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在水边 黄昏,有一个小院

他舒展了手脚躺在藤椅上。

小院里静悄悄的。阳光在天窗上勉强地跳跃着,闪着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各种颜色的小圆圈。远远的天边已经飘来了一抹晚霞。

他躺在藤椅上,舒展了手脚。一只小花猫踡在椅把上睡着了,呼噜呼噜,念经似的。他的呼吸也随着小猫的鼾声起伏,平稳而有规则。

自从朝鲜上甘岭一仗,他变成了特等残废以后,已经很多年了,这种生活。只是随着年龄的衰老,近来他更喜欢这样躺着,独自一个人,什么也不想,心里充满了恬静和安详。

墙角的一缸荷花开得正浓,硕大的花瓣舒展开来,慵懒而又娇艳。蒲扇似的荷叶笔直地伸出水面,光洁,油润,简直不沾一点灰尘。几只迟归的蜜蜂在花间盘旋,小心翼翼地钻进花蕊,又赶紧飞出来,选择更合适的落脚地。一只,两只,三只……哎哟,墙外又来一群。

皮鞋声橐橐地从门外响进来,儿子出现在他面前。笔挺的西装裤,黑皮鞋,亮得能映出地上的砖缝。

“爸,你知道吗?你们民政局又调来一个副局长。”

“哦,听说过。人来了吗?”他闭着眼睛,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儿子的话。

“哼,算上你,有六个副局长了,总共才二十个人的单位。”儿子的嘴边挂着嘲讽的笑。

他没有立即答话。过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说:“刚才跟李部长下了一盘,又输了。我拿白子,十回有八回是输的。你帮我想想,到底什么原因呢?”

儿子不耐烦地说:“下次拿黑子不就行了?”

他认真地摇摇头:“我不喜欢黑子。也许该黑子赢得多?这里面有点心理作用吧?”

儿子不满意地瞟了他一眼,走到小圆桌旁边坐下来,忽然发现桌上有一封信。

“谁的信?”儿子拿过来一看:“乡下来的。”

“哦,”他说:“下午送来的。搁在桌上,我都忘了。”

“你忘了!你什么都忘了!”儿子叫起来。

他无可奈何地笑笑:“有什么法子呢?人老了!念念信吧。”

儿子撕开封口,抽出信纸,匆匆溜过几眼,忽然变了脸色。

“你自己看吧,二叔干的好事!”儿子把信纸扔在他胸口上。

心里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象蚕丝似的,绕遍了他全身。拿起信一看,果然是件麻烦事。二弟在信中说:他们盖房子占了对门人家一小块地皮,那人家不依,居然打起架来;二弟一失手,用铁锨把人家不懂事的孩子抡倒了,天灵盖都削去了一块;孩子已经送进县医院,人家还说要上法院告他们;求哥哥帮助疏通疏通。

“哎呀,这是怎么弄的?”他有些着急起来。

“怪你自己!”儿子冲他发了脾气:“残废金攒多了,留着买部电视机也好。哼,就惦着你的老家,要给钱让他盖什么房子。”

“别这样,孩子。”他用恳求的眼光看着儿子:“人不能没有良心。落叶总要归到根上。等你老了,你就知道了。”

儿子气呼呼地别过脸。

他吩咐说:“你快收拾收拾,到医院去一趟。把那两包云南白药,几盒葡萄糖针,都带去。”

儿子很勉强地进了屋去拿东西。

他重重地叹一口气。藤椅咯吱咯吱响了一阵,他换个更舒适的姿势躺好。同时,心里在暗暗埋怨乡下的二弟太不知轻重。

“唉,你那二叔,几十年干饭吃到狗肚里了。”他朝拎了皮包站在面前的儿子说。

“要不要你给院长写个条子?”儿子问。

他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说:“算了,他们也认识你。”

橐橐的皮鞋声又响了起来,西装裤从他眼角移过。小花猫懒懒地抬头看了看,张大嘴巴打个哈欠,又踡成一团,继续念它的经。

皮鞋声在大门口停住,儿子开了门。

“咦,你找谁?”

儿子惊奇的声音。一定是有人走错了门。到自己家里来的,儿子不会不认识。

哦,小蜜蜂只剩下两只了。这两只蜂儿怎么还不回家?谜路了吗?

“爸,找你的。”

找我?谁?

“进来。”没有抬头,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声。太阳穴隐隐跳着发疼,大概血压又高了。

“请问——”是一个女人的嗓音,轻轻地,带着点犹豫和不安。

他转过头来,惊讶地打量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女人,苗条身材,脸色黄黄的,眼睛有点红肿。旧的蓝布裤褂,打了几个深颜色的补丁。两只手放在肚皮前,右手紧紧捏住左手的腕子,好象那只手破了个大口子,正在汩汩地流血一样。

这姿势好熟!在哪里见过?

“你找谁——”略略欠起身,和颜悦色地问。

“假腿大叔!”

“啊?谁……我想想。”他吃力地从椅子上坐起身。“紫花?是你吗,紫花?……是你,是你。”

突发的记忆象闪电一样从他心头掠过,把他埋在心灵角落里的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名字带出来了。

没有回答,一对泪珠扑籁籁地从女人脸上落下,落在脚下青色的水磨砖上。

“紫花,你怎么找到我啦?快坐下,坐下。”

他高兴得双手微微有些发抖,欠身拖过自己搁腿的矮凳,推给紫花。

“假腿大叔!……你还记得我?”

“哦,记得记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喊我‘假腿大叔’。哈哈,紫花,不是那个黄毛丫头了。”他用一种爱怜的眼光看着她。“你瞧,哭什么呢?别这样。我心里都酸了。”

小花猫从椅把上抬起头,斜着眼睛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女人,然后,站起来,使劲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抬脚要往他腿上踩。

“去,去,规矩点儿。”他把猫轻轻推到地上。

夕阳从天窗上消失了,霞光映红了整洁宽敞的院落。女人的蓝布褂子变成紫色。她挺直腰板坐着,右手紧紧捏住左手腕子,清瘦的瓜子脸微微扬起,带着一种尊敬和不安的神色望着他。就是这种坐法。只不过这双手变得青筋累累了,讨人喜欢的杏眼带上了鱼尾皱纹。很多年前,她就是这样的坐在他旁边,那时,她才十岁……

是的,很多很多年前罗。一切都象梦一样,变得那么渺茫和模糊不清了。

五三年,他从朝鲜战场回来,在疗养院住了不到一年,住不惯,五四年秋凉时节,回到老家将息。

一天,村里来了几个耍艺的,他也跑去看。没有什么戏台,打麦场上围个人圈,镗锣铜钹一敲,就算开场了。好心的乡亲们给他递个凳子,把他让到圈里坐。

他很喜欢看热闹。小时候,村里也常有卖艺的去,耍猴啦,变戏法啦,舞枪弄棒啦,他能追着人家屁股后头看一天。那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红了眼睛不要命的人。他没见过今天的阵势,上场的居然是个托在手里能翻几个转儿的小黄毛丫头!

真的,把她托在手心,真能翻几个转儿。看不出她有几岁,总之瘦小得象只田鸡。身上的衣服还算整齐,腰间系条红纱带子,带子两头的纱线拖出来好长,在脚下飘呀飘的。

“大爷大娘,哥嫂姐妹们,看咱耍个小玩意儿。耍得好,赏个脸;耍不好,多多包涵。”声音细细的,好象手一陷就能断,带着那种老经世故的神气,叫人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味道。

她朝四面鞠个躬,双脚一跳,爬到场子中间垒得高高的几把破椅子。离椅面约摸有二尺的地方,插了枝地里摘来的萝卜花,她要站在椅面上,倒翻过去,衔起这枝花来。

人群里一片啧啧的声音,大家都替她捏把汗。

她把身子倒着翻下去了,萝卜花离她的嘴还有半尺远。她的两条细腿微微摇晃,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突出来,小瘦面孔涨得飞红,一寸一寸,不,简直说是一分一分地往下挪动。汗水象小溪一样在她脸上倒着流,点点滴滴落在干燥的泥地上,轻轻扬起了灰尘。

他的心痉挛起来。她掉一滴汗,他心上就“叭嗒”一声响。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手心,血珠都快要渗出来,他不觉得疼。

几个心慈的老太太别过脸去。当妈妈的搂着孩子,低声咒骂:“作孽哟!”

孩子的嘴离花只有一寸了,她的腿开始象筛糠似的摇晃起来,身躯也在发抖,仿佛来阵轻风就能把她吹翻过去。

敲锣的大汉在旁边哑着嗓门叫:“加油!加油!乡亲们把眼睛睁大呀!看好呀!”

他受不了。心里疼得厉害,象有谁拿了一把钝齿锯子粗暴地锯他的心一样。浑身上下的毛孔又象被人用污泥死死堵住了,憋得他要叫出声来。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挤出人群。

村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看热闹去了,要找个人说话都找不着。他只好走到小河边,躺在松软的干草堆上。天蓝得象水,太阳照着无边的大地。发乌的茅屋顶吸收了刺目的阳光。鸡在路边刨食。一只猪大摇大摆地走过街口。一切都是这么熟悉,他参军好几年,几乎没觉得村里有什么变化,好象时光在这里停留了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大场上的人圈散开来,村里开始冒出炊烟。

忽然有人迈着细碎的脚步往河边走来,鼻子里还哼着歌:

“叫我来呀我就来,

拔根芦柴花花,

清香那个玫瑰,

玉兰花儿开……”

这本来是个很轻快的小调,可是她变了花样,哼得慢了,显出几分凄凉的味道,叫人心里不好受。

他撑起头来,才发现原来是那个卖艺的女孩。她背了一大篮子山芋到河边来洗。

“喂,小黄毛丫头!”他招呼她。

“你是谁?”她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一双很讨人喜欢的杏眼机灵地望着他。

“过来,我跟你说话。”他柔声说。

她小心地走过去,把篮子放在两腿之间,用脚紧紧夹住。然后,拘谨地站在那里,右手握在左手腕间,好象那只手破了个大口子,血正在流出来。

“手破了?”

“没有。”她忸怩地松开了右手,过了一会儿又习惯地握上去。

“你是哪儿来的?”

“江北。很远呢。我叫紫花。”

“那个敲锣的,是你爸爸吗?”

她摇摇头:“爸爸在家里种地。不,我没有爸爸!我不认他!他不让我在家里,我恨他!”她涨红了脸叫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为什么?你做了错事?”

“没有。家里没吃的,发了水灾。爸爸要养活弟弟。”

“啊。你这个小黄毛丫头。”

“我恨他。他干吗不送弟弟走?”

“小丫头。”他轻轻叹了口气。

紫花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几声。

“在哪儿吃饭?”他问。

“庙里有口锅,我们煮山芋吃。”

“走吧,到我家去。”他说着,从干草堆上爬下来。一条裤腿被草根缠住,掀上去好一截。

“呀!你的腿!”

“稀奇吧?木头的。”

“你是个假腿叔叔!”

“唔。”他笑起来。

她丢下脚边的篮子,走过去,小心地摸着他的假腿。

“是从椅子上摔下来的吗?”

“不。子弹打的。”

“在家里打的?”

“在朝鲜。”

“哦,你是志愿军叔叔!”她欢叫起来,用一种尊敬的眼光看着他。“朝鲜很远呢。你们都是好人,你们不怕。”

“小黄毛丫头,为你们能过好日子呀!”

“过好日子吗?”她的眼睛惊喜地盯着他。

他不说话了。孩子的瘦脸在他眼前闪动,放大,放大,占满了他整个视线。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照在他脸上,他被刺得直想流泪。

“是的,为你们能过上好日子。等着吧。等上几年,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要不,我们流血打仗为谁呢?”他喃喃地说道。

紫花茫然地眨着眼。

“走吧。”他帮她拎起篮子。

家里人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不会做饭,就顺手从笸箩里拿了两个厚厚的小麦面饼递给紫花。

“给我的吗?假腿大叔!”紫花看着面饼,不敢去接。

“给你的。吃吧,小黄毛丫头,吃完了再拿。”

紫花一声不响地看了他半天,突然,几乎是闪电一般地,从他手里抓过饼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别过脸,捏了捏发酸的鼻子,不让眼泪掉下来。

紫花用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吃完饼子,又把手里的一点点碎屑倒进嘴里,就走到墙角边。那里有一堆猪草。

“你干什么?”

“我帮你切猪草。”

“这不行,紫花。”他慌忙去拦她。

“不,我吃了你的饼子。”她固执地挣开他,拿起一把钝菜刀。

他拦不住,也找了一把破刀,坐在紫花旁边。两把刀一上一下飞动,“喀嚓喀嚓”的声音单调地响着。

“紫花,你想回家吗?”

“想。可是回不去呀,师傅给了我爸爸钱,好多好多钱呐!爸爸还不起。”

“哦,好多好多钱……”

他放下菜刀,过了很久才说:“紫花,要是我给你钱呢?”

“假腿大叔!”她吃惊地叫起来。

“真的,我给你钱。我有钱,有残废金。”

“大叔!”她丢开刀,站起来,扑嗵跪在他跟前。

他吓了一跳,有些手足无措了。

“起来,起来。小黄毛丫头!别这样,别这样……”

她笑着,一边哗哗地流着眼泪,说:“假腿大叔,你收了我吧。我会服侍你,给你做饭,洗衣服……我都会,都会的!”

“傻孩子,我让你回家呀!”

她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她爬起来,擦擦眼泪,抓起菜刀,说:“我不要你的钱。再熬上几年,就有办法了。我自己能回家。”

这个晚上,他没有睡着觉。第二天清早,他爬起来,拿出一迭钱,写了个条子夹进去,又抓了几个面饼子,赶到村口。

过了一会儿,紫花他们拖拖拉拉地从庙里出来,走到这里了。他把紫花叫到一边,说:“这几个饼子,带着路上吃。”一面把饼子往她的小包袱里塞,钱也悄悄塞进去了。

紫花两只手把包袱抱在胸前,勉强笑着,说:“假腿大叔,你是个好人。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你的情的。”

他扬扬手,让她走了。那钱就留在她包袱里。他独自在村口站了半天,泪水悄悄地流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滚,就象小虫子在脸上爬。他几乎要后悔拿出这笔钱来。是的,钱是谁的?他有什么资格“施舍”给她?给了她一个,又抵什么用?祖国和人民啊!

“等着吧,等上几年就会好的!”他在心里叫着。

啊,事情过去很多很多年了,留在脑子里的印象几乎成了白色。如果不是紫花站在他面前,他这一辈子是不会再想起来的。

就在那一次,他回到县里,给县委写了份意见书,要求调查江北那一带灾民的情况。过了好久不见回音,他跑到县委去催,才发现意见书还搁在秘书处。再到秘书处查,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他很伤心,当时就发了脾气,骂了人家几句,又找到县委负责同志,开了介绍信,拖着条假腿,一跛一跛跑到江北灾区,扎进救灾工作队里。他用一个革命战士心里的火,温暖了千百个“紫花”。后来,灾荒扑灭了,他回到县里。他松了一口气。接着,在县城里定居下来,他慢慢地把紫花忘了,就象做了一个梦,早上醒来梦就忘了一样。他再没有回过村。他怕见乡亲们,怕见那些发乌的茅屋顶,满村里蹓跶的猪和鸡。

后来,他挂上了民政局副局长的头衔,耳闻目睹的事多了,也就顾不上件件都去认真了。反右、大跃进、四清、文革,一场运动接着一场运动。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洪流激浪,污泥浊水,统统从他身边流了过去。迎着浪头?还是躲开?似乎都不合适。他不知道应该如何站队。是的,人跟社会相比,实在太渺小可怜了。好在他的特殊身份保护了他能够安然无恙。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迷上了围棋,并且喜欢拿白子下。他爱在墙角种上一缸荷花,也高兴常在藤椅上躺一躺。他几乎把一切都忘了。

可是,很奇怪,人的心灵里又有一个极偏僻的角落,用来埋藏一些极不重要的小事。就象编辑部里堆放旧稿的纸篓。他把紫花的名字就藏在这里。只有当心弦触动的时候,这里的东西才能被突然记忆起来。哦,紫花,紫花,她成人了;而他,老了!

荷花上的蜜蜂忽然飞起来,互相招呼着,越过墙头,盘旋了一圈,看不见了。小花猫不知何时又跳上椅把。暮色开始悄悄地笼罩了小院。

是的,已经二十多年了。人的一生中,这是一段多漫长的岁月。他为紫花做了多少事,能够回顾得出来吗?历史实在无情,把个活生生的紫花又推到他面前。酸甜苦辣,这滋味多么耐嚼。他怎么对她开口呢?

“假腿大叔,我到底找到你门上来。我找你来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找到就好,紫花。”他心里也有些酸酸的,“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在哪儿。要不然,我会先去找你。小黄毛丫头!”

“其实,我就住在你老家村子里。”她苦笑着说。

“哦?会这么巧吗?你那个师傅呢?”

“师傅早死了。”她平静地说:“那年你给了我钱,我先不知道,走了几个村才发现。师傅不识字,以为我偷了人家的,一巴掌把我耳朵打聋一只。看,就是这边。”

他伸过头,仔细地看看她那只耳朵。外表跟好耳朵并没有两样。

“紫花,大叔反而害了你……”他心里涌上一阵苦涩的味道。

她平静地笑着:“别这么说。我在心里把‘大叔’两个字念了二十几年了。”

“紫花……”他摇摇头。

“拿了你的钱,师傅不让我走,说回家还不如在外头混混。后来,听说政府发了救济,家里缓过气来了,我们那个班子也就散了。师傅上了年岁,又有病,孤单单的,我丢不下他,又跟了师傅几年。十七岁,碰上三年困难时期,没别的,还吃这碗饭吧。走到你们村上,师傅说,这村里的人心好,他老人家作主,把我嫁了人。还算好。孩子爸待我不错,又有了儿女。”

“知道我在城里住吗?”

“知道。”

“怎么不来找我?”

“假腿大叔!”她抬起有些红肿的眼睛,“我不是没情没义的人。我心里总想着报答你,想了几十年了!苦的是家里日子不松动,拿不出象样的东西。你这里——”她看看这个宽敞的院落,水磨砖,荷花缸,小圆桌,藤椅把上的猫,“什么东西你没有呢?你不会稀罕乡下这点土货。我走不进你这个门。”

“傻丫头!你这个痴心的孩子!”他别过脸,吸了几声鼻子。

小院里更静了,一只蝙蝠从头顶无声地掠过。从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

吴妈走过来留紫花吃饭,紫花涨红了脸,站起身,连连摇头:“不不,我有几句话说完就走。我就走,我到医院去……”

“医院?”忽然有点特别的东西在他心里动了一下,可是他近来反应迟钝了,想不起来是什么。

“是的,到医院去。我就住在你兄弟家对门。”

“紫花!”他终于反应过来了,惊慌地盯住紫花的眼睛。那双眼睛是红肿的,隐藏着说不出来的哀伤和痛苦。“紫花!”他叫着,声音发颤,十分费劲地从藤椅上抬起身,要去拉她。

她急忙闪后一步,避开他,轻轻说:“假腿大叔,我不怪你兄弟。那房子,你兄弟替你盖了让你养老的,我怎么能跟你争那点地皮呢?孩子他爸性子躁,想不开,是他不好。大叔,你坐下来,坐下来呀……”

他一手撑住椅把,佝偻着身子站着。一种似乎麻木的感觉慢慢从心头流出来,顺着血管往全身扩散,扩散……脑子里是空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只仿佛听见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声音:房子,房子,房子!

儿子从外面小跑着冲进来。他茫然地瞪眼望着儿子。

“真见鬼!我说那孩子保不住嘛,已经死了!死了!好吧,出人命了,看你怎么收拾?”

他眨了眨眼睛,仿佛没有听懂儿子的话。

“人家一定要到法院告状。一定!赶快去找人探探口气吧!活见鬼。”

儿子生气地把提包摔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进屋了。

寂静。寂静。小花猫念经的声音那么响:咕噜咕噜……

“孩子死了吗?紫花。”声音那么细,有气无力的,还带了一种哭腔。

“是死了,假腿大叔。”紫花轻轻地回答,好象生怕惊吓了他。

“咚”地一声,他沉重地跌坐在椅子上。血管发胀,浑身象被钢索紧紧地缚住似的难受。太阳穴疼得厉害,如同刀子在剜一样。眼前一片昏黑,金色的火花奇妙地在黑暗中闪烁、飞舞。

……小河边,紫花在朝他笑:“朝鲜很远呢。你们是好人。你们不怕。”

“小黄毛丫头,为你们能过好日子呀!”

“过好日子吗?”

……县委秘书处,人们朝他摊开手:“找不到了,真对不起。我们这里来往信件太多。”

“不,不能这样办事,那些受灾的人民……”

“请不必担心,我们早有救济发下去了。”

“还有人在挨饿……”

“对不起,请找直接负责的同志。”

……他面前摆着围棋。

“白子赢还是黑子赢?”

儿子冲进小院:“那孩子死了!死了!看你怎么收拾?”

……紫花呢?怎么看不见她?是她的孩子死了吗?紫花!

一个哀伤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假腿大叔,我是来还你的情的。二十多年了,我总在想它,总在心里盘着……儿子死了,我不会去告你。我还有儿子。……你呢,你已经老了,你没了腿,为我们能过好日子……你该舒舒心心地养个老。”

养老,房子,腿,情。

情啊……

“假腿大叔!”紫花尖厉地叫起来。

儿子风快地冲出房门,就见他静静地躺在藤椅上,一只胳膊垂在椅把旁,手心张开来,朝着天空。他身边,跪着那个农村打扮的妇女,头垂在胸前,头发披散开,遮住了她的脸。

儿子猛然跺了跺脚:

“吴妈,快拿吸药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