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是我们的省会,但即便是同一个省份的,一个省会城市和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子,它们之间的距离,恐怕也不是仅用公里数就能计算出来的。
如果不是因为弟弟,恐怕我一这辈子都不会和江城有什么来往。只是因为它是省会,平时我可能偶尔也会听到一两件与江城有关的事情。但是与江城有关,与我却完全无关。我对江城的了解和认识,就像我对其他许多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一样,基本上是零。
所以,江城是存在的,但是对于我来说,它又是不存在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因为我弟弟在江城,江城就和我有了密切的联系,有了不可割离的缘分。
在乡政府我看到王助理写了“江城救助站”那几个字,顿时觉得好亲切,好温暖。说心里话,我接过他的纸条时,真是欣喜若狂,好像那不是一张纸,那是我弟弟的手,好像我已经拉着弟弟的手了,我感觉到那纸条的温度,弟弟的手是热的。
等我捏着纸条走出乡政府,被冷风一次,我的手也冷了,纸条也没有温度了,我朝纸条看了看,江城,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地名,它竟是那么的陌生和遥远。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好像我感觉到弟弟在江城受了凉,我得赶紧去带他回来。
我知道,我未来的日子充满未知数,也充满挑战,为了把弟弟找回来,我将要面对所有挑战并且战胜它们。
我的工作思路还是很清晰、很有逻辑性的,我稍作整理,计划就排出来。我先到街上的网吧去了一下,上网查一下江城。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原先和我八辈子、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江城,就这么迅雷不及掩耳地出现在我面前了,我看着那些许多关于江城的文字介绍和图片,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人们说得不错,世界真的变小了。
其实,我不知道我又犯了盲目乐观的错误了,在网络上,世界确实是变小了,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江城并没有忽然就出现在我面前,它一直就在十分遥远的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待着,我得千里迢迢去寻找它。
出了网吧,我又去了移动营业厅,我咬咬牙买了一个手机。其实原来我也是有手机的,只是后来我的日子被我弟弟搞得灰头土脸,毫无精彩可言,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生,没有手机也罢,我把那个手机的号码停掉,手机也贱卖掉了。
现在我又得重新配上手机了。虽然弟弟就在江城救助站等我,说得更乐观一点,弟弟已经在我手心里捏着了。但是我毕竟是个要出远门的人。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配个手机,或许能够帮我排忧解难,或者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如果我如愿以偿地找到弟弟,把弟弟带回家,意味着我又要重新把我的日子过得灰头土脸、毫无精彩了,我岂不是自己给自己设个套子往里钻吗?
正是这样的,我作茧自缚,我周而复始。
我拿着新手机,开始给一些常有来往的关系人物发短信,告诉他们我又有手机了,起先我以为我会发出很多短信的,可发了没几个我就发不下去了,我没想到和我常有来往的人、值得我发短信的人,那么少。
我在回家的路上,才想到了赖月,我前对象,她和我中断联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怕我去纠缠她,当时就告诉我,叫我别给她打电话,她的手机马上就更换新号码了,而且她是不会把新号码告诉我的。可我的记忆中还存着她的过期作废的老号码,那完全是我头脑中的一个摆设,或者说,是残存的一点点念想。我下意识地给她的旧号码发了一个短信,我没有说什么实质性的话,只是写道:“赖月你好,这是我的新手机号码。”我朝一个过了期的老号码上发短信,明明就是痴人说梦,骗骗自己而已,我没想到的是,片刻之后,我的新手机就接收到了第一封回信,我一看,这不就是赖月从前的电话号码吗,原来她没有换号码。我心里顿觉一阵温暖,虽然她的回信只有“收到”两个字,也虽然我和赖月的关系已经成为过去时,但是好歹我们也相恋过一回,虽然最后我们没有成为亲人,但毕竟我们也没有做成一对仇人嘛。
我赶紧给赖月拨过去,赖月倒是肯接电话了,但仍然是得理不饶人的口气,呛我说:“发过短信了,还打什么电话,烧钱啊?”我赶紧说:“赖月,我买了个新手机,其实我本来不想去打扰你的,我以为你已经换了号码,我没想到你还能收到我的短信。”说了几句,我觉得我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觉得我想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只好稍停一下,想试试她的态度,不料她却没有态度,一直等着我的态度呢,我只好再说:“我真的以为你有了新号码,而我却不知道你的新号码,如果两个人都换了号码,而双方都不知道,那就彻底失去联系了。”我这么说,明显让人觉得我不想失去和她的联系,还好,赖月似乎并没有计较我的暗藏的心思,只是继续用嘲讽的口气说:“不是下决心不要手机了吗,怎么忽然又用手机了呢?”我抓住机会赶紧告诉她我要到江城去。赖月问我说:“江城,哪里的江城?”我告诉她那是很远很远的和我们本来没有关系的江城。她终于有了些疑惑,用可疑的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江城?”
我很想直接告诉她,我是去江城找弟弟的,但是我不敢说。因为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赖月对于我弟弟的事情是怎么想的,先前我已经吃了不明真相的大亏,我告诉她我弟弟是老鼠,她走了,分明是嫌弃我家有一只老鼠;后来我再告诉她老鼠丢掉了,她又走了,又好像她对我丢掉弟弟有很大的不满,所以,我根本吃不透她的想法,我一直都不知道她的想法,如果现在再贸贸然地告诉她,我又要去把老鼠找回来了,她肯定还是不满,还是得走。
但是我也不敢保证,如果赖月坚持问我到江城去干什么,我会不会向她吐露真情,可惜的是,赖月根本就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很没意思地说:“你去江城就去江城吧,告诉我干什么,没必要。”我习惯了她的口气,忍不住又多事,问她:“赖月,你真的不想知道我到江城去干什么吗?”她呛白我说:“我管得着吗?”显然对我的去向和我的生活十分不感兴趣。我吃了一闷棍。但我并没有吃闷棍的沮丧感,因为我吃惯了闷棍,更因为她给我吃闷棍是对的,我心里很清楚,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事实就是这样的,我的事情也好,我弟弟的事情也好,和她都没有什么关系了,虽然我们互相又联系上了,但是我们早已经失去互相联系的动因和必要,所以,她这一挂电话,很可能就是一次永远的告别了呢。
所以,说到底,我用新手机给她发信,完全是我自作多情,多此一举。
我和赖月就这样算是告了别,回头我还要和家乡也告别一下。我回家的时候,我娘没在家,我又到大哥那儿,大哥也不在家。我打算往“大蒜250”去找我爹,刚走到路口,就听一个人连哭带喊地从我面前跑过去,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我似的。我听出来他的喊的是“出事了,出大事了”。我急忙喊住了他,问道:“王七分,出什么事啦?”王七分被我一叫,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我,似乎这才想起了我,一想起了我,他立刻又大喊起来:“王全,王全,不好啦,打死人啦!”我说:“你别着急,你说清楚,谁打死谁了?”王七分说:“是你爹,是你爹——”我吓了一大跳:“王七分,你说清楚,是我爹打死别人了,还是我爹被人打死——”王七分说:“是你爹,是你爹被人——”我的心往下一沉,拔腿就跑,只觉得两条腿又软又酸,王七分本来是到村里去报信的,现在却反过来跟着我跑起来。
我们两个跑到“大蒜250”,我远远就看见我爹正站在大蒜厂隔壁王厚根的地头上跟人说话,我气得回头拍了王七分一头皮:“你说我爹被人打死了,你咒我爹死啊?”王七分捂着头皮委屈地说:“我没有说你爹被打死,我是说你爹被人打了,是你自己没听清楚。”我懒得和他计较,上前看我爹,果然见我爹满头满脸是血,还往下淌着呢,我气愤地说:“爹,谁打的?谁打的?”我爹很瞧不上我,只是瞄了我一下,说:“你问谁打的有屁用,难道你还能替我打回来?”这时候王厚根挺身而出,气壮如牛地冲我说:“我打的!你想怎么样?”王厚根人高马大,我还真被我爹说中了,我无法替我爹打回来,但是我会讲理讲法,我说:“王厚根,有理不在声高,有法不许动手,你凭什么打我爹?”王厚根说:“是你爹自己送上门来让我打的,你看看,我打你爹的地点在什么地方,不是在大蒜厂里,是在我自家的地头上。”我觉得这事情奇了怪,先将自己镇静下来,理一理思路,可理了思路之后,我更觉不可理喻,王厚根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他在村里可是最老实巴交的,屁大的事情他都不敢言声的,他竟敢举了棒子打我爹,虽然我爹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毕竟我爹是村长的一条狗,打狗也要看主人呐,王厚根怎么敢如此如此猖狂,难道背后有人指使,有人撑腰,或者,难道王厚根也成了另一条狗,所以才狗胆包天了?这是其一,其二呢,我奇怪这时间对不上,应该正是大蒜厂上班的时候,我爹怎么不上班,跑到王厚根的地头上来了,难道真如王厚根所说,是我爹自愿过来让王厚根打的么?我惊讶地看看我爹,我爹说:“你不用看我,他说得没错,我自愿的。”我更惊奇了,就我爹那精明劲儿,放屁都要夹下半个的人,人喊绰号“鬼烧香”,意思是鬼见了他都要给他烧高香进贡他,你让我爹主动伸出脑袋让人打?没这一出。
我琢磨着里边肯定有什么问题,低声问我爹:“爹,什么情况?”我爹才不像我这样鬼鬼祟祟,大声说:“领导说了,冲在前面的,表现好的,被打了的,奖励二百五,被打伤了的,奖励两个二百五。”我说:“爹啊爹啊,你真是我的亲爹,你要钱不要命?”我爹说:“钱都没有,要命干什么?”我更急了,我爹这是被打晕了吧,人家都说,命都没有了,要钱干什么,我爹他怎么倒过来了呢。
我们爷儿俩正扯皮,那边王厚根“哎呀”了一声,急得说:“上当了,上当了,我上了狗日的大当了。”话音未落,就听一阵吵嚷声,抬头一看,是王图带着派出所的警察来了,指着王厚根说:“凶手,就是他,杀人凶手!”王厚根□了,急得说:“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他话一说完,我爹就轰然倒地了。我正要扑过去哭我爹,却发现我爹眯着一只眼朝我使眼色,我才知道我爹没有死,可我一点都不知道我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狡猾和聪明,看起来,进厂当工人确实和在地里种庄稼不一样,真令人进步。
我爹倒下后,王图立刻在旁边煽风点火说:“这是后发性,这是后发性,后发性比先发性更危险。”他见大家似乎都没听懂什么叫后发性,又补充说,“挨了打马上倒下来,那是先发性,挨了打过一阵才倒下来,那是后发性,说明脑子里的血块很大。”王厚根不服,问警察说:“有这种说法吗?”警察说:“这要问医生。”我爹躺在地上“哼哼”,王厚根一紧张,反应也变快了,立刻嚷说:“没有血块,没有血块,有血块他还能哼哼吗?”我爹知道自己画蛇添足了,赶紧闭嘴。
警察一边把我爹抬到警车上,一边对王厚根说:“王厚根,这就是你不懂法,平时让你们学法你们又不肯学,现在自食其果了吧。”王厚根说:“我以为和法没有关系的。”警察说:“怎么和法没有关系呢,现在到处都是和法有关系的事情,你看看你,本来呢,他个大蒜精挡了你的路,踩了你的地,毁了你的庄稼,是他们不对,你们双方应该坐下来谈判,那是他大蒜精被动:要不呢,立刻停止侵害、赔你损失;要不呢,你可以告他们,还是让他们赔偿,左右都是你赢。但现在呢,你打了人,还不知道是打死还是打伤,打伤的话,还不知道是重伤还是轻伤,反正,你是有理变成了无理。”王图在旁边添油加醋说:“杀人偿命,打人犯法,反正你是吃定官司了。”王厚根被吓得快要哭了,还是警察比较人性化,也没有偏袒哪一方,又劝慰王厚根说:“不过,事情一码归一码,你负打人的责任,他大蒜精负踩占你土地的责任,有法在,谁都逃不了。”王厚根哭丧着脸说:“我亏大了,我这一棒子,打得太贵了。”王图说:“要不这样吧,我们不要一码归一码,我们一码抵一码,这事就两清了,王长贵的医药费我来出。”王厚根还没表态,警察呵斥了王图一声,说:“说人家不懂法,你懂法吗?法律是你家开的吗?”连我都听出来了,王图不仅不懂法,他还想钻法律的空子,想占法律的小便宜。
王图不服,说:“法律不是我家开的,但也不是你们警察家开的。”他完全不把警察放在眼里,说话屌里屌气的,果然惹恼了警察,警察瞪着他说:“你怎么说话呢,你是厂长吧?”王图没想认,所以他不吭声,我赶紧说:“他不是厂长,他是项目经理。”警察嘲笑了一下,说:“项目经理就这么牛,你们厂长还不知道怎么牛逼冲天呢。”明明是王图对警察不恭,这话怎么就赶着说到厂长身上去了呢。
王图又火上浇油说:“你们这是没见到我们厂长,你们见了我们厂长,才知道我们厂长是什么人物。”警察哈哈大笑起来,一个说:“什么人物,不就是个王长官嘛。”另一个说:“真是什么人物带出什么人物,只有王长官这不懂法的屌人,才会带出你们这些屌货。”王图说:“我们厂长吩咐过,怕谁也不用怕警察,警察屁股上也有屎。”
王图处处拿厂长出来说话,拿厂长的话去刺激警察,看起来是崇拜厂长,其实我心里早起了疑惑,不过我没有往深里再想,我才不会为了他们的破事多费心。这不关我事。
我们一起坐了警车来到乡里,然后兵分两路,我爹被送到卫生院,王厚根被带到派出所问话,王厚根分明是害怕了,他赖着不肯走,说:“我先等等王长贵,看看他的情况。”警察说:“他的情况你做不来主,由医生做主,你跟我们走吧。”王厚根说:“警察,我冤枉,是他们设的计。”王图说:“谁设计了,谁设计了,你说话要有证据。”王厚根怕警察被他们蒙蔽,赶紧说:“警察同志,我举报,我举报是谁设的计。”警察却说:“无论是谁设的什么计,但打人的那一棍子,是你打的。”王厚根见逃脱不了,心一横,冲王图说:“你以为你们设了计让我上当,我就认了?你弄我,我就不弄你?你等着,我告你个‘大蒜250’。”
王图大概怕有些话被王厚根抢了先,也想先跟去派出所占个先,警察批评他说:“你有点人性好不好,人家老汉为了你挨打,是死是活你都不管不顾了?”王图这才留了下来。
我爹在推进手术室之前,把我唤到身边,没说话,只是在白被单下伸出一只手,张开五个手指,我先是一愣,随即想过来了,这是我在爹吩咐我不要忘了向王图要五百元挨打费。
我爹进去以后,我看了看王图,实在开不出这个口,王图也若无其事,我心里骂他几句,也就算了。
过一会儿我大哥也赶来了,他乍一看到我,似乎一愣,说:“你怎么在这里?你回来了?弟弟呢,找到了吗?”我说:“大哥,你这日子怎么过的,我还没出发呢。”大哥说:“哦,那你赶紧出发吧,爹这儿有我呢。”我说:“爹还在里边做手术呢。”大家正不放心呢,那边手术室的门已经开了,我爹自己走了出来,那还是我爹,只是头上多了块纱布而已。
我爹一出来,两眼就盯着王图,王图当然知道我爹是什么意是,可他只管摇头,我爹说:“你说话不算数?”王图说:“不是我说话不算数,是你把事情搞砸了,你让王厚根看穿了我们的计谋,他要告‘大蒜250’,要是被他告着了,麻烦就大了,到时候就得找你算账、找你赔偿损失,你还想要奖励呢?”
我爹气得一拍屁股转身就走,我大哥怕他摔倒,赶紧去搀扶他,我和王图站在后边,忽然王图拉了拉我的手,我低头一看,王图把五百块钱塞到我手里了,说:“拿着吧,你找弟弟要用钱的。”我奇怪说:“刚才我爹向你要,你怎么说不给,还吓唬我爹?”王图说:“就你爹那张嘴,别说五百块,五分钱我也不能给他啊。”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场纠纷最后得益的竟然是我。
虽然我得了益,但这一点也不能减轻或者消除我对王图的怀疑。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大蒜250”这边可能会出事情,这事情肯定不仅涉及我爹,不仅涉及王图,背后还有人,这个人今天不在现场,但不在现场不等于事情就没他的份,也不能说明这事情的幕后策划和指挥者不是他。
但我立刻就知道我这个思路是错误的,我所说的背后的这个人,你们也知道他是谁,以他的水平,无论他在不在现场,对于让我爹送脑袋去给王厚根打之类的下三烂的做法,不可能是他策划的,他更不可能指挥这样一次愚蠢的行动,这行动有失水准,大失水准,太失水准,完全不像是他亲自操刀的。
那就得回头看看王图的嘴脸了,村长兼厂长都不在现场,他这么积极干什么,他这么大包大揽干什么,搞得他像个大人物似的,难道你们觉得这很正常吗?难道你们不觉得他有什么险恶的用心吗?
不过,这些都不关我事,即便我爹被打破了头,即便“大蒜250”真的被人弄了,即便是怎么怎么了,这些都不能阻挡我寻找弟弟的脚步。
我离开家乡小王村的时候,也没有人送我,很冷清,很孤单,但是我知道,只要我把弟弟找回来,我就不会冷清也不会孤单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在我出门前,忽然发生了这么个事情,忽然间我爹的脑袋就开花了,这是不是某种预兆呢?如果是的话,它预示着什么呢?它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呢?
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脑袋开花,算是个什么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