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是回到当天吧。
那一天,终于,我带着弟弟,离开了家乡,走出小王村,坐上了开往周县的长途班车。
周县是我们的邻县。把弟弟丢到邻县是我的主意,因为我既心怀鬼胎,又有一定的思想水平,才出得了这么坏的主意。周县的县城,既不算太远,但因为它是邻县,和我们小王村大王乡这块儿没有什么行政连带关系,如果周县的人看到大街有一个说不出家乡在哪里的人在流浪,他们如果想帮他找到自己的家,一般只会往自己县的各个乡镇各个村去打听,他们那地方姓周,跟我们姓王的八竿子打不着。
我让弟弟坐在靠窗的位子,我守在他的外面,免得被别人看出什么来。可是弟弟坐得并不安定,他好奇地东张西望,我无法阻止他的张望,就尽量让他看窗外,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车外去。我故作激动地说:“哎哎,弟弟你看,那是烟囱。”我又故作惊讶地说,“哎哎,弟弟你看,那是高压线。”
虽然我不敢大声说话,但是坐在我们前排的人还是听出点意思来了,他回头看了看我和弟弟,好像一时判断不出刚才是谁在和谁说话,因为我和弟弟长得很像,从前人家还以为我们是双胞胎呢。只是因为我和弟弟命运不一样,我没有病,所以我要劳动劳作,遭受风吹日晒,弟弟因为有病,好吃懒做,细皮嫩肉的,两个人的相貌才有了点差别。
前面那个人虽然没有判断出什么来,但他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声,我没听清他说的话,但是被他看了一眼后,我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我只是希望弟弟能够继续多关注窗外的景色,可弟弟是个病人,他是没有耐性的,他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后,就没了兴趣,把注意力转到车内来了,他身子扭来扭去,脑袋甩来甩去。
我不想让人看出来弟弟有病,我嫌丢脸,我哄着弟弟说:“弟弟,在车上你不要吱声,这些人都是捉老鼠的人,你一吱声,他们就会捉你。”我也不知道弟弟有没有听懂,反正弟弟还没表态,前边那个人耳太尖,又听到了,他生起气来,对我说:“你说什么呢,你说我是干什么的?”我抵赖说:“我没有说你,我什么也没有说。”那个人却不依,非要大声说出来:“我明明听见了,你说我们这一车的人,都是捉老鼠的,你什么意思?”
我心一慌,信口开河说:“我没有说你,我说的老鼠,是我和我弟弟之间的暗语。”我这话一说,坏了事,车上立刻就开了锅,说:“暗语?现在什么人还有暗语?”
说:“过去的特务才会用暗语。”
有人反对说:“你看电视剧看多了吧,现在哪里来的特务。”
又有一个说:“那就是帮会,帮会才用暗语,你们是帮会的吗?”
说:“看他那□样,什么什么什么——”
我怕弟弟受刺激,紧紧拉着弟弟的手。弟弟的手很温热,我的心被他暖了一下,坦然了许多,我想通了,就算他们知道我弟弟是个病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又不是我对象,他们跟我只是萍水相逢,很快车到了站,我和他们就分道扬镳,从此天各一方,八辈子也见不着的,怕他个鸟,心里这么想着,不怕了,嘴上就老老实实跟他们解释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弟弟是个病人,精神病,我怕他犯病影响大家,所以正在劝他不要犯病呢。”
不料一个人想说老实话让人相信也是不容易的,坐我前面的那个人立刻反对我说:“不对,你弟弟有病,跟老鼠有什么关系呢,跟捉老鼠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被逼到墙角,只能出卖弟弟了,我说:“我弟弟是一只老鼠。”
大伙“哄”的一声,开始我还不知道他们“哄”什么,但很快我就知道我又错了,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我的话,纷纷指责我,那个生气啊,那个愤怒啊,好像我们家八辈子以来都欠了他似的,我原本倒是伶牙俐齿、毒嘴毒舌的,但是我一张嘴一条舌,哪里应付得了他们这许多人这许多张嘴,所以我干脆抱着脑袋,随他们说去。
他们一看我抱着脑袋低了头,才住了口,其实他们并没有甘心,所以,只是稍稍停息了一会儿,他们又换了角度看问题了,一个说:“他还说他弟弟有病,我看他弟弟比他正常。”
前排的那个人又回头盯着我看了又看,我后排座位上的人还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喂,是你自己有病吧。”
我被冤枉了,冤枉就冤枉吧,为了达到我的目的,丢掉弟弟,我总得忍受一点。可是我的忍受并没有换来车厢内的和谐,他们得寸进尺,竟然跑到司机那里去,跟司机说:“这个人是神经病,你怎么能让他上车,要是发起病来,会伤人的。”
司机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不以为然说:“我怎么知道他是神经病。”
“上车时你不知道,现在你知道了。”
司机仍然不以为然,说:“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把他赶下去。”
司机说:“没有这一说的,只规定动物不能带上车,没有规定病人不能上车。”
“你一个司机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你难道不知道,这种病人,比动物危险多了。”
司机也被他们说得动摇起来,他一边开车,一边动了动脑筋,我心里一紧,难道他真的要听他们的话把我赶下车?
真的,这竟是真的,司机刹车了,将车慢慢地停到路边,回头朝我看着,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他要赶我走了。
我大急,喊道:“你们搞错了,我没有病,你们不能赶我走。”
大家几乎异口同声说:“有病的人,都说自己没有病。”
司机见我不动,他就要起身了,他起身肯定是冲着我来的,我看了看司机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如果我和他单打独斗,也许不分上下。可是,怎么会是单打独斗呢,车上那么多人等着赶我下车呢,虽然现在他们没有行动,他们希望司机把我赶下去,如果司机处于下风,他们一定会助司机一臂之力的。
难道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冤枉成神经病赶下车去,这世界不能这么无理吧。
是的,世界不能这么无理,自然会有人来主持正义的,这个人在我最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了,你们猜出来了吧,他就是我弟弟。
就在司机走到我们座位跟前的时候,我弟弟及时地一窜,窜到座位上,他的习惯动作就出来了,先是双手一蜷,举在下巴前,然后嘴一噘,尖出去老远,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见弟弟暴露无遗了,也不再掩饰了,我说:“你们现在看到了吧,我弟弟,他就是一个病人,病得很严重。”
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接我的茬,我觉得挺无趣,伸手推了推前排的那个人,我说:“你现在知道我没有骗人了吧。”
我前排的人身子立刻矮了下去,矮到我都看不见他的头了。司机已经无声地回到自己的岗位,车子重新开了起来,车上所有人都闭了嘴,连一直在哭闹的一个婴儿都不哭了,我前排的那个人,再也没敢回头看我一眼,我偶尔一回头,我后排的人吓得脸色都变了,再也没有人敢来指责我,更没有人敢说弟弟一个字。
唉,你们看看这事情弄得,多无趣,大家下不来台。我明明不是病人,他们一定要冤枉我是,还要赶我下车;我弟弟明明是个病人,他们却不敢说他有病,更不敢赶他走,弟弟,你真牛,给你哥长脸了。上车的时候,我还怕弟弟给我丢脸,现在反而是弟弟给我撑了场面,收拾了残局。
你说这些人,这算什么呢?他们那脑子,是有病呢,还是有病呢,还是有病呢?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就和这些人拜拜了,现在,我和弟弟已经站在周县县城的大街上了。
别说是弟弟,我也是头一次到周县来。站在大街上,开始我有些茫然四顾,但很快我就想通了,我又不是来这里找工作,也不是来找人的,我是来丢人的,我要在这里把弟弟丢掉,我没有必要去打量和认识这个地方。
弟弟不知道我将在这个地方丢掉他,他倒是用好奇的眼光在打量这个新鲜的地方,我怕他认出这个地方来,赶紧欺骗他说:“弟弟,我带你出来,不是要丢掉你。”
弟弟按惯例没有反应,没有表态。
虽然知道弟弟听不懂,但我心里还是很不踏实,我又骗他说:“弟弟,其实,我是想瞒过他们,想个办法,说你的病治好了。”
弟弟依然按惯例行事。
我拿弟弟没办法。他不发病的时候,我拿他没办法,他发病的时候,我也拿他没有办法。我只好说:“弟弟,这是县城,你看,县城的楼高吧?”
弟弟又改按另一个惯例,模仿说:“弟弟,这是县城,你看,县城的楼高吧?”
弟弟要模仿,我也没办法。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这是我积累了多年的经验,凡是弟弟模仿的时候,都是弟弟比较开心的时候,但是你们别以为弟弟开心的时候会笑,弟弟从来不笑,因为他是老鼠,老鼠怎么会笑呢,你们见过老鼠笑吗?
无论弟弟情绪好还是不好,我还是想让弟弟明白我的心意,所以我又说:“弟弟,其实我带你出来,是让你开开眼界的,我还是会带你回去的,但是你回去的时候,要和出来的时候不一样。”
弟弟说:“什么什么什么……要和出来的时候不一样。”这么长的句子,弟弟模仿起来,简直倒背如流。
我觉得弟弟有了一点进步,赶紧进一步向弟弟解释,我说:“什么不一样呢,你出来的时候,是个病人,你回去的时候,如果没有病了,正常了,他们就不会再把你丢掉了。”
弟弟一边乖乖地点着头,一边就发病了。弟弟发起病来,很骇人的。为了不让弟弟揪头发,我一直剃一个板寸头,弟弟抓了两下,抓不住我的头发,就扯我的衣服,我穿着厚布褂子,弟弟扯了两下胸襟,没有扯破,再改攻我的下部,我赶紧护住下面,失望地说:“弟弟,我以为你进步了,可是你没有进步,你还是有病,叫我拿你怎么办呢。”
路过的人都看着我和弟弟,说:“两个乡下人打架呢。”
又说:“咦,一个只管打,另一个只管不回手。”
又说:“咦,打就打了,尖起嘴巴来干什么呢,没见过。”
又说:“看不懂。现在这世道,连打架都看不懂了。”
我无法化解弟弟要打人的愿望,只能把屁股调过来对着弟弟,让弟弟尖着爪子攻了我几屁股,又吐了几口唾沫,弟弟才安静下来。
我捂着自己的屁股,想了想我的计划。
我的这个计划,是受到四妹提醒以后,才逐渐完善起来的,四妹希望我不要在人多的大街上丢掉弟弟,后来我酝酿再三,反复考虑,做出了一个十分周全的计划。
现在我就要开始实现这个计划了,我对弟弟说:“弟弟,不管怎么说,不管你认为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我们不能老站在大街上呀,得先找个地方住下。”我这么说,显得我是没有计划的,好像我是经过刚才在大街上被人围观以后才忽然想出来的主意,如果弟弟能够听懂我的意思,那么他会知道,我并没有事先设计陷害他,而是被他攻击以后,生气了,临时起的主意。
我带着弟弟踏进一家小旅馆,旅馆没什么生意,老板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看我们,对我们没什么兴趣,懒懒地问了一声:“住宿?”我应答说:“住宿。”老板说:“身份证。”我掏身份证递上去,老板先不急着登记我的身份证,而是拿我的身份证左看右看,还举起来对着光线亮的地方照了照,可是二代身份证那么厚实,照不出什么来的,他似乎有点不甘心,我赶紧向他说明说:“老板,这是真的。”老板并不相信我的说明,但他也无法反过来证明什么,他开始登记我的身份证,不知为什么,我看他记录下我的名字,心里竟有点紧张,老板写了几个字,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弟弟一眼,说:“王县的?王县的到我们周县来干什么?”我觉得老板的目光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顿时心慌起来,无以言对。老板就更加起疑了,说,“我们周县,和你们王县,虽是邻居,但向来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意也做不起来,姻缘也结不起来,连王县的老鼠都不到周县来。”他一说到老鼠,我马上看看弟弟,还好,弟弟若无其事,只是我十分尴尬,因为我回答不出老板的问题。老板见我不说话,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说:“王县的人都不到周县来,你们来干什么?”
事先我自以为已经将丢掉弟弟的所有细节都想周全了,但是没有想到遭到如此盘问,我后悔将弟弟带来住宿了,住什么宿呢,反正就要丢掉他了,在哪里丢还不是一样呢。我现在才意识到我的计划有多荒唐,有多无聊,有多少漏洞。但是计划已经进行到这一步,如果我要走回头路,拉着弟弟离开旅馆,那多疑的老板肯定会更加多疑,他说不定要到派出所去报案,万一警察又相信了他的猜疑,追来找我问话,我就惨了。我只能硬着头皮装得若无其事地按原计划进行。
但是,要想将原计划进行下去,我现在必须回答旅馆老板的问题,我们到周县来干什么。
我回答不了。我确实编不出令人信服的故事,这个周县的县城,既不是什么历史名镇,没有任何名胜古迹,也不是经济发达的新兴城市,我和弟弟从王县赶到周县,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
所幸的是,那老板也只是因为无聊才来盘问我的,我回答不出来,也没有影响他让我们住宿,他登记完了我的身份证后,又向我弟弟说:“你的呢?”我赶紧上前一点说:“我们两个人住一间,有我的身份证还不够吗?”老板说:“不行的,每个人都必须有一个身份证,你见过有两个人合用一个身份证的吗?”我为了掩饰真情,试着对弟弟说:“弟弟,你把身份证拿出来。”我的天,弟弟居然听懂了我的话,竟然愿意执行我的指示,他到口袋里去掏身份证,虽然他掏不出身份证来,但至少在旅馆老板面前证明了一点,弟弟是有身份证的。
其实,弟弟没有身份证,许多年来,弟弟一直是个病人,一个病人是用不着证明身份的,所以弟弟的身份证早就丢失了,也没人会去帮弟弟补办身份证,一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你帮他办了身份证又有什么意思?
弟弟没有身份证,老板朝着弟弟说:“这怎么行,你没有身份证怎么行,你难道不知道身份证的重要?”我又赶紧代替弟弟说:“知道,知道,可是,可是我弟弟忘性大,出门时忘了带身份证。”老板说:“身份证能忘吗,你忘什么也不能忘了身份证啊,没有身份证,你寸步难行啊,没有身份证,你一事无成啊。”老板把我身份证还给我,说,“没有身份证不能人住,你自己看着办,房间要不要开了,是你一个人住,还是不住了?”我想求老板高抬贵手,可是老板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对着这张脸我开不了口,老板把身份证说得那么重要,我心里来气,又不服,我说:“身份证虽然很重要,但是好多人用的都是假身份证呢,人家一样做成了事情。”老板见我这么说,也改了改态度,说:“你这话我听得进,假的总比没的强,要不,你帮你弟弟搞一张假身份证来,你们就能人住了。”我以为老板调戏我,我生气说:“我到哪里去搞假身份证?”老板竟认真起来,指了指门外说:“大门外电线杆上就有,你去看看。”
我拉着弟弟出来一看,果然,有不少办证的广告,上面有联系电话,有地址,我想了想,觉得这事情不能做,我又拉着弟弟回进来,对老板说:“买假身份证是违法的。”老板朝我笑了一下说:“这会儿你知道违法了?你连到周县来干什么你都不敢说,你敢说你没有违法?你敢说你不是来违法的?”我心里“怦”地一跳,不敢直视老板的眼睛,再这么纠缠下去,我怕自己要露馅了,就算我不露馅,弟弟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要暴露了,我准备拉上弟弟离开这个倒霉的旅馆,离开这个无事生非的老板,老板却喊住了我,说:“你等等,我猜猜你啊,不是人贩子,你带的这个人,有二十岁了吧,如果他是个孩子,我肯定以为你是拐卖人口的。”他见我要开口,赶紧朝我摆了摆手,让他继续说,“看着你样子吧,搞假币的?搞传销的?都不大像,搞电话诈骗的?也不是,你没有通信工具,难说了,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呢?来我这里住宿的人,我还从来没有看走过眼,到你了,我还真吃不透了。”他侧着脸面对我看了又看,对我弟弟也是看了又看,最后他说,“就让你们住了吧。”我虽然生他的气,但是既然最后他同意我们住宿了,我也不计较了,赶紧说:“谢谢,谢谢。”哪知老板又说:“不要谢的,你要多出住宿费,多收三十块。”他好黑,一个房间一晚上才五十块,少一张身份证他要多收三十块,我喊了起来:“你这把刀太快了。”老板笑了笑说:“你不想想,多一个人呢,没有身份证,责任我要承担的,万一派出所晚上来查房,我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我说:“他不是别人,他是我弟弟。”老板说:“你说他是你弟弟,他就是你弟弟了?你没有证明来证明他是你弟弟。”我心里一急,对弟弟说:“弟弟,你喊我哥,我是你哥,你喊哥呀。”可弟弟才不会喊我呢。老板又笑了起来,说:“算了算了,我看你们长得还蛮像的,就当你们是亲兄弟了,住吧住吧。”我还在心疼那多出来的三十块钱,老板批评我说:“你以为三十块钱多吗,没有身份证你能干什么?你还心疼三十块钱买个安身之处?”他收到我交的八十元房费,一边把房间钥匙递给我,一边说,“但愿今晚没有查房的。”
我和弟弟终于一波三折地住进了旅馆的房间,我把弟弟安顿在小床上躺下,弟弟眼神蒙眬,好像要睡觉了,我问弟弟:“弟弟,你要睡觉了吗?”弟弟不理我,闭上了眼睛,大概是表示他要睡觉了。
我在弟弟床边呆坐了一会儿,弟弟一直不出声,我不知道弟弟是否真的睡觉了,但是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无论弟弟睡不睡,我都该出发了,我试着轻声说:“弟弟,我出去买点吃的回来吃。”
弟弟一动不动,我又说:“弟弟,你放心,我不会不回来的。”
我再说:“弟弟,你放心,我不会丢掉你的。”
弟弟仍然没有动静,我怀疑弟弟怎么会这么快就睡着了,我推了推他,他果然睁开眼睛了,我吓了一跳,说:“你果然没有睡着,你果然是假装的,刚才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弟弟一直不说话,也一直没有玩他的拿手好戏——模仿,我有些奇怪,有些捉摸不透弟弟,想了想,我又说:“弟弟,你要是不放心,你跟我一起出去吃东西。”
弟弟又一次迎合了我的心意,他终于模仿了,说:“弟弟,你要是不放心,你跟我一起出去吃东西。”
我这才放心地笑了。
我出去买吃的,经过服务台的时候,老板不在了,换了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我说:“咦,老板走了?”那女服务员没劲地说:“待着干什么,又没有生意,冷清死人了。”我见她既然闲着,就指了指我的房间,跟她商量说:“麻烦你了,帮我看着点他行吗?”她立刻警惕地看了看我,说:“看住他?为什么要看住他?他是谁,他是逃犯吗?”我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说:“怎么可能是逃犯?”服务员到底不如老板眼凶,她也笑着说:“看你也不像警察。再说了,他如果是逃犯,你是警察,你也不会让我帮你看着他。”
我想了想,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是不要玩花招了,还是说实话比较稳妥,因为万一最后被追查起来,谎言是最容易被戳穿的,只要一句谎言被戳穿,你说的任何一句话,就再也没人相信了,我这么想了,觉得心里也轻松了,也才体会到,一个人若是要靠谎言生活,那有多累啊,我坦然地对服务员说:“他是我弟弟。”
我说了实话,却轮到服务员又想不通了,她皱了皱眉,还是没想通,问说:“他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看住他?”我顺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说:“他有点,这个有点——”这一下服务员明白了,她抢先尖叫起来:“是神经病!是神经病!”我赶紧做了个手势,说:“嘘,是精神分裂。”服务员气不过地说:“精神分裂不就是神经病吗?你叫我帮你看一个神经病?你不要吓我。”我的实话实在说不下去,只好又开始骗人,我骗她说:“其实也还好啦,他只是有一点点病,你看他,安安静静的,又不打人,又不骂人,何况我已经给他吃了安眠药,现在他在房间里睡着了,不会有事的。”服务员毕竟年轻,没有经验,被我几句合情合理的话一说,也就认同了,她松了一口气,勉强地说:“好吧,只要他在房间里不出来,我就不管。”
我谢过服务员,就出去买吃的了。
结果呢,不知你们是否已经猜到了,等我买了吃的回来,推开房门一看,弟弟不在了。
这正是我要的结果。
但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我继续演戏,我一边喊弟弟,一边往外跑,跑到服务台那儿,急切地问服务员:“我弟弟呢?我弟弟怎么不在房间里了?”服务员说:“你弟弟是谁?”我很生气,说:“刚才我明明让你看住他的,你怎么让他跑了?”服务员说:“我没有让他跑,我根本没有看见他出来,我怎么让他跑。”
我四处一走,看了看旅馆的地形,回头说:“不对,不对,你肯定能够看见,你们旅馆只有这一个出口,出旅馆的人都得从你面前走过,你怎么会没看见?”服务员也生气了,说:“你不是说他有病么,一个神经病,我管得了吗?”我赶紧瞎说:“谁说他有病的,他根本没有病。”服务员抓住了我的自相矛盾,翻个白眼攻击我说:“没有病?没有病那更不关我事。”我见她不讲理,我也不讲理,我说:“怎么不关你事呢,他是住在你旅馆里的。”服务员说:“你知道我是旅馆就好,旅馆是住人的,不是关人的,又不是派出所,又不是神经病医院。”
我终于无言以对了。
平心而论,她虽然态度不好,但她比我更在理一些,明明是我无理,我无法让自己变得更有理,我只好又回到房间,看看弟弟走的时候,有没有带走什么,或留下什么。找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弟弟既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
没等我再次从房间里出来,服务员已经通知了老板,两个人在房门口守住了我,老板狡诈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我心虚,想避开他的注视,又怕他看出什么来,赶紧坦白说:“我弟弟有病,是精神分裂,他逃走了。”
老板回头对服务员说:“我早就看出来他不正常。”服务员立刻朝我看了一眼,后退了一步,离我远一点,我才知道,原来老板说的不是我弟弟,而是我,他们认为我不正常,认为我有精神病,我也不想跟他们解释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可以抽身离开了。
但我离开之前是心有不甘的,我付了一天的房租,只住了一个多小时,他至少得还我半天的房费,我刚想开口讨要,那老板问我说:“你弟弟不见了,你不急着去找他么?要不要帮你报警啊?”
我心里一惊,也不想要那半天的房费用了,拔腿就跑,听见身后那个女服务员在问老板:“他会不会是拐卖人口?那个人是不是被他卖掉了?”老板说:“精神病拐人?没见过。”
我一出旅馆就有很强很明确的方向感,我一直往前奔跑,最后我奔到了长途汽车站。在车站外的广场上,我到处看人,每看到一个疑似弟弟背影的人,我就上前扒拉,后来我又进入到候车室里边,后来我又从候车室出来,到售票处,又到出口处,每个处我都去过了,我一路问人,有没有看见一个什么什么样的人,因为我说不清我弟弟的样子,别人也就马马虎虎地应付说没看见,只有一个人比较有人情味,可能他看我的样子是真急了,提醒我说:“你要找人,你得说清楚一点,你弟弟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我觉得他的提醒有道理,就尽量说清楚一点:“我弟弟、我弟弟有时候长得像我一样,有时候呢,他像一只老鼠。”这人一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可是笑到一半,他戛然而止,用惊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我不知他这是为什么,下意识地摸了摸我自己的脸,难道他觉得我的脸像老鼠吗?
最后我看见广场旁边的一座房子门口挂着车站派出所的牌子,我一头扎进去,看到一个警察我就说:“我要找人。”警察请我坐下,拿出一个记录本,问我说:“你找的什么人,他是谁,你找他干什么?”
警察的问话让我如梦初醒,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竟然让警察帮我找弟弟?我竟然忘记了我来到周县的目的了。
我就是来丢掉弟弟的,现在弟弟丢掉了,我怎么还会在车站到处找他呢?
我真是昏了头,昏大了,我赶紧从派出所里出来,回头看看,还好,警察没有追出来,说明他们没有怀疑我,或者他们懒得怀疑像我这样出尔反尔的人。我重新回到车站广场,坐下来,我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但是一时间整理不出来,我的心无处可安放,我的手也无处可安放,就下意识地塞进口袋,触摸到口袋里的什么东西,掏出来一看,是王村长给我的那包烟,我忽然想起来,以前听人说,抽烟能够镇定神经,我想着试试吧,向一个路人借了个火,点着一根烟,抽了起来。
果然,这是真理,我渐渐镇定下来了,我的思路也渐渐地清晰起来了。
看着这里人来人往的情形,我忽然想通了,我奔到车站找弟弟,那是错上加错,本来我就不应该再找弟弟,退一万步说,即便我要找弟弟,也不应该跑到车站来,很明显我没有把弟弟当弟弟,我把他当成我自己了。假如是我,要回家,当然是到车站来坐车,可是弟弟怎么知道要坐车回家呢,他要是知道,他就不是病人了,弟弟要不是病人,我就不会把弟弟带到这里来了。
弟弟走了,走得无影无踪。
所以,事实上,并不是我丢掉了弟弟,而是弟弟丢掉了我。
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是完成了心愿,我弟弟——无论他是弟弟还是老鼠,他再也祸害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