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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王村. §四

我溜下火车,出了站一问,才发现这地方离我的家乡不远了,我搭乘了一段长途车,就到家了。

刚走到村口,就看到我大哥正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张望呢,我估计大哥算准了我回家的时间,特地来等我的,心里一激动,也来不及多想,急忙迎上去喊了他一声。我大哥见到我,竟然有些吃惊,又朝我身后看看,奇怪说:“怎么会是你一个人呢,送你们回来的人呢?”我的心就往上一提,我可不敢说我是逃出来的,像我这大哥,脑子一根筋的,说不定就去报案呢。见我不答话,大哥又说:“弟弟呢?”一提到弟弟,我顿时情绪低落,更不想说话。大哥也没太着急,只是叹了一口气说:“你到底还是没把弟弟带回来。”又说,“你找到弟弟又不把他带回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只好开口了,我说:“我没找到弟弟。”大哥才不相信我,他说:“可是王助理都已经来报过喜了,说江城救助站有个叫王全的精神病人,他们帮着送回来了,难道不是弟弟吗?”原来他们在家什么都知道了,似乎比我千山万水千辛万苦得来的消息还多。我被他逼得步步后退说:“不是弟弟,那不是我们家弟弟。”大哥说:“那就奇怪了,难道同名同姓同乡同村?”大哥人很老实,但他的问题却很刁钻,我回答不了,大哥挠了挠头,忽然明白了,笑道:“噢,我知道了,那不是弟弟,那就是你哎,你才是真正的王全,弟弟只不过是个假王全而已。”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往家去,到了家里,发现我爹我娘都在家,我觉得奇怪,大白天的,我爹怎么不到“大蒜250”上班,我娘怎么不下地种田,不过还没等我疑问他们,他们先疑问我了,我爹我娘和我大哥一样,早已得知了王助理那儿的消息,见我没把弟弟带回来,他们并没有太多责怪我的意思,只是觉得奇怪,别说他们,如果换了我,我也会奇怪的,我是一心出去找弟弟的,结果我又没把找到的弟弟带回来,我这是瞎折腾个啥呢。

我完全可以把我遭遇说给他们听,他们就不会追问我了,但是我仔细想了想,我还是不敢把受冤枉的过程如实地说出来,我怕他们会和救助站那些人一样怀疑我。

你以为他们不会吗?

我只得含混地编了个段落,敷衍他们一下,他们听了后,也没有穷追不舍,好像我找不找弟弟,都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找到就找到,找不到就算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因为他们偏偏又看得出我的心情不好,我爹挖苦我说:“丢掉弟弟的是你,要找弟弟的也是你,找到了不带回家的又是你,也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说:“我说了半天,你们根本就没有听我的,我没有找到弟弟。”我爹反问我说:“那在江城救助站那个王全,难道是你?”大哥一听,也说:“恐怕正是这样的呢,三弟才是真正的王全呀,现在三弟回来了,就是王全回来了呀。”可我爹不赞同我大哥的意见,说:“但他们说那个王全是个病人,你病了吗?”我气得反问我爹:“你觉得我病了吗?”别以为我爹会被我的气势吓倒,我爹可比我凶多了,说:“你折腾来折腾去,难道不像个病人吗,你比弟弟病得还重吧。”

你们看看,这就是我爹,他要是想把我打成精神病,绝对比救助站的人更有手段。我就算是百口难辩我也要辩呀,我说:“爹,你听我说,我在江城救助站没有找到弟弟的名字,我就回来了。”我爹又抓住我的话柄说:“怎么,你不是去找弟弟,你是去找弟弟的名字,你找个名字有什么用,名字能跟你回家吗?”我再辩解说:“我是说,江城救助站的名册上,没有弟弟的名字。”我爹说:“那也不能说明你弟弟就不在那里边,你弟弟到底叫什么名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你能肯定那个名册上,哪一个就不是你弟弟的名字吗?”我爹这话我倒爱听,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我也已经这么往下做了,我已经偷看了所有表格上的照片,我只是没有认出弟弟是哪一个,但是这也不能怪我眼拙,只怪那照片上的人个个长得相似,我无法一眼就从中找出我的弟弟来,同样我也无法一眼就排除哪一个不是我弟弟。其实我正要继续往下做工作,我放下表格后,就去辨认真人,但是后来,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被他们怀疑上了。

总之我知道我家里的人都不爱相信我,无论弟弟在那里还是不在那里,无论我怎么解释给他们听,他们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所以最后我爹和我大哥都不和我说话了,我娘给我个台阶下,总结说:“反正在这个家里,弟弟归你,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你们看看,我摊上的这是个什么家,家里都是些什么人啊。

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我早就看出来,他们虽然在和我计较一些找弟弟的事情,但是他们的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也不在我弟弟身上,我感觉到家里摊上事儿了。当然,我是会以牙还牙的,他们不关心我和弟弟,我也不会关心他们,他们摊上什么事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回来歇歇脚,补点给养,我很快就会重新出发去找弟弟的。

我独自待在屋里,越想越气闷,本来我已经离弟弟越来越近了,我甚至已经感觉到弟弟的呼吸了,可他们却把我当成弟弟押回来。幸亏我聪明伶俐,半路设计逃走,否则一旦让他们的计划得以实施,一旦他们将我交到乡里,再交到我家人手里,我的这些愚昧的无知的乡人和亲人们,他们一定会相信人家,他们会把我当成我弟弟。

想到我能成功逃脱,我心中又倍觉喜庆,同时我又想,那两个押送我的人,那才真是摊上事儿了,他们送的可是个精神病人,竟然逃走了,这是他们的失职,他们失大职了,他们遇上大麻烦了。可再转而一想,我逃走这事,只有他俩加上我三个人知道,我如果不说,他们回去会说吗,他们才不会呢,那一个老狐狸,一个小阴刁,他们才不会主动坦白呢,这样的事情如果家属都不追究,他们就逃脱了责任。

我能让他们逃脱吗?

为了报他们陷害我的一箭之仇,我恶意顿起,抓起手机,立刻拨通了江城救助站的电话,毫无对他们的怜悯之心,我就说:“大王乡民政助理让我们到乡里等着接王全,时间早就过了,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到,人到底在哪里?”那边果然慌了,问我是谁,我冒个大,气势汹汹地说:“我是王全他爹!”他们更加紧张,停顿了片刻,估计是在商量怎么骗人呢,果然的,过了一会儿,骗人的话就编好了,告诉我说:“对不起,老人家,本来确实是准备出发了,后来因为事情多,还没有出发。”我得寸进尺,故意问道:“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如果你们太忙,干脆我们家属自己去接吧。”那边急得说:“不用不用,我们有规定的,我们要送到家的。”我幸灾乐祸地说:“当然还有个办法,你们愿意留他在站里,我们也没有意见,过几天等我有空,过去看看他就是了,就当他在住院治疗,是免费住院治疗。”

我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我有我的报复手段,他们也有他们的阴谋诡计,过了片刻,我的手机响了,是乡民政那王助理打来的,自报了姓名后,他问我是谁,我毕竟有个心眼,心想必是他们勾结连裆了,否则他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我就仍然说我是王全他爹,王助理到底是个助理,长点心眼,似乎听出来不像,但他又看不见我是谁,只好认了我是爹,说:“你是叫王长贵吧,你家儿子呢?”我故意跟他绕,说:“我家三个儿子,你问哪个呢?”他说:“叫王全的。”我说:“我家是有个儿子叫王全,但是王全的弟弟也叫王全。”他说:“就是有病的那个。”我喷他说:“我家儿子都有病,你到底要找哪一个?”他没法对付我了,只好作罢说:“反正,你那个叫王全的儿子回家,你要好好教训他,人家救助站好心为他服务,救助他,他倒好,还捉弄人家,陷害人家。”

这事情至此先告一段落,我也不想搞得太过,我将重新出发去找弟弟,我的目的地仍然是江城救助站,因为除了江城救助站,我实在不知道方向在哪里。所以,如果我搞他们搞得太过,那最后就是难为我自己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冒充了我爹,忤了天,我爹摊上的事情居然找到我头上来了,村上的王宝拿了张白条来找我了,让我看了看,白条上是村长王长官的签名,我说:“你找错人了,就算你眼睛瞎了,误认为我是我爹,我爹也不是王长官,而是王长贵呀。”王宝说:“王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城里傍上王大包了,我不找你找谁?”我嘲笑他说:“别说我傍没傍王大包,就算我傍上个亿万富姐,也与你无关,王长官欠你的条,你找王长官,找不着我。”王宝说:“王长官让我找王长贵,王长贵让我找你的。”我说:“没道理,为什么?”王宝说:“道理总还是有的,你看看这张条子欠的是什么款?”我再一看,原来当时村里为我弟弟办残疾证,办证的钱七七八八凑了一点,还差一百元,村里不肯掏钱,由王长官出面,向王宝借了,写下这个欠条。

说起给我弟弟办残疾证,我的气又不打一处来,先是王长官来找我爹传递消息,告诉我们,像我弟弟这样的情况,可以申请残疾证。我爹一向瞧不起这证那证的,何况那时候王长官还是前村长,我爹这样势利的人物,才不会把前村长放在眼里,更不会听他的指挥,我爹当时就反驳并反问他:“身份证揣怀里都没鸟用,办这鸟证又有什么用?”前村长立刻夸张地扬起眉毛说:“用处可大了啦,可以带来许多福利,经济上的实惠,比如医疗啦,保险啦,救济金啦什么的。”说了一大串,要不是他事先死记硬背下来的,就是他的政策水平确实高,这些东西,我连听都没有听过。

我都没有听说过,我爹当然更没听说过,我爹撇嘴说:“你对牛弹琴呢。”我爹虽然凶狠,嘴巴子也厉害,但这回却用词不当了,把自己降为了牛,我忍不住“嘻”了一声,我以为前村长也会跟着我笑一笑我爹,不料前村长却很正色地对我爹检讨说:“你说得有道理,怪我没说清楚,没说具体,现在我再具体地说吧,办个残疾证会有许多方便,哪些方便呢,比如吧,你去买火车票,就不用排队、再比如,你到候车室可不用挤在大厅里,可以到专门的老弱病残候车室去坐在沙发上等,还有,你要是出去旅游,所有的景点都不用买门票,还有——”他还要往下说,我却听出些问题来了,我打断他说:“你说的不是精神病人吧,你说的是那种一般的残疾人、瘸腿缺胳膊之类的吧?”前村长说:“你们真是不懂法,现在国家和各地的政府对精神残疾人的待遇可提高啦,像你弟弟这样的精神分裂症,属于重度残疾,如果办了证,他的待遇,要比我刚才说的那些还好得多,我了解的还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你们可以到乡民政去问,据我所知,有关的政策和待遇,你拿个本子记都记不过来。”我还是心存疑惑,问他说:“还是不对呀,精神病人就算办了残疾证,他怎么可能享受这些,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身上有证他也不知道,说不定他还以为他是美国总统呢。”我的说法并不是没有依据的,曾经有个精神病人对另一个病人说:“我告诉你个天大的秘密,我是菩萨的儿子。”那病人破口大骂:“放你妈的臭狗屁,我什么时候生过你这个儿子。”前村长反驳我说:“你会让你弟弟一个人行动吗,你弟弟要是出门,不总得是你陪着的吗,他以为他是美国总统,只要你不以为他是就行。”

一直是前村长在说话,我爹半天没吭声了,我看着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早就想发言了,果然,只等前村长话音一落,我爹“嗯哼”一声就说:“你说的那是别人,跟我们家弟弟没有关系,你觉得我们家弟弟会去坐火车吗?你觉得他会去游山玩水吗?你觉得他会去当美国总统吗?笑话,不仅他要去,还要我们陪上一个劳动力,还要赔上另一张车票、门票,还要吃饭住宿,你真以为我们家是美国总统家啊?”前村长被我爹奚落了,也不以为然,仍然在坚持自己的想法,说:“办了证,也不一定就非要出去玩嘛,有证总比没证强。”我爹自然有话对答他:“办了证不去使用,等于没有享受待遇,所以还是我那句话,办那鸟证有鸟用。”前村长还是不认输,再说:“其实出门只是小事,除了出门,还有别的更优惠的待遇,比如可以领救济金,可以申请补医疗费,申请低保,可以做的事情多了啦。”

我满以为,像我爹这样的向以贪婪著称的人物,听说有这么多的可图之利,必定会动心,他先掏出一点钱来,挤出我这半个劳动力,先陪弟弟去拍个照,然后跑一趟乡政府,跑一趟给弟弟看病的医院,再跑一趟县残联,弟弟的残疾证就到手了。

这不等于就是用个虾米钓大鱼吗?

可惜我爹却一毛不拔,一个虾米也不出,真是铁石心肠,他断然拒绝前村长说:“那我也不办,有这钱去办一张破纸片,我还不如抓头小猪来喂它。”前村长生气了,说:“哪有你这样对待自己儿子的,他是你养的吗?”我爹没脸没皮说:“算是你养的也行,你喜欢他,你替他办证就是了。”前村长一听,气得拍屁股就走。

我心里暗恨我爹,但我不敢多嘴,在家里我没有经济权,我就没有发言权,我以为弟弟的残疾证就此黄了,哪知前村长还蛮轴的,他真的自己就给我弟弟去办证了,而且还真的让他给办成了,他把我弟弟的残疾证送到我家的时候,我还真怀疑我弟弟是他的儿子。

不过你们千万别以为前村长是活雷锋,他可不是白干的,他什么事情都不会白干,我弟弟的残疾证领来了,他一手交出残疾证,一手拿着一张清单,外加一叠发票向我爹要报销呢。

他这是先斩后奏,请君入瓮啊。

我顺便瞄了那张清单一眼,看到上面什么什么都是双份,车票是两张,吃饭住宿是双人,我奇怪说:“为什么都是二?”前村长说:“这事情一个人办不成,残疾人本人得去,但光他一个人又不行,得有人陪他去,当然如果他只是个肢体残疾,瘸子、听力残疾、聋子、语言残疾、哑子,甚至是视力残疾、瞎子,都可以一个人拐着去、摸着去,但你弟弟不行,你弟弟是精神残疾,一个人去不得,让他一个人去了,他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呛他说:“那你的意思,是你带着我弟弟一起去的。”前村长说:“那当然,病人本人不去,根本办不了证的。”

他这谎言编大发了,我弟弟,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脱离我的视线,怎么可能跟上前村长到乡镇、到县城,奇了怪,我说:“你能保证你带去的病人是我弟弟吗?”

他带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我弟弟。

话再往前说一说,我上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成绩超好,颇招女生青眼,可到了高二年级,我的霉运就开始了,不用说你们也知道,那是因为我弟弟。我高二时,我那小老鼠弟弟发育了,那可了不得,一只发了育的青春期的老鼠,那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只不过那时候我大哥还没有结婚,他倒是愿意迟一点结婚,看管弟弟,可是我爹不愿意,他急着要抱孙子了,催促我大哥早点结婚。我爹已经很不耐烦了,三番五次到学校来打扰我,告诉我弟弟的情况,好像我再不回去照顾弟弟,天就塌下来了,家里人就走投无路、活不下去了。

我爹虽然有点虚张声势,但也不完全是瞎说,因为我弟弟从他是一只小老鼠的时候开始,就只服我一个人,家里、村里、任何别人说话,他都听不见,只有我说话,他才勉强听得见,当然也还要看他的情绪,还要看我说话的时候,他是一个人,还是一只老鼠,如果那时候他正好是扮演老鼠的,那他也一样听不见我说话。所以我到县城上高中的那段时间,我弟弟不仅是一只老鼠,不仅是一个精神病人,还基本上是个聋子,他从来听不到别人说话,我爹来找我时,再把这件事情夸大了,往死里说。

说得我于心好不忍,但我是要读书的,我是有远大志向的,我要参加高考上大学,上了大学留在城里,我再也不想回我的家乡小王村了。

以我的水平,实现这样的梦想并不难,不说不费吹灰之力,至少也是小菜一碟,可就是因为我弟弟,我的梦想破碎了,整个高二我爹就没让我安心地念书,可我还是坚持着,坚持到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已经是年级的垫底生了,女生都和我拜拜了,倒是原先不怎么理我的那个,和我好了起来。

你们知道的,就是赖月。可惜后来她也走了。

都是因为我弟弟。

我能不怨恨我弟弟吗。但是我怨归怨,恨归恨,管还是要管的,我弟弟不服别人管,只能由我管。开始我还心里充满怨气,但后来我渐渐地也想通了,既然我已经没有了前途,我就好好地管上我弟弟,也算是为社会做一点贡献了。

我不是名落孙山,而是人落黄土,落回到我的家乡小王村这土坑里来了。自打我曾经攻下县城最后又败回小王村,我就和弟弟结下了万年结,我到哪里都带上弟弟,弟弟差不多就是我的裤腰带,一个人没有裤腰带可不行,我不带着弟弟也不行。

可这前村长,真是大白天地说黑话,我知道答案必然只有一个,他带了一个假弟弟去冒充了我弟弟办了证。

这可是个高难度的工作,但竟然给他办成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蒙骗别人,也不知道他是蒙骗了所有的人,还是蒙骗了一个人,反正他坑蒙拐骗地帮我弟弟办到了残疾证。这种事情说出来鬼都不相信,如果有人揭发,他必定吃不了兜着走,但是事实上一直也没有人揭发这件事。我们才不会去揭发他,他毕竟帮助我们争取到每个月的低保金,我们再有仇也不会和钱有仇,小王村上也有人眼红我们的低保,但是他们是无法和我们相比的,他们愿意相比的话,先得推选出一个家人,让他得上精神病,让他想象自己是一头猪、一只狗或者其他什么动物。

当时,一张清单和所有的发票收据都摊在我们面前,我爹向来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何况一个前村长,他怕个鸟。我和我大哥觉得有点对不住前村长,我们凑了半天,又向我娘敲诈,最后也没凑够他的那个数。

前村长也不嫌弃我们的钱都是零零碎碎的,他一把抓过去,清点了一下,气哼哼地说:“还差一百块,不过我不会替你们垫钱的,用在你们身上,最终还是得你们还。”我们反正没钱,以为他也就是随口一说,不料过了这么长时间,突然冒出个王宝来,王宝还居然拿出了当初的借条。也不知道王宝的哪个神经搭错了,那白条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这会儿现出来干什么呢。

即便王宝手里的白条写清楚钱是用于我弟弟办证的,我还是不能认,我说:“你看看这上面的日子,那时候他还没贿选上村长呢,怎么就能自说自话代表村里欠款呢?”王宝说:“这有什么,他早晚会当上村长的。”我说:“万一他没有选上呢?”王宝说:“你以为他是谁,你以为他是你,他是王长官,想当村长就能当,想不当就可不当。”我想王宝说得也对,现村长王长官不就是这么个人物么。

可我还是不服,又说:“虽然是为我弟弟办证,但条是村长写的,理应由村长还,村长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你凭什么相信他的白条?”王宝说:“那时他说了,只要大蒜成了精,手里就会有现金。”我说:“说得是,现在大蒜不是马上就要成精了吗,为什么一百块钱还要问我来要?”王宝奇怪地瞧了瞧我说:“王全,你真不知道村里摊上大事了?”

这我才知道,这张白条才不是我爹摊上的事,这算个什么小鸟事,我爹摊上的是大事,不仅我爹摊上了事,全村都摊上了。

村长被人告了。

村长有什么可告的呢,那可多了去了,不过这回只告了他一项:贿选。

虽只一项,却选得准,这贿选可真是个大事,够他喝几壶的。我本来心里就不喜这个村长,便说风凉话道:“贿选戳穿啦?王一松上回不是告过了吗,也没告倒他个人物呀,这会儿谁又吃回头草,怎么又告第二回呢?”王宝说:“不一样,王一松只是想出口气,没告得凶,这一回的人,想咬死村长,告得凶了。”我仍然吊儿郎当地说:“那也不怕,当初他有钱贿选,这会儿再拿钱封口就是了。”王宝说:“你都不知道情况,他贿选的时候,钱都用完了,何况这‘大蒜250’更是个无底洞,他连我一百块白条都抵赖,他还有个什么钱来封口,封屁眼都不行。”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村长大势已去,想赶紧地把一百块拿回来,你不信任村长了,你鼠目寸光哦。”王宝说:“你才鼠目寸光,本来你弟弟是老鼠,你的目光也远不到哪里去。”我说:“你既不是鼠目寸光,那你这会儿赶着要这欠款干什么呢,一百块够干什么呢?”王宝不屑与我解释,他瞧不上我,说:“你被你弟弟纠缠上了,你才不管村里怎么样。”他这话说得不假,害我有些惭愧,说:“村里怎么样了呢,村长贿选,被免了吗?”王宝说:“你想得美,还没来调查呢,没那么容易免的。”我这才听出来,他是村长这一边的,我回想了一下,也没有想出来从前他是哪一边的,反正现在他是现村长这一边的,他不希望村长被免,说不定他还在暗中要帮助村长一把呢,我试探他说:“怎样才能帮着村长不被免呢?”王宝警觉地看了看我,他吃不准我是哪边的,没敢乱表态,只说了一句:“调查组今天要来了。”

我一听有调查组,知道这事情小不了了,心里有点痒痒的感觉,但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担忧,但因为有了这样的奇异的感觉,我对王宝这时候来要一百块钱产生了一些怀疑,我再把那白条拿过来,细心一看,才发现这白条原本就不是打给王宝的,是打给村上另一个人的,钱根本就不是王宝出的,他起个啥劲哩?我稍稍一想,就已经想通了,这王宝对现村长忠心耿耿,他怕村长落下的白条太多,抢在调查组来之前先替村长把屁股擦一擦。可是他先拿自己的钱替村长把白条收了回来,又怕这钱扔茅坑里再也起不来,所以又急急地要收回去。

这下我拿捏住他了,说:“你看看你,这事情跟你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你既不是债权人,又不是债务人,你忙什么呢?”我故意跟他玩了点词汇,王宝还真没太听懂,眨巴着眼睛看着我,我小有得意,心想,叫你们一个个地瞧不上我,不认我是个人物,我懂的词比你们吃的盐还多呢,等他的眼神里渐渐有了哀求的意思,我才拿捏着说:“就白条这事情,和你没关系吧,你拿个前村长的白条在村子里到处张扬,知道的人,知道你是在给村长打掩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在出卖村长呢。”我这话一说,说到他软肋了,顿时脸色苍白,神情也恍惚起来,似乎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听我的话,我就再烧一把火说,“你想一想,一个前村长,都能到处写白条,现在他是村长了,要说他清白,谁会相信?”王宝被我彻底征服了,心疼地收了那白条,说:“等过了这阵风,我还是要找你们的。”急急地走了,我意犹未尽,在背后埋汰他说:“这阵风过去,还不知道谁当村长哩,要是选我当了村长,你就别指望了,在小王村,现任村长从来不认前任村长的任何白条,这是传统哦。”他慌慌张张地回头看了看我,不敢吱声,走远了。

我小胜而归,还没到家,路上就有人通知我到村部集中,这人是村委会的一个干部,我不知道他是哪一边的,便假作不知情况,探听说:“到村里干啥?”他说:“你不知道吗?调查组找谈话呀。”我见他口气并不沉重,还“呀”了“呀”的,心下就以为他是另一边的,以为他幸灾乐祸呢。

不过这另一边是哪一边,我心里也确实没有数,我又试探他说:“谈什么话呢?”他和颜悦色和我说:“是调查村委会选举的事情。”我故意弄他,又说:“那我们怎么说呢?”他不知我有多么歹毒,又教我说:“你就说,不知道啊,没有拿到过什么钱呀物的。”我说:“那不对,我明明拿到了村长给我的一只鞋,还有一包——。”

我这儿还没得瑟完,他那儿已经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手指戳到我的鼻尖上骂道:“王全,你个狗日的,你不吃人饭,你连你弟弟都不如,你做老鼠都没有资格!”我见他如此吃相,倒吃了一惊,心想,原来他也是现村长这一边的,个狗日的现村长,倒有不少死党呢,我且站过来算了,万一现村长没整出什么事来,我倒成了他的对立面,我虽然不喜这个现村长,但我和他也无冤无仇的。我赶紧让他安心,说:“你放心,别说我没有拿村长的钱和物,就算拿了,我也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他稍一安心,又担心起来,因为他知道我手里有武器,万一我恰是个落井下石的人,村长就中标了。他反过来试探我说:“王全,选举那天,你明明没在。”我照实一说:“我是没参加选举,但在去选举的路上,我遇见前村长了。”这村委放了点心,说:“没事了,就算你贪图小便宜,诈过村长什么东西,反正你没有投票,就没事,村长说了,收了好处不投票的,也不会计较,就当喂了狗。”我还想回他嘴说皮鞋怎么喂狗,后来一想我这是老皇历了,现在时代不同了,皮鞋的用处也不一样了,别说喂狗,喂人都不成问题。

可这些蠢货,真的不知轻重,调查组都来了,还在拐着弯儿骂人呢,我真替他们捏把汗,当然这本来都不关我事,我随口回敬他一下说:“那是,你喂狗了,狗也不会说你好,还会反过来咬你一口。”我这一随口,又使这蠢货紧张起来了,问我:“王全,你打算咬人吗?不会吧,你爹不准许你咬村长的。”我说:“难道狗咬人还需要经过谁的批准吗?”

我两个一边说一边走,心情完全不同,我是无官一身轻,他呢,本来就心情沉重,又被我捉弄了一番,走到村部的时候,他双腿打软,差点要脱力了。

我们到村委会时,群众也都纷纷从四面八方被叫来了,调查组早已经到位,四个人,分成两组,在两个房间,分别找人谈话。

村委会的干部让我们排成两队等候询问,我不像群众那么紧张,我觉得这事挺无聊的,我爱来不来,既然来了,我也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化腐朽为神奇,化无聊为有趣。

我蹴到一个房间门口探了一下头,看到一个人,他是乡民政的王助理,手里拿本子和笔,喊一个村民的名字,那村民进去了,他可能在乡里也找他办过事,认得他,奇怪说:“你不是王助理吗,怎么来调查选村长的事了?”他随口答说:“我是临时抽来的。”又认真解释一下说,“选举是乡里的中心工作,民政工作是我的本职工作。”

他说话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我,他的眼光从我身上一掠而过,我还以为他没有认出我来,不料他掠过的眼光又回来了,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我面熟,又似乎有些犹豫。

我后悔自己多事,探什么脑袋呢,我可不希望他认出我来,因为我刚刚还在手机里骗他我是我爹呢,戳穿了多少有些难堪的,我想躲开去,可他偏偏不重视别人重视我,起身就喊我,贼眼够尖,早已经认出我来了。

我逃不掉了,只得听由他盘问说:“王全,你从江城回来了?”我赶紧说谎:“我没有去江城。”他一听,顿时怀疑起来,朝我看了又看,又说:“你当时急着要找你弟弟,我告诉你弟弟在江城救助站,我看你急着就去了,怎么说没去呢?”我无赖说:“我没有钱买车票。”他疑虑更重了,微微皱眉想心思,想了一会儿,朝我一伸手说:“王全,我手机没电了,你的手机借我用用。”我才不上他的当,我说:“我没有手机。”

可惜这时候我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我只作不知,他朝我看,又朝我口袋看,说:“是短信,你不看短信吗?”我只得掏了出来,对他说:“这不是我的手机,是我大哥的。”

他反正对我生了疑,不再和我说手机的事情,调转话头说:“王全,那一天,你参加村长的选举了吗?”我想他这问题可是一箭双雕,既问了他的中心工作,又问了他的本职工作,我赶紧撇清自己说:“我没有参加。”他又问:“村里的人都参加了,你怎么会不参加,你在哪里?”我猝不及防脱口出而:“我到江城找我弟弟去了。”话说出了口,我才知道又自打耳光了,何止是自打耳光,他的话也已经像耳光一样打上来了:“王全,你又不是你弟弟,你怎么说话颠三倒四,刚才你说没有去江城,现在又说去江城了,但事实只有一个,到底有没有去?”我喷他说:“事实其实远不止一个,我是去江城了,但是我没有走到江城我又回来了,你说我是去了江城还是没有去江城呢?你说哪一个是事实呢?”他见我挺难缠,知道碰到对手了,暂且不搞一箭双雕了,先丢下他的本职工作,关心他的中心工作说:“你虽然没有参加选举,但是村长贿选的钱财物你收了没有?”这我能说吗,这可不是因为我人格高尚,不做落井下石的事,那是因为我得防着点,我生怕他们让我把受贿的东西吐出来,那我这趟回到家乡且不是偷鸡不着又蚀了米。

我赶紧说:“没有,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一只鞋也没有,村长从来不待见我,平时见了我也不理不睬的,他怎么会给我钱。再说了,他也知道我要去江城找弟弟,选举不了他,他没那么傻,不会白白送我。”我把话说得死死的,虽然村长还没有死,但这话也是死无对证的,因为除非村长想死,才会把他行贿谁谁谁多少个钱多少只皮鞋说出来。可据我知道,虽然调查组都来了,但村长活得好着呢,他才不想死呢,我干吗要自投罗网把到手的皮鞋再拱出去?我又不傻。何况那皮鞋早已经不是我的了,它是我大嫂的,我大嫂的东西,谁想去掠夺,可以去一试。

他怀疑的目光一直盯在我脸上,毕竟我做了贼,让我完全不心虚挺困难的,我咽了一口唾沫说:“其他东西算不算?”他立刻眼睛一亮:“什么东西?”我说:“我问他要了一包烟,我说我到江城办事,烟可以派用场的,他就从口袋里摸了一包烟给我。”他的目光顿时又暗淡下去,但嘴上还是问了一句:“什么牌子的烟?”我又不懂烟,只拣听说过的一个名字说出来,也不知是贵是便宜。

说出来烟的名字后,我看到王助理撇了一下嘴,很瞧不上的样子,估计是说对了,是个便宜货,心想,万一他叫我把烟也吐出去,我就到小店去买这一包吐给他吧。王助理果然毫无兴趣,甚至都没往本子上记。

如此折腾了一整天,群众一个挨着一个地过堂,我一直没有看见村长在哪里,我估计他这一天时光肯定难挨,像等待最后判决的死刑犯,只等法官大人那重槌落下。这等待滋味肯定不好受,我虽然没有亲自体验过,但我能够想象得出来。但是最后的结果却与我想象得大相径庭,令人大跌眼镜,调查组没调查出什么结果来,什么实质性的干货都没有,至多有个村民说村长说话粗鲁,还有一个说村长脚臭,不讲卫生,不洗脚。

这些内容不应该调查组的人说出来的,他们什么也不会说,他们的牙齿就是铜墙铁壁,一丝风也透不出来的,更何况,一谈完了话,他们跟谁也不见面,跟谁也不招呼,夹上本子就撤走了。

那么这些传说是哪里来的呢?谁知道呢。

这个结果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一直以为另一边的人会往重里说,往死里说,必定能把村长说下台来,但最后我才发现,似乎没有另一边,也许根本就没有另一边,至少我没看见另一边在哪里。

但如果没有另一边,又是谁举报村长贿选的呢?

这个疑问暂且留在这儿吧。

调查组铩羽而归,不再来小王村纠缠贿选的事情了。大家以为村长会报复那个举报者,群众正自觉地为村长排查那到底是哪个狗日的,村长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据说是去跑大蒜精的销路了。

我也该上路了,重新去江城找我弟弟,却没想到,村里的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出大事了。

据说有个傻逼在调查组面前说村长好话,说过了头,吹豁了,先是说村长为村里的经济发展怎么怎么辛苦,辛苦就辛苦了罢,还怕人不相信,又说村长怎么怎么能干,怎么个能干法呢,不用证就能办厂卖大蒜精。

后来才知道这傻逼竟是我爹,我爹真会舔村长屁眼,没想到太给力,把屁眼舔破了。

我的脸都让我爹丢尽了。

这事情本来不归这个调查组管,可他们办事认真,什么事情都记在本子上,带回去也不会看的,本子锁进文件柜,很快就成了文物。

不料回去刚过了一天,乡里接到上面的通知,中心工作发生了变化,从村委会选举变成了食品安全,那个记录的人还记得这事情,正好可以提前报功了,把本子拿了出来,现成地念道:“村民某某某说,村长王长官是个能人,怎么怎么怎么。”

戳在枪头上了,这下子麻烦大了。

其实我爹说村长不办证,这话是不公正,不全面,不事实的,村长怎么没办证,村长前前后后跑了无数趟,办了无数的证,但是最后最要命的那张办不下来了。那卫生检验检疫证,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事关人命的,村长再能也能不下来。

可是钱都砸下去了,地也占了,厂也起来了,人也都到位了,如果机器不能转起来,不能生产大蒜精,那小王村岂不就是倾家荡产了。村长心想,我小王村地处偏僻,距离党和政府十万八千里,不信他们还真能查到我这儿来,眼睛一闭,干了。

什么是法盲啊,这就是法盲啊。

调查组第二次进村,那王助理又来了,我调侃他说:“你成了中心工作专业人员啦?”他告诉我这次不是乡里派他来的,而是他主动要求来的。我继续打趣说:“你一来再来,难道喜欢上我们小王村了。”他也不否认,回答说:“是呀,小王村的人物,个个是人物,我不来还见识不到呢,尤其是你,王全。”我说:“我不算个人物,我们村长才是人物,我爹才是人物。”他说:“你怎么不是个人物,你这人物足够是个人物了。”他这么抬举我,我心里受用,跟他客气道:“王助理,既然你这么看重我,我也不会辜负你的,有什么需要我尽力的,尽管吩咐。”他说:“实话跟你说,我这次再来,主要是针对你的,我要和你谈谈你的事情。”我奇了怪,说:“我的事情,我又没有参加‘大蒜250’,我有什么事情?”他又说:“谈谈你弟弟的事情。”

他真是自相矛盾,又是我的事情,又是我弟弟的事情,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他竟然不去调查“大蒜250”的事情,跟我耗上了,他让村委会又另外找了一间空屋,专门和我谈心,我想我也不能再掉以轻心,得认真对付他了。

虽然不是调查大蒜的事情,他也仍然习惯性地拿着本子,我说:“你记我干什么呢?”他笑了笑说:“有备无患。”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啥药,不想贸然开口,我准备以退为进,先探探他的底细。

如果两个人都沉默,都后发制人,最后必定是他先开口,因为事情是他找上门来的,我又不想和他说话,我可以沉默到底。

事情果然就是这样,打了一会儿心理战后,他大概觉得有把握了,开始问我问题了,其实,我正等他开口呢,只要他一开口,我就可以打探到他的用心。他采取的是先礼政策,语重心长地拉起家长,跟我从头说起:“王全,记得那一天在乡政府,我一说江城救助站打来电话,你激动得跟什么似的,立刻就要去江城,是不是你?”我承认说:“是我,我特着急找我弟弟,听到了我弟弟的下落,我怎么会不激动。”他按部就班说:“那是情理之中的,换了我,我也会马上出发去江城的,但是后来你为什么不承认你去了呢?”我早有思想准备,按部就班回答:“我说过了,本来我已经出门往江城去了,但是半路上有事情没有去。”他说:“比找弟弟更大的事情吗?”我没想到一个回合他就捏住了我的软肋,我的软肋就是我弟弟,一提到弟弟我就有些仓皇,有些手足无措了,我无理地说:“这不关你事。”他知道他的激将法将我激着了,他占先了一步,就把手里的硬通货抛了出来,说:“其实我知道,你是去了江城的。”我没有硬通货,只能耍赖说:“你看见我去的吗,你在江城碰到我了吗?”他手里有的是砝码,又抛出一个说:“是江城救助站的人说的,我和他们联系过,他们说你去过。”我继续无赖说:“他们认得我吗,他们拍下我的照片证明我在那里吗?”他继续抛货说:“现在到处都有摄像头的,你以为你逃脱得了?”我别无他法,只有死硬到底:“那你不如请他们把我在江城的照片发到你的手机上,让我看一看,我看了,如果是我,我一定认。”

我只是随便一说,却难倒他了,他们政府工作人员,毕竟要是讲法律,要讲证据的,他手里没有我以江城为背景的照片,他就不能强迫我承认我去过江城,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手里有这样的照片,我也还可以质疑他是不是ps的。

这下他为难了,停顿了一会儿,换了个商量的口气,跟我说:“既然你不肯承认,那你帮我分析分析呢,在江城救助站的那个人,到底是你还是你弟弟?”我把球又踢还给他:“你说呢?”

他默不作声了,但是你千万别以为他败下阵去了,才不是呢,他只是在调整思路和方式方法而已,果然,片刻之后,他就越过了先礼的阶段,后兵起来了,说:“王全,我知道,你根本就没有去找你弟弟,大家都说你弟弟原本就是你丢掉的,所以你找弟弟是假,是借口,你根本不可能去找你弟弟。”我反驳他说:“我如果不想找我弟弟,我到乡政府去找你干什么,跟你攀亲家呀,你也不会稀罕的。”他想都没想就说:“这很好解释,你丢掉了弟弟,担心别人知道,担心别人议论,担心追究你的法律责任,所以你假装积极去找弟弟,结果你明明得到了你弟弟的消息,你明明知道你弟弟在江城救助站,你却没有去找他,说明你根本不想去。”他跟我绕了半天,我终于钻进了他的套子,当场反驳他说:“你凭什么说我没去江城找弟弟?”他立刻说:“那你到底还是去了江城救助站。”我既然已经中了他的圈套,我也豁出去了,跟他不客气说:“你是警察还是法官,你凭什么管我去没去江城救助站?”他也终于暴露出自己的目的说:“我只是想搞清楚,在江城救助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到底是你还是你弟弟?”我姿态优雅地将双肩一耸,两手一摊。他一边看着我,一边挠着脑袋说:“我都被你们搞糊涂了。”

我心想,你以为呢,你以为你很清醒吗,我自己都一直糊涂着呢,更不要说你了。

他又停了一下,快速在本子“刷刷”地记了许多东西,我不知道这种对话有什么可记的,他记不记我也无所谓,我只是觉得他不去调查“大蒜250”的重大事情了,反而来跟我过不去,这是他的失职,我完全可以和他战斗到底,只可惜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我无心恋战,我要去找我弟弟。

我正思忖着该怎么让他尽责去,他的同事就来喊他了,说:“老王,你什么意思,躲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想让我一个人找他们谈话。”他可能因为没有胜得了我,没好气地对同事说:“一个人怎么就不能谈话。”那个同事戳穿他说:“你什么大事情,这么鬼鬼祟祟,连规矩都不讲了,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人找人谈话的事情?”我乘机替他添油加醋说:“一个人找人谈话,死无对证。”那同事的火气被我又煽旺了一点,说:“他们那一组,都已经谈了一半下去了,你要是不想干,你来干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啊?”他回嘴说:“臭茅坑,谁想占谁占。”嘴上虽然还凶,但他也实在无法再拖延了,只得起身跟着他的同事走出去,临出门时,又十分留恋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说:“王全,回头我会再来找你的。”我想再对付他一下,但回头一想,还是收了回去,好不容易脱了身,不要再因为贪图嘴上痛快,说了某一句话,再度引火烧身,结果耽误了我找弟弟。

现在村里的事情跟我彻底无关了,我回家重新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天色已是后半晌,等我赶到乡镇,末班车也开走了,今天走不了了。我得在家里等着我爹回来骂人,虽然他不是直接骂我,但是但凡他骂人的时候,我如果在场,我都逃不脱干系,再怎么与我无关的事情,他也有能力扯到我身上来。

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却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我爹回来,连我娘也不回来做饭给我吃,我饿了半天,懒得自己动手,先出去看看情况,走在村子里我闻了闻气味,觉得不大对头,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本来在黄昏的当口,村里人走来走去甚多,今天却是奇怪,我走了半天,才看到一两个人,而且但凡是我看到的人,也一扫往日那种傍晚的悠闲,都急匆匆地朝某个地方赶路,我跟随他们走了一段,才发现,原来大家都跑到老槐树这儿来了。

事情发生在“大蒜250”,可他们不在厂里议论,却跑到老槐树下来议论,这原因我也知道,他们这些人,又没有什么真正的站得住脚的信仰,就相信个老槐树,老槐树既然能够预测天气,那它必定是什么都知道,只要站在树下说话,它都能听进去,然后再释放出来。

所以他们在这里说话,应该是不敢随便瞎说的。

其实才不呢,他们是百无禁忌的。

我到的时候,村长兼厂长正在指责王图:“你是项目经理,项目上的事,都是你负责的,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灭顶之灾,你说怎么办?”看起来王图确实是遇上的灭顶之灾,他又紧张,又担心,脸色发白,但是擅长观察的我,还是从他的嘴角边,看到了一丝狡猾和一丝得意,但他装得跟孙子似的,甚至结巴起来:“对、对不起村长,我以为,我以为——”村长气道:“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就骗得了全世界。”村长这话倒是事实,村长虽厉害,但他毕竟不是全世界,不过在大蒜厂出事之前,村长一直认为他就是全世界,现在他才知道,全世界是什么,有多少分量,全世界他是扛不起来,就一个小王村大蒜厂他都扛不起来。所以他的大将风度不见了,只剩下骂人的风度了,他骂道:“王图,你是个骗子,你一直就在骗我。”王图委屈地辩解说:“这也不能完全怪我,我也不知道情况,是技术员说的,他才是骗子,他说只要产品质量过关,有没有证都不要紧的。”那技术员也在一边站着,也给自己辩解说:“也不能都怪我,我也不知道你们这里的具体情况,哪些可以将就,哪些不可以将就,是牵线的老张骗我的,说乡下办厂不那么严格,马马虎虎地就生产了,就卖了,就发了,要不然,那么多的暴发户是哪来的,如果都是经过严格审核过的,恐怕一个暴发户也暴发不出来。”他们这是干什么,这是绕口令嘛,下面会不会再来一个击鼓传花哩,这花现在传到了那牵线的老张手里,老张必定也是有话可说的,他必定将这事情再往下一个人身上推去,但没有想到这老张手一抬,指着所有的人,绕了一大圈说:“谁是骗子,谁不是骗子,人人都是骗子,反正都是骗子。”

老张这话一说,村长不仅没有翻脸,反而一拍巴掌笑道:“老张啊,当时你也是这么说的,就是你这句话启发了我呀,办不了证,开不了工,嘿嘿,我干脆做个假证,开个真工。”现在他的口气里,已经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了。

这些人实在太无知,太无法,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说:“村长,你们竟敢在树底下胡说八道,你们就不怕它生气,不怕它拍你一个耳光?”村长朝我看了看,不用他发话,早已经有人朝我扑过来了,这个人你们也知道,必定是我爹。

我爹大骂我:“王全,你才要拍耳光,不是拍一个,拍十个、拍一百个也不解恨!你以为你什么东西,村上遭了大事,你还怪声怪气,你还幸灾乐祸呢?”

在小王村,我可以和前村长、和现村长理论,可以和任何一个人理论,但唯独我不能和我爹理论,我爹不是一个可以理论的人,他是无可理喻的,所以我避身让开,不接我爹的箭。

我爹见一箭未射中我,便又连连发箭。

“王全,你个好吃懒做的货,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开始还有能力回一下嘴,我说:“爹,我不明白,我忘了谁的恩,负了什么——”

我爹容不得我开口,呸一声就打断了我的反抗,继续骂:“王全,你个狗日的,狗都日不出你这样的货!”

我还没开口,有旁人笑起来,说:“王长贵,你这是骂王全呢还是骂你自己呢?”

我爹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眼里只有我,只有骂我,才能让他受用些,就让他过过瘾罢,反正我皮厚,就算皮不厚,他怎么骂也骂不出一个洞来。

我爹一口气骂了七八条,因为情绪太过激烈,一口气岔不过来,差点闷过去,他一边用手捶着胸,一边还不肯停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

也许是觉得我爹骂得太过了,也许是村长想要唱红脸,他等我爹停下后,竟然袒护起我来了,他说:“王长贵,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才不是王全的对手,王全他是高级知识分子,他和我们想的不一样,他想的东西高出我们一筹,说不定,哪一天能够证明他是对的,我们是错的。”村长都已经这么说了,我爹似乎还不肯放过我,缓过气来又想说话,被村长制止了,“行了行了,一个爹,一个儿,有什么可争的,社会都要和谐,何况家庭。”

我爹的气焰果然压下去了,退到一边,改骂起我娘来:“瘟女人,蠢货,这是吃你奶长大的货么?怎么像是吃了狼奶的?”我娘没敢吱声,往后退,退到大家的视线以外后,我瞄到我娘的眼神,瞅着我爹,哈,那叫一个尖利,那真是往死里瞅啥。

只不过谁也没有把我娘放在眼里,他们围着村长,等村长发话呢,村长犯了大错,但犯了大错的村长仍然像个英雄似的被顶礼膜拜。

村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我没想到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和你们说话,他们没有抓我。”群众都很激动,七嘴八舌说:“谁敢抓你,谁抓你我们和谁拼命。”村长撇嘴一笑说:“那也不见得,那也不必要。”又有人换了个思路拍马屁说:“村长,你是谁,你是人物,谁敢抓你?”村长摇了摇头说:“不抓我,不是因为我是人物,是因为我们的大蒜精还没有来得及卖出去,若是我们赶得快,或是他们发现得晚,大蒜精卖出去了,就得抓我。”群众都倍觉庆幸,有妇女拍着心口说:“还好,还好,吓煞我了。”村长却不觉得“还好”,他觉得“很不好”,他痛心疾首,懊悔不迭地说:“哎呀,哎呀,早知道有今天,我们就应该抓紧时间搞,哪怕卖掉一部分,也好收回一点钱来,现在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见村长如此痛苦,大家又劝村长说:“村长,你要是抓紧卖了,现在你就进去了。”有懂一点哲学的还说:“这是坏事变好事。”不料村长却说:“这样的好事,这样的结果,还不如让我进去呢,我宁愿进去,也不要这样。”

看得出村长真的很难过,村长一难过,大家也跟着难过,大家一难过,就想到要出气,可这气出在谁头上呢?

他们才不敢往上去出,乡里县里都参与了修理小王村,但谁敢和他们去计较呢,那这气,就往下出罢。

下面有谁呢。

王图。

我早就感觉事情是王图挑起来的,但王图够狡猾,躲在阴暗角落里使坏,让人抓不住把柄,暂时拿他无奈。当然,除了王图之外,村里也有愚笨之人,你们应该还记得,就是我出门去江城找弟弟之前,我爹被他砸开了脑袋的,这个人叫王厚根。

王厚根原本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可是他跟“大蒜250”纠结上了,他就成了无理之人,明明是“大蒜250”的人不对,上下班踩他家的地,车轮子还压人家的地,理明明在他那一边,可我爹紧密配合王图,用自己的一颗开花的脑袋,让王厚根成了打人凶手,被拘了留还罚了款。

王厚根一口气一直咽不下去,他没有机会出手,就一直等着,第一次调查组来的时候,他还在观察形势,还没敢有动作,一直等到调查组第二次来了,他感觉村长的气数尽了,才把气出了来。

其实王厚根对调查组说的什么,村长当天就知道了。那时候我们明明看见调查组的人问完话,夹紧笔记本,跟谁也没交流,跟谁也没打招呼就走了。但是在我们没看见的地方,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村长会怎么报复王厚根,我也不想知道,这与我无关,我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了,弟弟还在江城等我去接他呢。

我必须得走了。

我走在路上,远远看到村长站在河边,低着头想心思,我心里一惊,怕他想不开,想过去劝他,但转而一想,不对,村长是村里水性最好的人,几十年来他从河里救起过无数个失足的小孩和投河的大人,连落水鬼都让他三分,不敢收他,他要是想不开,绝对不会投河自杀,他这么凶霸的人,投到河里,河也不敢收他。

这么一想,我改变了想法,我想村长之所以一个人悄悄地站在河边,避开众人,一定是他不想见人。如果换了我,我把大家的血汗钱打了水花,我也会没脸见人的,我也会躲开大家的。

我得给村长留点脸面,赶紧绕开去,走上另一条路。没想到村长却从后面追上了我,批评我说:“王全,你有意躲开我?为什么?”明明是我为他着想,结果倒被他问住了。村长看我说不出来,怀疑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他还倒打我一耙,我这下急了,拖长语调说:“我才没干亏心事——”下半句我不说,他也听得懂,我的意思是“你才干了亏心事”。

他果然领会了,也果然承认了,无奈地对我说:“没有办法,我不是没有跑批条,前面的几十个批条和几十个公章都是我跑下来的,最后这一个下不来了,如果放弃,岂不是前功尽弃?”

看起来他恨不得把心肝肺腰子都掏出来让我亲眼看一看。但他若是以为我会轻易相信他,他就错了。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他并不需要我的相信,更不需要我的安慰,“大蒜250”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但在他那里,并没有天塌下来的感觉。他虽然也在骂人,也在指责,也在追究,但他的内心并不十分着急,只有一种浮在表面上的态度,只是因为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得不表现出来的态度,所以说,我看得出来,他只是表现得着急,表现得气愤,表现得这事情很大而已。

我虽然看了出来,但我却不明白,我疑惑说:“村长,‘大蒜250’夭折,好像你一点也不着急,你真沉得住气,你这算是大将风度吧?如果在古时候,你可以统领三军。”他不知耻地说:“就是在现在,我也能统领三军的。”我笑道:“村长你真自信。”村长说:“能领导好一个村子,就像小王村这样的村子,什么大事我不能干?”他还真把自己、真把小王村当回事哦。我嘲笑他说:“只可惜你一直没有机遇干大事哦。”他仍然从容不迫,慢悠悠地说:“不着急,没有机遇等机遇,机遇来了就抓住。”我真服了他,但我又实在不能服他,他凭什么这么若无其事,我攻击他说:“在‘大蒜250’的事情上,你是血本无归,不仅你血本无归,小王村也血本无归,小王村的村民也都血本无归,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不找你拼命,还护着你。”村长说:“这是因为你目光短浅,你只看得见‘大蒜250’,而且只看到表面现象,你却不知道,虽然看起来‘大蒜250’是血本无归,但是我们的老本一动没动、纹丝不动,想动我们的老本?哼,还早着呢,还怎么怎么呢。”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老本,盯着他看,他说,“你别看我,你眼睛向下看看,再向远处看看。”我看了看脚下,又看了看远处,到底是聪明伶俐的,我一看就已经明白了,他说的是土地,是小王村的土地。我说:“村长,原来土地就是你的老本啊?”村长用脚点了点地,喜道:“你终于明事了。”

虽然他夸了我,可我还是不服他,我说:“土地并不是你小王村一家才有,祖国大地处处是土地。”村长说:“王全,不是我要批评你,因为你心里只有你弟弟,你不学习新的政策,不学习新的规定,所以你什么也不知道。”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的土地政策之类,我虽然没有用心学习过,但凭我这道听途说举一反三的本事,我多少也了解一点,所以我能够击中他的要害,我立刻指出来:“村长,你想卖地?”村长说:“你看,你又不会说话、不懂政策了吧?什么叫卖地,地不是我的,也不是小王村的,也不是村民的,这叫土地承包责任制,我们只是承包人而已,承包人不能卖地的,只能转包,出租,还可能被征用,还可能——”他还没可能完,就有人过来打断他的知识显摆了。

来的是前村长现会计王一松,他是向村长来汇报事情的,意外看见我在场,张着嘴就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了。村长大度地说:“说吧,说吧,王全又不是外人。”我才不爱听他们的鸡零狗碎,我欲走开时,听到会计向村长报告说:“和那边的工程队已经联络好了,价钱也谈好了,明天就来开工。”村长颔首微笑。现会计又说,“他们保证两天就能完工,我们明天就可以去进鱼苗了。”

原来村长在河边不是要投河,也不是看风景,而是琢磨着怎么把水道改成鱼塘呢,我虽不关心他们,但我偏偏听懂了,我多嘴说:“村长,原来你又使出计来了,先前是搞地,建厂,现在又搞河,养鱼。等搞完了河你再搞什么呢,搞空气吗?”村长仍然微笑,说:“不是没有可能。”本不关我事,不该我瞎操心,但是村长牛哄哄的样子,让我不爽,我进攻说:“我们这里又不是水网地区,以前从来不养鱼,更何况养鱼赚钱那可是老皇历了,人家养殖地区都不养鱼了,难道你觉得养鱼能像生产大蒜精一样?”村长不正面回答我,他大概根本不屑于回答我,转弯抹角地说:“所以,我是村长,你不是嘛。”

我虽然不是村长,我也不关心村里的一切,但是我能够抓住村长的软肋,我抓住了就赶紧说:“村长,你不能在这河里养鱼,水塔的水,都是取这河里的,你挡住了河道养鱼,水质就会发生变化,饮用水的水质就不能保证,你违反什么什么什么。”

村长应该是被我逼得节节败退,可他始终胸有成竹地微笑着看着河水,现会计倒替他着急了,跟我解释说:“王全,你误会了,养鱼是假的——”村长朝现会计摆了摆手说:“你才不用跟他解释,他才不会关心村里的事情,他的本事,他的聪明才智,都用在——嘿嘿——”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看着我说,“王全,还是说说你的江城之行吧,你明明去了江城,明明和王大包也接上了头,明明你还在救助站待过,你却瞒着大家,说你没去。你在隐瞒什么呢,是不是因为他们送你回来的路上,你逃走了?”

关于江城,关于王大包,关于救助站,关于回来的路上等等,在任何人面前、哪怕是在民政助理面前,我都可以抵赖,都可以玩一玩他们,但在村长面前我不必多此一举,村长是什么人物我又不是不知道,我玩不过他的。

村长见我思忖怎么继续说谎,他都替我操心,觉得我太累了,说:“唉哟,王全,算了吧,别再费神胡编乱造了。”我攻击他说:“像你造假证一样。”村长坦然说:“那不一样,你是一己私事,我是小王村的大事。”我说:“那你还是关心你的大事吧,别来纠缠我的一己私事了。”村长说:“那也不行,老百姓的事,就是我们干部自己的事,我们当干部的,就是为老百姓服务的。”他还一口一个干部干部,倒好像真当了多大的干部似的,一个贿选来的村长而已,真是恬不知耻。

村长说:“王全,你蒙得过别人,蒙不过我。”我挖苦他说:“为什么?你火眼金睛吗?”他说:“我有内线。”他还内线呢,我可不是被唬大的,我说:“既然你的内线这么神通广大,连千里之外的江城的事情他都知道,那他怎么不早告诉你大蒜就是大蒜,终归成不了精。”我这话是刻毒的,因为我专拣了最戳他心境的内容来攻击他,可他还是不生气,继续固执地说我的问题:“王全,虽然你攻击我,虽然你不领我的情,我倒是替你仔细想了想你的遭遇,是不是他们把你当成你弟弟了?”村长到底是村长,到底是有水平的村长,他们当然是把我当成了我弟弟,因为只有在他们把我当成我弟弟的前提下,才可能会派人押我回家。但是我不会认同村长的任何说法,我立刻反对他说:“不可能,我是我,我弟弟是我弟弟,怎么可能混为一谈。”村长说:“难说的,你们两个合用一个名字,都叫王全,谁知道谁是谁呢,反正我是听王助理说的,他们送一个叫王全的精神病人回大王乡,这个人半路上逃走了。”虽然直接被他点明了,我也不应该慌张,第一,我早就知道我逃走后救助站会和乡里联系,这一点也没出乎我的预料;第二,他们送的是精神病人,我又不是,所以他们送的不是我。所以,我不仅不用慌张,我还能反攻倒算,我立刻采取行动,反攻说:“谢谢村长给我提供信息,他们护送的精神病人竟然半路逃走了,他们要负责的,按你们和他们的说法,这个病人很可能是我弟弟,我这会儿正要出发去江城救助站,如果我弟弟在那里,也就算了,如果我弟弟真如你们和他们说的,半路逃掉了,那他们就逃脱不掉天大的责任。”我气势汹汹的,以为村长会输一脚,不料村长却反而更进了一脚,直接说:“王全,从目前的情况,你只有一条路,就是找到你弟弟,才能证明你是你。”

什么话,我还需要证明我是我自己?我气得喷他说:“村长,你是不是让‘大蒜250’的败笔给气糊涂了?你认为我需要证明我是我,那么你呢,你怎么证明你就是你呢?”

村长面对我的反问,肯定会再一次运足气给予反驳,看起来,我和村长的博弈还没个完,正在这时,远远的,有一支队伍敲敲打打惊天动地地过来了,打断了我们之间的纠缠。

我奇怪说:“今天有人结婚吗,我怎么没听说?”村长说:“你耳朵怎么长的,这是喜庆的音乐吗,这是唱丧队。”我更奇怪:“咦,谁家死了人,没有听说呀,唱丧队是哪里请来的,也没听说呀。”村长微微一动容,不回答我。

说话间,那支唱丧的队伍已经轰轰烈烈地过来了,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爹。

我爹从前就是个唱丧的,后来唱丧这行业衰落了,我爹不干了,再后来,形势又发生变化了,别的地方的唱丧队都纷纷重新开张起来,唱丧的行气也日渐抬头。小王村的人家,但凡有死了人的,都到外村去请唱丧队来,有的路途较远,不甚方便,有时候方圆周围连续死人,唱丧队忙不过来,所以也有人劝过我爹,让他重操旧业,为死人服务,可我爹不愿意,他更愿意当村长的狗腿子,为村长服务。

没想到,今天我爹又重操旧业了,他又出现在唱丧的队伍中了,而且他打着头,带着队,神气活现,一步三摇,哪像是唱丧,倒像是报喜。

我上前问我爹谁死了,我爹气壮山河地说:“没死呢,将死了,我们一唱丧,他不死也得死。”

他们吹吹打打地往王厚根家去了。

我这才知道,这是村长的报复。

可村长的报复关我爹什么事呢,我爹竟然带领唱丧班去给王厚根家那活得好好的老爹唱丧。

这才是我爹,即使重新唱起了丧,也还是村长的一条狗。

那王老汉今年八十有六了,不知道这一辈子有没有见过这种阵势,不知道他老人家经得起经不起这种气死得人的阵势。

我跟村长讲法律说:“你以为气死人不偿命,现在都讲法,气死人也要追究的。”

村长说:“气死人?你知识分子,心胸狭窄,才会被人气死,我们小王村的人,个个有肚量。自古以来,有饿死的,摔死的,淹死的,打死的,毒死的,怎么个死的都有,就偏偏没有被气死的。”

我不服,说:“就算气不死人,这种做法也太下三烂,有损你村长的英名啊。”村长“哧”了一声说:“又不是我叫他们去的,他们是自愿的,这是做义工,要真给人唱丧,还可以有红包拿,还有的吃有的喝,他这唱丧,什么也没得赚,他们还是愿意去,思想境界不一般啊,我有什么办法。”

不可理喻啊太不可理喻,我弟弟都做不出这种事情,我爹竟然能够做出来,我脸上直发烫,我爹啊我爹,我的脸可算是被你丢尽了。

我多么想上前大喝一声,制止我那愚昧糊涂的爹,可是我敢吗?

我还是找弟弟去吧。

我走出好远,村长还在背后大声叮嘱我:“王全,找到你弟弟,你才是你哦。”瞧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我且记下这个新仇,等找到我弟弟,我再和他新仇旧恨一起结算。

我气呼呼地到了乡上,打算去赶长途车,然后再转火车,没想到我在小王村受了气,到了大王乡,还要受更多的气。

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我随便到乡镇的街上转转,快走到储蓄所时,忽然觉得眼睛一亮,开始我以为是储蓄所刺激了我,让我见钱眼开呢,但我立刻发现我见的不是钱,而是人,这个人从储蓄所出来,背对着我朝前走了,从背影上看,很像是赖月,我在后面喊她,她却不理睬我,自顾往前走,我也没脸去追她,只是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忍不住写了个短信发给她,为了挣个面子,我这么写:“赖月你好,刚才我到银行取钱,在门口看到一个背影,很像你,但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你,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渐渐的,连你的背影都变得陌生了。”

发信之前,我反复念了几遍,觉得措辞还不错,感情表达,既含蓄,又浓郁,赖月应该能够感受到我对她的一片情意还在呢。

我手指一摁,短信像箭一样射了出去,就在那一瞬间,我立刻觉得我写错了,我这样写,根本不是在向她表达我对她的想念和感情,而分明是在告诉她,我已经和她没关系了,我早已经不想念她了,我连她的背影都不认得了。我后悔莫及,心里的希望之星也彻底泯灭了。

如果刚才不是她,她肯定不会回复我,如果刚才是她,她也一样不会回复我,我还是把她丢开吧。

不料片刻之后,她的回信却来了,并不回答刚才我看到的是不是她,只是仍然操着嘲讽挖苦的口吻,说:“你到银行取钱哈,你现在很富有哈。”我大喜过望,赶紧回复说:“赖月你还好吧,我到江城去了又回来了,我现在又要去江城了,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面。”

虽然我将二上江城,也虽然她已经和我切断了对象关系,但我还是怕她,我还是不敢告诉她我到江城去干什么,我还是不敢在她面前提我弟弟,所以我的信上,基本上都是废话。

我还是没指望她又回信,但她确实又回了,说:“见面?有必要吗?”我将这六个字和两个问号念了几个来回,觉得又生出一丝希望来了,如果她真铁了心不理我了,根本就没有必要再回复这六个字,所以我赶紧又写:“赖月你还在街上吧,我车子还有一小时才开,要不我请你吃点心?到哪里吃由你定。”赖月立刻回说:“你还是请你弟弟吃去吧。”

我不敢提我弟弟,她却主动出击提我弟弟,把我吓得再也不敢继续写下去。

我又吃了一闷棍。不过这也没什么,在赖月面前,这是常态,我自我安慰一下,也就过去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一边给赖月发短信,一边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乡政府门口,在这里我又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

是王图,他还带着另外几个人,他们正谈笑风生地往乡政府去。我对村长、王图一等人的事情已经关心过头了,加之赖月不肯吃我的点心,我更没心情,我再也没有任何兴趣,我得赶路去找弟弟。可王图竟和村长一样好事,一看到我就喊我,我假装没听见,他却不放过我,在背后说:“王全,你为什么躲避我?你心虚什么?”

这我又不服了,我才没什么好心虚的,不像他,在背后搞阴谋诡计,虽然我爹没上他家唱丧,但其实谁都知道,唱王厚根的丧,更是唱给王图看的,我停下来告诉他:“我爹又组建唱丧队了。”王图才不相信这一套,“哈哈”一笑说:“他以为唱个丧,就能把别人的事情唱衰了,把自己的事情唱兴旺了?”我知道王图说的这个“他”不仅是我爹,更是村长,我幸灾乐祸地说:“你真和村长干上了。”王图嘲笑我说:“你只知道我和村长干,却不知道我们干的是什么,你还向来认为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其实你完全后知后觉、不知不觉。”

我有他说得这么不堪吗?其实我早就觉察,村长马马虎虎建工厂急急忙忙开工上马也好,围河筑坝养鱼养虾也好,样样想在前面,抢在前面,现在王图不再孤军作战,引入了外援,他会给村长来个下马威,打他个措手不及吗?

我又看了看王图带着的人,都蛮有模样,甚至气宇轩昂的,我知道是人物了,我说:“他们是你请来的人物吧?”王图警觉地看了看我,说:“暂时不告诉你,告诉你怕吓坏了你。”我说:“你是怕我泄密吧,可你自己带着人在街上一走,消息比风还快,就吹到村长那里去了,然后,立时三刻,村长说不定比你还先搞定你带来的这两个人。”王图说:“这回他做梦吧。”好像铁定了他带来的人就永远是他的人。

我想了想又说:“我早就预感到,你和村长讲和,根本就是假的,你是假投降,其实你一直都在暗中对付村长。”事到如今,王图也不再充假,坦白地说:“是,又怎么样?你们怕他,我不怕他。”我批评王图说:“你心胸怎么这么狭窄,不像个男人,村长都不记你的仇了,你这是要干什么呢?”王图说:“他当然不记我的仇,又不是我得罪他在先,本来就应该是我记他的仇。”我不同意说:“你先前弄个假证明,说村长把你弄成精神病,害村长差点吃不了兜着走,而村长大人大量,戳穿了你,也没有怎么你,还让你当项目经理。”王图说:“是呀,他待我这么好,我还要搞他,那我就不是人。”

他当然不是骂自己不是人,他是在告诉我,村长值得他一搞,我无法理解他们这些人的想法,我跟他拜拜说:“王图,你搞吧,往死里搞,我得找我弟弟去。”

王图耀武扬威地进乡政府去了,我想了想,感觉到这一次他好像抢在村长面前了,村长可能还不知道王图的动作呢,村长可能还被蒙在鼓里呢。

我当然不会向村长去通风报信,没必要。

还是那句话,不关我事,我要找弟弟。找到弟弟才是我唯一关心和唯一要做的事情。

不料片刻之后,事实就证明了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当王图的身影刚刚闪进乡政府,村长就出现在我眼前了,说心里话,我是猛吃了一惊的,而且我心里十分佩服村长,只是表面上我不肯露出来。

村长看到我站在乡政府门前,似乎有些意外,他不再像往常那样对我掉以轻心了,警觉地盯着我看了看,说:“王全,你不去找弟弟,在这里干什么?”我阴阳怪气地说:“我看看王图怎么和你抢生意。”村长一听,就知道王图抢先一步进去了,骂道:“狗日的再快也快不过我,他想抢在我前面,除非他从老子的尸体上压过去。”

真是气壮如牛。

其实我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他干吗这么顶真呢,难道他真的有什么预感吗,或者,早已经有了什么风吹草动而我不知道吗?

村长说:“王全,我告诉你,无论你怎么做王图的走狗,小王村的地盘,永远都得我来做主,容不得别人来干涉。”本来我还蛮佩服他气壮如牛的,结果他却乱朝我头上栽赃,说我是王图的走狗,我不能让他这么侮辱我,我专拣他最软的地方戳过去说:“可是有人比你更牛,就拿走小王村的地,让你脚踩空虚,你能咬掉他的卵泡啊?”

我是胡乱瞎戳的,没想到这一下真的戳中了他,戳痛了他,一直很有涵养的村长说变脸就变脸,他气急败坏,指着我破口大骂起来:“王全,闭上你个臭嘴、乌鸦嘴!”我也不怕他,我说:“大不了,你让我爹来唱我的丧就是了。”村长说:“我才不让你爹唱你的丧,你都没有资格,你连王厚根的老爹都不如,我希望你活着,活得好好的,但是你一辈子都找不到你弟弟,你一辈子都只能是你弟弟。”

村长够凶恶,他的凶恶在于,他知道我最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