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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王村. §二

就这样,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的莫名其妙的帮助下,我已经站到江城救助站的大门口了。

弟弟已经在我看得见的地方等着我了。但他还不知道我今天将要去接他了,他不是先知先觉,就算他是真是一只老鼠,他可能对地震和洪水之类的自然灾害有预感,但他对人类的一切似乎都无法理解,更无法预知,所以他绝对不会预感到我已经到达了。

我弟弟虽然不会预感,但是你们会,我知道其实你们心里早已经预感到了,你们预感到我的行动不会那么顺利,你们预感到我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接到我弟弟。

你们的预感可能是对的。

大门旁的墙上写着几个大字:进站请按铃。字旁边就有一个红色的按钮,城市这地方就是好,处处予人方便。我伸手按了一下,铃就响了起来,铃一响,传达室里就有个人走出来,不说话,也不看我,先朝我身后打量,我身后明明没什么东西,他看的什么,我不由有些惊觉。还好,片刻过后,他就收回目光问我:“送你来的人呢?”我说:“没有人送我来,我一个人来的。”他“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你是走错地方了,你不认得字吗?这里是救助站哦。”我连连说:“救助站,救助站,我找的就是救助站。”

他听得出我的回答十分肯定,毫无拖泥带水,不由又面呈奇怪之色,重新又看了看我,口气严重地说:“不对呀,不对!来救助站的人,基本上都是别人送进来的。”我就知道他误解我了,赶紧解释说:“我是来找人的,我弟弟就在你们救助站。”看他半信半疑的样子,我掏出王助理员写的条子递给他,他看了看,又审查说:“你是哪里的?”我说:“我是小王村的。”说过之后一想,不对,他哪里知道小王村呢,赶紧又说,“我是大王乡的。”其实大王乡他也不会知道的,别说大王乡,就算是我们鼎鼎有大名的王县,他恐怕也不会知道。我指着纸条上的“大王乡民政办”几个红字说:“你看,这是公家的信笺。”他又看了看,说:“没盖公章啊?”他真没完没了,我再说清楚一点:“是江城救助站打电话给我们乡里,让我来接人的。”他这才微微点头,似乎承认了我的话,回进传达室抓起电话打给了一个人,说:“关科长,有个人拿着乡政府的介绍信,是来找人的。”我听他这么说,挺感谢他,他分明是在帮我,因为我拿的其实不能算是介绍信,也不能算乡政府,充其量就是乡民政助理员随手写的一个便条,他帮我把身份抬高了许多。

果然,电话那头就爽快地应允了。他放下电话对我说:“你进去吧,到后院的二楼,东头头一间,找管理科关科长。”

我心存感激谢过他,进了救助站的院子。这是救助站的前院,有一排长长的水槽立在那里,我看到有个人在水龙头下洗手,但是水龙头并没有开,他反复做着洗手的动作,有板有眼,有招有式,还有从旁边抓肥皂的动作,用肥皂涂抹了手,又搓又洗,洗干净后,在身上擦干,然后,又换一种洗法,看得出他在用洗手液,先是按压的动作,然后又轻轻地搓揉,也仍然是活灵活现,再又冲洗,再又反复,我看了半天,没看懂,又好笑,忍不住跟他开个玩笑说:“水很凉吧。”本来很专心地洗手的他,猛地停止了动作,瞪了我一眼,骂道:“你他妈神经病啊,你没有看见水龙头没打开吗?”我吓了一跳,赶紧离远一点,又看到另一个人,捧着自己的两只手,递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上唾沫,再往脸上抹来抹去,我看不出这是什么意思,那个洗手的人告诉我说:“他以为他是一只猫。”我一听,忽然心里一酸,说:“原来他和我弟弟是一样的病,我弟弟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只老鼠。”那个洗手的人瞪了我一眼,不理我了,继续洗手。那个猫人有些胆怯地问我:“那你弟弟是什么样子呢?”我蜷起两只手,放到下巴前,再撅起嘴巴,“吱吱”地叫了两声。那猫人紧张起来,疑问说:“是不是你搞错了,你弟弟不是老鼠,是兔子吧?”我口气强硬地强调说:“不是,我弟弟确实是老鼠,只是我模仿得不像而已。”那猫人顿时脸色煞白,逃走了。

我很奇怪,望着他仓皇的背影,我不知道他害怕什么,那个洗手的人又来跟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猫听到老鼠,就害怕吧。”我说:“你搞错了,从来只有老鼠怕猫的,我弟弟听到猫叫就会发病的。”那人奇怪地看看我,问:“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正在发愣。旁边有个人又说了:“他是从从前穿越过来的,从前是老鼠怕猫,猫捉老鼠,天经地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现在反过来了,猫看见老鼠就逃。”

我只觉胆战心惊,赶紧避开这些人,往后院去,到了后院,看到有几个人围坐在一张小矮桌边剥毛豆,遭遇了前院的那几个人之后,我不免顾虑起来,因为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是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还是接受救助的人,或者是临时来帮忙的,我稍稍观察了一下,感觉他们干活、说话都很正常,我上前问他们关科长在哪里,果然,其中一个告诉我:“关科长在二楼。”另一个补充说:“东头第一间。”这和前面看门的门卫说的一样,我不会再怀疑。

我眼尖,已经看到了楼梯,我径直往楼梯过去,刚踏上一层,就有人在背后拍我的肩,我回头一看,好像就是刚才在那边拣菜中的一个人,他朝我使了个我看不懂的眼色,说:“你留步,我有话跟你说。”这个人看起来年纪好像很大了,但是两只眼睛却骨碌骨碌的很有神,很亮,让人觉得他又是很年轻的,他一脸的诚恳,我看不起出他有什么歹意,但我吸取了在前院的教训,问他:“你是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吗?”他眼色又往四下一看,说:“你先别管我是谁,这里说话不方便。”神神秘秘地拉着我,走到楼梯的另一面,避开那边剥毛豆的人,他又指了指楼梯下面的一间小屋,鬼鬼祟祟地说,“我们到那里去说话。”我伸头朝那个小屋看了一下,里边黑乎乎的,是个杂物间,堆了乱七八糟的许多东西,我十分不解,也有点紧张,说:“干什么?”他很了解我的担心,让步说:“你不想进去,我们就不进去,在外面说,不过要轻声一点哦。”我很不想和他说话,但我又无法摆脱他对我的控制,这恐怕就是我在寻找弟弟的艰苦过程中必须要经历的事情吧,就像唐僧到西天取经,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就算有孙悟空帮忙,他也得承受呀。

他又拉着我走开,先往左几步,再往右几步,最后才满意了现在的位置,站定下来,和我说话:“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他怎么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根本不认得他,他也不可能会认得我,我疑惑他怎么会有孙悟空一样的火眼金睛呢。他又说:“刚才你一进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连我都能看出来,你还能瞒过关科长?”我说:“那你说我是干什么的,看你猜得对不对。”他立刻说:“我可不是猜的。”我说:“不是猜的,难道你有特异功能?”他淡定地说:“也可以算是特异功能吧,那是凭经验判断的,等于就是特异功能。”我嘲笑他说:“那你判断判断看,我是什么人?”他没有直接回答,嘴角往下一挂,笑了一下,一副“别以为瞒得过我”的意思。我才不相信他,他上前就来掏我的口袋,我猝不及防,让他掏到了我的手机,他拿了我的手机看来看去,脸色疑惑,不满地嘀咕说:“居然没有录音。”我听不懂,问他:“你拿我手机干什么?”他伸出手指“嘘”了一下,说:“请轻声说话——干你们这一行的,现在都靠这个,过去还用照相机,那个太显眼,让人一看就看出来了,现在都用这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弄下来了。”我起先并不知道什么东西给弄下来了,后来想了想,我知道了,他是在说拍照呢。我也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老土,什么也不懂似的,我虽然从乡下来,但是现在乡下也进步了,我赶紧表现自己说:“我知道,现在拍照都不用照相机了。”我这一说,他又疑惑了,说:“可是你的手机这么烂,像素这么低,能干什么呀,干你们这一行,竟然使用山寨手机拍照,少见。”越往下说,我越无法和他对话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他认为我是个什么人,难道他认为我是个摄影师?

他倒好,手脚麻利,“嚓”地一下,就替我以救助站的院子为背景拍了一张照片,我一急说:“你干什么?”他“嘻”地一笑,说:“我帮你工作呗。”他把我的手机递给我,让我看了看我自己在手机里的形象,但很快他又拿过去,看了看,说,“不像,不太像。”

可我不服,我觉得用我的手机拍下的我的照片挺像我的,我说:“怎么不像呢?你再看看,跟我的脸不是一模一样的嘛。”他终于再次把手机还给了我,说:“你搞错了,我不是说你不像你,我是说你不像个记者。”

我才知道,原来他怀疑我是个记者。但我还是不明白,记者就记者,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如果是记者采访,说一下身份、看一下记者证不就行了么,为什么还要这么神秘地猜测啦,判断啦,还拉家常迷惑我呢?我问他:“你们是不是不欢迎记者?”他立刻神情严肃地说:“没有的事,我们十分欢迎记者,我对你的怀疑,是因为你假装记者。”我真冤枉,我说:“我没有假装记者,是你自己自以为是。”他倒也不和我争,承认说:“就算是我自以为是吧,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对不对,我虽然经验丰富,但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嘛。”我琢磨他的年龄和经验,问他说:“你是救助站的关科长吗?”他笑着摇头说:“不是,你继续猜。”我想了想,觉得他可能比科长水平要高一些,我又说:“你是负责人,是站长吗?”他高兴得笑了起来,我以为我猜对了,不料他说:“错,彻底错,我和你一样,是来接受救助的。”

我彻底不服。我疑问说:“你受救助?凭什么呢,你又不瘸不残,不聋不哑,除了自以为是,精神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听我这么说,不高兴了,反驳说:“你凭什么说我的精神不异常?”我算是服了他,头一回知道有人会强调自己是精神病,即便是我弟弟,病得那么重,他通常也不肯承认自己是精神病人,至多就是扮个老鼠的样子来告诉我们他有病。看起来这个人比我弟弟病重得多了,我顿时紧张起来,想到我弟弟如果跟他们混在一起,病情有可能被诱发或被加重,我得赶紧去找关科长,救出我弟弟。

我撇下他就往楼上走,他在我背后说:“你自己不也来了吗?你不也有病吗?”我忍不住停了下来,严正地纠正他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来找人的。”

他一听,顿时兴奋起来,诡秘地压低声音问我:“你找谁?”我说:“我找我弟弟。”他一听,竟然双臂一展,上前就抱住了我。我说:“你抱我干什么?”他紧紧搂住我说:“哥,哥,就是我,我就是你弟弟!”我觉得实在太可笑,他竟然冒充我弟弟,他看上去比我爹还老,我挖苦他说:“你从来没有照过镜子看看自己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怀疑说:“难道你觉得我和你长得不像吗?一点也不像吗?你再仔细看看,总有一点像的地方吧?”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了,幸好有个女的过来了,看到他紧紧抱着我,上前拉开他的手,问他说:“你怎么不剥毛豆了?”他脱口就说:“我家里来人了。”指了指我说,“这是我哥。”我赶紧说:“不是,不是,我根本就不认得他。”那女的笑了起来,说:“是不像,不仅长得不像,口音也不对呀。”我以为他会无言以对了,哪知他仍然对答如流说:“那是因为我离家时间太长了,一切都变了,长相,口音,什么什么都变了。”那女的做了个手势,我看不懂,但是他看懂了,他点了点头,对我说:“我剥毛豆去了。”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我,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种渴望,可惜我并不认得他,更不了解他,我不知道他渴望什么东西。他似乎还要再一次跟我证实,又问我:“你真的是来找弟弟的?”我说是。他再一次说:“哥,我真的就是你弟弟,你带我回家吧。”我以为他又要来抱我了,往后退了一步,作了防范,但是他却没有再过来,说完这句话他就走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竟有点难过,我问那个女的:“他想回家?他家在哪里?”那女的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子,说:“在这里。”

正说着,他又回来过了,堆着笑脸着对我说:“刚才我是骗你的,我不是你弟弟。”我不明白说:“你为什么要骗我,骗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他说:“我看你好像有病的样子,如果你有病,你就分不清我是不是你弟弟,你会以为我真的是你弟弟,你就会带我回家,我就能回家了。”我奇怪说:“你这么想回家,为什么不想办法找家呢?”他没有回答我,再次走了,一直站在我身边的那女的说:“他只知道有家乡,但是他记不得自己的家乡在哪里。”我心里酸酸的,问她:“那他怎么才能回家呢?”那女的叹了一口气说:“难呢,说不定一辈子都不可能回家了。”

我心里抽搐了一下,我想到了我弟弟。幸好有我,幸好我来了,否则弟弟也会和他一样,一辈子都不知道家在哪里,一辈子都不能回家了。

和我说话的这个女的,胖胖的,十分温和,因为她过来是喊那个人去剥毛豆的,按照我的一贯有条理有逻辑的思路,我分析她是救助站的食堂师傅,心里这么想着,她已经满面笑容地向我伸出了手,我开始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后来才发现她是和我握手呢,我赶紧递上手去,她的手软软的,温热的,就像她的笑容一样。她问我:“听说你在找我?”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她又跟我说明了,“刚才传达室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说你找我,我姓关。”

原来她就是关科长,真是人不可貌相,刚才碰到的几个人,一个个人模人样,却又个个稀奇古怪,这个关科长,像个食堂师傅,却是个关科长。

这真是对我自以为是的最好的教训和打击。

我跟着关科长上楼,进了她的办公室,这里另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在里边办公,他们和关科长一样,对我笑脸相迎,请我坐下,还倒了杯水,我顾不得喝水,先向他们说明,我不是记者,我说刚才那个人是瞎猜的。关科长笑道:“我们不会听他的,再说了,看你也不像个记者。”我这才放了点心,又赶紧掏出王助理的条子交给关科长,关科长看了看,我怕她顶真,赶紧不打自招地说:“关科长,这个看起来不是介绍信,我们大王乡乡政府的人,水平比较低,他们就是这样开介绍信的,他们这样就算是介绍信了。”关科长倒没怎么在意我携带的纸条是不是介绍信、算不算介绍信,她很爽快,直截了当就切入主题,一口气问我了三问题:“你是来找人的?找你弟弟?你弟弟在我们这里吗?”我说:“是你们打电话到我们乡,就是大王乡,让我来领弟弟回去的。”关科长和另两个人互相看了看,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关科长又问:“你弟弟叫什么?”我犹豫了一下,说:“应该、应该叫王全吧。”

我这话一出口,他们三个的脸色立刻起了些变化,虽然他们想将这种变化尽量地隐藏起来,但是我的眼力可不差,早已觉察到了,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想必是我弟弟的问题,一定是弟弟出了什么事,我提心吊胆可怜巴巴地看着关科长,等着她把弟弟的坏消息告诉我,可关科长却没有对我说话,回头对着那两个同事说:“你们觉得呢?”我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那两个人也没有直接回答她,女的一个劲儿摇了摇头,男的一个劲儿点了点头。我仍然没看懂,还是关科长提醒我说:“你怎么会用这样的语言说话呢,自己弟弟叫什么,那肯定是张嘴就会出来的,可你呢,不仅犹豫了一会儿,还用了‘应该’两个字,你这‘应该’两个字用得实在是不应该。”我仍然听不懂,问道:“为什么?”关科长又朝另两个人使过眼色,然后才对我说:“你想想,就好像你问某个人吃过饭没有,他是否应该马上就能告诉你吃过没有,如果他回答说,我应该是吃过了,你会觉得奇怪吗?”我想了想说:“是有些奇怪,可能得了老年痴呆症,听说老年痴呆症就是刚刚做过的事情立刻就忘记了。”关科长说:“如果他还不老呢?”我说:“那他可能是精神有问题了。”关科长说:“既然你都明白,我们再回过来说你吧,你说你弟弟应该叫什么,这说明对你弟弟的名字还有疑义?还吃不准?还不能确定?那说明什么呢?”我这才知道她误会了,赶紧说:“噢,你们可能想岔了,我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关科长见我不服,又说:“一般的人都知道,名字就是名字,从来没有听说‘应该’叫什么名字?”我见关科长这么认真,我也认真起来,我认真地想了想,慎重地说:“我弟弟会说他叫王全,这是我的判断。”关科长身子往椅子靠背上一靠,冲那两个人说:“你们看看,更明显了吧,对于自己弟弟的名字,需要用‘判断’。”

那两个人笑了一笑,仍然由关科长说话,关科长又问我:“既然你对你弟弟的名字吃不准,那么你的名字呢?”这回我吸取了教训,不再犹豫,立刻就说:“我叫王全。”他们也立刻笑起来,关科长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和你弟弟同一个名字?”那女的说:“好像有一首歌,叫什么来着?”一边说一边就哼着曲调出来,“我们拥有同一个名字?”那男的纠正她说:“不是拥有同一个名字,是拥有同一个家,名字叫中国。”

我听不出他们这算不算是在挖苦我,他们对我的态度很和气,不像是刁钻之人,不过我看得出来,他们虽然和气,但他们心里并不相信我叫王全。我觉得有些委屈,我确实是叫王全呀,不能因为他们不相信,我就改名不叫王全呀,所以我坚持说:“我确实叫王全,我有身份证。”我一边说,一边往口袋里掏身份证,可掏到一半,我的动作停止了,我忽然想起来了,昨天在宾馆登记住房的时候,王大包把我的身份证拿去代我登记的,登了记以后没有还给我,现在我的身份证就随着王大包一起失踪了。

他们几个人看我的手伸在口袋里出不来了,知道我拿不出身份证了,那男的抢着说:“没事,别着急,其实现在,身份证有时也不能证明什么了。”关科长也劝我说:“你没有身份证,你就说说你的家乡,到底是哪里的小王村大王乡,连你们的县也叫王县,你把我们都搞头晕了,你们那里都是王吗?”我说:“是呀,我们确实就是王县大王乡小王村。”

别说听的人,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了,我一旦发现连自己都值得怀疑,我的心就直往下掉,本来我已经看见我弟弟就在我面前了,可我的心一往下掉,我弟弟就被掉得不见踪影了。我赶紧把自己一直塞在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跟着我的手一起出来的是我临走前村长给我的那包烟,我举了举烟,说:“我没有骗人,虽然我现在没有身份证,但我这个人,站在你们面前,是真的。”

关科长其实一点也没有觉得我是在骗人,她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安慰了我,然后过去坐到电脑桌前,一边跟我说:“也可能我们记性不好,忘记了你弟弟,忘记了曾经有个叫王全的人来过我们站,我帮你查一查。”一边在电脑上点来点去,一边耐心地对我解释说,“现在救助站的情况,都是电脑管理,每收进一个人,都会登记在电脑里,绝不会出差错的。”

我紧张地看着她的电脑,期盼着我的弟弟一会儿就从那里出来了。

你们一定又知道了。你们天生就是先知先觉的,不像我。

是的,正如你们知道的那样,当我充满希望地希望弟弟从那台电脑里出来的时候,电脑里却根本没有我弟弟的名字,没有王全。

关科长特意让我过去亲眼看一看,我看了又看,在一长排又一长排的名单中,在一页又一页的名单中,确实没有我弟弟,没有王全。

我束手无策,还是关科长劝慰我说:“你别急,你再想想,你弟弟会不会用其他名字登记?”我说:“不会的,我弟弟从来就不知道其他的名字,他只知道王全,而且,你们打电话到我们大王乡,也是说王全在你们站里,没有说别的名字。”

关科长的思路也不比我差,赶得上警察破案,她先了解了一下我们王县大王乡的电话区号,又请了什么人协助,调出近期救助站的电话通讯记录,然后两下进行核对,仍然没有着落,也就是说,江城救助站根本就没有往我的家乡打过电话。

关于我弟弟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又一次山穷水尽了。其实也不只是我泄气,连经验丰富的关科长他们,也都一筹莫展了。

正在这时候,听到楼梯上有人“蹬蹬蹬”地跑过来,没到办公室门口就喊“关科长关科长——”声音很紧急,关科长和那男的就赶紧出去了,那女的仍然留在办公室,我觉得她是想继续帮助我,我感谢她说:“你们要是有重要事情,你们先去忙,等你们忙完了,再帮我找弟弟,我有耐心等。”她看了我几眼,似乎有些不放心,但分明又牵挂着外面的事情,我又催她说,“真的,你要是不相信我,我不在你们办公室等,你出去的时候,把门锁起来就是了,我就在走廊上等。”她一边起身一边说:“你等?你等得及吗?下边可能又来了病人,我们得处理一下。”我说:“你尽管去,我等得及,在找到我弟弟之前,我都等得及。”她这才采纳了我的意见,和我一起出来,将门反锁上了,我站在走廊里,看着她下了楼,只过了片刻,她又急急地上来了,看我好好地站着,放了点心,跟我说:“是社区的群众送来的,在菜场边躺了两天了。”我好奇地问:“为什么在那里躺两天?”她说:“不知道,可能有病吧,不说话,问什么也不开口,身子蜷起来——”她蜷起双手双臂,做了个动作,我看着这熟悉的动作,顿时像触了电似的大喊起来:“是弟弟,是弟弟——”

奔下楼去一看,哪里是我弟弟,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浑身肮脏,大家围着他问话,怎么问他也不说话,也看不出他是听懂了别人的话,还是根本听不懂,最后关科长发话说:“可能是智障加聋哑,先不问了,身上这么脏,都臭了,先洗个澡吧。”

就有人应声带他到浴房里洗澡去了,外面的人还没散去,那些送他来的群众还热心地问这问那,问洗过澡后再怎么样啊,我都觉得他们问得多余,洗过澡后肯定是吃饭吧,但吃过饭后又怎样呢,最后他们会把他怎样呢?我把自己也问倒了,正瞎琢磨呢,那孩子却从浴房里跑了出来,带他进去洗澡的那个工作人员在后边追着,一边向关科长报告说:“他不肯脱衣服,我要帮他脱,他就跑了。”

那孩子一直紧紧地捂住自己的上衣口袋,工作人员掰他的手也掰不开,说:“你们看,捏得很紧,手指像老虎钳一样。”孩子见大家围着看他的口袋,神色愈发地不对劲,还是关科长有经验,把大家驱散开,慢慢走到他身边,轻声地说:“我知道,你的家乡,你的亲人,就在你的口袋里。”我听了这话,差一点喷笑出来,虽然他们认为这个孩子又智障又聋哑,但也不能这么唬他呀,可奇怪的是,关科长这话一说,那孩子的脸色和手都渐渐地放松了,关科长又继续说,“我知道,你很想念你的家乡和亲人,但是你要让我们帮助你呀,我们能够帮助你回家,回到亲人身边。”她说到这儿,那孩子的手,已经慢慢地离开了口袋,关科长走上前,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这才知道,这个孩子是被家人丢掉的,纸条上写着他的名字、年龄和身体情况,正是一个有智障的聋哑人,他的家人在扔掉他的时候,担心他一个人流落到社会上会吃苦,所以在他身上留了个纸条,希望有好心人帮助他。

一切全如关科长所料,她的经验太老到了,她的水平太令人敬佩了。但是现场更多的人想法并不和我一致,他们并没有感觉关科长有多么的了不起,他们更觉得这孩子的家人有多么的可恶,有一个人带头骂了一句,接着就一个跟着一个地骂起来。

那个孩子听不懂他们骂人的话,他从关科长手里拿回了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又重新塞进口袋,还在口袋外面用力地按了又按。我想我能够明白他的心思,正如关科长所说,那是他的家乡,那是他的亲人啊。

这一明白,我的心顿时揪痛起来,我痛恨自己的恶劣行径,我连这个孩子的家人都不如,我扔掉弟弟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留下,这个孩子想家的时候,他还有东西可以抚摸,若是我弟弟想家了,他有什么,家乡对他来说,亲人对他来说,就是什么也没有。

那个带孩子洗澡的工作人员泄气说:“又来这一套,这种纸条完全不能派用场,既没有地址,也没有其他联系方式。”

我心虚地说:“他的家人是希望救助站能够收留他吧。”关科长摇头说:“救助站只是临时性地救助他们,不可能长期住在这里,更不可能永远住在这里的。”我听关科长这么说,赶紧问:“不能在这里住,那到哪里住呢?”关科长说:“我们替他寻找家人,实在找不到,就到社会福利院。”旁边一个看热闹的人插嘴说:“不要到福利院,要到天堂去。”我正琢磨他说的“天堂”是什么意思,就有两个人把这个说话的拉开了,我估计这又是个病人,我心里念叨,弟弟啊弟弟,幸亏我来了,幸亏我来接你回家了,否则你在救助站待的时间长了,没病也会被他们传染上的。

那个又痴呆又聋哑的小孩被接到里边去了,我仍然站在院子里,我没有找到弟弟,但我还是得找弟弟,我出来的目的就是找到弟弟,带他回家,我不相信我弟弟不在江城救助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哪里没有衔接好,才使得我和弟弟暂时地擦肩而过了。

我不甘心,我也不会就此作罢的,我必须留下来继续寻找弟弟,但是救助站是有规定的,像我这样有身份的人,在这里倒算是最没有身份的,是不能留下的,那个不会表达的聋哑孩子被他们热情地接进去了,我却不行。

开始我有点愤愤不平,但后来我又想到,我弟弟如果在这儿,他的待遇也不会差,有热水澡洗,有热饭热菜吃,我才渐渐地安下心来,情绪也平静了些。

我镇定下来,先扫一扫因为进入救助站不顺利而产生的失落情绪,然后细细地回想一下失败的行动,总结出一些经验教训,且在心里先藏着,理清了思路以后,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搞到我的身份证明。我要想找到弟弟,我自己得先有身份,否则别人凭什么相信我是来找弟弟的,他们甚至可以不相信我有弟弟,他们甚至有理由不相信我就是我。

所以我还是要先找王大包,只有找到王大包,拿回我的身份证,才能证明我就是我,他们才能相信我是来找弟弟的。

可是王大包像鬼魂似的出没无常,我站在救助站的高墙外,在黑夜里茫然四顾,鬼魂一般都在黑夜里出现,如果王大包真是鬼魂,这时候他应该来了。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猜不出这么晚上谁会打我的手机,知道我手机的人本来就不多,难道王大包那个鬼魂出现了?可一听那声音,却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竟是我亲大哥。

正当我流落街头、无处可去的时候,我亲大哥打电话来了。可我大哥的声音很遥远,我听不太真切,我急得说:“大哥,你声音大一点,你嘴巴离话筒近一点。”我大哥听我的,把嘴巴靠近了话筒,声音才清楚了一点,我大哥在电话里把王大包的地址告诉了我。我倍觉奇怪,问大哥:“大哥,你怎么有王大包的地址,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王大包?”大哥向来不多话,即使我在千里之外的异乡,他也不跟我多话,只是说:“就这个地址,你去试试吧。”

电话就挂断了。

我捏着手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先把对大哥来电的疑惑丢开,看来在江城我还真离不开王大包,他明明已经失踪了,偏偏我大哥又拿来一个地址,重新把我和王大包联系上。哪怕王大包自顾不暇,帮不到我,但我至少得把我的身份证要回来,虽然他们说,现在身份证也证明不了什么,但是没有身份证更加寸步难行呀。

你们可能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王大包没他所说的那么牛,我大哥提供给我的王大包的地址,是一个建筑工地,这一个很大的工程,建筑总公司下面还有七个工程队,总公司的名单里果然有王大包。我大哥真是我亲大哥,他的消息太准确了。

我摸黑找到了第七工程队的工棚,时间已经很晚了,建筑工人大多已经睡下了,有的在睡梦中被我们吵醒了,十分不乐意。我先往这里边扫了一眼,工棚很大,人很多,大约有几十人,而且大多是躺着的,而且床还都有上下铺,别说我扫一眼,扫几眼、几十眼,我也看不清王大包在哪里。

我虽然知道他们不乐意,但是我找王大包要紧,找弟弟要紧,只得硬着头皮在工棚里喊起王大包来。

我喊了几个来回,也没有人应我,只有人骂了几句粗话,连我爹和我娘也跟着挨了骂,但我没跟他们计较,也不敢再大声喊王大包了,我一床一床上上下下地看过去,仍然没有看到王大包,倒是发现有一张下铺空着,我估摸着就是王大包的了,不过我还没说出我的想法,引领我来找人的那个热心人已经抢先说了:“咦?这张床空着,可能就是王大包吧。”

他的话刚落下来,就有个人参与进来了,他从上铺探下脑袋来,指了指空着的下铺,怀疑说:“你们是说这张铺上的姓王吗?”我一听感觉不对,着急问他:“他不姓王吗?他不叫王大包吗?”上铺的人看我真急,又安慰我说,“我也不是太清楚,我是新来的,他也可能是姓王,也有说包什么的,我还以为他姓包呢。”我心情刚一轻松,隔壁铺上的一个人又来扫我的兴了,说:“他确实姓包,我问过他,他说他姓包。”我争辩说:“也可能他不想说出自己的姓,才说姓包的。”隔壁铺上的人“哧”了一声,缩回去,不理我了。

王大包上铺的那人,可能因为是新来的,看起来挺同情我,对我说:“你要找的人,不管姓王姓包,反正今天晚上不在这里。”我奇怪说:“你们怎么连自己的工友都不知道?”那人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是刚来的,我一老乡在这里干活,说有人走了,缺人了,我就来了。”我说:“那你们这工程队的管理也太差了。”我这一说,引我来的那人不高兴了,说:“你找王大包就找王大包,管工程队的管理干什么,这是你管的事吗?”我知道自己嘴贱,又犯事了,赶紧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心里一急,嘴就不是那嘴了,话也就不是那话了。”那人才消了点气,说:“工程队流动性大,没什么好奇怪的,今天来了明天就走的也多得是。”口气里显得很无奈。我才不在乎他的无奈,我只在乎王大包在哪里,追问道:“那王大包会不会也已经流动走了呢?”那人说:“难说的,虽然总队的名单上还有他,但如果他是不告而别,那名单就对不上了。”我又急了,明明已经看到王大包的名字在名单上了,等于已经找到王大包了,让他这么一说,王大包等于又滑掉了,我赶紧自我安慰说:“不会的,不会的,工程队的名单不可能那么随便的,名单上有王大包,这里就一定有王大包。”那人说:“但是王大包明明不在,而且别人也不怎么了解他。要不你明天再到工地上看看,说不定他睡觉的时候不在,干活的时候又来了,毕竟干活是可以拿到工钱的嘛。”

看来我将又一次遭遇流落街头过夜的可能,从救助站出来,已经很伤到我自尊心了,现在又从工棚中被赶走,我不知道我还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坚持多久。疑似王大包上铺的那个又说了:“反正王大包也不在,不如你在他床上睡觉。”隔壁那铺上的人听到了,对他说:“你太没有警惕性了。”我知道他不相信我,我也想得通,他凭什么相信我呀。

又说:“你留他住,出了事情你负责。”

引我来的那个人笑了起来,指着我说:“就这个人,能有什么事嘛?”隔壁的那个人也是随口一说,看起来也不想认真和我作对,将头缩了回去,自顾睡了。

躺在这张假设的王大包的床上,我闻了闻气息,想闻出点家乡的气味,虽然王大包出来时间很长了,但一个人身上的家乡的气味是会跟随他一辈子的。可惜我没有闻出来,但我也没有泄气,至少把疲惫的身体放平以后,心情和情绪也好多了,我想,虽然暂时没有找到王大包,但至少我戳穿了王大包的谎言,王大包根本就没有什么干爹,或者他是有干爹的,但是他的干爹肯定不是什么人物,他还是那打肿脸充胖子的习性,恐怕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我又做梦了,梦见工棚里闹了起来,有个人想起来上厕所,迷糊之中,忘记自己是睡在上铺的,一脚就跨了出来,结果摔断了骨头,躺在地上大喊大叫,别人问他怎么会直接从上铺就跨下来,他哭着说:“我以为,我以为我在家里睡觉,家里没有上铺的。”不一会儿,救护车的声音响起来了,把那个人送到医院去了。

天亮我醒过来,还惊魂未定,跟我的上铺说:“哎,我做了个梦,可怕的梦,梦见一个人从上铺摔下来,骨头断了,送到医院去了。”我上铺一听我这么说,脸色顿时变了,不像昨天晚上那样呵护照顾我了,他疑惑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真以为是你做的梦?”我不理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等着他再跟我说什么,可他什么也不再说,直接爬下床来走了。

我琢磨了半天,他说的“你真以为是你做的梦”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我做的梦,那就是晚上真的发生了这件事情,真的有人摔伤了,而我误以为是我做的梦?

我想再找个别人问问,可是大家都急急忙忙准备上工了,没有人有时间有心情关心我的梦与非梦,好不容易拉住一个面善的,我吸取教训反过来问他:“昨天晚上真的有人从床上摔下来摔伤了吗?”这面善的立刻变得不面善了,盯着我似是而非地说:“我们这里,晚上什么事情都会有,不光有人摔伤,还有人一夜之间就发了神经病。”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转眼间,工棚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我坐在疑似王大包的床铺上,将昨晚的梦再回想了一遍,又将两个人的话想了一想,但始终搞不清到底是梦是醒。最后我也不想去搞清楚了,我心里倒是隐隐地希望这个梦或者这件事有些什么含义,会不会预示着什么。

事情哪有那么如愿,没有预示,什么也没有,王大包始终没有出现,我知道没戏了。虽然从昨晚到今天我在心里尊了我亲大哥多少遍,可我亲大哥的消息却是无效的消息,或者可能是个过时的消息,也许王大包以前是在这个工地上干活的,可我来的时候,他因为被人追债,已经逃离了。

当然,也许还有另一个也许,也许王大包根本就没有在这里出现过。那张疑似王大包的床铺上,没有王大包的气味。

王大包不出现,我拿不回我的身份证,无法证明我是我自己,我肯定失望,但是我的信心不会受到影响,不会动摇,我一定得重回救助站,我坚信我弟弟一直在那里等我。

急中生智,我回想起往事了,我在周县准备丢掉弟弟的时候,旅店老板让我到电线杆上去看广告做假证,当时我觉得他这是对我的人格的侮辱,没理他。没想到这会儿这事情即刻从脑海里跳了出来,它分明是在指点我去这么做。

我出了那个工棚,走到街上,看见的第一根电线杆上就有办证广告,我照着广告上留的电话打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道:“能做身份证吗?”对方十分干脆说:“不叫做,叫办。”我立刻改口说:“办个证要多少时间,我要快。”对方又干脆地说:“立等可取。”我十分惊讶,脱口道:“还真有这事啊?”对方更干脆了:“你办是不办,办的话,到某某地来,不办的话,少废话。”说话这么直率,也不怕我是警察?

我应声到了某处,果然如他们所说,我立等可取拿到了一张身份证。揣着身份证走出来的时候,我想,我揣的这张证,是一张真的假身份证,或者倒过来说,是一张假的真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地址、号码都是正确的,但是证却是假的。

不管是真的假,还是假的真,有了它,我就有了底气,我要靠着它,找到弟弟,带弟弟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