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了。
可奇怪的是,家乡在我眼里已经显得很陌生了,我四处张望,心里不免有些惊恐,有些后怕,我甚至记不起我出去到底有多久了,我怎就连自己的家乡都认不得了呢。
我在丢掉弟弟之前,曾经带着弟弟满村走,试图抹掉弟弟对于家乡的记忆,难道结果抹掉的是我自己对于家乡的记忆?
这个地方确实和我的家乡不太一样,我家乡的大地向来是青绿一片,那是青蒜,是大蒜的幼苗,是大蒜的孩子,一阵风吹过,田野绿汪汪的,像一片大海,又像一片天空,像一片森林,又像一片什么什么,反正不像现在这样。
现在我的家乡的大地上,在曾经长满青蒜的地方,现在种上了各种各样的奇怪的树。我不认识它们是些什么树,我问了一个路人,人家说这是果树,我也不认得这都是些什么果,因为我们小王村八辈子以上、几十辈子以上,都不种果树,果树肯定水土不服,所以这些树都长得歪歪斜斜,要模样没有模样,要生机没生机,叶子都是枯黄的,好像才栽下去就已经七老八十了。我奇怪道:“这些树,能结你说的那些果子吗?”那人笑道:“结不结果子无所谓,只要它是那棵果树就行。”
其实我已经注意到,除了村上的土地,村民的房子也变化了,家家户户的前院后院,甚至院子外面,一下子多出了许多的土屋,都是临时搭建的,都建得马马虎虎,随时要倒塌下来似的。
我知道,如果我批评这些房子建得太草率,有危险,他们立刻又会告诉我,无所谓的,只要它是个房子就是,倒下来也无所谓。
那个路人大概以为我还不知道其中的奥秘,其实我早就该想到了,只是这些都不关我事,我才不管他们把大蒜地变成什么地,把房子搞成怎么,对于我来说,变成什么都是变,都是把我的家乡变得叫我不敢相认。
一路的事情都比较奇怪,一直走到我家门前,我彻底惊呆了。
我揉了揉眼睛,怀疑我是不是连家也走错了,这个家是我的家吗?
我都不敢确定了。
我又遇见一个老乡,忍不住挡下来问他:“这是我家吗?”那人朝我看看,骂我说:“王全你个傻子,你连自己家都不知道了?”我理直气壮地说:“这已经不是我的家了。”那人更加疑惑了,又看看我,犹豫地说:“难道、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我说:“他们说什么了?”他说:“他们说你变成你弟弟了。”停顿一下,又犹豫又怀疑地说:“他们还说,你其实就是你弟弟。”说着说着,他甚至有点害怕起来,赶紧走开了。
天地良心,真不能怪我连自己的家门都认不得,你们是没有见过我家从前的样子,我家的人一直以来都是低人一头,房屋也跟着低三下四,门楣矮矬,砖墙灰头土脸,总之就是这样,我家的门脸和人脸一样,基本算不上是个脸。说起来这又要怪我弟弟,我弟弟的病,把我们家的脸面全丢光了。
可是今天不一样啊,今天我站到这个门口,明明是我的家,可是你让我怎么相认?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看脸还在不在脸上,还好,脸倒还在的,只是脸上滚烫的,那是自然,我激动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家的门脸还会有这个样子。
我家门口张灯结彩,大红大绿,最惊人的是,门上竟然贴着大红的喜字,还有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对联。可我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来我家谁结婚,反正肯定不是我。
可谁能保证不是我呢?
我走进家门,头一眼看到的,就是我的结婚照。
我的结婚照正当中地挂堂屋的墙上,我一眼就看出来,是ps的,他们居然懂得ps。
更惊异的是,我的结婚照片上的那个女的,居然是赖月。
大概他们找不到别的女人的照片来顶替新娘,我曾经藏在抽屉里的赖月的照片被他们搜出来了,就把赖月顶上去了。
我爹我娘和我大哥大嫂都在家等着我,见我进门,他们一拥而上,扯衣服的扯衣服,拉胳膊的拉胳膊,连一向不待见我的我爹,也一改往日横眉冷对的态度,装出一点慈眉善目的样子,冲我点了点头,说:“换件衣裳吧。”
我虽然对这一切感到意外,十分惊异,但我没有乱了阵脚,我头脑很清醒,我才不要换什么衣裳,我是因为弟弟回来,我才回来的。
我挣脱了他们的拉扯,在屋子到处找,他们追在后面问:“你干什么?奇怪,你要找什么?”我说:“我奇怪吗?你们才奇怪,我找弟弟呀,我就是为弟弟才回来的。”
我爹的伪装很快就剥掉了,他不耐烦地指着我说:“王全,没有你弟弟,你弟弟早就丢了,不会再回来了。”
原来根本就没有弟弟,弟弟根本就没有回来,难怪我听到他们说弟弟回家的时候,我会那么吃惊,那么的难以接受,原来在我的潜意识里,根本就没有相信他们。
我气愤地说:“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我娘见我真生气,赶紧劝我说:“主要是怕你不肯回来,才这么说的。”我更气愤说:“你们竟然用弟弟的名义把我骗回来!”我又回头对我大哥说:“大哥,这世界上,你是唯一能让我相信的人,现在你也参与欺骗我,你还亲自骗我,你让我再去相信什么人?”
大哥有些羞愧,但还是坚持说:“三弟,我虽然是骗了你,但却是为你好,你结了婚,我们就多了一家子,就可以多上一份户口。”大嫂接着说:“征地是按户口本算的,多一个本子,就多一份征地款。”我立刻攻击他们说:“如果是为了多一个本子,那结婚还不如离婚方便。结婚还要送彩礼,办酒席,花费太多,离婚可是最简单的,只要出两张离婚证的工本费,十块钱,就把一个本子换成两个本子了。”
我没想到我的攻击,反倒提醒了他们,听了我的话,反应最快的是我爹,我爹顿时觉悟过来,说:“难怪他们说现在县民政局那儿排着长队办离婚呢。”他挨个地指着我娘、我大哥和我大嫂说:“你们这群猪脑子,怎么就想不到?”他也不想想他自个儿怎么就没想到呢,最蠢的猪脑子应该是他自己呢。
由于我的关于离婚的提醒,他们暂时放开了我的结婚事宜,竟然真的商量起离婚来了。
以我家的情况,现有两对正式的夫妻,我爹我娘一对,我大哥我大嫂一对。如果两对都办了离,都把户口分了,那我家的户口本就凭空增添出一倍来,我的一个家,也就凭空变成了几个家,多好的主意呵。
可惜我大哥不愿意离,他一直撅着嘴,虽然不敢吱什么声,但脸色上看得出来。我知道我大哥怕我大嫂一旦拿到离婚证,就会真的走掉。因为大嫂长期以来一直在埋怨我大哥没出息,平时就经常把离婚挂在嘴上当山歌唱,唱得我大哥心惊肉跳,每天如履薄冰。
但是正因为我大哥怕我大嫂,如果我大嫂坚持要离婚,别说是假离婚,即便是真离婚,我大哥也是不敢反对的。
所以我看出来了,我大哥大嫂这一对,是离定了。
我爹我娘这一对呢,都七老八十了,难道还离婚吗,我爹一锤定音说:“离,不离白不离。”我娘有一肚子的话想反对,却说不出口,脸涨得像猪肝似的,我有点担心,赶紧由我替我娘提问,我说:“爹,你和我娘离婚的理由是什么呢?”我爹反应够快,背书似的说:“感情不和,性格不合,过不到一块儿。”我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娘不敢对我爹发躁,却捶了我一拳,骂道:“丢吧,丢吧,把脸全丢光了拉倒。”我煽风点火说:“我爹和我娘离婚,那丢人真是丢大了,比我家有个老鼠弟弟还要丢人。”
我爹阴沉着脸不说话,他根本就不屑和我对话,倒是我大嫂,怕事情不成,赶紧说:“不丢人的,家家都这么干,就不丢人。”想了想,可能怕事情还不牢靠,又补充说,“反正都是假离婚,等征地的事情过去了,我们还是一家子。”
她这一说,比我爹的效果强多了,我大哥首先放了心,我娘也不好再扭捏作态了。
他们终于商量妥了,定了一个日子,打算两对夫妻一起去县民政局办离婚。
我幸灾乐祸地想象着我爹我娘我大哥我大嫂四个人一起到县民政局办离婚手续那场景,我实在忍俊不禁,这出戏真的很雷人,很精彩,很逆天。
我原已经在暗自庆幸,他们的目标转移到离婚那儿去了,我的结婚事宜可能会被放下了,没想到他们一旦商量定了离婚的事情,立刻调转枪口,冲我来了。
他们不仅自己要分成几家子,还必须让我这儿多出一家子来。
我还是逃脱不了。
我又挣扎又抵抗说:“假结婚没有用的,政府又不是猪脑子,他们不会承认的,没有法律效力的。”我爹“哼”了一声说:“你还真以为我们都是猪脑子啊,谁假结婚,没有假结婚,是真结婚,有正式的结婚证,怎么会没有法律效力?”
那两张鲜红的结婚证一直搁在条桌上呢,只是因为我不愿意看到它们,所以我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会儿我爹提了,我才看到了,我十分吃惊,居然我都不用出场,他们就能拿到结婚证?
我奇怪说:“这是哪里来的,办假证办来的吧?”我爹说:“呸,你个乌鸦嘴,别的假证都能办,偏结婚证不能办假的,不吉利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又是小王村的现村长王长官的杰作,我还真服他,估计这天下就没有什么证他是办不下来的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总之是感觉大事不妙,赖月早已经离我而去,可挂在墙上的是赖月,结婚证上的名字也是赖月,你们搞得清楚吗?反正我是搞不清楚,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到了真正结婚的那一天,娶来的那个新娘又会是谁?万一他们被利益冲昏了头脑,去买一个被拐卖的妇女,那可是触犯法律的事,你可别以为我家的人他们做不出来。
既然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就得防着他们,我不能让自己陷进去,我得保证我不犯错误,更不犯罪,我得保证我的人身自由,因为还有重大的事情等着我,你们知道的,我要去找我弟弟。
但我十分清楚跟我爹不能玩硬的,得玩阴的,我假装痛苦地犹豫了一阵,最后又假装想通了,说:“行吧,人反正是要结婚的,看现在的情况,晚结不如早结,就从了你们的安排。”
我爹果然中计,脸上一喜,说:“那就立刻准备起来。”我假装关心地问:“我老婆是谁,这结婚证上的人是赖月,可赖月是不会给当我老婆的。”我爹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到结婚的时候,你自然会看到她的。”
你们瞧瞧,这就是我爹,我爹的所作所为,是不是让人觉得我们还生活在封建社会呢。
我迷惑了我爹,从我爹那里骗到了我的结婚证,揣上它,我跑到乡政府民政办,打算去责问他们。如果他们能够一眼看出来这是张假证,那就一了百了了。即使他不承认是假证,我也可以戳穿他,因为我本人都没有到场,他民政上怎么可能办出一张真的结婚证来?
总之,无论怎么说,我一定是赢的一方。
可是一到乡民政那儿,我却傻了眼,比我上次来找弟弟时排的队更长,人更多,气氛也更混乱,我想到前面看看情况,立刻被大家喝到了后面,我委屈地嘀咕说:“我只是问一下而已。”立刻有人说:“我们都是来问一下的。”我问他说:“你们咨询什么呢,这么多人。”这人说:“还能有什么,问怎么办离婚呗。”
大厅的人越来越多,人推人,人挤人,有人年老力衰,差点被弄倒了,眼看着情况就要失控,那王政助理想了个办法,也不坐那儿一个一个接待解释了,他搞来个喇叭,跳到桌子上,用喇叭喊道:“各位乡亲,你们都是来咨询离婚手续的,我一并跟你们说明吧——办理离婚手续有两个前提,二者必居其一,才能办理,这两个前提,一是双方自愿,二是法院判决。”
大家异口同声地嚷道:“我们双方愿意,我们双方愿意。”王助理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你们掌握政策的,双方愿意就好,双方愿意就能离。但是我这里办不起来,你们得到县民政局去办理,乡政府没有办理离婚这个权力和功能。”
大家又立刻开骂,骂乡政府不为老百姓服务,尽给老百姓添麻烦,有的则说,你们不办拉倒,我们是自愿的,我们就自己离了算了。
王助理听了,有些着急,他工作一向很顶真,他跟大家解释说:“那不算的,没有政府的章,你们离也是白离,结也是白结。”
又有人疑问说:“现在结婚都可以在你这里办了,为什么离婚不行,是你们故意不给我们办吧,故意想卡我们吧?”那王助理无奈说:“我说了你们又不相信,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反正现在确实是这样,办结婚证的权力下放到到乡镇了,但办离婚还不行。”大家又追问为什么,那助理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没有放下来。”又问什么时候放下来,回答还是不知道,说,“你们等得起就等,等不起就到县里去。”
王助理那办法还算管用,用大喇叭解说了一阵,咨询离婚的人,似乎是听明白了,也再没什么好问的了,终于渐渐散去了,可我心里不服,我上前责问助理:“你们明明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离婚,你怎么能够支持他们为了这个理由而离婚。”王助理喊冤说:“我没有支持他们,我只是负责解答咨询问题,我不能不解答,不解答是我失职,要查办我的。”我说:“你解答了,他们就都到县里去离婚了。”他说:“那我也没办法,我无权阻止他们。”
他说得也没什么不对,我也管不着他们离婚不离婚,我得为我的结婚的事情来探个究竟,我说:“我也是来咨询的。”王助理这才仔细地看了看我,认出我来了,说:“你是小王村的那个找弟弟的王全吧,你不是一直在外面找弟弟吗,你什么时候结了婚了?”我说:“我没结婚呢。”他奇怪说:“你都没结婚你就来咨询关于离婚的事情啦,真超前啊,是超人啊。”我说:“我是为结婚的事来的。”他终于笑了起来,说:“哈哈,你果然与众不同啊,人家都想离婚的时候,你倒好,你想结婚了。”我立刻说:“我不想结婚,我是来请你看看我的结婚证,到底是真是假。”
我把结婚证递给他,他看了又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我责问他说:“离婚要双方愿意,结婚要不要呢,如果双方不愿意,能让他们结吗?”他说:“那还用说,当然不能啦。”我说:“那我这张结婚证是哪里来的呢,我根本就不知道有结婚这事,我也没有到领证的现场,我的结婚证却已经办好了,这难道不是你乡政府的失职吗?”现在他有点着慌了,又仔细地看了看我的结婚证,犹豫着说:“这是一张假证?”他听他口气这么不确定,我不满意说:“你就是专吃婚姻这碗饭的,真假你都分不清?”他愣了片刻,口气变得坚决了,说:“这张证是假的。”我说:“何以见得?我看这公章像真的。”他坚定地说:“无论公章真假,只要结婚双方,或其中一方没有到场,发的结婚证,全部都是假的。”
他很机智,坚决地把政府的责任卸掉了,责任全推在前来办理结婚证的人身上,他只不过落个被欺骗的名声,最多只是工作责任心不强,没有揭穿骗术而已,上不了纲上不了线。
他这样一推托,我倒有些作难了,我手持的这张结婚证,到底是真是假呢?
且不管它是真是假,我一回家就会明白无误地告诉我爹,这证是不管用的,等他再去弄个管用的证来,我早已经离开家乡去找弟弟了。
也或者,我可以更阴险、更狡诈一点,我假装认同这张假证,等到我爹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我才告诉他,东风吹不来了,东风是假的。
既然没有东风,我就可以乘着西北风到江城去了。
我回家的时候,我爹和我大哥他们正在商量我的结婚事宜,由我爹指派,我大哥拿了纸和笔,将我爹的吩咐一一记录下来,我探头一看,上面的内容竟有几十项之多,比如有一条:借多少多少只碗,多少多少只盆子,多少多少双筷子。
比如再有一条:租两套新娘衣服。
真够穷酸的。
我“啊哈哈啊哈哈”地干笑了几声,跟他们说:“横一条,竖一条,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反正都是假的,别搞得跟真的一样。”我爹恼了,说:“别的可以假,你结婚不是假的,不能马虎。”我从来都不敢向我爹回嘴,但是现在我仗着爹要我“结婚”,我也敢顶嘴了,我反击说:“爹,你做事向来是什么实惠,什么快速,什么便宜,就做什么,与其这么大操大办为我结婚,还不如你们两对先离了,那才是抢抓机遇先得实惠。”我爹厉声说:“那事不用你操心,我们自会抓紧,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
我爹贼精,已经嗅到了某种不安,感觉到了我的某种意图,只可惜他已经迟了一步,他不知道我已经证据在手,底气在心了。
哪里也不去,那肯定是不行的,我不出去,怎么找弟弟?
一想到弟弟,一想到弟弟还在不知什么地方孤独地待着,我心里就空落落地难受,我忍不住说:“我不能老待在家里,我还得去找弟弟。”我爹又骂我说:“你还找什么弟弟,看你现在这蠢样,一个钱也挣不回来,还尽花家里的钱,你差不多就是你弟弟了。”我瞧着我爹满是褶子的老脸,心想一个人这么老了,还对金钱这么有兴趣,我喷他说:“既然我结婚可以多出一个户口本子,你们不如让我去把弟弟找回来,让弟弟也结婚,不又多了一个本子么?”
我这话一说,他们都愣住了,一时失去了判断,也失去了自己的思想,他们不知道我这话是正是反,是对是错,到底是在为家里着想,还是在和家里作对。过了好一会儿,我爹和我大嫂几乎同时提了一个问题:“让你弟弟结婚?弟弟是精神病,能结婚吗?”
你们瞧瞧,我家这些人的德行,他们首先想到的还是征地时可以多吃多占的那一家子。我心里来气,说:“你们如果不想要再多一个本子,那就不找弟弟。”哪知他们早已经被我的主意搞得心里痒痒的,但又吃不准如果弟弟真的回来了,到底能不能让他另外再取到一个本子。
因为主张是我先提出来的,我爹仔细地朝我看,怀疑说:“他不是有病吗,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知道结婚吗?”我捉弄我爹说:“有好多精神有病的人,一结婚病就好了,再也不发了。”我大嫂自以为是地插嘴说:“那是花痴,花痴就是这样的。”我爹似乎知道让我弟弟结婚这事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不高兴说:“弟弟不是花痴。就算他自己知道结婚,但是谁会愿意和他结婚呢?”我继续调戏我爹说:“弟弟不是一直以为自己是老鼠吗,如果没有人愿意和弟弟结婚,就找一只老鼠跟他结婚吧。”我说得得意,意犹未尽,又补充道,“老鼠不能亲自去领证,就再找个假人代替老鼠呗。”
我爹终于听出我在指桑骂槐,发现了我的用意,大怒道:“放你娘的臭狗屁——”大概又觉得这口气太重了,把腔调放低了一点,又说,“你那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想法?”我却很淡定,说:“爹,你别激动,你想一想,现在这社会上,什么荒唐事没有?”我爹说:“人家荒唐人家的,和我们无关。”他还说别人荒唐,真是荒唐的笑话,我不客气地说:“照我看起来,弟弟和老鼠结婚,你和我娘离婚,这两件事情也差不了多少。”我爹举着扫把就冲我来了,但冲到一半,并没有人阻挡,他自己主动停下来了,扔了扫把,喘着粗气说:“我现在不打你,我现在不打你,你马上要做新郎官,打你会打出晦气来的。”
果然仗着他要我“结婚”我占了不少便宜,我不如用这个机会,再敲诈他一下,为我再次出发找弟弟做一点资金上的准备,我说:“爹啊,你让我结婚,我就结婚,可是我连新娘的面都没见过,你好歹给我个机会,让我去见一下,送点礼物给她。”
为了骗我结婚,我爹对我的态度确实稍有变化,换了往常,对我的这种雕虫小技,早被我爹看穿了,但是现在我爹即便是看穿了,也不揭穿我,心甘情愿把自己当冤大头,问道:“那你说,要多少钱买礼物?”一边朝我娘说,“拿出来吧,别攥着啦,攥不住啦。”我娘不敢回声,窸窸窣窣地从哪个角落里挖出一个小布包,当着我们的面打开来,包倒是不算小,我心算了一下,这么大小的包里,估计内容也不会太少,哪知道这包裹了一层又一层,我娘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揭开来,我大嫂忍不住勾过头去看了一下,立刻一撇嘴。
看到我大嫂的嘴脸,我心里明白,那包里没多少货。果然,最后一层打开以后,露出来一张纸,是一张存款单,存单交到我的手上,我见它又黄又脆,也不知是哪一年存进去的,我还没来得有什么说法,存单被我爹一把夺了过去,一看,顿时来火说:“怎么搞的,怎么只有这一点点。”我娘委屈说:“当时就是存了这么多。”我爹忘了当时的事情,怀疑我娘说:“不会是你偷偷取出来一些,养了汉子吧?”
瞧我爹这张臭嘴,我恨不得上前给他一巴掌,可我不敢,即便是我将要当他的“新郎”了,我也不敢。我娘却被激怒了,忽然就吃了豹子胆似的和我爹对骂起来:“我养汉子了,我就养汉子了,你能怎么样?大不了离婚!”这哪里还是我娘,那腔调,那姿态,那口气,完全不是我娘,倒像是我爹,若不是我爹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我一定会以为我娘被我死去的我爹上了身呢。
我爹哪受过我娘如此的态度,冲上去要动手,我大哥大嫂赶紧劝架,家里一片混乱,我乘机逃了出来。
对于这样的家乡,对于这样的家人,我再无其他想法和手法,直接开溜才是上策。
我到乡上的银行储蓄所,把钱取了出来,虽然存单很旧了,利息也很低,几乎没有,如果再和物价的情况比较一下,这存单上的钱肯定是蚀掉大半去了。即便如此,我已经很满意了,既然钱已得手,我毫不客气地拜拜了。
我真是个无情的人。我只对弟弟有感情,我对别人毫不留情。在这里你们可能已经看出了我的另一个破绽,其实我在江城使用王大包给我的银行卡时,早已查明那卡就是在大王乡这家储蓄所办的,现在我既然到了储蓄所,我完全可以查一查那张银行卡,看看到底是谁替我办的,是谁经常往里边打一点钱资助我找弟弟。
可是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谁给我钱不重要,我找到弟弟才重要,我完全否认了钱和找弟弟之间的必然联系。
对于替我办卡的那个人来说,那真是拿肉包子打狗。我不仅是狗,我还是狼,是标标准准的白眼狼。
但我就是这样一个又狼又狗的人,别人拿我没办法,我也拿我没办法。
这是我第三次离开家乡去找弟弟了。
奇巧的是,三次离开家乡的时候,我竟然碰到同一个人——不对,这么说并不准确,我碰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信息,是赖月的信息。
所不同的是,前两次是我先发给赖月的,这一次,奇了,赖月主动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确实就是赖月,赖月的短信依旧保持了她一贯的冷言冷语的风格,但内容却差点吓我一个大跟斗,她居然问我:“王全,听说你不愿意和我结婚?”
她这一问,对我来说,可谓五雷击顶,完全失去了方向,失去了任何的能力,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我张着嘴,痴呆呆地盯着赖月的短信,好像我手里拿着的,不是一部手机,手机上呈现的,也不是赖月的信,而就是赖月本人,是赖月的脸,她正铁青着脸责问我,为什么不和她结婚。
冤哪,我冤大了,怎么最后成了我不愿意和赖月结婚?
赖月早已经和我恩断义绝。怎么会又冒出一个要和我结婚的赖月?
难道我不仅拿了张了假证,还碰见了假人?
难道这个赖月是假的?
可是她在手机那头,我看不见她。我得先让自己镇定下来,清理一下混乱的思路。我在我爹面前,我都能说出诸如“现代这社会什么荒唐事没有”之类的哲理来堵我爹的嘴,这说明我是有哲学思想和远大境界的,怎么到了赖月面前,我会如此失措,觉得事情如此出乎意料呢。
无非就是赖月要和我结婚,多大个事呢,我慌的什么劲呢?
经过一番自我调整,我很快冷静下来,和赖月结婚,这不是我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么?大概是从高三年级开始的吧,这梦想就一直追随着我,呵不,应该是我追随这个梦。当然,开始它是一个美梦,可是后来随着我弟弟的情况越来越糟,我的美梦渐渐变成了白日梦,大头梦,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它成为一个噩梦紧紧地缠绕着我,笼罩着我的人生,让我时时刻刻想起它,为难自己,恶心自己,瞧不起自己。
你们想想,被自己喜爱的女人所抛弃,你还能做出什么美梦来呢?
但是现在的情况似乎又重新有了一些新的起色和变化,原以为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我的赖月,现在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了,她就站在我的面前,责问我为什么不愿意跟她结婚。
真是六十年风水轮流转。
难道我的好运又转回来了?
我当然不会将好运推之到门外,但我也不会糊里糊涂就应承下来,说不定又是我爹设的套,我爹和赖月协议好了给我设套,那真是一设一个准,我哪有不钻之理。
不过此时此刻我还在套子外面,以便先将一切看清楚。我回了赖月短信,为了把事情看清楚,信写得稍长一点,因为是斗胆写就的,所以有点啰唆,话多一点,可以掩盖我的心慌意乱:“赖月,来信收悉。很高兴收到你的信,只是有一个疑问想请教你一下,既然结婚的是我们两个,但是领证的时候却不是我们两个去领的。”赖月大概早有准备,回信对答如流:“你家里急着去领证,等不及你回来,就先去领了。”她还以为她回答正确能加十分呢,她不知她一回答后,又牵出一个更大的问题,那个问题就是我。
我又写道:“那我呢,我没有到民政去,照片却是我的,登记处的人不会对号吗?”赖月回我说:“那还用问吗,必定是有人冒充的你呗。”我还没来得及回复这一条,她又紧跟着发来一条,“你回去看看你大哥的脸,自己再照照镜子,看你们兄弟长得像不像。”
我大哥和我,长得确实很像,但那是我们都年轻的时候,可我大哥自结婚以后,历经磨难,老得多了,难道我现在也已经和我大哥一样老了吗?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有点毛躁,那是风吹雨打的结果,我想我可能真的已经有我大哥那般老了,心里不免有点沧桑悲凉,我知道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很辛苦,要怪,还是怪我弟弟。
这才解释了我的第一个疑惑,还有许多的疑惑跟着后面排呢,我发信问:“上次我碰见你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快要结婚了,你结了吗?”赖月回信呛白我:“你觉得我像个已婚妇女了吗?”我不敢回答,说心里话,一般情况下,我可看不出已婚妇女和未婚妇女的区别,尤其是在赖月面前,我一向连正眼都不怎么敢看她的,我怎么知道现在的她和从前的她有什么不同呢?更何况她现在都不在我面前,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给我发着信呢,我怕她生气,赶紧违心地说:“不像,一点也不像,你还是大姑娘的样子,还是那样清纯,还是那样高洁。”赖月并没有被我的吹捧搞昏了头脑,她清醒地纠正我:“你真不会说话,什么叫像大姑娘的样子,不是像大姑娘的样子,我就是大姑娘。”
我这才知道赖月并没有结婚,那肯定是她随口瞎说的,可能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吧,就像有些已婚妇女,为了驾驭男人,天天把离婚挂在嘴上,比如我大嫂。其实她们根本是两眼抹黑,看不见其中的可能性和危险性。
女孩子真是没得数,她随口一瞎说,自以为得计,可万一当时我当真了,绝了这条心,我就会生出别条心,另外找个女的,成了一家子,那她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好,赖月运气不错,因为我要找弟弟,我还没来得及生出别的心思来。
关于我家墙上挂着的我和赖月的结婚照以及我们结婚证上的赖月的名字,其实我还有好多好多的疑惑,但是现在我将这些疑惑一一打发了,如果换作是另一个女的,我爹强行让我和她结婚,我早逃走了,可她不是别的女人,她是赖月。
当我发现我的结婚对象是赖月,我还走得了吗?
我不知道,我傻傻地站在路上。
我不知道。我的向来灵动的思路,这会儿肯定堵塞了,堵死了,人家都说女人一恋爱,就变傻子,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是。
现在的我傻傻地站着,挂着两只手,完全是一副任凭她宰割的样子,我这样子,赖月应该是看不见的,但她像是长了千里眼,偏偏看见了,发信嘲笑我说:“你怎么像是要上刑场?”我心里一惊,怎么不是呢,我结婚,我进入了温柔之乡,我在赖月的怀抱里,享受新婚的甜蜜,那我弟弟呢,我弟弟在哪里,我弟弟还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他是我唯一的弟弟,难道我结婚都不喊他喝喜酒,天下没有这个道理啊?
喊我弟弟喝我的喜酒,先得找到我弟弟,要找我弟弟,我得再次离开家乡去江城。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把我自己吓了一大跳。前面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你们都看在眼里,因为我弟弟,赖月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虽然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证,就等于是有了铁一般的事实,但即使是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我要把找弟弟回来喝喜酒说出这个话,我还是得鼓起很大的勇气。
我先试探赖月,然后由赖月一一回答我的疑问。下面就是我们互发的短信:
我:“你还记得我弟弟吗?”
赖月:“你果然提到你弟弟了,我就知道你会提到你弟弟。”
我:“我为了找我弟弟,已经出去两次了。”
赖月:“你每次出去的时候,都说自己是去接弟弟的,一接就接回来了,但每次你又都是一个人回来的。”
我:“原来你没有忘记我,原来你一直关心着我。”
赖月:“你还是得把你弟弟找回来,一定得找回来。”
我一直提心吊胆,怕我提到弟弟她又会翻脸,想不到赖月有这样的态度,真令人感动,我赶紧回复:“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他只跟我一个人亲,我结婚,他得回来喝喜酒。”
赖月:“喝喜酒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你得找到你弟弟,否则人家会以为你就是你弟弟,前一阵子就到处有人说,你就是你弟弟。”
我:“怎么可能,我是我,我弟弟是我弟弟,怎么可能混为一人?赖月,别人不了解,难道你也不了解吗?”
赖月:“别人的说法,我当然不会相信,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是人家都这么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家里人都信,我难免不受他们影响。”
我:“我是王全,我和你同学,从小学一直同到高中,后来又谈恋爱,现在又领了证,我不是别人,我就是王全。”
赖月:“你叫王会也不能说明什么,你弟弟不是也叫王全吗?”
我原以为赖月一定会为我说话,即使她不为我,她也得为我们的结婚证说话呀,可赖月这种似是而非的态度,搞得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我一急之下,语言就有点呛人了,我写道:“赖月,如果你不相信我,你也认为我有可能是我弟弟,那你和我领证,岂不是冒险,你很可能是和一个精神病人结婚噢。”
一向会生气的赖月这回却没生气,甚至还反过来帮助我加强我的意思,写道:“和精神病人结婚,那也算不得什么离奇事件。”
我:“难道还有更离奇的事情?”
赖月:“有呀,我们村有个人死了,刚死,还没有注销户口,就有人跟他结婚了。”
我:“和死人结婚?和死人结婚怎么个结法?”
我还好奇死人怎么结婚呢,赖月却懒得细说别人的事情,只是写信叮嘱我说:“所以你得找到你弟弟才行。”
我这才放了点心,赖月不是要和精神病人结婚,也不是要和死人结婚,她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刺激我,让我尽快找到弟弟,证明自己,我心里倍感温暖。赶紧问:“如果我先去找弟弟,那我们的婚礼怎么办?”
赖月:“婚礼早一天晚一天都无所谓,你把弟弟接回来再说吧,反正我们已经领证了。”
我心里又是一惊,觉得不能不把真实情况告诉她,我如实写道:“我们的那张结婚证是假的。”
赖月:“是真是假,人家也看不出来,反正已经算是一门子婚姻了。”
我们两个,就这样你拔我一毛,我拔你一毛,拔来拔去拔掉许多毛。拔掉许多毛后我还没有过瘾,我不仅没有过瘾,我还上瘾了,我不仅上了瘾,我还有非分之想了,我不仅眼睛享受了,我耳朵还想享受,我又发一条说:“赖月,别发来发去了,我们通个话吧。”
赖月立刻义正词严:“发了这么多信,还打什么电话,烧钱啊?”
这一刻间,我的超常的记忆它又回来了,我想起当初我头一次出去找弟弟之前,我也想给她打电话,她也发信说我烧钱,这一回忆,连带着我把过去的事情一一地整理清楚了,我到了江城,王大包怎么会从天而降,王大包失踪以后,我大哥怎么会告诉我王大包的地址,等等等等,现在看起来——嘿嘿——我的猜测和推断是有道理的。我和赖月、王大包本是同学,又是三角关系,王大包追赖月,赖月追我。
赖月真是瞎了眼。
虽然王大包有些欺瞒诈骗的行为,但他毕竟有干爹,他在城里活得人模人样的,他也没有一个需要寻找的有病的弟弟,他哪一点也比我强上一百倍。
可是女人她愿意瞎眼,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从前赖月有个绰号叫“热水瓶”,意思就是外冷内热,这我早就领教了。现在我暗暗祈祷,她的内热不要热得太过分才好,一百度是要烫死人的,七八十度也会烫伤的。
赖月又来信了,简短果断:“你抓紧出发找弟弟回来吧。”
因为考虑到我爹那儿正紧锣密鼓地筹备我的婚礼呢,所以我赶紧回家告诉我爹,请他暂缓准备,我得找弟弟回来喝喜酒。我爹骂我道:“找你弟弟喝喜酒?你不就是你弟弟吗?你还找什么弟弟?”
我赶紧把赖月的短信给我爹看,我爹立刻就□了,明明眼前只有赖月的短信,他却把它当成了赖月,低三下四,低眉顺眼地说:“同意,同意,我们听赖月的。”
别看我爹这□样,脑子却好使得很,他当即就朝我娘我大哥大嫂说:“既然婚礼暂时不办,我们就抓紧了去离。”
他们到县民政去丢人现眼的事情我不想说,我更不可能跟着他们一起去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