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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蚨计划 正文 第六章

刘记粮栈的假钞风波迅速平息下来,但还是见了报,仙江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刘爷对此大为光火,将儿子关在屋子里背账本,自个带着杜伊霖和一干掌柜在自家开展假钞大清查。

仙江商会副会长关方炽前来拜会,刘爷很想听听他对假钞的看法,也让儿子认识一下。此事不便张扬,他刻意将会面安排在了耕读斋。耕读斋取“耕读传家”之意,进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桌,摆放一盆葱茏的迎客松,珍贵的象牙算盘和黄铜质地的电话机被擦拭透亮,桌子后面是铺着兽皮的太师椅。落地书柜占了一面墙,书不多,古玩不少。书柜前面一圈红木沙发,摆在一座造型别致的茶台四周。这间屋说是书房,却更像办公室。刘爷喜欢在这里处理公务,一些人少的、重要的会议也在这里召开。

刘牧楚与杜伊霖一起进来,见父亲正在书桌后讲电话,便双双轻手轻脚地去茶台前坐下来。到底是年轻人,又都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几天时间下来,两人已经非常熟络,一路上聊个不停,在沙发上还一直小声嘀咕。

不一会儿,门口响起脚步声,赵大掌柜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他的头发黑多白少、根根齐整,身材高大,走起路来器宇轩昂。刘牧楚出生之前他就在钱庄学徒,早已做到了汉信银行的大掌柜。

“子贵啊,除夕都在外出差,刚回来又让加班,真是辛苦你了啊。”刘爷放下电话大声招呼。

“我这算什么辛苦?能跟老爷比吗?”看到老爷,赵子贵的眼神忽然多了一些柔顺,他提着小牛皮公事包谦逊地朝老爷打躬作揖。

“赵叔,您好。”刘牧楚慌忙起身向赵子贵施礼请安。赵子贵年前去陕西办货,与少爷还是第一次见面。

他将刘牧楚的手紧紧握住,满脸含笑地说:“哎呀少爷,一晃五年,成了英俊潇洒的大小伙子了啊。”

寒暄几句,门外有人大声地讲起话来。

“快,来了。”刘爷侧耳一听,连忙带了一干人众到门外迎接。

“哎呀会长,您这未免弄得太隆重了。”一位中年男子将文明棍递给哑叔,抻了抻笔挺的西服,迈开一双短腿,伸出双手笑容可掬地朝刘爷走来。

来人正是仙江商会副会长、华达公司董事长、杜伊霖的舅舅关方炽。

一时间,各种或公或私的称呼此起彼伏。关方炽仿佛久经沙场的老将,一招一式应付自如。他先与刘爷客气一番,又将赵子贵的手紧紧握住,笑容满面地询问陕西之行的收获;接下来对杜伊霖像自家人那样笑了一笑,最后站到刘牧楚面前,从近视眼镜后热切地打量好一阵,才连连地称赞:“哎哟,刘大公子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一看就学贯中西、气度不凡啊!”

“关副会长,您就别夸他了。”刘爷听来受用得很,笑眯眯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关先生,承蒙抬爱!”刘牧楚恭敬地回应。

“叫什么先生,太生分了啊。”关方炽佯装生气地拍一下刘牧楚的肩,乐呵呵地说:“伊霖是我外甥女,你就叫我叔叔吧。”

关方炽来仙江不到三年,但资本雄厚、门路活络,其华达公司实力不在刘家之下。他是汉信银行的大客户,杜伊霖因母亲姓关,一来二去认下了这个舅舅,刘爷当然举双手赞成。

刘牧楚连忙改叫“关叔叔”,但感觉十分拗口。关方炽却连连叫好,随刘爷走了过来,分宾主坐下。刘爷吩咐上了茶,又客套一番,方才进入今天的正题:假钞。

“……春节过后,假钞就像雨后的笋子一样齐刷刷地冒出来,虽然这点损失不值一提,对关副会长来说更是小菜一碟,可它像一粒耗子屎,讨厌得很啊。关副会长,法币出来还不到四年,如果听之任之,这市场还不得乱了套啊。”刘爷吸了一大口水烟,将一席话讲得十分得体。

“我听说了,可有这么严重吗,会长?”关方炽微微有些诧异地问道。华达公司做的是大宗贸易,日常事务由秘书和佣人,他接触现钞的机会不多,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子贵啊,把我们清查的情况向关副会长简单介绍一下吧。”刘爷对赵子贵扬了扬下巴。

“好的,具体情况都在这儿了。”赵子贵打开公事包,掏出一叠假钞和一张清单,恭敬地说道:“这次假钞的品相和春节前的还不大一样,最近几日突然增多,搞得不少商家上措手不及啊。”

刘爷接过清单,戴上老花镜粗略浏览一遍,随手递给了关方炽。杜伊霖抽出一张假钞,对刘牧楚指点着小声议论。这一张质量比早先有所提高,但纸张粗糙、图案模糊,稍加留意还是能够辨别出来。

“嗯,总金额确实不算多,可正如会长所说,这玩意儿还真是坏了一锅粥啊。”关方炽感叹着,将清单递给了刘牧楚,也拿起一张假钞来。

“是啊,关副会长,下一步该采取什么措施,我想听听您的高见啊?”刘爷目不转睛地看着关方炽谦虚地问道。

“纸币比不得硬通货,这个嘛,还确实有点难办……。”关方炽皱起了眉头,拿起茶碗盖缓缓地扒拉。

书房一下子安静下来。

“伊霖,你看!”刘牧楚一直对着那张清单念念有词,忽然提高嗓门,神经质地叫道:“这个账有问题,赶紧把两组数据加一下。”

一句话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清单上,杜伊霖拿过算盘指法熟练地拨打,片刻之后报出数目:“确实有问题,上交款多出了八百五十元。”

“我倒是没来得及汇总,可怎么会多出这么多来呢?”赵子贵深感意外。

“假钱是一千二百零五元,减去多出的八百五,我们没损失几个子儿呀!”刘牧楚向茶几上的算盘瞅了一眼,笑呵呵地叫道。

“你这一惊一乍的干啥呀?”刘爷不解地看着儿子。关方炽和赵子贵更是一头雾水。

“爹,关叔、赵叔,”刘牧楚拿起清单,瞪大眼睛神秘地叫道:“要我说啊,这八百五是假钞贩子白送给我们的。”

“白送?”刘爷皱起眉头问道,看得出他对儿子的语气有些不满。

“对,是白送。”刘牧楚拿起几张假钞甩了甩,看了父亲一眼,小心地推测道:“我仔细看了一下,这一批假钞的仿真度是高了一些,但稍稍一看就能分辨出来,如果不白送你们谁会要啊?可仔细想一想,为什么他们要白送呢?”

关方炽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皱紧了眉头,刘爷与赵子贵止不住微微颔首,也都凝神思索。

“假钞制造者既然不图赚钱,那就只有一个目的,搞破坏啰。他们想让假钞尽快流通,以扰乱金融市场。”杜伊霖忽闪着聪颖的大眼睛,小声地补充道。

“说对了,他们就是想搞破坏,所以不计成本地投放,所以市面上假钞一下子多得不得了。”刘牧楚冲她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叫道。

赵子贵频频点头,刘爷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满意的笑容,关方炽也含笑盯着刘牧楚,只不过镜片后的目光更加深邃而不安。

“老爷,牧楚说得有道理,我再下去核实一下。”赵子贵稳重地拿过清单看看,及时地建议道:“我想让银行去几个老员工,专门培训一下各位掌柜和伙计……。”

“赵叔,不必花这个功夫,没用的!”刘牧楚不等对方把话说完,自信满满地摆了摆手道:“接下来咱们生意照做,见假钞就直接没收,反正咱们也没损失,等国家迟早采取统一行动再说吧。”

“放肆!你小子懂什么?”刘爷敲了敲茶几,大声为赵子贵维护颜面道:“大掌柜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会长,我好像听明白了。”关方炽正了正眼镜,笑眯眯地说:“这拨假钞来势汹汹,市民或者商会根本无能为力,必须政府出面才能解决。是这个意思吧,牧楚?”

“关叔所言极是。”刘牧楚点点头,并不理会父亲的呵斥,一丝不苟地分析道:“根据伊霖的说法,有人瞅准政府管理薄弱的仙江投放假钞,第一批质量太次,但春节期间开业商家不多,咱们刘记粮栈没引起注意而成为假钞的最大受害者。粮农闹事见报之后,市民提高警惕,假钞很快没了市场,第二版迅速推出来,导致近日市面上假钞突增。”

“你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懂得还不少嘛!”刘爷见儿子说得十分在理,不由得赞许了一句。

“如果政府迟迟没有动作,我们总得想点什么办法吧?”赵子贵冲少爷讪讪一笑,忧心忡忡地问道。

“放心吧赵叔。”杜伊霖收起算盘,看了大家一眼答道:“刚才我和牧楚分析过了,货币是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市场上出现假钞,政府肯定比谁都着急,迟早会采取措施的。”

众人都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愧为留过学的洋学生,怎么样,这下刘爷可以安下心来了吧?”关方炽笑容可掬地说着,指着两位年轻人恭维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伊霖年纪轻轻即可独当一面,这下牧楚又学成归国,会长更是如虎添翼了呀!”

“添翼?不添乱我就烧高香啰。”刘爷摆摆手,含笑答道。困扰多日的假钞问题有了答案,并且还是儿子给出来的,他心头能不格外高兴吗。

看着干爹高兴,杜伊霖赶紧盯了关方炽一眼,目光很有深意。这次关方炽前来,商量假钞的应对之策而外,还带着她交办的一项“秘密任务”。

前两天,她专程去了一趟华达,恳求关方炽帮一个忙——说服干爹,让刘牧楚从事他喜欢的实业。当时,关方炽听完她的请求就哈哈大笑,继而问道:“是不是爱上牧楚少爷了?”

杜伊霖娇羞地低头默认了。关方炽却取下雪茄,脸色一沉继续问道:“你这鬼丫头,没给舅舅说实话呀。”

“舅舅,此话怎讲?”杜伊霖似乎被对方看穿心思,诧异地反问。

“你呀,担心牧楚学会生意抢了风头,给你的伟大使命带来阻力吧?”关方炽盯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地问。

“干爹强逼牧楚做生意,他心头憋屈,我可都是为他好啊。”杜伊霖着了急,佯装不解地反问道:“舅舅,您不妨说得明白一些,我能有什么使命啊?”

到底什么使命,她心里其实清楚得很。对于父亲的死,她了解到的版本与干爹截然不同——全营官兵身陷绝境之时,刘爷只顾逃命将父亲全营官兵弃之不顾,事后还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父亲因此受了军法含冤九泉,母女俩不得不去东北投奔外祖父,但不久流落街头,幸亏父亲保定军校同学黄叔叔及时帮助。黄叔叔告诉了事情的真相,还教育她时刻牢记为父报仇,将刘爷低价赎买的杜家产业夺回来。

关方炽笑而不答,衔着雪茄抽了两口,意味深长地说:“年轻人嘛,一旦认准目标就要努力去争取,放心吧,无论你干什舅舅都绝对支持。况且,让牧楚暂时放弃生意从事他喜欢的专业,对他和刘家都是大好事啊。”

杜伊霖清楚记得,舅舅当时把胸脯拍得“梆梆”响,说保证说服刘爷这个老顽固。然而此刻他却懒洋洋地喝茶,似乎漫不经心地闲聊道:“牧楚啊,听说你所学专业与机械有关啦?”

“对,是电力机械,学了五年。”刘牧楚知道伊霖的“计划”,意识到对方已经准备说服父亲了,却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地回答。

“哎呀呀,我说刘会长啊,您还到处打听赚钱的渠道,自个放着金矿还不知道呀?”关方炽将茶杯往茶几上轻轻一放,故作意外地叫道。

刘牧楚与杜伊霖一下子明白过来,偷偷地相视一笑。刘爷似懂非懂地问道:“关副会长此话怎讲啊?”

关方炽往沙发上一躺,跷起二郎腿来侃侃而谈:“上上个世纪60年代,人类迎来了第一次工业革命,成功进入“蒸汽时代”;百年后,以“电气”为标志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全面开启,内燃机带来汽车、飞机等交通运输变革,电灯、电话相继出现;今天,有了电,生产力飞速发展,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牧楚啊,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关叔说得太对了!”父亲经商的思维超前,但关方炽无疑更胜一筹,刘牧楚不禁由衷赞叹。

“可是,就在西方国家蓬勃发展之时,中国的第一次工业革命还远远没有开始。”就在刘爷听得入神之时,关方炽突然表情凝重地结束话题,眨眨眼睛问道:“会长,我有个打算,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看看,都是自己人,你还卖什么关子呢?”刘爷很明显被吊起了兴趣。

“我想让华达公司和刘家携起手来,共同开启仙江的工业革命。”关方炽充满激情地挥挥手道。

“革命?怎么个搞法?”刘爷皱起了眉头。

“我们可以先建一个小小的印刷厂!”关方炽忽然轻描淡写地说。

“印刷厂?”刘爷呼出一口烟气,沉吟道。

“这几年仙江迁来了多少学校、报馆和公司,有多少书籍、报纸和传单需要印刷?一船一船的印刷品从汉口下来,那就是一船一船的钞票啊,我的会长。您想想,如果咱们就地把活接了,那得有多大的利润啊!”关方炽挥舞双手,配合充满激情的讲述。

他的讲话时而激昂,时而低沉,一张一弛尽在掌握,刘牧楚暗自高兴,他发现关方炽不但是位成功的商人,还是一名天才的演说家。

“嗯!听起来倒像一个赚钱的好路子。”刘爷毕竟是个生意人,一听到“利润”二字立马来了劲。

“路子是好,可万事俱备,还差一个关键的人才啊。”关方炽摇头叹息道。

“人才?”刘爷将水烟从嘴里移开,稍稍有了一些警惕。

“印刷厂得和机械打交道,还需要足够的电力。”关方炽的目光在刘爷父子身上逡巡一阵,最终停在刘牧楚身上,说道:“因此我想……。”

刘爷没等他说完,扬起一只手来断然拒绝道:“关副会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不行,牧楚去开厂子,刘家的生意怎么办?”

对伊霖借助舅舅说动父亲的“曲线救国”计划,刘牧楚本来就不抱多大希望,眼前刚刚出现的一丝光亮因此立马黯然。杜伊霖也沮丧到极点,郁郁不乐地垂下头来。但此刻他们都不能插嘴,一旦刘爷发现“上当”那就彻底没希望了。

“呵呵呵……。”关方炽一通大笑,瞟了刘爷一眼道:“我说会长啊,您眼中只有买卖,建工厂就不是生意了吗?”

刘爷恍然一笑,低头讪讪地端茶杯。刘牧楚心头突然亮堂起来,与杜伊霖暗暗点了点头。

“不但是生意,还是大生意啊。”关方炽不让刘爷多想,看了看赵子贵,掰着手指自问自答:“会长啊,租厂房、买设备、购材料、拉订单……,办工厂事情多了去了,哪样不得操心啊,您以为牧楚会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机器上?”

“关董事长说得对,少爷正好借机历练历练嘛。”赵子贵跟着附和。

刘爷点了点头,默默地抽着水烟。

“这个小厂子建好了,下一步我们还可以建电厂、炼钢铁,现在仙江电力多紧俏啊,如果有了电……。”

刘牧楚见对方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接过话头:“有了电,仙江的夜晚将一片白昼,什么米面厂、纺织厂、木材厂……。”

“你给我打住,别听见风就是雨啊!”刘爷突然脸色一沉。

“牧楚啊,不要着急。”关方炽向牧楚扬扬手,拖着腔调暗示道:“生意——嘛!是要一步步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