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我的名字叫王村. §一

为了尽早和弟弟的事情联系上,我不能再细说我孤身一人奔赴江城的经历了。这些经历都在我的记忆中,想说的话,早晚会有时间说出来的。

我捏着找回弟弟的绝对把握和对于未来的疑惑不定,直接到达了江城火车站。

到达江城已经是后半夜了,原以为这么晚了火车站会很冷清,却不料这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我被夹在拥挤的人流中朝出口处移动,人还没有出站,就看到出站口围着许多人,有的蹲着,有的站着,都瞪大眼睛,伸长脖子朝出站的旅客张望,还有人用手指着旅客,嘴里嚷嚷:“一个,穿夹克的。”

“三个,背双肩包的。”

“后面一对,野的。”

我大致能听出来他们说的是方言普通话,却听不太懂他们的意思,他们的手指来指去的,开始我以为他们是来接人的,看他们的阵势,很像是接大人物的,后来我看了他们手里的牌子,才知道他们在拉旅客住店消费,还有江城一日游,江城某某景区二日游之类。他们似乎能够从旅客的长相、穿着以及他们携带的行李上看出来他是本市的,还是外来的,看出来他们是有人安排了住处的,还是需要自己寻找住处的,看出来他们能够付多少住宿费的。

他们的眼光真的很准吗?我表示怀疑,因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一下火车就需要找住处,他们怎么看不见我呢?他们看走眼了吧。

正这么想着,有个人指着我这方向喊了起来:“那个,藏青的。”我正是穿着这种颜色的衣服,我心头一喜,终于也有人注意到我了,我嘻着脸迎上去,不料那人却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回头一看,我身后的一个旅客,也穿着藏青的衣服,为什么同样是藏青色,他们拉走了他而不来管我的事呢?

我用心一想,立刻想明白了,不是他们看走眼了,是他们的眼睛太凶了,他们知道我是个乡下人,兜里没什么钱,包里没什么货,他们根本不稀罕理睬我。

接下来就是卖货的蜂拥而上,他们倒不嫌弃我,一个妇女干脆拉住我的手臂,让我买她的纪念品,她的纪念品是玻璃球,球里有风景,我估计这应该是江城的风景,所以才能叫纪念品嘛。妇女说:“一看就知道你是头一回来江城,买个纪念品带回去留个纪念吧。”我心动了一下,如果我找到弟弟,我倒是很想感谢江城,如果找弟弟的过程中,我没有把带的钱全花光,我是该买个纪念品回去纪念,可是现在我还没有找到弟弟,我先不能乱花钱。我赶紧说:“我不买。”见她脸色不好,我又补充一句,“谢谢你!”她却不接受我的谢意,扯住我不放,纠缠说:“买一个吧,买一个吧,一包香烟钱。”我说:“我不抽烟。”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竟然说:“你什么话?你调戏我?”我见她越来越麻烦了,就威胁她说:“你再拉住我,我要喊警察了。”她却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说:“警察在哪里噢?”手只管仍然拉着我不放,旁边有个男的立刻凑过来说:“喂,你要喊警察,警察离得太远,听不见你喊,你买我的扩音器喊警察,才十块钱。”一边硬往我手里塞一个什么东西,估计就是他说的扩音器。我不知道如果我买纪念品,买扩音器,后面还有什么东西要我买的,我要想摆脱他们,看起来总得买一样东西,幸亏我眼尖,看到前边有人在卖江城的地图,我赶紧说:“我要买地图。”这卖纪念品和卖扩音器的,果然放开了我。看起来他们虽然各卖各的东西,东西与东西之间,完全不搭边,但他们之间是有默契的,不抢生意。

等我过去看清楚了江城地图,我才知道,其实我不仅是为了摆脱他们才去买地图的,一方面我在江城确实可能用得着地图,更重要的是,我一看到江城地图,顿时就有一种亲切感弥漫在心间,我忽然想,这肯定是好的预感,我弟弟一定在江城。

我一买地图,不仅摆脱了卖其他东西的人,而且引来了原先撇开我的那些人,他们重新围了上来,拉我去住宿,他们都说自己的旅馆便宜,干净,方便,什么什么,我一问价钱,最低的也在八十块上下,我心算了一下,觉得自己所带的钱,无法撑多长时间,所以我只能拒绝了他们的好意,直到最后有个妇女说:“你跟我走吧,十块钱。”我动了心,脱口说:“这么便宜?”那妇女没笑我傻,只是说:“本来就便宜嘛。”我不知道“本来就便宜”是什么意思,但因为是十块钱的价格,我决定跟她走了。

一走出火车站,就来了一辆机动三轮车,那妇女示意我上车,我说:“旅馆很远吗?”她说:“不远。”我说:“不远为什么要坐车?”她不说话了,换那个开车的老汉说:“时间太晚了,让你早点到店里休息。”妇女向我伸手说:“十块钱。”我一边掏钱一边奇怪说:“这就付房费了?”妇女接了钱,没有再说话,转身就消失在黑夜中了。

三轮车老汉把我拖到一家小旅馆门口,我下车时,他也向我伸手说:“十块钱。”我说:“刚才给过了。”他说:“你是给她的,你没有给我呀。”我说:“她跟我说好十块钱的。”老汉说:“她是十块钱,我也是十块钱,你给了她,还没有给我呢。”我一听,头皮一麻,才知道上了那妇女的当,我气得说:“怎么可以这样骗人?你们城里人都这样做生意的吗?”老汉也不生气,朝我笑笑说:“你说谁是城里人呢?”我再朝他瞧一眼,猜想他也是从乡下出来的,还有刚才那个妇女,也是一样的腔调,但是乡下出来也不能就是骗人的理由呀,我说:“我不给了,我已经付过了。”老汉脾气倒挺好,说:“小伙子,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来打工的,像是来办事的,办事的人,哪能不带够钱呢,不带够钱,你能办得了事吗?”我说:“我是带了钱出来的,但正如你说,那是办事需要用的钱呀。”那老汉继续开导我说:“没有我载你来住宿,今天晚上你不能睡觉,明天你办得了事吗?”他倒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分析得有条有理,十分讲究战略战术,一个乡下老汉,在城里混着,竟能混出这样的水平来,我也不得不服,如果换了是我爹,碰到我这样坐车不付钱的主,恐怕早已经几个巴掌挥上来了。我正想着我爹,那老汉似乎能听到我的思想,他也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说:“你看看我这把年纪了,比你爹都老了,别说你坐了我的车,就算你不坐我的车,你赏我口饭吃,又有什么不应该呢。”我服了他,赶紧又掏出十块,这边他接了钱去,那边旅馆里已经有人迎出来了,这些人,虽然死要钱,但服务还是很配套的,衔接得很好,迎出来的那个人,是个年轻的女孩,对我说:“先生,请进吧。”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有人称我为先生,先生,我不免心中先生了一下,脸上一热,就进了门厅,那女孩问我:“先生,你住什么标准的?”我说:“那个妇女告诉我,十块钱。”女孩“嘻”地一笑,说:“先生你从哪里来噢?”我起先没有听明白,后来一想,知道了,她在挖苦我不懂行情呢,我也不用她嘲笑,自我嘲笑说:“我从乡下来。”她又嬉笑说:“我还以为你是从火星上来的呢。”我反击她说:“火星上东西便宜吗?”

她问我住几天,我算了一下时间,不用住几天的,明天一早我就去救助站接上弟弟,当晚就可以坐火车回家了,我说:“一天。”经过讨价还价,她收了我六十五元,把钥匙交给我,又问说:“还要其他服务吗?”我没问什么服务,只问:“另外收钱吗?”她终于知道我是个真正的穷鬼,彻底放弃了对我的任何打算,不提供任何其他服务,不再理我的茬了。

我到开水间洗了把热水澡,回到房间就睡着了,城里的床到底松软,舒服,结果让我睡着的时候,美梦连连,我梦见我找到弟弟了,弟弟不再是一只老鼠,而是一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我上前抱住弟弟大喊:“弟弟,弟弟,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醒了,和我同房的那个人正坐在他自己的床上盯着我看,问我说:“你梦见谁了,大喊大叫的,吵死人了。”我兴奋不已地说:“我找到我弟弟了!”那个人不以为然地说:“反梦,梦都是反的。”我气得“呸”了他一口,说:“你才反梦。”他一付与己无关、甚至幸灾乐祸的样子,说:“我又不要找弟弟,我反梦正梦都无所谓的。”

真扫兴,我不想让他影响我的情绪,赶紧带上自己的包出来,到服务台交钥匙的时候,我问了一下值班的服务员:“你知道江城救助站在哪里吗?”服务员打了个呵欠说:“你找救助站干什么,你又不像是痴呆。”我听了她这话,觉得她对救助站是有些了解的,我一激动,赶紧追问:“你知道救助站,你一定知道救助站,是不是?”她却即刻否认说:“我才不知道,凭什么我应该知道救助站。”她虽然不肯告诉我救助站的情况,却似乎对我要找救助站有兴趣,问说:“你到救助站干什么去呀?”我说:“我弟弟在救助站,我去接我弟弟。”她立刻说:“你傻呀,人家进了救助站的,都是站里派人送回去的,你这算什么,学雷锋啊?”我说:“我是接我自己的弟弟,不算学雷锋。”她又说:“是他们让你来接的吗?别的人他们都可以送到家,为什么偏偏让你来接你弟弟?”她口气中对救助站似乎有所不满,但是我的心里对救助站充满感激之情,我急着站在救助站一边,我说:“你误会了,不是他们不送,是我弟弟说不清自己的家在哪里。”她撇了撇嘴,明显是不喜欢我说的话,但她也算是个好人了,最后还给我指了条路说:“你打114问一下地址不就行了。”

我拨打了江城的114,114果然报了个地址给我,我记下了地址,就出发去救助站了。

你们一定觉得,我不可能这么顺利就找到我弟弟。你们的预感是准确的,我没有找到救助站,114给我的那个地址,是个旧的地址,我找到那儿的时候,那个门牌已经没有了,别说门牌号没了,连房子都没了,连地方都没了,一眼望过去,就是一片废墟。也许过不了多久,废墟会变成一个工地,再过一些时候,工场就变成了高楼,变成了广场,或者变成其他什么,但无论它变成什么或者不变成什么,它都不再是江城救助站了。

当然我也不会觉得自己碰上了什么恐怖荒唐的事情,一想就能明白,江城救助站搬迁了,可能才刚刚搬了不久,还没来得及到114去重新登记,也或者,他们暂时忘了要到114去更改地址和电话。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都没有办法对付,即使是第三种情况,我可以再打一次114,但事情仍不会如我所愿,114还是会报那个地址,如果我跟她说错了,搬家了,那也没用,那边并没有人听我说话,她是录音电话,不会应答我错了还是对了,只是又再报一遍旧的地址而已。

出师不利,我傻了眼,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出一大段路,才碰到一个路人,我向他打听救助站,他手一指说:“噢,就在前面,不远,走五分钟就到了。”他还以为救助站没搬呢。我不好意思地说:“他们搬家了,不在那里了。”这个人看了我一眼,说:“奇怪,你知道他们搬家了,还来问我?”气呼呼地走开了。

我又问了另一个路人,他倒是知道救助站搬了,但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等他也走开了的时候,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我忽然感觉自己像一头饿狼,这个念头一出来,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可不敢乱想,我弟弟从前就是这么任随自己乱想,最后把自己想成了一只老鼠。

我不是饿狼,但是我确实饿了,我才想起来,我有两顿没吃了,我往前走了走,看到路边有个卖面饼的,刚走到面饼摊那儿,听到手机响了,但是我并没有意识到是我自己的手机响了,对于这个新手机,对于这个不熟悉的手机铃声,我还没有认同感呢,倒是那个做面饼的师傅提醒我说:“是你的手机吧?”我这才接了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我说:“哪个?”那边的人说:“应该说哪位。”我都不知道他是谁,他倒像个自己人似的不见外,我只好学着他说:“哪位?”那边说:“先别问我哪位,你先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觉得他肯定是打错电话搞错人了,本来应该拒绝回答他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被他的热情打动了,在一个举目无情的异乡异地,我一时还舍不得搁下这个错误的电话呢,我赶紧说:“你等一等,我看看自己在哪里。”

可是等我茫然四顾了一下,我才发现,我并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只好抱歉地说:“喂,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对方“哈哈”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不知道,你现在知道城里不比乡下了吧。”我这才说:“我不认得你,你打错电话了吧?”做面饼的师傅见我和对方在纠缠,提醒我说:“小心骗子啊。”我说:“怎么会,他想骗我什么?”师傅说:“那谁知道,反正骗子的骗术现在是层出不穷。”那对方耳尖,在手机那边竟然听到了师傅的话,笑着说:“不仅层出不穷,而且闻所未闻。”我要挂电话了,他却在那边抢着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在哪里,你等着我,别走开,我马上过来。”我奇怪说:“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又看不见我,我又不是可视电话?”有个买面饼的年轻人在一边脱口说:“手机定位吧。”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引起了他自己的怀疑,朝我看了看,疑惑地问:“你是干什么的?你们是干什么的?他怎么还有手机定位功能?”我哪里知道手机定位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来找弟弟的。”旁边几个人同时抢着说:“碰上人贩子了?”

我买了个面饼,没有走开,就在路边吃了起来,这说明我内心深处是想等那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来找我,果然的,一块面饼还没吃完,那个人就来了。

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吓得失了忆。

他抬起双手朝我两个肩死命地拍下去,拍得我手里剩下的一坨面饼掉地上了,他也不管,又抬起手来继续拍,一边拍一边说:“王全,你个傻逼,你真不认得我了?”

他是王大包,我怎么会不认得,我只是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这货和我同乡,又是我高中同学,我们从前就听说王大包家有亲戚在一个叫江城的大城市,是他很小的时候认下的干爹。至于王大包认干爹怎么会认到这么远的城市里,那时候我们是不知道的,当然我们也不想知道、也不用知道。这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

高中毕业后,同学们各奔前程,像我这样奔回家乡务农的,着实不多,说起来我又得记恨我弟弟了,都怪弟弟牵绊住了我的手脚。

其实按理说,我家人口也不少,并非没有人可以照管弟弟,何况弟弟既然是一只老鼠,照管不照管也都无所谓的,更何况,我弟弟也从来没有表示过非要赖在我身上不可。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对我弟弟就是这样子,又恨又恼又丢不开,明明我已经把他丢掉了,已经一了百了了,可我现在又开始折腾了,我还非得把我弟弟折腾回来,然后呢,然后再把他丢掉?

王大包毕业不久就去江城投靠了干爹,可惜这个信息在我将要去江城找弟弟的时候,我怎么搜肠刮肚也没有想起来,我还以为我和江城没有一丁点儿的联系呢,现在看起来,因为王大包的原因,我也不能说自己和江城完全无关了。

身在江城的王大包,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简直就是我茫茫大海中的一盏灯塔,简直就是我浑浑迷途上的一颗指南针。

王大包的扮相,我也不知道像个什么,反正头发根根竖起,我不知道他的头发是怎么竖起来的,他注意到我在看他的头发,告诉我说:“这是用的强劲摩丝和定型啫哩。”我说:“看起来很重,有三五斤吧。”他说:“哪有那么重,至多有一两斤吧。”我又问他:“早就听说你投靠了干爹,你干爹好吧?”王大包说:“好啊,现在这社会,除了靠干爹,还能靠谁呢?”我叹了口气说:“有个干爹多好啊。”王大包说:“你羡慕我吧,你没有干爹,要不,你也认一个?”我气馁地说:“我去认谁呀,谁会认我呀?”王大包说:“就我吧,我认你作干儿子,我就是你干爹,你现在就喊一声吧。”我“呸”了他一口,说:“我没有时间跟你磨嘴皮子,我是来——”王大包已经打断了我,不满说:“王全,你真不够意思,到江城来找弟弟,也不事先通知我一下。”稍稍停顿一下,又说,“不过,我对你的行为还是有点想法的,你弟弟不就是你丢掉的吗?你还特意带到周县去丢掉他。”

我想不到这事情竟然都传到王大包耳朵里了,王大包又说:“你和你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把你弟弟做掉了,你这会儿又出来找他,你这话,骗你弟弟他都不会相信。”我生气说:“既然这样,你不要理我就是了,我又没有让你来找我,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是谁告诉你我来江城的,是谁给了你的我电话,是谁——”王大包开始是撩拨我,一旦我开问了,他又怕了我的问题,赶紧打住说:“好了好了,我只是说有点想法,我又没有怀疑你。”他不怀疑我,我倒怀疑起他来,他连我来江城干什么都知道,我得警觉一点,我得了解清楚,我又重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来江城了?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谁给你的?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弟弟的?还有,刚才你明明不知道我在哪里,怎么一会儿就找到我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个地方?还有——”他打断我说:“你怎么那么多的‘还有还有’,‘怎么怎么’,难道你不认得我,难道你以为我是个骗子吗?”我说:“我好多年都没见过你了。”王大包道:“难道你以为一个骗子被你这么一问,就显出原形了吗?”

我被他问得无话可说了,因为他确实就是王大包,也不像是别人整容整出来的假王大包,尤其是王大包那习性,完全还是当年的德行,我虽然怀疑了他,他却一点儿也不生气,拉着我到了一家有档次的宾馆,给我开了个房间,我说不用,我接上弟弟就回去,他反问我:“你接上弟弟?你以为你很容易就能找到弟弟?”我气得说:“呸你个乌鸦嘴,怎么不容易,我弟弟就在江城救助站等着我。”他怀疑说:“你找到江城救助站了?你看到你弟弟了?”我呛白他说:“我要是找到了,我也不用接你电话,也不用等你来废话,我已经离开江城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没有亲眼看见,你就不能说事情已经有百分之多少的把握了。”我真生了他的气,没好气地说:“听你的意思,好像希望我找不到弟弟,好像希望我弟弟不在救助站等着。”他也不计较我的态度和口气,倒是很认真地对我说:“王全,其实我已经替你打听过了,江城救助站搬家了。”我说:“我已经去过原来的地方了,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了。”王大包说:“我马上帮你打听救助站的新地——”正说着正题,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也没容对方说话,就训人家说:“你不知道我有重要事情吗,你不能等一会儿打给我吗?”就掐掉了手机,我说:“王大包,你现在财大气粗吧。”王大包假装低调说:“马马虎虎吧,在老同学面前,我摆什么谱呢。”他明明就是在摆谱,还说不摆谱,只是因为我指望他帮我找弟弟,所以我也不一句顶一句地抵着他的话头了,我说:“这新的救助站怎么不登记114?”王大包说:“估计是刚搬的吧。”这想法跟我的一样,也没有出什么新意。王大包知我心急,又劝慰我说:“王全,你都到了江城了,就算你很快就找到你弟弟,你也得在江城待上几天,我陪你到处看看,到时候说不定你就不想回去了呢。”听他的意思,他还希望我留在江城呢,可是江城离我的家乡那么远,我又没有干爹,要不我就真拜王大包为干爹也罢。

王大包不由我分说,先把我的包扔进了宾馆的房间,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房间和昨天晚我住的小旅馆的房间有多大区别,王大包已经拉着我出来了,说要请我去吃大餐。

从我见到王大包起,他的手指上一直套着一串钥匙,一边走一边转,钥匙一直在哗啦哗啦响。我有些奇怪,问他为什么要把钥匙老是拿在手上,王大包朝我笑了笑,说:“习惯了,习惯动作。”见我不明白,又说,“这是我的车钥匙。”因为有钥匙而没有车,他必定知道我仍然听不懂,所以又主动说,“我车给朋友借去用了,等还回来,我带你兜风去。”我仍然表示听不懂,他又说,“一般汽车都有两把钥匙,那一把借人用,这一把还在我手上。”

他都说得这么细致了,我再也没有疑问。我们已经到了饭店,王大包还真不吹牛,果然吃个大餐,两个人,他竟点了十多个菜,还一个劲儿地叫我多吃,多吃。当然他不仅让我多吃,他自己吃得也不少,我想他在江城天天能这么吃,倒也不见胖,到底是城里人,又会营养,又会保养。

我们一边大吃大喝,王大包一边向我了解小王村大蒜厂的情况,问得挺细致的,我不免又有些奇怪,他在这么远的江城,就算他知道家乡建了大蒜厂,就算现村长真能让大蒜成了精,又关他什么事,他早已经远离了大蒜,怎么又关心起大蒜来?

王大包见我处处生疑,终于有些不满了,说:“王全,你好像不是小王村的人,村里什么事情你都不关心,你心里只有你弟弟。”我承认说:“王大包,还是你了解我,除了我弟弟,其他事情都与我无关。”王大包说:“你活该,就是因为你太投入了,又不得法,所以你出尔反尔,所以你颠三倒四,所以你总是走回头路,绕来绕去你都绕不出来,所以你永远都在重复无用功。”他说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但是太夸张了,我也不至于如他说的那样不济,我现在已经很接近我弟弟了,明天我到救助站,接上弟弟,回家去,就再也不用走回头路了。

我计划周全,万无一失,所以我也懒得去和王大包辩论我到底是不是永远都在使无用功,我很快就能用事实驳斥他的想法。

王大包却不依不饶跟我说:“王全,读书时你就这样,你总是自以为聪明,却抓不住事物的关键,你根本就不知道事物的关键在哪里。”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太知道了,我说:“我没有钱,没能治好我弟弟的病,这是关键吧?”王大包稍觉满意地点点头,又说:“既然你是知道的,你就不应该只关心你弟弟,你得先关心钱。”我说:“王大包,你以为我不想钱?我做梦都在数人民币。”王大包说:“梦想是不能成真的,只有大蒜成精,你才有钱治你弟弟的病,你就不会再犯周而复始的错误了。”我奇怪说:“王大包,你怎么和村长同一个腔调,口气、用词,都一样,难道村长上了你的身?”王大包说:“呸,村长又没死,怎么上我身。”又说,“其实村长待你也不薄的,你巴望他死啊?”我说:“我没巴望他死,不过我也没巴望他别的什么,王大包,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不信钱,我是不信王长官,虽然他从前村长变成了现村长,又兼了厂长,但我还是不信他——你想想,他从前当了那么多年的村长,搞了什么?”王大包忽然矜持地一笑,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我忽然灵感闪现,从他的笑容中,我敏感到王大包和现村长之间似乎有什么猫腻,我直接就戳穿他说:“王大包,村上的大蒜厂,你也有份吧?”王大包倒不抵赖,说:“那是股份制的,我当然有份。”我不服说:“你凭什么拿股份,你早就离开小王村了,我们在村里的人都拿不到股份。”王大包说:“王全,你还跟我计较,你为大蒜厂做了什么贡献,我又为大蒜厂做了什么贡献?”

我确实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仍然我行我素,他急吼吼地等着我问他的贡献呢,我偏不问。

王大包见我不问,果然耐不住了,说:“王全,你就算问我,我也不肯告诉你,或者我暂时不能告诉你。”见我仍然不好奇,他又说,“我说出来,吓掉你半条命。”

我才不想吓掉半条命。我得找我弟弟,如果我只有半条命,我找弟弟就必定得付出多一半的代价,所以我得保住我的半条命,我赶紧朝王大包摆手说:“你千万别说出来,你千万饶过我这半条命。”

王大包气得“哼哼”一声,说:“少见,少见——”停顿下来想了一想,又说,“看起来,你对王长官的看法太偏执,太固执,一点也没有改变,你简直孤陋寡闻,不知道王长官已经不是你印象中的王长官了。”他以为我会细问现在的王长官是什么样的王长官了,眼巴巴地等着我,可我又不问,王长官不关我事,除非等我找到弟弟。

当然,即便我找到了弟弟,也要看我的心情好不好,愿不愿意搭理他。

我如此不解人意,我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指望人家帮我找弟弟,却偏不搭理人家的话头,王大包虽然有些沮丧,但他也同样固执,看起来他还非得让我把兴趣转移过去。

他这才是做梦。

毕竟场面有些尴尬。一个要说,一个不要听,两下僵持。恰好这时,王大包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之前我们边吃边聊的时候,他的手机已经响过好几次,他接都没接就掐掉了,以表示对我的态度,把我当成人物对待,这一回再响,他坚持不下去了,接了电话,但他自己没说话,只是听对方说话,我听到电话那头“哇啦哇啦”声音很响,但毕竟隔了一张桌子,我听不出那边说的什么。从王大包平静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意思来,王大包不动声色地听完电话,又吃了几口菜,喝了一杯酒,啧了啧嘴,对我说:“王全,不好意思,我有点事情出去处理一下,你先慢慢吃,我马上回来结账。”一边急急地往外去,一边还回头朝我做了多吃点的手势。

我就留在店里慢慢吃,等把点的菜都吃得差不多了,王大包还没有来,我起先倒没怎么在意,也没怎么着急,后来因为服务员几次有意无意地过来问我还要不要点些什么,我说不要了,他朝我桌上的空盘子看了看,我才明白过来,吃完了,该买单了,我才想起王大包走了有些时候了。我似乎有什么预感,赶紧拨王大包的电话,怎么不是,王大包居然关机了。

我心里骂着王大包,心疼着带出来的那几个钱,其中还有我爹用开花的脑袋换来的,但是面子上我不能叫饭店服务员小瞧了我,我让他拿账单来看,心里就预感一看必定傻眼,结果服务员到账台去了一下,回来说:“不用看了,已经有人买过了。”原来王大包走的时候,丢下了一些钱,结果一结账,还多出来几十块,这饭店倒也规矩,多的就退给我了。

我揣着王大包多付的饭钱,心里不甚明白,但有一点是清楚的,王大包不缺钱,又打了几遍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我不相信王大包跟我玩什么失踪,他跟我玩失踪一点意思也没有,本来又不是我来找他麻烦的,是他主动找上我的,而且他也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他找上了我,又把我丢掉,这完全说不通,我只需回宾馆安心等他就是。

这一回进了房间,才得以细细地打量一番,知道了与我昨晚住的那个旅馆房间的差别,心想,靠王大包好歹也尝过住宾馆的滋味。到卫生间放了水,热乎乎的,泡到浴缸里,一暖和,就迷迷糊糊的,因为昨晚上尽做梦了,没有睡稳,这会儿要补觉了,迷迷糊糊地想,如果梦真是反的,这回就做个找不到弟弟的梦吧。想过之后,又赶紧呸自己,无论是醒着还梦着,都应该是找到弟弟,带弟弟回家,皆大欢喜。

还没做起梦来,电话已经来了,我心头一喜,以为必是王大包不可,可拿起手机一看,不是王大包的手机号码,是个座机电话,一听,人倒是王大包本人,我急着要问他许多我不明白的事情,他却不让我有说话的机会,告诉我说:“王全,江城救助站的地址,我打听到了。”我更是又惊又喜,也顾不得琢磨对王大包的所有疑虑了,赶紧问在哪里,王大包顺口说了个地址,可城里的地名那么复杂,我哪里记得住,我让他等一等,看到床头柜上有现成的笔和纸,一边想着住宾馆到底是方便,真是处处与人方便,一边跟王大包说:“王大包你再说一遍,我有纸有笔,我得记下来。”王大包却说:“记什么记呀,我明天一早开车来送你去。”我说:“原来你真有车啊?”王大包说:“咦,你还是不相信我,告诉你今天别人借去了,我正找他要回来明天用呢。”我还是疑虑,又问说:“那你手机怎么也不用,也被别人借去了?”本来是我挖苦他的,结果反过来被他挖苦说:“手机怎么能借用,你以为是乡下啊。”我败下阵去。这是应该的,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他有干爹,我亲爹都不鸟我。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来了,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弟弟,心情激动,可是一等再等王大包一直没到,我等不及了打他手机,手机还是关机,我又往昨天他用过的那个座机打过去,一直空响,没有人接,我放下电话,稍等一会儿,又打,如此打了几次,终于有人来接了,我喊了一声“王大包”,对方说:“谁王大包?”我一听口音不对,问他:“你这是哪里的电话?”那人说:“街上的电话。”我才知道原来就是站在马路边上的那种公用电话,但又奇怪说:“街上的电话你怎么会接呢?”那人说:“我也奇怪呀,我正要用这个电话,电话忽然响了,吓我一跳,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街边的电话会响的,我就接听了——”稍一停顿,又继续说,“你是哪里,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会有人往街边的电话上打电话呢?”我懒得再理会他了,挂了电话,感觉自己两眼发黑。

说好今天早上接我去救助站的王大包,忽然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没了影。我回想了一下从昨天接到他第一个电话还不知道他是谁开始,到他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我面前,又到他带我住宾馆、请我吃饭,再到今天他忽然又没了,我简直像是做梦,这个出没不定的王大包,究竟是我梦中的虚幻人物还是现实中的真实人物啊?

我抱着脑袋,从担心王大包改成了担心自己,我不会失去理智了吧,人家都说,精神病是有遗传的,我弟弟有精神病,我会不会也得精神病,但是我弟弟的病不应该倒过来遗传给我呀,他还比我小呢,他应该遗传给他的儿子。可是他有病,他这一辈子,恐怕也不会有儿子了。想着我就心酸起来,心里酸了,就更着急,我努力回想这一天中和王大包相处时王大包所说的话以及王大包打的那些电话的内容,终于让我想起一点实质性的东西了。

王大包和别人通电话时,说过一个名叫四联的集团公司的什么事情,因为跟我完全无关,我也没有注意听,但四联这个名字,我无意中记住了,也是天在助我。

我对四联集团一无所知,仍然求助于114,这四联集团到底比救助站要牛逼,114迅速给了我最准确的讯息,我立刻出发去四联集团找王大包,结果呢,你们一定预料得到,四联集团没有王大包。

虽然这也是我预料之中的,但我毕竟又失去了一次希望,我沮丧不已走出去的时候,忽然后面有几个人追了上来,拦住了我,我一阵惊喜,还以为失而复得,王大包又出现了呢,不料他们跟我说,他们确实知道王大包,但王大包不是他们公司的员工,而是他们公司的债务人,欠了他们钱。我又觉得有了希望,问他们说:“那你们知道王大包在哪里啦?”他们生气地说:“我们要是找得到王大包,我们还揪住你干什么?”我这才知道他们追上来是来揪我的,他们的意思,既然我认识王大包,就要把我扣下来。

我觉得好笑了,我说:“你们想拿我做人质,我又不是王大包什么人,我从千里之外的乡下来江城找我弟弟,我只是想求王大包帮帮我,现在王大包不见了,你们又不给我走,其实我走不走都无所谓,只要你们肯帮我找弟弟,我留下来也不要紧。”他们一听,几个闹起了不同意见,一个说:“看上去像是刚从乡下出来,乡音那么重。”另一个赞同说:“看起来也不像王大包一伙的。”再一个表示反对说:“不要听他瞎扯,不能上他们的当,这些人,要不是可怜巴巴的样子,要不就是愚蠢的样子,靠这一套迷惑人,骗起人来才狠呢,杀人不见血。”

他们议论了一阵,最后也商量不出个结果,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反而来问我:“你有什么话要说的?”我说:“我希望你们能帮我找到我弟弟,我弟弟在江城救助站等我,你们能告诉我江城救助站在哪里吗?”他们一听,意见也不分歧了,一致同意让我走了。

我这下子真没地方去了,宾馆已经退了,就算没退,我也没钱去住宾馆,救助站还是不知道在哪里,我出了四联集团的门,就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去,似乎是山穷水尽的时候了,王大包又及时地出现了,他又用另一个座机打给我,说:“王全,等急了吧,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会兑现的。”我怕他有事,我还指望他帮我找到弟弟呢,担心说:“王大包,你是不是出大事了?”王大包说:“那是当然,只有干大事的人,才会出大事嘛,鸡毛蒜皮的人,想出大事也出不了啊。”我说:“你欠了人家多少钱?”他说:“你就知道钱。”我说:“我怎么不知道钱,一般逃走的人,总是和钱有关系吧。要不就是抢,要不就是偷,不过偷啦、抢啦什么的,我看你也没这个胆量,肯定就是欠了钱吧。”他倒也默认了,但又不服,说:“王全,你懂什么,哪个做大事的不欠别人钱,欠得越多,说明他生意越大。”

我真服了他,不和他争了,那些都不关我事,我只管我弟弟,我抓紧说:“我不管你生意有多大,你能帮我找到弟弟,我就服你。”王大包还在跟我扯说:“你现在知道服了我吧,你现在知道王大包有多能耐了吧?”我真急了,跟他说:“算了,我挂电话了。”王大包说:“好了好了,我马上把救助站的地址发给你。”

我将信将疑,他挂了电话,稍等片刻,果然有短信来了,是用王大包自己的手机发的,我马上打他手机,又关机了,看起来果然是在躲债。

以后我想起来也会有些后怕的,很可能王大包的一切都是假的,他的干爹,他的工作,他身上的钱,他说过的所有的话,还有,包括他这个人,很可能都是假的,但我知道,只有一样是真的,他用短信发给我的救助站地址和电话,因为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打电话核对过了,准确无误。所以,我也就懒得去管王大包的真假了,哪怕他真是整过容的假王大包我也不管,我只要找弟弟的地址是真的,就行。

我原以为我会和王大包一起找到我弟弟,现在看起来,还是我单枪匹马,孤军奋战。

好在已经不需要太多的周折了。