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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王村. §二

那时候我弟弟的名气还不像后来那么大,我大嫂嫁过来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弟弟有病。我弟弟不犯病的时候,看起来和正常的人是一样的,他在看一本书,那时候大嫂还特想讨好小叔子,问弟弟说:“弟弟,这本书好看吗?”弟弟算是给新来的大嫂一个面子,开腔回答说:“书店里的老鼠。”我大嫂肯定是听不懂的,我一边把弟弟拖开一边翻译给我大嫂说:“他说的是咬文嚼字。”大嫂以为弟弟在跟她开玩笑,就顺着他说:“老鼠呀,老鼠不光会咬文嚼字,老鼠还会掘壁洞呢。”弟弟一听,立刻变成了老鼠的样子,双手尖尖地蜷在下巴前,嘴巴撅起来,“吱吱”叫了几声,一头扎到墙角跟用手和嘴去拱墙角。大嫂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弟弟用爪子和嘴拱下一大片纸金和石灰,回过脸来冲着大嫂龇牙,大嫂看到弟弟灰白的狰狞的面目,惊叫一声逃走,动作比老鼠还快。

从此以后,但凡大嫂和大哥有了争执,大嫂就说大哥欺骗了他。可我大哥很无辜也很无奈呀,大哥说:“虽然我事先隐瞒了我弟弟的病,可你嫁的是我,又不是我弟弟。”大嫂说:“可是你让我和这么大的老鼠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这日子怎么过呀?”我大哥说:“我弟弟不是老鼠,只是他自己以为是一只老鼠。”大嫂不服,说:“他这种样子,他做的这种事情,跟老鼠一模一样的,他还不是老鼠?”大嫂又说,“这想想都后怕,如果他以为自己是一只老虎,那还得了。”

有所庆幸的是,我大嫂这人特爱虚荣,她虽然很生气自己有这么个小叔子,但她没有把这事情说出去,以至于她娘家的人,在后来很长时间里都不知道我弟弟的真实情况。当然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弟弟的事早晚会被别人知道的,好在有我爹我娘我大哥他们拼命干活攒钱,等到我大嫂娘家人终于听到了风声,气势汹汹来替我大嫂讨公道的时候,我大哥已经另造了新房子,搬出去住了,才算稳住了那些比老鼠凶一百倍的如狼似虎的亲戚。

现在轮到我了。

我还没有结婚,但是我已经有对象了。我现在面临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为把我对象变成我老婆作准备。

所谓的准备,你们都知道,那就是想办法对付我弟弟。

一只老鼠虽然狡猾,但是我们总觉得人会比老鼠更聪明一点,比如弟弟讨厌的时候,我们就学猫叫,一叫,弟弟就溜得没影子了,屡试不爽。弟弟从来没有上当受骗的感觉,你要是欺骗过老鼠,老鼠下回就会小心了,弟弟似乎比老鼠还笨。只是我们远远没有料到,即便是一只很笨的老鼠,也一样会让全家人不得安生。更麻烦的是,还不只是让我们家不得安生。

事实就是这样的,一只老鼠也许会把窝安在你家里,但是它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就待在你一家作恶,弟弟也是这样,从这一点上讲,弟弟真像一只老鼠。

本来我们是一直隐瞒弟弟的病情的,家丑不可外扬,可弟弟他自己跑出去扬,他扮成一只老鼠,到处丢人现眼。

如果弟弟光是出去丢人现眼,那也就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认倒霉了吧。问题是弟弟不仅出去丢人现眼,弟弟出去,最主要的目的是祸害别人。一只老鼠是怎么祸害人类的,弟弟就是怎么干的。他跑进隔壁人家的灶屋,看到煮了一锅白米粥,弟弟朝里边擤一摊鼻涕,然后说:“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这是弟弟人生不多的言语中最常用的一句。

弟弟又跑到另一家,躲在人家的床底下,撕咬人家的床单。其实弟弟完全有能力一下子就把床单彻底毁掉,但是他很狡猾,他从不会一次性把东西彻底弄坏,他分了好多次,一点一点地弄,一天一天地弄,最后你才发现床单坏了,而且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老鼠搞的破坏。

弟弟这么做,你们千万别以为他是想掩盖自己的破坏行为,好让别人不追究他而去追究老鼠,恰恰相反,弟弟的意思,就是要让人家知道,事情是老鼠干的,而他,就是那只干事情的老鼠,他喜欢听到别人破口大骂:“老鼠,老鼠,天杀的老鼠!”

弟弟在自己家里这么做,我们没办法阻止他,也无法和他计较。可外人就不这么想了,凭什么呀,凭什么你要来搞我们呀,凭什么我们要被你搞呀。他们是毫不客气的,立刻找上门来,要赔钱,要赔脸。当然,如果赔了钱不赔脸也好商量,但是如果反过来,光赔脸不赔钱,那是绝对通不过的。

再退一步说,如果光是赔钱赔脸,赔也就赔了,穷也就穷一点了,脸丢在地再捡起来罢了。可事情还不止这样,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件离奇的事情,我们家竟然有一只人扮成的老鼠,或者,我们家有一个老鼠变成的人,这怪异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终于传到我对象耳朵去了。

我对象就来找我了。

其实我对象以前也来过我家,也见过弟弟几面,但是每次我们都掌握好节奏,只让他们打一个照面,就设法把弟弟引走了,而这几次弟弟也很配合,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对我感情特别深,他在大嫂面前犯的错误,在我对象面前,从来不犯。所以,我对象并不知道我弟弟的情况,所以,当她后来听说我弟弟这样的情况,她是不相信的,正因为不相信,她才要来看个究竟。

她来就来吧,我们仍然可以采取以前的办法,把弟弟引开,如果更慎重一点,我们可以让弟弟服用一点安眠药睡觉,如果担心大白天睡觉会引起怀疑,我们就让弟弟服用医生开的另一种稳定精神的药,我们有的是办法。

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也没想到,我对象虚晃一枪,假报了来时,没等我们准备好,她就提前来了,这简直就是突然袭击。

我对象到我家的时候,我不在家,我爹也不在家,只有两个不应该在家的人在家,那就是我弟弟和我娘。

如果我弟弟真是一只老鼠的话,他绝对是一只好色的老鼠。一只老鼠好色,它会是怎么样的表现,它是很简单地处理还是很复杂的姿态,我不知道,但我弟弟好色我是知道的,但凡看到外来的女性,他会特别兴奋,兴奋的表现,就是发出与平时不同的“吱吱”声。

平时我弟弟“吱吱”的声音,简洁短促,十分清晰,但是面对新鲜的女性的时候,他的“吱吱”声明显变化,变得又长又慢,最后的尾音还会出现转折,变成“吱——啊,吱——啊”。

那天我对象一进我家院门,我娘虽然老眼昏花,却一眼就看清楚了她的面目,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因为那时我弟弟正四脚着地在院子里快速爬行。我娘赶紧拍了一下我弟弟的屁股,可我弟弟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爬得更欢,一下子就窜到了我对象的跟前。我娘束手无策,但她有脚,她一脚踩住我弟弟,我弟弟“吱吱”地叫了起来,一抬头,看到了我对象。

我弟弟兴奋地“吱——啊,吱——啊”,我对象当时脸上是什么表情,我没看到,但是我能猜想得到,事后很久,我还想出了一身冷汗。

那时候我正在地里干活,那天眼皮子老是跳,我拍打了几下也没有用,说:“怎么回事,要出什么事?”我爹恨恨地“呸”了我一声,气呛呛地说:“有这么个弟弟,你还嫌家里事不够多,还巴望出个什么事?”

你看,这就是我爹。也不知道我爹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他的想法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我明明是担心出事,他非说我巴望出事。

可许多事情并不是我巴望或者不巴望的问题,无论我巴望不巴望,事情它已经来了,有个乡邻站在田埂上喊我爹:“王长贵,你家好像来客人了。”

我爹还没反应过来,我立刻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心猛地一跳,赶紧问:“是什么人?”那乡邻说:“是个女的。”我说:“多大年纪?长什么样?”那乡邻笑了起来,说:“你别装蒜了,你明明知道是你对象来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就掉了下去,一直掉到摸不着捞不着的地方,我怀揣着一颗摸不着捞不着的心直奔回去。

你们知道的,一切已经晚了。

我奔进院子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正在捉迷藏呢,我娘要把我弟弟藏进灶屋,我弟弟偏要把自己暴露出来,我对象冰雪聪明,对着我娘冷笑说:“你别藏了,藏到哪里他都是那样子。”

正好我走了进来,我赶紧跟我对象解释说:“误会了,我弟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我到得正好,我对象正要找我说话呢,她责问我说:“我跟你对上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你弟弟是什么?”我等于被她抓了现行,完全没有退路,只好坦白说:“我弟弟是一只老鼠。”

我以为我说了实话,我对象就会原谅我,不料她十分鄙视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相信我,她以为我在说谎,我赶紧说:“我没有骗你,我弟弟是一只老鼠,不过不要紧的,我们已经带他看过医生了,医生说能够治好我弟弟的病。”我对象“哼哼”地说:“既然你弟弟是一只老鼠,那你是找兽医给他看病的咯。”我说:“不是兽医,是人医,是治人病的医生。”我对象又“哼哼”说:“那你的意思,这个医生能够把老鼠变成人咯?”她真把我问住了。她见我无言以对,更是乘胜追击,“如果真有这样的医生,请他把我们村、我们家的那许多讨厌的老鼠都变成人吧。”我一向是以话多著称的,但是在我对象面前我笨嘴拙舌,倒是我那一向笨嘴拙舌的老娘,不惧怕我的对象,上前伶牙俐齿地说:“他弟弟不是一只老鼠。”不等我对象回击我娘,我的堵塞的思路已经被我娘调动出来了,我立刻说:“我弟弟只是想象自己是一只老鼠,他不是一只真正的老鼠。”

我对象大概无法体会想象自己是一只老鼠是怎么回事,她皱着眉头看了看我弟弟,又看了看我,我知道她的怀疑,就做了个老鼠的样子给她看,我学着弟弟,蜷起双手,放到下巴前,又撅起嘴巴,发出“吱吱”的叫声,我还怕自己学得不像,回头看看弟弟,弟弟并没有表示出对我的不满,我估计我学得还是蛮像的,心里有些得意。

哪知我这一学,彻底惹恼了我对象,她生气地说:“我看不仅你弟弟有病,你也有病吧?你比你弟弟更像一只老鼠。”我吓了一跳,这可不能随便乱说,我知道我对象对我感情很深,但是再深的感情也架不住一只老鼠的打击,她怎么可能爱上一只老鼠,哪怕是想象出来的老鼠。我赶紧说:“不可能,不可能,生病的是我弟弟,不是我。”我对象的思维很活跃,她立刻说:“即使真是你弟弟有病,也不能证明你没有病啊。我听人说过,这种病会遗传的。”我大喊冤枉说:“遗传也应该是长辈传给下辈,他是我弟弟,又不是我爹,怎么会遗传给我?”我对象比我更能掰,又说:“就算不遗传,也可能会传染,还有,基因什么的。”不等我再叫屈,她又说,“你想想,就算你从前是一个正常的人,你天天和你弟弟,也就是和一只老鼠在一起,天长日久,你能保证你不受他的影响,不受诱惑?”我张口结舌,她本来已经结束了演讲,忽然又加了一句说,“难说的,现在什么事情都难说,传染病到处都有。”

她越说越离谱了,我得赶紧告诉她,我没有被我弟弟传染,我是个正常的人、健康的人,但是我怎么说她才能听得进去呢,我看得出来,她现在对我是一百个不放心,一千个不相信,我想了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弟弟的情况彻底向她坦白,一定会打动她的心,让她知道我弟弟是老鼠而我不是。

于是,我把弟弟的几乎所有的恶劣行径全部说了出来。我本来是想向她隐瞒弟弟病情的,但是为了保证自己的清白,我只能出卖弟弟,竹筒倒豆子,抖了个干净。

我又回头看看弟弟,好在弟弟并不生我的气,并不怪我出卖他。当然,很可能他根本就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一只老鼠,他应该是听不懂人话的。

我对象听我说完,没有如我希望的那样,立刻冰释前嫌,对我投怀送抱,而是拔腿扭头,绝尘而去。

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我的对象就成了我的前对象。

我容易吗,就我这样的,还有个女的愿意和我处对象,我能不珍惜吗,我能不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她吗?只可惜任凭我使尽浑身解数,抵不上我弟弟“吱吱”地叫上两声。

我那个气啊,我不说我对我对象的感情有多深,希望有多大,我只想说,我弟弟罄竹难书,我们这个家,真让我弟弟害惨了。

其实还有人比我更生气的,那就是我爹和我娘,还有我大哥,我二姐,我四妹以及他们各自的配偶以及配偶的各自的家庭,他们这许多人,早已经对我弟弟忍无可忍了。

我们实在忍无可忍了,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弟弟丢掉。

这个念头是谁先产生出来的,我不想坦白地说出来,不管怎么说,我肯定是摆脱不了干系的。

现在这个念头已经成为全家人最强烈的愿望,我们就要付诸行动了,但是我们还不太清楚弟弟到底清楚不清楚我们的念头。为了试探弟弟的深浅,我们打算故意当着他的面商量这件事情。

商量这件事情,涉及家里所有的人,可我二姐想耍赖,说她有事来不了,让我们自行商量。那可不行,商量丢掉弟弟的事,是全家的大事,谁也不能不到场,我们对二姐说:“你今天不来,我们就等你明天,你明天不来,我们就等你后天,总之是要等你到了才商量的。”二姐知道推拖不了,而且她也知道赶早不赶晚,第二天她就回来了。

人到齐了,我们开始试探弟弟,我们议论说:“让弟弟到社会上去吧,现在社会上什么人都有,政府会管的,他不会饿死的,也不会冻死的,说不定比在家里条件还好呢。”但是也有人担心,说:“弟弟会不会被政府又送回来?”我们又自己给自己鼓气说:“不会的,弟弟又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和家在什么地方,政府不可能把他送回来。”

无论我们怎么说,弟弟都没有反应。对于弟弟来说,也许就应该是这样的表现,他如果是一只老鼠,他哪里知道我们要丢掉的那个人是他呢,丢掉一只老鼠,难道还要我们坐下来开家庭会议吗?反过来再说,如果他不是老鼠,而是一个人,那我们为什么要丢掉他呢?

总之,理是在我们这一边的。

我们再进一步试探弟弟,看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弟弟果然不知道,我再说:“弟弟,你叫什么名字?”我并没有指望弟弟会理睬我,但偏偏今天弟弟心情好,还给我面子,回答说:“王全。”

大家这才真正放了心。弟弟果然说不清任何事情。

接下来,我们再商量把弟弟带到哪里丢掉比较保险。这事情又议了半天,说:“他是个病人,他又认不得回家的路,随便带到哪里丢掉就行了。”另一个却说:“恐怕不行,如果太近了,万一他找回来怎么办。”再一个赞同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虽然他是个病人,但病人毕竟还是个人啊,就算一条狗,你丢掉它几十里,它都会自己找回来。”另一个补充说:“狗它会一路撒尿,在土里留下自己的气味,它就认得回家的路了。”

商量不下去了,再去问弟弟。我问道:“弟弟,你走了以后会找回家来吗?”

大家都认为我问也是白问,弟弟不会回答我的,他一直以来都不屑和我们对话,但是弟弟也经常乘人不备剑走偏锋,你不是不指望他说话吗,他偏说给你听,他跟着我的口音一字一句地说:“弟弟,你走了以后会找回家来吗?”

这是模仿,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为了让大家看清楚我弟弟是个什么东西,我不妨归纳一下弟弟平时的三类语言,第一类,和老鼠有关。弟弟如果愿意说话,他几乎能够说出所有的带有鼠字的和老鼠有关的成语、俗语、歇后语。或者反过来说,他说出来的所有的话,几乎都和老鼠有关。对此我们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弟弟虽然上过小学,但那时候他就已经是一只小老鼠了,难道小老鼠会比人还聪明,能够记住如此之多的成语,还是老鼠本身有过人的语言和记忆天赋,只是我们不知道、不了解?

第二类,就是模仿。弟弟从来只模仿我一个人,别的任何人说话,他都爱理不理,充耳不闻,只在他愿意的时候,他会模仿我说话,无论我说出的句子有多么的长,内容有多么的复杂难懂,他都重复无误。这也是一奇。

第三类,就比较简单了,也是弟弟最少运用的,那得要在他情绪特别好的时候,他会回答我向他提出的问题,一般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我的名字“王全”。

不过,我归纳的只是弟弟的表面现象,我们虽然和一个精神分裂的人在一个家里一起待了许多年,其实我们并不了解这个病人,尤其是作为一个精神病人的本质特点,我们几乎完全无知。等以后吧,以后也许我们会慢慢地了解一些这方面的情况。

不过,我们就要将弟弟丢掉了,那就没有以后了。

说到现在,我们更清楚了,从弟弟那儿是得不到答案的,我们又换了一个相反的思路,认为应该把弟弟带远一点,丢远一点,越远越好。

但是又说:“太远了,得坐汽车,再坐火车,票钱太贵且不说,这家里谁也没有出过远门,不要搞到最后弟弟没有丢掉,倒把自己给弄丢了。”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这期间我只说了很少的话,因为我一直在想,丢掉弟弟的任务,无疑是会交给我的。我虽然算不上个人物,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是家里头数我走得最远,我在县城的中学上过学,所以我把弟弟带走是义不容辞的,正因为如此,他们在商量远与近的问题时,我已经在考虑更确切更具体的地方了,很快我就有主意了,我建议说:“把弟弟丢到周县县城去吧。”

就这样由我一锤定音,大家再也没有什么好议论的了,再也没有什么好推敲的了,事情应该就这么决定了,但是我们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在整个商量过程中,我四妹一直没有说话,这也是不行的,她一定得说话,哪怕说一句也是要说的。我们把这个意思告诉我四妹后,我四妹有些慌乱,说:“那我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呀。”我们说:“我们说了这么多话,难道你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四妹说:“可是话都叫你们说完了呀。”看起来她是准备坚持到底不发言了,但是我们由不得她,她必须参与进来,我们都在等她说话,她如果不说话,我们的家庭会议散不了。

四妹低下头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句话,这话是送给我的,她对我说:“三哥,你不要在人多的大街上丢掉弟弟。”我听了四妹的话,心里忽然一惊,虽然丢掉弟弟的事情已经最后决定了,虽然将弟弟丢到周县县城这个目的地也已经明确了,但我还没有来得及考虑更进一步的步骤,四妹替我考虑到了,周县县城是一个大的概念,我和弟弟到底在县城的什么地方落脚,然后我在什么地方丢掉弟弟,我用什么方式丢掉弟弟,这一切,我还没有做出周密的计划。

四妹是在提醒我,只是我一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不能在人多的大街上丢掉弟弟,我反对说:“四妹,人多的地方,不是更方便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可我四妹坚持说:“三哥,还是不要吧。”我奇怪说:“为什么?”我四妹没有回答,倒是半天没有说话的我弟弟插话了,他说的仍然是一句关于老鼠的成语,虽然他口齿不清,但我听得很分明,他说:“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弟弟果然以为自己是一只老鼠,四妹也认为弟弟是一只老鼠,所以她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以免我把弟弟一个人留在一个陌生而且人多的地方被人欺负。我接受了四妹的要求,但是我一时还没想好,除了人多的大街,到底在哪里丢掉弟弟最合适呢。

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但是家里所有的人,包括四妹,都不再帮我出主意了。我知道,因为这件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他们的事情了,以后的一切,都要靠我自己了。

会议应该结束了。在会议进行中虽然也有些小的争议,但大方向是完全一致的,小争议完全被大方向摆平了,所以一切都是风平浪静、委婉进行的。可是,就在会议结束前,忽然起了一点风,没头没脑的,我爹忽地举手“啪”地打了我娘一个耳光,骂道:“揍死你个贼婆娘!”我娘在我爹面前,一直都是逆来顺受的,挨了耳光她只会捂着脸,一言不发,可是今天我娘却一反常态,比我爹还凶,我爹一个耳光刚落下,我娘反手给了我爹两个耳光,“啪啪”两声,更响更脆,我娘还气哼哼地大声骂道:“王长贵你个杀千刀的,我是把饭烧煳了,你难道从来没有干过错事?”

我们仔细闻了一下,果然,从灶屋那边,飘来一股焦煳味,随着这股焦味飘过来,我闻出我们这屋子里的气氛出问题了,气场乱掉了,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我很怕夜长梦多,赶紧要把事情扭过来,我说:“饭煳了就煳了,好久没吃锅巴了。”

我们吃了一顿焦煳的散伙饭,饭后,二姐和四妹都回婆家去,大哥虽然和我们在一个村上,但他也有自己的家,我呢,就要带着弟弟离家出走,我爹我娘,一如既往,下地劳动。

人散去了,屋里就静下来了,静得出奇,我看看弟弟,弟弟也看看我,虽然弟弟看我时,没有任何异常,但我自己做贼心虚,我怕弟弟从我的眼睛里看了什么去,我赶紧避开了眼神,对弟弟说:“弟弟,我们要出门了。”

弟弟情绪很好,模仿我说:“弟弟,我们要出门了。”他的口气,比平时要轻佻一点。

这应该是个好的迹象,我应该带上弟弟出发了,但是我的内心深处,隐隐地觉得哪里还不对劲,哪里还没有搞定,虽然我们已经一再地试探和考验过弟弟,弟弟都没有露馅,而且弟弟对于“要出门”还表现出良好的意愿,但是我仍然担心事情不会那么顺利。我思来想去,觉得问题还是出在弟弟身上。虽然弟弟以为自己是一只老鼠,而且他也经常做出老鼠的行为,但是真实的情况到底如何呢,在弟弟的内心,他到底是个什么呢?

退一万步说,即便弟弟真的是一只老鼠,老鼠也是有记忆的呀,老鼠也是有家乡的呀,弟弟会不会记得关于自己家乡的许多事情呢。家乡的所有一切,都是有气味的,弟弟可能会沿着气味寻找回家。就像一只狗,无论它走得多远,它会一路撒尿,留下回家的线索。

所以在出发前,我还有工作要做,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抹掉弟弟对于家乡的所有记忆和印象,要去掉弟弟心中可能留有的家乡的气味和线索。尽管我并不知道弟弟到底有没有对于家乡的记忆和印象,我也不知道家乡对于弟弟来说,到底是有气味和有线索的,还是什么都没有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论有无,我都得抹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