢!

“嗬,彼此彼此呀!这下我可放心了。”我把书包“咚”地扔在床上,笑嘻嘻地对大家说。

“饱和啦。”“大姐”李平望着我:“多一个名词都塞不进了。”

她的眼神有点闪闪烁烁,仿佛不敢正视我。见鬼,今天是我的心理状态不正常吗?

我一瞥眼,突然发现了“洋娃娃”小米正往屁股底下塞什么东西。

“我看看!”没等她反应过来,我抢前一步,眼疾手快地从她屁股底下抽出一本杂志。《布谷鸟》?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可是,小米满脸通红,那么惶惑不安地望着我,身子往前探着,随时准备从我手上把杂志夺过去。

我疑心了。

“没什么,阿静。上头有程力的一篇小说。”李平故作轻松地拿出一本《欧洲文学史》。她的眼皮明明在跳。她一紧张,眼皮总是要跳的,无论如何治不好,她常说她当不了间谍。

“那么……”我没说下去。程力的这篇小说我是看过的。昨天在图书馆里,杂志刚到,我就看了。《浪尖上的人》,挺普通的一个名字,可是写得真好,看完了,半天半天心里总觉得苦涩涩地。

小米还在紧张地望着我。我把杂志扔给她,开玩笑地说:“抱着它做个好梦吧,我不跟你抢。”

小米跳起来,猴子一样地爬到上铺,把杂志塞在枕头底下,跟着又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我一眼。

一定有什么名堂!我站在小米面前,坚定地伸出手:“杂志给我。”

“你不是……看过了吗?”小米结结巴巴地拿眼光向李平她们几个求援。

我突然火了:“给我!听见了吗?”

小米到底是个“洋娃娃”,大眼睛无可奈何地一扑闪,从枕头底下把杂志掏了出来。

我背过身去,把杂志“哗啦啦”地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我感觉到身后那几双静静地注视我的目光。

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个熟悉的名字——程力。

我又回过身,询问的眼光落在李平身上。

我知道我这双眼睛的威力,它能逼得任何人都会对我坦白一切的。而李平呢,又是那么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好人。

果然,她轻言慢语地说:“你看过也就算了。刚才,我们不过是瞎猜猜,程力哪就会写你呢?”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们把程力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当成是我了!难怪,程力是我的老乡,当年同在一个公社插过队。偏偏他小说中就写了那么一个可怜又可恨的女知青,她为了上大学,曾经不择手段地挤掉一个公社干部的儿子,可是最后却又被县干部的女儿挤了!

我吐出一口气来,笑着对李平说:“想哪儿去啦!”是嘛,程力是我的“老战友”了,我俩的关系相当不错。再说,我插队四年,从来也没沾过上大学的边儿,连想都没想过,怎么可能是写的我呢?荒唐!

小米突然扑上来,抱住我的脖子:“这就好了!要不然,我们见了你和程力多尴尬呀!”

唉,这个好心眼儿的“洋娃娃”。不过,也难怪她们要朝那儿想,我们班上不就是我和程力是老乡嘛,不就是我们一块儿插过队嘛。一说起程力,一说起他写了个想上大学的女知青,谁能不首先想到我呢?

一段公案到此了结。大家似乎都放下心来,各自拿了脸盆毛巾,准备漱洗睡觉。

这时有人敲门。小米把门打开,一个脸蛋儿红红的姑娘探头问:“宁静住在这儿吗?”

我连忙应了一声。

“电话!”她注意地望了望我,扭头就走了。

我慌乱丢下牙膏,跑下楼去接电话。

“宁静吗?”原来是我认识的一个报社记者。我很奇怪他这么晚还打电话来。

我说:“喂,有事吗?”

他停了停,似乎在郑重地挑选词句,然后,他转着弯儿问我:“听说程力写的那篇小说,人物是有模特儿的?”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该不是想问是否写的我吧?你们这些当记者的,真会钻缝打眼儿。”

他大概有些动摇了:“那么……”

我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的事!你们多心了。”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

我迈着轻快的脚步爬上楼梯。一道台阶,又一道台阶,走到后来,我的脚步变得沉重了,重得我简直不想抬腿。我倚在栏杆上,忽然浑身打了一个冷颤。我想,程力如果真的想攻击我,丑化我呢?

我常常自信我的竞技状态很好。因为每次考试,差不离我总能弄个“5”分。但是这回,我感觉到心里空虚得厉害。难道就因为少看了一本《伊利亚特》吗?

早上起来,头有些昏昏沉沉,动作也迟钝了许多。李平注意地望着我:“没睡好?”

我赶紧摇摇头。怎么能承认没睡好?那不等于承认了程力写的是我吗?

走进教室,心里又是一阵发慌,汗水涔涔地从背后冒出来。真该死,我怎么这么没有涵养呢?这样一件小事,要是搁在两年前,我顶多一笑而已。可是现在,我变得越来越敏感了,生活中的每一个音符都会在我心里引起回荡。

我站在门口,往教室里扫了一眼,前半部分空荡荡,后半部分却挤满了同学。每个人都把脑袋死死地埋在书里,仿佛炮弹落在窗外也不会使他们震惊。欧洲文学史是一门大课,参加考试的起码要有二百来人,来晚了的,想必只有乖乖地往前坐吧?其实,坐在前头的不一定不想作弊,坐后头的也不一定就想作弊,这只是一种心理作用,坐后头觉得似乎踏实稳妥些。

我拣了个不前不后的边座。待坐下来,打开书包,我才发现,钢笔忘在宿舍里了。今天考试一准完蛋,开门不吉嘛!

我转过身子,在教室的后半部分里寻找林林。我知道林林的毛病,每到考试,他必定第一个赶到教室,挑最后一排的座位。

我的目光突然撞上了程力。原来他就坐在我身后。猛然间,我手脚有些发软。

“找林林吗?他在那儿。”程力总喜欢象个大哥似的照顾着我。

我看见林林了。这个书呆子,面前高高地堆起一摞书,手忙脚乱地在里面翻寻什么。我想站起来,喊一声“喂”,可是我仍然软软地坐在椅子上,脚底下生了根一样。

程力关切地探过身子:“阿静,你要什么?”

“笔。”我模模糊糊地吐出这个字。

程力立刻把他手里的钢笔递给我:“你用吧,我还有圆珠笔。”

茫然地接过笔,我居然忘了说声“谢谢”。我想我未免有点儿失态了。我努力要挤出一个笑容,不行,无论如何总是那么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

程力象哄孩子似地轻轻拍拍我的肩膀:“别慌,老师不至于为难我们。《伊利亚特》准备了吗?”

我沮丧地摇摇头。

他轻轻松松地笑着;“这才好呢,别把时间耗在那上头,准保考不到。从《唐·吉诃德》往后,挑几本最重要的准备一下就行了。倒是那些小题……”

他没把话说完,上课铃响了,老师挟了厚厚一叠考卷走进教室。程力用英语在我耳边最后说了一声:“上帝保佑。”

考卷发了下来,满教室只听见“沙沙”的纸声,还有紧张的吸鼻子的声音。一个同学站起来说:“卷子不够答。”老师说:“不够再拿白纸。”

好多双眼睛都抬起来,不满地望着这个同学。可不是嘛,别人怕答不满,他却怕不够答!相比之下,评分标准不就无形中增高了吗?

我赶紧埋头看题目。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还好,没有关于《伊利亚特》的分析题,倒是有一道《唐·吉诃德》的人物形象分析。程力猜对了。但是有一道小题目:“《伊利亚特》的成书年代大约是____”。我赶忙填上了:“公元前九——八世纪。”填完后我又一想:何以见得呢?记得书上写的是:“《伊利亚特》形成文字在公元前六世纪。”

开门不吉,真是开门不吉!我的思维一下子乱了。底下的几道题,我都觉得有点似是而非。考场上这么心中无底,我还是第一次。我这是怎么啦?程力的那篇小说影响这么大吗?明知写的不是我,心里应该坦然才是,别人爱怎么想,随他们的便。中国人不就爱打听这些传闻逸事吗?可是,话虽这么说,心里总还是不舒服。不舒服透了!俗话说:三人成虎。到那时候,同学会怎么看我呢?

慌乱中,我扭头去看林林,他埋头只顾往下写,身子都不动一动。他就没想到关心关心我,看看我是不是答得顺利嘛。我忽然觉得一阵委屈。

程力在后面悄悄问我:“是不是卡住了?”

我咬住嘴唇,使劲摇摇头。好个程力,亏你问这一声,不是你那篇小说,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吗?你呀,你这个才华横溢的脑瓜子,你这支害人的笔哟!

老师在教室里踱来踱去,看上去那么悠闲自在。唉,有朝一日,我们也当了老师,会不会还记得学生时代考试的苦衷呢?

一抬眼,我的视线和老师相遇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眼睛里有一点同情和安慰。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也看了那篇小说,也联想到了可能写的是我?这个老师平时是很喜欢我的。他了解我。那末,他一定不会这么想。完全是我的多心。

我稍稍感到有些安慰。

不管怎么说,这回考试算是完蛋了。心绪一乱,任你平时背得滚瓜烂熟,关键时刻就是倒不出来,就是倒不出来。仿佛下了一阵粘稠稠的雨,把那些人名、地名、历史条件、时代背景全都粘走了似的,脑子里面一片空白,空得叫人心里发慌。

我交了卷子,愁眉苦脸地往教室外面走。林林还埋着个头,起劲地往下直写。我故意在他旁边停了一下,他丝毫没有察觉,也许是察觉了,顾不上理我。好一个不通人情的书呆子!我走出教室,心里还在想,当初怎么会爱上他的呢?

看了看表,十点钟了。居然考了两个半小时。大部分人还在教室里呕心沥血哪。复习的时候,谁都说:我怎么记不住呀?我什么都没背下来!可是一上考场,瞧吧,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答起卷子来一个比一个详细。

轻快的脚步声,有人从后面追上来了。

“喂,宁静!”

扭头一看,是图书馆系的小卜。她也是我的老乡,跟我们一块儿上欧洲文学史课,刚刚我还看见她坐在我前面考试。

“瞧你,闷了个脑袋只顾走。”她把书包换了个肩,甩甩右手:“好累,胳膊都写酸了。”

我说:“有东西写总是好事。”

她忽然扯了我一把,停下来,满脸郑重地问:“你说,程力到底写的是谁?”

脑子里一阵晕眩,我连忙靠在路边的小树上。我答不出话来。

“你看,我们是老乡,我从来没听说过你有那种事。我不信。可是同学们都来问我,还说我替你保密,弄得我也糊糊涂涂的。你说……”

我终于忍不住了,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没什么说的!爱怎么想,你们就怎么想吧!”

小卜满脸没趣地走了。

我有些后悔,因为平白无故得罪了一个好心人,总有一天,为了这桩倒霉事,我会把同学都得罪光的。到那时候,天哪,我怎么活下去?

我悄悄地站在树后面,看着同学们一个个从教室里出来,高高兴兴或者垂头丧气地走向饭厅。我决心在这儿等程力过来,当面向他问问清楚,到底写的是谁?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冤枉。

林林昂着头兴冲冲地从我面前走过去了。愣是没看见站在树后面的我!他准是考得不错。这一乐,会有好几天,他脸上都有两团可笑的红晕,就象喝酒喝得微醉一样。

终于,程力高高的身影在教室门口出现。按习惯,他先要在台阶上站一站,然后,优雅自如地往四面环顾一圈,仿佛这一看,周围一切值得注意的人和事都被他注意到了。他一眼望见了我,冲我点头一笑,扬手打了个响亮的“榧子”,额前那绺头发便漂亮地甩到后边。

我看了看表,快十一点了。老天爷,难道他答题也能跟写小说一样,洋洋洒洒一写就是几千几万字吗?

他歪着头站在我面前,身体的重心落到一条腿上,另一条腿便微微屈着,双手随随便便插在裤兜里。他这种站立的姿态曾经多让我心醉呀。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妒嫉过他的妻子,那个当了妈妈的纺织工人。不过,他是不知道这一切的。这个已经成为全校同学注目中心的人,他不会知道这一切。

“阿静,你是在等我吗?”他好象忽然发觉到这一点,微微有些惊讶。

我仰起头,一声不响地望着他。他的个儿真高。每次我站在他面前,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时,我就有一种要想拚命往上挣扎的欲望。我总希望有那么一天,我能够和他平视。

“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他摆出一副大哥哥的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长得特别瘦小,我在他眼里,似乎永远也算不上“同学”。

我望着他,用我这双唯一出色的,诚实和严肃的眼睛望着他。我不对他乞求什么,只希望他对我说真话。我相信他。

他明白了。

“阿静,真是胡闹!你怎么也胡思乱想呢?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才会去那么‘对号入座’。小说是创造人物的,你学了几年文学,难道连这个都不懂?”

他皱起眉头,有点责备我的意思。这不是开玩笑,他说的是真话。凭感觉,我知道是真话。

我忽然哭了,双肩不住地抽搐,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热乎乎的。不是委屈,是因为高兴。程力到底没有想写我,我所崇拜的人写的不是我。那么是我自己太浅薄,听信了不该听信的话。我原本就该付之一笑的。

他体贴地扶住我的肩头,等我平静下来,才说:“其实,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没想到一篇小说惹出这么一场风波。动笔的时候,我绝对没有考虑到这方面的麻烦。你知道,创作是凭激情的,灵感一来,除了小说里的人物,别的什么都忘了。这两天,好些人跑来问我,是不是有你的影子?我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呢?实在是无聊。阿静,我真对不起你。”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一肚子要发的火,要说的话,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好了,阿静,”他顺手把我轻轻往前推了一下。“走吧,快下课了,让别人看见不好。吃饭去吧。”

走在路上,他认认真真地问我:“喜欢我那篇小说吗?”

我点点头,说:“喜欢。”他笑了,歪过头,仔细地看了我半天,看得我都有点脸红。

这个下午,我心情特别轻松,特别愉快。刚考完试,肩上担子一卸,就觉得累了。我没有去图书馆,也不想看书,翻出照相簿,准备给那些照片一一题字。

小米不知道我和程力的谈话,仍然用那么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气偷偷打量我。她大概挺有些为我不平。可是,我怎么跟她说呢?直截了当告诉她:“程力写的不是我。”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算了,程力会替我解释的。作者的否认更有力量。

我很希望林林来看望我。一件事情过去以后,特别希望有个人在旁边,听我仔仔细细地叙述一切,然后是理解,安慰,开一个轻松的玩笑。可是,林林的老规矩,不到星期六晚上,他绝不会来找我。而且,这会儿,他准保钻在图书馆的哪个角落里,看他的《春秋》《左传》。他是立志要考研究生的,研究先秦文学。我呢,只不过想当个编辑,坐在窗明几净的编辑部里,埋头在厚厚的稿纸堆里。我的乐趣是发现别人的天才。

李平拎了一网兜苹果从外面回来。

“嗬,阿静,别欣赏你这些照片了,老师找你有事。”

“哪个老师?”

“喔,教欧洲文学史的。”

我有些忐忑不安。按我们这儿的习惯,老师平素和同学没多少来往,一找人,那准是有什么事。

“李平,你知道……干什么……”我站起来,神情紧张地望着她。

她塞了一个苹果在我手上:“阿静,你这两天好象有点病态。刚考完试嘛,老师找你这个课代表听听教学反映,总是正常的吧?”

对了,我竟然忘了我的课代表身份。也难怪,除了领过一次听课证,课代表几乎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那么,没什么可怕的事了?

我轻轻松松地往老师家走。

老师家住在校园僻静处的公寓大楼里,一进门,穿过小小的过道,便是老师的书房。书,一排又一排,平装的,精装的,中文版,英文版,叫人肃然起敬。墙上,桌上,没有一样装饰品,甚至连沙发上也光溜溜地没有罩任何东西。

这个老师平时是很喜欢我的,看得出来。他讲课,眼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我身上,仿佛这课堂里坐的只有我。大概,又是因为我的课代表身份吧?

他开始跟我聊天了。聊的内容全部跟写小说有关,从外国扯到中国。从莫泊桑扯到约瑟夫·海勒。我静静地听着,不明白他怎么肯挤出时间跟我说这些。

他话锋一转,又说到今天考试的事。

“你这次考差了。”他用中指关节敲着桌上那迭试卷。

我想我现在一定脸红得厉害。

“上午考试的时候,我注意过你。你心绪有些不好。是不是这样?”

见鬼!为了一件小事,我居然会那么失态吗?连老师都看出来了。我无法否认,只得暧昧地笑了笑。

“我要想跟你说的是——”老师垂下头,拿指轻轻敲着桌面,似乎在考虑嘴边的话该不该说。“不说,你大概也听到过别人的议论,就是程力的那篇小说……”

我仿佛觉得血液一下子凝固了。又是那篇讨厌的小说!难道事情没个完的时候吗?程力明明说了,跟我没有任何关系。那么这个污点就一直会蔓延开去,再也抹不掉啦?连我的老师——这个最喜欢我的老师,都如此郑重其事地跟我提到程力的小说,可以想象,无形之中我的形象已经跟小说人物多么牢固地连结在一起了。天哪,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热心肠的人,这么乐意当“考证家”呢?

我悲哀地望着老师的脸,遗憾他也并不十分理解文学。

老师抬起头,诚心诚意地说:“你思想上不要有什么负担,过去的事情毕竟是那个时代的产物。静想下来,谁又能说自己一生清白呢?说起来,我并不十分相信你是小说中那样的人。跟你接触下来,你还算是比较纯的……”

老师的嘴还在动,还在煞费心思地宽慰我。可是我已经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了。我坐在一只摇摇晃晃的小船上,一切都在我面前动荡、动荡,慌乱中,我想抓住什么牢靠的东西,我想张开嘴呼喊……

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老师很同情地说:“别放在心上,就算没有这回事吧。”

我真想大声地喊出来:事实上没有这回事,是你们大家强加于我的呀!

我走了,带着更深的烦恼。而一个小时前,我还那么轻松愉快,还以为程力对我作了保证就算过去了。我想得多么简单,而世界上的事情恰恰多么复杂,多么叫人啼笑皆非!真的,我该怎么办呢?

小时候听过一个神话故事,说的是有一个魔鬼,被化成一阵轻烟,装进了一只瓶子,沉在海底。第一百年,他发誓,如果有人救了他,他将给那人多少多少财富;第二百年,他发誓给得更多;到了第三百年,他绝望了,愤怒了,于是就想:要是谁救了他,他一定把这个人吃掉。不料,这一次他真被渔父放出来了……

我觉得我现在的情况有点跟这个故事类似。昨天,我还盼着林林来,盼他来安慰我,听我喋喋不休地诉说。可是今天,我忽然变得怕人提到程力的那篇小说。它会让我的神经变得高度紧张,变得张口结舌,无以申辩。

林林真是个迂夫子,他对这一切难道无动于衷吗?我的幸福和安宁莫非还不如《诗经》或者《左传》那么重要?不过,也许,他不在乎这些无聊的猜测,根本不在乎。他会相信我的。人和人要是没有绝对的信任,还有什么爱情可言?

我在湖边的林荫道上徘徊,不断地抬手看表,五点钟了,林林该来了。每个星期六,我们都是在这儿见面。宿舍人太多,图书馆里又不能讲话,只有到这儿来。有时候,我一边拿着英语单词本在路上来来回回走,一边想,要是这天刮着八级大风或者下着瓢泼大雨,我会不会来呢?林林会不会来呢?我不知道。遗憾的是,每个星期六似乎都是晴到多云。坚贞的爱情居然碰不到一个恶劣的天气来考验。

“嗨!阿静!”林林突然从一丛丁香树后面钻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他这个人,唯一的可取之处就在于,离开了图书馆或者教室,多多少少还能有点年轻人的样子。

我站住了,望着他圆圆的面孔。这是一张非常洁净的面孔,没有一个伤疤和斑点,洁净得使人有点怀疑它的真实存在。他的眼睛很黑,很美。有一次,我问他:“看了那么多书,怎么没闹成个近视眼?”他一本正经地说:“要是戴上眼镜,不就失去仅有的一点魅力了吗?”我忍不住笑了。他的坦率很让人感到可爱。

“阿静,走,到‘振华’吃包子去。”他满有兴致地说。

“才五点呢。”

“咳,去晚了,就没坐的啦!”

那倒是。今天星期六,包子铺一定生意兴隆。但是……

我说:“我怕碰到熟人。”

“老天!”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眼:“一切正常。干吗要怕熟人呢?”

他不明白。我早就想过。他不会明白的,果然是这样。他大概无法想象,一个人平白无故就成了众矢之的的时候,那种心情,那种滋味。

“好吧。”我说,一星期才这么一次,我不愿让他过于扫兴。

我们在干干部净的店堂里坐下。这是待业青年办起来的一个小小饭馆,因为新近开张,价廉物美,几乎让我们学校的学生给包了生意。

“吃饭是一种享受。”林林伸手把雪白的塑料桌布扯平,慢条斯理地开始说话:“我注意到你每次吃饭总是那么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好象有谁在后面追着你似的。这么说来,你并不真正懂得生活。你看……”

好无聊的谈话内容!我不喜欢他说这些。还不如听他说说“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呢!他以为,我既然喜欢的是“欧茨”,是“格·格林”,是“玛格丽特·杜拉”,那么,就一定讨厌他的“关关睢鸠”。他总是避免跟我谈到他的研究课目。那么,他就没想想,空泛无聊的谈话能使我满足吗?

我低下头,尽力不去看他的眼睛。当这双眼睛还没有被智慧照亮的时候,是空洞洞的,模糊不清的,它会使我想起一片荒凉的沼泽。

他敏感地觉察到气候不对,连忙收住话头,沉默了。

下面又该谈什么呢?我在替他设想。忽然,一个念头从我心中闪过,我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冷战。老天爷,要是他提起程力的小说,那怎么办呢?今天我已经不能容忍任何人对我提这件事了,再提,我会按捺不住地叫出来,哭出来。他会提吗?他是林林呀!他说过,他非常非常爱我。爱我,就应该理解我,相信我,就应该知道我现在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否则,怎么来理解“感情和谐”这个民意测验表上常提到的词呢?

我坐着,浑身紧张,仿佛在被告席上接受宣判。我想,对我和林林来说,这也许就是一次宣判。人的心理有时会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我现在就陷进去了,因为我无意中发现了我们双方的缺陷。我们的爱情并没有深厚的基础,不然,我何至于这么紧张地、提心吊胆地担心他说出什么话来呢?

我感觉到了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裂缝。

真怪,我的预感总是被证明是正确的,不想发生的事情到底发生了。林林在一阵沉默之后,忽然开口问我:“阿静,你说说,你和程力之间有没有什么……”

“……什么?”我机械地答应着他。

他想了想:“比如说……误会?在插队的时候?要不然……”

他没有说下去,可是我知道他要想说什么——“要不然,他怎么会攻击你?”

“攻击”,多么可怕的字眼!怎么谈得上“攻击”呢?待我象哥哥一样的程力,温柔、谦和、风度可人的程力,他怎么会攻击我?偏偏是别人要这么想,偏偏是!

我悲哀地、神情恍惚地望着林林那张洁净无瑕的脸,那双很黑很美的眼睛。我这时候心里边清醒极了,几乎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我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永远永远结束了。一场误会,一段荒唐的往事。从此以后,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同学、同志。真怪,一件偶然发生的小事竟会改变两个人共同的命运吗?这么说来,世界上每天每天该有多少叫人捉摸不定的事情。

梳小辫的服务员微笑着端来一盘包子。雪白的包子冒出一缕缕的热气,升高了,飘散了,仿佛刚刚做完一个美丽的梦。

林林伸手把包子往我面前推了推:“吃吧,不说那些了。”

晚了,林林,你已经说了呀!你为什么要说呢?小时候,你没听过那个渔夫和魔鬼的故事吗?

我站起来,深深地望了林林一眼,开始往外走。

“你干什么?”他迷惘地望着我:“你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朝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那为什么要走?”他失望地摊开手,“你瞧,本来好好的。你这人真怪。”

怪吗?有时候,人的行动是连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呀!今天我什么也不想跟他说,我的神经太紧张了。等过几天,我好好想一想之后,会跟他谈的。

就象电影散场的时候那样,突然之间,灯光亮了,银幕上什么也没有了。班上再也没有人跟我提程力的小说,好象这篇小说从来没有在班上传阅、议论过一样。我想,这一定是程力出面替我说了话。他反驳了那些无聊的猜测,用他堂堂的作者身份。

我一直躲避着没有跟林林单独见面。心情愉快的时候,思维方式便跟着起了变化。我在犹豫。

这期间,我又到老师家去了一趟,为的是抄回欧洲文学史的考分。我极可耻地得了个“70”,而程力是“88”,林林是“92”。老师惋惜地说:“你本来应该比他们考得好。”我笑笑,什么也没说。不是还有一学期的课吗?再看吧。

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在报刊阅览室随便翻看报纸,发现在我家乡的省报上登了程力的一篇文章,讲他《浪尖上的人》的构思过程。他是这么写的:“在我当年插队的公社里,有一个女孩子。从插队到现在,我跟她相处时间要算最长了。我曾经持续不断地观察过她的所作所为,直到大致能了解她的每一个心理动机……”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地警惕起来,把这段话一字一句又看了一遍。“从插队到现在……”他是这么写的吗?插队的知青伙伴中,除了我,谁现在还跟他在一起呢?没有人。那么……他?

一个大大的停顿。头脑中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手中的报纸象铁板一样沉重,我不得不将它放在桌上。

我完全糊涂了。完完全全糊涂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拿了书包,又怎样走出阅览室的。一阵寒风吹来,我浑身一哆嗦,缩起脖子,双肩夹得紧紧的,心都被夹疼了。

不知怎么,脑子里的形象思维活跃了起来。惚惚恍恍之中,我觉得我仿佛是在水边行走,瘦长单薄的身影可怜巴巴地投射在水面上。浪头一个接一个冲过来,冲上我的脚面,我的腿,膝盖……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更大的浪头打来,会把我整个儿卷走,卷走。

总有一天,我会被卷走的。

“咳,阿静!”

我迷迷糊糊抬起头,面前是一张异常洁净的面孔。今天不是星期六,林林怎么居然破了例了?

“阿静,想跟我谈谈吗?”

要跟你谈的,林林。可是,谈什么呢?一切都混乱了,颠倒了。我不知道谈什么好。

我思索着,考虑怎么开口说我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